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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沁纸花青     无畏真君txt下载     无畏真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四章 阴兵

    那高个的府兵也被惊呆了,手中火把险些掉落在地。趁这当口儿,李伯辰一咬牙,飞快退远了。

    等他翻过山梁,那道贯彻天地的雷柱才消失,但璋山上方仍在发亮,连空气都变成了淡红色。须臾之后,璋山主峰上缓慢腾起一阵巨大烟尘,像个罩子一样将山峰笼住,随后往四面八方散来。再过五六息的功夫,林间狂风大作、轰鸣声震耳欲聋,树木被烈风吹得几乎倾倒,地上经年累积的落叶、砂石全被轰散,被狂风裹挟着,劈头盖脸的猛扑过来。

    李伯辰忙矮了身子躲在树后,可仍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伸手一摸,已被刮出了无数道小口子。

    又过十几息的功夫,这狂风才慢慢地散了。

    他站起身看向主峰的方向,知道璋山君该已魂飞魄散了。便默立良久,渐渐觉得眼睛有些发热,胸口也哽得难受。

    不知这算不算是她得偿所愿……那雷柱自始至终都轰在一个地方,想来雷刑来的时候,她也一动未动吧。

    他慢慢走回去之后,搜山的人都已离开了,只是主峰上空仍有淡淡的红云弥漫,血雾一般。他就在洞口的台上坐了一会儿,待那红云也散去,才走回洞中。

    踏入洞中两三步,便听见噗通一声响。他又走了几步,见隋子昂摔倒在地,身上发颤。他身边散落着绳子,中衣也焦黑一片,看来是一点一点蹭到了熏肉的石灶旁,慢慢将绳子磨断了。

    隋子昂见他走进来,竟然还未慌,而瞪眼看他,嘴抿得很紧,身子也绷着。但李伯辰只将他提起来,又把绳子打好结重新把他绑了,丢在一旁。隋子昂便又瘫软一团,喘得厉害。李伯辰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一片滚烫。

    不过修了六渎一脉庙堂心决的养气境修士的确了得,断了一腿一手,一天没吃没喝,竟然还撑到现在。他如今该是在生病,叫这世上的医者看,大多会说邪气入体,但李伯辰觉得这或许是因为感染。

    这种病他治不了,只能靠隋子昂自己挺过去。他就从灶里撕了一块马肉送到隋子昂嘴边,但他咬着牙不张口。李伯辰此时没什么心情同他废话,手里一用力,将他嘴巴捏开、把一整块马肉塞进去,又把他的嘴捂上了。

    隋子昂只能嚼了几下,囫囵吞了。李伯辰就蹲下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隋子昂,之前你落到我手里是因为胆子小。现在胆子虽然大起来了,可大的不是时候。哪怕你挣开、跑了,在这山里能熬多久呢?怕是要变成世上第一个被活活冻死的养气境。”

    “我给你一个好办法六渎修法不是最擅长操纵运势么?你倒不如在这方面多想想。”

    他又拍拍隋子昂的脸,站起身往内室走去。

    在北原上时曾经见过隋不休展示类似的本领,他猜该是六渎修士低级术法的一种。隋不休起了个咒,于是两人很“幸运”地找到一辆空粮车、一面大旗、一具尸体,才没被活活冻死。那种幸运,该是术法所致。

    隋子昂该也懂得这种手段吧?要是真用了,倒能给他自己帮个倒忙。

    他走进内室摸黑找到灯龛里的那盏空油灯,端出来往里面加了点熏马肉炼出来的马油,又搓了个灯芯点着了。

    而后他端着这灯,开始看墙壁上的“阴符帝皇经”。

    通篇大概有三百多字,相比北辰心决来说算是多且长。但好处在于没那么晦涩难懂,以他在修行方面的素养也大多看得明白。偶尔有些理解不了的倒也不碍事他算是个灵主,参照自身的感觉,慢慢也就琢磨出来了。

