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七 危险的话题
紫禁城。
李君威穿着布衣小帽,一脸神气的提着一个篮子走了进来,满是得意的神色,今天早上他终于获得了出宫去玩的机会,跟着李君华一起去拜访年幼生病的诚王,而小篮子里就是他借着给林君弘买礼品的机会,假公济私,购买来的零食小吃。
见过礼后,李君威把篮子里的蒙布打开,挨个发东西,糖葫芦是一人一串,丝毫没有说舍不得的意思,反正他已经吃过了,但分到爱吃的驴打滚的时候,李君威动的坏心思,胖乎乎的小手挨个往盘子里放,嘟囔着:“父皇一个我一个,母妃一个我一个,母后一个我一个,二哥一个我一个,姐姐一个我一个,妹妹一个我一个,大哥不在就给我........。”
结果就是,旁人盘子里都是寥寥几个,他的已经一大堆了,逗的一群大人哈哈大笑。
李君威苦着小脸思索着如何悄无声息多留几个的时候,侍从官陈端走了进来,低声说道:“皇上,九日前,英王率军克复成都,俘前明宗室四百余,吴贼亲眷百十人,西南诸多土司与吴藩藩臣跪服,西南已经大定。”
“哦,我知道了。”李明勋轻咳一声,随口说道,陈端心一紧,他也是被这个消息弄的喜昏了头,李明勋的那声咳嗽足以让他明白,这个消息不该在这里说,毕竟皇帝的身边还有皇后和李妃。
“君度不愧是皇上的麒麟儿,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就能立下如此功勋,实在是帝国之福呀。”李香君笑呵呵的说道,说着,她揽过苦恼的李君威,欠了欠身子,起身告退了。
殿内的气氛有些诡异,陈端微微招手,示意女官们也跟着退下,只剩下皇帝与皇后,朱妤姝端庄施礼:“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您可真是有福之君。”
“君度确实抓住了机会,今年年底,最迟明年,西南几个省就能安定下来,自此,长城以南就无大战了。”李明勋微笑回应着妻子。
朱妤姝道:“是啊,君度小小年纪,就建立了不世功勋,先是跨洋远征,又是平定江南,此番横扫西南,不过数年功夫,就打下了半个天下.......。”
李明勋早已听出了朱妤姝的话外之音,身为庶长子的李君度太能干了,文韬武略都不亚于李明勋,堪称豪雄之辈,在征伐天下方面,他比李明勋更具效率。功勋、爵位、年龄和随之而来的威望,对于还未长成的帝国太子,皇后的嫡子实在是一个威胁,也成为了皇帝与皇后之间绕不开的话题。
以往皇后并不是太在意,远征印度洋,大破欧洲联合舰队,李君度只是挂了一个名,十四五岁的孩子能有什么作为呢,平定江南,进取湖广,他也是以副手身份参战,但这次横扫西南,清算封建余孽,足可见他的政治素养和军事能力,这是想无视也无法做到的了,曾经的朱妤姝也觉得,只要培养好太子,日后有的是他建功立业的机会,未必就不如长兄,可李君度的效率实在太高了,如果他从西南回来,再主持漠北事务,朱妤姝不禁去想,等太子长大了,还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吗?
“皇上,英王之功,您准备如何封赏?”朱妤姝问道。
李明勋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他觉得这不是一个好话题,朱妤姝却执拗说道:“什么样的爵位名碌能犒赏如此盖世功勋呢........。”
“住嘴!”李明勋看向朱妤姝,制止她继续说下去,李明勋感觉喉头发干,想要含混过去,眼前的这个女人依旧端庄美丽,但熠熠生辉的眼睛里闪烁着危险的味道,让李明勋感觉不安,李明勋道:“皇后不曾饮酒,怎么说起了醉话.......。”
朱妤姝拉住了想要起身的李明勋,丝毫不退让:“我没有喝醉,我只是想替我们的太子问一句,皇上这么重用英王,加九锡,假黄钺,立不世功勋,让太子如何自处?”
“混账问题!”李明勋按捺不住,拂袖而起,推开了朱妤姝,怒道:“那你想要我怎么办,让我的儿子白玉蒙尘,一生碌碌无为,只因不能继承皇位,就要给他造个大猪圈,像你们朱家一样全国养猪,君华是我的儿子,君度也是我的儿子,在君华之前,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在君华长成之前,我也只有这么一个成年儿子,我不能去做的事情,只能他去做,难道要推给外人吗,我也告诉你,帝国初创,我为草莽的时候,我李明勋无妻无子,阿海才是我唯一的继承人,难道仅仅因为这个,我就要把帝国的首相扔到乡下隐居吗?”
“本就该如此,牵扯了皇位继承之事,不论居何位,掌何权,都应该退位避嫌!”朱妤姝迎着李明勋的眼睛,认真的说道。
李明勋怒道:“又说混账话!我告诉你,我这个皇帝和你们朱家的皇帝不是一回事,早早晚晚帝为虚君,我现在拥有的权力不是因为我是皇帝,也不是因为帝国的军队效忠于我,而是我为帝国立下的功勋,是威权,而不是帝权,君华继承的也仅仅是皇位和财富,他能继承我的威望和功勋吗?”
“所以你就假意立君华为太子,让君度去建功立业,将来好继承你的位置,对吗?”朱妤姝喊道。
李明勋是又急又怒,指着朱妤姝的鼻子,手都是颤抖的,两人是老夫少妻,朱妤姝未成年就养在李明勋身边,虽说谈不上萝莉养成,但夫妻感情总归有些特殊,李明勋是怎么也下不了手去打她,甚至连大骂都舍不得,语塞之时,也只能大叫:“你真是个不可理喻的女人,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我不管我是不是不可理喻,我就问你,你是不是早就属意君度做接班人了?”朱妤姝问道。
李明勋愣站在那里,看着妻子认真的脸,那寒霜密布,又有些杀机,像是一只护犊子的母老虎,他不由得气笑了,他无法向妻子解释皇权与民权之间的交接,也不会告诉她什么是君主立宪,但有一点他可以很明确的说:“我发誓我没有,而且我可以毫不讳言的告诉你,君度君华君威,我这三个儿子里,只有君度不能继承我的皇位,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真的?”
“真的!”
“为什么?”
“为了中华帝国,为了中华民族,为了我们的文明,为了我奋斗一生的事业。”李明勋丝毫不犹豫。
朱妤姝因为着急红润的双腮却是鼓起来,问道:“凭什么?”
李明勋瞪大眼睛,不解其意,问:“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君度就不能继承皇位?”朱妤姝问。
李明勋无奈摇摇头,感觉妻子是不是精神分裂了,刚才还因为长子过于优秀威胁到亲子地位而怒气冲天,现在又要为其抱打不平了。李明勋道:“如果君度继承皇位,他肯定是一位雄才大略的皇帝,给他足够的时间,他可以展现出不亚于秦皇汉武的能力,可现在的帝国恰恰不能接受这样的皇帝了。在草业初创的时候,权力就已经向商人、市民和工坊主分配,享受过权力甘美的人是不会再让出的,我可不想帝国毁于一场内战。”
朱妤姝不太懂得这些东西,但是她愿意相信自己的丈夫,想了一会,朱妤姝问:“真的?你真的不会传位于君度?”
见妻子的态度有些缓和,李明勋拉着她坐下,说道:“你想想,君度的所作所为,哪有一点我想让接班的意思啊。”
朱妤姝坐下,认真听李明勋讲解,李明勋说道:“你想想,君度平定江南的时候干了什么,处置了那么一大批侵吞国有资产的人,那些是什么人,都是元老议员的手下,我若是属意君度接班,能让他做那等得罪帝国中枢重臣权臣的事情吗,这一次经略西南,仗没打,先把前明三藩的旧臣清洗了一遍,导致荣王等前明旧臣极为恼怒,地方官员多有微词。这一次进军四川,他从贵州打进去是顺风顺水,结果呢,湖广和陕甘方向的陆军主力都没有捞到功劳,他接连立下功勋,可国内有几个说他好的,你瞧着君度风光无限,哪天真的解甲归田了,有的是人对他落井下石呢。”
“皇上说的是,但你可得护着君度,不能让外人欺负他,说到底,咱们是一家人。”朱妤姝不好意思的说道。
李明勋打趣道:“哦,现在知道是一家人了,刚才吵吵闹闹的,说的君度君华跟仇敌似的,像话么?”
听着皇帝与皇后不再争吵,女官走了进来,问道:“陛下、娘娘,晚膳摆在哪里?”
“摆在花厅吧。”李明勋吩咐道,就拉着朱妤姝到了花厅,瞧着菜色不错,朱妤姝也知道自己方才不对,也犯了忌讳,连忙给李明勋斟酒,李明勋道:“皇后也喝一杯吧。”
说着,那杯酒摆在了朱妤姝的面前,朱妤姝脸一红,摇摇头,李明勋说道:“就喝了这杯,方才的话,我就当你喝醉说的胡话了,如何?”
朱妤姝依旧扭头不喝,女官掩嘴一笑,说道:“陛下,娘娘不能饮酒,娘娘有了三个月身孕了,御医说了,不可饮酒。”
李明勋一听朱妤姝又有了身孕,一扫方才的阴霾,欢喜的走过去,拉起了朱妤姝的手,连连关怀,当着女官的面就是亲了几口,惹得朱妤姝脸色更红了,但一会静下心来,李明勋也明白过来,难怪一向识大体的妻子今日这般和自己叫阵,丝毫不怕自己恼怒了,而且怀孕三个月也不说,原来是当免死金牌在身,虽说识破了朱妤姝的‘阴谋诡计’,李明勋倒也不会真怪罪,这事早晚要戳破,今日倒也算是说开了,日后两人也不会因为这件事纠结。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明勋抱起娇妻到了榻上,依偎在丈夫的怀里,朱妤姝撒娇似的说道:“那皇上得答应我,等君度从西南回来,不能再让他管北方战事。”
李明勋拍着胸脯保证,反正他也没有让长子参与这件事的计划,毕竟申京还要几年才能完备,迁都之前的几年都要在京城,这里距离漠北很近,李明勋一直都是准备亲手解决满清这个半生之敌。
李明勋戎马半生,从未觉得累过,动辄扬帆万里,驰骋南北,可自从光复京城,当了皇帝,闲了下来,他越发感觉到了自己的苍老,不管怎么说,他都不是刚穿越来这个世界时候那个二十多岁,拥有旺盛精力的小伙子了,有时候,李明勋甚至怀疑有诸多旧伤的自己能不能享七十之寿,虽说近侍臣子都说他容光焕发春秋鼎盛,但气力和精神都大不如以往了,李明勋也曾想过,漠北之战晚来几年,是否让皇子代征,或者委任亲将为帅,但这一次朱妤姝怀孕倒是给了他极大的自信,知天命的年龄还可让娇妻有孕,实在是康健之兆。
“答应,答应。”李明勋贴在妻子耳边,柔声保证。
“皇上还得答应我,不能因为君华,委屈了君度,他也是自幼在我身边长大的,又这么有能力,怎么也不能让他委屈了,不然我这个做母亲也太有偏向了。”
“答应,答应,世界这么大,国家那么多,他若愿意当皇帝,就去其他地方当皇帝好了,君度弓马娴熟,治政用兵都有建树,还怕他打不下一块属于自己的天子嘛,真有能耐的孩子怎么只想着继承父亲的家业呢,自己拼抢下一块谁都夺不走的,多好。”
“那皇上准备如何安排君度呢?”
李明勋早就想好了这个问题,但却不想和妻子说,以免徒增烦恼,只能说道:“待平定的满清余孽再说吧,现在的情势与未来的情势又如何相同呢,我的儿子,自然一个也不会亏待的。”
章六八 黄宗羲
李海与李明勋有着师徒名分,情同父子,所以即便在皇宫之中也是不讲那些繁文缛节,因为李海的到来,李明勋的餐桌上多了几味海产,倒不是特意为李海安排的,而是李海从南方来,特意为李明勋捎带来的,李明勋大半生在海上渡过,再品之后,另有风味。
身为帝国首相的李海是中枢的核心人物,也负责着帝国的内政,因为主要机构都在南京,随时准备往申京搬迁,因此首相只会每隔半年到京城向李明勋汇报一些帝国的事务,因此午膳半公半私,只有帝、相二人,即便是斟酒摆盘,也是李海亲自做的。
李海品尝着加了蜂蜜的马奶酒,酸甜味道中更显醇厚,嘴上不停的他听着李明勋的抱怨,话题无过是英武盖世的庶长子和年幼无知的太子之间的权力争夺,当然,让李明勋烦心的是皇后的态度,这类涉及储位的苦水,漫说整个天下,李明勋也唯有向李海倒。
这既是李明勋的家事,也是帝国的国事,在林诚过世之后,也只有李海有资格说几句,他听着李明勋把那日与皇后说的话复述了一遍,问道:“您下定决心把皇位传给太子了,但又怕君度有想法对吗?”
李明勋丝毫不加以掩饰的说道:“是的,君度雄才伟略,尤胜于我,但他自幼被委以重任,身居高位,素来独断专行,年幼便是执掌军旅,建立过无数的功勋,你也领过兵,知道士兵和将军的心思很简单,他们会崇拜乃至盲从于君度..........。”
李海听到李明勋说的这么直白,不等他说完,立刻反驳,以至于打断了李明勋的话,:“陛下!请不要继续说下去了,我是看着君度从桌子这么高长大成人的,他在我身边的时间比在您身边的时间要长很多,您是一个伟大的君王,君度从小就崇拜您,他自幼的梦想就是站在您的身边,与您一起建功立业,他是一个孝顺的好孩子,您的担心绝对不会发生,君度不会做出那等事,我可以保证,他都不会去这么想!陛下,玄武门祸事,绝对不会在本朝重演,我敢用我的身家性命为君度做担保!”
李明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问道:“阿海,我的这个皇位是怎么来的,你应该清楚。诚然,我本身也希望名留青史,也想蒙荫子孙,但你应该知道,这个皇位是元老、勋贵和军队的共同愿望,只有我成为皇帝,为帝国建功立业的军事贵族才可以放心,才能在分享到属于自己的权力,是军事贵族簇拥着我得到的,他们可以拥护我,将来也可以拥护他人。
阿海,我已经五十岁了,十年后我就六十岁了,而太子还不到二十,君度却是一生最有冲劲的年龄,你能想象十年后吗,大规模的战争会结束,迫于财政压力,帝国上百万的军队会裁撤,掌握地方财政和教育的商人和市民阶层会拥有更多的权力,如果那个时候我死了,面对军事贵族们的诉求,太子要做什么?如果太子不那么做,他们的眼睛就会投向君度,那个时候,赋闲在家的君度还会甘愿做一逍遥王爷吗,那个时候,他就是身不由己了,我必须为长远考虑!”
阿海对李明勋的话无可反驳,权力是甘美的,大权独揽的人很难接受失去权力的生活,帝国英王南征北战,立下功勋,他的未来寄托的也不只是他一个人理想,而是千千万万人的理想,而这千千万万人还是持刀握枪的军人,一切都会向危险的方向转变,开国帝王的李明勋还在,这一切都会蛰伏,倘若不在了,一切也都会翻转,虽然帝国的医学也在进步,但仍然无法保证任何一个人可以活到六十岁,这可是一场感冒引发肺炎就是绝症的时代啊,更何况这个人戎马半生,少有惜福养生的时候。
“陛下,我想您可以和君度说明白,父子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更何况,您对君度未来的安排也很得当,为什么不明说呢?”阿海疑惑问道。
李明勋道:“这件事,我恰恰和君度说不清楚,他崇拜于我的功勋,迷信于我的权力,将皇位视为我终身的成就,把帝国视为我个人的事业,阿海啊,我们奋斗了几十年,给后世留下的最宝贵财富是什么?不是皇位,不是权力,是这套合理先进的制度,是那部高于一切的宪法典,是百姓的平等自由。但恰恰这些是君度所不喜爱的,他把内阁视为我的奴仆,将议院看成蚕食皇权的蠹虫,他坚信英明的皇帝也可以让帝国的百姓获得一样的权力地位,相比那部宪法典,他更相信手里的刀..........。”
“您是怎么知道这些........。”阿海不解的问道,忽然他嘴巴张的很大,恍然大悟,这肯定不是知子莫若父,而是监视。
阿海沉思片刻,说道:“我可以向您推荐一个人,或许他能替您向君度解释,我感觉他的话应该比我这类帝国制度的既得利益者更容易让阿海相信。”
“谁?”李明勋问道。
“绍兴隐士梨洲山人,姓黄,名宗羲。”
“黄宗羲!”李明勋惊叫出声,他那不算渊博的历史知识里有这个人,明末清初的思想家,其父为东林君子,是中国民主思想启蒙之父。
浙江绍兴,黄竹浦。
黄宗羲盘坐在榕树下的石板上,手持一本书籍,昂首念诵:“长公曾一仕,壮节忽失时,杜门不复出,终身与世辞。仲理归大泽,高风始在兹。一如便当己,何为复狐疑!去去当奚道,世俗久相欺。摆落悠悠谈,请从余所之。”
正是夏日炎热,夏粮刚收,农夫还要抢种秋稻,晨起催牛耕田,午后弯腰插稻,面朝黄土背朝天,从早忙到黑,唯有中午日头毒时才在树下休息,而村里的孩童唱着儿歌,牵手挽篮给大人送饭,累了一个早上的农夫在树下吃罢了饭,拿起牧笛吹奏,清亮的儿歌,悠扬的牧笛和黄宗羲抑扬顿挫的明志诗文,相映成趣。
孩童们打闹着到了黄宗羲所在的榕树下,顿时安静了下来,这些孩子都知道眼前这位老爷是村里的大户人家,最厌烦别人吵闹,孩子们藏在树后,咬着手指,偷偷瞧着,黄宗羲看到孩子们清澈的眼神,笑问道:“小儿,老夫教你读诗可好?”
孩子们相互看看,木讷的点点头,黄宗羲让他们从树下走出,就在草地上坐成一排,诵读起来。
“长公曾一仕........。”
黄宗羲回乡已经有六年的光景,曾经的他作为东林公子,文坛大家,也曾意气风发激扬文字,后满清入关,江南陷落,黄宗羲在江浙一带协助大明抗清,后仕鲁监国一脉,也曾前往日本长崎请求援助,终究是黄粱一梦,在日本归来的时候,鲁监国政权已经没了,郑成功成为了东南霸主,继而是帝国崛起,改朝换代,虽然没有实现复明之愿,但帝国鼎新之后,天下仍然是汉家的天下。
当然,黄宗羲也痛恨士大夫被清洗抄家,但他无能为力,只得隐居家乡,一开始还与旧友同袍饮酒作诗,但那些人逐渐逐渐的消失,想要找到他们,只能去劳改营了,于是乎,黄宗羲唯有著书写作,偶尔在儿时走过的田埂散步,树下吟诗,他就能获得无穷的慰藉。
“好,念的好!这首诗是靖节先生(陶渊明)的《饮酒十二》,说的是张长公一度入仕为官,壮烈有气节无法与俗人为伍,决意闭门与世隔绝,终身隐居不再出仕.........。”在孩童们似懂非懂的眼神下,黄宗羲情感迸发似的解释了这首诗的意思,可为是感同身受,他讲解完,才发现孩子们根本没有听懂,呵呵一笑,说道:“好,好,我们再诵读一遍,所谓读书百遍,其意自见。长公曾一仕.........。”
孩童们清脆的诵读道:“长公曾一仕!”
黄宗羲声音高亢的诵读着,感情完全投入,也享受着这难得时光,但终究还是被人打搅了。
“老爷,老爷.......。”叫喊声把感情勃发的黄宗羲惊醒,拉回了现实之中,回过头,黄宗羲看到自己家的长工带着一个男子从田埂走来,经过农夫的时候,农夫们纷纷起身见礼,含笑相迎,而那人却是没有架子,急匆匆的走来。
这男子是黄竹浦的治安官,是这个小镇少有的几个帝国官员,说是治安官,这个偏僻小镇也没有什么让他管理的治安,平日里除了调解纠纷,就是协助税务、司法等工作,而黄宗羲这个隐居的士大夫正是他工作的重点对象。
虽然是士大夫,‘东林余孽’,但黄宗羲是抗清英雄,自然不会被清算,可依法丈量田亩,免去前明诸多特权,放归家中奴仆等等都是要做的,黄宗羲虽然做了,却是极为感觉很是讨厌,他何曾被一个小吏这般‘羞辱’过呢?
长工不待跑到黄宗羲面前,就急乎乎的喊道:“老爷,老爷,家里来大人了,家里来大人了!”
黄宗羲喝道:“糊涂东西,如此没有仪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大呼小叫,你没有看到老爷我正读诗吗,真是有辱斯文!”
长工登时不敢说话了,治安官待在后面,知道黄宗羲也在敲打自己,黄宗羲对长工说道:“后退,重新按规矩来!”
长工无奈,后退七八步,又向前走了几步,到了榕树旁,像平日答话那样,先敲门问候,只是田间无门可敲,他也只能敲了敲榕树,恭敬的喊道:“报老爷,有要事禀报........。”
黄宗羲习惯性的说了一句:“进来吧........。”
正当治安官与长工以为可以说正事的时候,黄宗羲一甩袖子,正色告诫起来大道理:“所谓做人,要做到处变而不惊,要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一点小事就大喊大叫,你又怎么担起大事呢?”
长工低着头,不敢说话,只能认真听,黄宗羲无奈说道:“怎么也教不好规矩,朽木不可雕也,说吧,何事让你如此惊慌?”
“老爷,家里来了一队兵,好吓人啊,说是找您,夫人请您速速回去呢。”长工说道。
黄宗羲胸膛挺起,走到治安官面前,冷冷一笑:“呵呵,新朝果然是容不得士大夫的,成大人这是找到什么由头,可以来拿老夫问罪了?”
