章八二 移民
帝国三年,四月。
朝鲜移民朴太提着一个陶罐,朝着叮叮当当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到了马棚,看到一个裸着上身的壮硕男人带着三个半大小子在铁炉旁打马掌,人人忙的汗流浃背,朴太对那汉子用不太熟练的汉语喊道:“亲家,放下手里的活儿,先吃饭。”
壮硕的汉子也是个朝鲜移民,名叫权业,一听到朴太的声音,乐呵呵的跑了过来,一把接过朴太手里的东西,用带有东北口音的汉语说道:“哎呦,哪里用的您来送,待会让大小子回去拿一趟也就是了。”
虽说都是朝鲜移民,但权业与朴太是不同的,因为权业已经移民帝国七年了,七年前,为了避兵灾,权业带着一家上了走私船,到了海参崴,成为了当时永宁行政长官区一个普通屯户,后来永宁改制,海参崴属于了海西行省,而权业却因为所处庄屯划归了宁古塔绥靖区,成为了直辖旗佐的一员,而朴太一行移民齐齐哈尔绥靖区,掌握汉朝双语,有归化经验且有一技之长(锻造和钉马掌),权业从一个普通的百姓一跃升任为什长,只不过他要当这个小官,要去齐齐哈尔的绥靖区的扎兰屯,为了自己的事业,也为了孩子的将来,权业选择‘奔前程’。
权业很清楚,在移民庄屯里,只要你能吃苦肯下力,吃喝是不缺的,以前梦中想要的耕牛和良田也可以如愿得到,但有一点是缺少的,那就是女人,移民中女人本就少,有女儿的人家也都想着借着姻亲谋得更好的待遇,所以更难娶亲了,权业自己有媳妇,但他有两个儿子,每个都要成年了,他不得不考虑儿子娶媳妇的事情,所以在移民队伍里,他就未雨绸缪,利用自己什长的身份着意留心着,最终选中了朴太一家,朴太老实肯干,而且有两个闺女一个儿子,因此他先是认了朴太聪明的小儿子当铁匠学徒,后借此亲近,还未到扎兰屯,就已经为自己大儿子和朴太的大女儿定下了亲,两家也是相互帮扶着一起去扎兰屯。
移民队伍有七十多户,三百六十多口,男女老幼都有,还有前往扎兰换防的一队五十人的兵丁,领军的佐领就成了队伍的头领,一行四百多人自从出了齐齐哈尔城就再没有遇到一个镇子,而好容易到了这个驿站,自然要休整一下,然后一口气走完剩下的三天路,抵达扎兰屯。
亲家二人热络聊着,朴太的小儿子已经打开了陶罐旁的盒子,看到一个小酒壶拿起来嗅了嗅,说道:“师父,还有酒呢。”
“你放下,那是佐领大人赏赐给你师父的,不是给你喝的。看到没有,跟着师父好好学手艺,有了手艺到哪里都吃香,佐领大人都赏赐东西。”朴太借机教育道。
权业让儿子和徒弟都放下了活,支开一块木板就当了饭桌,陶罐里的热粥倒了满满的四大碗,盒子里拿出来腌咸鱼还有十几个杂粮窝窝头作为配菜和佐餐,朴太小儿子一看,登时不乐意了:“怎么还是腌咸鱼,吃了一路了,海上吃,路上也吃。”
“你就闭嘴吃饭吧!在老家时可没见你嫌弃过荤腥。”朴太拍了儿子脑袋一下,怒道。
“在老家时,也没的鱼吃呀。”权业的大儿子打趣道。
朴太从盒子底部拿出了一个碗来,揭开之后,亮出了满满一大碗翠绿翠绿的韭菜,让人眼前一亮,朴太放在了权业面前,献宝似的说道:“亲家尝尝这个,爽口的很。”
权业夹了一筷子,吃了之后大赞:“真是好吃,开胃又解腻,这是从哪里弄的?”
“盐巴是跟厨子讨的,厨子让随便拿,不当事,这韭菜是浑家和闺女们在路边拔的野韭菜,在齐齐哈尔的时候,就腌上了,当下正能吃,送了佐领大人一些,剩下给你佐餐。”朴太说道。
“亲家母真是个勤快人........。”权业赞道。
权业师徒四个人吃着,一边和朴太聊天,朴太自然关心自己一家的去处,知道权业在佐领那里受重视,知道的多,所以也着意打听着。
扎兰屯是齐齐哈尔绥靖区最东面的屯垦区域,地理位置极为重要,正堵在满清余孽占领区呼伦贝尔进入齐齐哈尔绥靖区的山口,是从东北平原穿越大兴安岭进入漠北的最便捷通道,而扎兰屯也是帝国二年春才光复的区域,经过了一年的整备和扫荡,已经进入了大规模的屯垦移民阶段,朴太等朝鲜人也就被要了过来。
“齐齐哈尔其实和宁古塔差不多,土地很肥,只是气候冷,不能种稻子,种些麦子、糜子、大麦之类还是可以的,当然了,新垦殖的土地一般也不让种这些........。”权业趁着歇息的时候,给朴太讲解当初刚移民到宁古塔时所总结的经验,而朴太也督促着小儿子,趁机多学一些汉语,他自己也跟着学。
正如原本计划的一样,一行朝鲜移民在驿站休整了几日,便是向目的地扎兰屯而去,三日便是抵达了扎兰屯,朴太看着那处河边的村落和村边平整分块的土地,不敢相信的问道:“亲家,这就是扎兰屯么,怎么已经有个村子了,还有这么些开垦好的土地?”
朴太原本以为自己会被分到荒郊野外地方,住地窝子,一锹一锄的开垦土地,慢慢起屋盖房呢,不曾想这里已经有了基础,看起来规模还不小呢,而权业显然知道一些,就向朴太讲了关于扎兰屯的事情。
实际上,自从帝国在社团阶段拓殖永宁以来,夹在帝国和满清之间的部落就彻底遭殃,因为白山黑水之间实在广袤,双方对待这些部落的态度高度一致,那就是迁移到腹心之地,以免被对方争取到,只不过这些年来,是帝国前进,满清后退,到了帝国建立的时候,满清退往漠北,在大兴安岭以东区域就只剩下了一些据点,扎兰屯就是一个,还拥有扎兰屯章京衙门,这里有很多被满清从黑龙江区域迁移来的达斡尔、鄂伦春、鄂温克人,而这些部族也有农业种植的传统,所以就不断的开垦肥沃的黑土地,种植大麦、燕麦等作物,而满清也支持这类农业活动,毕竟扎兰屯要为袭扰帝国的马队提供后勤服务。
在帝国二年春,黑龙江将军巴特会同藩兵拔除了满清在大兴安岭以东的所有据点,就选定了扎兰屯所谓前沿屯垦点,不仅把俘虏编了劳改营大规模开垦,还从永宁、海西行省调来了千户百姓为屯户,一年的开垦就让这里的田亩翻倍,朴太等人是作为第二批移民前来充实的。
扎兰屯在帝国的行政序列里被称作齐齐哈尔绥靖区扎兰屯旗,管旗的扎萨克曹松是近卫军中将曹禺的长子,而朴太等人被分到了第三参领之中,参领章京则是当年在巴林桥之战和归化城之战中立下功勋的乌力吉,他已经从京城归化学堂速成班毕业,由候补章京变成了代理参领章京,第三参领一共有五个佐领,因为一直缺人,所以朴太一行七十余户被分开补到了三个佐领中,朴太如愿与权业分到一个什,权业为什长,按照老带新原则,每个什都有三户权业这种的老移民,七户朴太这种新移民,就此,乌力吉的第三参领补全合计五个佐领,七百五十户,就安置在扎兰屯旗驻地。
“我还以为咱们得和那些蒙古鞑子一样睡帐篷呢,想不到一来地方就有房子住,哎呀,这房子可真大呀。”朴太看着扎兰屯的移民安置房,不由的感慨说道。
移民安置房十户一个院子,坐北朝南,一排房子,向南面则是院子,院中有一口水井,房子是用原木钉成木排中间夹泥巴形成的,顶部则是木板加茅草,联排的房子用泥砖均等的分成了十个大房间,每个大房间又分了一大两小三个房间,而背面则是厨房,猪羊圈舍则在南面和东西院墙,厕所东西各一个,类似的移民安置房扎兰屯不下三十处,显然移民是这里的长远计划。
“亲家这就不知道了吧,咱们第三参领和其余两个参领不一样,咱们是生产参领,哦,就是种地参领,既然是种地,就得在村子里啊,咱们参领的人不用当兵,但是每年要上缴些东西给旗里。”权业笑呵呵的说道,他作为什长自然选了最好的一间,也以权谋私,让朴家住在了旁边。
“不是说免税,还给牛给地么?”虽说一路行来,情况已经和当时在汉城时说的不一样,但朴太媳妇仍然惦记这件事。
“亲家母,咱得先安置下来啊,人家才给分地呀,我已经吩咐大小子二小子去参领仓房领咱们两家的吃食去了,今天先安顿下来,吃饱喝足,明日再说其他的。”权业倒是放心的很。
朴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着砌好的灶台和柴炉、火炕,木头墩子造的凳子,厚木桌子,虽说柜子什么的都还没有,但已经挺像一个家了,两个闺女和儿子也在把一路带来的破烂什往里搬,朴太实在是满意,问道:“亲家,这房子是不是就送给咱们了?”
权业说:“应该不是,不过能免费住两年,你要是想要,就得买下来,当然了,咱们十户要是都想要,两年内合伙一起盖一处新的,咱们住的这个也就是咱们的了。”
“那也好啊,至少不用怕挨淋受冻了。”朴太倒是满意的很。
权业也是凑趣道:“还是你们享福啊,当年我们去永宁,房子自己盖,地也得自己开垦,就连牛都得贷款买,着实过了四五年苦日子啊。”
朴太媳妇皱眉说道:“虽说给的东西不少,但是亲家,我可是看到周围总是过兵,是不是这里要打仗啊,要是打仗的话,可怎么办?”
权业摆摆手:“打仗是肯定打仗,但不关咱们事,我跟你们说,咱们旗里其余两个佐领都是打仗的佐领,里面的蒙古兵和女真兵很厉害,就在咱们跟前,一千五百个精兵,咱们扎兰屯还驻了黑龙江、齐齐哈尔派来的几百天兵,山边草甸还有一个蒙古藩旗,也有一千多骑,稳当的很,用不着担心。”
“亲家,你也是刚来,怎么知道这么多?”
权业哈哈一笑:“我就是老实巴交的铁匠,虽说给个什长的小官,但要不安全,我也不敢来啊,可不得好好打听一下,我再跟你们说,咱们旗的扎萨克曹大人,那是近卫军将军的儿子,在皇上那里也是挂了号的人物,若是这里很危险,人家也不会来啊,将军的儿子都能待,咱们这些老百姓怎么不能待啊。”
很快,权业的两个儿子就把吃的东西用扁担挑来了,两大块腌肉无人问津,看到翠绿翠绿的小白菜还有萝卜,大家都是瞪直了眼睛,只是可惜的是,扎兰屯物资依旧紧缺,最缺的就是铁锅,虽说扎兰屯有义务给每家每户一口铁锅,但目前权业这个院子只有两口锅,权业索性就让其他家用,他与朴太把大瓦罐吊起来,点了火,男女分开,围着吃起了瓦罐火锅,也算是解决了一顿饭,这顿饭不仅比来的路上吃的要新鲜,更因为安家落户了而感到安心,初夏的这个夜晚,朴太一家总算是到了目的地。
第二天一早,权业起了一个大早,开始安排,他把十户中的家长集中起来,要一起去参领衙门开会,而成年的男子则分配了任务,先是要修好破漏的房顶,然后垒砌歪了的一截泥巴院墙,还要把各类圈舍收拾出来,女人和孩子则是洗洗涮涮,把自己、自己家和院子打扫干净。
刚到新地方,移民们干活很是卖力,但是嘴上也是不停,男男女女讨论着能从衙门分到多少土地,说好的耕牛还有吗?
章八三 棒子与泡菜
扎兰屯官署。
乌力吉站在铜镜前,看着里面的自己穿着笔挺的军装,依然有一种身处梦中的感觉,他本只是科尔沁不落的一个牧奴,因为聪明伶俐,跟着汉人的走私商人学了一些汉语,机缘巧合成为了帝**官的副官,并说服了两个向往安宁的同胞归附帝国,在西征过程中,两个同胞不顾一切的拼命立功,而他却借着机会学会了全部的汉语,并且学会了几百个常用汉字的书写和简单的术算,得以在战争结束后,进入了归化学堂。
归化学堂一年半的时间让聪明的乌力吉学会了更多的东西,当骑射、术算等七个科目全部达到优秀标准后,他得以提前毕业,来到了需要他的齐齐哈尔绥靖区,成为了扎兰屯旗第三参领的一位署理章京,而在这里,他找到了人生的另一个目标,他署理二字去掉,成为真正的参领章京!
而此时的乌力吉遇到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那就是刚刚化冻的四月,就来了一批移民,而且是朝鲜移民,他很清楚,这是来自于管旗扎萨克曹松的人脉关系,而一般情况下,移民会在七八月份抵达,协助秋收和冬储,并在农忙结束后打理自己的一切,好安顿下来,齐齐哈尔绥靖区的每个旗佐都缺人,所以这也属于幸福的烦恼,幸福是因为有一个背景深厚的上司,他不用为人丁不足而担心,烦恼就是扎兰屯旗没有为这几百个移民准备物资。
再次浏览了一遍这些移民的基本信息,乌力吉感觉很满意,与去年来的大批移民不同,这些移民不是难以管制的小偷、强盗,也不是粗通稼穑之术的女真各部,他们至少是真正的农夫,而且其中不少技术人才,如赤脚医生、铁匠、马夫、泥瓦匠、木匠,这是一批质量很高的移民,是真正的财富。
乌力吉其实很清楚,扎兰屯可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屯垦点这么简单,而是帝国统帅部选定的前沿基地,乌力吉对于帝国的皇帝,蒙古人的天可汗有一种异常执着的迷信,虽然那位半人半神的存在从未到过大兴安岭东面这块黑土地,但既然他说扎兰屯是翻越大兴安岭,进入漠北的最便捷通道,那么肯定就是了,乌力吉哪里知道,来自后世的李明勋仅仅是因为知道扎兰屯是近代中东路穿越大兴安岭的第一站罢了。
官署的大院子里,朴太盘腿坐在地上,神情有些局促不安,因为他们七十多个户主进来后,很快就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权业那类有一技之长的匠人,而大部分则是朴太这种普通农夫,离开了权业的庇护,朴太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待会分地分牛被人欺负了。
正当他忐忑的时候,忽然就听到有人高唱:“参领大人到........。”
朴太就看到一个军装笔挺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看他细细的眉眼和高大的颧骨,朴太就感觉他是一个蒙古人,果不其然,佐领章京介绍的时候,这位参领大人就是乌力吉,朴太不由的多看了一眼,他不曾想到主事的人竟然这么年轻,年纪与权业家的大小子一般大,这极大的冲击了他的世界观,原本以为一个要出徒的铁匠就多了不起了,不曾想这个年纪还能当这么大的官!
乌力吉见手艺人有十三个,他也知道,手艺人的子侄弟兄也都至少是学徒,心中高兴了很多,他说道:“先给这些手艺人登记造册。”
权业等人被带到了一旁走廊里,三个书记官已经支起了桌子,先是给权业办了户口,分了土地,每个家庭二十亩熟田,荒地不是宣传的五十亩,而是随便开垦,耕牛种子和农具也都分配了,然后就是登记各户开铺需要的东西,铁匠的炉子风箱铁砧锤子,木匠的锯子刨子钻头,缺什么都可开口,由官署派人专门到齐齐哈尔采买,而铺子开张需要的房舍也由官署操办,总而言之,是要尽快的把铺子开办起来,好为扎兰屯服务。
轮到权业,权业依着书记官的问题把需要的东西说了一遍,他看着给自己的地契,问道:“长官,我们铁匠整日打铁,哪有时间耕种这二十亩田,方才您说了,不准撂荒,我家要是种植不过来,怎么办?”
书记官抬头解释道:“你家女人也打铁么,让她们种也一样,你种不了二十亩,种三亩五亩口粮田菜田总可以吧,种不了的就租给普通的粮户种,牛也可以租给他们,扎兰屯现在有的是土地,但是熟田可不多,有的是人要。”
权业哪里知道扎兰屯对粮食的渴求,扎兰屯位于兴安岭东,距离帝国人口稠密的辽东、海西和永宁三个关外行省太远,而这里又是军事重镇,要为未来平定漠北存储军事物资,特别是粮食,而扎兰屯的人口又是有限的,所以必须尽可能的增加种植面积,而首要解决的就是脱产人口,别说权业一个铁匠,就连参领官署的人每人也有两亩田的生产指标,自己不种就得雇人来种植,还要保证粮食的产量,就算是扎兰屯的商贾,同样如此,毕竟这不是什么大城市,商铺一日开半日门,甚至三日开一日门就足够了。
“不务农者不得食!”这就是乌力吉执掌扎兰屯旗提出的口号。
所有的手艺人都得到了扎兰屯参领官署的优待,一应物资都优先供应,官署尽可能的支持其尽快开张营业,而到了朴太这类普通的农户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
“你们认得这些东西吗?”几个士兵抬进来了三个荆条筐,里面装着玉米棒子、土豆和红薯,这是扎拉屯的土地能高产的作物,也是乌力吉要着意推广的,所以在安置这些普通农户的时候,乌力吉第一时间问道。
但是朝鲜移民中却无人反应,人们木然看着站起来的乌力吉,乌力吉嘟囔道:“不可能啊,朝鲜人怎么可能不认识棒子。”
“大人,他们还听不懂汉语。”权业看出了门道,小心提醒道。
乌力吉点点头:“你翻译一下。”
权业连忙替乌力吉问了一遍,结果是所有的朝鲜人都点头。
“好,认得就好,有过种植经验的站出来!”乌力吉再次问道。
朴太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的站出去,院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坐在地上,实在突兀的很。其实也怪不得朴太,虽然都是来自朝鲜的移民,但是移民与移民也是不同,大部分的移民来自朝鲜山区地带,在过去的二十年多里,帝国种植这些杂粮的经验通过海西、宁古塔、济州和觉华岛等多个途径传进了朝鲜,耐旱耐寒高产的土豆、红薯和玉米也有部分推广,却不是朝鲜人的主粮,这些无地的佃农在地主的土地上种植稻米或者小麦,因为租子和税粮都只要这些东西,而只在一些山坡地或者私自开垦的土地上种植这三种作物作为补充口粮,保证自家不会在灾荒战乱之年饿死。
而朴太不同,他来自汉城周边的农村,汉城两岸全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水稻田,平日种植的主要农作物就是水稻这种朝鲜硬通货,即便是田间地头,也是种植一些木薯芋头这类作物填肚皮,从未种植过这三种作物,原本没有什么,但这个时候,来自‘大城市’的朴太却成了异类。
一大群人去分地了,乌力吉看着朴太,见他手脚粗大,面容粗糙,一看就是个干农活的材料,不像是那种被发配来的二流子,乌力吉问:“你以前的地里种什么?”
“水稻。”朴太说道。
乌力吉无奈摇头,扎兰屯根本不可能种水稻,他只是听说辽宁行省有部分地方种植旱稻,但那是供官宦人家食用的,帝国可从未在关外推广过水稻,而扎兰屯作为新垦之地,更不可能去尝试,别说水稻,就连小麦都不会尝试,扎兰屯要的是肯定能出产的作物,最优先的当然是玉米这种既可以做口粮,又能当饲料的作物,其次是土豆和红薯这类高产作物,让有限的土地出产更多的口粮,最后是高粱、大麦、糜子、谷子、燕麦、黄豆、黑豆这类已经由本地土著证明可以出产,但产量不高的作物作为口粮调剂或高档饲料。
乌力吉又问了高粱等一系列杂粮,朴太摇头,肥沃多雨的汉江平原来的农夫朴太可不擅长种植那些旱地作物。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只能安排你去窑厂、石厂工作,或者是垦荒队。”乌力吉说道。
朴太听完权业的翻译,紧张万分,昨天他们进扎兰屯的时候就看到许多被铁链拴着的男人,他们都是劳改犯或者战俘,就在窑厂等地方工作,朴太可不想身为良民的自己和那群人待在一起,他只能向权业投向求助的目光。
“长官,他会种菜,也会做泡菜,他以前除了种地,还为做官的田主做泡菜,他会做很多很多种泡菜........。”权业介绍道,尤其说了朴太夫妇在路上就能用野生韭菜、山芹和香椿芽做咸菜、泡菜的事情。
“你会种菜和做泡菜,这是真的吗?”乌力吉问道。
朴太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忙说道:“当然,长官,我就是被我娘生在泡菜缸旁边的,为了讨好几个田主,我和我的老婆就要种植蔬菜供应他们,白菜、黄瓜、茄子、辣椒........,我们会种十几种菜,而且每年秋收后我们家都会做泡菜,给地主老爷上供,还卖给汉城的商铺.......。不光是泡菜,我们还会做酱菜和咸菜,我老婆还会做大酱和酱油.......。”
乌力吉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用自己听不懂的语言大声说着,权业的翻译已经明显跟不上他的话,而即便有翻译,出身不高的乌力吉也有些难以明白,乌力吉在草原上生活中,盐是非常紧缺的物资,而他前往京城归化学堂后,才过上不缺盐的日子,那里的咸菜随便吃,所以他对咸菜并不陌生,一开始朴太说会做泡菜的时候,他以为泡菜就是咸菜(本质上就是),但又说到了酱菜,乌力吉记起,自己似乎在归化学堂时,听人说过天子爱吃六必居酱菜,而他毕业后来扎兰屯经过沈阳的时候,还吃过一种酸菜,他不明白,同样是盐与蔬菜的混合体,会有这么多的名字,但越是不明白,他越是感觉这个朴太的不凡。
而且,乌力吉不由的想的更深了一层,因为听朴太所言,他做的那些酱菜、泡菜是用来招待朝鲜的官宦的,那么他肯定知道上位者喜欢什么,而这正是乌力吉所不懂的,这个蒙古年轻人虽然老实,却不傻,在京城见识了花花世界的他很清楚类似自己的顶头上司,扎兰屯旗管旗扎萨克曹松这类出身高贵的大人,是不适应物资紧缺的前沿生活,朴太虽然做不到花样百出,至少也能让上司过的好一些,上司过的好一些,自己不就也能过的好一些吗?