    只是都看明白之后才意识到这阴符帝皇经与墙上其他的心法一样,都仅是一部分,此经的这部分主要讲如何炼化、驭使阴兵,不过对他现在来说也已够用了。

    因而他意识到自己先前凭着本能行事,其实浪费了不少的“资源”。炼化阴兵最好的“原材料”,大致分为两种。

    一种是有修为的修士,且生前境界越高越好。人死之后修为皆散,即便通过神异术法像叶成畴一样保得神智不失,修为也是保不住的。即使到了生神的地步,也一样。

    但这一类阴灵炼成阴兵之后提升极快,短时间之内便可成为可观的战力。不足之处在于,所炼成的阴兵的本领,也大多是生前所修的那一脉,炼不出新的神通。他要是将叶成畴炼成了阴兵,若提升到了龙虎境,大概还是能够使用他生前的术法的。但若以后又到了灵照境、洞玄境,所能用的术法也还是生前掌握的那么几样。

    第二种是从未修行过的凡人。以凡人阴灵炼成的阴兵可塑性很强,能够掌握什么神通,也视灵主的选择而定。阴兵既不信奉帝君、魔君,就也没什么限制,六脉术法乃至魔国魔法都能用,但要提升境界颇为艰难,所耗甚大。

    只是,炼化阴兵的主料是阴灵,辅料还是阴灵。阴灵与阴兵都无法修行,要提升他们的境界,便得将阴灵打散成灵力,“喂”给他们。

    可这种做法依着天子六国的修行人来看,便是魔道了。六国中人历数的魔国几大罪状之一,便是说魔人死后阴灵不入轮回,而统统被打散化为灵力,为魔修所用。

    怪不得但凡提起灵主,人人都没什么好印象。山君河伯之属虽然也会炼化阴兵,但大多是取自那些十恶不赦之人的阴灵、或从幽冥之中汲取灵气。可他想要自己炼化阴兵的话,便不得不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不过李伯辰并不担心这个。他虽然在某些事上喜欢犹豫不决,却也称得上不拘小节。故旧亲朋的阴灵不能炼、寻常百姓的阴灵不好炼、但也可以效仿山君、河伯,取那些恶人的阴灵来炼。这世道动荡,许多东西都稀缺,但恶人是绝不会缺的。

    只不过将一个阴兵炼至灵悟境要十个阴灵,至养气境就要百个,到龙虎境,则要上千。依这么个炼法儿,到生神的地步怕得要千万之巨了。但他这么一想,又在心里笑了笑自己想得太远了。

    今夜,还是先把叶成畴的阴灵给料理了吧。

第一百零五章 工具人

    他走出去先看了一眼隋子昂,而后回到室内,屏息凝神,阴灵出窍。

    以阴灵的视角来看,石室中虽也黑暗,却一览无余。李伯辰将手一甩,腕上的细链便化为铁索,其上那些亮晶晶的小珠子,也都化为阴灵的模样。

    那天杀死阴差的时候,这铁索上就有一个阴灵。后来将陶文保、陶定尘体内的恶灵索出,也都被缚在这索上了。原本那个阴灵是泛着幽绿光芒的形体,而之后索出的两个恶灵,则不知是由几百还是几千个阴灵炼成的,已泛着白光了。

    他看到这三个,忍不住叹了口气。要不是那天管“闲事”救了陶文保父子,如今也没有这么多的原料来炼阴兵……这也算好人有好报吧。他向来告诉自己该对人宽容一些,说不定日后就会有福报。若做事恶毒刻薄斤斤计较,虽可逞一时之快,却说不好在什么时候便会有旧账被翻出来。

    他离开无量城时只懂得些粗浅心法,如今却有了北辰心决、天诛术法、炼化阴兵之法,细细一想,似乎都是因为自己多管闲事得来的。他倒也说不好今后这些闲事会不会又带来大麻烦,可就眼下看,倒觉得自己一直不曾做错什么。

    希望过两天一切顺利,能叫自己有命再多管几桩闲事吧。

    又去看叶成畴。那三个都是浑浑噩噩的模样,叶成畴的阴灵倒眼神灵动,看起来颇为机灵。昨天他用铁索将叶成畴打得成了个珠子,也不知眼下如何。便试着问了一声:“叶成畴,还能听着我说话么?”

    哪知叶成畴立即道:“听到能怎样,听不到又能怎样?顶多叫我魂飞魄散就是了。”

    难道他慢慢恢复过来了么?这倒算是好事。李伯辰便道:“叶成畴,就在刚才,璋山君受了八十一道雷刑。”

    叶成畴原本眉头紧皱,满脸阴毒之情,听了这句话,倒是呆了一呆,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

    李伯辰又道:“看到那边的九个人了么?”