平日里对黄宗羲一向吆五喝六的治安官连称不敢,说道:“哎呦,您是当世文豪,抗清义士,小的哪里有您的把柄呢?”
“那老夫是少缴税了,还是瞒报田亩额数,亦或者家里有何事有违新朝法度了?”黄宗羲又问。
治安官摇头:“没有没有。”
“那你为何派兵到老夫家中搅扰!”黄宗羲怒目而视。
治安官低眉顺眼,笑了笑:“不敢,小的哪里有那本事........。”说着,他靠近黄宗羲想要附耳说话,黄宗羲却是厌恶的拉开距离,治安官只能低声说道:“黄先生,南京来人了,来大人物了,说是要请您出仕为官,小的老早就与人说,您这一肚子学问,又正直无暇,怎么可能在这泥巴地里蹉跎日子呢。”
黄宗羲可没有想到南京会来人找自己,他也知道,这种事想躲也是躲不过的,报信来的是长工,虽然厌恶,却也熟悉的治安官跟着,而在道路尽处,似有游骑,显然连借故离开的机会也是不给的。
没有法子,黄宗羲只得回了家,黄家在黄竹浦的祖宅有些年景了,黄宗羲抗清期间,还几度易手,未曾修缮略显破败,但细节之处,还能看到黄家当年的辉煌,亭台景致也是书卷气十足,而此时的门口已经有十名士兵把手,看热闹的邻居挤满了胡同口,黄宗羲也是在治安官的帮助下才挤了进去。
进了门,黄宗羲越发觉得这些侍卫不凡,虽说衣着服饰与大明迥异,但那考究的服饰可不是一般的军人可穿着的,越是见到权贵,黄宗羲越是斗志昂扬,他整理衣衫,昂首挺胸,踏步而入的时候却被治安官拦住,治安官满脸恳求:“黄先生,可不要冲撞了贵人啊。”
章六九 答应
黄宗羲本来就是准备以‘不为五斗米而折腰’而回家的,治安官这句提醒不仅没有让黄宗羲变的温和,反而使得他挺起胸膛,踏步进了院子,院子里也是站着两排侍卫,个个威猛高大,黄宗羲丝毫不畏惧,径直向正堂走去,但却被门口两名侍卫拦住,侍卫直接上手搜身,黄宗羲尚未发怒,堂内之人喝道:“住手,如何在主人家放肆,无礼至极!”
侍卫立时不敢动了,黄宗羲进得堂内,看到一锦袍男子微笑看着自己,黄宗羲从侍卫身上就可以看出来客的不凡,穿衣打扮,仪仗服色定然是个有爵位的,却故作不知,径直坐在了上手,态度与对待后生晚辈无不同,黄宗羲问:“不知贵客如何称呼,家中粗陋,怠慢贵客了。”
“在下李海,见过黄先生,冒昧来访,实在是失礼,请老先生莫要怪罪。”李海倒是不在意,微笑说道。
黄宗羲听到李海这个名字,眉毛一挑,显然知道这是当朝首相,帝国成王,按规矩,平民见勋贵,是要起身致意的,黄宗羲却故意装作不知李海的身份,说道:“李姓本就是大姓,也是当朝国姓,老夫识得认得,闻得见得的李海怕有四五个,不知你是哪个李海?”
“大胆,这是成王殿下!”侍卫高呼。
李海摆摆手,示意侍卫们都退下,然后回答道:“是哪个李海不重要,重要的是李某此次前来是有要事与老先生商议的。”
黄宗羲却冷冷一笑:“老夫已经是山野村夫,还有为你参详什么要事,不说也罢。”
李海倒也不兜圈子,左右无人,也就直接说了:“李某奉天子旨意,请老先生出山相助。”
黄宗羲见李海挑明了,针锋相对的说道:“老夫年轻时学的是孔孟之道,忠孝仁义,乃士大夫也,却不能为新朝相容,想来天子也不会是让老夫去教孔孟之道的。而中年之后,恰逢鞑虏入关,屠戮九州,老夫半生游走,以反清复明为己任,是杀伐之道,于新朝来说,那是造反谋逆,天子也不会以这事求助于老夫吧。”
这话说的阴阳怪气,夹枪带棒的,李海却是一点不着恼,索性坐下来笑道:“老先生说笑了,天下为主,君为客。这可不是孔孟圣贤所教授的。至于造反嘛,老先生半生反清,而天子亦是如此,虽说先生与天子未曾得见,但却是志同道合之人,说起来,倒也亲近的很呐。”
黄宗羲听了这话,颇有些触动,他可没有想到,当朝首相,帝国成王不仅读过自己的著作,而且还能加以背诵引用,此时也是明白了,李海是有备而来,既不是来找茬的,也不是让自己去做空位子,当‘面子官’的。
“既然成王来此是授命于天子,便请传达天子圣旨吧。”黄宗羲站起身子。
李海微微摇头:“天子没有什么圣旨下达,这也不是命令,而是请求,天子与在下想请老先生出任侍读学士。”
“侍读学士?为何人讲学?”黄宗羲问道,他心里肯定,肯定不是陪侍皇帝读书。
“老先生可知英王?”李海问。
黄宗羲听到英王二字,神色和缓了一些:“当然,江浙百姓无人不知英王之名,帝国皇长子,少年英豪,海上荡寇,江浙平虏,不仅武勋盖世,而且一心为民,昔日江浙内乱平定,州县匪徒横行,物价飞涨,百姓民不聊生,是英王外骚匪寇,内除蠹虫,让江浙早日安定......。”
提到了李君度,黄宗羲赞不绝口,这倒是出乎了李海的预料,不光是李海,帝国的主要官员都觉得,李君度独断专行,专横霸道,做事不留余地,不循规矩,但在黄宗羲这些封建臣子们看来,这些都是一个英主明君的特质。
“天子的意思,就是让老先生出任英王的侍读学士。”李海直言说道。
黄宗羲笑了:“老夫有何学识可教英王呢,老夫一生蹉跎,奔波几十年,所取得的功绩不如英王万一,如何还能为英王侍读呢?”
虽说黄宗羲在推辞,但李海心里却是有了七八分的把握,因为黄宗羲是以自己无可教推辞,而不是不愿教,李海说道:“一本《明夷待访录》道尽历朝历代制度荒唐事,而帝国鼎新,天子励精图治,改制变法,推行新政,与先生书中思想不谋而合。
历朝历代君主以天下利害权益出于我,我为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归于人。以郡王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而当今天子以天下为主,己身为客,所图所谋都为天下计,所为者为使天下受其利,所做者使天下释其害。天子身为一国之主,却主动变君权独治,为民权共治,设内阁,以李某为首相,全权处置内政之事,便是践行先生之理想。所为天子之子不皆贤,而宰相可传贤而不传子,天子深以为然。而且还将内阁重臣设立任期制度,以免愚臣权奸乱政。如此圣名君主,与先生志同道合,难道先生不愿意出山相助么?”
黄宗羲被说的有些意动,他身为东林君子的后裔,士大夫的表率,对大明是忠诚的,但是也否认,大明是历朝历代最为君主**的朝代,也正是因为如此,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中多有批驳君主**,提出了许多‘民主’思想,但他所有的思想是来自于对旧制度的批判,而帝国的新政则是二十多年来的实践。如果说大明王朝和中华帝国只能选一个作为黄宗羲理想中的国家,那更为‘民主’的帝国肯定会胜选。
“你所言不错,当今天子确实圣明,帝国新政,改革变法也是百姓之幸。可老夫不明白,天子为何要让老夫去当英王的侍读学士........。”黄宗羲说着,忽然声音戛然而止,他张着嘴,好像被人掐住脖子了,他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皇位继承!
李海今日所说的言语,都是围绕着黄宗羲的著作《明夷待访录》,而明夷二字是出自《周易》中的一卦,所谓:“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人攸往,主人有言!”,如此可见,明夷二字是指的处于患难之位的智者,而待访则是等待后世来采访谏纳,可这本批驳封建制度的书本身就是写给后世君主的,此刻当朝首相又传达帝王口谕,让他去教授皇长子学习这等‘帝王之术’,也难怪黄宗羲想到皇位继承上去了,只不过黄宗羲的想法是完全错误的。
黄宗羲以为,李明勋让他去教李君度,是让他更好掌握‘帝王之术’,将来好继承皇位,但李明勋的本意是让李君度认识到帝国新制与历朝制度的区别,认识到帝国需要的是合理的制度而不是一个英明的君主,更要认识到,英明的君主只是帝国一时之幸,若因其再回君主**,那就是帝国之大不幸!
从黄宗羲的表情变化,李海就猜出了他的想法,但这一次,李海却装了糊涂,在他看来,完全没有必要让黄宗羲知道李明勋的意图,他只需要去做就是了。
“老先生,黄先生,您意下如何了?先生.......先生?”李海连问着,但是黄宗羲却已经惊呆了,一直到李海推了推他,才是还醒过来,李海只得又问了一遍:“老先生愿意相助么?”
“学贵履践,经世致用,老夫著书半生,若不亲身用之,岂不是为后人所耻笑?然,老夫出仕,为天下而非为君主,为万民,非为一姓。”黄宗羲傲然说道。
李海丝毫不在乎黄宗羲的倨傲,至少他同意了,李海赞许道:“老先生所言正是李某之志向,李某身为首相,毕生皆愿为万民忧乐而忧乐,李某与老先生一样,以天下为事,为君之师友,那些以私人为事者,才是君之仆妾!”
“成王所言甚是!”黄宗羲终于笑了。
李海忙称不敢,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递给黄宗羲,说道:“老先生,这是天子亲笔所书的介绍信,只需执此信到成都,便能即刻履职,途中一应事务,我都会让人安排得当,您可以随时动身,当然,也无需着慌,时间有的是。”
黄宗羲收起那信,问:“老夫听闻四川光复,吴贼授首,英王不回京城么?”
李海笑了笑:“西南尚有顽寇作祟,汉奸余孽,还需英王统帅弹压,另外,西南土司林立,历朝历代都有祸事,几代羁縻都未有结果,天子的意思是让英王在西南预做准备,快刀斩乱麻!”
“好,那老夫处置完家中私事,便去上任。”
天色渐晚,黄宗羲坐在书房桌前,笔划不断,把一封封写好的书信装好,放在一边的盒子里,从下午忙到晚上,蜡烛都换了三次,依旧没有停下,一直到长工端来了夜宵,他才抬起头。
黄家原本也有不少仆役丫鬟,但随着新朝鼎立,新制推行,四民平等之后,家仆这种职业消失了,帝国新贵还能以签长约的方式使唤下人,但地主士绅却无论怎么样都会被扣上奴役良民的帽子而被清算,黄宗羲顶着抗清义士的名头,无人敢动,但也不想招惹麻烦,遣散了所有仆从,只是家中不能无人做事,就聘请了长租的佃户做活,几个长工轮流照顾,而浆洗缝补也交由这些长工家的女眷,索性黄宗羲家人不多,倒也方便。
“报老爷,有事禀告.......。”
黄宗羲吃了两口夜宵:“说吧。”
“老爷,成大人等了您许久了,想见您。”长工说道。
黄宗羲问:“不是让你告诉他老爷正忙,无暇见他,让他回去吗。”
“小的说了,但成大人不走,他说他是治安官,家就在镇上,多等一会无妨。”长工有些为难。
黄宗羲叹息一声,说:“让他进来吧。”
不久,治安官走了进来,拱手道喜:“恭喜老先生,贺喜老先生。”
“何喜之有呢?”黄宗羲问。
治安官嘿嘿一笑,说道:“那日贵人来访,虽说委任您什么小的不知道,但着实是重视,已经来催问了两次,而且车马也都到了,就等您了。小的听说您明天要起行,特意来贺喜。”
“贺喜就不用了,你身为地方典守者,只要能为民请命,就是对老夫最大的贺喜了,就比如说吧,咱们黄竹浦到现在连一所初级学堂都没有,你是不是也该为百姓筹划一下?”黄宗羲道。
治安官腹诽:那关我的事儿么,得找行政衙门呀。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是说:“以前不好说,但现在不同了,如今绍兴府也知道您的事了,明日小的就报上去,铁定能批下来!”
“好吧,你退下吧。”黄宗羲意兴阑珊的说道。
治安官退下,黄宗羲把烛台放在面前,盯着烛火沉思,只有烛火的熄灭才让人知道并非时间静止了,长工在一旁呆着,没有打搅,一直到天色渐亮,黄竹浦开始热闹起来,先是欢声笑语,继而是鞭炮齐鸣,乡民得知了黄宗羲的事情,既欢心于好心眼的黄老爷不用把时间荒废在无聊中,也庆幸黄竹浦在上面有人了。
天亮了,蜡烛油把灯座粘在在桌子上,黄宗羲被鞭炮声惊醒,黄家的人可以挡住客人不来烦扰黄宗羲,但是挡不住庆贺的声音,黄宗羲抬起头,揉搓了一下发红的眼睛,对长工说道:“阿日,你去把马车取来,老爷要走了。”
“老爷,不是说给您准备了马车,路上也安排好了么。”长工不解。
黄宗羲道:“老爷偏不受他们的恩惠,都说改朝换代,四海成平,老爷倒要看看是真是假,非得一人旅行到四川,才能看到听到。”
黄宗羲倒是果决,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驾车,便踏上了西去的道路,一路直奔四川而去,一人一车,逍遥自在。
章七十 纺织业
身为帝国的首相,李海并不只能做一个说客,他的肩膀上扛着这个帝国的内政,帝国几十个省份上亿百姓的生活都与其政策是息息相关的,事实上,帝国的百姓对平定西南几乎没有什么反应,毕竟双方的实力差距实在过于巨大,以至于在大部分关心此事的人眼里,平定西南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对于接管光复区不久的首相来说,他的首要工作就是让每个人都有饭吃,有衣穿,在帝国元年,这一项工作是靠从南洋行省输入的海量粮食达成的,建立储备粮仓,设立粥厂,把收归国有的土地租给无地的流民,并且免去赋税和租金,把城内的闲散人员和难民组织起来,通过修建道路,疏浚河道等大工程为其提供工作,而流落街头的孤寡和乞丐也被集中起来供养。
而进入帝国二年之后,社会承平,各地工商业快速发展,原本因为社会工程完结而失去工程的劳动力又得到了进入工坊和商店的机会,而各级衙署,特别是江南地区,又开始大规模设立习艺所,由各级行政衙署提供场所和衣食,重点的工商业主提供技师,把壮劳力培养成工人,然后再进入工坊工作,这个模式在商品经济极为繁荣的江浙地区最为普遍,特别是纺织业等江南传统强势的产业,不仅迅速完成的复苏,而且还在迅速扩张者。
帝国鼎新打破了朱明和满清时代的人身依附关系,奴仆与主人,佃农和地主之间的人身依附或者不复存在,或者焕然一新,给经济的发展带来了充足的劳动力,而帝国中枢向江南转移,特别是确定申京为帝国首都之后,帝国海外行省的资本家们用海洋贸易积攒了二十多年的资本快速注入,再加上沿海、沿江和运河两岸的巨大需求,及已经半殖民化的日本市场都让江南经济发展获得了充沛的动力。
“安徽请拨劳改、苦役等犯三万五千人,以供其铁矿产量扩张之用,另需投资五十万两,请求向联合银行借贷,或者将铁矿股份部分向私人开放。”
李海的办公室里,下属的官员例行向首相奏报一系列大事,李海听了铁矿增产一事,丝毫不加犹豫,说道:“融资之事可以开放部分股份解决,至于劳力,一个也没有,他要的那些人需要移民海外,或用于疏浚河道。另外告知,南方钢铁产业发展,以高精方向为主,铁矿石、生铁等初级产品并不在促进之列,已定京津、河北和辽宁为重。”
“河北河间、大名与山东临清、武定等五府十七县遭遇蝗灾,多地颗粒无收,减产逾八成之巨,请内阁拨银赈灾,计需银元一百二十五元........。”
“不准!蝗灾导致减产和无收,以米粮赈济即可,如何直取财政?先挪用天津、济宁和淮安仓库的运河扩建工食储备粮五十万予各府发放,年底前补充完毕即可,由内政部差员前往各地调查灾情,待有消息,另行处置。
另外,日后各地再有灾情,若仅仅是减产,只免钱粮赋税,若灾情连年,才可拨付钱粮,似长江、钱塘、珠江、运河等水运便利之省份,要以拨付米粮为主,若陕甘、陕西等水运不济地区,才可以银钱为主,此例只适用于农业受损之灾,如蝗灾、旱灾,若有地震、水灾等祸,则不循此例。”
李海听着一份份的公文,不时与当值的内阁成员商议,继而动笔批示,这便是他日常的工作,但已经代理内政多年的他,也不是那般好糊弄的。
“苏松常杭湖嘉六府纺织业较上个季度增产近两成,纱锭数增长至三十二万,江浙纺织业发展状况良好,拟再批工坊用地一万八千亩,另在杭州、苏州两地再各建一个纺织品专用码头,以备.........。”
李海忽然问道:“六府纱锭数已达三十二万了么,那岂不是说,仅这六府,今年便有超过八百万匹棉布的出产?”
“正是如此,殿下。”
李海看了看其余几个阁臣,问道:“纺织业发展如此快,诸位不觉得有问题么?”
马东来身为副相,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说道:“殿下,这本就是好事啊,如今海内承平,四方跪服,正是纺织业大兴之事,况且纺织业为高利润行业,仅这一行业每年的税收就超过湖北湖南两省之夏秋两税,如今百废待兴,各行各业都需要帝国扶持,可万不可轻动纺织业啊。”
见李海沉默不言,马东来又拿出了惯用的一招,说道:“首相大人,您也知道,陛下历来重视纺织业呀.......。”
李明勋当然重视纺织业,毕竟他来自后世,知道伟大的工业革命就是在这个行业率先展开的,所以他在少有的对内政经济的评价中,对纺织业评价尤为高。
李海问:“纱锭已有三十二万,比去年这个季度增长了一倍还多,本王自然不会反对纺织业的发展,但多少纱锭就要纺多少棉花,本王问一句,六府纺织业所需的棉花来自哪里,份额多寡呢?”
属员相互看看,都不能回答,因为内阁会议没有让他们准备这些,李海看了出来,说道:“暂且休会,你们把本王要的资料快些取来。”
属员们倒是麻利,在内阁会议再度重启的时候,已经从资料室内找到了首相所需的一切资料,而这份调查报告显示,在帝国元年,江浙刚刚光复的时候,六府纺织业所需要的棉花有六成来自海外,一成来自本地,三成是由两淮地区提供,而进入帝国二年,海外棉花因为价格昂贵所以越发用的少了,而六府本就人口稠密,又要种桑、麻、茶等经济作物,棉花产量根本不足,所以两淮地区成为了原材料主产地,通过运河和长江,棉花可以很顺利的进入纺织业核心区域,而随机纺织业的快速扩张,通过运河和黄河,棉花产区又向山东和河南快速扩散,而最新一季度,海外棉花只占了一成,占比最大的已经变成了两淮地区,占了一半之多。
“我说这段时日江苏和安徽各州县都在扩充粮食储备,原来是把种粮食的田亩种成了棉花!诸位,我想问问,若哪一日两淮地区也有灾荒,那岂不是帝国腹心之地也要受此横祸么。”李海用手指头点了点桌子,问道。
马东来脸色微变,轻咳一声,说道:“首相大人,两淮河网密布,交通便利,有运河、长江与外交通,若真有那一天,无论是两湖之粮,两京储粮,还是海外之粮,都可以迅速到达,并没有那么严重。”
李海呵呵一笑:“副相想的简单了。”
马东来闻言一动,不知李海说的是什么意思,李海见他不解,看向众人,问道:“你们知道本王是什么意思吗?”
一众阁臣都微微摇头,马东来看向内阁属员,问道:“尔等可知晓?”
一个不过二十四五的年轻属员站出来,恭敬说道:“属下想,殿下说应该是灾荒不仅是农业农民之灾,也是工商业之灾。例如蝗灾,蝗虫所食并非只有稻麦,棉花植株亦为其所害,同样,水灾也不分粮食还是经济作物,一样受灾。若只是粮食减产歉收,百姓无以果腹,可如副相大人所言,凭依两淮水网交通之利,调配各地粮食支援,可若棉田受损,棉花减产,那仰赖于两淮棉花的六府纺织业该以什么为原料呢。”
“说的很好,那你说,该如何办呢?”李海笑问道。
那人说道:“这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我帝国地域广大,一省之地便盖泰西一国,如此,便可将棉花种植区域扩展开来,将六府所需原料棉花,尽可能分配给更多省份,例如适合棉花生长的北方西北省份,这样,一省受灾,不至于原料断绝,棉布价格暴涨。而且,也可借此机会,发展各地经济,也是善政之举。”
“虽你说的不也全对,却也见识不凡,记下他的名字,今年的考评给满分。”李海赞许道。
“副相,你觉得他说的哪里不对么?”李海又问道。
马东来只得说道:“两淮之所以是纺织业原材料的最大产区,主要是两淮交通便利,北方各省虽然也气候适合,但若不濒临运河和港口,则棉花运价高企,成本上涨,以山东为例,临清济宁之棉因为靠近运河,与两淮棉花均价无异,登州、青岛之棉较之两淮还便宜,因其海运便利,但青州、莱州、泰安等州府,却因为陆地运输较多,棉价扔高于两淮,至于方才他所说的西北和北方,更是运输不便,陕甘运来一石棉,怕是要比同重量的斜纹棉布价格还要高吧,所以均分棉花来源地是对的,却也不能随意分配。”
“首相和副相说的都有理,可.......可六府纺织业正在迅速扩张,今年所需的棉花尚且足够,可这么发展先去,明年纱锭可能要过五十万,而运河疏浚让山东、河南等产棉大省输出不足,若是再压制两淮棉田数量,岂不是妨害了纺织业的扩张,而下官回思各地,既要适合棉花生长,还要交通便利,纵观沿江沿河沿海诸省,都是不符合啊,下官以为,棉花出产,唯有两淮胜任。”轻纺工业大臣哭丧着脸说道。
马东来悄悄瞥了李海一眼,眉眼之间多了一丝得意,他虽然没想到方才李海和属员所说的那些,但眼下的局面却是有些打了首相的脸,你想的再周到再长远又如何,纺织业要发展需要棉花,棉花要出产只能着眼于两淮,最终还不是得妥协么,总不能自断臂膀,抑制纺织业吧。
“谁说唯有两淮可胜任,你的眼光就不会放长远一些吗?”李海淡淡问道。
“哎呀,殿下,南洋推广的棉花是引进自南美的巴西棉,虽然引进超过十年,但仍在培植之中,吕宋尚可种植,可南华等省都是低产,而澳洲距离太远,海运价格太高........。”轻纺工业大臣叙说着棉花产地的各类弊端,李海也知道一些,只是没有这么详细,但与他的判断一样,实际上,无论帝国的海船造的有多大,似棉花这类大宗货物的运输价格还是高居不下,各类工坊业的发展还是要在原料产地附近才是,实际上,一直到蒸汽动力船只出现之后,才是完全解决。
李海敲了敲桌子,制止了对方的发言,他说道:“你的眼光不要总盯着帝国行省,日本难道不出产棉花吗,只要把关税降低到百分之三十以下,日本的棉花同样可以作为低廉的原材料来源啊。”
“日本?”