“好了,我明白了,你不用说了。”乌力吉拍了拍桌子,才制止了唾沫横飞的朴太,乌力吉轻咳一声,吩咐书记官:“给他登记一个菜户的名额吧,待遇依旧。”
朴太从权业那里听明白了这个消息,十分欢喜,忙不迭的去登记了,朴太如愿得到了二十亩熟田和荒地的无限开垦权,粮种和菜种也是不缺,而农具显然不够,这倒不算什么问题,毕竟权业就是铁匠,短期内能解决,当分配生产资料到耕牛一项的时,数量的紧缺就显而易见了,需要耕牛的农户超过六十户,而耕牛只有十八头,而且其中五头还只是牛犊。
移民为此争论不休,人人都不想没有牛的农户,也不想要到一头牛犊,朴太仗着自己会说一些汉语,挤到前面分辩,移民相互差点打起来,乌力吉原本打算先把牛分给家里男丁少的移民户,等绥靖区支援的牛到了,再分给其他移民户,但人人都不同意。
草原牧户出身的乌力吉哪里懂得农桑之事,如今已经进了五月,若是再不耕种,怕是这一年就没有收成了,而一头耕牛能顶四个壮劳力,没有耕牛的移民户是要误农时的。
章八四 铧式犁
乌力吉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最终祭出了大招吃饭,让食堂开饭,吃了饭再说。
官署给人准备饭还是很简陋的,大碴子玉米粥和蒸熟的红薯、土豆管够,咸鱼和咸菜也不限制,一个十户还有一大瓦罐的乱炖,羊肉分量十足,却不是养殖的山羊绵羊,而是开春之后,扎兰屯旗组织骑兵围猎得来的黄羊,杀掉这些黄羊才能为牧民腾出牧场。
参领官署的食堂不大,能坐着吃饭的只有官署里的官吏,乌力吉也借着这个机会讨论一下怎么分那些牛,移民则在外面吃饭,权业在一棵梧桐树下摆下瓦罐,大家或蹲或坐,一人一碗大碴子粥,舀一勺子乱炖搁在里面,稀里哗啦的吃着,只见一个移民把一大块红薯扒了皮,笑嘻嘻的递给什长权业,说道:“权大哥,我刚才见你和那个参领老爷说上了话,待会可莫辞辛劳,再去费费口舌,咱们这个什也别多要,要两头犍牛,咱们帮衬着,估摸也就能在时令前把田耕出来。”
“是是是,权大哥会说新朝的话,又是数得着的铁匠,参领老爷重视的很,说了肯定管用。”
“就是,您多费心。”
人人都哈着权业,不仅因为他是什长,还在于他被分了匠户,虽说扎兰屯旗人人都得耕种,但权业只要耕几亩口粮田也就是了,有手艺在,饿不着,而且他已经分到了一头牛,其他人可都是粮户,最需要牛,一群需要的想要求一个没需求的帮忙,说话自然得小心在意。
权业吃了一碗玉米粥,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抹嘴,拿出了烟袋,吧唧吧唧的抽了两口,说道:“大家伙听我说,咱们这次就不要那些牛了。”
“什么,一头不要怎么耕田,这不是要累死我们么?”朴太瞪大了眼睛。
权业说道:“听我说,我刚才打听过了,参领长官根本不知道咱们要来,所以没有准备,才导致耕牛数量太少,不够分的,分给了手艺人的加上剩下的十八头,一共三十多头牛都是从扎兰屯南边驻牧的阿巴嘎旗弄来的,阿巴嘎旗你们知道么?”
朴太等人都要摇头,他们刚来,对这里很陌生,权业道:“阿巴嘎旗和咱们扎兰屯旗可不一样,咱们是直辖旗佐,是绥靖区的将爷管的,阿巴嘎旗是藩属旗佐,是全旗都是二等国公库勒珲的,那都是些蒙古鞑子。”
“亲家,蒙古人的牛怎么了,现在咱们都是新朝的良民了,还怕他们把牛再抢回去啊。”朴太不在乎的说道。
“吓!他们哪里敢。”权业放下烟袋,解释道:“你们都是从朝鲜老家来,许见过蒙古兵女真兵,可没有见过蒙古牧民吧!我是从宁古塔绥靖区来,我老家那边就和一个蒙古参领混居一起,我可是知道,他们蒙古人的牛可不能当咱们的牛用。
你们想想,人家蒙古人可不种地,人家是牧民,养牛主要是挤奶,偶尔拉车,很多时候,还是用马拉车,这样的牛给了你,一两个月内未必会耕田,就好像来学手艺的生瓜蛋子,不也得学一阵?其实犍牛和那些牛犊一样,今年很难用来耕田了,分到了未必能用,能用也未必好用,如果是这样,咱们哥几个挤破头皮,惹恼了长官,去争抢这些牛,有什么用?”
“权大哥说的有理,有理。”当下就有人支持。
朴太问:“就算一时不当用,拿来先养着,拉车也是好的,以后弄来的牛,不也是生瓜蛋子,不一样得驯养吗?”
权业笑了笑,把烟袋锅子在脚底板上敲了敲,说道:“亲家,听我说,咱们这次啊,别要牛,咱们要马!咱们扎兰屯旗就有两个牧户参领,周边直辖旗佐和藩属旗佐都不少,听说齐齐哈尔还有马场呢,这里最不缺的就是马!我权业不仅是个铁匠,也能收拾了骡马,其实我早就想好了,分给我那头牛,我也要到官署换一匹马来。”
牛马骡驴是古代农业社会最常见的四种大牲口,也是农业生产主要的畜力来源,而在长时间的发展中,东西方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发展方向,东方农业社会以牛为主要畜力,而西方更喜欢用马!
其实既是优胜劣汰的选择,也是因地制宜的必然。首先,驴是四种牲口中气力最小的,而且耐力不足,只是速度比牛稍微快一点,所以在东方农业社会中,驴并不普及,更多作为富农和小商贾的运输工具,而骡子虽然耐力比马好,速度比牛快,但在有一个巨大缺点是小农社会所不能接受的,那就是不会繁殖。
所以在畜力的选择了,牛和马是必然的选择,西方与东方的不同是,东方农业是精耕细作的小农方式,结构是农桑结合、农棉结合。畜牧业只能依附于农业,而欧洲因为气候因素,是典型的农牧结合,畜牧与种植业拥有一样甚至更高的地位,而且西方是庄园经济,在平坦连片的大平原上耕种,马耕拥有更高的效率,特别是西方马更大更重,力量十足。
而在东方的小农经济体系中,牛是更合理的选择,牛耐力足力气大,性情温顺,很适合用来耕地拉车,相对于马,牛对饲料和喂养的要求很低,因为牛可以反刍,所以上膘增力很快,而马则是无夜草不肥,也挑饲料,每日要喂五六次才行,在东方,牛耕田、马吃谷是普遍的认知,马被认为是谷物的消耗者,而牛则是生产者,而在东方农业中,无论是中国还是朝鲜,水田耕作是主流,马的蹄子可不适合水田行走,那里是水牛的天下。
“马我倒是喂过,以前给陈老爷家养过,伺候马倒是没问题,可马耕田我可没干过,这马耕用的套和犁,与牛耕一样吗?”朴太嘟囔道。
众人听了这话,相互一合计,大半的人都有喂马的经历,因为他们都是佃户或者长工之类的人,只要是主家是大地主或者官宦人家,多半是有马的。
“马能耕地吗,马的力气怕是连牛的一半都没有吧。”也有人说道。
权业呵呵一笑,把烟袋插在了怀里,说道:“你们见的马和我说的马可完全不一样,告诉你们,在永宁、海西都有帝国的马场,那里不仅饲养战马,还有能拉车耕地的挽马,特别是那些重挽马,比牛的力气大多了,那种马,肩膀比人都高,哪里是朝鲜那些不如驴高的马能比的?”
朝鲜原本是有济州马场的,高丽时代,有元朝马政引入的西域战马,最多拥有八万匹马的济州牧场也有很多肩高在一米四以上的优质战马的,在高丽末期,李成桂北伐大明的时候,就可以凑出上万骑兵,实际很强。
只不过朝鲜马政最终毁在了朱元璋父子身上,特别是朱棣五伐蒙古,需要大量的战马,就从朝鲜勒索强买,短短十余年时间,就弄走了十万匹以上的战马,以至于朝鲜马匹都和细犬一样高了,肩高一米一的是普遍的马匹,好马也不过一米三的肩高,正是朱明对李朝战力的强制性阉割,造就了朝鲜对大明的服从,也最终导致李朝毁在了满清铁骑之下。
权业不知道这些历史,但是他知道朝鲜马匹的情况,普通的朝鲜马连轻犁都拉不动的,骑乘也就与驴相当,只是官宦和地主的代步工具罢了,而见惯了这些的朝鲜百姓自然无法理解马耕了。
“这么说权大哥会用马耕地了?”有人问到。
权业说道:“那是自然,我来的地方有一个官营的农场,专门给马场供应饲料,那里的上万亩地都是用挽马来耕的,农忙的时候,我就住在农场里,专门给他们维护蹄铁和农具,我不仅会驾马耕田,连专用的犁我都会打制,放心吧,我这手艺,没跑!”
“好,那咱们就要马,看看参领老爷给不给。”
“就是马匹太耗粮食了,咱们手里可没有。”
“这算啥,跟官家要,大不了借,秋后打了粮食再还他们就是了,这就叫借鸡生蛋。”
一群人商定好了,把碗筷收拾了一下,便是再去央求,而乌力吉与同僚商议来商议去,也是没个结果,听说有一批人不要牛而是要挽马,还指名要黑龙江重挽马,乌力吉立刻来了兴致,专门把权业叫到办公室,仔细的询问。
这一问不要紧,权业所说的那些词汇直接把乌力吉给难住了,乌力吉正为难,一个属员附耳过去,跟乌力吉说了一句,乌力吉一拍脑袋,似乎想起一件事,他招呼道:“权业,你们几个跟我来,看看那是不是你说的东西!”
一行人离开官署,走着到了一处仓房,这里储存的全都是农具,铁锹、锄头有很多,不少坏了的,众人走到最深处,点燃了火把,照亮了一具落满了灰尘的‘铁架子’,这铁架子一边是两个金属轮子,另一边的底部则是四个平行的金属犁刀,只不过与平日里大家常用的木架包铁犁不太一样,大家都是瞧不明白,而权业看清之后,立刻跑过去,兴奋的说道:“哎呀,长官,咱们扎兰屯也有这种铧式犁呀,真是了不起。”
乌力吉脸色不太好看,只是点点头,他根本不知道这是铧式犁,这玩意在扎兰屯旗一设立就送来了,大家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说车不像车,说犁也不会用,上面的铁质零部件倒有不少和陆军用的四磅炮炮车差不多,年初乌力吉上任的时候,也有人讨教这位来自归化学堂的‘文化人’,乌力吉也是看不出门道,当然他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归化学堂中级班毕业的他看不出来怎么了,他的上官,帝国陆军大学指挥系毕业的高材生不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吗。
“哎呦,了不得,了不得,还是最新的型号,我在官营农场的时候用的都比不上这个,你看你看,这个螺杆可以调节犁上下,这样就能调节耕地的深度,肥田薄田都能用,早听人说过,想不到今日还见到了。”权业在铧式犁旁转来转去,调节上面的零件,还说出功用,如数家珍,显然他也是一个机械爱好者。
见权业真的会捣鼓,乌力吉放心下来,说道:“好,你会用就行了,这铧式犁就给你用了。”
“长官,上面送这玩意来的时候,没有送来挽马吗?”权业打听道。
乌力吉也不知道,只得问向资历最深的属员,那属员想了想才是记起来,当初大家不会用这铧式犁,四匹上好的挽马就去拖炮车了,好在那马还在,但是乌力吉不想去讨要,因为火炮属于扎兰屯旗,找顶头上司要东西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但是乌力吉提议用其他挽马代替的法子没有得到权业的同意,权业说道:“长官,若是四匹相称的挽马来用,两两换着来,一天就可以耕七十亩田,若是换了其他挽马,就说不好了,而且如今时间紧迫,若是新寻来的挽马不合用,岂不是错过了农时?”
“这铧式犁就真的那么好用?”乌力吉不知道一天犁地七十亩是什么概念,但见懂农业的属员惊呼就知道很了不起。
权业指着铧式犁介绍到:“您看,这铧式犁可以比普通的犁深耕两尺多,不仅如此,在耕地的时候,这种犁可以把表面带有杂草和虫卵的土壤翻到上一趟犁出的沟中,然后由翻起的新土覆盖在上面,大部分的草被深埋闷死,可以减少杂草和虫子........,至于这铧式犁的能耐,听官营农场的人说,得六七头牛拉的包铁犁才能较量,而且还没有这些好处........。”
乌力吉听了这话,一咬牙:“好,我这就去找曹松大人,把挽马要回来!”
“多谢长官,您要是真能要回来,别的不敢说,新来移民的分得的熟田,我权业包了,保证一个月内全翻耕一遍!”权业一咬牙,也是打下了包票。
章八五 技术与人才移民
清晨,朴太沐浴着阳光,挽裤腿,扛着橛头,走在田埂上,仔细看着分给自己的土地,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二十亩!
涂着红漆的几块石界圈出了朴太家的土地,昨天,佐领里的章京向他颁发了地契,正是确定了这片土地的归属,只不过昨天分完地,天色已经晚了,他没有细细打量,以至于回到家里,一家人竟然没有睡着觉,多疑的老婆担心自家分到的不是熟田,而第一次拥有自己土地的朴太显然过于激动了。
“当家的,当家的,这真是耕种过的熟田啊。”已经下地的朴太老婆大声叫着。
平坦的地里已经起了垄,一条支渠从砖石垒砌的引水灌渠里延伸过来,从地头经过,看水道里沉积的一些细沙就知道灌区肯定用过,而在垄与垄之间还有大量的玉米茬或高粱茬,显然,去年这里种植过这类他不熟悉的农作物,而且还有收成,朴太已经明白扎兰屯旗为什么对玉米这种作物情有独钟,不仅因为产量高耐寒耐旱,还因为这种作物的秸秆可以作为饲料,补充周围牧民旗佐的冬季使用。
朴太用攫头刨开土地,看到充满腐殖质的黑土,非常满意,这土地可是肥沃的很,虽然距离参领老爷所说的熟田还要差一些,可也是能种出粮食的,这个时候,谁会去怪善心的参领老爷呢?
在农民眼里,耕种多年,有稳定产出的田才叫熟田,显然这个标准不适合扎兰屯旗,实际上,在帝国开拓关外的过程中,熟田就是肯定可以用来种粮食作物的田亩,以朴太家分到的土地为例,在去年这里刚光复的时候,这里还只是一片灌木丛,是劳改营的人烧了灌木丛,把地里的石头、树根清除,修了灌渠,平整了土地,间隔种了玉米、高粱和苜蓿,这样即便不见粮食收成,也可当成饲料,事实证明,这块土地的玉米和高粱却是有收成,达到了标准,才能被分给新移民,而附近一些土地,因为错过了时令,全部种的是苜蓿,还只能是荒田,今年再耕出来种粮食作物,明年才能做熟田分给今年末、明年初到的移民。
......驾.......!
远处传来驾马的声音,远远就看到一干红旗出现在道路上,权业领导的耕田队正式到了低头,朴太的儿子伸长了脑袋去看,说:“娘,我想去看看。”
“去什么去,看了今天也不耕咱们的,轮到咱们家怕是要半个月。”朴太老婆没好气的说道。
在分配耕地先后的问题上,朴太家与手艺人家的土地被分到了最后,原因很简单,朴太是菜户,种菜是不需要那么讲究时令的,而且菜田耕一耕最好,不能耕也能种。
朴太儿子还是想去凑热闹,有其子必有其父,朴太也是如此,他放下攫头,从地头拿了两个昨晚编的筐,和儿子一人一个,说道:“儿子,走,咱们是拾粪去!”
(记得小时候,收玉米和麦子的时候,还有人拾粪,那时候拉车的都是牛,现在老家已经没有牛了)
这倒是个好理由,种菜需要大量的厩肥,这种用动物粪尿和褥草、饲料混杂堆沤的肥料是蔬菜高产的秘诀所在,以前朴太之所以巴结陈家,免费给他们家提供泡菜腌菜,就是为的要他家牲口棚里的牲口粪便,现在暂时没这个条件,但扎兰屯沟通前沿哨所、牧民旗佐和齐齐哈尔城,来往的牛马颇多,朴太早早备下箩筐,准备加入拾粪大军。
“快点回来整地,不然你们就别回来了。”朴太老婆吼道。
与所有第一次见到黑龙江重挽马的人一样,朴太父子看到这四匹巨无霸,都是张大了嘴巴,惊呼不可思议,与寻常见到体重三百公斤左右,肩高不过一米三的蒙古马不同,眼前的黑龙江重挽马拥有七百公斤以上的体重,肩高更是达到了一米五五,那宽厚的胸肌和壮硕的体魄宛若一堵墙,而四条腿粗大有力,充满了力量。
黑龙江重挽马原本是帝国永宁军马场培育用来拖拽炮车的,力量和耐力、对气候环境的适应性都很强,后来推广到民间,成为了耕种用马的宠儿,而在长时间发展和杂交中,又出现了海西挽马这一支系,海西挽马是乘挽两用马,所以身量要小很多,但用于耕田效率就低了一些,所以帝国的官营农场和一些大型的商营农场还是使用黑龙江重挽马作为主要畜力。
权业招呼着人把铧式犁从马车上搬下来,亲自组装调试,检查之后套在了两匹重挽马上,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声,两匹重型挽马迸发出强大力量,拖拽着铧式犁前进,已经化冻的土地被尖锐锋利的犁刀刺穿,大块大块的黑色土壤被翻了过来,玉米茬直接被覆盖在了黑土之下,铧式犁后面右侧留出了近半米深的沟,铧式犁有四个犁刀,每个都比普通的铁包木犁要大很多,一趟走过去,半丈宽的土地全部被翻了过来,效率之高,让人叹为观止,不要说这些刚刚来到此地的朝鲜移民,就连前来瞧热闹的扎兰屯旗官将和本地农民都啧啧称奇。
不多时,权业就驾驭着马折返回来,把刚才犁出的沟填了,又出现了一条新的,当着所有人的面,权业把马鞭交给了他的二儿子,那小子不过十五六的年纪,但驾轻就熟,熟练的驾驭着犁地,竟然不比权业差。
乌力吉微微点头:“权业,你的儿子也会驾犁呀?”
权业嘿嘿一笑,献宝似的介绍起来,原来,身为铁匠的权业有两个儿子,作为手艺人,特别是技艺娴熟的手艺人,在宁古塔他比普通的农夫更快的积攒了一笔财富,可以让自己的长子去念初级学堂,然后凭借长子还有一手铁匠手艺,可以轻而易举的进入农机工坊,获得体面而且高薪的生活,要知道,在官营农场帮了三年工的权业也只是学会修理铧式犁,而大农场里可不只有铧式犁,还有马拉收割机、打草机、脱粒机,这些可不是一个铁匠能收拾的了的。
权业很羡慕那些个穿着制服,可以对自己吆五喝六的技术员,他立志让儿子成为那样的人,可他手里的钱只够一个儿子去求学的,这一次移民,他不仅成为了什长,还获得了一个学堂的推荐名额,可以把学费省下来而两个儿子娶媳妇盖房子。
但当时的权业没有这个机会,那个时候他就着意培养自己的小儿子铁匠手艺,并且去农场帮工都带着他,权业那个时候希望通过儿子的手艺和自己的关系,等儿子成年就可以成为官营农场的一名正式员工,得到铁饭碗!
也正因为如此,权业的小儿子会驾用铧式犁和重型挽马。
“哎呦,同样是地里刨食儿的,这大地方来的人就是和咱们小地方的不一样,了不得,了不得。”乌力吉没有表示什么,听完权业的故事,围观的人忍不住赞许道。
人们不仅羡慕权业,更是满心欢喜,原本他们不相信一副犁能一天耕七十亩地,现在看来,怕是还不止呢,这样自家的地快点耕完,不会误了时令。
四匹马两两一组换着耕田,权业与他的小儿子同样换班来驾犁,而壮劳力则被阻止起来,收拾铧式犁耕过的田,把大土块砸碎,然后起垄,或者修缮一下引水沟渠,扎兰屯周边的土地里一片忙碌的样子,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身为参领章京的乌力吉一直在田间地头没有走,他骑着一匹马,每当铧式犁停下就会去看发生了什么,还与属员一起丈量铧式犁耕过的土地,而每当权业停下休息的时候,乌力吉也会向其打听那个官营大农场的一些事情,并且做一些记录,所有人都以为乌力吉也是瞧瞧热闹的,不曾想他比任何人都忙,就连中午饭都是在地头吃的。
当天色擦黑的时候,权业回到家,他稍稍清洗了一下,便和两个儿子、邻居一起喂养马厩里的挽马,这些重挽马如今可是扎兰屯旗的宝贝了,待遇不比最优秀的战马差,没有下地的权业长子已经在家里支起了炉子,忙活了一整天,打出了合用的马掌,以免出了什么问题。
收拾妥当的权业刚坐下来要吃饭,就听到外面有人喊,一看是参领官署的职员来了,直言让权业去官署,说是参领章京乌力吉请他吃饭,权业哪里敢违拗,连忙跟着去了。
到了官署,桌上已经摆开了菜品,乌力吉让权业落座,说道:“今日那铧式犁的效果本官看了,着实惊人,移民都叫它犁祖宗,犁爷爷,能耐是不凡的。你是有功的,这一笔本官替你记下,等耕完了,自会有奖赏。”
“谢长官。”权业连忙起身。
乌力吉摆摆手:“谢就不用了,今日在地头,听你说你曾经工作的农场里还有马拉收割机、割草机、脱粒机,本官回来后,问了几个人,都说没听说过,请你来就是想问问你这些机械的事情。”
权业这才明白了过来,正巧他知道的不少,他不仅见过,也操作过,还修理过,当然,一些配件,特别是螺丝、弹簧一类的,可不是他能加工出来的,因此也接触过海参崴农机厂来的技术人员,因为他有意培养儿子当技术员,所以还专门打听过,对农机厂也有不少了解。
乌力吉听权业简要说了,更是欢喜,指了指满桌子的菜:“吃,先吃饭,吃完饭,你说我记下来!”