    “这里是璋山君的藏宝洞,那九个,都是她从前喜欢过的。她和他们大概都有好结果,于是将他们的遗蜕藏在这里。”

    “一千四百多年,只有这九个人。你要是不做负心人,也许将来也会在这儿吧……我倒为璋山君不值。”

    叶成畴往那边扫了一眼,脸上露出厌恶之情。隔了一会儿,冷哼道:“你懂什么。”

    但说了这话,还是将那九人又看了一遍,道:“我与阿朱之间的感情,你这种俗人哪里能体会。哼……我昨天要取她的命,她就给了。要是哪天她要取我的命,我也会给。你当情爱就得朝朝暮暮腻个不停么?她知我,我知她,无论做了什么心中都不会有怨恨,这才是喜欢。”

    李伯辰心想这人该是因为知道身处绝境,因而如今才逞口舌之利出气吧。不然依着他的印象,这人似乎是寡言少语的,更不至于同自己谈什么“情爱”。

    他就冷冷一笑:“你这话我可不敢苟同。”

    哪知叶成畴立即又道:“不敢苟同?难道你还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喜欢?哦,你倒是对陶家的女孩有意。你以为那是喜欢?哼……只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你这种人,我见得多。见到漂亮女子,因一些下流的冲动便觉得喜欢了,又说服自己那是缘分,千方百计想要得到手。这种所谓喜欢,与禽兽何异?你也配不敢苟同?”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倒叫李伯辰愣住了。想要再冷笑一声反驳,却忽然觉得叶成畴说的也算有道理。

    自己对陶纯熙的喜欢,算什么呢?要是如今细细一想……大抵是因为在无量城那个苦寒之地待得太久了吧。那么几年当中连女人的声音都没怎么听过,一旦跑来外面的世界,即便见着个寻常的年轻女子,也会觉得有兴趣吧……这种事,要追根究底,倒的确是因为叶成畴口中“下流的冲动”。

    陶纯熙远非“寻常的年轻女子”可比,又对自己青眼有加,他自然会像渴极了的人见到一汪水一样,情不自禁地想要扑上去。

    但这时要是再想,既未完全了解她的性情,又未完全了解她的过往,这种喜欢,大概的确要被叶成畴嗤之以鼻吧。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单薄了。

    他就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说的倒也对。”

    说了这话便后悔,料叶成畴必然再要恶声恶气一番。哪只叶成畴却道:“当然对。不过你这人心胸豁达,哪怕我不说,时间一久自然也就明白了。”

    李伯辰一愣,心道这人是在夸奖自己的么?这可不像他的性情会说的话。

    他便抬眼看叶成畴,可此时叶成畴也不再言语了,只仍旧皱着眉。李伯辰心头忽然一跳,难道……

    立即又开口道:“你出身三老洞,是说洞里有三个人么?”

    叶成畴也当即开口:“愚者之见。难道三军大帅就只统领前中后三军么?三老洞中只有我一人原本也是个大派,只是旁落罢了。否则我何至于入了空明会?因为洞中的修法只到龙虎境了!”

    李伯辰的脸上现出喜色来。但仍又问了一句:“你怎么看我这个人?”

    叶成畴哼了一声:“你这人,要是命够硬够长,日后必成一方霸主。但你闲事管得多,只怕生死之劫就更多了,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未可知。”

    李伯辰长出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刚才对叶成畴这阴灵的状态的猜测该是对的。他眼下的确有神智,能与人沟通交流,却绝非生前、甚至被自己束缚之前的样子。更像是保留了之前的情感、记忆,但只是一个模子了。

    一旦问他话,他便有问必答,类似心神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只不过因为保留了之前的行为模式,看着才像个活生生的人。

    他长出一口气。这人修行的时间该比应慨还要长,必然所知甚多。如今落在自己手里,岂不是成了个可随时查问的工具人?他之前还打算将叶成畴炼成阴兵,但这时候,舍不得了。

第一百零六章 徐城

    于是他定了定神,决定暂不修炼那阴符帝皇经,而问道:“说说那个璋城大会首。”

    叶成畴冷笑一声:“怎么,你真想回去救人?告诉你,你能胜了我,却胜不了他,回去了,必死无疑。”