一众阁臣都不曾想李海直接把国外作为了首要选择,李海继续说道:“日本人口稠密,气候适宜,与两淮多半一样,历来都出产棉花,只要打破关税壁垒,便可用之,况且,用日本棉花,也是一举数得的事情。”
这已经不只是纺织业和棉花的事情了,能入阁的人也不是傻瓜,对帝国的战略也是有了解的,目前的日本仍然处于战败赔款的阶段,但帝国已经着眼于将来,不仅要培养这个国家的亲华势力,还要进行各类控制,采购日本的棉花是可以控制其对外经济的,只要把这个原材料产地培养起来,届时帝国就可以用几十万乃至上百万几百万日本农民的生计做威胁,想来日本的武士也不敢让如此多的农夫种植的棉花没有市场吧。
而且日本还是缺粮食的国家,稻米就是硬通货,显然,棉田的扩大是建立在粮田减少的基础上的,而在日本周边,唯有帝国才能提供如此多的粮食,控制了这个国家的粮食,那基本上就是控制整个日本,这对于帝国展开周边战略和扩张在日本的利益是极为有利的。
章七一 儿子们
有首相关注纺织业,棉花来源自然不会被两淮地区独占,最终,两淮地区的棉花被限定在了整个江南纺织业的三成半以下,并且要求在两年内达成这一目标,而在接下来的内阁会议中,商讨的仍然是各地产业的分布问题,李海完全按照战略分配各地的优势产业,并且利用税收来进行调节,需抑制时上调税收,需发展时下调,而在纺织业这一议题上,海外行省中,南非和澳洲也在重点扶持的行列之中。
按照内阁的要求,帝国需要在两年内完成棉纺织品自给自足的,消除帝国,特别是印度洋沿岸各行省和殖民地对印度棉布的依赖,并且将帝国的棉纺织品向周边藩国倾销。
内阁会议到了晚上,李海才是乘车回家,到了家门口,却见门口停着十几辆马车,个个华丽非凡,看标志,也都是勋贵家的,只是配色方面来看,当时女眷所用,李海不解,已近天黑,怎么还有这么多勋贵亲眷在自己家里,而进了家门,看到家里的侍从来来回回的搬运东西,而在堂内,女人们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简直像菜市场一样热闹。
见李海进门,一众贵妇纷纷行礼,继而告退,讨论着离开了,看着摆了一屋子的东西,李海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像要搬家一样。”
“哎,你还不知道么?”成王妃诧异问道,见李海实在不知,她解释道:“是君度要成亲了,皇后捎来信,让我帮着在南京多准备些婚庆的东西,好送往京城,您是知道的,若论皮草之类,咱南面不如北面,可这绣品和丝绵,南面可是要精致好些。”
“君度成亲?他不是在西南吗?”李海有些不解,他当初去劝黄宗羲时,就让他立刻去西南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定然是有皇上的旨意才是。”成王妃道。
李海细细一想也是,西南已经平定,在经略下去就是安定地方和处置地方豪强之事,这种事却是急不得了,特别是土司,千百年沉淀下来,盘根错节,莫要说两宋,就是强如蒙元也没有解决,就算帝国由决心解决此事,也需要几年时间,而英王作为皇长子,理应该成家立业了,再想到李明勋在京城时对自己的身体的诸多忧虑,也明白这位开国定鼎的君王也要想着含饴弄孙之乐。
“好,你仔细帮办就是,咱们那份也要筹备得当,实在不行就先去一趟京城,问一问皇后的意思,另外,台北曾娘娘那你也派人去一趟,你往日与她来往不少,看看是否能劝她前往京城。”李海认真吩咐道。
成王妃应下之后,李海招来侍从,问道:“黄宗羲那边可出发了?”
“回殿下的话,已经出发了,只是没有用咱们的人,那老儿自备了车马,孤身一人西去了。”侍从官说道。
李海道:“那就以内阁的名义向皇上请旨,问英王大婚之后是留在京城,还是返回西南经略,若是后者,适当的时候把消息公布出去,以免黄宗羲去错了地方,这个老头实在是任性,若是不凑巧,累他辗转几次,怕是还要生气呢。”
京城。
为英王平定西南之功,帝国预备了盛大的凯旋仪式,祭天告祖,宣布国内战争的结束,当然,不免又有几百人加入到昌平战犯管理所中。
仪式结束之后,李君度换下戎装,常服出现在长春宫中,待皇帝皇后坐定,李君度下跪行礼:“儿臣拜见父皇,母后。”
“平身,快些平身,两年多不见君度,君度黑了,也瘦了。”朱妤姝眼睛含着泪花,看着这个自小看大的孩子,忙不迭的让人搬来凳子。
李明勋见李君度起身,指了指一旁小凳子上坐着的李君华说道:“君度,你还没有见过太子。”
李君度径直愣住,眼睛里闪过复杂的光芒,显然他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要向少年时整日跟在屁股后面喊哥哥的弟弟下跪施礼,他只愣了片刻,就要跪下,朱妤姝连忙拦住他,瞪了李明勋一眼:“你也是,又没有外人,何必弄这些虚套的,兄弟之间,别生分了,君华君威快来给你哥哥问安。”
李君华落落大方,走到李君度面前,问候到:“兄长安好。”
李君威跟在李君华后面,悄悄打量着自己这个兄长,上一次兄弟相见时李君威还不足三岁,还不记事,所以颇为有些陌生,学着李君华见了礼,但李君度对李君威可不陌生,直接把他抱起来,以往他可没少抱了老三。
一家人难得团圆,一起在长春宫进膳,期间李君度聊起从军征战的事情,惹得两个弟弟极为艳羡,李君威更是听的入了迷,缠着李君度继续讲,而晚膳用完了,李君度也该出宫回英王府休息,李君威却是非要跟着去,继续听故事不可,见兄弟亲近,李明勋便让李君华也跟着去了,三兄弟当晚全都睡在了英王府邸,第二日李君度又亲自送了两个弟弟入学,才是去宫中见驾。
养心殿里,李明勋放下手中的奏折,拉着李君度坐下,直接说起了大婚的事情,李明勋说道:“沈家女儿的画像早就到了,我与你母后都是看过的,也差人问过了沈家在南华一带的风评,你母后还让人问了沈家女儿的老师和同学,反馈不错,无论人家还是本人,都得体的很,你既然能与人家姑娘在荣王别院独处一个多月,想来也是两不相厌,因此也就定下了她做你的王妃,早两个月以实习的名义调到了皇家陆军医院实习,皇后见了真人,也是满意的,这次趁着你凯旋,也就把婚事办了吧。”
李君度微微点头,他对沈有容也是很满意的,当日二人在广州分离的时候,也谈及这件事,沈有容也不排斥,这件事也就算定下来,李君度看向父亲,问道:“那母妃那边怎么说呢?”
“皇后差专人去了台北,送去了画像,你母亲也无异议。”李明勋选择了实话实说。
李君度昂着头,迎着李明勋的眼睛,坚定的问道:“为何让母后派人去问,父皇为何不问?”
李明勋叹息一声,他也知道,自己与曾淑仪的关系是李君度的心结,以往谈及此事,他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要么就是选择沉默,但到了长子大婚的时候,李明勋也不得不说实话了:“我与你母亲已经多年未有交流了,京城光复之后,我几次写信,派人去传话,希望她到京城来,一家人团聚,即便她执意礼佛,我也让人在这紫禁城建了一座小庵堂,但她都无有应和,多年嫌隙,已如坚冰,难有纾解之计,自为父称帝,你母亲更是与我恩断义绝,若非顾及你的颜面,你母亲怕是早已削发为尼了。”
“难道只是因为改朝换代,父皇称帝么,在这件事上,父亲难道就没有责任吗?”李君度问道。
“自然,我是有责任的,若能挽救,我也会去做,只是时移世易,已成定局了。”李明勋直言道。
李明勋与曾淑仪的关系恶化当然不只是因为改朝换代,当年二人交恶,但曾淑仪已经怀孕,后诞育长子李君度,而李明勋常年出征在外,又自恃身份,未曾与其交流宽解,最终导致二人的彻底决裂,机会失去了,就再难回来了。
李君度听了李明勋的话,语塞词穷,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在他的印象里,自己的父亲是威严庄重的,对自己是极为严格的,却不曾想今日却如此真诚,不仅没有隐瞒,甚至连一句辩驳的话都没有,他想要生气,想要愤怒,却丝毫找不到机会。
“我明白了,父皇,是我失仪了,不该诘问于您。”许久之后,李君度愧悔说道。
李明勋摇摇头:“你是要结婚的人了,也该知道这些了,我与你母亲,与你母后的结合都是政治联姻,你与沈有容之间也不能免俗,正如我常常与你说的那样,到了我们这种位置,婚姻从来不由自己,所以,如果你不喜欢沈家姑娘,也请好好待她,希望我与你母亲之间的悲剧不要发生在你的身上,如果你有所钟爱之人,也无需瞒我,总有办法是可以解决的,不是吗?”
“儿子谨记。”李君度应过之后,选择离开。
李君度离开之后,李香君从养心殿的侧门进来,她揉捏着李明勋的额头,见他情绪低落,认真说道:“其实你与曾姐姐的事上,并不能全怪你,是她性子太刚直了,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有嫁给你,还要为别人,为朱明皇室想的。”
李明勋挤出一点笑容,说道:“哪怕有我一丁点的过失,我也该承担所有责任,毕竟是我误了她一生,所谓政治联姻,是不公平的,我可以为了利益为了局势迎娶任何女人,是因为我可以再追求我爱的人,但她呢,只是政治的牺牲品罢了,如果我们没有孩子,一切都还好说,但我们有了君度,我就永远欠他们娘俩。”
李君度虽然在李明勋那里得到自己想知道的一切,但对于他来说,却是不折不扣的噩耗,他这些年的努力除了是为了企及自己崇拜的父亲,就是希望用自己的成绩去拉进父母之间的关系,但今日他才真正的知道,自己的母亲和父亲之间已经永远不可能挽回了。
心思郁结的李君度走在出宫的路上,思索他被吵闹声惊动,抬头一看是李君威背着小书包回来了,与跟在身边的侍从吵吵闹闹的,原本李君度也没有多想,但走到近前却是发现李君威的脸颊多了有一块紫青淤伤,说话就疼,疼的小家伙龇牙咧嘴,而李君威见到李君度,连忙捂住了伤口,就要跑开,却哪里跑得过李君度,很快就被捏了住了。
“怎么回事,怎么受伤了呢?”李君度拉开弟弟的手,看了一下伤口问道。
李君威拧着脑袋,不去看兄长,嘟囔道:“这是下车的时候不小心......不小心碰到了,撞伤的。”
李君度才不会信这种胡言乱语,如果是撞伤应该有擦伤痕迹,这明明就被人打伤时才有的伤口,再加上李君威躲闪的眼神和侍从官不敢抬头,李君度更是认定这一点,毕竟他上学的时候也是不安分的,打架斗殴是常事,对这种伤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和别人打架了吧,还敢对我说谎?”李君度说道,然后捧起李君威的脸,问道:“是不是别人趁你不注意,被人一拳打在了脸上,是不是?”
李君威脸上绽放出不敢相信的神色:“你怎么知道的,大哥,你看到了?”
“还用看到么,我似你这么大的时候,没少干过,只不过是我打别人,而你是挨打!”李君度抱起李君威,笑呵呵的说道。
“真的,大哥你太厉害了,你就不怕母后母妃他们说骂你吗?”李君威问道。
李君度道:“那个时候,自己的仇自己报,惊动大人算什么本事,而且我打架后,如果有伤就躲到几个舅舅家去,等伤好了再回家,怎么样,我教你打架吧,跟我学三天,保管三个人也打不过你。”
对于自己的伸手,李君度是很有自信的,而且自己的弟弟身体壮硕,比同龄人还要高一些,底子也是不错的,学的肯定快,李君威却是摇头:“哪里用你教,摔跤我都学会了,本来他们几个打不过我的,但是却被二哥看到了,二哥不让我打架,我就住手了,不曾想,那几个混蛋偷袭我,才把我打翻在地的,我自己就能去报仇,不用大哥帮我。”
“什么,是太子不让你还手的?”李君度立刻挑起了眉毛,而在宫门处,太子的马车也是停下来了,李君华走了过来,李君度脸色一变,抱着李君威就对过去。
章七二 教子
陈端跟在李君华的后面,一起走进了宫门,他老远看到英王抱着李君威走来,略微犹疑,快赶两步,到了李君华的身边,低声提醒道:“太子,英王过来了,您避一避吧。”
李君华不解,问道:“为何要避?”
“今儿在学堂的事,怕是英王会不快意,说话若是冲了,有碍您的颜面.......。”陈端尽可能和缓的解释到,作为李明勋身边老资历的侍从官,陈端对于李君度实在是太了解了。
这位帝国的英王殿下武勋盖世,但少年时也是混世魔王级别的人物,皇室在好些年里就只有这么一个皇子,后宫几位都是宠着,又有几个有势力的皇亲在外,英王可以说自幼无所顾忌,在学堂打架斗殴是常事,而今天在学堂的事陈端可是完全看在眼里,原本只是李君威因为和同学抢球完发生了冲突,李君威本就继承了李明勋的大个子,又是胖大身材,原本是占了上风的,可李君华听说之后,强行叫住了追打同学的李君威,这才被对方抓住机会打了一拳,按照陈端对李君度的了解,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行为他可不会认可。
“父皇母后常教诲我们,在学堂不可仗势欺人,更不得惹事生非,我身为儿子,听皇父皇母教诲,有何过错,再者,我本在学校纪检会供职,制止同学斗殴也是我分内之事。我今日所做,一是尽孝,二是尽职.......。”李君华昂首说道,一副‘我有理我怕啥’的模样。
陈端还要再劝,李君度已经走了过来,径直问道:“太子,老三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正要去向父皇母后说,君威在学校打架了。”李君华毫不顾及,直白说道。
在学校打架李君威不怕,被打了一拳,他也不嫌疼,但一听李君华要去告状,顿时害怕了,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李君度抱住李君威,轻拍他的后背安慰着,拦住了李君华:“我知道老三在学校打架了,我也知道,如果不是你胳膊肘往外拐,又多管闲事,老三可不会挨打!”
“什么是多管闲事,什么叫胳膊肘往外拐,我........。”李君华涨红了脸,辩驳着。
“你是他的亲哥哥,作为哥哥,看到弟弟和别人打架,应该去帮忙,这才叫兄弟,你非但不帮忙,还以势压人,让他住手,平白被打了一拳,你算什么哥哥!”李君度怒斥道。
陈端见李君度丝毫不顾及李君华太子身份的意思,连忙给李君威的侍从官使了个眼色,那侍从官倒也是个机灵的,偷偷跑掉去报信了。陈端劝说道:“英王殿下,这只是一个意外,太子也不是有意让三皇子挨打的。”
“闭嘴,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放肆!”李君度喝道,陈端是李明勋身边的老人,平日里无论内侍还是外官勋贵,谁见了他都是客客气气的,何曾有人对他如此态度,但他也知道二人身份有别,不敢反驳,低头不语。
李君度冷冷看着陈端问:“陈端,你可知罪?”
陈端诧异抬起头,李君度问:“皇子遇袭,你身为侍从,专司皇家卫戍,可有及时保护?”
“这......当时.......当时打完就拉开了,三皇子并无危险........所以........。”一向说话麻利的陈端语塞了。
李君度又问:“那袭击者你可有擒拿问罪?”
“这......殿下,那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啊,而且还是承平侯家的嫡子........。”陈端解释道。
“还敢顶嘴!”李君度瞪大眼睛,不怒自威,到底是久经战阵的,自带着一股子杀气,吓的陈端连连后退,李君度的侍卫长说道:“三皇子天潢贵胄,圣上之子,皇子遇袭,你却连凶手都放过了,如何能担起侍从的责任,你可知罪!”
“知罪,卑职知罪!”陈端只能说道。
李君度道:“你的罪,自己去侍从室去领罚,本王管不着,但你冲撞本王,言语放肆.......跪下!掌嘴!”
陈端不由得看向李君华,李君华拦住陈端,说:“大哥,陈端没有不恭敬的意思。”
“有没有,我说了算,太子还年幼,哪里知道他们的坏心思,大哥今日就帮你管教管教他们,省的懒惰狂悖,目无主上,陈端,还用让我再说一遍吗?”
陈端直接跪在了地上,抽打起了自己的耳光,一直打到皇后女官到了,宣所有人去长春宫才是停下,却也打了上百个耳光,脸颊又红又肿。
等到兄弟几个来到长春宫的时候,李明勋、朱妤姝和李香君已经坐在那里等着了,年幼的李君威知道自己惹了大祸了,跑到李香君怀里轻轻抽泣起来,在得到李明勋允许后,被带走了,李明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要问,却看到陈端脸红肿着站在一边,李明勋问:“陈端,你的脸怎么回事,莫非也和别人打架了?”
“不知道?脸都肿成了猪头了,不知道?”李明勋高声喝道。
陈端伏身在地,不敢在言语,李明勋问:“太子,你的侍从官怎么回事?”
李君华朗声说道:“大哥说他有罪,让他自打的耳光。”
李明勋脸色一变,问:“君度,陈端有什么罪?”
“他眼见皇子受袭而不保护是失职,事后纵放凶手,不加以擒拿是为包庇,儿臣问询于他,他百般推诿言语不详,是为不敬........。”李君度倒也不示弱。
李明勋一拍桌子:“好一个失职、包庇、不敬.......好啊,说的好啊,那你说,他这些罪,该怎么罚呢?”
李君度看出李明勋的不悦,低头道:“父皇在上,岂有儿臣做主的道理。”
李明勋合上折扇,伸手一挑,就把身边侍卫的佩刀挑出刀鞘,直飞向李君度,李君度武艺娴熟,动作敏捷,当空握在手中,李明勋怒道:“朕以为他该死,你杀了他吧,当着朕的面,杀了他!”
李君度知道这是气急了说的话,心中害怕,跪倒在地,把刀小心的摆在面前:“儿臣不敢,儿臣不敢。”
李明勋一发怒,长春宫内噤若寒蝉,无一人敢说话,朱妤姝捂着已经隆起的肚腩,说道:“浑说什么气话呢,当着孩子的面喊打喊杀的,君度哪有那个胆子,也不怕吓住了孩子。”
“他没那个胆子?”李明勋依旧怒火中烧,喝道:“陈端他爹为我死的,陈端十二岁就跟我身边做侍卫,小时候也是把他扛在肩膀上宠的,好了,现在他长大了,成王爷了,就能这么作贱人了么,在皇宫里就这么大胆,在外面呢,他大权独揽,位高爵显,还不知道怎么嚣张跋扈!”
“没有,没有,你又冤枉君度,他有多爱君威你是不知道,十四岁替父出征,讨伐西夷,他可是抱着君威好久不愿意放下的,这是心疼君威挨了打,才是失了分寸,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不堪,不生气,不生气。”朱妤姝劝着,上前把长子扶起来,然后对侍卫说道:“还不把你这破刀捡起来,什么东西都往本宫的长春宫带,本宫还怀着孩子,煞气冲撞了胎神可怎么好,出去,快些出去。”
李明勋也知道自己不该在怀孕的皇后面前发火,还动了刀兵,一挥手,让人出去了,他捏了捏有些疼的额头,对跪在地上的陈端说道:“你也起来吧,当着朕和皇后的面,把事讲清楚,学堂里打架的事讲清楚,宫门处的事也讲清楚,不要漏掉一点细节,朕的脾气你知道!”
陈端自然清楚李明勋的脾性,一五一十的把事说了个清清楚楚,既没有替李君华隐瞒,也没有轻描淡写英王刁难太子的事,待他讲完,李明勋沉思片刻,说道:“陈端,下去休息吧,放你半个月假。其余人也都下去吧,这里不需要你们侍奉了。”
等待陈端和一众女官侍从退下,李明勋问:“君度,孟子曰: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你可知否?”
李君度微微点头,虽说他自幼接受的是新式教育,但四书五经还是读过的,这些圣贤言论自然知晓,李明勋问:“那这五有,你有几条?”