权业不知道这些有什么用,他穷极脑袋,也只是想到扎兰屯旗可能也会开农场。
而乌力吉正是有这个打算,权业把知道的情况竹筒倒豆子一样告诉了乌力吉,乌力吉尤其重视两样,一是这些农业机械效率几何,二则是伺候这些农业机械,需要什么样的人才和技术。
一直到半夜,权业才被人用马车送回家,劳累了一天,权业却因为兴奋睡不着,如果扎兰屯旗真的办农场,自己的两个儿子岂不是有前途了?
而乌力吉这个夜晚也没有睡,他忙活到了后半夜,写成了一份报告,第二天一早就送到了扎萨克曹松那里,而相对于建设、屯垦这些后勤工作,身为管旗扎萨克的曹松更在乎的是军事准备,他会监督本旗骑炮部队的操练,也会与周围的藩属旗佐、直辖旗佐演练,甚至于亲自带领骑兵,越过山口,前往大兴安岭以西侦查,所以他对这类报告不太感兴趣,只是见乌力吉很重视,知道这个老实的蒙古人不是无的放矢的人,顺手签了自己的名,送往了齐齐哈尔绥靖公署。
因为有曹松的名字,齐齐哈尔也不怠慢,送往了一级绥靖区黑龙江绥靖公署,最终到了理藩院,出现在了帝国皇帝李明勋的面前。
“技术移民,人才移民........。”李明勋看着报告里的文字,忍不住夸赞出口:“真是一副好头脑啊,实在不想到,一个蒙古年轻人,只接受了一年半教育的家伙,竟然能写出这样的真知灼见来,了不起,了不起!”
乌力吉的文字并不优美,甚至字体有些丑陋,但他用不长的篇幅论证了一个观点,似扎兰屯这样的前沿基地的建设,为了低投入高产出,最好的办法是重视移民的质量,而不是一味的增加数量,乌力吉以权业为例子,毫不客气的宣称,这样一个有技术有见识的移民,对扎兰屯的价值顶的上一百个老实肯干的农夫!
也正是从这方面,乌力吉引申出了技术移民和人才移民两个重要的概念,并且向绥靖区提出了要求,而这份报告能直达御前,是因为机缘巧合,但是能得到李明勋的重视,却是帝国面临的进军漠北的难题后勤。
章八六 商屯
在帝国尚未建立,李明勋就借决战胜利与光复京城之余威,与辽东方向的军队一起横扫整个漠南,把满清政权完全驱逐到了大漠以北,并且南下解放甘陕两省,直接把漠北、西域和藏地之间的便捷联络切断了,在战事极其顺利且蒙古各部争相归附的时候,不管是统帅部和陆军高层还是前线的将领、兵卒都有乘胜追击,横扫漠北,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当然,这个想法被李明勋按住,帝**队的主要精力转向了西南的平定和光复区的维稳。
李明勋之所以暂缓进军漠北,除了漠南之战发现的陆军兵卒和战马对塞外环境极度不适应之外,就是不愿意冒险,他很清楚,满清立足漠北未稳,乘胜追击是良策,耽误时间越长,越给满清整合各部的能力,但帝国真的有能力在关内不稳的情况下进军漠北吗,显然是不可能的,毕竟帝国对于漠北实在是陌生,最大的敌人已经不是满清余孽的那些军队和落后野蛮的蒙古部落,而是恶劣的自然环境,恶劣的自然环境可能会带来伤亡巨大,也可能会带来全军覆没!
而当国内稳定,西南安宁之后,进军漠北的计划再度提起来,但这一次,统帅部、陆军和理藩院都谨慎了很多,他们眼里再也没有双方军队战斗力差距带来的骄傲,反而是对后勤补给的恶劣忧心忡忡,安全局牵头,通过走私试验帝**队进军漠北的后勤成本,两年来秘密实验形成的报告显示,后勤补给之艰难,靡费之巨大,绝对是全国上下难以想象的。
按照安全局做的试验,考虑到军队后勤补给的延续性,最可靠的补给不是车辆运输,而是驮运,草原上可没有道路,一场雨雪就可能让补给断绝,而驮运粮草效率最高的就是骆驼而非骡马,骆驼的驮运效率是马骡的三倍以上,在穿越沙漠等恶劣自然区域时,骆驼也比战马更具优势。
虽然帝国尚未有充足的骆驼,但试验仍然是以骆驼这种效率最高的牲口作为参照物,结果就是,一石米从山西大同起运,经归化城穿大漠,抵达漠北的成本是二十四两白银,而从京城出发,过燕北绥靖区,沿着大兴安岭以西至漠的成本是二十两,西路中路尚且如此,东路价格更高,从辽宁起运的粮食向北到齐齐哈尔,过扎兰屯穿越兴安岭到漠北的价格是三十二两,而来自海西、永宁两省粮食主产区的米粮成本就更高了,而这只是小批量的运输,考虑到平定漠北,三路进军需要的十万大军外加更多的后勤人员,大批量的运输成本肯定会翻倍。
李明勋对于报告总结出来的成本是认可的,他记忆里,原本历史时空中,康熙驱逐噶尔丹,收复漠北的几次战役中,运输成本是‘匮二十金而至一石’,而在粮食需求量最巅峰的时候,抵达漠北的米粮一石的价格接近一百两。
而在更后世的左宗棠定西北,平定阿古柏叛乱中,后勤成本之高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仅仅是采买粮食的成本就超过了军费的百分之六十,再加上转运成本的百分之十七,后勤成本是军费的八成,而所消耗的军火费用才不到百分之五,在平定阿古柏的战争中,两个关键的因素在于借得洋款带来的稳定的战争经费(洋款占比不到二成,但是稳定,主要给士兵发饷),第二个有利因素在于,清军可以从俄罗斯商人获得了几千万斤粮食补给。
(历史就是这么搞笑,俄罗斯支持阿古柏分裂中国西北,俄罗斯走私商人又是左宗棠平定西北最重要的粮食补给商。)
也正是因为这些因素,李明勋把粮草补给作为帝国进军漠北最优解决项,而解决这个问题,首先就是前沿屯垦,河西走廊、河套、云中绥靖区、燕北绥靖区和齐齐哈尔绥靖区是前沿屯垦的主要地点,更是帝国大规模强制移民的主要方向,但是,移民屯垦是一种低效率的手段,往往需要十年以上才能显现出成果,帝国愿意让满清余孽存活十年吗。
显然这是不可能的,李明勋不会把这样一个难题留给自己的后代解决,而帝国也无法接受长时间维持超过百万规模的军队,李明勋一直致力于寻找快速有效解决后勤补给的办法,乌力吉的报告给他新的启发。
技术与人才确实是解决屯垦效率的必备条件,但李明勋更清楚,催化剂还是资本与市场,所以李明勋最终决定把商屯作为前沿屯垦的主要方式!
“郑先生,您请用茶。”
侍从官把沏好的茶放在了郑越臣身边的桌子上,微笑说道,郑越臣连忙起身,躬声道谢,但他却没有一点要喝茶的想法,非但不想喝茶,而且腹腔之中是潮来潮涌,分明是想撒尿,可左顾右盼,这富丽堂皇的宫室之中只有一个挂着笑容的侍从官,再无他人,这里可是皇宫,是天朝陛下的居所,自己若提出小便,可是大不敬,若惹得龙庭震怒,那就是小命不保啊。
郑越臣暗骂自己的夫人,好端端的早上做什么汤品,喝了那么多到这皇宫来,哪里能解决,哪里又敢解决呢?一想到将要面见的那一位是帝国天子,至高无上的存在,半人半神一样的神秘,郑越臣就更紧张了,心中的尿意就更急切了。
“这位大人,可否........。”郑越臣左顾右盼,坐下又站起,双腿夹紧,局促不安,好容易下定了决心,要问东厕何在,却是忽然有人高唱:“陛下驾到!”
“草民拜见......拜见陛下!”郑越臣连忙跪在地上,剧烈的身体变化幅度让他尿意高涨,强行憋住的他身体剧烈颤抖。
“起来吧,何故这般紧张?”李明勋坐定,虚抬右手,随口问道。
“实在是天子威仪,草民惶恐........。”郑越臣更是不敢多说了,起身站一旁。
“坐吧,不用多礼,这些时日在京城过的如何,你在朝鲜的功劳,李德灿都有禀告.......。”李明勋嘉许道。
郑越臣这才坐在椅子上,他是特受李德灿差遣,陪同李柏来京城的,与监视为主的金铽不同,郑越臣的身份更为柔和,毕竟李德灿也不想李柏到了京城,再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帝国给了李柏爵位恩赏,朝鲜归附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地,在这件事上有大功的郑越臣也是受赏,加上本身的能力,朝鲜解除军管,落得一个议员身份是最简单不过了,而郑越臣也在京城上下奔波,一来熟络熟络关系,二来也和京城的勋贵财阀谈一下合作,不曾想今天一早,就被召见进宫来,大是出乎郑越臣的预料。
李明勋与郑越臣闲聊几句,直接进入正题,问道:“听说你郑家在济州、海西、辽宁都有商屯农场,可有此事?”
“是,草民是有些农场在帝国,可那都是合法所得,草民.......。”郑越臣不曾想是因为此事,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连忙解释了起来。
因为当年帮着李德灿的家属逃离朝鲜,他与帝国的合作已经有十几年了,早些年还只是在济州与汉城之间进行走私,但随着帝国的崛起和满清在战争上不断失利,身为朝鲜特权商人的郑越臣也开始谋划退路,作为一个商人,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道理是娘胎里带出来的。
所以郑越臣一直秘密在帝国进行投资,并且让儿子打理,以作为退路,作为一个封建王朝的商人,他与很多国难时期从朱明逃亡海外的士绅地主一样,到了济州的第一件事就是购置土地,济州只有旱田山坡地,但却有一个至关重要的机构,帝**马场。
恰巧那时李德灿在济州担任军管区长官,郑越臣便利用这层关系,大规模开垦土地,虽然不能种植水稻和小麦,但生产的豆料、玉米恰恰就是帝**马场所需要的,而随着李德灿前往永宁,担任副行政长官,郑越臣又把农场开到了海西行省,同样是以为军马、官马提供饲料为开端,继而又种植粮食,向陷入内战的朝鲜、日本出口,当然,这个模式也延续到李德灿主政辽宁的时候,因此,郑越臣在帝国多地都有农场,这些产业合法不合法,李明勋不想追究,他招来郑越臣,就是想要从这个商屯经验丰富的家伙嘴里问出来,什么样的政策导向可以让商人到指定的地方进行商屯。
听郑越臣简单说了一下他自己的过往,李明勋微微点头,他抬手示意书房里无关人等出去,李明勋说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二十多年来,朕一直都明白这个道理,也以此用人任事,你明白吗?”
“陛下心胸宽广,体察下情,便是三皇五帝也是不及,草民........。”郑越臣顺势称颂起来。
李明勋敲了敲桌子,说道:“朕今天也这么对你,你看到了,这里只剩下你我两个人,所以,你说什么没有人知道,朕也不会因为你的过往去怪罪任何一人,当然,你若心有余悸,可不说一些人的姓名,但是朕要你知道是什么促使你在帝国的投资专注于商屯土地,在这个过程中,你认为什么样的帮助最重要。”
郑越臣不解:“陛下......草民实在不知道您的意思。”
李明勋无奈摇头,只得举例:“你可知道齐齐哈尔绥靖区的情况?”
在得到了郑越臣的点头认可后,李明勋继续说道:“那是一个人烟稀少的荒凉所在,现在朕需要有大量的商人去那里开垦荒地,并且在五年内达到百万规模,若你是其中一个投资商,你需要朕和理藩院为你做什么?”
郑越臣明白了,但是他第一个决定不是回答李明勋的问题,而是回去之后,一定要把家里能筹集到的钱全部投到齐齐哈尔去垦荒商屯,不管赚也好赔也好,唯有如此,才能心安。
李明勋看着郑越臣,见他听了自己的话,神色紧张,似是极为难受,双腿抖动如筛糠,李明勋问:“朕已经赦免你无罪,又不会追究你和你合作伙伴的过往,你为何还如此紧张,不敢据实相告?”
郑越臣咣当一声摔在地上,说道:“草民并非想隐瞒,实在是进宫之前吃的汤品太多,此刻内急........。”
李明勋忍不住笑了,原来是被尿憋坏了,他连忙叫来人,先带着郑越臣去了卫生间解决个人问题,却不曾想,一去便是半个小时,回来的时候,郑越臣竟然换了一身侍从官的衣衫,后来才是知道,郑越臣进了宫里的卫生间,却是根本不会用宫里的陶瓷马桶,急的抓耳挠腮,又不敢随意便溺,再出门找侍从官,不曾想却找不到,最后还是尿了裤子,只得换洗之后,才敢再来面见。
而郑越臣虽然有些窘迫,但李明勋看破不说破,反而直接让他坐在自己对面答话,而郑越臣见李明勋真心实意的求教,一咬牙,把自己家族这些年商屯成功,不断扩张的心得说了出来:“陛下,天下之事,无论大小,都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但草民以为,家族商屯之成功,诀窍还是在于理顺商屯所需的各种政策关系,说白了,就是能了解政策,利用政策,完善政策。”
“你说的具体一点。”李明勋道。
郑越臣连忙说:“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商屯也是如此,看起来齐齐哈尔荒凉,商屯前景不明,但草民素来敢为人先,才有今日之成果,但敢为人先并非冒险,而是想尽办法保证稳赚不赔。
便如当年济州军马场设立,所需饲料数量巨大,而济州不仅土地开垦未展开,又进驻不少军旅,稻米杂粮仰赖南洋,价格高企,当时一石米便有三两之价,饲料一石也有一两二钱,当时草民小有积蓄,主动与军马场合作,签订七年之约,起先走私朝鲜之米供应,每供应一石便有四钱银子损失,但同时开垦荒地,种植杂粮,两年后,济州商屯出产玉米、黄豆、黑豆,依旧按原合同价格供给,每石便已经有八钱之利,七年合作下来,便是厚利,还得良田三万余亩。
此后这等模式又在海西、永宁和辽宁推广,先有确定的市场和利润,草民就不会在吝啬投入资本,反正是稳赚不赔的。”
章八七 政策
李明勋认真听取郑越臣的话,他虽然现在是帝王,但是对商人的那一套并不陌生,商人逐利,没有利益是不可能让他们前往荒凉的草原去投资的,越是高额的利益,越是伴随着巨大的风险,而对于商人来说,最好的买卖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而郑越臣的话最终演变成以理藩院为主,在各商屯推广区域设立战备粮购买和储备制度,而且这还是一个长期制度,按照这个制度,帝国先后从东到西设立了数十个战备粮储存点,制定了时间七年到十五年不等的储备粮收购制度。
以齐齐哈尔的两个战储居为例,每年会都会公开收购三十万石的粮米和饲料,持续七年,而且可以和主要的商屯农场签订长期供货协定,而一石小麦的收购价格就有二两白银之多,这是京城、申京、南京等主要城市主食价格的三倍,但显然,从辽宁、海西这样的小麦产区运小麦过去,却是赔本的,若是能从当地种植出小麦,利润却又是数倍之。
“这一是利,二就是人了。”郑越臣见李明勋写写画画,似乎对自己说的话颇为受用,胆子也是大起来了,继续说道:“商屯垦荒,没有人是万万不能的,在帝国内部,这奴隶是国家财产,普通商人轻易是无法用到的,而若从人口稠密的内地移民过去,即便是厚利诱使,也是少有人用,用人还是主要着眼于商屯本地,草民家的农场所在济州本就是南北海运必经之地,人口很多,当年屯垦海西,也是借助了中原、江南和朝鲜移民刚刚抵达,衣食无有着落,辽宁光复,又有大批移民进驻,正因为有了这些人,才有了农场工人。
实际上,新移民最容易被农场吸引,毕竟他们无田无产,又怕衣食无着,就算当地官署有所照顾,也只是照顾一时,总怕吃了上顿没下顿更怕地里长不出粮食来。”
而对于帝国来说,最不缺的恰恰就不是人,内部的清算还没有结束,深挖细查之下,想要迁徙多少人就有多少人,而帝国更是刚刚吞并了朝鲜,那里有数百万人口,哪怕迁徙其中五分之一,就能解决大部分的问题。
“你方才说人,什么人都行吗?朕这些时日遍阅各绥靖区奏报,各方主政官员,都认为,犯官亲属不懂耕种,难用于屯垦,反而徒耗粮食呢。”李明勋问道,毕竟帝国目前主要的移民方式就是流放,而被流放的人多是官宦贵族,显然这些人不懂农桑。
郑越臣想了想,他家的农场在济州和海西的倒是没有遇到这种情况,但在辽宁的几个新农场都有,于是说道:“回禀陛下,这确实是个问题,但对于农场来说,却也不算什么大问题。
各地安置流放之人,都是给予种牛土地,让其屯垦,那些人自然做不到,因为农业所需耕田、整地、选种、栽植、除草、除虫、收割晾晒和屯粮,涉及方方面面,也是大学问,轻易是学不会的。但农场则是完全不同,农场之耕种,是分工协作,无需学习诸多农业技巧,只要掌握一两种技巧,便可以自食其力了,而且农场与乡下村社可不同,乡下男耕女织,与外人无瓜葛,农场之人可密切联系的,所以要有人管,而农场所需的良种、机械也不是普通农夫可以掌握的,倒是那些犯官,本就识文断字能写会算,学来倒是快一些。”
李明勋微微点头,心想也是,农场里是分工合作,便是什么都不会,也只需要学习一两种技术就可以入职,那像是农民,从耕田到屯谷,事事处处都要自己做,一个环节出岔子,就完蛋,这也是分工协作的好处。
郑越臣又说道:“方才陛下说到了人,其实这人与人也是不同的,农场动辄几千亩,上万亩土地,便要使用各类畜力和机械,代替人耕种,不然就会赔本,可是普通农民却未必真的适应,他们用的惯牛,却不习惯用挽马,更侍候不了各类农机厂的机械,这些可都是需要专人去学的,如果没有这些技术人员,农场也是办不起来的。”
“你说的没错,技术移民、人才移民嘛。”李明勋赞许说道,这话从郑越臣嘴里说出来,更是贴合乌力吉的主张是合理的。
郑越臣连连点头:“对,正是这个意思。”
李明勋连忙记下这些,又问:“还有什么,你都一道说了吧。”
郑越臣小心打量着李明勋,最终还是不敢隐瞒,说道:“其余的就是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但却也是不能不做的,那就是疏通关系。”
“哦,这么说,你开那些个农场,李德灿都有帮忙了?”李明勋问。
郑越臣连连摆手:“不,没有!早些年,草民确实派儿子去李大人府上,可送上的本票礼物人家都是不收的,后来李大人也是烦了,才拿了一些钱,入了股,每年分红一些,可草民查过帝国法令,这些都是合法的。”
“当然合法,朕不会怪罪李德灿的。”李明勋笑了,这个时代可没有官员不能经商,事实上,所有官员都在经商。
郑越臣稍稍松一口气,说道:“不过草民有今日,还是多亏了李大人,早些年因为帮过李大人一些,李大人高就之后,草民又软磨硬泡让其入股,这就能拉大旗扯虎皮了,这些年靠着李大人,草民着实狐假虎威了一把,在地方上屯垦,少不得拿李大人的名头也应付些事,很是管用。但是........陛下,中国有句古话,县官不如现管,这疏通关系,可没那么简单。”
李明勋来了兴致,连问还需打通什么关节,他心里很清楚,帝国只要下定决心进行商屯,并且让其成为有利可图的行当,那么能参与进来的,肯定是勋贵、官宦之家,本身就是老虎,不用假他人威风,但县官不如现管,却是一句话道出了天高皇帝远。
郑越臣说道:“草民就以海西、永宁的农场举例,那里是胡汉杂居的,农场周边都有帝国藩属的部落,这些部落可都是地头蛇,不招惹他们,他们也会惹是生非,草民刚办农场的时候,麦苗刚长出,藩属部落的牛羊就来啃食,农忙时雇佣人手,他们也是百般阻碍,哄抬价格,更不要说平日小偷小摸了,可以说惹出的事端无数,后来草民实在没了办法,就把农场的股份分了一部分给了部落头人,才是解决了问题。
分了股份后,非但没了事,反而有诸多好处,早春便是有部落牧民猎户,把周边的黄羊野物打了,到了秋收,则是猎野猪套兔子,以免它们祸害粮食,但凡有强人来闹事,他们比地方的治安官来的还勤快,农忙时他们也来帮闲打工,双方都能得到益处,也少了很多事端。”
显然,郑越臣有一张巧嘴,他也知道如何把一些不法之事说的隐晦,李明勋倒是不在乎这些,他只是想要了解农场主们前往绥靖区商屯需要什么,害怕什么,怎么解决。
二人一问一答,结束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李明勋留郑越臣吃午饭,郑越臣实在是不敢,他来的匆忙,根本不知道新朝的规矩,今日又说了许多话,心里惴惴不安,生怕午膳再招惹什么是非,只得说朝鲜人一日只有早晚两餐,并无午餐,才是逃过,而李明勋则是赏了郑越臣一匣点心,让他回家路上充饥。
等郑越臣出了皇宫,金铽便是迎了上来,看到满脑门的汗就知道他等待许久了,郑越臣问:“金大人,你怎么在这里,也来面圣不成?”