    虽知道他此时已经不是从前的叶成畴,但听他说话却仍像个真人站在面前。他已死了,李伯辰便觉得与他的恩怨算是一笔勾销,于是也不在意他的口气,叹道:“我知道璋城大会首是灵照境,据说还懂得灵台轮回术,专破阴灵。不过我并非全无还手之力……生死之事,谁都不能十拿九稳。”

    叶成畴竟嗤笑一声:“灵照境?哈哈……笑话,空明会中各州的那些空行者,也不都是灵照境,许多不过是龙虎境的修为罢了。至于那个徐城,连我这龙虎境都不是,倒与你相当,是个养气境!说到那个灵台轮回术,也不过是障眼法儿不过么,此刻我不跟你说。等你回了璋城对上他,惨死当场的时候,也就明白了。”

    徐城就是璋城大会首的名字吧。李伯辰愣了愣,心中第一个念头是,莫非李定骗自己?当天在宅子里,是李定亲口说璋城大会首是灵照境的修为,修六渎术法,懂灵台轮回术,因而才传了自己天诛之术的。但又一转念,觉得他在这事上骗自己,对他们来说也有弊无利的。

    便立即追问:“什么障眼法?叶成畴,跟我细细说说徐城的修为、术法。”

    叶成畴愣了愣,脸上露出怒意:“呸!我巴不得你死在他手里,凭什么跟你说这些?”

    但又想了想,冷笑:“我折在你手上,是因为不清楚你还是个灵主。但你要是用这种法子对付徐城,可就是自寻死路了因为他也是个灵主!你所用的手段,他一清二楚,到时候他见招拆招,你还能有什么倚仗?”

    他说了这些,自己一愣,眉头皱起了起来,似乎十分后悔。但又像是中了什么咒似的管不住自己的嘴,道:“也就因为他是个灵主,眼下才只是养气境的修为。你也是灵主,该清楚灵主最好不要修世上的六脉术法吧?”

    这一点李伯辰倒的确不清楚,李定也没跟自己说。他便立即道:“为什么?”

    叶成畴笑道:“哼,难道你自己想不明白的么?六脉术法是从哪里来的?是六位帝君传下的。一个修行人,修为境界越高,与帝君的联系就越发紧密。要是信仰虔诚、得了帝君青眼,也许还会在梦中得到传法。”

    “可你是灵主,信奉的就是你那位太古秘灵了。你修六脉术法,一旦境界高了、被帝君关注了,却发现你供奉的是一个邪神你说说会有什么下场?”

    李伯辰一愣。他一直觉得自己供奉的那个“邪神”、“太古秘灵”便是自己,于是在这方面倒没有想太多。如今听叶成畴说了,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他此时已经渐渐清楚该怎么问他话才能骗他多讲一些,便一笑:“哦,原来那位大会首也只不过是养气境,那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果然,叶成畴又冷笑起来:“愚蠢。一个灵主,正是境界越低才越可怕!那些太古秘灵既然分了些气运附到人身上,难道不想它在生界的这位传人越强越好么?就必然会给他许多好处!”

    “要是那些自身实力有限的秘灵,给的好处也有限,它那些传人便只好在生界想办法,许多还得冒着天殛的风险,继续修炼六脉术法。可如果那秘灵实力强大,自有一套修行功法或神异术法,就直接传给它的传人了!”

    “我猜徐城就是这一类他今年不过十七岁,可十三岁修行,十四岁的时候就已是养气境了。这种天纵之才,如果一直修下去,也许已经要晋入灵照境了。但他在养气境一停就是三年,你想想看是为什么?自然是去修那位秘灵传下的功法了!”

    “那些太古秘灵所传功法,或许很难叫人在生界提升境界,可术法之神奇诡异却是难以想象的。这天下所谓博学者,也不过是对六脉术法多有研究,何曾探究过那些太古秘灵的种种邪门手段?这就是防不胜防了。”

    李伯辰愣了半天。在他的印象中,璋城大会首该是个与叶成畴类似的男子,至少也是个年纪仿佛的女子,可从未想到过会只有十七岁。但转念又一想,叫叶成畴上山骗取山君气运这种事,在自己看来的确不算是稳妥的做法。倘若那位叫徐城的大会首真的只有十七岁,倒也合情合理了。这个年纪的人,行事总会有些出人意料之处。

    只是……十三岁修行,十四岁便修至养气境了么?李伯辰觉得有些羡慕嫉妒。和这人一比,自己真是低到尘埃里去了。

    不过他知道修行这种事要看资质,也得看财货。自己前几天才刚刚晋入养气境,其实倒也不算慢的。便道:“那么他那个灵台轮回术,就是秘灵传下的术法么?”