李君度道:“儿臣......儿臣.......。”
“你说不出来?那我帮你说,从后往前说,你自恃身份,重尊卑贵贱,年少掌兵,身边只有下属和同僚,无有能言朋友者,自然谈不上朋友有信。今日在宫门前当着众人面斥责二弟,为人兄长,却为兄不友,而君华为弟,却极为恭谨,你长幼无序。你虽已成年定亲,却未曾婚配,自然也不用说夫妇有别了。身为臣属却刁难太子储君,身为外臣却越权责打内禁侍从,是为君臣对面,无有节义。你五有已经失了四有,长此以往,你我父子,还能有亲么?”李明勋问道。
“皇上!”朱妤姝忽然叫出来,他对李明勋教育自己的长子并无异议,在她听完了陈端的讲述,也是觉得李君度又诸多过错,但李明勋的最后一句,却着实伤人,她跑过去,却没有堵住李明勋的嘴:“你胡说什么呢,君度是你的亲儿子,做错了什么都是亲儿子,怎么就父子不亲了,我不许你这么说。”
而早已跪在地上的李君度双肩耸动,已然泣不成声,李君华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了,见父亲对长兄如此斥责,跪在了李明勋面前,哭着说道:“父皇,是儿臣错了,你不要怪大哥,都怪儿臣不好,害君威挨了打,才惹出这些事情的。大哥什么时候刁难儿臣了,儿臣与大哥是亲兄弟,从来都是兄友弟恭的.......。”
李明勋站起身,拍了拍李君度的肩膀,说道:“天快黑了,你回府吧,有一件事你千万别忘了,你君华不仅是你的弟弟,他还是帝国的太子啊。”
李君度低着头,面如死灰,他擦了擦自己的泪水,道了一声谨记,便转身离开了。
“皇上,你这是做什么,你这么说,君华和君度可是要生分了,他们可是亲兄弟啊。”朱妤姝极为愤怒,问道。
李明勋道:“凡事有得必有失,君臣若想有义,就不会兄友弟恭了。”
“这.......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皇后完全没有想到会到这个地步,忍不住哭了起来,李君华忙止了眼泪去安慰。
过了好一会,待皇后上床安歇,父子二人才是离开,走在夜晚的小道上,李君华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问道:“父皇,儿臣今天做的是错还是对?”
“你做的没错,君度失了分寸,当众斥责你,你却依旧对他保持对兄长的恭敬,做的是对的。”李明勋毫不迟疑的说道。
“不,儿臣不是问这件事,儿臣是问君威和别人打架的事,是儿臣这样做对,还是像大哥说的,冲过去帮君威的忙,帮他打架才对?”李君华扬着小脸,认真问道。
李明勋笑了笑:“你觉得呢?”
“母后常说,儿臣身为太子,一国储君,当有仪态威严,也常教育儿臣不可在学校胡作非为,欺辱他人。若儿臣帮君威打架,就有损太子威严,也是仗势欺人,是不对的。可身为兄长,却害弟弟受伤,没有保护好君威,也是不该.......。”李君华满脸矛盾。
李明勋点点头:“你只需要记得,你是太子就够了。”
李君华不解:“那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
“你是太子,无论怎么做都是对的,你制止斗殴,是忠于职守,维护秩序。你若出手帮君威打架,那就是爱护兄弟,亲亲尊尊。”李明勋耐心的解释道。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李君华更是不解了。
“父皇说了,因为你是太子,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是不会错的,这就是你身为太子的特权,身为太子,身上的担子也更重,你获得不仅是荣誉,还会有质疑,正如父皇今日对你母后说的那样,有得必有失,今日你在学堂维护了公义,注定会让你的兄弟寒心,公义和私情,就看你如何取舍了。”
李君华懵懵懂懂的点点头,继而问道:“那如果是您,您如何取舍?”
“如果是我,今天见兄弟跟别人打架,我就会上去帮忙,先打了那家伙再说。”李明勋说这话毫不犹豫。
“为什么?”
李明勋笑了:“第一个原因我刚才说了,身为太子,无论怎么选择,都是对的。第二个原因更简单,你还是个九岁的孩子,你这个年纪,就算做错了事,打错了人,最终也会妥善的恶解决。”
章七三 大婚
帝国二年九月十七日,灵台奏报的吉日,宜婚嫁,自然也就成了帝国皇长子英王李君度成婚的日子,纳采问明、告期册封等诸多程序早就在皇后的亲自过问下由女官处整备完毕,李明勋也着意关注了许多,并且给了李君度足够的自主权。
譬如典礼的正使,李明勋原有意让荣王李定国出任正使,但按照李君度的意思,这个正使换成了帝国首相李海,但并不是所有事都由李君度自己决断,在告期册封典礼前,告太庙的就是皇帝钦点的太子。
当然,身为英王妃一家早早就住在了京城,房子是李君度亲自安排的,规格也够高,是前明国公嘉定伯周奎的居所,迎亲日,李君度盛装进行繁琐的礼仪程序,按照皇帝的要求,他穿的是帝国亲王礼服,而不是军服。
李君度一身衮冕在文华门前等候,鸣鼓三遍,天子头戴通天冠,绛纱袍服走出,升座而坐,雅乐方止,李君度从西阶上行,到丹陛拜位站立,在赞礼官的指挥下礼赞鞠躬,四拜四兴,才进得皇极门,饮酒爵,方出圭,李君度手持玉圭,聆听戒命,李君度高位已坐,眼瞧着自己长子成年成家,双眼有些红了,却也故作肃穆,以命令的口吻发出了洪亮的声音:“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
“儿臣谨遵圣命!”
如此才算完成醮戒礼,领受了皇帝的诫命,而李明勋则按规矩返回了紫禁城,宫乐方休。
当然,身为英王妃的沈有容也要在英王妃府举行醮戒礼,已是亲迎之日,沈家先在祠堂陈列祭物,沈有容一身燕居冠服,与家中长辈一起在神位前行礼、奠酒、读祝。再吃用沈廷枢亲自准备的酒食。沈有容继而跟随执事,对父母四拜。
听完父母训诫,沈有容再拜诸位尊长,这一次,沈廷枢一脉与皇室联姻,各宗各支的亲戚都是到了,这个过程极为漫长。一直到醮戒礼完毕,沈有容改服翟衣,等候英王亲迎。
到底是皇室长子,身份使然,没有那么多的跪拜俯伏,更不会被索要红包,不然不开闺门,这一切的规矩也前明皇室娶亲颇类,而帝国新增的礼节就是在迎亲礼前领取结婚证而已,将沈有容迎回英王府,在行合卺礼,之后二人更换礼服,换上常服。
嫁娶之事,礼数有七,沈有容早已学习过,到了亲迎完,六礼已毕,之后便是夫妻敦伦之礼,这一部分民间俗称洞房,而在昨天晚上,沈有容的母亲已经拿出了压箱底的东西,私相传授了一些,当然,其中关窍是一切听夫君的即可。
(压箱底就是指的藏在箱子底的春宫图)
显然,这是最佳的答案,沈有容或许不懂,但李君度不会不懂,别说他早非少男,就算还是,也会被细细教导过了。
大红喜烛烧的旺盛,染红了整个寝殿,沈有容按照规矩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既没有珠帘纱幕,也没有大红盖头,寝殿里也已经没有旁人了,李君度换好常服走了进来,原本对他已经很熟悉的沈有容已经紧张的掌心出汗,但李君度并未走过去,他站在书桌前,静思了一会,抽出一张纸,在上面只写了香囊二字,招来守在外面的女官,吩咐道:“将此物送至宫中,交由母后身边的齐姑姑即可。”
李君度走到沈有容面前,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挑起她的下巴,说道:“你比那日画油画时更美丽了。”
一向大胆的沈有容没有说话,她想要低下头,但李君度却已经俯身含住了她的樱唇........。
第二日,英王夫妇朝见皇帝皇后,得以赐宴。
第三日,英王妃入宫,侍奉皇后进膳,当然,所谓的侍膳,也只是把早已准备好的东西摆放好就是了。
第四日,庙见。随李君度祭祀了李家祖先,从伦理宗事上来说,她才真正是李家的人。
之后的日子就简单了许多,皇室的婚礼是大事,礼节上不能有一丝马虎,而在平日里,皇室是不讲究太多礼节的,至少对于沈有容来说,比在自己家里的时候还要松快,沈有容还记得自己十五岁去台北求学后,离开了家,才感受到少有的自由,没有想到嫁到了皇家则更为自由。
几日功夫,沈有容就在宫中见到了除却英王生母外的所有人,两个小叔子和两个小姑子要么恭谨有礼节,要么活泼可爱,皇后和李妃也极为友善亲近,让沈有容感受到了很多的温暖,而皇后与李妃也是过来人,当其余皇子和公主不在的时候,也会主动问沈有容夫妇的房事,皇后还专门派了几个精通药膳的女官到英王府中去,却忽然想起这位英王妃也是懂医术的,也专门让人寻了一些好方子给她,自行调配。
待回到王府,李君度已经在书房之中了,见了沈有容,李君度问:“今天怎么在宫里待了这么久,母后留你说什么了?”
沈有容自然不会说那些羞于启齿的话题,连忙转移话题,说道:“母后问我是愿意在京城,还是随您去西南的事。”
“真的?”李君度对于这个答案有些不敢相信。
“当然是真的,您以为呢?”
李君度脸上的阴郁一扫而空,说道:“我以为那日的事让父皇对我失望了,再不会派遣给我差事了。”
沈有容笑了笑,说道:“那日教训你的是咱们帝国的皇帝,今日有意栽培您的可是夫君的父亲,是完全不一样的。”
李君度呵呵一笑,感觉非常有道理,心中暗赞妻子的通情达理,说道:“听闻父皇还为我寻了一位老师,已经去四川了,看来我在京城呆不了许久了,你也收拾一下,我们一道去。”
“你.......你还没问我想去不想去呢。”沈有容脸色有些不好看。
“你若是不去,等我回来的时候怕是能给你带几个伴儿回来。”李君度心情大好,调侃到。
与王妃笑闹了一阵,李君度让她去弄些午膳来,自己则在书房之中挥写奏章,奏章的内容正是有关西南之事的,李君度很清楚,西南的反抗势力只剩下了土贼和顽寇,这种事自然不会派遣自己去做,关键还是在于土司,而对付这些盘踞西南上千年的地头蛇,李君度心里早有计策了。
李君度很清楚,自己主动请战,原要比皇上下封官衔的好,一次简单的御前会议,就已经决定任命李君度为西南藩务招讨使,管辖范围包括两湖、滇、黔、川、桂六省,而这六省也是帝国内陆国境内土司盘亘之地。
在获得任命,完成了娶亲大事之后,英王夫妇南下,把官署安置在了气候宜人的昆明,只不过李君度没有从陆路南下,而是选择乘坐军舰,顺着北风沿海而下,一直到广州才是上船,再前往昆明上任,一直到帝国二年十一月末,才是抵达。
昆明,英王府。
“在下黄宗羲,请见英王殿下。”
这一日,黄宗羲骑着驴到了昆明,衣衫简陋,满身风尘,到了王府之前,立刻表明了身份,显然英王府的门子是不知道黄宗羲的,直言说道:“你是何官身,又有何事见王爷呢?”
黄宗羲道:“老夫是天子钦点的英王侍读,你可报于你家王爷,便知真假。”
“哦,原来是黄先生到了。”门子正要再盘问,李君度的侍从官已经闻讯走了出来,到了黄宗羲的面前躬身行礼,然后问道:“黄先生,不知从何而来,怎么如此狼狈?”
黄宗羲苦涩说道:“不谈此事也罢,这是当日成王交由老夫的介绍信,给你看吧,若是没有问题,带老夫去见英王。”
侍从官笑了笑:“是,这是天子亲笔,绝无差错,老先生请,只是事有不巧,王爷昨日与王妃一起去滇池游玩了,刚得到消息,今日定会回来,请老先生到书房稍候,如何。”
黄宗羲自然不会有异议,被引着去了书房,而所谓书房也是李君度平日与幕僚在此议事的地方,沙盘摆开,地图高悬,各类资料就排列在书柜上,只不过今日休假,书房里没有人,黄宗羲看着那栩栩如生的沙盘,上面标注了西南六省各土司的位置,就是明白李君度的心思还都在本职工作上,深为满意,而侍从官不久进来,端来茶水点心,说道:“老先生先吃用一些,休息片刻,我已经让人备下热水和衣服,一会洗漱换过,也好见殿下,先生以为如何?”
黄宗羲不免有些动容,这侍从官与自己素不相识,却如此关怀,实在是可贵,问道:“你到底是英王侍从,为何对老夫如此恭顺?”
侍从官笑道:“这是英王早已吩咐道,只是不知道您今日来罢,若知道您今日会登门,殿下定然会扫榻相迎的。”
“你家殿下倒是尊师重道。”黄宗羲感慨说道。
他倒是没有扭捏,吃用了茶点,换下了身上的脏衣服,正与侍从官闲聊,就听到外面有人来报说英王已经到了,黄宗羲连忙迎上去,见到李君度,先施礼相迎,李君度受其礼,然后以师礼待之,待二人落座,他才细细打量黄宗羲。
“早就听说黄师父是当世大儒,今日一见,果然别有风采,难怪父皇和成王兄都向本王推荐。”李君度笑呵呵的说道。
黄宗羲捋须摇头,直言说道:“老夫若只是当世大儒,怕也不能担当殿下侍读学士吧。”
李君度听了这话,不免有些尴尬,李明勋素来对士大夫不感冒,帝国也是建立在士大夫的骸骨之上,什么大儒名家,根本就不入李家的眼,想当初,太子李君华在大本营接受的也是正统的儒学教育,可是当李明勋称帝后,还不是顺应潮流,转投新式教育了,这新朝已经不是士大夫的朝廷了,李家也不是与士绅共治天下。
“黄师父所言极是,师父能得父皇认可,定然有所长,在京城时,父皇也曾御赐先生著作,本王细细读之,感觉黄师父的学问很有先见之明,与父皇思想如出一辙。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想请黄师父解惑。”李君度讨教道。
“请英王直言。”黄宗羲脸上挂着笑容,他到底是士大夫家族出身,对名声是极为重视的,能成为皇长子的侍读学士原本就代表了皇室对他的认可,方才李君度所言,明明说到当今天子也读过他的书,而且与之观点一样,这可莫大的荣耀呀。
李君度道:“黄师父可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屁股决定脑袋。”李君度说到这里,眼瞧着黄宗羲脸色有些难堪,知道自己话说的粗鄙,连忙解释:“这话是父皇说的,在京城御前会议上,父皇也曾对成王兄说过。”
黄宗羲脸色和缓了一些,既然是天子之言,那就无关粗鄙了,他问:“何为屁股决定脑袋?”
李君度道:“大概就是在其位而谋其政,便如一农夫,以种地为业,自然希望朝廷能免农业方面有关税收,而一个商贾则希望免商业税,一个官员也就希望提高公职人员待遇,这就是屁股决定脑袋,一个人处于什么位置,拥有什么身份,就会说什么话,办什么事。”
“话虽然粗鄙,倒也是至为允当。”黄宗羲道。
李君度呵呵一笑,说道:“是了,黄师父,这就是学生不解之处了,您的书,学生都已经读过了,里面充满了对皇权对帝制的反驳。要知道黄师父之父本是东林七君子,正统的大明士大夫,本与皇家一体,与朱明皇室共治天下,是为既得利益者,也就是原有体系的受益人,为何却反对原有的体制,而追求帝国现行的法治、民治的体制呢?”
黄宗羲终于明白了李君度的意思,他摆摆手,反问道:“英王,天子已为帝王,为何还要推行新制呢,您身为人子,可为老夫解惑否?”
章七四 藩务
是海商出身,您知道,帝国的制度很大程度来自于社团时代,元老们的股份参与........。”李君度给出了一个典型的‘屁股决定脑袋’式的答案,但黄宗羲却没有让他说完,直接反驳道:“可如今陛下已登基称帝,却仍然分权让权。”
这也是一个重要的事实,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时间有二,第一是帝居京师,而内阁中枢则在临时首都南京,内阁执掌帝国内政外交,除了大政方针和部分重要事务,所有政务都由内阁负责决断,只需要向皇帝报备知晓而已。
而第二个便是李明勋在称帝之后,正式确定了元老院和国民议院共同组成国会,在国会所拥有得立法、监察和财政审核三大权柄中,议院都有涉及,其中对财政审核拥有的权柄最少,但却掌握最大限度的立法权,只有涉及帝国贵族、军队、藩务的法律需要元老院同意,而在李明勋称帝之前,议院最大的权柄是监察权,根本无法审核行政机构的财政,而所有议院通过的法律也必须元老院同意后才能实施,那个时候,国民议院更像是元老院的下属机构,显然,李明勋的称帝不仅没有削弱民权,反而增强了议员们所代表的中下阶层在帝国中枢的权柄。
李君度一时语塞,他并非没有答案,只是不愿意说出来罢了,因为在他看来,自己父亲称帝后权柄下移的原因主要是妥协,目的是为了更好的帝国的各个民族和各个区域,团结帝国的各个阶层,而这只是一时不得已罢了,但这一次回京城大婚,李君度重新认知了自己的父亲,发现与自己的印象全然不同,那些权柄是他故意分出的,而且没有再夺回来的意思,反倒是用法律和制度把权力的归属确定下来,不准备轻易更改。
“父皇代天立宪,心系百姓,才有如此善政,当世圣人也,又岂是本王能理解的。”沉默了一会,李君度苦涩的笑了笑。
黄宗羲见他打哈哈,笑了:“天子是当世圣人不假,可陛下称帝之后仍然分权让权的原因却如殿下方才所说,屁股决定脑袋。”
“那要讨教黄师父了。”李君度抱拳问道。
黄宗羲说道:“自古改朝换代,所需者有三,财、人、名!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以前明为例,明太祖举事,所需之财,主取之于农业,名为农民所纳钱粮,实际却是士绅筹措,而其朝中将帅臣子要么是淮西旧人,要么是士大夫,其正统也是来自于士大夫的拥护,明太祖开创天下,所取所需,大部分来自士绅阶层,自然与其共治天下,前明皇权不下乡,是矣,明太祖在京城当他的大皇帝,士绅在乡里当他的小皇帝罢了。
而今上不同,帝国建立,驱逐鞑虏,所需军资来自何处,一为国债,二位税款。帝国二十余哉,大半在海外开拓,对农民征税很少,主要税款是工商业所得,而国债更是主要由工商业从业者购买。而帝国朝廷所有官员,军中所用将佐,都取之于学堂,能入学堂者,亦是有资产的,所以天子所用之人也来自于工商业主,至于帝国正统更不用说,因为工商业主不希望前明再复,因此支持天子另立新朝,以为正统也。
天子之位,工商业主出力甚多,自然要向其分权,只不过工商业主与士大夫不同,其资产主要并非土地,亦无人身依附关系,较之于从政,更喜欢经商,才有各级议院让其参政。
如此看来,也是屁股决定脑袋,工商业主有钱有人有势,自然可得权柄,只不过与历朝历代不同,今上位当世圣人,不待其索要权柄,便主动赋予。”
李君度微微点头,越发觉得黄宗羲说的有道理,而黄宗羲则说道:“说到这里,老夫也可为殿下解答另一疑惑,方才殿下问,老夫为士大夫出身,为何批驳君权,支持民权。盖因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中华几千年,朝代数十,每当朝代更迭,皇权都在加强,到了前明更是到达前所未有的程度,但依旧有甲申国难,鞑虏入关,老夫身在王朝之末,看到的是**、混乱和低效,所以才希望皇权受到制约。”
“如黄师父这般说.........。”李君度听了这话,顺口说道,但一想要说的言论有些不妥,连忙笑了笑,闭嘴不言。
黄宗羲哪里猜不到他要说什么,直言说道:“确实,若老夫不见前明衰落,也不会有这些思想了,穷则思变,乱也思变,如是而已。”
二人聊着,眼瞧着天色渐暗,李君度顺势留了黄宗羲在府中用晚膳,晚膳倒是没有讲什么排场,寻常的家宴而已,也没有什么作陪的客人,就连倒酒都是李君度亲自来,黄宗羲看的啧啧称奇,听李君度说在京城时也是这般,更加相信皇室不讲俗套规矩的传闻。
酒过三巡,李君度放下筷子,问道:“黄师父,今日为您接风洗尘,您这侍读学士便算正式履职了,只是不知道黄师父要教些什么,烦请告知一二,学生也好温习一二,以免黄师父讲起来,学生懵懂不知,就实在汗颜了。”
这个问题倒是难倒了黄宗羲,他这个侍读学士可不是真的来讲课的,如果讲,按照他的理解也该是帝王之术为主,可这又不能直言,而当日李海所言,让他讲解自己的著作,黄宗羲却认为不合时宜,他的那些著作虽然很有前瞻性,但也不过是成文字,而帝国的制度却已经形成,一个是设想,一个是事实,到底该以哪个为准呢?
黄宗羲不知道,李君度却也只是试探一二,见黄宗羲说不出什么来,他说道:“若黄师父未有准备,可先安顿下来,想好了随时可来教授,学生恭候便是。”
最终的结果也正是如此,李君度在王府周边寻了一个清净的院子作为黄宗羲的居所,一应饮食起居都由王府安排,待遇极为优渥,黄宗羲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他正经的整理了教案,认真的备课,足足准备的小半个月,才是上门授课,但几次去,都是碰壁,原因很简单,李君度没有时间听课。
原本以为李君度在敷衍自己,黄宗羲索性就在王府接连等了几日,却是看到王府之中出入的多是军中将领、参谋一类,亦有西南各省的行政官员到来,而李君度忙的脚不沾地,黄宗羲看在眼里,便也不再着急授课,反而像是一个普通幕僚一样,旁观英王主持的军机会议,了解自己的学生,也了解帝国的政治。
而李君度确确实实遇到了困难了,而最大的困难就是他的计划和意见得不到帝国中枢,特别是无法得到帝国皇帝的认可。
李君度的身份从大西南战区司令转变为西南藩务经略,不仅在于管辖范围的缩小,还有权力受到制约,他被重新派遣到西南,目的就是借机解决西南的土司,但现在的土司都已经今非昔比了,在大西南战区的时代,西南的土司要么是敌人要么是墙头草,李君度有完全自由的权力为其定性,完全可以凭一己判断决定他们的额命运,可现在不同了,经历了西南平叛之后,存活下来的土司都已经接受了帝国爵位的封赏,成为了帝国勋贵,李君度无论要对他们做什么,都要得到中枢的支持。
午后,黄宗羲来到了李君度的小书房,看到他正捏着自己的额头叹气,只见书桌上摆着一张公文,黄宗羲就猜到了大概,问道:“天子依旧不许殿下的计划吗?”