“哎呀,我哪里那个福分,这不是等您吗,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急匆匆召您入宫,是不是我等出了什么岔子?”金铽问道。
郑越臣摆摆手:“不关大家事,是圣天子找在下讨教一些商贾之事,呵呵,让您担心了,实在罪过。”
金铽这才放心下来,见郑越臣捧着一个匣子,问道:“这是什么?宫里的点心么,让老夫尝一尝,老夫也是饿了半天了。”
“别,你想吃找地方买去,这是圣天子御赐的,我回去还要供起来呢。”郑越臣连忙夹在怀里。
郑越臣美滋滋的回了在京城的寓所,把宫里的事情跟夫人说了一遍,他的夫人也是开心,但也提醒郑越臣,这点心可放不久,供奉起来,怕是也坏,郑越臣还是坚持供起来,而到了晚上,宫里的侍从官到了郑越臣家,把郑越臣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送来了,而郑夫人问及为何会换衣时候,侍从官也只是说是他不小心把茶水洒在了郑越臣的身上,主动揽了责任,而郑越臣听了这话,心中感慨,赞天子心细,宫中之人办事得体。
扎兰屯旗。
朴太在暗无天日的地洞里奋力挖掘着,把挖好的土用筐盛起来,喊了一声:“可以啦!”
井口的人便是把筐拉拽了上去,朴太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拔掉水袋塞子,喝了一大口,正值天热,地下又是不通风,朴太着实难受的很,但活还是要干,他现在正在挖掘的是窨子,是山东一带的移民带来的,用于食物保鲜,这窨子就是像挖井一样,向下挖掘三四米,然后向四面挖地道扩张,用于冬季储存食物。
葱姜蔬菜都可以存储在窨子里,更重要的是作为扎拉屯旗百姓主要食物的红薯和土豆也可以在窨子里实现长期储存,而朴太挖的这个窨子是他们什公用的,这个冬季大家伙吃的就要存放在这个窨子和另外一个地窖里了。
倒不是朴太有积极心,为全什挖窨子,实在是任务分配罢了,各家各户要出工去修水利,烧荒垦田,还要搬砖盖房子,准备接纳新移民,每个劳力都有活计,朴太自然也不能清闲。
“亲家,还忙着呢,我们都下工了。”窨子口传来了权业的声音,却是没有筐再放下来,这显然是让朴太上去。
朴太被绳子拴住,被人拔了上去,浑身都是泥巴,呼吸着新鲜空气,就去洗刷了,大院子里有一个专门的小房间用来洗澡的,等朴太洗干净回了自己家,却是看到自己老婆点着了油灯,在桌上拿着几块布比对着,这是少见的,他老婆抠门的很,不来外人,怎么会点灯呢?
“干什么呢,不趁着天没全黑去做饭?”朴太问道。
朴太老婆把盖着饭菜的盆子揭开,说道:“都做好了,你吃吧,我们都吃完了。”
朴太干了一天活,累的够呛,稀里哗啦的吃起来,老婆却还是那个样子,问道:“你干什么呢,对这布这么上心?”
“嗨,这不是准备给大丫头准备嫁妆么,你不懂,还不是我上心。”朴太老婆说道。
朴太撇撇嘴:“怎么,你愿意嫁了,不拿捏人家了?”
虽说朴太和权业一直以亲家相称,但两家只是定亲还没结婚,而朴太老婆一直说不慌,实际就是想拿捏的权业,看看安家落户的时候还能得到什么好处,朴太记得老婆非得要年后再说呢,怎么今日忙了起来。
放下了布样,朴太老婆说道:“你还不知道呢,权业家的大小子要去齐齐哈尔上学了,秋后下雪前就去,过年都不回来了,现在不办,就得等明年甚至后年了,你想想,那小子去了学堂去了城镇,见惯了好姑娘,还能惦着咱家大丫头么,别过一两年,人家有了别的女人,咱大丫头倒是嫁不出去了。”
“不对吧,齐齐哈尔什么时候有学堂了,权业不是这么说的啊。”朴太摇摇头,他还记得权业的计划,让他儿子和自己闺女先结婚,生了孩子再去沈阳或者海参崴上学堂,当技术员后,看再哪个地方安家,再把妻儿接过去,朴太可是听权业说过,能学农机修理技术的学堂只有省城有,怎么齐齐哈尔也有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朴太老婆又拿起了布样,嘟囔着:“你说,让权业给出多少彩礼合适?”
朴太放下筷子,一把把老婆手里的布样打在地上,斥责道:“钱钱钱,你猪脑子里就只有钱,你不想想,齐齐哈尔有学堂了,别管什么学堂,咱儿子要去念了,将来不也是做官当爷么,他权业若是能把咱儿子也弄进学堂,还要什么彩礼啊。”
章八八 学堂
“爹,娘,你们胡说什么呢,凭什么我嫁不嫁要和弟弟上不上学堂挂一起,我可不依你们。”朴太的闺女从里屋走了出来,不高兴的嘟囔了一句,又转身回去了。
朴太忍不住捂住了脸,颇有些不高兴,他只有一个儿子,但这个儿子在旁人嘴里的评价是天差地别的,在权业嘴里,他的儿子是一个聪明勤快的家伙,学手艺的速度很快,跟着权业学了这才几个月,都能上手抡锤了,对于一个学徒来说,这就是入门的典型征兆,明眼人都知道,朴太的儿子是个当铁匠的材料。
但朴太的儿子还跟着权业的长子学识字,但在这个方面,他的儿子就完全是个棒槌了,学了几个月,报纸的正反都分不出来,一根扁担倒了知道是个一,再倒一根就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了。
但是朴太很清楚,铁打的再好也不如上学上的好有前途。
“亲家在家呢.......。”院子外面权业喊了一句,朴太应了一声,就见权业手提肩扛进了堂内,提篮和箩筐里不是面粉袋子就是染色棉布和葛布,还有不少的杂活物件,都是眼下扎兰屯缺少的,别的不说,光是那一大一小两个剪刀,就少有人家能拿出来。
朴太连忙接过来,倒了水,问道:“今天怎么下工这么早,是上面派什么新活不成?”
“今天建的是个工坊,是吉林绥靖区援建的,说以前是做炮车和辎重车的,转到咱们扎兰屯旗修造马车,陆军的事一板一眼的,到了点就下工,再干还要多发钱呢。”权业笑呵呵的说道。
“等我挖完了咱们大院的窨子,你也让我去工坊吧,看看,若有机会,也能学个手艺,这砌墙架屋的手艺,我也想学学.........。”朴太说道。
权业满口答应,脸上却是有些犹豫,他过来可不是闲聊的,是要说正经事的,幸好朴太老婆早有准备,扒拉了几下朴太说道:“亲家来是跟你说闲话的,那是来说正事的,别光说那些没用的。”
权业呵呵一笑,喝了一口水,说道:“今早上,我家的和亲家母都说了,因为齐齐哈尔办学堂的事,咱两家的婚事就先办了吧,今天来就是商量这事的,亲家,你有什么打算,说出来,咱们合计合计。”
朴太心心念念的还是儿子上学堂的事,连忙问:“齐齐哈尔那是什么学堂啊,有机会的话,让你家老大把我儿子也带上呗,姐夫带小舅子一起学,相互也有个照应。”
“带不了,实在是带不了。”权业摇摇头。
朴太说道:“是不是要推荐信啊,你现在是参领大人面前的红人,给孩子讨一个来不成吗?”
权业见朴太不依不饶,也不好得罪他,出门喊了一声自己大儿子,早在旁边家里忐忑不安的权业儿子很快进来,权业让他跟朴太解释一下,权业儿子风风火火的跑回家,从祖宗牌位后面把自己的文凭取来,放在了桌子上,说道:“齐齐哈尔那个学堂叫齐齐哈尔高级习艺所,还没有建好呢,听说是京城派遣老师,沈阳带来教材和用具,海西那边来教员,是理藩院牵头办的,想上高级习艺所,必须要有这中等文凭,这是我在海西的时候,学了五六年才考下来的,这东西,花多少钱都买不到,这么说吧,这就和前明的秀才差不多。”
“哎呦,想不到你还是个秀才公呢。”朴太老婆啧啧称奇。
“那你把你学的教给你舅子,他不就也能考一个吗?”朴太说道。
权业呵呵一笑:“这是大小子学了好些年才考来的,要先识字写字,学术算,才能在镇上考到识字证,然后去城里上学,学了两年才考了初等文凭,又学了三年,才考了这中等文凭的。
齐齐哈尔的学堂至少要初等文凭才能进学呢,还只能报中修班,我家大小子有这中等文凭,才能报高级班,入学还要先测验的。”
朴太无奈点点头,权业家的大儿子考这玩意都学了好几年,自己儿子那脑袋,岂不是要学十年?
“我明白了,你把这东西收好吧,可别丢了。”朴太说道。
“呵呵,亲家别伤心,咱们扎兰屯也在办学堂,你家小子能通过测验,也是可以进去学习的,等学好了,再升学到齐齐哈尔去,我们在海西的时候,小子们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权业笑呵呵的说道。
“行,今天晚上我就亲自督促他学习,他再不认真,就用鞭子抽。”朴太也是发了狠。
“爹,咱们参领公署旁边有两个夜校,是官署里的人办的识字班,你咋不拿点钱让弟弟去那里学呢。”朴太的闺女在里屋说了一句,却也不敢出来见人。
朴太回了一句:“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接着,朴太与权业就商量起来正事,二人拿出黄历来,朴太老婆装神弄鬼的算计了一阵,说是月底就有几天好日子,能把婚事办了,朴太和权业也是同意,这样不会耽误上学的事,更不会耽误秋收。
“还有一件事,今日就说了吧,其实不说呢也成,但也怕你们二位有意见........。”一向说话办事爽快的权业犹豫起来,朴太问:“还有什么事,若是彩礼什么的,大可不必多说,大家刚来相互帮衬着过日子,什么彩礼不彩礼的,还是女婿上学堂最要紧。”
权业搓了搓手:“倒不是钱的事,是.......大小子想着,秋收后去上学把你家妮子一起带去,过年就不回来了。”
朴太终于回过味来,按理说,下个月办完婚事,自己闺女就是权家人了,人家小两口子一起去齐齐哈尔,用不着跟自己说,朴太也觉得去也无妨,闺女看住女婿,也省的他在齐齐哈尔整出什么幺蛾子来,但朴太总觉得哪里还有些不对。
权业话没说透,他儿子又推了推他肩膀,权业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对儿子说:“要不你跟你岳丈说?”
“还是爹你说吧.......。”权业儿子也不太敢。
二人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敢说,憋得朴太女儿在里屋难受,掀开帘子走出来,说道:“爹,权大哥想带我去齐齐哈尔,也上学堂。”
“浑说个什么,你个女娃子上什么学堂,有什么学堂能让你上?”
“就是,钱不钱的另说,你有那文凭么?”
朴太夫妇回头不高兴的斥责女儿,权业见说开了,直接说:“也不是没女娃的学堂,那年去海参崴,人家官宦人家富商家的女儿都上女子学堂,一开始学文化后来学会计、医学之类的,不管是经商还是管家,都用的上的,习艺所的中级班有会计一科,专有一个女子班的,而且女子班全部免费,不要钱的。”
“那文凭呢,中级班也得要初等文凭吧。她连识字证都没有,上什么学堂。”朴太老婆说道。
朴家女儿掐腰说道:“我没有,是因为我没去考,娘你信不信,下个月我就能考一个识字证出来!”
“你就吹吧你。”朴太瞪大了眼珠子。
权业儿子说:“要说学文化,她确实比弟弟学的快那么一点........。要是能考试,八成能考出来。”
权业的儿子可是朴太儿女的‘老师’,老师都这么说了,那总不会有错,而朴太女儿也是争气,顺手把当成窗户纸的报纸撕了一块下来,在灯下读了起来,看的朴太夫妇是啧啧称奇,他们可不知道自己闺女什么时候学会认字了,还比儿子强多了。
“别念了,别念了!念再好你也不能去,女儿家的就该在家里看孩子洗衣服,学什么会计,学会了,有差事让你干嘛?”朴太老婆喊道。
朴太闺女丝毫不让,说道:“怎么没有,我去官署帮工的时候都听人家说了,咱们管旗扎萨克曹大人的媳妇就在京城呢,人家可是在理藩院财务室工作,知道啥是理藩院财务室吗,咱们旗佐的账都得人家看了才算数,上面批下来的钱,就得有曹夫人签名才行。人家曹夫人就是学的会计科呢,知道在哪里学的么,人家在皇后娘娘开的学堂学的!”
“说出大天来,你也不能去,你个女娃子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像个什么话!”朴太怒道,吼住了闺女,连忙给权业赔笑:“亲家,这都是我惯的,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听风就是雨,过几日就好了。”
权业虽说也不支持,但也不会因此而生气,到底他的见识比朴太要多的多,权业不知道帝国的理藩院里是不是真有女官,也不知道曹夫人有没有那等权势,但他却是在海西、宁古塔的农场没少见了女人做事,至少每次给他结账的女账房和男人拿一样的工钱,而且男人也在农场工作。
朴家女儿见父母是这个态度:“等我嫁了,你们就管不着了,我就要上学堂,就要学会计!”
“反了天,胡说八道些什么,滚回去!”朴太见闺女当着别人的面开始顶撞自己,还是仗外人的势,更是怒火中烧,抽手就打,一时间孩子喊,大人闹,乱做一团。
大院里的邻居都来看,原本也就是说和几句就完的事,却不曾想因为巡逻队的到来而闹大了,扎兰屯旗可不是内地的镇甸村社,本质上是军管区,旗里都有巡逻队专司治安,正好听到院子里混乱,以为打架,进来之后,好巧不巧的这支巡逻队多是蒙古人,言语上也不是很通,索性一并拿去了官署,权业忙不迭的找来自己佐的佐领去官署说项。
朴太打自己闺女,谈不上打架,闺女顶撞的那些不孝也不归官署管,既然佐领都来了,官署的治安官交代几句,勿要再行扰民之事,也就该放归了,不成想朴太的闺女算是找到了说理的地方,就是不走,非得问问官署的官员,帝国法律中有没有哪一天规定女人不能上学堂,不能外出工作,扎兰屯的治安官哪里懂得这些,他懂得法律都是平日的治安案件的,顶多涉及刑事,这种男女平等的,人身自由的,他哪里知道,眼瞧着解决不了,只能把案子交给了管旗的扎萨克曹松。
理藩院下辖之地,因为地广人稀,又是军管,曹松这类扎萨克可谓是军政一把抓,早上到了官署,听了朴太家的事情,打着哈欠对乌力吉说道:“怎么,这是把我当县太爷了,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也让我来处理?”
“长官,那女子咬定了要问帝国法令,要个说法公道,卑职实在处置不了。”乌力吉挠头,他在归化学堂里可没学这些法务。
曹松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说道:“哼,乡野女子,也懂的这些道道儿,看来这报纸是有些能耐呀。”
乌力吉也是无奈,问:“要不升堂?”
“你还真把我当县太爷了,还升堂?告诉你这种屁事,别说在这小小的扎兰屯旗,你就是送御前送帝国最高法院,也不能让人心服,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帝国没有任何法律禁锢女人的自由,她们有学习和工作的权力,父母不行,丈夫不行,公婆更不行!天子和皇后也鼓励女性进学堂,学习新知识新思量,我的夫人便是新式学堂的学生,可不是什么人家都能接受女人在外抛头露面了,按法律,那朴家女儿是对的,可若按乡情民愿,那朴家女儿就是忤逆是大不孝!你让我怎么判,还升堂,亏你想的出来。”曹松不悦说道,他原以为只有在大城市才有这种事,不曾想自己主政的乡下地方也有这等幺蛾子。
“那您的意思?”乌力吉问。
曹松道:“让他们两家都闭嘴,你不是说那个朴太想让自己儿子上学堂么,在官办的夜校里给他免费名额,堵了他的嘴,让她女儿也闭嘴,既然没出嫁,就好好听他爹的话,等出嫁了,她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反正无论上学堂还是考证书,都在下个月才行,她们不是月底结婚办酒么?”
乌力吉道:“闹大了,朴太觉得丢人,不想嫁女了。卑职总不能拿刀逼着他嫁吧。”
“你真是个猪脑子,你就不会月底给他们主婚证婚啊,他好面子,你这个参领就给他一个面子啊。”曹松说道,自己这个下属,认真是真认真,就是脑袋不够活泛。
乌力吉一拍手,大赞这个主意好,立刻就要去办,曹松拦住了他:“找个人去办这事就行了,你留下,咱们有事商议一下。理藩院把商屯的事定下了,皇帝过问的,自然是国策,咱们扎兰屯旗也要配合。”
章** 学堂 下
乌力吉当然知道商屯的事,这事是他起的头,而且还受到了嘉奖,若不是资历尚浅,他就要得到晋升了,不管怎么说,他乌力吉的名字都是在理藩院那里挂上号的,而这段时日,乌力吉也是忙的不可开交,因为商屯的事情一铺开,整个扎兰屯旗的建设计划全都打乱了。
修筑官署、粮仓的建筑工匠改为去修建安置房和各类建筑,尤其是工坊,扎兰屯旗的官办夜校识字班、两个初级学堂,以及农机修理厂、医院、宾馆客栈,这些都是要为商屯之事的配套设施,一点也是马虎不得的。
“听说,最近几日你忙的脚不沾地,而旗下的百姓也因出工太多而有怨言?”曹松让人给乌力吉上了茶,问道。
乌力吉点点头,这些都是事实,而曹松问:“为什么啊?”
“工期紧,任务重.........。”乌力吉道。
“错啦!”曹松打断了乌力吉的话,说道:“这些建设任务是理藩院派下来的,你的意思是说,理藩院要求过甚,计划不周?”
乌力吉连称不敢,曹松继续说道:“和工期、任务什么的没有关系,关键还是缺人,干活的工匠缺,统筹管理的官吏缺,建筑用的材料缺,对不对?”
“是.......。”乌力吉点头说道。
曹松提醒道:“这就对了,记着,别把什么事都揽在自己的身上,你就是扎兰屯旗的一个参领,别说你我,就是理藩院的那些老爷到了扎兰屯旗,也干不出无米之炊的事,缺什么都打报告向上面要,告诉你,咱们绥靖区要开办扎兰屯、嫩江、布哈特和绥靖将军驻地四个商屯点,四个点,咱们扎兰屯仅次于绥靖将军驻地,每年至少三十万银子扔下来,白花花的像流水一样,懂了吧,咱们扎兰屯在圣天子那里都挂了号的,理藩院和绥靖区都得支持我们,你尽管要就是,他们不给你就报我的名字,再不给,就把这个给他们看!”
一份折子被从书桌的匣子里拿出来,朱红之色,煞是引人瞩目,乌力吉打开,却是看到完全是空白的,故而不解,曹松说道:“这是直达御前的密折,不用经绥靖区、理藩院的手,上面的将军、上官都怕这个,这玩意拿出来,容不得他们不怕。”
乌力吉脸色颇为欣喜,立刻明白了这玩意的分量,他仔细收好,又放回书匣里,转念一想有些不对,曹松今日这些话虽然处处为自己考量,但话里话外都透漏着一个意思,似乎扎兰屯的事要托付给自己似的。
“长官,您是不是另有重任?”乌力吉问道。
曹松说:“是,再过几日,吉林绥靖区支援的兵马也该到了,我要随军进剿,扎兰屯旗的事就要交给你了,表面上你署理,实际上我也不掺和,这次商屯的事你有功,天子都知道了,很涨了咱们绥靖区的脸面,早早晚晚这扎兰屯旗都交由你管,现在提前接手,也是当应该的。”
“进剿,进剿什么?”乌力吉问道。
曹松说道:“这是理藩院安排下来的军事任务,实际上还是为了商屯,进剿周边未臣服的部落、马贼匪帮,当然也包括山岭对面草原上的满清余孽,这次巴特将军领队,说是要杀过大兴安岭去,这对咱们也是好事,扎兰屯就冲着山口,不打过去,咱们处处被动,与其到处设卡防守,不如冲过大兴安岭,抓住主动权。”
“只是......这样大动干戈,咱们扎兰屯提供军需粮草,怕是有碍屯垦计划。”乌力吉提醒道,他已经听出,按照这个计划,要有军队进驻扎兰屯,并以此为基地进军,对于本地的粮食、人力都有很大的压力。
“别担心,还是那句话,需要钱需要人就开口,不开口就什么都没有,此次进军你可以看做是扎兰屯旗的负担,但也是咱们向理藩院索要支持的借口,关键就看你会不会要,敢不敢要了。”曹松倒是看的开。
乌力吉连忙应是,心中又加了几分小心。曹松笑了笑,他知道乌力吉的道行还是比较浅的,干不了这等弯弯绕的事,索性站起来,打开扎兰屯旗的地图,在上面连指了几个点,说道:“比如为了配合这次出兵,你可以在这几个地方各自建设一批营房,钱自然要从军费里开支,让巴特将军报销,建房的工人就用辽宁和吉林来的夫子壮丁,这样呢,今年下雪之后,从前沿下来的军队就可以在这些营房里休整过冬了。
而这次清剿的军事行动最多持续到明年秋季,等大兵退了,扎兰屯驻地的这几处营房就可以做农机厂工人和学堂学生的宿舍,而驻地之外的那些营房则可以作为商屯农场的配套,这就叫一举两得,也叫用别人的钱办自己的事!”
乌力吉这才明白了曹松的用意,特别是刚才在地图上点出的地点,除了驻地的两处地点,其余都是土地肥沃所在,未来商屯农场所在,显然,这个一举两得一开始就是为了商屯。
“卑职明白了,明白了。”乌力吉躬身说道,好好的谢了曹松的指点。
为了促进商屯在这些地区快速的展开,皇帝、理藩院、陆军乃至内阁都为此倾注了力量,为此做的配套政策和设施有很多,巴特的军事行动不在于杀伤多少人,而是在今年打过大兴安岭,向有意参与商屯的商人释放一个信号,那就是扎兰屯已经不是什么战区了,这里是后方,是满清军队接触不到的地方。
在安全上,齐齐哈尔绥靖区也会大力的清剿和收编马贼,尽可能的肃清本地的治安威胁,而齐齐哈尔在三年内要接纳十万移民,为商屯提供充足的人力,这十万人有清算问罪的犯官亲属,也有表现良好而被免罪之人,当然也包括来自朝鲜的移民以及归附的异族部落,大力推广的学校、习艺所以及农机维修厂则为本地提供技术和人才力量,当然,海西、永宁和京城也会派遣熟练的技术人员前来协助展开工作。
帝国不仅会投入大量的财政到商屯区,还会给参与商屯的商人提供贷款、税收乃至保险等诸多服务,而更吸引人的则是权力,在商屯区域有所作为的商人,可以以此为功勋,优先在老家参选议员,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得儿,驾,驾!”