    叶成畴道:“这我怎么知道?但我猜是的。真正的六渎一脉的灵台轮回术,我也只在二十多年前见人用过。人修到了灵照境,就能慢慢觉察气运所在了,这灵台轮回术以灵照境的修为施展出来,便可以拘拿阴灵,甚至灵主的阴兵。”

    “至于徐城那术法,只是看着类似罢了。轮回术是将以气运作引将阴物接引到幽冥里去,我猜他则是借助秘灵之力将阴灵接引到秘灵那一界去。”

    李伯辰心中一跳:“你是说,是有法子将这一界的东西,弄到秘灵所在那一界去的?比如我也可以将什么东西送去我那位秘灵那一界的!?”

    叶成畴道:“我怎么知道?临死之际你自己去问他吧!”

    李伯辰不以为意,沉默着想了一会儿,心里倒是松快了些。本以为璋城大会首真是个灵照境,他心里其实很没底。可如今知道也是灵主、且不过养气境,就没那么担忧了。毕竟他有这个叶成畴,可以知彼,但对方却未必能知己。

    便沉声道:“好。现在给我说说,如果你是我,又要去对付他,会怎么干。”

第一百零七章

    半夜的时候天空聚起浓云,下了大雨。起初是豆大的雨滴,随后变成霰,又变成雪。一夜之间天寒地冻,冷风在洞口啸得像有人在哭。

    等天微亮的时候李伯辰走出石室,看到隋子昂凑在石灶旁,已冻得失去知觉了。他忙蹲下探了探他的鼻息,幸好还活着。之前他诓了叶成畴一夜,哄他说了几种对付璋城大会首徐城的法子,又依计炼化阴兵,不知不觉间竟把石道里这位给忘了。

    要是真冻死了,可是麻烦事。

    他就去洞外劈了些柴,就着灶中余烬将火又燃起来,叫隋子昂烤了一会。再摸摸他的额头,已不烫了。养气境淬炼出来的身体的确与凡人不同,这能要了寻常人命的伤势,竟就这样被生生扛过去了。

    他吃了些雪、熏马肉,又洗了把脸,将隋子昂拍醒。不知是不是昨夜经历了生死之劫的缘故,隋子昂脸上虽仍怨毒愤恨、也一言不发,却对食物来者不拒。就着雪足足吃了一斤,才打个嗝儿,盯着李伯辰看了一会儿,道:“你一定要杀我的,是不是?”

    李伯辰沉默一阵子,开口道:“要是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对。”

    隋子昂冷冷一笑:“什么意外?”

    “比如你忽然良心发现幡然悔悟,以后再不做什么坏事。但我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

    隋子昂又笑了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但今日的他相比前几天像完全换了个人,李伯辰倒也能理解。一个人养尊处优时色厉内荏,但如果经历了生死,又没有完全被打垮,的确会有这样脱胎换骨的变化。

    “李伯辰,有件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管闲事惹麻烦?”

    李伯辰想了想:“你是说,为什么我现在不丢了你离开璋山,而非要救人、又取你的命?”

    他向洞外看了一眼,见天光尚未完全放亮,就坐到灶旁,道:“你知道在我手上,死过多少人么?”

    隋子昂冷笑一声:“怎么,你以为我会怕?我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没什么好怕的了。你真是个血手人屠,又怎样?”