李君度叹息一声:“已经打回来三次了,这一次连批示都没有,只是原样驳回了。”
“那殿下想要怎么办?”黄宗羲问。
李君度道:“只能再与参谋们再议一次,更换一下名单,少动些刀兵了。”
黄宗羲倒是丝毫没有给面子,直言:“若如此,怕是还要第四次驳回了。”
李君度又是长叹一声,心中沉闷,因为前几次他也是这么干的,那张要收拾的名单是越来越小,可依旧没有任何同意的意思,他无奈的摇摇头,说道:“连黄师父都这么说,看来年前是确定不下来了,不如松快了心情,先过个年再说,大不了过年给父皇去封问安的信,请他老人家直接给定个章程,本王身为人子,依命而行,也就是了。”
“老夫以为,这不是章程不章程的问题,天子屡屡驳回殿下的计划,可见从立意上您就错了,哦,也就是您常说的原则性问题。”黄宗羲淡淡说道。
李君度眼睛闪过一道光,他看向黄宗羲,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有自己的见解,于是连忙讨教:“黄师父可有何高见?”
黄宗羲问:“帝国新政,若改天换地一般,殿下可知最得人心者是何等新政?”
李君度微微摇头,黄宗羲道:“最得人心的便是帝国的法治,帝国法律颇多,而且极为严格,上至天子,下至黎民,无一不从。且帝国无论何等政策,上出自天子、内阁,下到乡村小吏,都必须合乎法律才可实施,不合法则不具效力,老夫问一句,殿下那些计划,可合乎法律,可有法可依?”
李君度听了这话,语塞不言,黄宗羲直言:“老夫这几日观殿下施政,藩务之事,判断只问是否符合帝国利益,不问是否合法。您的计划里,也只有权术,而无法治,老夫以为,这便是天子不允的原因。”
“那黄师父以为,怎么样才能合法呢?”李君度来了兴致,问道。
黄宗羲道:“老夫以为,其中关节不在于殿下的计划如何才能合法,而在于如何让那些土司违法,如果他们违法,那么您的所作所为都能有法可依。”
李君度在心里把黄宗羲的话重复了几遍,越发觉得有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好操作。他很清楚,经历了改朝换代的,认识到帝国强盛的土司现在都很乖,一个个龟缩不出,生怕惹出什么事端来,想找他们的茬很难,而细枝末节的东西根本不解决问题,更何况,帝国给西南土司三年的适应期限,自己总不能三年无所作为吧。
“想让他们违法,就要立他们不守之法,守则失权,违则送命,这样对内对外对上对下都有交代。”黄宗羲提醒道。
“那何为不守之法?”李君度问。
黄宗羲道:“据老夫所知,按照帝国贵族法律,三等伯爵以上的勋贵都必须长居京城,既有如此先河,为何不再下顺规定呢,例如伯爵以下勋贵必居省城、府城,或元老院指定的城市,只要有如此规定,那些居于山中的土司就必须下山聚居于城,主离仆,上离下,殿下便可在藩务中上下其手,而若那些土司不肯,便是违法违制,殿下不就出师有名了吗,而天子、内阁和国会又岂会包庇违法土司呢?”
“妙计!”李君度连连称赞,起身拜了三拜,说道:“学生不知师父大才,多有得罪,请师父责罚。”
这道歉倒也不作假,李君度对皇帝给自己安排师父内心实际是抗拒的,特别安排的师父还是士大夫出身,那日见过,听他论新政旧政,多有不合意之处,而且流于表面,并无实际用途,他也只是以为黄宗羲不过是个夸夸其谈之辈,也就没有多少重视,只是碍于是皇帝所命,首相亲请的师父,也只是让人着意看重,好好伺候好也就是了,今天一看,竟不知道黄宗羲也是精通实务的。
黄宗羲笑了笑:“无妨,无妨。老夫只是想提醒,时移世易,殿下今日仍然掌军,但身边所缺的并非是精兵强将,而是精通法务的学者、官员,更需要中枢和地方的立法机构的配合,才好施政有为呀。”
章七五 东国之变
朝鲜,汉江口。
一个哨所守兵双手塞进了袖子里,用手臂和身体夹着一杆生锈的鸟铳,在背风的土墙下瑟瑟发抖,寒风从脖颈里灌进去,带走身上的热量,他骂骂咧咧的嘟囔着,但仍旧无用,只能站起来跺跺脚,好让下肢不要冻僵了。
“娘的,你还真在这里守着啊,够尽职的。”
“吓老子一跳,你从哪里蹦出来的?”
守兵忽然听到有人说话,吓了一跳,连鸟铳都摔在了地上,一看是同一伍的兵,他才稍稍放下心来,捡起鸟铳,发现夹火绳的鸟嘴已经摔歪了,不由的骂了一声,问:“你来干什么,这还不到换班的时候。”
“换班,换个狗屁的班!”那人骂道,指了指昏暗的天和外海的大浪,说道:“就这鬼天气,谁来巡逻查岗,伍长今一早就去镇子里找娘们暖被窝去了,也就是你傻乎乎的真的来站岗,你看看海面,这样的大浪头,有什么船敢在海绵上晃?”
“那倒也是,咱们回去吧,这天气太冷了,怕是待久了连脚指头都冻掉了。”守兵说道。
同伴笑了笑:“可不敢回去,若是伍长没找到娘们回来了,说不定要打军棍,不如咱们找个地方弄点吃的,你瞧,这是什么。”
说着,他从背后拿出一个麻袋,守兵打开,发现里面有满满一壶酒,剩下的都是腌肉大饼一类的,他顿时明白了,笑骂道:“我说你今日怎么突兀出现,原来是又有挣钱的买卖了,是谁家的船?”
守兵所说的买卖自然是走私,他们所处的汉江口直面江华岛,而在前年,那里就被帝国占据了,汉城的商人与觉华岛走私不断,那些商人个个背景深厚,所赚丰厚,自然也少不了他们这些哨所守兵的油水,银钱倒是不多,但觉华岛上没有人喜欢的腌肉、干饼可是这些倒霉兵的最爱,毕竟这些哨所守兵都是出身低贱的军户,平日里也很少见到什么油水。
同伴呵呵一笑,说道:“当然是京商团的船了,谁人还敢抢他们的买卖,船今天一早就过去了。”
京商团是朝鲜有名的商团,当年李朝建立,收取天下赋税,在贵金属匮乏的朝鲜,稻米就是赋税的大头,而海运自然是消耗最低的手段,可把朝鲜八道的稻米运送到汉城却是危险的活计,汉江及汉江口礁石密布,难以通航,李朝先祖驱赶渔民探明航路,死伤很多,渔民便反抗,故意操米船撞击礁石,最终双方妥协,渔民获得汉江及附近的通航垄断权,几百年下来,就形成了赫赫有名的京商团。
二人寻了一个窝棚,起了火,把瓦罐架起来,将腌肉切了,扔进其中,再加入白菜萝卜,折了树枝当筷子,也就吃用了起来,吃饱喝足,火塘也把窝棚烤的很热,守兵躺在地上,拍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享受片刻的舒适,而他的同伴则外出撒尿。
“啊......。”守兵被同伴的声音惊醒,他高声问道:“怎么了,摔倒了吗?”
“出事了,出事了。”同伴在外大喊道。
守兵一个激灵,直接起身,在窝棚口感受到刺骨的寒风,实在是不愿意出去,于是问道:“是不是伍长回来了,你已经在外面了,不如就顶一顶,省的我再出去了。”
“哎呀,不是,你快来看,外海有船。”
守兵怒道:“也不知道刚才是哪个蠢货说的,这个浪头怎么会有船呢?”
抄了手,缩着脖子,守兵出了窝棚,向着外海看去,黑灰色的海面上却是出现了片片帆影,一艘艘城堡一样的船只出现在了守兵的视野之中,那些拥有高大舷墙和船艉楼的炮舰上密布着黑洞洞的炮口,让人不寒而栗,眼瞧着一排舰船缓慢驶入视野,大大小小二十余艘,守兵立刻不淡定了,撒丫子跑去了哨所,敲响了警钟,点燃了烽火,然后跑向远处的镇子,寻找自己的上司去了。
汉城,景福宫。
如今的景福宫实在是过于简陋了,虽然仍然拥有很大的占地面积,但是光看建筑的话,也就比地主家的院落稍微强一些,毕竟当年汉城的宫殿宅院都被拆解一空,而十几年来,也没有足够的财力重建,一直也就这么凑合着使用了。
景福宫的王位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叫李柏,是朝鲜西国政权的国王,在中央王朝改朝换代的鼎革时期,他的父辈各自做出了选择,他的父亲选择了蒸蒸日上的大清帝国,而他的叔叔李选择了江河日下的大明王朝,但最终事实证明,全部错了,而他的父亲则在混乱的党争和满清无尽的欺压下离开了人世,李柏接替了王位,却面临着满清覆灭的局面。
朝鲜的历朝历代,很少有敢向中央王朝挑战的勇气,更多的时候是妥协和忍让,当帝国光复大陆的时候,李柏也做出了一样的选择,但是帝国并未接受中华第一孝子的称臣纳贡,因为此时的朝鲜已经有了三个政权,李柏的只是其中一个。
“领议政。”李柏轻咳一声,问道:“汉奸口出现天朝水师舰队,你准备如何应对?”
金铽沉声回答:“臣暂且无方略,汉江口与觉华岛情况尚且不清楚,臣以为我朝之兵不可妄动,当以定制动,以免引发天朝误会。”
金铽是已故亲清重臣金自点的儿子,也是李柏的岳父,年轻时的李柏有诸多反清之举,正是有金铽在清廷斡旋,才得以登上宝座,但金铽也明白,眼前这位大王已经不是那个唯唯诺诺,时刻担心被清廷处置的少年了,而当今形势也非满清主导的时候了,已到中年的李柏随着帝国的建立而野心蓬勃。
而金铽也是在拿不出什么办法来,汉江口出现天朝水师舰队虽说是事实,但目前只知道的是那支舰队仅仅是在外海巡游,封锁了汉江口,并且在海岸线附近,在晴朗的白天进行了大规模的炮火射击,但却没有射击目标,金铽知道在帝国海军中那种行动叫做演习,但是他更清楚,那是真真切切的武力震慑。
“原来您是这么想的,诸位卿家,可有良策?”李柏看向其他人,问道。
“臣以为,当派重臣为使节,前往觉华岛交涉,探明天朝之意,并主动清理朝中佞臣奸臣,尤其是在国难期间,与满清鞑虏勾结的叛贼,出具名单,擒拿全族,以备天朝问罪。”另外一个声音响起,金铽不用去看,也知道那人身份,便是明朝遗民陈文川。
皇太极征服朝鲜后,让李柏其父其叔到盛京为人质,一直到满清入关,才由多尔衮放回,而李柏其父在清廷十年,不少前明文士被清人掳来,籍为奴隶,这些人与李柏其父一起回归朝鲜,一直侍奉其左右,而陈文川还是李柏的师父,满清尚在的时候,朝鲜两代国王只敢让这些明朝遗民做侍从,甚至不敢让其居住在汉城,而是在城外单独为其设立了一个村子,名为皇朝人村,但满清覆灭帝国兴起,朝鲜的这些汉人地位水涨船高,陈文川得以出仕,短短两年里就已经升任为礼曹判书,正二品的官职,与前明的礼部尚书一样。
李柏听了这话,脸色潮红,显然有所意动,但见殿堂之内人声如沸,已经有人站出来指责陈文川蛊惑人心,滥起党争,忙拍了拍桌子,问道:“领议政,你认为呢?”
金铽自然是不许的,陈文川要清理的奸臣叛贼,他金铽就是头一号,因为满清尚在的时候,其父金自点就是满清委任的领议政,帮着满清与帝国为敌,出人出钱出粮,可谓罪大恶极,他怎么会支持清算自己呢?
“微臣以为不妥。”金铽朗声说道:“此举如同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早早晚晚,我李朝三百年的江山要毁在上面,大王难道忘了去年的事吗?”
李柏哪里能忘记,实际上帝国初立的时候,西国东朝和南国三方都想要从帝国那里争得李朝的正统地位,当时李柏并不觉得自己的资格会低于其他两方,毕竟南面的政权所拥立的那位伪王并非李氏嫡流,甚至可能就不是李朝王室,而东朝也差不多,要知道,帝国并未承认满清为帝国的一个朝代,只是认为那是一场规模巨大,绵延许久的地方性叛乱罢了,既然满清为叛乱,那己方也只是支持叛乱,而东朝一方曾支持伪明还都南京,在对帝国犯下的罪责方面,己方与东朝还出于起跑线上,而这一点,他也派遣使者向帝国求证过,从理藩院那里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正因为如此,李柏两年来屡屡对帝国示好,尤其要比东朝做的要激进很多,为了证明诚意,李柏与金铽一起,把西国境内的一切满清余孽清理干净,先是逃到朝鲜的八旗兵,继而是与满清有联姻或者亲近关系的李朝贵族,而这些贵族直接被株连九族,以至于有五六万人陆续送到沈阳、京城去问罪,当然,其中大部分已经被送到云中、燕北两个绥靖区,编进了奴隶旗佐,为帝国开疆拓土去了。
但如此示好得到了什么呢,李柏很清楚什么都没有得到,他没有获得帝国的免罪,更没有获得正统的地位,而现在,帝国舰队打上门来,他要再清算一批人吗,可若还得不到认可怎么办,清算来清算去,最后自己的位置能不能保住呢?
皇太极征服朝鲜后,让李柏其父其叔到盛京为人质,一直到满清入关,才由多尔衮放回,而李柏其父在清廷十年,不少前明文士被清人掳来,籍为奴隶,这些人与李柏其父一起回归朝鲜,一直侍奉其左右,而陈文川还是李柏的师父,满清尚在的时候,朝鲜两代国王只敢让这些明朝遗民做侍从,甚至不敢让其居住在汉城,而是在城外单独为其设立了一个村子,名为皇朝人村,但满清覆灭帝国兴起,朝鲜的这些汉人地位水涨船高,陈文川得以出仕,短短两年里就已经升任为礼曹判书,正二品的官职,与前明的礼部尚书一样。
李柏听了这话,脸色潮红,显然有所意动,但见殿堂之内人声如沸,已经有人站出来指责陈文川蛊惑人心,滥起党争,忙拍了拍桌子,问道:“领议政,你认为呢?”
金铽自然是不许的,陈文川要清理的奸臣叛贼,他金铽就是头一号,因为满清尚在的时候,其父金自点就是满清委任的领议政,帮着满清与帝国为敌,出人出钱出粮,可谓罪大恶极,他怎么会支持清算自己呢?
“微臣以为不妥。”金铽朗声说道:“此举如同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早早晚晚,我李朝三百年的江山要毁在上面,大王难道忘了去年的事吗?”
李柏哪里能忘记,实际上帝国初立的时候,西国东朝和南国三方都想要从帝国那里争得李朝的正统地位,当时李柏并不觉得自己的资格会低于其他两方,毕竟南面的政权所拥立的那位伪王并非李氏嫡流,甚至可能就不是李朝王室,而东朝也差不多,要知道,帝国并未承认满清为帝国的一个朝代,只是认为那是一场规模巨大,绵延许久的地方性叛乱罢了,既然满清为叛乱,那己方也只是支持叛乱,而东朝一方曾支持伪明还都南京,在对帝国犯下的罪责方面,己方与东朝还出于起跑线上,而这一点,他也派遣使者向帝国求证过,从理藩院那里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正因为如此,李柏两年来屡屡对帝国示好,尤其要比东朝做的要激进很多,为了证明诚意,李柏与金铽一起,把西国境内的一切满清余孽清理干净,先是逃到朝鲜的八旗兵,继而是与满清有联姻或者亲近关系的李朝贵族,而这些贵族直接被株连九族,以至于有五六万人陆续送到沈阳、京城去问罪,当然,其中大部分已经被送到云中、燕北两个绥靖区,编进了奴隶旗佐,为帝国开疆拓土去了。
但如此示好得到了什么呢,李柏很清楚什么都没有得到,他没有获得帝国的免罪,更没有获得正统的地位,而现在,帝国舰队打上门来,他要再清算一批人吗,可若还得不到认可怎么办,清算来清算去,最后自己的位置能不能保住呢?
章七六 解忧
回到家的金铽很快有人拜访,能上得他门的自然不是普通人,正是京商团的大房大爷郑越臣,而一直以来,金铽代表的朝鲜传统两班贵族和京商团都保持着友好的关系,在满清奴役朝鲜的时候,他们相互合作,尽可能的垄断权力和利益,而当满清覆灭,帝国建立后,李柏、陈文川不断向帝国示好的情况下,两班与京商更是要抱团才能稳住局面。
实际上,自从帝国出兵占据江华岛,以天朝身份调停朝鲜内部事务之后,金铽也委托郑越臣加强与帝国联络,与想要保住朝鲜王位的李柏一样,金铽和郑越臣也想保住自己的利益。
“草民参见领议政大人。”郑越臣进得门来,问候说道。
“来人,看座,看茶。”金铽脸上挂着笑,说道。
郑越臣也只是道了一声谢,甚至没有作揖,直接大咧咧的坐在了椅子上,似乎很享受这一刻的荣耀。这也难怪,虽说郑越臣的身上也披着两班的皮,但与金氏这样的政坛世家完全不可同意而语,以往郑越臣只能算是为金铽办事的白手套,依附于金铽,但现在双方的关系越来越倾向于平等合作了,毕竟在帝国的眼里,身份高贵的金铽与商贾出身的郑越臣没有什么区别。
“领议政大人,草民见城里城外都加了兵马,晚上还要宵禁,是不是与汉江口出现天朝舰队有关?”郑越臣见金铽闭目不语,直接问道。
“哦,你已经知道了吗?”金铽忽然瞪大了眼睛,叹道:“你的消息好灵通呀。”
天朝舰队在汉江口演习的事情不过发生了一天,金铽也不曾想郑越臣一介商贾竟然知晓了。郑越臣笑了笑:“是,今早便是有人告诉草民了,而且草民还知道,这支舰队虽然领兵的是天朝一员枭将,但真正主事的却是当今天子面前的红人,我东国出身的理藩院总裁,李德灿李大人。”
这下金铽不仅是瞪眼这么简单了,他猛的站起来,撞的桌子上的茶盏都落了地,金铽问道:“你怎么知晓的这般详尽,竟然.......竟比.........。”
显然,郑越臣知道的比金铽知道的还要多,至少他不知道李德灿也在那支舰队之中,而李德灿是否在舰队中,意义可完全不同,只是一支舰队,那是军事行动,而若李德灿在,那就是大事了,因为这位理藩院的李总裁可是掌着陆上藩务,帝国对朝鲜什么态度,支持谁,问罪谁,都是他能一言而决的。
“是,草民是知道的多些,早年也曾与其有过交集,所以月初李总裁到了觉华岛的时候,就联络上了。”郑越臣挺胸说道,言语之中不无得意。
金铽听着郑越臣的话,越发感觉震惊,怎么听郑越臣的意思,是那位李大人主动联系的他,这郑越臣不过是个商贾,怎么会和那等大人物扯上关系,思来想去,金铽猜到了一种可能,问道:“这么说,你与李大人是故交了?”
“是有些交情,却也算不得故交。”郑越臣品着茶水,把与李德灿的交情说了出来。
原来李德灿出身贫寒,当年随军出战被远征的李明勋俘虏,很快受到了重用,自然要把尚在朝鲜的亲属接去,当时李德灿在永宁为官,搭上了走私的郑越臣,请他帮的这个忙,郑越臣帮他把家人安全的送达永宁,也就因此结下了情义,十几年过去了,李德灿平步青云,已成帝国副相,而郑越臣也从一个开走私船的小商人成长为京商团的大房大爷,李德灿主政辽宁的时候,谋求后路的郑越臣就已经派人送信联络,以表亲近,而李德灿也希望在朝鲜有内应,一来二去也就不曾断联系。
金铽听了之后,啧啧称奇,回思这两年,难怪自己忙的焦头烂额,惶惶不可终日,而郑越臣却按部就班的扩张自己的商业利益,感情有这后招在啊,金铽更是明白了过来,郑越臣之所以今日把这件事抖搂出来,不再隐瞒,显然帝国当局对朝鲜的事已经没了忍耐度,金铽呵呵一笑,非但没有气郑越臣隐瞒真相,还笑呵呵的走上前,拍着他的肩膀说道:“郑老哥真是手眼通天呀。”
郑越臣笑了笑,算是受了金铽这声老哥,他说道:“领议政大人.......。”
“什么大人不大人的,你我兄弟认识多年,不嫌弃的话,叫我一声老弟,也是让我占了老哥的便宜。”金铽笑眯眯的说道。
郑越臣倒也不客气,说道:“金老弟,今日朝议是个什么结果可否告知,我也好跟李大人那边回个话。”
金铽完全不隐瞒,把朝议上他与陈文川相争,李柏左右为难,详细的说了一遍,郑越臣诧异:“哦,金老弟怎么主动请缨去觉华岛劳军,你就不怕有去无回吗?”