趁着天不热,朴太赶着马车,走在前往齐齐哈尔的道路上,到了一个岔路口,朴太下了车,到路牌下看了起来,女儿打趣的声音传来:“爹,你看的懂么?”
“怎么看不懂,走左边是齐齐哈尔,右边是前往嫩江的,去齐齐哈尔还有十五里!”朴太没好气的说道,他这段时日督促儿子学文化,自己也学了不少,至少数字是认识了,而齐齐哈尔这种四个字地名且前两个字一样,他也知道。
有参领衙署软硬兼施,朴太终究还是不能阻止女儿进学堂,女儿如约嫁给了权业的儿子,与计划不同的是,权业儿子要上的习艺所在秋收前就送来了录取通知单,小两口结婚不到一个月,就要前往齐齐哈尔,而权业作为扎兰屯旗的铁匠,整日忙的脱不开身,没时间送两人去上学,小两口要自己去,却也是不让人放心,这担子只能安在朴太身上,他的地里刚收了一波白菜,与种粮食的农时错开,腌菜切菜这种活,他还比不上一个女人,所以只能来了。
看准了路牌,朴太继续驾车前进,原本以为在码头过嫩江会麻烦很多,不曾想这里有专门运车过江的平底船,过了江,就是齐齐哈尔城了。
齐齐哈尔城实际上只比扎兰屯早建设三年罢了,而且建设之初还作为前沿军事重镇与辽宁方向对峙,因此有完整的城墙,只不过军事威胁解除,从码头到城的道路形成了颇为热闹的商业街道,上了码头,便是看到有一茶摊上挂了问询处的牌子,一年轻人坐在白木桌子后面,正和大茶壶聊天。
“敢问这位兄弟,请问齐齐哈尔高级习艺所怎么走?”权业儿子走上前,倒是一点也不怕生,倒是朴太不敢开口,一来他汉语还不是特别好,二来他也不太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倒是权业儿子权幸因为上学堂和几次去海参崴考试的经历,应对这些事已经游刃有余。
那年轻人看了一眼权幸,见他说话得体一点也不怯生,问:“兄弟是来入学还是访友?”
“入学。”
“哦,可有通知书?”
权幸小心拿出来,年轻人笑了笑:“呵呵,真是有缘,竟然与我同科同班!”
“哦,兄弟也是齐齐哈尔高级习艺所的学生?”权幸问道。
那年轻人点点头:“在下谢迎春。”
说着,谢迎春站起身,喊道:“大茶壶,你替我看着摊子,我送我这位同学入学。”
“您去吧,我帮你看着。”大茶壶热络说道。
谢迎春直接上了朴太的马车,指路进城,权幸好容易碰到同学,连忙打听情况,朴太也怕女婿受骗,他反正不信这谢迎春是个‘秀才公’,一个秀才公能在茶摊做迎来送往的事情吗?
谢迎春倒也不隐瞒,他之所以在茶摊问讯处当值,是因为他家境贫寒,当值也算是勤工俭学了,而对于这种事,权幸是不陌生的,在海西的时候,学校也会给贫寒学子安排一些兼职。
“谢同学,你是哪里人啊,听着口音不像是本地的。”权幸问道。
谢迎春道:“我是海参崴人,来此地是求学的。”
“哦,海参崴有的是高等中等学府,兄台怎么到齐齐哈尔来求学?”权幸不解。
谢迎春呵呵一笑:“虽然我也考了中等文凭,但分数是比较低的,在海参崴求学,屡屡被拒绝,又无钱打点,找不到好工作,两个月前,听说齐齐哈尔这里办学,对分数毫无要求,而且还包吃住花销,所以就来了。”
权幸算是了解了,他是清楚的,海参崴不仅是海西省的省府所在,即便在关外的四省四绥靖区中,也是首屈一指的存在,可为是关外的核心,那里的高等学府招生不仅看文凭,还看分数,同样的文凭自然先招高分的人,而一些相对偏僻,条件不好的城市,分数线就比较低,至于齐齐哈哈,这里是海纳百川,什么人都要。
有谢迎春在,权幸入学就简单了许多,只用了片刻就办好了手续,当分宿舍的时候,谢迎春问:“权兄,嫂嫂是随你一起就学还是来送你的。”
权幸说道:“她准备考初等文凭,明年读中等班的会计科。”
“哦,原来如此,又是一对夫妻学生,谢迎春,就安排在住的宿舍旁吧。”一旁办手续的老师说道。
权幸连忙跟着谢迎春去了,路上问过才知道,夫妻若都有文凭,不论在不在这所学校上学,都可以分到一个小院做宿舍,而单身狗们只能住集体宿舍了,恰好的是,谢迎春也是带了老婆来的,不仅带了老婆,连儿子都是有了,由其母亲照料。
“看到了吧,爹,你闺女上学堂不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吧,人家谢同学的夫人也上学堂。”朴太的女儿得意的说道。
朴太瞪了她一眼,问道:“谢先生,你的夫人上的也是会计学堂吗?”
“不是,她上的是教师学堂,等毕了业,可以去识字班当老师。”谢迎春说道。
朴太挠头:“你们怎么肯让女人抛头露面的。”
谢迎春笑了:“难道朴家婶婶不用下地干活,一天到晚在家里呆着么?”
“那当然不是!”朴太说道:“我也下地干活,一直跟着的。”
“所以啊,我们一样啊,等我毕业了,去农机厂工作,而我的夫人则给农机厂子弟当老师,我和她朝夕相伴呀,只不过工作不是耕田割草,是修理教书罢了。”
章九零 对抗
色再度难堪起来,他不用看就知道自己闺女此刻是得意洋洋的神色,他心里念叨着,确实是变天了,但是好在习艺所的待遇还是比较好的,朴太回去也能跟家人和亲家有个交代。
权幸夫妻住的宿舍院其实是用军官宿舍改建过来的,院子屋子里的东西一应俱全,且都有登记,属于学校公产,若有丢失是要赔偿的,倒是那灶台许久未曾用过,已经裂开,朴太便找来些泥巴,帮着糊好,三人商议了一阵,就是要去街上采买一些东西,而过来帮忙的谢迎春夫妇连忙给权幸两口子指路,菜市场、粮油店,说的头头是道,二人毕竟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了,很是熟悉。
“谢兄,请问哪里有卖水泥和蔬菜种子的。”权幸问道。
“那要到过两条路,去马棚街上去买了,你们买这些做什么,是房子漏了吗?”谢迎春问道。
“若是想在院子里种些菜,我家里还有些种子,黄瓜和白菜的都有。”谢迎春的夫人也是凑过来。
权幸道:“不是,是岳丈要买了带到扎兰屯旗去的。”
朴太这次来齐齐哈尔除了送孩子上学堂,还带着一个重要任务就是采购,他手里有一张清单,是本佐的一些村民托他采购的东西,比如布匹、棉花这类扎兰屯比较紧缺,或者比较贵的东西,当然,村民不太相信朴太有这个能耐,但是信任权幸,权幸负责采购,朴太只是运回来罢了,而朴太本身也要买一些东西,因此连佐领家的马车都能借来。
一般来说,农村人种菜的种子都来自于上一季蔬菜,但朴太是菜户,种菜还要完成参领衙门交给的任务,他的第一批菜种是扎兰屯旗无偿赠送的,而第二季的菜则是用的上一季熟透的蔬菜得来的种子,长势和产量立刻就下来了,因为忙不迭的来齐齐哈尔来买种子,至于购买水泥,自然也不会修补房屋,而是用来制造大缸,以用作腌菜和做酱料,扎兰屯目前只有一个窑厂,以烧制砖瓦为主,并不出产酱缸,购买外地来售的酱缸价格太高,而同佐的有一个来自永宁的手艺人,可以用水泥、黏土糊缸,朴太专门去看了,虽说笨重了些,但做的很大,正适合他这类菜户使用,可水泥也贵,不如自己买了在请人做。
(顺便说一下,司马光砸缸可能是一个假的故事,因为那个年代是做不出那么大口的缸,水缸直径超过两米是明朝的技术了,出土的文物里也从未有过那么大的,如果这是一个真的故事,那么司马光砸的可能不是缸,而是瓮。)
朴太在齐齐哈尔的采购还是挺顺利的,有女婿权幸帮助,他如愿买到了足够的东西,第二天一早,在权幸送他过了嫩江之后,朴太一个人赶着车回了扎拉屯旗。
熟悉朴太的人都以为这个家伙会因为亲眼看到闺女上学堂的事而感到愤怒,不曾想,赶车回来的朴太完全是一副衣锦还乡的兴奋样子,不住的向众人夸赞齐齐哈尔的新奇东西,有许多是他在汉城的时候都未见到的。
雅鲁河畔。
巴特策马登上河边的土丘,扫视周边的土地,夏末的的阳光下,烧荒烧林以备屯垦的火焰如海,浓烟遮天蔽日,他身后七八个外藩蒙古将领跪在地上,低声祈祷,毕竟在这些人眼里,焚烧赖以为生的草原和山林,是会触怒长生天的,但对已经归附许久且担任黑龙江绥靖区将军,主持过农桑种植的巴特来说,烧出的草木灰会让土地更为肥沃。
土丘与浓烟之间已经是阡陌连绵的土地,高大的玉米长势喜人,遮挡了大部分的视野,耕种的农民出入其中,正在进行除草作业,还有一群人用木桩和篱笆圈起大片大片刚刚开垦的土地,作为自己的开垦范围。
“好好好,曹松啊,你到这里还不到两年,就有这派作为,真是虎父无犬子啊。”巴特哈哈大笑,拍了拍曹松的肩膀,巴特与曹松论起来可以称之为叔侄,巴特在山东时,长期与其父曹禺合作,只不过后来巴特转战辽东,主持一方军政,而曹禺则进入近卫军,主掌天子亲卫,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曹松笑了笑,说道:“这多亏了您的照拂,底下人用命,我哪有什么功劳呢?您要是觉得我有功劳,这次进讨呼伦贝尔,就带上我吧,我旗下也有一千多好汉子,甲械精良,子药充足,定能助您成就大功劳。”
“好啊,世家子弟,有建功立业的雄心,真是勋贵里的翘楚!”巴特赞许说道,曹松能到齐齐哈尔绥靖区管理一个直辖旗,靠的是在军校里取得的优异成绩,但这两年在齐齐哈尔一带剿匪练兵,也着实积攒了不少功劳,巴特很是欣赏,又有曹禺的情分在,自然愿意拉他一把。
而曹松自然也不只是为了功劳,他的曹禺执掌天子亲军,又是帝国的实权侯爷,作为长子的他自然前途无量,再在阵前赚下功劳,那也是锦上添花,而且这次直取鞑虏腹地,若是得胜,定然斩获不少,牛马羊群还有丁口,都是扎兰屯旗屯垦急需的。
“当不起您这般夸,将军,咱们何时动兵?”曹松急切的问道。
巴特盘腿坐在了羊皮垫子上,展开了一幅地图,说道:“自从黑龙江绥靖区成立,满清鞑虏退到岭西,留在岭东的据点都剿灭,部落多归附,满洲在岭东已经没有什么存在了,我们距离满洲核心之间就只隔着一个呼伦贝尔,这一次我准备了一万骑,先给满洲一个下马威,试试满洲在漠北的成色。”
“一万骑?”曹松脸上挂了惊色。
曹松原本以为这次军事行动只是打过大兴安岭,防止清军趁着秋天马肥的时候骚扰岭东,不曾想却是如此规模,他本想着,能有三五千骑有不错了,甚至规模再小一些也是无妨。
“关外已经两年未曾动用主力,常年无功,国民不许,这两年关外数省休养生息,积蓄力量,还不是为有一战么,再者,若是小打小闹,怎么引起满清重视,此番用兵西进,就是要打出声势来,若是鞑虏疲弱,便直接在呼伦贝尔立寨筑城,以待后续,若鞑虏实力尚存,也可吸引其驻库伦之主力东援,消耗满洲实力,让其无法休养。”
“将军,那我扎兰屯出多少兵?”曹松问道。
巴特笑了笑:“此番进军所部,尽是绥靖区直属,以黑龙江绥靖区为主,吉林与宁古塔也有支援,齐齐哈尔本兵马不丰,只需出一千五百人即可,你的旗挑选五百精锐随军就行,另外我听闻这两年你在扎兰屯收罗了不少漠北逃人入旗,可拣选几十人为向导!”
巴特说着,把几个番号告知曹松,曹松才是明白了过来,这次行动虽然出骑兵上万,却是完全由理藩院主导,所部兵马俱是来自绥靖区,而绥靖区有三种兵马,一是驻扎在将军驻地和重要关口的陆军,他们隶属于陆军,却轮换着到绥靖区听用,这些军队数量并不是很多,且以步炮为主,骑兵不多,此次出兵,不过拣选千余作为宪兵、卫戍之用,而主力多来自理藩院直辖旗佐,另外就是各蒙古扎萨克挑选的精骑。
显然,此次出兵,蒙古、满洲和女真等藩兵是唱主角的,这既有减少后勤压力,保持军队机动性的缘故,也是为了检验帝国在关外的制度建设是否合用,两年多过去了,编入直辖旗佐的藩兵是否因此没了血性,而那些臣服归附的外藩旗佐又是否真的忠心报效,甘被驱使,这些都必须要用战争来检验。
“将军,各部的台吉都已经到了,今晚可是要在官署设宴款待?”乌力吉骑马而来,告知了巴特新的消息。
巴特摇摇头:“都是草原山林里出来的汉子,坐在条桌前吃肉喝酒,也是有辱圣人的礼仪,你且告诉他们,让参领以上的台吉各带二十骑兵来,我等向北,进行围猎,凡猎的熊虎者,皆有重赏!”
“是!”
帝国三年的夏天,围绕蒙古高原的帝国掌控区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来自内地和朝鲜的移民烧光荒草和灌木丛,把一片片草地和河滩地用灌水渠切割成一片片肥沃的农田,用玉米、高粱和豆科植物取代原来的荒草,原本荒无人烟的土地上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农场和村社,就连千百年来都无人涉足的荒山野岭此刻也热闹起来,山脉被劈开,藏于山脉中的铜铁煤炭等矿石被挖掘出来,石头或被切割成为建材,或被煅烧成为石灰,原始森林里的木头成为了移民们建筑房屋的材料和取暖的木柴。
与他们一起赶到的是隶属于理藩院的直辖和外藩旗佐,他们分布在屯垦区的周围,猎杀山林沼泽中的野兽,抵挡来自敌人的威胁,他们的牛羊马匹产出的粪便会成为移民土地里的肥料,而冬季用原木取暖烧火的移民,则把节省下来的各式秸秆回报给牧民,作为他们牛羊冬季的饲料储备,土地在被开垦,力量也在积蓄,产出的一切都会用作战争,而战争的对手也不消停。
满清知道帝国内部在趋于平稳,正在屯垦练兵积蓄力量,不断用中央帝国、天朝强邦的名义向藏地、西域、中亚乃至西伯利亚输送影响力,朝贡与藩属,三千年来,亚洲大陆上的国家对此都不陌生,中央帝国强盛的时候,周边的小国、部落和族群都会选择臣服,简单的朝贡就可以确定稳固的藩属关系,仅仅只需要一张敕书和几队使者以及对藩属们脚踏两只船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暧昧态度,就可以解决北起大漠南到喜马拉雅的陆地威胁,继而就是丝绸之路的复兴,茶叶、丝绸、布匹和铁器输出,换得良马、宝石乃至富有战争经验的勇士,这一切历朝历代都在发生,满清也曾经历过,他们对此不陌生,也知道,当那个强盛的帝国稳固了其他方向,抽出足够的精力和力量之后,蜷缩在漠北的他们就再无安宁。
因此,满清也在行动,首先就是为大清帝国的皇帝迎娶一位新的皇后,原来的那位来自科尔沁草原的年幼皇后没有经受住漠北恶劣气候的考验,去年在萨满们原始而野蛮的祈祷舞蹈中,死于感冒引起的肺炎,她的死让年幼的满洲皇帝痛苦不堪,但对于摇摇欲坠的大清王朝来说却不能不说是一个好消息,新的皇后来自于喀尔喀,最西面的扎萨克图汗部。
皇后的宝座和两万精锐骑兵一起到达了扎萨克图部,在选择了对这个部落三番五次与敌人联络无视之后,双方达成了联姻,也意味着清廷完成了对漠北草原的整合,扎萨克图汗为大清‘主动’奉先了上万匹战马,二十万头牛羊杂畜,数千头骆驼,以及最肥美的草地,这些是皇后的嫁妆!
库伦。
鼓声隆隆,敲的人耳膜痛痒,在细密的草甸之上,贵人们分两列坐定,而联姻双方的长辈则坐在中央,一方是男方的祖母,大清的太皇太后,另一边则是刚刚失去了汗位而被晋封亲王的扎萨克图汗,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来自西域和中亚的部落首领,而最尊贵的客人还是俄罗斯国的使者,但作为如今这片天地的主宰,布木布泰却在于一个僧人交谈,而这个僧人显然不可能是哲布尊丹巴的手下。
也无需奇怪,既然藏地的那一位能唆使噶尔丹进攻如日中天的满清,在这个时代,他也能做出支持满清的举措,对于藏传佛教来说,东到长白山,西至顿河流域,北达西伯利亚,南面抵喜马拉雅,这片土地上,世俗政权越多越混乱,宗教获得利益和支持也就最多。
章九一 呼伦贝尔
骑马、射箭和摔跤,蒙古人最喜欢的三种活动,已经悉数登场,今天比试的勇士一部分来自扎萨克图汗部,一部分是满洲巴图鲁,也有一些技痒的准噶尔下场,但是满洲人的脸色并不好看,因为蒙古人占了上风,抢了风头。
赛马的时候,准噶尔人拥有从中亚抢来的优秀马种,比试射箭的时候,蒙古人故意把靶子放在百步之外,让用惯了大弓重箭的满洲人无法适应,唯有摔跤,双方各有胜负,也成为了场上最吸引人目光的活动。
观众们雷鸣般的掌声献给了这一次摔跤的胜利者,来自准噶尔的一名勇士,他的脚毫不犹豫的踩着满洲对手的脑袋,高举粗壮的双臂,高傲的脑袋扬起,接受来自周围人的欢呼,丝毫不顾及一些人脸上的不悦。
“上师,准噶尔真是拥有不少好汉子呀,这些无畏的勇士联合在一起,才能抵抗来自中原人的奴役。”布木布泰对身边年轻的僧人微笑说道。
那僧人笑了笑:“或许吧,可据我所知,武士的力量和勇气,都无法抵抗钢铁与火焰的洗礼,准噶尔已经见识过了。智慧的领袖应该率领他的勇士保卫家园,供奉神佛。”
布木布泰正与那年轻僧人说着,她的态度柔和,无有一点高傲,不仅因为这位僧人是藏地那一位的座下弟子,还是准噶尔部落大汗的儿子,噶尔丹的名字在这个时代代表着宿慧、多智与仁爱,也是布木布泰联合卫拉特联盟和藏地的重要联络人。
正在这个时候,索尼从走上高台,到了布木布泰的身边,看到噶尔丹向自己投来疑惑的眼神,索尼脸上的紧张顿时消融,换上一副欣喜的模样,好像有什么好消息要告知一样,但是他低声在布木布泰耳边说的话,却是坏消息:“太皇太后,东番骑兵越过兴安岭,袭击了驻牧在呼伦贝尔一带的车臣人,费扬古来报,损失惨重,敌骑众多,费扬古独木难支,请军增援。”
布木布泰听了这话,微微点头,脸上也挤出来笑容,用周边寥寥几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这可真是一个好消息呀。”
“发生什么吗,太皇太后?”噶尔丹双手合十,问道。
布木布泰说道:“呼伦贝尔传来好消息,费扬古将军击败了一支东番的骑兵,缴获了许多物资,邀请皇帝去享用,看来,这个冬季,我们会在呼伦贝尔渡过了,索尼,你去准备一下,先带兵去呼伦贝尔,把逃窜的东番人捉回来,等皇帝大婚之后,也好移陛呼伦贝尔。”
“是,太后,奴才这就去办。”索尼笑着回答。
噶尔丹点点头,问道:“尊贵的太皇太后,请问贫僧可以随索尼大人一起前往吗,说实话,除了去年在寺庙里见到的东番使者,贫僧还从未见过东番人,更未曾见识过东番的军队,您知道,贫僧身边的勇士笨嘴拙舌,而有些人则喜欢夸大其实。”
准噶尔部很早就是满清的藩属,当初受顺治之邀入中原参加山东战场,无论是逃回的还是放归的人,都在噶尔丹的耳边众口一词。
布木布泰有些犹豫,噶尔丹如今的态度非常暧昧,似友似敌,布木布泰都吃不准他究竟代表着谁,是藏地的那位老师,还是大汗的父亲,亦或者双方都有,这两年来,这两股势力都与大清若即若离,两者都接受了帝国的册封,可又半公开的支持大清在漠北喀尔喀故地立足,对于自己提出的结盟和出兵的请求,往往是一如不复返,再无下文,不答应,也不反对,这样一位代表,此刻要去呼伦贝尔,是何等居心呢?
“安全问题您不用担心,与贫僧同来的侍卫和僧兵都是一等一的勇士,他们会保护贫僧的安全。”噶尔丹又说道。
布木布泰笑了:“那就叨扰上师了,希望您到了呼伦贝尔,见到东番贼子的尸体,也为他们诵经超度,希望他们沐浴佛法,来世再不与我大清为敌,可好?”
“那是自然。”噶尔丹笑道。
夜晚,索尼到了布木布泰的帐下,询问噶尔丹的事情,索尼道:“太皇太后,此人要求去呼伦贝尔,莫非起了疑心,想要试探我大清虚实?”
“试探?不,他已经猜到我们失败了。”布木布泰放下念珠,说道。
索尼跪在地上,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巴掌:“是奴才失职,没有骗过他!”
布木布泰笑了:“并非你我配合的不好,实在是这人机敏过人,他可是有三世智慧的呼图克图呀,岂是你我这等凡夫俗子可比的。”
索尼诧异的抬起头,噶尔丹被藏地僧人视为尹咱呼图克图的第三世化身,但索尼知道,那不过是宗教蛊惑人心的说法罢了,怎么太皇太后也信了?