    李伯辰摇了摇头:“到今天为止,我一共只取过七个人的命。有三个是在无量城的时候。有两人想要做逃兵,半夜跑到莲花山上被他们的带队十将发现了,那两人就杀了他。把他们捉回来之后,我亲自斩了他们的脑袋。这是依军法从事。”

    “另一个也是在无量城,是在北原上。我手下一个兵被妖兽开膛破肚,可一时间还死不了,他求我给他个痛快,我就做了。”

    “还有一个是在李宅,我中了计,误杀他。”

    “再有三个,其中两个是要杀我的,我自保。另一个是叶成畴,我也是为了自保。”

    “我不喜欢杀人,更不喜欢滥杀。”李伯辰看着隋子昂说,“有一件事我也不明白。你昨天把一个蛟人带到璋山上,取了她的命,又想取我的命,现在却觉得我要你的命是多管闲事为什么?就因为你姓隋?在从云轩的时候我就已经说过,你看别人像地上的虫豸,也许在别人眼里,你也是。”

    隋子昂愣了半晌,冷笑一下,动了动嘴,但没说出什么。又隔一会儿才道:“可笑。”

    李伯辰点点头,为他松了绳子叫他略活动身体,而后又将他反绑起来、令他没法像昨夜一样挪动,就走出洞外跳下石台。

    雪下得越来越大,却无风,他不知是不是因为璋山君身死才引发的异像。又往璋山主峰那边看,发现山峰已经消失了。

    他今天出来是打算埋伏在进山的道路旁,看府治衙门的人会不会回信。但盯着已消失的主峰看了一会儿,还是转身先往那边走过去。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觉得是想看看那里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雷刑的威力如何,也是打算凭吊一下璋山君吧。

    走到主峰附近时才发现此地比他想象得要更惨烈些。山头没了,附近的树木则成片向外倒伏,地上像被扫过,平整光滑。地面与倒下的树上都覆着雪,他拨开积雪一看,发现树木都已变成黑炭。

    原本的山峰处,如今则成了片大湖,虽说今天比寻常要冷很多,还飘着雪,但湖面上水雾蒸腾,把沿岸的积雪都蒸化了。湖水无去处,就往山外流,竟分出了许多条高高低低的矮瀑。

    若干年后此地也会变成璋城里的一处奇景吧,只是发生过的事该不会有人记得了。

    他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看得倒不如离得远的时候分明了。大湖中的水雾愈近愈浓,渐渐的十几步远处就看不清了,脚下则全是湿润的泥土,几乎把靴子都裹满了。在这种地方如果遇伏会很麻烦,他就叹了口气,打算离开。

    但刚刚转了身,忽然听到水声。

    他立即靠着一株炭木蹲下,往发声处看去。

    他现在离湖边近二十步,因为主峰被轰成个谷地,所以他是略有些居高临下的。听那声音,该就在二十多步以外,但隔着雾气看不清。他疑心是府治衙门派来的人,就拔出曜侯伏低身子,慢慢往湖边走。

    走了三四步又听到水声,不像是水里有什么东西,倒像有人在击水,声音颇大,不似鱼类。此时再看,终于瞧见水雾中有个朦胧的人形,像是在洗澡。李伯辰愣了愣,心道什么人会在这时候跑到这里洗澡?难道是送信的人么?

    刚想到此处,水里那人忽然跃起跳到了岸上。李伯辰心中一跳,正要举刀,却一下子把那人的模样看清了

    是李丘狐。

    她是罗刹人,原本衣衫就穿得单薄。今天也是穿了劲装,可被水浸湿了,身上曲线毕露。他愣了愣,心中先道原来是她在这里洗澡的么?就想下意识地转过身去。但心中又一跳谁洗澡会穿着衣服?她又到这儿来干嘛?

    李丘狐见了他似乎也是吓了一跳。可倒比他先镇定下来,只一晃神便笑了:“哦,阿兄还说你是个英雄人物,可也会做偷看别人洗澡的事情么?”

第一百零巴掌 受药

    李伯辰脸上一热,随即意识到这是玩笑话。这妖女竟会开玩笑,似乎心情大好。他心中一亮,便道:“你们在璋城的事做成了?”

    李丘狐笑了笑,也不知在笑什么。又旁若无人地歪了脑袋边拧头发边看他:“托你的福,做成了。昨晚璋山忽然有雷光,城里的人又都来这儿找隋子昂了,我们就做成了。哦,你放心,我可一个人都没伤。”

    李伯辰松了口气,但仍不知李丘狐出现在这儿是做什么。难道是来找自己的?看看自己在璋山有没有出事?也不像。正犹疑之间,忽然看见她身后的水中鳞光一闪,竟像是昨天那女鲛人化成的蛟身模样。随后水中咕嘟咕嘟冒出一大片气泡,便有亮晶晶的一段猛地探了出来。

    那显然是铁器的反光,李丘狐却似乎一无所觉,李伯辰心中一凛,立时喝道:“小心!”