金铽叹息一声,说道:“如今这个时局,我还有什么办法呢,朝鲜三国鼎立,天朝大兵压境,我金氏本就有罪在先,要想全身而退,非得天朝宽免罪责不可,可天朝若真能宽免,两年里早就宽免了,但天朝没有,反而步步紧逼,我也是没有法子。
好在圣天子仁德,便是满清鞑酋,主动投降亦是不杀,若有功勋,还可得保家族无忧,我想着,这次便直接去了,若能求得宽恕,得保全族是最好,若求不得,索性投顺帝国,协助中华平定汉城,也能保一家平安,总归比坐以待毙要好许多了啊。”
“哦?你竟有如此想法,实在可贵呀。”郑越臣赞许说道。
金铽也不再扭捏,握住郑越臣的手,问道:“老哥,看在多年相交的份上,可否为我在总裁大人面前美言几句,老弟........老弟感激不尽呀。”
“自然,自然,多年来你我合作良好,这个关键时候,我怎么可能不帮你呢,但有一句话叫天助自助者,金老弟能不能得偿所愿,就要看你自己能做到哪一步了。”郑越臣提醒道。
金铽也是不含糊,直接说道:“我明白,自然是做到总裁大人让我做的那一步,无论让我做什么,我照做就是了。”
“说的不错,听哥哥一句劝,这个时候,别管别人,也别沽名钓誉,凡是多为自己想想,为家人想想,乱世之中,保得一家平安,就是难得了。”郑越臣拍了拍金铽的手背,说道。
“是,您说的是,谨遵老哥的教诲。郑老哥,趁着天还早,不如现在就引我去见总裁大人吧。”金铽已经是忍耐不住,直接求道。
郑越臣摇摇头,说道:“在你的眼里,唯有李总裁能救你出水火,而在李总裁的眼里,你却不是唯一的人选,老弟,若想成事保命,你要把自己弄成唯一才行,所以你还要去见一个人。”
“谁?”
“陈文川!”
“为什么是他!”金铽不解。
“因为只有排除了他,李总裁才会选择你啊。”郑越臣认真说道,然后在金铽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金铽听了之后,脸色大变,亲自送郑越臣出了府,便是回了房间休息,但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觉,脑袋里总是不住的闪过郑越臣的话。
郑越臣实际上没有给金铽选择,他表明的最终的态度,那就是用李氏朝鲜三百多年的江山去换取两人的荣华富贵,而这却的的确确戳中了金铽作为一位儒家士人内心难以舍弃的东西,想要保住富贵荣华,就不得再有朝鲜一朝了,因为帝国需要的,李德灿提出的就是朝鲜内附,废藩置县。
金铽也终于明白郑越臣为何在这个时候拿出李德灿这个背景,无私的帮助自己,就是为达成内附的目的,对于郑越臣这位有背景的商人来说,保住家产地位只是最基本的条件,他不得不考虑未来的政治地位,假如只是帝国接受了朝鲜这个中华孝子为藩国,郑越臣仍然只是一个依附于权臣的特权商人罢了,而只有让朝鲜归附,在朝鲜施行帝国的政治制度,那么郑越臣就可以凭借自己的功劳、财产,成为未来帝国行省的议员,在保住家产的同时,获得超然的政治地位,并且可以把利益扩张到整个帝国。
结束了一个夜晚的辗转反侧,金铽终于挨到了黎明的到来,看着窗子外面的雪盖住了房顶,他快速起身,简单收拾了一下,甚至连早餐都没有吃,就直接去了陈文川的府上,这个冬季的第一场雪已经到来,汉江会在二十天左右封冻,这会大大降低天朝的耐心,金铽必须抓紧时间了。
“老爷,到了陈大人府上了。”暖轿的棉布帘子掀开,吹走了轿子内好容易积攒的热乎气,金铽缩了缩脖子,走了出来,他径直到门前,对门子说道:“本官乃是领议政金铽,有要事请教你家老爷,速去通报。”
门子原本看到有人没有事先那名帖来,本是有些不悦的,但一听说是领议政,立刻换了一张笑脸,先是把金铽先引入了点着火炉的门房取暖,才是着急忙慌的去禀报了,而陈文川原本是不想见金铽的,但听下人说金铽只带了贴身仆人来,并无排场,而且已经进了门房,不得不见了,陈文川把金铽请进了堂内,奉了茶点,把侍奉的下人遣走,说道:“领议政大人,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了。”
金铽轻咳一声,说道:“陈大人,老夫此次前来,是来求您帮忙的。”
“是前往觉华岛劳军的事吗,领议政大人,原本下官是想去一趟的,您执意前往,怎么还需要下官帮忙呢?”陈文川问道。
金铽叹息一声,说道:“陈大人,老夫对此次前去感到前景不明啊,不瞒大人,昨日便是有人来报,海外那支舰队里还有天朝的理藩院总裁李德灿,怕是这一次来,就是宣布结果的,虽说这两年老夫也帮着大王排忧解难,向天朝聊表忠心,可老夫有自知之明,以老夫一家犯下的罪孽,怕是难被饶恕了。但老夫终究是朝鲜之人,要对大王负责,问罪老夫,问罪两班也就罢了,若天朝问罪大王该当如何呀?”
陈文川怒道:“大王何罪,先王何罪?先王被满清囚于沈阳,一直坚贞不屈,从不与满清同流合污,大王即位之后也是虚与委蛇,都是你们,逢迎鞑虏,把持朝政,残酷虐民,抗拒天兵,罪在两班,不在大王!”
金铽脸色涨红,说道:“骂的好,骂的好!你说的没错,以往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我们干的,可这话从我之口说出,你信,大王信,可天朝未必信,别说我说,就算是大王亲往天朝分辩,怕也不会有人信。大王是否冤屈,也只有您陈大人才能取信于天朝了。”
陈文川自认也是如此,如今他身边也围绕了一批人,可谓自成一党,除了少数满清时代隐居不出的朝鲜士大夫,他这一党都是大明遗民,除了先王回归时从满清带来的陈文川等人,还有就是壬辰倭乱时机缘巧合,留在朝鲜的大明官兵后裔,亦有毛文龙时代逃亡朝鲜的辽民后裔,在陈文川看来,自己这些人与帝国是同文同种,长期以来受尽了满清和朝鲜叛贼的虐待,而朝鲜王李柏父子多有维护,他们若为李柏说话,天朝当信的,而陈文川也是力主为朝鲜王开脱,毕竟他们得以存活,全赖几代朝鲜王的恩泽。
“那你去觉华岛劳军,便带上下官吧,下官去了,自当分说。”陈文川说道。
“若是那般,怕是你陈大人出不了汉城,就要被害了。”金铽说道:“天朝水师一来,汉城震动,两班贵族惶惶不可终日,他们可对你陈大人忌惮的很啊。”
“那你说,该如何。”陈文川也知道金铽所言不虚。
金铽说道:“为家国天下计,请陈大人修书一封给李总裁,最好广邀前明遗民署名,再派一信得过的人与老夫同去觉华岛,如何?”
章七七 枕头
陈文川不得不答应,与金铽一样,他们也迫切希望与汉江口的帝国舰队取得联络,弄清来意,若真是了结朝鲜之乱,也要尽量让其站在自己一方,但如今的汉城为金铽一党所控制,内外交通早已因为戒严和宵禁断绝,陈文川昨日下朝之后派了几次人出城,都是未曾出去,甚至还有两个手下一去不返,生死未知,而金铽既然愿意带自己的人前去,他自然不会反对。
陈文川手脚倒是麻利,立刻修书一封,并且邀请同道之人署名,当然,因为这信不避金铽,所以署名的都是早已暴露的人,或者是在满清覆灭之后出仕的官员,一个早上才是办理妥帖,陈文川把信交给了信得过的一个文书,让其随金铽前往汉江口。
而金铽则找上了郑越臣,一行人陆行南下,在汉江南找到一个小港口,乘船直接前往了觉华岛。
觉华岛码头。
船刚一到岸,水手就已经把跳板放下,缆绳拴好,而码头上的夫子则在船老大的指挥下进入船舱搬运货物,郑越臣到底是苦出身,即便是有重任在肩,也是顺手做了一道生意。
一行人上得岸来,通告了身份,便是被请到一处公馆休息,便捷的四轮马车运载着金铽一行人和行礼行驶在平坦的道路上,借着明亮的玻璃镜子,金铽可以在不开窗吹风的情况下观察周围的情况。
金铽是来过觉华岛的,要知道,这里可是历代朝鲜王避难的地方,在帝国海上崛起之后,一度也成为朝鲜的海上前沿堡垒,而觉华岛比往日惹恼了很多,码头通往城内的道路拓宽夯平,两侧修筑了排水暗沟,像是双马拖拽的四轮马车,也可以四辆并行,而在道路两旁是密密麻麻的店铺,朝鲜各类特产在这里都有出售,来往于街道上的商人相貌和服饰各异,金铽看的眼花缭乱,他一直以为觉华岛陷落后就成了帝国的屯兵地,不曾想商业也是这般繁荣起来。
而安置金铽等人的公馆则是一栋四层的红砖小楼,在楼上可以鸟瞰整个港口,金铽入住之后,才知道李德灿正在召开军机会议,只是赐下酒菜招待,金铽等人选了一个靠窗的桌子,一边吃饭一边看港口的情况下,对于港口里的战列舰和大型货船是啧啧称奇,特别是那密密麻麻的炮门,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金铽对于帝**队的实力是毫不怀疑的,但今日亲眼见到,更有更切身的体会,对于自己那晚做出的选择更是不在有任何一点的犹豫。
一直到了晚上,金铽等人才被引导去见李德灿,在卫士们搜检之后,他们进入了铺满了厚实地毯的会客厅,明亮的鲸油蜡烛让彩色玻璃反射出奇异的光芒,金铽小心打量着主位后面略显发福的李德灿,却随着郑越臣的下跪,跪在了地上。
“郑越臣拜见恩相。”
李德灿微微点头,对身边的侍从说道:“给我的朋友搬一张椅子来,朋友的朋友也坐吧。”
听了李德灿的吩咐,金铽对于郑越臣的能耐更是佩服了几分,郑越臣与李德灿寒暄了几句,然后说道:“恩相,这位便是金铽金大人,而我右手边这一位则是陈文川大人所信重的文书何长业。”
“参见总裁大人,草民不仅代表陈文川大人来,肩上还有朝鲜大王的托付。”何长业连忙起身,抢在了金铽前面说话,他说到自己也是朝鲜王李柏的代表,则是让金铽和郑越臣都大吃一惊,毕竟何长业一路行来都很老实,想不到还有这么一层身份。
李德灿倒是一如往常的平静,微微点头,而何长业在怀中取出一封信后,又解开外袍,撕开内里,从里面拿出一张皮子来,放在一起交给了李德灿的侍从,说道:“这有两封信,一封是陈大人所托付,另一封则是大王亲笔,请总裁大人一看。”
李德灿略略看了一遍,问道:“何长业,李柏和陈文川可还有话让你带来?”
何长业看了看身边的金铽,有些犹豫,说道:“总裁大人,大王的托付,须得密告大人.......。”
“你若想说,便当面说,不想说便请回吧。”李德灿不在乎的说道。
他已经看了何长业带来的信,李柏的那一封是信誓旦旦的为自己开脱,说满清尚在的时候,他李柏是人在曹营心在汉,一直是虚与委蛇,与满清周旋,从未真心与天朝为敌,一切过错都是金铽等两班贵族的过错,希望可以获得天朝的宽免,当然,在亲笔信重,李柏也没少给李德灿许下好处,真金白银良田美宅应有尽有,也和他一叙乡情,希望他看到同为朝鲜人的份上为朝鲜分说一二。
而另外一封来自陈文川的信大意也是为李柏父子作证的,证明李柏以前所作所为不过是为大势所逼迫,其一直心向天朝,陈文川等还拉出一长串受朝鲜王室庇护的大明遗民,一起为李柏作证担保,其目的就是保住朝鲜宗庙社稷,保住李柏为朝鲜王室正统,而这显然是李德灿所不能接受的,他此次率兵前来,可是来吞并朝鲜一国的。
正因如此,李德灿对何长业带来的话兴趣缺缺,也不想避开金铽等人,何长业还在犹豫,就被两个军官架了出去,李德灿笑问金铽:“金大人,你又是为何而来?”
金铽一咬牙,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直言说道:“罪臣为总裁大人而来。”
“哦,为本官而来,你难道不是代表朝鲜来接洽的吗?”李德灿不解的问道。
金铽连忙摇头:“那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说辞罢了,罪臣知道,朝鲜向满清卑躬屈膝,助纣为虐,已经是罪无可赦,罪臣等人也是罪大恶极,哪里再敢希求天朝免罪赦免呢,罪臣只想着若能为总裁大人效力,立下功勋,方可赎罪万一呀。”
“那本官又有什么地方需要你效力的呢?”李德灿颇有意趣,直接问道。
金铽道:“罪臣恬为朝鲜领议政,群臣之首,更是在朝鲜操持多年,执掌汉京卫戍,若总裁大人不嫌弃,罪臣愿领天朝之兵入城,控制内外,并且招抚各处,以解总裁大人之忧。”
“可是本官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总裁大人,容罪臣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朝鲜李氏的天数到了,这是三千里河山和几百万百姓也该寻一条出路了,若论出路,哪里还有比归附圣朝更得人心呢?”金铽试探性的说道,他偷偷打量着李德灿,发现他听了自己的话,微微点头,显然是认可的,也就继续说起来:“罪臣这些年久在朝鲜,深知丙子胡乱之后,朝鲜背弃中华之厚恩,投效鞑虏,乃是朝鲜李氏为保荣华富贵之举,遥想当年壬辰倭乱,中华于东国有存续之恩,恩同再造,义同父子,而李氏为一己之私而反叛,已是失德。而数十年来,李柏父子与满清胡虏沆瀣一气,对朝鲜百姓予取予求,敲骨吸髓,不仅导致朝鲜分裂三国,也已经是尽失民心,罪臣以为,朝鲜已是积重难返,若能归附天朝,得中华之庇佑,才是上上之选呀。”
“真是打瞌睡有人递上枕头,正愁无人支持我的计划,不曾想蹦出这么一个人物来,看来朝鲜之乱不会久了,也罢,如此百姓也能少受苦楚。”李德灿满脸笑容,对于金铽的话非常满意,正此时,一个侍从从外面走了进来,原来是那何长业改了主意,虽说他仍然不想当着金铽的面把李柏陈文川交代的话说出来,但却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写在纸上,让李德灿一人看。
而李德灿只是看了一遍,便是把信交给了金铽,金铽看后,大喊冤枉。原来那信重不仅把这些年朝鲜对帝国对前明犯下的罪全都推到了金铽父子的头上,而且李柏还提议,让李德灿直接在觉华岛就问罪金铽,最好是一刀杀了,省的回到汉城,在掀起风浪来,按照李柏的说法,只要金铽一死,朝鲜两班就群龙无首,到时候李柏会大开国门,引入天朝之兵入汉城,清算所有当年依附满清的两班。
跪在地上的金铽汗如雨下,不由得庆幸方才说的话,表的态,那哪里是向天朝邀功,那是在保自己的命啊。
“金大人,你方才说的,正是本官的意思,朝鲜李氏失德失位,不得民心,已经到了千夫所指的地步,本官此次来就是正本清源拨乱反正的,你真的愿意助本官一臂之力吗?”李德灿的问话让金铽立刻清醒过来。
金铽连连赌咒发誓:“愿意愿意,罪臣愿意,罪臣愿意倾其所有,助大人一臂之力!”
李德灿呵呵一笑:“倾其所有就不用了,圣天子仁厚,素来大方,对有功之臣从不吝啬褒奖,你若真的能做到,保住一家不说,本官还会为你请功,另给厚赏。”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成全。”金铽抹着脸,湿了袖子,也不知擦的汗水还是泪水。
汉城,景福宫。
寒风吹动着屋檐角上的铁马,发出了清脆的碰撞之声,李柏站在桌案前,手持一支狼毫,怔在那里,仿若一座雕塑一般,过了许久,他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大字天命,但字写完,却是极为不满意,只得把纸张一团,扔到了一旁的纸篓里。
李柏还想再写,狼毫却蘸不动砚台里的墨汁了,一看,竟然是冻住了,李柏无奈的笑了笑,说道:“来人,再添置两个火盆。”
“大王,已经是三更填了,您该休息了,而且......而且炭火也没有多少了。”女尚宫低声说道。
李柏怒道:“本王为一国之主,难道连炭火都用不得吗?”
“大王息怒,这几日汉城封禁,内外交通断绝,炭火运不进来,所以.........。”女尚宫小心解释道。
李柏叹息一声:“真是犯上!”
李柏说着,把毛笔扔在了一旁,他倒是想去休息,却哪里睡得着,自从金铽去了觉华岛,他就一直难以入睡,甫一入睡,一有动静便是会被惊醒,白日心中所思,梦中自有映照,他有时会梦到天朝使者捧来圣旨,宣告自己无罪,继承朝鲜王之位,并且还会宣布东朝、南国为叛逆,天朝出兵相助,平定叛乱,他李柏仍然作为朝鲜八道的唯一主宰,中兴李氏一朝。
但是更多的时候,李柏是会梦到杀上门来的叛军,把自己装到麻袋里,从景福宫的楼上扔下去,那种坠落失重的感觉是那么的真实。
正在想着,外面忽然出来了一声凄厉骇人的惨叫声,李柏皱起眉头,不解发生了什么,是有人失足坠落,还是宫女正被责打,他的内心深处蹦出来一个更骇人的可能难道是有人叛乱!
李柏摇摇头,搓搓脸,不敢往那方面去想,也不愿意去想,他小心的安慰自己,告诉自己,天朝已经派兵前来了,一定会认可接纳自己的,天朝需要惩戒助纣为虐的贼人,自己送上金铽等一干两班就够了,天朝需要财富和人口,那些两班贵族不正有吗,他们在朝鲜刮了几十年的地皮,比自己这个朝鲜王还要富有,至少不用计算着使用炭火,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有人敢在天朝军队面前反叛.........。
但是自我安慰终究是自我安慰,事实已经发生了,外面传来的已经不只是惨叫声,还有哭喊救命的声音,尖锐的声音之中还夹杂着撞门的沉闷声音,随着绵密沉重的脚步声临近,李柏终于清醒过来。
哐啷!
大门被撞开了,浑身是血的侍卫滚了进来,把女尚宫吓了的昏死了过去,李柏见侍卫还有一口气,连忙问道:“是不是天朝大军前来平叛了?”
这话问出来,李柏自己都不信,而得到的结果也是如此,侍卫捂着脖子,却也难以阻止鲜血喷出,而侍卫坚定的摇头让李柏颓然坐在地上。
章七八 红薯
李柏听着外面呼喊拼杀不断,便是知道时局已经败坏到了极点,以至于叛军冲杀入宫之前都没有人来报信,他顾不得许多,扔下尚有气息的忠心护卫,翻窗逃离了,离开不久,金铽父子率军冲进了殿堂,眼瞧着地上躺着两个人,其中一人已经死了,另外一个女尚宫晕厥,金铽抽醒女尚宫,问道:“大王哪里去了?”
眼瞧着平日熟悉的领议政面容狰狞,女尚宫不敢说谎,说道:“刚才......刚才还在......还在写字。”
金铽跑到桌案前,捡起纸篓里团在一起的纸团,打开一看是天命二字,又开了几张,都是如此,金铽骂道:“天命,天命,你李柏可没有天朝陛下的命!”
叫着着的金铽拿起毛笔,在两个字上大大的画了一个叉,画完之后,他伸手一摸笔尖,笑道:“寒冬天气,这毛笔还未冻住,显然贼王没有跑远,快些追,吩咐下去,无论何人,捉住李柏者,赏三千两!”
“伪王李柏,昏聩暴虐,今天朝派兵来拿,只问罪李柏一人,宫中男女都是无罪,捉住李柏来献,可得赏银三千!”
景福宫内,擒拿李柏的声音此起彼伏,李柏孤身一人在宫中逃窜,听到有人这么喊,知道自己穿着这衣服早晚被人捉住,便是闪进一排矮房之中,借着月光摸到了几件衣服,囫囵个的往身上套,忽然一声尖叫响起,李柏吓了一跳,扭头看到七八个宫女躲在衣架之后,李柏不敢流连,想要夺门而出,却被宫女们拦住,其中一年纪大的喊道:“各位妹妹,他就是外面人要的人,咱们捉住他,换赏钱去。”
李柏抄起笤帚反抗,舞动起来,七八个女人都是近不得身,一宫女喊道:“用水泼他!”
话音刚落,有人捡起桌上的茶壶,泼了过去,里面的茶水已经冻的冰凉,泼了李柏一身一脸,李柏登时冻的瑟瑟发抖,宫女们登时上前,连抓带挠的,控制住了李柏。
等金铽带兵赶到的时候,李柏已经被五花大绑在了椅子上,披头散发的,狼狈不堪,李柏一见领兵之人是金铽,怒道:“金铽恶贼,胆敢卖主求荣!”