“今日在赞礼台上,你若带来了大军得胜的好消息,就该当场广而告之,以振大清国威,可你选择密告于我,就已经露馅了!”布木布泰道。
“那就容他随奴才去呼伦贝尔?”索尼问道。
“去也罢,不去也罢,在这遍地蒙古人的地方,你还能阻止一个僧人获得消息吗?他想知道,不过是早点晚点罢了,让他去,或许真正见识了东番贼人的做派,他才更会下定决心,说服他的父兄和师父帮助我们。”布木布泰低声说道,又重新拿起了念珠,最终念念有词的诵读起经文来。
喀尔喀河畔。
巴特骑着一匹棕色蒙古马,在发黄的草地上纵横驰骋,许是因为太阳未曾升起的缘故,原本细密绵绵的秋雨竟然变成了雨夹雪,北风吹过雨水,化作的却不是雪花而是冰粒,打在巴特厚实的熊皮披风上,让他忍不住下了马,打了个寒战。
“好久不曾骑乘家乡的马,竟有些生涩了。”巴特无奈摇头,把那匹野性未驯的好马交给了自己的副官。
此刻的巴特身处战场遗迹之中,帐篷和武器的碎片四处分布,人畜的尸体倒卧在烂泥之中,密集的脚印和蹄印把黑黄的泥土翻出,让此地一片狼藉,清晨的雾气渐渐散去,借着旭日的光芒,巴特向营地身处走去,尸体越多的地方,越是战场的核心,而这里则更为惨烈,车臣部的女人和孩子用木棒掘土,挖出一个小坑,把死去亲人的尸体放进去,用浮土覆盖,地面上已经出现了一片低矮的坟墓,从草地一直延伸到树林边,而地上依然有数百尸体尚未埋葬,无论生前多么高贵,此刻全都被扒的赤条条的。
实际上,这场战斗并未持续很久,这一部车臣人两千多户,却被曹松率领的精锐夜袭,车臣人没有来得及披甲,就要面对披甲执锐的帝国精锐,他们无法退缩,因为身后就是妻儿老小,火铳的齐射打倒了一片人,继而是骑兵杀透了阵型,然后就是四处追杀缉捕,在巴特率领的主力赶到前,主要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在战场的中央,巴特看到了曹松,这个皮肤白皙的帝国少壮军官此刻坐在一块石头上,上衣和护甲都被扒光,一旁的亲兵把酒洒在他肩部的伤口,正疼的龇牙咧嘴,而在他的脚边,几十个脑袋堆成了一个小山,还有上百个人跪在那里,瑟瑟发抖。
“将军,这就是部落里的贵人,大部分人被我的人杀了,脑袋在这里,被捉的跪在一旁,还有些可能逃走的。”曹松起身见礼,却被巴特按住了。
“这是谁的部落?”巴特问道。
“车臣部的右翼中旗和前旗,管旗两个扎萨克都是满洲人,都被杀了。”曹松说道。
巴特点点头,他一路西征,已经击破了四部,这是最大的一个,四部都是车臣人,可管理部落的却都是满洲人,显然如情报所说,满洲已经直接控制了车臣部,就像当初统治察哈尔一样。
“满洲人多半拼到了最后一刻,第一时间逃亡的是车臣部的旧酋和贵人,骑兵追上了他们,他们就投降了,都在这里了。”
巴特走上前,看着跪了一地的蒙古贵酋,问道:“你们为什么不死战到底,连满洲人都不如了吗?”
一个人大着胆子回答道:“为什么要死战,我们为谁死战,战胜了,部落和牛羊是满洲人的,失败了,部落和牛羊是你们的,无论身处哪一边,我们都是笼子里的猎犬,除了卑微的摇尾乞怜,附和主人,再无其他作用了?”
巴特看向说话的那人,见他的脸上有一处明显的刀疤,大小和位置都很熟悉,勾起了他的回忆,巴特命令所有人抬起脸,在一片惶恐之中,他终于找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容,十年前,他跪在这些人面前,十年后,这些人匍匐在了自己的脚下。
“你可知道我是谁?”巴特盘腿坐在一块羊皮上,问向一个赤脚的苍老男人。
“你?”老人抬起头,仔细端详了巴特,摇摇头,说道:“我只是知道您是天可汗身边的将军。”
“是吗,桑格,你已经不认识我了吗?”巴特问道。
被直接叫出名字的桑格木讷的摇摇头,他可以确定眼前这个矮壮且眼睛狭长的男人是个蒙古人,可他实在认不出来了,巴特直接说道:“我是巴特,你曾经的牧奴巴特,我的弟弟是阿灵,不记得了吗,那个被你斩下一只手的阿灵!”
桑格听着巴特的话,想起十年前的一件事,桑格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是十年前,那时候桑格还是小部落的酋长,虽然帐下只有一百多户,在他的牧奴中就有巴特一家,而巴特的弟弟则是桑格身边的一个跟班,桑格还记得那是一个机灵的小家伙,他会表演一些杂技,也会扮演小丑,总是可以哄的女儿开心,但桑格的眼里,他与胯下的战马,笼子里的猎犬没有什么不同,区别只是会说话罢了,所以当他发现自己的女儿偷偷去见那个小子的时候,桑格毫不犹豫的砍断了他的一只手作为惩罚。
后来巴特一家就不见了,桑格记得不见的那几日,部落经过了一个去往胡玛尔的一支商队,桑格此后还怀念过巴特一家,当然,主要是怀念巴特,那个能精专骑射的汉子,特别是在满清颁布征兵令后,桑格还曾想,如果巴特在的话,替自己出征的儿子身边会有一只忠诚能干的猎犬。
桑格叹息一声,摇摇头:“我杀了你的弟弟,巴特,你杀了我,为你的弟弟报仇吧。”
巴特身边的士兵一拥而上,按住了桑格,而在一旁的宪兵少尉拍了拍年轻手下的肩膀,带上了他们去查验缴获物资去了,巴特看着半边脸没在烂泥里的桑格,问道:“你能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吗?”
“没有。”
巴特道:“我也没有。”微微顿了顿,巴特问:“你的女儿图雅呢?”
巴特也仅仅是问一问,现在的图雅至少已经二十五岁了,应该已经嫁人,但不曾想,一地跪伏的俘虏里站起来一个女人,她还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巴特几乎认不出她是自己弟弟魂牵梦绕的那个女孩了,他看了一眼,示意手下松手,巴特说道:“你应该庆幸你有一个好女儿,不然今天你会死在这里。”
“你不杀我?”桑格问道,他已经猜到当年巴特一家逃亡,可能就是女儿给开的便门。
巴特摇摇头:“天可汗下令,喀尔喀各部,但凡投顺归降,一律不杀,东迁齐齐哈尔,予以安置,所以我不杀你!”
“可是我杀了你的弟弟。”桑格道。
“你只是砍了他一只手,你应该庆幸,他遇到了一位胆大铁匠,用烙铁为他止住了伤口,他救了我的弟弟,也就救了你一条命。”巴特摆摆手,随口回了一句,带人离去了。
巴特寻了一顶完好的帐篷,倒头睡在那里,等待军官们把消息汇总,也好决断。
章九二 噶尔丹
且说清廷得到帝国翻越大兴安岭,袭击呼伦贝尔草原驻牧部落的消息,便是立刻派遣大队骑兵支援,但如今的清廷已经不是占据关内时的大清帝国,到了漠北之后,入乡随俗,一切制度都开始模仿蒙古,当然也是为了适应漠北的生存环境。
漠北没有像样的农业,自然无法产生大规模的城市,在没有足够的剩余生产资料的前提下,人群也无法聚居,因此无论是满洲还是蒙古,清廷各部都是分开驻牧,就连清廷中枢所在,也会随着时节和水草迁徙,所以集结军队的速度比较慢,幸运的是,正是秋季,马力充足,清军受到的限制比较少,所以在得到消息半个月后,索尼亲率三千骑从库伦出发,越过巴彦乌兰山,进入克鲁伦河的领地。
这里本是车臣汗部的故地,但随着满清重整喀尔喀之后,重新划归了草场,被满清贵族完全控制的车臣部向东进驻了呼伦贝尔草原,而空出来的克鲁伦河沿岸则被清廷分给了部分从漠南逃来的蒙古部落,这些部落的掌控权依旧在蒙古贵酋手中。
索尼沿着克鲁伦河一路东进,沿途不断有蒙古贵酋率领大大小小的骑兵队加入其中,到了呼伦贝尔城的时候,已经有近万骑兵,一路东来,不断遇到逃难的蒙古和女真部落,在收拢了这些散乱部族之后,索尼和噶尔丹得到了更为准确的消息,帝**兵锋甚锐,踏过兴安岭后,先破车臣部两旗,后四散开来袭击各部,更是放出话来,只诛贵酋,不罪民奴,优待归附,善对僧侣。
各种信息都表明清廷在呼伦贝尔的统治已经被严重威胁,处于崩溃的边缘,而负责这个方向的费扬古则束手无策,他虽然管着诸多旗佐,但负责的车臣部精锐都在库伦效力,而在呼伦贝尔城,真正为费扬古所驱使的,都是从岭东迁移过来的虎尔哈、鄂伦春等关外女真编的新八旗。
呼伦贝尔的都统衙门,索尼看了跪了满地的满蒙贵酋,一个个面黄肌瘦惶恐不安,实在是狼狈的很,而费扬古则不在其中,他率领精骑在外征讨,还未曾有消息传来。
“袭击,大损,覆灭!你们的嘴里就只有这些坏消息吗,就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详细的情况,敌军是东番哪一部,有兵马多少,是否有步炮协同.........。你们嘴里除了请罪求饶,就没有人说出有用之语么?”索尼怒不可遏,在堂内咆哮道。
一众人噤若寒蝉,索性跪伏在了地上,双肩颤颤,再不敢言语,不是他们不想说,实在是不知道,受到袭击正是大家伙准备迁徙到冬季牧场过冬的时节,防备的都是南面,谁也没有想到,敌军会从背后杀来,更何况,大家都是遭遇突袭,一触即溃,根本弄不清楚帝**队的状况,此刻不说还好,若是说了,定然是受罚的。就在前几日,费扬古也是在这里大声询问,众人知无不言,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大相径庭,有说只精骑数百的,有说人马两万三万的,有说多以蒙古骑兵为主,也有说敌骑先以骑火铳齐射再行冲阵,是东番本部兵马的,甚至还有声称看到大炮的。
“没用的东西,要你们这群猪有什么用处!”索尼身边一个将领实在看不下去,拔出了配刀就要斩杀,索尼也没有想到会如此,眼瞧着那把钢刀就要把一个蒙古贵酋的脑袋斩下来,却见噶尔丹眼疾手快,捏住了那将领的手腕,微笑说道:“将军莫要动怒,动怒易伤身,平白造杀孽,罪过,罪过!”
那将领正在气头上,哪里管得着这些,再行强用力挣脱,但却感觉自己的手腕像是被一块烧红的铁钳子钳住,动弹不得,抬头一看,看到的宝相庄严的噶尔丹念念有词,一时竟不知道如何说。
“混账东西,还不放手!”索尼怒道。
那将领手一撒,钢刀落地,溅起诸多泥土,但他尤自不忿,怒道:“大人,这些狗奴才怯懦无胆,抛弃了部落和牛羊,就为了逃命,若不是他们,这里的情形怎么会败坏到这个地步!”
“别说了!”索尼呵斥道,但环视一周,看到带来的满洲将领眼中全是杀人的怒火,于是连忙命令道:“你们都出去吧,待我理清了思绪,再一一问话。”
“是,是,谢过大人。”一群人如蒙大赦,磕了几个头,便是转身出了大门。
“上师,让您看笑话了。”索尼挤出一点笑容,对噶尔丹点点头。
噶尔丹双手合十,微微摇头,问道:“您指的什么呢?”
笑话?这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在库伦的时候可是发布的大获全胜的消息,到了事发地,却是满地狼藉,兵败如山倒,与这个笑话相比,方才那个年轻将领的暴怒无状倒不算什么了。
“不能放过这群人,一群蠹虫老鼠,磨坊里的驴子也比他们胆子大一些!”
“是,绝对不能让他们好过!”
一群将领愤愤不平,兀自高呼,索尼也理解他们的愤怒,要知道,这群贵酋,满蒙皆有,甚至有不少是觉罗,可以说,退到漠北以来,大清优待了他们,把人丁最充足的车臣部分给他们,并配属牛羊和肥美草场,但现在呢,他们非但没有为大清镇守前沿,反而是一触即溃,丢人丢到家了。
本质上,这就是一群当年在四九城里养尊处优,到了漠北也恋栈不去的蠹虫,这种人和他们做的那等事,绝对不是索尼麾下这群时以复兴大清为己任的年轻人们所部能容忍的。
“上师,实在是不好意思,这里嘈杂的很。”索尼不想自己的人在噶尔丹面前表现的过于愚蠢,只得支开他。
噶尔丹笑了笑:“也罢,那贫僧就先行告退了。”
且说一群贵酋一溜烟跑出了都统衙门,个个心有余悸,年纪大的已经抚着的胸口大呼老天爷保佑,一个贵酋说道:“出了这等事,该怎么办,大家伙商议一下吧。”
“是啊,咱们可不能分开,索尼那个老狐狸千般狡诈,分开了,就要被他各个击破,到时候全都倒霉!”
“对,咱们一起找个地方商议一下。”一个车臣贵酋说道。
“商议什么?”
那车臣人说道:“还能商议什么,第一紧要的是商议怎么保住脖子上这颗脑袋啊。”
一群人全都应是,找了一处帐篷坐了下来,便是喝了几口奶茶,依旧无法抚平心中的激动,那车臣人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说道:“哎呦,真是长生天庇佑,神佛庇佑,若是没有那位上师相助,我这颗脑袋怕是就要被人当皮球踢了。”
“你以为刚才没有直接把你脑袋砍下来,你就安全了,不能够!现在这里已经被索尼手下的人接管了,他们还不是想杀咱们就杀咱们!”
一人摇头说道:“不会不会,咱们这群人里,最小的也是个台吉,甚至还有几位皇亲,索尼就是有胆子,也不敢随意杀,顶多把咱们送到太皇太后那里,到了太皇太后面前,咱们就能保住性命。”
“这话说的是,太皇太后最照顾咱们这些老臣了。这样吧,明日咱们一起向西,去库伦,去给太皇太后请罪,先脱离了这魔窟再说。”
此言一出,人人赞同,而那车臣人说道:“咱们要是走了,命能保住,可部落和牛羊呢?虽说那日当着费扬古的面,大家谁也说不清楚东番此次袭击是个什么情况,但这些时日下来,也该看个差不多了,东番人肯定是用骑兵突袭的,数量也不会有几万,不然费扬古也不敢带两千余骑就敢出城迎战,如今索尼率领主力前来,又快到了冬季,怕是东番人要撤兵了,你们想,就这点时间,他们能带走多少牛羊牲口,只要索尼的兵在呼伦贝尔草原上展开,就能把打散的部落再聚拢起来,那个时候,咱们若都不在这里,岂不是都成了别人嘴里的肥肉,你我都成了光杆,日子也不会好过吧。”
帐内众人脸色随着这番话变的难看起来,一个个不免为自己的未来头疼,他们多是养尊处优的人,虽说以前手里有部落,也不如在京城时候过的舒坦,可到底有权有势,屁股底下能多垫一块羊皮,碗里也可多一块肉,平日还能淘换些布匹茶叶享用,可若是丢了部落,这一切就都没有了。
“那你有什么主意能让索尼帮咱们把部落抢回来呢?”一个觉罗问道。
那人摇摇头,他只是意识到这个问题,却没有解决之道,他摸了摸还发凉的脖颈,忽然拍手说道:“我想起来了,今日看那年轻僧人似乎很有来头,他又出手相助我们,咱们不如找找他,看看能不能得到寺庙的帮助。”
众人点点头,正合计着凑些什么礼物能打动那位神秘僧人的时候,一个牧奴进来,禀告道:“主子,噶尔丹上师在外求见诸位贵人。”
“噶尔丹上师?是不是就是一位很年轻的僧人?”一人问道。
“正是贫僧!”噶尔丹已经掀开布帘走了进来,见众人都在,他双手合十,口诵佛号,算是见了礼,而一众贵酋也是起身还礼。
众人都从未见过噶尔丹,也不知道他的来历,但见他容貌年轻,气度不凡,方才出入衙门的时候,也看到了他那些精悍如鹰隼的护卫,自然知道这位上师并非普通僧人,大家伙相互看看,都不知道这位坦然坐定,闭目念经的僧人是何等来意,但见他宝相庄严,专心念经,也不好打搅,而一众贵酋都是信奉黄教的,对于僧人口中的经文一点也不陌生,当下也是有人坐定念诵,也不知是心中戚戚,还是真的虔诚。
过了好久,噶尔丹才是从入定之中醒来,微笑看向周围的贵酋,说道:“诸位贵人佛缘深厚,信仰虔诚,实在是贫僧从未见过的。”
大家笑了笑,也不会当真,这种话僧人都会说,一般下一个话题就要要钱要牛羊了,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太想接这个话茬,最终还是一个年级大的贵酋问道:“噶尔丹上师,不知您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布道。”噶尔丹轻声说道。
一众人都有些失望,方才念念经是多半是为了让自己安身静心,如今是遭逢战乱实在是没有什么人愿意听一个僧人讲经,噶尔丹又说:“自然不是在这里。”
“那在哪里?”
“喀尔喀河,敌军袭击的战场!”噶尔丹说道,他解释道:“贫僧听闻,东番敌人冷酷无情,肆意妄为,杀人太多,贫僧想要在喀尔喀河畔建浮屠一座,收敛死难之人以安葬,亦可悯怀大清阵亡将士,贫僧准备在浮屠之下,做一场法师,超度所有亡灵,不知诸位贵人是否愿意随贫僧前往?”
一时间,帐篷里安静下来,忽然有人脸上绽放出笑容,激动异常的问道:“噶尔丹上师,您是邀请我们这些人参加法会,对吗?”
噶尔丹对那人回以微笑,这个笑是真心的,至少自己的用意有人领会了。
那人立刻跪地谢恩,但其余人却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人起身,在帐篷里转了一圈,兴奋大喊:“上师邀请我们参加法会啊,参加法会啊!”
被他这么一喊,贵酋终于明白过来,僧侣的法会是草原上极为有影响力的盛会,是神圣不可亵渎的,在法会上更是不可有杀伐之事,所以草原各部也会借着法会,调停矛盾,赦免罪行,大家伙既然受邀参加法会,那么索尼就不能在此期间杀害众人了,这样既能保住性命,还不用离开呼伦贝尔,实在是一举两得的。
噶尔丹笑了笑,说:“法会之事,希望得诸贵人相助,若能安民心,靖地方,对于大清的皇帝也是大功一件,诸位可明白否?”
众人哪里不明白,这位上师不仅要保自己的性命,还要借着法会给己方戴罪立功的机会,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章九三 游历
喀尔喀河边。
一座浮屠已经被砌筑而成,噶尔丹正带着一群僧人围着浮屠转圈,这是一种仪式,满蒙贵酋和一众牧民都围在旁边看着,当这个仪式结束,由噶尔丹起,一众僧侣开始高声诵经,随即,熟读经文的贵酋们也是咏唱起来,牧民们虽然不会背诵经文,但此刻一起口诵佛号,声音震动八荒,与这片战场的悲戚肃穆之意相映成辉。
索尼策马到了浮屠一旁的土丘,他的身边出现了一位年轻的将领,正是清廷目前如日中天的费扬古,在帝国骑兵越过兴安岭突袭呼伦贝尔的战事中,费扬古的表现可圈可点,先是稳住局势,后又孤军出城,迎战敌军,颇有斩获,若非有他,大清定然堕尽了威风。
“周边情势如何,若是此刻东番骑兵来袭,怕是不妙。”索尼皱眉看着这群沉迷于法会的人,心中颇有怨怒,他很清楚,对神佛菩萨再虔诚,也挡不住来自南面的军队,更何况他们聚集于此,为的也是聚成团来好对付自己,可即便如此,自己也要保护他们的安全。
费扬古脸上挂着笑,伸手接住一片落下的雪花,说道:“这个时节了,东番兵怕是已经退到了岭东,留在呼伦贝尔的也不过是些马队、探子之流,不值一提。”
“也好,既如此,我也就放心迎圣驾到此了。”索尼愤愤说道。
二人一起回来军营,进入帐篷之中,索尼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双眼无神,心中思索着什么,不多时,一个士兵进来,把一卷羊皮纸给了费扬古,费扬古看了一眼,交给了索尼,上面写的是噶尔丹在此开法会,筑浮屠期间的一切言论,有在万民信徒前说的,也有在贵酋中说的,出乎索尼的预料,噶尔丹的言论对大清的统治都极为有利,其把帝国的入侵说成邪魔作恶,而倡导牧民百姓尊崇大清皇帝,以抗外辱,即便是超度亡灵之事,也是口称是奉了大清皇帝陛下的旨意,如此云云。
“你怎么看?”索尼问向费扬古。
“邀买人心。”
索尼笑了笑:“为大清皇帝邀买人心?”
“正是,若不能讨得天子和太皇太后的欢心,如何成为漠北僧侣的领袖呢?”费扬古道。
索尼微微点头,他一直以来对噶尔丹这个使者有颇多疑惑,尤其不解其到底代表藏地还是代表准噶尔,现在看来,他还瞄准了漠北宗教领袖这个职位,毕竟原有的领袖哲布尊丹巴已经投顺了敌国,而在漠北,宗教素来不如世俗政权强势,要依附于世俗政权,噶尔丹显然有这个计划。
“那你的意思是,随他施为?”索尼问。
费扬古道:“至少他目前做的事有利于大清在漠北的统治,也是太皇太后愿意看到的,索尼大人,我知道您不喜僧侣,但此刻,确实用得着他们,治中华用儒道,抚蒙古用僧侣,不是吗?”
索尼叹息一声:“我总担心这是温水煮青蛙,自取灭亡。”
满清政权从京城逃到漠北,包括索尼、费扬古等人在内的有识之士,都希望‘救亡图存’,有一点在清廷高层是有共识的,那就是‘师夷长技以制夷’,实际上,这一点在顺治朝的时候就是一种战略,从学帝国的燧发枪、野战炮,到学**国的军阵战术。在满清,学习仇敌根本没有任何道德阻碍,努尔哈赤时代,不就是学习明朝吗?
相对于眼里盯着帝**事的费扬古,索尼更看重政治一类,多年研究帝国,他渐渐认可帝国的各类思想,之于宗教,索尼也认为宗教是统治百姓、控制人心的好手段,但也会限制社会的发展,索尼的矛盾就在这里,大清要想复兴崛起,就不能为宗教所累,但现实又是,统治蒙古,离不开僧侣。
费扬古却想不到那一点,但是他了解索尼这位老大人的心思,刚到漠北的时候,为了存活,索尼也是对僧侣笑脸相迎,宠信优渥,但当存活下来后,又把僧侣视为阻碍变革的守旧力量。
两人正说着什么,外面的诵经之声停止了,不久之后,侍卫来传信,说噶尔丹想要面见二人,索尼自当允其进来。
噶尔丹进得帐篷,表现的不卑不亢,与索尼、费扬古二人聊了起来,当聊到清廷皇帝已经到了克鲁伦河,今冬要在呼伦贝尔渡过,邀请噶尔丹去呼伦贝尔的时,噶尔丹才是道出了来意,噶尔丹说道:“前些时日在库伦,合作事宜,贫僧已经与太皇太后交涉过了,无论是师父还是部落所托付之事,贫僧俱已经讲明,使者责任已尽,再去见驾也是无用。因此,贫僧不想去呼伦贝尔城越冬,而是想游历地方,不知道两位大人是否允准。”
“游历地方?”费扬古与索尼相互看了一眼,费扬古哈哈大笑两声:“上师可千万不要开玩笑,您作为尊使,本是我大清的客人,如何能不在中枢招待呢,再者这呼伦贝尔之地马上要到冬季了,冬季苦寒,比之藏地更甚,一盆开水泼出去,片刻就是化冻,这种时节,哪里是能游历的,万一出了岔子,我等可担待不起。”
而噶尔丹却是坚持,先是说可以把使者的位置交卸给使团中的副使,又说不会带大队游历,只带二三仆人,只为访贫问苦,弘扬佛法,还说自己经常如此,经验丰富,如此云云,似铁了心要游历的。
索尼在一旁听着,越发感觉此事有些不对劲,他笑了笑:“上师,不是我二人不放行,实在是担不起责任,这样吧,圣驾再有几日就到了,您与本官去呼伦贝尔城,当面问过太皇太后,若太皇太后允准,我二人自然不会阻拦。”
“好吧,好吧。”噶尔丹却也知道不好强求,只得应是。
带噶尔丹出去,费扬古一甩袖子,骂道:“这个秃驴,好端端的游历什么,真是给我惹麻烦。”
索尼知道,这呼伦贝尔一带都是费扬古的辖区,噶尔丹有个好歹,第一责任人就是他费扬古,所以他是不会同意的,而索尼却猜出了个大概,他把壶里的奶茶倒掉,只放了茶叶在里面,冲泡之后,给费扬古倒了一杯,才是说道:“费扬古,安心,安心........。”
“大人,他肯定是存了什么其他心思,若不然就是身后的势力给了他别的任务,不然平白无故的,谁会在这个时节往雪地里钻?”费扬古怒道。
索尼道:“我倒是猜出一二。”
“您说。”费扬古连忙坐下,讨教道。
索尼说道:“他噶尔丹自今年初就是到了这漠北,漠北、藏地和西域都有蒙古人,有什么不同呢,他何须还要游历,我看,他说的游历地方,可不是游历这喀尔喀地方。”
费扬古眼睛瞪大:“你是说,他要去岭东,或者南下漠南!”
索尼点点头,费扬古大怒,拍案而起:“这个秃驴,我朝太皇太后如此厚待他,他竟然存了投顺东番的心思,妈的,我非得让他好看不可。”
索尼道:“噶尔丹生在天山之北,却在藏地求学许久,都是偏僻之地,从未踏足中原,当年我大清入关,他才诞生,可以说,他的前十年人生是听得我大清先辈横扫天下的故事开蒙的,而后十年又是听得东番跳梁祸乱天下长大的,这样的人,对大清好奇,对东番更是好奇,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自然想要看看。再者,他肩负重任,不论是我大清还是东番李贼,都想要拉拢黄教,断绝与对方的关系,逼其二选一。别说这等大事,就算买匹马,不是也得相看三两家,对比之后才是掏钱么,今年夏秋他看过了大清,自然也想去看看东番了。”
“那就更不能允他去了。”费扬古说道。
费扬古也很年轻,更是早早在军中效力,年幼的时候,他见惯了八旗将帅出征南下,凯旋而归,但随着东番之名越来越盛,八旗凯旋之事越来越少,而每一次与东番大战之后,京城八旗都是家家带孝人人痛哭的结局,就算他再不承认,也无法否认东番的强盛,更不要说这个强盛崛起的国家已经统治了长城内外,其声势已经远盖宋明,直逼汉唐之盛,大清与之完全不能比,噶尔丹看了,还会选择大清吗?若是没了藏地和西域与大清呼应,早早晚晚,大清也无法在漠北存身,尚不及汉唐的朱明,都有五伐蒙古,兵抵捕鱼儿海的伟业呀。
索尼摇摇头,说道:“我倒是觉得太皇太后会许他去。”
“为什么?”费扬古不解。
索尼叹息一声:“大清与东番已经难论强弱了,可若论对黄教亲厚,我大清远胜东番,噶尔丹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僧人呀,谁能不为自己想呢?”
正如索尼所预料的一样,在噶尔丹向布木布泰提出游历岭东之后,布木布泰没有犹豫,立刻同意了,不仅为噶尔丹准备掩护身份,还贴心的向他提供了一切便利,只不过有费扬古作梗,噶尔丹出发的时候,凛冬已至,草原上漫天大雪,北风如刀,似要把天下生灵宰割,可即便如此,噶尔丹依旧踏上旅途,而且不带一兵一卒为随从,这却是让费扬古刮目相看。
噶尔丹没有去挑战大兴安岭的深厚积雪和原始森林,也没有南下挑战帝国建立的封锁线,而是骑乘着一头骆驼北上,前往了呼伦湖,这也是布木布泰为他安排的路线,因为呼伦湖与额尔古纳河相通,从这里出发,向北进入额尔古纳河,沿途会经过俄罗斯的人的地盘,而汇入黑龙江之后,一路向北再转东,就可以抵达帝国的黑龙江绥靖区、永宁和海西两省,而因为噶尔丹的博学,他的身份则是一位账房先生。
这支走私商队在荒无人烟的雪地里前进着,骑乘的骆驼身上满载着来自草原的货物,毛、皮是主要的,行进了近十天之后,才看到了一片白茫茫的洼地,人们不由的欢呼起来,因为那是目的地呼伦湖。
“察珲,我们到呼伦湖了,可以先休息几日了。”商队的管事对噶尔丹喊道。
噶尔丹呵呵一笑,说道:“全凭东主吩咐。”
管事点点头:“察珲,你到是学的快,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噶尔丹牵着骆驼,跟在管事后面,这里已经可以明显看到路,而且前方还能看到有商队,一行人说笑走着,转过一片白桦林后,就看到一处聚落,正在呼伦湖边,沿湖还有码头深入湖区,远远看去,似乎还有船舶停靠在码头边,噶尔丹正感叹深冬时节,船舶都被冻住的时候,远远竟然看到几片帆影驶来,青灰色的帆影在一片白的湖面上很是显眼,噶尔丹目力又好,早早看到。
“怎么会有船,难道这呼伦湖中间还未上冻吗?”噶尔丹诧异叫道,不等人解释,他自己就感觉不对:“就算没有上冻,周边冻了,又如何靠岸?”
“察珲,那是冰橇,不是帆船,你可是看差了,这么冷的天,怎么可能不上冻。”管事笑哈哈喝了一口酒,说道。
噶尔丹却是不信,索性把缰绳塞到管事手里,一溜小跑的先行去了码头,果然看到那艘‘船’已经靠在码头之上,那根本不是什么船,而是一串冰橇,上面绑满了货物,此刻已经围成了一圈,上面的人正招呼人卸货。
“你是何人,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干什么?”噶尔丹痴迷于那冰橇,他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么一个个大包在上面,如此沉重,这冰橇没有马匹拖拽,竟然行走自如,噶尔丹忍不住跳到湖面前,围着冰橇观察,却不曾想被上面的人发现,发声呵斥。
抬头看到一杆火铳对着自己,噶尔丹忙说:“误会,我会,我只是第一次见这东西,实在是好奇,才是多看了一眼。”
章九四 爱发明的噶尔丹
显然,一句误会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好在噶尔丹并不是个蠢货,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两个帝国银元递过去,好说歹说,才是被允准接近冰橇,噶尔丹在冰橇旁边研究了很久,才是弄明白是因为冰橇底部有一冰刀,才能在冰面上快速前进,但他也只明白了这些。
一直到傍晚卸货完,噶尔丹也是未曾了解其中全部的秘密,他很想明白这玩意的全部原理和制造技巧,原因很简单,无论是藏地还是天山北路,冬季都是酷寒天气,若能有这冰面行舟的能力,定然是好事。
噶尔丹思索着这些,被管事的拉到了大车店之中,他抄着手,蹲在火炉旁,皱着眉头思索,旁若无人的模样,惹来商队众人的笑话,可噶尔丹一点不在意,反而问那些人是否知道冰橇,而回答却是人人皆知,因为商队冬季经商,都离不开这玩意,毕竟帝国在关外的绝大部分城镇都沿河,噶尔丹立刻询问冰橇的各种秘密,但是众人也回答不出个四五六来、
一个年级最大的马夫走进了大屋,拍打掉胡子眉毛上的冰碴,拿起一块红薯在炉边烤着,见众人笑哈哈的,问道:“你们在聊什么?”
立马有人把噶尔丹的问题说了出来,还取笑道:“察珲这个家伙,是俺见过的最好奇的鞑子,非得问冰橇为什么有了冰刀就可以行走如飞,这个模样,倒是和胡玛尔城学堂的学生一样,哈哈。”
噶尔丹毫不在乎他的取消,问马夫:“你可知道吗?”
马夫摇摇头,噶尔丹索性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元说:“你们谁能解释的通,这个钱币就是他的了。”
众人摇摇头,都说不清楚,马夫剥着红薯皮,吃着甜美的薯肉,说道:“我听说,冰橇与天子陛下有关,据说,当年天子率兵行至永宁,开拓关外,与满清在宁古塔大战,为在冬季维持前沿与永宁的运输通畅,建立了雪橇运输队,有一个做雪橇的匠人把冰刀安装在了雪橇底,才成了冰橇,为此,天子还赏了那匠人好些银两。”
“老陈头你就吹牛吧,天子,那是天子,天上的人儿,能给一个臭打铁的赏钱?”
“就是。”
一群人附和说道,全都是不信,噶尔丹却因为第一次听到关于李明勋的消息,连忙问是真假,马夫也只是听说,他相信是真的,可又拿不出什么证据来,噶尔丹则问向商队的管事,管事笑了笑:“我也不知道真假,不过那匠人运气可是真坏呀。”
“得了天子的赏赐,运气还不好?”噶尔丹诧异问。
管事道:“他若是在这几年发明出冰橇,就不只是一点赏钱了,那是一辈子吃喝不愁呀。”
“什么意思?难道因为天子登基之后,对匠人更豪爽了?”噶尔丹问。
管事笑了笑:“察珲,你不了解帝国,帝国在前些年有了专利法案。专利法案嘛,就是为了谁发明谁受益,就说冰橇的发明人吧,二十年多钱,也就得到几十两银子,可若是现在他有了这等发明,按照帝国法令,制造冰橇的工坊,每制造一副冰橇,就得给那个发明匠人一部分银子,整个关外,冰橇数量何止十万,就算一副只给那发明人一钱银子,那也是几千两,而且日后年年有进项。”
“还有这等事?”噶尔丹听的啧啧称奇:“那我要是发明出类似冰橇一样的东西,岂不是子子孙孙都能过上好日子?”
管事摇摇头:“这可做不到,专利法案根据发明东西的不同,保护的时间也不同,最长也就二十年,二十年后,谁都可以用,就不用再给发明人分润了,二十年,也就保两代富贵。”
“那也是了不得法案!”噶尔丹拍掌说道。
嘴上这么说,噶尔丹心里却对帝国的皇帝李明勋更为好奇了,因为他了解的知识中,无论是中原王朝还是他了解的其他文明,都没有专利法案这样的法令,而对于推行、认可这样法令的帝王,噶尔丹实在忍不住想要再了解一些。
这个夜晚,噶尔丹没有睡着,并不是因为大通铺的房间里满是呼噜声和臭脚丫子味道,而是因为他在考虑一件事,而在第二天,管事起来准备商队起行的时候,噶尔丹却找到了他,做出了一个出乎管事预料的决定:“东主,我不准备随你们一起走了,我想留在这里,直到我搞清楚一切。”
管事见他这样说,吓了一跳,因为他的任务是吧化名为察珲的噶尔丹送到呼玛尔,而不是留在这片冰天雪地里,管事连忙把他拉进了一个房间,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要搞清楚我的疑惑。”噶尔丹很认真的说道,满脸的求知欲。
管事诧异:“你有什么疑惑的,不就是冰刀吗?”
噶尔丹轻咳一声,说道:“这里有很多东西是我无法理解的,比如那个冰橇,除了冰刀之外,为什么它们可以用帆来做动力,明明北风天气,为什么那些冰橇却可以逆风前进?”
说着,噶尔丹指了指身边炉子上的炉筒子,说道:“还有这个,是什么样的伟大匠人能把铁打成比牛皮还要大的铁皮,然后卷成如此浑圆的筒子,还看不出一点捶打的样子,好像天生就长成了铁皮一样,我一定要去拜访一下这位伟大的匠人,你知道吗,如果这样的炉子摆在寺庙里,所有人都会认为是神通法术的........。”
管事被气的乐了,说道:“你不可能再这里找到那个匠人的,驾驶冰舟的人也跟你讲不通为何冰舟可以逆风而行。这么告诉你吧,铁皮的加工不是神通法术,而是需要大型机械,而逆风行船的原理则需要高深的数学知识才能解释,这些所有的知识,这里没有,呼玛尔也没有,只有到永宁城、海参崴甚至京城,才能有学问高深的人说清楚一切。”
“你能帮我找到那位学问高深的学者吗?”噶尔丹握住了管事的手。
管事说:“不是一位学者,而是.........。”看着这张满是求知欲的脸,管事索性给出了一个对方能接受的解释:“就像真正的高僧必然在恢弘的寺庙一样,那位高深的学者,又岂是边陲之地才能有的,也非我一个区区走私商人能接触的,我只能告诉您,要到大城市才有机会弄清真相,我还可以告诉您,这些知识并不专属于某一种职业某一个阶层,帝国的每个国民都有机会学习到,察珲,难道你不想学习到吗?”
这可是真的瘙到了噶尔丹的痒处,他不就是想学这些吗?
噶尔丹只得叹息一声:“好吧,我随您一起前行,只是可惜,无法再亲身探寻冰舟的妙处了,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能再有这样的机会。”
管事笑了:“这是哪来的胡话,这个季节,无论是什么商队,没了冰舟如何从这里到呼玛尔,难道要一路骑着骆驼,行进在齐膝的厚雪之中吗?”
噶尔丹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所在的商队也是要使用冰舟的,于是立刻欢天喜地的去帮着收拾东西了,商队在码头租用了五条冰舟,还雇佣了一支护卫队,把货物搬运到冰舟上,后面挂了一大串的冰车,升起薄木片做的帆,借着凛冽的北风,在宽广的河面上做之字形运动,很快就进入了黑龙江的上游额尔古纳河,这条河流在呼伦贝尔草原上还算平缓,但离开之后,便是穿在山岭之间,许多路段,因为冰面顺下坡度,根本不用借风力,只用动力就可以下滑前进,以至于还有刹车装置,以免撞击了两侧的陡坡。
有些时候,冰面实在陡峭,甚至有瀑布,便是要卸货,把冰橇改做雪橇,噶尔丹与众人一起,先卸货,然后把冰舟下的导轨反过来,卸下固定冰刀的螺丝,用木锤子一砸,冰刀便是可以拆卸下来,只在硬木制成的导轨上留下一条细缝,然后在把预备好的导轨用螺丝和钉子固定在导轨的两边,如此加宽导轨,防止货物沉重,陷入雪地,收拾妥帖之后,再行装载货物,人马拖拽雪橇,在雪地上前进,就能避开落差巨大的陡峭地带。
而过了这段路,再把雪橇改成冰橇,再次上冰面前进,便可直抵呼玛尔城了。
从呼伦湖到呼玛尔城,需要十天的时间,雪橇变了冰橇之后,可以再次驭风前进,省了不少人力,管事安排好一切,继续前进,他用羊皮大衣裹了全身,戴上棉布帽子和羊毛围巾,缩在冰舟之上歇息,看到一旁的噶尔丹却缩在角落里,拿着一套螺丝把玩,螺帽上了又卸,玩个不停,管事笑了笑,不置可否,他第一次见这玩意的时候,也是玩了许久。
“察珲兄弟,放下吧,天太冷,仔细冻坏了手,到晚上宿营,烤火的时候再玩。”管事说道。
噶尔丹却是浑然没有听到,依旧在把玩,一直到管事推了推他,噶尔丹才是醒过来,管事连忙问道想什么,噶尔丹说道:“我在思索,利用螺丝,设计出一款不用卸货,就可以冰橇雪橇自由转换的东西来。”
管事笑了笑:“那感情好,如果你能发明出来,日后就能吃香喝辣了,但怎么可能呢?”
噶尔丹说:“怎么不可能!”说着,他拿起一个木条,上面已经刮了一条缝隙,一个木片插在上面,噶尔丹说:“假设木片是冰刀,只要这个缝隙挖的深一些,在需要变雪橇的时候,只需要把螺丝拔出来,上面的货物就压的冰刀缩回去缝隙深处了,这样不就不用卸货了吗?”
“那雪橇再变回冰橇的时候,冰刀怎么出来?”管事问道。
噶尔丹挠挠头,他倒是没有想这件事,虽然他立刻想到,可以留出一块,拽出冰刀,可这样的话,依旧要卸货才能更换,这与设计的初衷不符。
“是我考虑不周,但是我早早晚晚要把这东西发明出来!”噶尔丹意气风发的说道。
管事哈哈一笑,说:“你消停一会吧,这完全是无用的东西。”
“谁说无用,你是嫉妒我的发明!”噶尔丹气愤说道。
一路上,噶尔丹都在完善自己的发明,甚至做出了一个简单的模型,他修改的方案更为精细,就是把导轨上的一个冰刀变成两个,固定在导轨两侧,冰橇变雪橇的时候,先往两个冰刀之间塞上木条,让其受力,便可以拆下冰刀,而雪橇变冰橇的时候就更简单了,只需要在两侧挖出一条沟,就能安装上。
想通了这一切的噶尔丹没有再说给管事听,而是打听那专利法案的事情,询问如何注册,如何生效,怎么保护,管事也不过在报纸上看到过,哪里懂得,只是说让其找衙门办理,噶尔丹只得作罢,心里却下定了决心,要保住这个秘密,然后自己去申请,省的被管事这群人偷窃了自己的发明,噶尔丹倒不是为了钱,他是为了证明,自己可不比汉人笨!
可噶尔丹这酝酿了一路的计划和梦想却在进入呼玛尔城的那一刻彻底破灭,因为在呼玛尔城码头,已经拥有不卸货就能拆换冰刀的器械了,那类似于一个马槽,里面全是冰,两头有倾斜的坡,人直接拉着冰舟从上面经过,而在冰舟架子的腹部,也有两个冰刀,顺着斜坡上了那东西,整个冰橇就架了起来,冰橇的两条导轨就不再受力,便可以自由拆卸。
噶尔丹看到这个东西,立刻感觉自己的心碎了,几乎要哭出来了,感觉自己七八天的心思全白费了,他生气的拉着管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已经有这种东西了?”
管事诧异:“我不是说了嘛,你想的那个是无用的东西!”
“可.......可.......。”噶尔丹气的满脸通红,却抱怨不出来。
其实在上游的时候,也有这东西,只不过用一次是要花钱的,商队自己卸货更换却不用花钱,而到了呼玛尔码头,这东西却是公用的,根本不要钱,管事自然乐得用了,他却不知道,他的一次省钱,费了噶尔丹多少梦想,让这个来自万里之遥的僧人几天几夜兴奋的睡不着觉啊。
章九五 呼玛尔
不管怎么说,噶尔丹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呼玛尔城,这是帝国最北的城市,依靠淘金发展起来,也是社团时代警备俄罗斯人南下和满洲人东进的前沿堡垒,但是随着帝国的扩张,这座城市的军事意义越来越低,政治与经济的分量越来越重要。
淘金仍然是呼玛尔城的主要产业,但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二十多年来,这里兴起了造船、冶炼、纺织、皮革等诸多产业,俨然已经成为帝国向西伯利亚地区扩张的重要基地,也是联络内外的中转站,这里每年向南输送海量的黄金、皮革、皮毛和药材,然后吃掉周边的硬木、羊毛、矿石,吐出铁具、呢绒和手工艺制品,拥有超过三万城市人口的呼玛尔已经是这片土地上不可超越的核心城市。
对于生于天山脚下,长在藏地寺庙,深受佛法熏陶的噶尔丹来说,呼玛尔的所有东西都让他感觉新奇,这里有热闹繁华的商业街道,尖塔高耸的高大建筑(为了让雪迅速滑落,呼玛尔的建筑顶部很高很陡),还有人来人往的各式工坊,但噶尔丹首先要做的还是获得一个身份,不然他就寸步难行。
“姓名。”
“绰罗斯察珲。”噶尔丹说出了自己的掩护身份。
记录的书记官皱眉抬起头来,说道:“字数太多了,新国民的名字是两到三个字,你想好了,叫绰罗斯还是叫察珲。”
噶尔丹不解,看向了陪在一旁的管事,管事点点头,示意不是为难他,噶尔丹说道:“那就察珲吧。”
书记官点点头,在表格上写上姓察名珲,看的噶尔丹脸上有些不悦却又无可奈何,呼玛尔是一个边疆重镇,每年都有大量来自西伯利亚和蒙古高原的异族来投靠,数量成百上千,而他们的登记姓名就只有两三个字,而且在书写的时候,都会尽量趋向于汉族名字,比如噶尔丹,如今就姓了察,如果噶尔丹自报真名的话,噶尔丹这三个字是无法登记的,因为在书记官那里,汉人里就没有姓噶的,非得把他的噶尔丹改成葛尔丹不可,若是噶尔丹不认字,说不定给他登记城葛二蛋呢。
(实际有噶姓,但是一个很小的姓氏,只有千余人姓这个。)
不光是在呼玛尔,帝国所有的边疆和海外行政区在接受新移民登记的时候,都会给起一个汉化的名字,无论对方是什么宗教信仰是什么民族,别说小小的归附移民,帝国的元老勋贵又如何,开国元老西蒙斯,在户籍上不也姓西么。
“年龄。”
“二十岁。”
“家里有几个人?”