金铽之子金世龙提刀上前,就要动手,却是被金铽拉开,金铽说道:“李柏,你尽可随意骂,但卖主求荣这四个字老夫可当不起,你是不是主子,你自己说了可不算,得天朝说了算,你身上没有天朝的册封,如何能谈得上主子呢。”
“天朝......天朝,哈哈,金铽你也就再嚣张几日罢了,不要忘了,天朝水师就在汉江口,等他们知晓,派兵来........。”李柏仿若抓住了活命的机会,大笑而言,却是被金世龙兜头一盆冷水泼了回去,金世龙道:“你这蠢货,若是没有天朝大人的许可,我父子怎会兴兵拿你,不妨告诉你,你的末日到了,李总裁李大人已经在来的路上,早晚会处置了你这个蠢蛋。”
金铽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肩膀,说道:“话还不要说满了,李柏该如何处置,还是得李总裁做主,你先去搜剿宫禁,别让乱兵侵害惊扰,把王室成员都控制起来,免的出了什么差池,来人呐,先把大王请回景福宫。”
金铽手下都是朝鲜兵,在他们的眼里,李柏一直都是半人半神的存在,哪里敢妄加侵害,因此人人都不敢押解,最终还是用长矛绑住椅子的四个脚,临时把这破烂椅子做成了一个乘舆,将李柏抬回了景福宫。
李柏直接被囚禁在了景福宫的正殿,金铽控制了宫廷,直接取来李柏的印玺,写下请天朝出兵平叛的奏章,连夜让人送到了觉华岛,帝国海军陆战队从汉江口登陆,与此同时,吉林绥靖区的藩兵也从陆地渡过鸭绿江进入了朝鲜境内,在帝国海陆并进的时候,金铽也按照李德灿的吩咐在主要城市大肆捉拿逆贼,控制局势,仅仅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大体控制了朝鲜西国政权的主要城市,接管了整个政权。
又是一个冰冷的冬夜,李柏坐在椅子上,蜷缩着身子,与一个月前不同的是,现在的他已经没有资格再要火炉取暖了,过去的一个月里,这座宫殿关押了很多人,李柏的亲族还有陈文川等一干忠于李柏的臣子,让亮堂宽阔的殿堂里多了许多尿骚气,但是那些人很快又被拉走了,如今只剩了李柏,以至于连报团取暖也做不到了。
实在受不住的李柏在殿堂里来回走到,以免身子被冻僵了,经过门口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看向外面,希望看到些不同寻常的动静,好让自己早些摆脱现在苦楚,而每次他去看的时候,都会看到一张干枯冰冷的脸,那是负责看管他的看守,一个贱民出身的士兵,这个家伙似乎对自己,对曾经关押在这里的人都很愤怒,他总是借着任何一个可以得到的机会将刑刑罚施加,即便是李柏,也挨过他的推搡,而当殿堂内只剩下李柏一个人的时候,他的刑罚就更骇人了,每当李柏昏沉欲睡的时候,他就会在外面拥立的磨他手里的那柄斧头,嘴里念念有词,好像磨的光亮了,就可以砍下李柏的人头。
李柏这几日都受到如此煎熬,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如何,但是回想起自己读书所知道的那些亡国之君,李柏的心情更冰冷了,忍不住靠在门上,留出了泪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柏忽然听到外面有响动,磨斧头的声音停止了,似乎那个该死的贱民在与什么人交谈,而门缝里也透过了晃动的光亮,李柏连忙起身,扒开门缝看去,一个锦袍老人站在火把之前,与自己的对视。
“打开门吧。”温和的声音传递到了李柏的耳朵里,下一句话更是让李柏感觉犹如天籁:“送两个火盆来。”
说话的人正是李德灿,而手底下人也按照他的吩咐送来了火盆,李柏靠了过去,烤了烤自己动的没了知觉的手,抬头看到用复杂眼神看着自己的老人,他问道:“您是........。”
也怨不得李德灿看向李柏的眼神复杂,他到底是朝鲜中人出身,若没有帝国,他一生都可能见不到李柏这类大人物,即便见到了,也要卑躬屈膝,可现在呢,他不仅可以见到,而是掌握着他的生死,不得不让人感慨,实在是造化弄人呀。
不等李德灿表明身份,李柏惊呼:“您是天朝使者,是天朝陛下派来解救我的吗?”
“我是李德灿,帝国理藩院总裁李德灿。”李德灿挣脱开李柏的手,温言说道。
“是,对的,应该是您。”李柏叫着,就差跪下磕头了:“李大人快带小王离开这里吧,这里非常可怕,外面有一个随时要害小王性命的贱民,殿内很臭,您闻到了,非常臭,可是您肯定不知道,这里还有老鼠,晚上会咬小王的脚趾!”
“你很想离开这里吗?”李德灿问道。
“当然,快带我离开这里吧,我可以做一切您要我做的事情。”李柏绝望的握紧拳头,痛哭流涕。
“哦,是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之间的事就简单了。”李德灿说道。
李柏惊愕的抬头:“您想要小王做什么?”
李德灿说道:“很简单,在半个月内,帝国中枢会送来天子的诏书,封你为朝鲜王,也在那一天,你会辞却天朝封赏,转而要求朝鲜归附天朝,仿钱文德之故事,纳土来归,可好?”
“你.......你是说天朝.......天朝要吞并我朝!”李柏猛然战起,不敢相信,他原本以为,即便天朝问罪自己,也会让另外一个李氏子孙取而代之,比如东朝李,自己的那个叔叔,亦或者改朝换代,哪怕是支持金铽这个乱臣贼子即位,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帝国竟然想要自己归附,摆明了就是要吞并朝鲜。
李德灿脸上已经挂着温和的笑容,李柏也是彻底明白了,难怪自己与陈文川一起送到觉华岛的消息毫无用处,难怪那些条件无法打动天朝,原来天朝是要把朝鲜吞下啊。
“为什么,为什么!”李柏大叫道。
“谁能说清楚这是为什么,或许是天命吧。”李德灿淡淡说道,李德灿所知道的原因有很多,有地缘政治因素,解决了朝鲜,帝国在大陆的东北方向就再无威胁了,也有政策延续方向,李德灿知道,在合众国的时代,元老院就有吞并朝鲜的打算了,也有问罪的因素,毕竟朝鲜李氏助纣为虐,臣侍满清,于帝国有大罪,或许也有帝国天子好大喜功的因素,这些因素掺杂在一起,李德灿反倒是不知道哪一个是主因了。
李柏怒道:“天命,天命为何毁我宗庙,夺我社稷?”
李德灿没有回应,只是问:“你只说,你做还是不做?”
此话让李柏彻底安静下来,他原地喘息着,脑袋里闪过无数的念头,他知道,自己如果不答应,或许会立刻死在这里,自己有四个子嗣,其中就有和金铽之女一起生的,既然天朝已经下定了决心,完全可以再立一个朝鲜王,然后完成纳土归附的计划,结果是不会有变的,那自己呢,该如何做,是宁死不屈,还是屈从时势?
李柏犹豫着,忽然嗅到了一股香气,那是能让味蕾分泌唾液,惹得肚子姑姑乱叫的饭香,当然,那股香气也是可以激发求生欲的。
扭头的李柏看到两个士兵端着一个锅子进来,而后面的小车上还有诸多的菜品,李柏咽了一口唾沫,在这寒冷的冬夜能吃上一顿羊肉火锅,真是给个神仙也不换啊,如果神仙都不换的话,那王位........。
李德灿拍拍手,指了指门外那个提着大斧头的朝鲜兵,说道:“这些吃食赏给他吧,我想李柏不需要了。”
“不......。”李柏知道,只有自己同意才会得到这些食物,但他实在不想做那个决定,犹豫之际,李柏就看到那个贱民大快朵颐,他直接抄起勺子,舀起肉块和肉汤,用嘴去品尝,满口的黄牙和流淌的口水令人作呕。
“大人,小王.......。”李柏扭过头,不想去看,但香气却让他的肚子叫了起来。
李德灿一摊手:“你的食物已经进了他的肚子,你就只能吃他的了。”
说着,李德灿出了门,与那士兵说了几句,士兵从怀里取出一个口袋,李德灿打开笑着点点头,拿到了李柏面前,原来那是士兵今晚的食物,几块红薯,李德灿直接把红薯放在了炭盆里烤起来,一边烤,一边说道:“我第一次见到红薯是在刚刚认识天子的时候,那时候他派遣我协助一个日本人去拿下黑龙江上的一处金矿,我们的补给里就有红薯,那个冬季时在窝棚里渡过的,食物只有盐水煮鱼,加一些蘑菇,吃的都能吐了,唯有甘甜的烤红薯是大家都喜爱的。”
李柏听着李德灿絮絮叨叨,忍耐着烤红薯带来的诱惑,问道:“李大人,你是朝鲜人,当初是如何决定帮着天朝吞并朝鲜的?”
李德灿笑了笑:“被天朝吞并有什么不好,不会再有两班与平民的限制,所有的贱民都会获得良籍,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努力和学识去获得官职和权力,经过这一次变故,朝鲜百姓可以获得土地,可以享受天朝的低税收,可以自由的经商贸易,当官从政。就拿这块红薯来说,只要朝鲜普及了这个,所有人就都不用挨饿了,而如果继续维持现在的局面,你们宁可饿死百姓也会要求他们去种植稻米的,不是吗?”
李柏无言以对,叹息道:“我朝二百余载,就这么气运尽了吗?”
李德灿看着满脸矛盾的李柏,没有回答他的问道,气运这种事是他捉摸不透的,他只知道,朝鲜最倒霉之处就在于离帝国太近了。
在这件事上他给不了旧主任何建议,只能给出一个善意的提醒:“你的那块红薯要烤焦了,李柏。”
章七九 确凿的证据
李柏伸手去翻炭火上的红薯,他到底是富贵出身,哪里有这等经验,很快就被烫的吱哇乱叫,但好在也不蠢,拿来火筷子翻了翻,却实在是饿的紧,先掰了一块烤熟的吃了起来,热乎的红薯下肚,李柏的脸上也有了生机,眉宇之间的阴郁一扫而光,这一切都被李德灿看在眼里,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心中却早已乐开了花,想来这李柏也不是什么坚贞不屈之辈,不然此时定然会茶不思饭不想的。
“您就不想知道自己的命运吗?”李德灿见李柏一直不问,都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李柏长出一口气:“还能如何呢,我不过是天朝陛下手中的一个玩偶,印玺都在你们的手中了,还不是你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吗,如果我不听话,或许就会被安排病故,然后安排一个亲顺天朝的人上台,比如本王的第二子,与金氏女生的,不是吗?”
李德灿并不否认这些:“确实可以这么说,但如果您能配合,不是更名正言顺么?这样史书上,于今上,于您,都更有利,不是吗?”
“史书?他还在乎这个吗?”李柏难以置信,他对李明勋是陌生的,但对他的事迹可不陌生,别的不说,光是在帝国内部清算缙绅地主,就不会留下什么好名声。
李德灿道:“对内不在乎,但是对外却很重要,天子说过,今天做的事越顺理成章,越是子孙后代的福报。”
“那天子准备如何处置我?我说的是辞却天朝封赏之后。”李柏问道。
李德灿道:“您既然纳土归附,便是帝国有功之臣,前罪自然不论,待你辞却朝鲜王位,便可入朝表贺,届时天子封你为忠王,为外藩之首,位在察哈尔王之前,地位优宠,岂不美哉?”
李柏算是明白了,他名为外藩之首,实则却要居京城,不居藩地,自然也谈不上掌兵弄权,可李柏不想去京城做一傀儡,问道:“待使者一到,本王就要去京城吗?为何不留下来协助你李大人安抚地方呢,汉城遭变,此番又要清算那么多人,又有东国南朝虎视眈眈,若是一个不慎,怕是.......。”
“安抚地方的事就不用你管了。”李德灿不待他说完,直接拒绝了:“在这件事上,帝国有足够的经验!”
正如李德灿所言,安抚地方重建秩序这方面,帝国有的是足够的经验,首先就是建立新军,接收所有的旧有兵将,改编为新军,协助帝国征讨平叛,待时局完全稳定之后再行遣散,到时候分配部分土地和遣散银两就能安置得当。
其次是囚用旧官,把旧有的官吏豪强全部控制,却不摧毁原有的秩序,让其戴枷锁治政,以免地方出现权力真空。在确定无乱兵横行,秩序不溃之后,便是大规模的分租土地,解放人口,把所有人都归为良籍,并且按照人口多寡分租已经收归国有的土地,适当的给予免税免租的政策,就可以做到大局稳定。
朝鲜与天朝一样,都是拥有极长封建历史的国家,这样的国家既有帝王将相宁有种乎的豪迈,也有只要有活路,便不会起兵造反的忍耐,帝国建立的新秩序是朝鲜百姓是无法拒绝的诱惑,只要不反抗就可以获得土地和自由,为什么还会有人拥护主子造反呢?
“总裁大人,陈文川........那厮又来了!”一个书记官走来,面带犹豫,低声说道,他声音很低,以至于对面而坐的李柏没有听清说的话语,但陈文川三个字却听的真真的,李柏急切问道:“陈文川怎么了,他如何了?”
李德灿笑了笑:“他很好,这些时日上蹿下跳,为你伸冤呢,说你是一代明君,以往都是鞑虏逼***佞专权,是无罪之人,不该被问罪,呵呵,汉城之事过了旬月,两班贵族人人自顾不暇,也只有陈文川等人为你说话了。”
“先王不过予他们饭食居所,竟以忠心相报,实在是......。”李柏感慨说道,眼睛含泪。实际上李柏父子对于陈文川这类大明遗民做的也不是很多,带来之后,也只是给了基本的生存待遇,没想到滴水之恩得涌泉相报。
李德灿起身,对李柏说道:“这两日大王就在这里候天子之旨吧,不会再有人惊扰您了,您的家人也会回来居住,至于其他人其他事,您就不用管了。”
说着,几个女尚宫抱着新被褥进来,又抬进来浴桶,让李柏洗浴。安顿好了李柏,李德灿出了景福宫,问书记官:“陈文川前些日子不是出城了,难道不是隐居避祸去了?”
汉城变乱之后,李德灿与金铽一起兴大狱,大规模的清算朝鲜的两班贵族,而与金铽势成水火的陈文川一党却大部分没有被清算,一来他们都是满清覆灭后提拔上来的官员,没有屈身侍虏的‘原罪’,二来陈文川一党多是大明遗民,既是满清作乱的‘难民’,也有抗清的义举,如何能被清算呢,李德灿以为,大势已去,这些人也该作鸟兽散才是。
“陈文川一党多惴惴不安,许多业已离去,或避居乡下,或回归故乡,卑职也以为他们也就这么散了,不曾想陈文川联络了一帮子死硬份子,又回汉城为朝鲜王室辩驳,据说还有一些人结伴去了京城,说是要阙门上书.......。”
“反了了,真是反了!”李德灿怒道:“派人去码头追,还有堵住北上的道路,把这些蠢货拦住,惊扰了天子,我等拓疆之功,非得少一大半不可!”
“也真是怪了,朝鲜人帮着帝国吞并朝鲜,一群汉人却阻止,真是........。”书记官嘟囔着,抬头看到李德灿冰凉的目光,忽然想起,眼前这位也是朝鲜人呢。
书记官尴尬一笑,一咬牙说道:“大人,既然那群腐儒不开窍,不如用强,一股脑的全清算了,看他们还敢不敢胡闹。”
李德灿深吸一口气:“还没有到那等不得已的时候,看来我得想个法子了。”
七日后,刑曹衙门。
陈文川手持一枚铜制腰牌,到了衙门口,守门的宪兵检验之后露出了笑脸,问道:“是陈文川老先生吧,李总裁等您许久了,您要是再晚两刻,怕是要开庭了。”
“开庭,开庭做什么?”陈文川只是受邀前来,不知道要做什么。
宪兵道:“当然是开庭审讯了,国难期间那些臣侍鞑虏,残酷虐民的人可不能放过了,但也不能妄定其罪,得公开审问,对簿法庭,方可彰显帝国律法的公正公平啊。”
“帝国律法?”
宪兵笑了笑:“当然,帝国律法,您还不知道吧,天子派来的使者,封了朝鲜王,前明的时候,朝鲜为朱明藩臣,行大明律,今为帝国藩属,自当行帝国律例了啊。”
“那是.......那是。”对于这类无可反驳的‘程序正义’,陈文川也话可说,他听说李柏获封朝鲜王,心中更是打鼓,难怪自己错怪了天朝,天朝这次派兵前来是拨乱反正,只是误信金铽小人之言,与其合作的?
陈文川心中忐忑进入衙内,正堂空空如也,却听到后衙院中热闹,连忙进去,且见原本的小花园已经被铲平了,下铺了竹席上盖被褥,数百人整整齐齐的跪在上面,个个衣着朱紫,显然是富贵之人,陈文川细看,已经认出了几个,都是李朝王室中的宗亲,再细细去看,个个都是。
“您怎么站在这里呢,总裁大人与特别法庭的法官已经在等您开庭呢。”书记官走到愣神的陈文川面前引导。
“这.......这些.......。”陈文川指着满院子的人,问道。书记官笑了笑:“都是些勾结鞑虏,对抗天朝的逆贼,这只是其中十分之一,今日先审鲜王宗室,他们审结完了,才轮到两班,反正这些家伙没什么用处。”
书记官这话说的实在,两班此刻都戴着枷锁在衙门里工作呢,哪里像这些宗室,于实务一路全无作用。
陈文川还是没有赶上开庭的仪式,他进后堂的时候,特别法庭已经开始审讯了,受审的正是李柏的异母弟李锴,李锴自然是大喊冤枉,只说自己身为宗室,并无实权,在满清统治期间只是安享富贵,并无不当之举,是无罪之人。
而法庭的书记官出具的证据则让李锴和陈文川都吓了一跳,因为那是好些份证人证词,证明李锴谄媚八旗权贵,暗送金银,曾有取李柏而代之的想法,亦曾想将嫡亲女儿许给满清正红旗的都统。证词中,李锴如何谄媚,有何荒诞之语,说的是清清楚楚,更让陈文川不敢相信的是,这些证词的来源都是李锴谄媚的对象满洲大臣、权贵和八旗将领。
“大人,这些证词是.......。”陈文川看着满满几十个大箱子似乎都装了证词,连忙问道。
“这可都是当事人的证词,是做不得假的,若非有如此确凿的证据,本官怎么敢乱捉人。”李德灿脸色平淡,介绍道,说着,他一招手,便有人搬了一个箱子来,打开之后,李德灿说道:“陈先生可以随意翻开,若有虚假的可随时指出。”
陈文川满脸错愕,先拿起一沓材料,只看了几个字就差点松了手,因为这是伪满清皇帝,爱新觉罗福临亲手所书,从露出的线头可以看出,似乎只是取了其中一少部分,而内容则是福临回忆的有关朝鲜的部分事宜,包括在李柏表露不忠后,李锴上书请满清治罪李柏,还有李锴揭发李柏窝藏朱明遗民之事,而陈文川的名字也出现在上面,李锴还曾主动请缨,擒杀前明遗民为满清立功。陈文川仔细看了这封材料,尤其找了其中几个关键字细细看,没有一点不同的地方,要知道,以往他在李柏那里见过满清皇帝的手书,对照其中几个字,便可分出真假,但无论如何分辨,都看不出一点假的来。
陈文川不甘心,从中翻检起来,又找出前满清礼部满尚书福伦,内大臣胡尔哈手书的材料,这两个人是他最熟悉的,往日也是满清中枢负责朝鲜方面的,但那些材料的字迹表明他们确实出自两人之手,绝不可能错。
“总裁大人,这些都是,都是什么人写的?”
李德灿道:“先生不会以为这是本官伪造的吧,这些都是满清权贵亲手所书的材料啊,圣天子光复京城,这些人都没有逃走,被天朝问罪,此刻还都在昌平战犯管理所里改造呢,他们改造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写清自己所犯的罪行,此次问罪朝鲜,本官专门让人把关于朝鲜的拣选好送来,作为证据。怎么,陈先生,这些是假的,还是说您以为这些不能作为证据?”
“不不不,这些......。”陈文川已经说不出话来。
李德灿道:“若是先生还有怀疑,本官可以向天子汇报,把这些战犯带到朝鲜来作证也可以,别说胡尔哈,福伦,就是福临也能带来。”
“不用了,不用了,老朽明白了,明白了。”陈文川讷讷说,他终于明白,李德灿手里的资源太多了,一干满清权贵都拿在手里,想治谁罪就治谁罪,他虽然坚持李柏等人无罪,但又哪个是干净的呢。
说着,陈文川撂下书稿材料,站了起来,李德灿问:“陈先生这是怎么了?”
“老朽年逾古稀,精气不济了,请总裁大人俯允,让老朽回去休息,这里的事,老朽再不参与了。”陈文川低声说道。
李德灿微笑点头:“来人,备车,用本官的车送老先生回家休息。”
待陈文川一走,李德灿招来金世龙,说道:“找几个机灵的,跟着他,看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回来报本官,记着,没有本官的命令,不可妄为。”
“是,大人。”金世龙满心欢喜的答应。
章八十 赎买政策
陈文川离开了刑曹衙门,没有乘坐李德灿的官车,而是一路走着回家,道路上满是一队队被押解的犯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有些犯人队伍照了面便是一阵厮打,打人的多是两班家的远亲或家奴,而挨打的则是原本耀武扬威的官宦,这些人因为主人或者宗家而遭到了株连,他们被没收了土地和财产,被发配到陌生的地方,向西最远到甘肃,向东则到宁古塔,帝国的边疆省份和军事绥靖区需要这些劳动力,是否要被发配已经不在于他们有罪与否,而是看帝国需要多少劳动力。
没有人会去阻拦那些人打闹,街道上的百姓看到也会拍手叫好,对于他们来说,高高在上的贵人和仗势欺人的恶奴打在一起,是最好看不过的热闹了。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陈文川是矛盾,如今到底是什么场面,陈文川都不知道如何用语言形容,主仆互殴是斯文扫地,可百姓拍手称快如何又不能算是得人心呢?
而回了家的陈文川看到自己的家门前也是排了很长的队伍,只见那些人青衣小帽携家带口的,就知道都是穷苦人家,有家中役使的家仆,也有长工和佃农,所有人都是来解契的,按照帝国的命令,朝鲜之民俱为良籍,卖身契等人身依附关系的契约一概废止,但在帝国平定中原各省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契约并非直接作废,而是由官方出银赎买。
“叫什么名字?”