“就我一个人。”噶尔丹早有准备,回答的毫不犹豫。
听到只有一个人,书记官放下笔,问:“你的家人呢?”
噶尔丹说道:“都死了,或者找不到了。”
书记官道:“你不会是满清鞑子派来的探子吧!”
噶尔丹连忙解释:“不是,我本是喀尔喀土谢图部人,满洲人吞并了我们的部落,让我们妻离子散,战争中,我的妻子和儿子死了,父母和兄弟都被满洲人抢走做了奴隶,我.........。”
噶尔丹解释着,见书记官不信,对管事说道:“东主,您帮着解释几句。”
书记官问:“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管事说道:“长官莫要恼怒,察珲是土谢图部多伦卡台吉的儿子,但自幼进了寺庙做僧人,后来因为多伦卡台吉其余儿子死了,才还俗的,他家被满清抢掠,全家成了奴隶,察珲被分到了满洲镶黄旗一个虏酋的帐下,但那虏酋笃信佛教,察珲又粗通教义,得以骗过他,得赠了一些银两,逃亡到帝国,小人中途遇见他,见他能写会算,就收到了商队做账房,小人给他担保。”
书记官这才放心下来:“有担保就好!”
对于商队管事和噶尔丹说的故事,书记官根本不信,也不想去查证,呼玛尔每年要来很多新移民,都有稀奇古怪的背景故事,户籍科根本没法查证,也不想去查证,反倒是呼玛尔地处北疆,又在快速发展期,无论当兵、挖矿还是伐木扛包,总是缺人口,对移民从来是来者不拒的状态,只是因为噶尔丹孤身一人,他才问了一句,这个书记官在户籍科干了这么些年,通古斯人、布里亚特人、蒙古人、俄罗斯人,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只要有人作保,一律登记。
管事不仅给噶尔丹担保,还给他工作和住址,让噶尔丹得以顺利登记,登记完之后,噶尔丹的资料被送走,书记官又专门提醒了报税、法律等一些问题,过了小半个时辰,就有人送来了噶尔丹的身份牌,一块铁牌,上面刻了噶尔丹的身份信息,这就是噶尔丹的身份证了,而登记事宜也就结束了。
“幸亏有您,不然这一关我就通不过。”噶尔丹出了官署,连忙向管事道谢。
其实管事根本不知道噶尔丹的真实身份,他所知道的身份背景就是他向书记官告知的那个故事,唯一的出入在于,不是偶然遇到噶尔丹,而是拿了噶尔丹的好处,帮他逃亡呼玛尔,安家落户的。
“呵呵,不用放心上,察珲,从现在起你就有清白身份的人了,日后在商社好好干。”管事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噶尔丹也立刻邀请其饮酒感谢。
二人随意找了一个馆子,馆子有两道呼玛尔最常见的菜,一是蘑菇炖鱼,二是羊肉串。让噶尔丹意外的是,这里两道菜品中的主要材料都不收钱,炖的鱼就在墙根下码放的整齐,像是劈柴一样,而羊肉也是随便吃,这两样东西在呼玛尔周边实在是太普遍了,鱼来自城外的黑龙江,冬捕上来,趁着没有冻硬,先收拾干净,再码放起来,也不用担心坏,而羊就更不值钱了,无论是周围的旗佐还是部落,每年入冬都要大规模宰羊,反正入冬草料缺少,也养不活,不如宰卖羊皮,而商人则一群一群买来,也只有呼玛尔这样农业区域出产的玉米秸秆、燕麦大麦敷等农业副产品,才能在冬季养活这些羊,而且羊的膘肥体壮。
虽然主菜不要钱,但配菜却贵,蘑菇和各类蔬菜很是难得,除了盐巴之外,各类调味品也是价格奇高,尤其是香料,更不要说酒了。
呼玛尔的人口理论上在三万左右,但到了冬季人口会翻一倍,这里毕竟是周围数百里乃至千里唯一的繁盛所在,滞留此地的淘金客和商人,因为冬季到来而停工的伐木工和旷工都会涌入,而周边村社的富户,旗佐里的贵人也会在冬季住到呼玛尔来,享受这里的美酒、女人、戏曲和各类文艺活动,冬季的呼玛尔,很多生产活动被迫停止,但城市却越发热闹了。
噶尔丹虽说是个僧人,却很通达,一点不厌恶这里的吵闹,在进入呼玛尔前,他心心念念的是找到那些掌握高深学问的学者,然后奉献自己的一切,拜在他的门下学习,但见识了呼玛尔的繁荣之后,噶尔丹的这种心思反而淡了,他意识到一件事,如果自己无法适应新生活,融入新环境的话,那么自己很有可能会被拒之门外,而且帝国三年的春节要到来了,积雪一层厚过一层,很难从呼玛尔前往永宁或者海参崴。
所以,噶尔丹改变了计划,他决定就从账房做起,先了解和适应。
从帝国三年的冬季到帝国四年的春天,噶尔丹学会了喝酒、抽烟、打牌和划拳,在呼玛尔的市井之中摸爬滚打,见识帝国边墙城镇的生机勃勃,感受了帝国百姓的富足生活,当积雪开始融化的时候,噶尔丹作为账房参与了商社新一轮的商业活动,第一步就是采购各类货物。
不光噶尔丹,春天的到来让整个城市都忙碌起来,淘金客、矿工和伐木工开始收拾工具,准备出城工作,商人们采办货物,购买牲口,计划上路,就连在呼玛尔玩耍了一个冬季的地主和贵人们,也要返回自己的家乡,督促佃农或者牧民准备春耕和放牧,城市离开的人越来越多,也越发的冷清了。
而噶尔丹要做的就是协助管事采办完货物,就可以等化冻之后,坐上前往永宁城的船只,带着账册去给永宁的股东们报账和分红。
伴随着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噶尔丹进了一处冶炼工坊,与管事一起,采购铁器,冶炼工坊的掌柜见老主顾到了,直接问:“这次要真货还是假货?”
“真的假的都要,但假的要多一倍!”管事笑呵呵的回答,然后凑到掌柜的耳边:“去年在呼伦贝尔搭上了一条线,今年有的赚。”
二人寒暄着,噶尔丹已经在工坊里转起来,这家工坊出产的铁制品很多,作为呼玛尔城数得着的工坊,生活中用的工具,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噶尔丹没有看那些锋利的器具,而是站在了一处展示台上,这里展示的是剪刀、铁锅等一系列草原上经常用的铁具,但无一例外,全都破烂不堪,剪刀没有开锋,铁锅都是砂眼,完全是粗制滥造的东西,而这就是管事也掌柜嘴里的假货。
作为一个边境城市,对外贸易是主流,但呼玛尔面向的西北两个方向,分别是满清和俄罗斯的地盘,都是敌人,显然,与它们贸易就是走私了,在呼玛尔这等地方,走私几乎是无法避免的,帝国也是屡禁不绝,索性放开走私,收取重税,提高走私的成本。
在黑龙江绥靖区的颁布的军管法令之中,火药、燧发机、刺刀、钢制品等是严禁走私的,抓住就是治重罪,而对于铁和布匹这种敌人紧缺,黑龙江又出产的东西,却只是限制,以铁为例,商队可以向漠北合法的贩卖铁锅、剪刀等铁制品,却不许直接贩卖铁锭。若是布匹和呢绒,只准贩卖染色制品、斜纹棉布和细呢绒,白棉布和毡布等低档品则是违禁品。
显然,这些政策是为了提高走私的成本,一口铁锅的价格是同质量生铁的二十倍,通过走私购买铁锭,融化做箭头或许还能承受,但购买铁锅融化了铸箭头,那成本就完全没法接受了,而满清手里的财富却是有限的,除了金银贵金属外,就只有草原出产的畜牧产品,这些东西换铁锭还合算,换铁锅那就是要命了。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做走私买卖的商队都会购买一些粗制滥造的残次品,以躲过各类检查,但铁锅就是铁锅,再烂的铁锅也比生铁锭值钱。
噶尔丹佯装无事的在工坊里走着,看似在查验商品好坏,实际上他在寻找一件东西,他在泡酒馆的时候就听人说,工坊里是有一种水力锻锤的,可以提起八十斤的锤子捶打器具,胜过二十个壮汉,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怪物一样的东西,铠甲和刀具的价格变的很低廉,很多商队的护卫都可以装备精良的铠甲,而噶尔丹亲眼见过那些铠甲,是藏地和西域少见的精品,所以他一直想弄清楚水力锻锤的原理,只不过冬季江水封冻,工坊里的水力器械都关了,噶尔丹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这一次,他终于有了机会。
咚!咚!咚!
沉闷的敲打声从工坊深处传来,噶尔丹还听到了哗啦啦的水流声,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找对地方了,怀着激动的心情向深处走去,刚要推开那扇门,就被人拍了拍肩膀,噶尔丹思索着如何让这里的人同意进去,回头却看到了管事的声音,他尴尬一笑:“东主,我想去看看那水力锻锤是什么模样。”
“还是别看了。”管事说道:“我这边把货定好了,咱们还得去纺织厂定呢绒呢,走吧。”
“就看一眼,就看一眼。”噶尔丹央求道。
“兄弟,不是不让你看,我怕你看了,再想着发明一种新的水力机械,那不是又要魔怔了么。”
章九六 倒霉
管事终究还是拗不过噶尔丹的,因为这个说话和气年轻人不光是他的下属,也是他的朋友,在过去的一个冬季里,二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噶尔丹从一个普通的下属变成了管事的酒友、家庭教师和邻居,如果不是考虑妹妹的年龄还不足十六岁,或许噶尔丹已经成为他的妹婿了,即便如此,二人的关系依旧亲密。
最终,管事带着噶尔丹到了呼玛尔的一处纺织厂,而这也是呼玛尔最大的一间纺织厂,拥有呼玛尔最多也是最先进的纺织机械,管事不仅是其重要的合作伙伴,还是纺织厂的小股东,因此可以让噶尔丹在纺织厂里停留一整天,而不用在鬼鬼祟祟。
能够参观先进的水力机械,噶尔丹是非常兴奋的,但当他在纺织厂待了一整天,了解了水力纺织机械之后,噶尔丹感觉到的只有绝望。
本质上,噶尔丹此次前来帝国游历是带有间谍属性的,当然,为满清打探消息只是细枝末节,他是要了解帝国崛起的秘诀,以用来借鉴学习,在来到帝国之前,噶尔丹对帝国的印象多是来自道听途说,更多的是负面的消息。
在噶尔丹的认知中,帝国的士兵是懦弱的,只敢缩在城墙后面或者组成阵型放枪放炮,根本不敢贴身肉搏,帝国的胜利主要是因为人口众多,以至于都不需要为士兵配备盔甲,类似的谎言许多许多,但他进入呼玛尔之后,所见都与传闻中不同,至少不给士兵配盔甲肯定不是配不起,毕竟呼玛尔出产的那些优质盔甲非常便宜。
噶尔丹对帝国的一切新奇物件都感兴趣,但也有主次之分,比如,呼玛尔的船厂在冬季根本无人看守,噶尔丹可以随意看,但他兴趣缺缺,因为藏地和西域都用不了船只,噶尔丹最感兴趣的是锻造和纺织,因为这两种行业是被公认为帝国的优势行业先进行业,而两种行业所需的原材料,矿石和羊毛,都是噶尔丹的故乡所不缺的,他的故乡也有大江大河,自然不缺水力。
然而,理论却比现实要残酷的多,准噶尔部落或许不缺羊毛,但品质绝对赶不上帝国引进自西班牙的长绒羊种,就算不考虑品质,准噶尔也无法像帝国这样进行精准的梳毛、清洗、去脂、漂白,也没有便宜量足的染料进行染色,更没有能加工出螺丝、齿轮等水力机械必不可少零件的铁匠,他甚至怀疑,自己即便能把一套机械运回去,家乡的匠人也未必能组装起来。
而水力机械并不是有水就行,水力机械需要的是稳定的水流,所以必须修建陂塘、水闸和水渠,而这又是完全不同的工种了,噶尔丹还曾设想过雇佣甚至绑架一批人回家乡,但参观完纺织厂之后,他发现,如果在准噶尔建设一样的纺织厂,需要绑架的人何止千人万人,而且这些人还不是呼玛尔一地可以找到的,噶尔丹清楚的认识到,在草原开办纺织厂的难度,约等于攻占帝国在山海关外的土地,也只有这样,才能凑出所需的人才、机械和技术,当然,噶尔丹这个想法依旧是错误的,至少他参观的那间纺织厂,水力机械中一些关键零件,只有帝国腹地寥寥几个大城市才能提供,海参崴和永宁城都没有。
不管怎么说,噶尔丹至少明白了,纺织业需要完整的产业配套、技术支持和人才梯队,而不是他预想到,绑架几个人,偷几个零件就能做到的,但这份出自实践的真知,对于一个想要振兴部族,抵抗来自中原王朝统治的准噶尔贵族来说,是那么的冰冷无情,而噶尔丹没有发现的是,他在帝国的时间越长,见过不可思议的东西越多,他的信仰他的坚持都在缓缓的松动。
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噶尔丹显然不会被这些事牵制太久,这一段时间的了解,噶尔丹清晰的认识到一个事实,那就是无论是准噶尔部落还是藏地,都与帝国的差距太大,根本不是一位渊博的学者,一本知识丰富的书籍就能拯救的,更非自己一个人的奋斗就可以弥补的,因此,噶尔丹选择了放弃,他感觉,技术、知识和军事都无法保证自己的部落不为帝国吞并,自己的信仰不被帝国控制,唯一有可能的手段就是政治,而这一点就不用再帝国境内求索了,他有丰富的知识储备和实践的舞台。
在做出了决定之后,噶尔丹选择结束自己的部分计划,转而做一个真正的间谍,侦查帝国在关外几个省和绥靖区的军事部署,然后返回漠北,为自己的东方之行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索性,他已经有了完美无缺的掩护身份,当春天到来,当协助管事把各类货物采购完毕,噶尔丹号登上了狗鱼号商船,带上账本、信件和各类证件,前往永宁城,去做一个账房应该做的事情,而这段往返的路途,就是噶尔丹的间谍之旅。
狗鱼号是一条常年往返于呼玛尔和永宁城之间的客货两用商船,它巨大的肚子可以装载数十吨的货物,两条桅杆提供主要的动力,在春天,它会满载来自西伯利亚的毛皮、药材和呼玛尔出产的皮革前往永宁,当然,更大的船舱空间属于铁器、家具等产品,因为黑龙江绥靖区成立之后,沿黑龙江多了许多个城镇,这些百废待兴的城镇对任何货物都是急需的,这也是噶尔丹选择它的重要原因,狗鱼号会经过很多城镇和军事驻地,这都是噶尔丹侦查的对象,但噶尔丹却忽视了一点,这样的船只上上下下许多人,治安和生活环境一样差——狗鱼号停靠的第一站,噶尔丹的一个行李箱就不见了,继而是随身的钱袋,而当抵达旅行的中转站,黑龙江城的时候,噶尔丹只剩下了身上穿着的这身衣服,就连晾晒在过道上的内裤,都不知道套在了哪个狗东西的裤裆上。
“贼!都是贼,让我捉住你,非得把他的脑袋拧下来不可!”噶尔丹在丢掉了重要的文件袋之后,终于忍受不了,在船上怒气冲冲的喊道。
正在指挥卸货的船长听到噶尔丹的喊声,忙不迭的跑下了船舱,看着噶尔丹披头散发,挥舞着手臂大喊大叫,船长骂道:“你给老子闭嘴,惹来了本地的治安官,可怎么得了,你若是被人偷了东西,就去城里报案,但是老子提醒你一点,狗鱼号明天早就就会离开黑龙江城,如果那个时候你没有处理完自己的事,我可不会等你,船票也不退还!”
“可是我的东西被人偷了,里面是重要的账本还有我的身份证件。”噶尔丹怒吼道,对于账本他倒是不在乎,因为在他出发的时候,已经有一份账本寄往了永宁,他这一份原件丢了也就罢了,关键是他的身份证也在里面。
作为一个蒙古人,噶尔丹居住在呼玛尔的四个月里就感觉到了外族人在帝国的各种不便,每当他孤身一人走在路上,总会有治安官盘问他的来历,看他的身份证件,而当他和管事走在一起,才不会有这样的情况,他脸上的高原红和蒙古样貌,在没有了身份证件的情况下,到了永宁也是寸步难行。
“你怀疑谁偷了,就去找谁,不要在这里大喊大叫,不然我可对你不客气。”船长道。
可是噶尔丹上哪里找呢,从呼玛尔到黑龙江城,这艘船上上下下的上百人,如今还在船舱的乘客,他一个都不认识了,正当噶尔丹无处发泄的时候,几个水手搬着木箱从货舱出来,噶尔丹一眼就看出了其中一个水手脚上的鞋是自己的,噶尔丹立刻喊住他,一把抓住水手的脖颈:“你这双鞋是从哪里来的,这是我的鞋!”
水手是狗鱼号上的老油条,根本不怕噶尔丹耍浑,他咣当一下把脚蹬在箱子上,问道:“你说这是你的鞋,你叫它一声,它能答应吗?”
“它是一双鞋,怎么能答应!”噶尔丹怒道,他心里忽然想起一件事,自己这双鞋虽然是在呼玛尔买的,可里面的鞋垫是管事的妹妹送给自己的,上面什么模样,他可是一清二楚,噶尔丹立刻说道:“这双鞋的鞋垫绣的是梅花,还各有一个字,是我的名字,察珲。”
说着,噶尔丹已经拽下了其中一只,果然鞋垫上有梅花图案,还有一个察字,周围看热闹的人顿时来了兴致,而水手却毫不在乎,一把抢来鞋套在脚上,瞪大眼睛问道:“你凭什么在我的鞋垫上绣你的名字?”
“是啊,是啊........。”一群水手也是附和,船长抱着刀,靠在一旁看戏,丝毫没有主持公道的意思。
噶尔丹怒不可遏,眼见这群人不讲理,窜起来就是一脚把那水手踹一边,骂道:“今天老子非得砸了你们这贼窝!”
噶尔丹也是有武艺在身的,弓马娴熟,气力很大,又是突然出手,把几个水手打的是哭爹喊娘,但船长本身也有两把刷子,又手持武器,虽然不敢出鞘露刃,但终究手里有家伙事,与噶尔丹打在一起。
这一打起来,狗鱼号上炸开了锅,哭喊乱叫之声引来了码头上巡逻的治安队,随着哨子响起,手持棍棒的治安队冲进了狗鱼号船舱,不由分说就把所有参与殴斗的人抓了起来,而治安队长是一个独眼龙,退伍老兵,进了船舱,见船长的刀扔在地上,说了一句:“你还算聪明,没有拔刀。”
船长满脸是血,咧嘴一笑:“规矩我懂,露刃为凶,今儿我拔刀,怕是就走不脱了。”
治安队长点点头,问:“什么因由,就在这里打架?”
“这艘船是个贼窝,他们监守自盗,偷我东西.......。”噶尔丹被两人制住,把发生的一切说了出来。
治安队长命那水手把鞋脱下,拉出鞋垫扔在了噶尔丹的面前:“那你也顶多证明这鞋垫是你的,这鞋哪里都有卖的,谁能说是你的?至于你丢的那些东西,你说丢了就丢了吗?谁能证明你带上船来过?”
噶尔丹还未说话,治安队长看了看参与殴斗的人,脸上身上都有伤,说道:“你们都打人了,也都挨了打,鞋垫还给这个察珲,这件事就这么结了,可有异议?”
船长摆摆手:“我们没有异议。”
“那你呢,察珲?”
噶尔丹怒道:“我有异议,我要搜船!”
“为什么要搜船?”
“我要找回我的东西。”噶尔丹说道。
队长无奈摇头,心想遇到一个榆木疙瘩,说道:“你丢的鞋垫我帮你找回了,至于其他东西你是否丢了,我不知道,但是你打人的事我却看在眼里,来人呐,把这厮带下船,带号子里清醒清醒。”
话音一落,两个人架着噶尔丹出了船舱,几个水手纷纷吐口水,骂咧咧的说道:“狗鞑子,大了你的胆子,也敢污蔑老子们偷你东西。”
“呸,给脸不要脸,非得吃牢饭才安分,去吃你的牢饭吧。”
“我不服,我不服!”噶尔丹高声叫喊着,忽然用力,挣脱了两个治安官,他正要找方才那治安队长理论,忽然脑后一疼,已然被人敲晕了,治安队长把棍子往腰里一别,挥挥手:“送号子里去,单独关着,看这狗东西还叫不叫,给脸不要脸的玩意!”
“是,长官!”治安官的手下回应道,拖着噶尔丹就向治安所走去。
船长站在狗鱼号上,对着一群看热闹的人说道:“看到没有,这就是鞑子的下场,你们也都注意点,别没事找事,治安官可不好惹。”
“头儿,他被捉走了,咱们到了永宁怎么交代,毕竟船票是买了的。”
船长哈哈一笑:“管那个干什么,他是被治安官捉的,又不是被山寨匪徒拿走的,谁会在乎一个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