“回东家的话,小的朴太。”
“朴太是吧........。”陈文川的儿子陈子兴在一沓子契约中找到了朴太的名字,是陈家佃租土地的老人了,已经租种了陈家七年的土地,陈子兴晃动了一下算盘,照着账本计算起来了,噼里啪啦的一打,说道:“朴太,你可是欠了我家九石五斗的租子没有还,另外还拆借过两钱银子,对吗?”
朴太点点头:“对,对,东家说的都对。”
朴太这么说,他的女人却是从后面拉拽他,朴太不管,那女人说:“东家,那银子中秋的时候,我家用鸡蛋顶了的。”
陈子兴身子往后一仰,咚的一声,脚直接砸在了桌子上,说道:“你顶的是利息,可不是本钱。”
“东家,当时你家的账房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让他来,我们对质!”女人是个泼辣的性子,叫喊着,迎来了一群人的附和。
陈子兴哪里还能找来那账房,帝国的商人可是随着大军一起到的汉城,局势稍稍和缓,就开门立铺,似陈家账房那等掌握中朝双语且能写会算的人才,早就被帝国商人用一月五两的高薪挖走了。
朴太则推搡了一下自己女人,说道:“你废那些话干啥,他怎么说咱听着就是,反正钱又不用咱们还,是朝廷给咱还的。”
陈子兴这才放下脚,高声说道:“朴太欠陈家租粮九石五斗,银二钱,今俱由衙门归还,即日起,朴太与陈家再无瓜葛。”
说罢,陈子兴抽出一张桑皮纸做的文契,上面写明了朴太的姓名和积欠钱粮的来由,陈子兴先签字,朴太大字不识,由旁边一个书记官签了他的名字,他摁了手印,书记官做好这份文契,写了一张欠条,交给了陈子兴,陈子兴收好放在了一旁的盒子里,书记官说道:“朴太,你的事完了,拿着这个条子,去领官家租你的地吧。”
“多谢老爷,多谢东家!东家,这样咱就两清了!”朴太欢天喜地的收好条子,说道。
朴太的女人却是小心问道:“老爷,我们听说朝廷也给分地,地给了就是我家的了,是不是?”
书记官拍了拍桌子,一个戴着镣铐的本地官员走来过来,书记官说道:“你把帝国奖分边疆土地的政策给朴家人解释一下。”
而陈子兴已经开始下一个,第二个人是陈家的家仆,书记官只写了一张十二两银子的欠条就赎买了这个家仆的卖身契,这个时候,那个犯官已经解释完了分配边疆土地的事情,朴太和老婆商议之后,决定举家迁往齐齐哈尔绥靖区,以获得熟田二十亩,牛一头,犁一套和荒田五十亩的待遇。
书记官也少见这种主动迁徙的,他从朴太手里要过原本的条子,又写了一张新的,说道:“给你的东西,这里上面俱已经写清了,你先到衙门领一家人的冬装和鞋袜,另外会有人给十五斤白面,记着,回了家先把这白面做成饼子或者煎饼,是去齐齐哈尔的路上吃的,懂了吗?”
“懂了,懂了,还发衣服鞋子啊,好啊,好啊。”朴太一家欢天喜地的离开了。
陈子兴用了两天的功夫,终于把家中所有的仆人和佃农的关系厘清了,收获了满满一箱子的欠条,完结的时候一汇总,竟有白银三百余两和稻米九百多石,倒是一笔不小的财富,陈子兴收拾妥当,趁着晚餐的时间去找父亲汇报。
圆桌上只摆着四种菜式和一锅粥几个馒头,陈文川向来不奢侈,菜色倒不见得比以往少,但菜品式样却是大变,以往冬季会有什锦锅子和羊肉羹的,可现在桌上全是买来直接切好的熟食,只有那一锅粥算是热乎的,这也怪不得厨房,陈家的厨子也被人花大钱挖走了,帮厨的仆人也被朝廷赎买遣散了,这一桌子菜,还是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陈家夫人上街买来的,热闹了两年的陈家如今寂寥的很,父子二人对面而坐,形影孤单。
“爹,和朝廷那边都收拾妥当了,所有欠条都在这里了,明日儿子就去衙门去讨债。”陈子兴给陈文川满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酒,如释重负的说道。
“罢了,收起那些条子吧,也不用去衙门讨要了。”久久不语的陈文川说道,见儿子不解,陈文川说道:“你以为衙门里的那些新官是好相与的,你去了自讨没趣不说,平白还会惹来诸多祸事。”
“会有什么祸事,告示是朝廷发的,上面有理藩院总裁和领议政金铽的大印,作不得假,这欠条也是理藩院派遣的书记官亲自开的,也是真的,他们再蛮横,自己的帐自己得认吧。儿子是担心夜长梦多,就怕那李德灿一朝离开汉城,留守的官就不认了........。”陈子兴说道,他压低了声音,对陈文川说:“爹,儿子今天下午送那位书记官回户曹衙门,偶然听到有人说大王拒绝了天子封赏的朝鲜王爵,想要前往京城,自请其罪,以其屏藩一方,却失德侍敌为由,辞却王位,而且还说,朝鲜王室都曾屈身侍虏,无人可继王位,请归附天朝........。”
当啷!
陈文川手里的杯子落在了桌子上,他喃喃说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啊.......。”
陈子兴原本想要去捡杯子,却发现陈文川的手在颤抖,这对于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连忙问:“爹,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陈文川摇头,他沉默了许久:“为父已经五十有七了.........。”
陈子兴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而陈文川说道:“当年随先王来到汉城的旧人,已经没有几个了,老而不死是为贼,说的便是我了吧,随先王死去的人真是好福气啊,不用在家国天下之间矛盾,也不用.........,哎!”
陈子兴似有无数的感慨,但最终也不过化为一声长叹。
“爹,你不要胡思乱想,大王当与不当这朝鲜王与咱们家有何干系,当年先王不过予您一饭一衣之恩,您却鞠躬尽瘁,难道还真要您死而后已吗,说到底,朝鲜的命运从来都不由自己掌握,说句不该说的话,丙子虏乱,朝鲜臣服满清,若是驱逐鞑虏的不是帝国而是朱明,又岂会对朝鲜轻轻放过,还不一样问罪李朝王室,说到底,先王与大王这些年所作所为,那些所谓虚与委蛇,也不过是难以接受夷狄为主的局面罢了,那些小动作,是往小了说是为了自己的颜面,往大了说是为了大明恩德,与当今帝国何干?”
陈文川当然知道自己儿子说的是实话,但他又岂能忘记是朝鲜大王让他活命,得保衣冠完整的。
“为父明白了,你吃饭吧,记着,明日去了户曹,万不可强求,更不要强出头,咱们陈家已经在这汉城安家立户,可不能因为一时意气,就惹来祸事。”陈文川道。
陈子兴不解:“不会啊,朝廷张榜公示,又是书契完整的,如何能不认账呢?”
陈文川苦笑:“认账,对谁认账,若你是良民功臣,他自会对你认账的,可若你不是呢,我猜来日你去户曹衙门,对方一定会找各种理由拖延时日,不予兑换,此后再去,怕是要再行审核了,查一查要债的这些人是何等背景,说不定还能找出几个满清余孽的漏网之鱼,为父问你,那些手持账单的人,有几个经得起审核的?”
陈子兴倒是不觉得自己经不起审核,关键看衙门讲理不讲理,若是衙门铁了心的不给,随意编造一些证据来,便可以把自己一家下狱问罪,别说要债,连身家性命都不得保了。
“那儿子该怎么办?”陈子兴问。
陈文川道:“你明日去了,只看别说,若是人家愿意兑银钱给你,你就接着,人家若是不愿意,你就莫要强求了。”
陈子兴张开了嘴,依旧有些不太乐意,但是想到如今自家已经不是官宦人家,只是普通百姓,所谓良民不与官斗,失去权力的他们又岂是人家的对手呢。
父子二人对坐,斟酒连饮,偶尔发出声音,也是筷子碰到碗碟的声响,一直到粥完全凉了,也没有人想起喝粥。
而第二日,陈子兴早早去了户曹衙门,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正如陈文川猜测的那样,户曹衙门以军资需求日甚,财政周转不济为由,暂缓清账,让众人两个月后再来,当时便有人不许,闹将起来,陈子兴远远躲开没有参与,而过了几日,便是又有人遭遇了抄家问罪,列出的名单被陈子兴看了,他回忆起来,其中不少都是那日闹清账时候的领头的。
而等到说定的日期到了,陈子兴提着装满欠条和账本的箱子再去清账的时候,已经没有那么积极了,而待他吃过早餐到了户曹衙门,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表彰大会的现场,一问才知道,有一些人人主动放弃了衙门的欠账,而获得了衙门的表彰,各家得到了‘忠顺绅民’的匾额,披红挂彩,像是中了状元一样送回了家,还免了各家三到五年不等的欠税,纳了他们家的子弟去学堂深造,将来好在朝鲜为官,而有大批人死硬着非要讨要欠款,就真的出现了陈文川所说的审核之事,一通审核下来,又是抓了大批的人,幸好陈子兴没有提交,躲开一劫。
陈子兴也是明白了,新朝这是赖账不还了,谁敢来要账就往监狱里扔的节奏,非但钱要不回来,还自投罗网,索性把手里的账本和欠条往衙门里一送,也换了一张‘忠顺绅民’的匾额回来,这东西倒真与护身符一般,有了这东西,衙门再不上门找麻烦,问罪清算的名单里自然也把陈家的剔除了。
“爹,这匾额挂哪里啊?”陈子兴带着匾额回了家,见到陈文川,问道。
陈文川道:“一时还不知道挂哪里好,先收在库房里,日后若是用到,再挂也是不迟。”
陈子兴也知道自己父亲不甚欢喜,也就顺从了他的意思,陈子兴把匾额放库房里,到了书房,对陈文川说道:“爹,儿子今日去衙门,打听到一件有关爹爹的事。”
“什么事?”陈文川不解。
“爹爹或许不知道,大王已经定下三月去京城了,因为是请罪和辞封,所以要带一些朝鲜旧臣去,金铽自然在其中,儿子听说,大王还点了您的名呢,说不定这一次去京城,您还会再度出仕!”
章八一 出家
初春的陈家,陈文川因为儿子的一席话而变的郁郁寡欢,他的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因为无人打理而干涸的小池塘,就那么沉默的坐着。
自从帝国大军开入汉城,陈文川便是要求关门闭户,除了他自己和做事稳妥的长子陈子兴,其余人都不得随意外出,更不能参与政事,毕竟他的内心深处是倾向于朝鲜大王李柏的,无论是士大夫所受的儒家教育还是对于先王的感恩都是如此,但经历了诸多变故的他已经明白,这不是他能左右的事情,现在还有谁能对抗的了如日中天的帝国呢。
随着朝鲜局势的逐渐稳定,深居简出的陈文川以为风波已经过去了,虽然他没有做到朝鲜先王临终托付,保住李朝的江山社稷,但至少李柏是安全的,他虽然要入朝请罪,可陈文川知道,千金买马骨之下,帝国天子非但不会惩治李柏,还会给予恩封荣耀,原本的朝鲜王位又如何,不过是个享受亲王待遇的郡王衔,受登莱巡抚制约,这一次去京城,说不定可以受封亲王。
面对泰山崩溃时的无力和李柏这块遮羞布的存在让陈文川心底已经放下了,但是他也没有兴趣加入帝国朝廷享受什么荣华富贵,那有违他做人的准则,而且陈文川也不想再招惹什么是非了,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士大夫出身,而帝国对士大夫是最为残酷的,在陈文川的心底,于这乱世保住一家平安才是要紧的事情。
“不,我不能去。”陈文川呢喃着,打定主意绝对不随李柏前往京城。
打定了主意的陈文川决定给自己找一条退路,他知道,自己名声在外,自家是不会被轻易放过的,于是在当天中午,陈文川便是独自一人骑着驴出了汉城,到了城外一处灵光寺,他与寺庙主持智云和尚是多年好友,以往几次托庇于寺庙之中,平日也没少布施金银。
其实智云和尚曾是辽民,逃来朝鲜的,进了这灵光寺中,因为语言问题,平日里也是深居简出,少有露面,但是这一次却不一般,陈文川到了山门口就见智云和尚在门口忙碌接待,如知客僧一般,而进进出出的人着实不少,衣着华丽的富商有,衣衫褴褛的乞丐穷苦也多,智云和尚见到陈文川,擦了擦汗:“阿弥陀佛,见到陈施主安康,老衲也就放心了。”
“多谢大师关怀。”陈文川下了驴子,也向智云问好,但不曾想有个半大小子背着一捆藤蔓经过,因为山藤太长,刮到了陈文川的肩膀,陈文川差点滚到一边,那小子眼见惹了祸,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好。
“你去忙吧,这是老衲朋友,也不会怪你。”智云和尚用熟练的朝鲜话对那小子说道,然后对陈文川说道:“老友,实在抱歉,人太多了,差点伤到你。”
陈文川道:“正是乱世,寺庙里总是多些人。”
这倒也是事实,但凡有战乱灾荒,贫苦之人往往托庇于寺庙,而经历了灾祸的人也更愿意到寺庙烧香拜佛,以求神佛保佑。但智云和尚的话却让陈文川大吃一惊:“这次不同,这些孩子是朝廷摊派来的,我这佛门向善之地,是推脱不得的。”
原来寺庙里来来往往的孩子和穷苦人并非躲避战乱而来的,而是被朝廷分摊来的,先把这些人安顿住在寺庙之中,分发米粮、被褥和衣服供养,而寺庙里的和尚则负责把这些人组织起来,教授他们学习藤编、制席、泥瓦砌筑,以及简单的木工,当然,还要教授汉语,等这些人有了一技之长,身体也健康强壮之后,就会登船,迁徙到海外行省,这既是朝廷交给灵光寺的任务,也是寺庙养赡贫苦的善举。
“我在城里听说,朝廷和理藩院都在倡导百姓移民北疆,听说还给盘缠米粮,到地分田亩,给种子耕牛,这些人怎么不去呢?”陈文川满脸不解。
智云和尚道:“千里迁徙,非得家人亲友相互照顾,才能安然抵达,而寺庙里这些人都是无亲无故的孤寡,亦或者刑余之人,无有依托,怎么迁徙?”
陈文川明白了,这是把灵光寺当成养济院和习艺所了,不过倒也难怪,寺庙本身就是一个小社会,这里不缺识文断字和能写会算的和尚,僧人又天生被老百姓所信任,又有房屋院落这等天然居所,是最适合做这些不过了。
二人正聊着,却是码头又有人几个商人来订货,所订的都是芦席、藤筐等手工艺品,看的出来,灵光寺的生意兴隆,这也难怪,这些手工艺品对于灵光寺来说完全没有成本,芦苇可以在河边湖边获得,山藤也可上山去砍,编制的人还在学艺,并不要薪资,即便是他们的吃穿用度实际上也是朝廷在给钱,所以出产的手工艺品价格很低,在刚刚和平的汉城及其周边很有竞争力,而智云和尚一时也脱不开身招待陈文川,陈文川却也不在乎,索性一卷袖子,临时充当账房,为灵光寺服务起来。
一直忙到傍晚,累了一天的人才得以休息吃饭,吃完饭后寺庙也是不安宁,人们席地而坐,跟着学习起了汉语,反正只是学说话,也不用点灯废蜡,而智云和尚安排完课程后,立刻招待陈文川,素宴安在了智云的禅房,吃完之后,品茶纵谈。
对于智云和尚,陈文川并不隐瞒,他把这些时日发生的一切全都说了出来,并且表明了自己不愿意去京城的态度,智云听后,说道:“朝鲜要归附天朝的事,老衲也是听人说过,原本也是不情不愿的,但这些时日看过听过之后,倒是觉得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到底是四民平等,百姓安居了,底层百姓倒是比以往过的好了些。”
陈文川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也正是这些促成了他不想再起事端的想法,陈文川说道:“当今天子确实为仁德天子,但强占朝鲜社稷之事绝非善事,况且朝鲜两代大王于老夫有厚恩,老夫又怎么有违内心,前往京城歌功颂德呢?但若是不应,又恐那李德灿不许,祸殃家人,实在是为难呀。”
智云笑了笑:“若你执意不想去,老衲倒是有个法子,不否而否了。”
“什么法子?”
智云指了指自己的禅房:“不如就在我这灵光寺剃度出家了,新朝官制,为官者不可信仰宗教,以免厚此薄彼,你剃度成了和尚,他们自然就不能逼你当官了。你素崇佛法,不喜奢侈,且子嗣延绵,家庭和睦,以老衲所见,出家为僧倒也不是什么损失。”
陈文川听了这个建议,先是一笑,继而苦涩起来:“这......只恐对方作梗。”
智云双手合十:“老友,不过是表明态度罢了,他们若是强求,你如何反抗都是无用,若可放你自由,你出了家,他们也该顺水推舟了。”
陈文川顿觉有理,当即就要求剃发,智云倒是感觉有些不妥,希望他可以通知家人,而且,陈文川也是朝鲜名儒,理应有人来观礼才是,可陈文川却不在乎,本着择日不如撞日的心态,要求立即剃发,观礼之事也直接取消,智云无奈,也知道陈文川走投无路,只得允从,取来热水和剃刀,亲自给陈文川剃度。
陈文川便找来知客僧,让其去汉城通知自己的家人,送去书信。而陈文川的行踪都是有人监视的,监视的人告知了金世龙,而金世龙则汇报给了李德灿。
结果就是,李德灿非但没有阻止陈文川,更没有令其还俗,反而贴心的为他补了度牒。
常阿岱看着李德灿开出的度牒,说道:“大人,为什么对陈文川这厮如此礼遇,他出家就是故意躲着不去京城。”
李德灿放下笔,遣走金世龙,说道:“陈文川再怎么说也是前明遗民,又是朝鲜名儒,素来抗清义名,怎好用强啊?”
“我却以为该用强还是用强,如您所说,他只是前明的遗民,脑袋里除了李朝就是朱明,哪里为帝国想过一二,这种人,就算是我们处置了,上面也说不出什么来。”常阿岱不屑说道。
李德灿道:“这你就不懂了,朝鲜在帝国臣民眼中是国外,如今已经是帝国三年,国内升平,你我又非国族官员,陈文川处置了,传到帝国臣民耳朵里,那就是国族在外受辱,前番国难,卑躬屈膝者甚多,似陈文川这等宁可避居朝鲜,也不降清的人,纵然是士大夫,在国人眼中也是英雄之属,绝非可随意处置的,这样也好,到底是他自己愿意出家的。”
半个月后,李柏为首的朝贺团启程从陆路前往京城,送走了李柏等人,李德灿立刻召集军机会议,准备对东国和南朝政权的战争。
朝鲜之变到了帝国三年的三月,国内舆论已经是一边倒的支持了,在事变开始之前,无论是中枢还是舆论,都对吞并朝鲜存疑,倒不是说人们不相信帝国的实力,而是担心投入的问题,国内的主要战争是结束了,但还在大规模的平叛和剿匪,妄开一场战争,在时人眼中为不智之举,但随着李德灿一举控制汉城,舆论又是一边倒了,随着朝鲜清算的进行,理藩院获得了大量的资金,掩盖了军费开支的问题,而在控制了朝鲜最富庶的一块之后,理藩院也成了香饽饽。
商人们成群结队的涌入朝鲜,要挖第一桶金,无论是边疆绥靖区还是海外行省,都求着理藩院给自己弄来更多的移民,战争机器一开,各类军事和民生物资的订购促进了国内工商业和海运的发展,在此影响下,帝国元老和议员们对有关朝鲜的议案大开绿灯,军队也在大力支持,不断的向朝鲜增兵。
帝国在养精蓄锐的时候,战争的另外一方的东国和南朝两大政权内部就已经乱成一团,南朝政权的掌权者是帝国的传统盟友明火军,以农民起义军身份夺取政权,却面对西国东朝难以独掌朝鲜,当三国鼎立局面稳固后,明火军内部就过上了骄奢淫逸的生活,新贵族们对百姓的盘剥欺压不亚于旧贵族,为了手中的权力不受威胁,他们废立了几代大王,让大王位置上永远是十岁以下的孩童,以方便操纵政局。
而东国政权地疲民穷,却在沈器远和林庆业的统帅下强盛了一阵,但是随着两位元勋的去世,东国内部大规模的分列,实权掌握在各实权将领之中,早已是一盘散沙。
帝国出兵,在西国内部拨乱反正,承认李柏的正统地位,立刻在其他两个政权内部引发了混乱,政治斗争失败者或少数派借着正统已失,在政权内部兴风作浪,而李德灿为首的理藩院不断行离间之策,分化瓦解,更是让两大政权岌岌可危,而当西国稳定之后,帝国在西国政权统治范围内推行的均田免欠、官赎自由、四民平等、降低租税等政策逐渐为其余两个政权的百姓知晓,在已经民不聊生的两大政权内部掀起了轩然大波,底层的百姓纷纷举事,抗粮抗税之事层出不穷。
显然,这样的两个政权是无法对抗来自帝国的军队,当李德灿为实权将领们开出诸多优厚条件之后,各地要隘都大开道路,引帝**队和各藩兵入城,大军的主力尚未进入敌境,两个政权就已经土崩瓦解,李德灿依旧本着不杀一人的原则指挥各部进军,这意味着昌平战犯管理所和边疆、海外行省又会多处许多人口来。
一场由李明勋亲手策划的吞并行动最终虎头蛇尾的结束,与朝鲜八道的当权者的血泪凄凉不同,失意的李柏在京城得到了盛大的欢迎仪式,虽然他注定永远定居在京城,但李明勋许诺从新设立的东江行省每年所得赋税中,十中取一,为李柏的年俸,足够李柏过上好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