    飞身便扑上去。他原想要是有什么刺客之类潜伏在水中,既然兵器先冒头,就必然是发动了孤注一掷的一击。他看那方向是正对着李丘狐的,暗道或许是璋城来的追兵。

    但喝了这么一声,持刀冲了出去,李丘狐却仍无什么反应。李伯辰觉得不对劲,然而水中的人已蹿出来了竟是个头顶戴着三叉铁冠、人身蛟尾的蛟人,而刚才他以为的兵器,正是蛟人头顶的铁叉。

    那蛟人见他冲来也吃了一惊,他手中有柄三股钢叉,身子一挺,立时来刺李伯辰的心口。李伯辰没和蛟人厮杀过,鱼却自然是见过的。一尾不大不小的鱼全身发力,寻常人都未必拿得住,这蛟人身后那么长的蛟尾一卷,力气也必然极大,他又没有趁手的武器,晓得硬拼不是办法,便立即往旁边一闪。

    哪只水中又蹿起第二个蛟人,同样持一柄钢叉,又来刺他的左肩。他此时避无可避,只得咬牙一伸手去抓那钢叉的其中的一股。他眼疾手快倒是握住了,但蛟人力气大得不可思议,他的左臂又是昨天才受了伤,只将来势止了一止便觉手臂一热,一下子没了力气。

    好在此时也已借了力,索性将钢叉一带、一退,那三股叉一下子刺进湖边的泥地里,几乎没进了半根。

    此时才听李丘狐道:“海青海红,他是自己人。”

    两个蛟人齐齐“咦”了一声,立时停住。李伯辰也站下了,只觉得左臂颤得厉害。李丘狐却仍笑道:“哈,你力气大,看来海青海红的力气比你还要大。”

    原来她刚才是故意不说话的。

    那两个蛟人头上都戴着铁冠,**上半身,模样长得很像,类似人的双胞胎。听李丘狐说了这话,先前冒出来那个才道:“大小姐,他就是李公说的那个李伯辰?”

    另一个又道:“李公说他神力,我看还不如我嘛。我险些把他扎了个对穿。”

    李丘狐仍笑,正要开口,湖中却又冒出一个人,道:“狐儿,海青海红,别闹了。”

    李伯辰一看,竟然是李定。他穿着鲨鱼皮的水靠,头上也被包裹着,只露了一张脸,看起来颇为滑稽。两个蛟人扶住他,李定一边抹着脸上的水一边走上岸,对李伯辰一拱手:“李将军,真没想到你还活着。”

    李伯辰愣了愣,又往湖中看了看才道:“……李先生?你们在湖里做什么?”

    但下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大概是怎么回事了。那天去陶宅的时候,先听到院中“咚”的一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掉进了井里。隋子昂昨天又说这山上之所以有暖水瀑布,是因为山下有条暖流,直通到城里。

    难道李宅的那口井就连着地下的暖水么?那天就是蛟人在井里?他觉得难以置信,就忍不住道:“李先生,难道你们是从那口井里潜进地下的暖水……在这儿出来的么!?”

    李定也一愣,随即笑了:“李将军不愧是智勇双全,正是。但要人从暖水里一路游出来,将近一个时辰,是断然不可能的。不过有了海青海红就快得多了。那地下暖水的水道里也有空穴,闭气十几分,再喘几口气,就行了。”

    原来他们早安排好了退路……怪不得当天在宅子里并不急于离开璋城。李伯辰就在心里笑了笑,道自己是有点自作多情仅是巧遇罢了。李定这一行人,并不是专门来看自己如何的。

    这时李定看了一眼他的左臂,皱了皱眉:“你的手。”

    李伯辰低头一看,见鲜血正汇成一条线,从指尖流到地上。他之前还以为是手上沾了钢叉上的湖水,便忙伸手点了左肩上的穴位。

    李丘狐也啊了一声:“原来你受伤了啊。好吧,是我的错,不该逗你。”

    她伸手在怀里摸了摸,取出一个小瓶:“来吧。”

    她要给自己上药疗伤?倒真是不拘小节。但李伯辰只笑了笑:“不必了。”

    自己与李定这些人倒能谈得上些交情,不过仅是各取所需罢了,不是一路人。疗伤这种事……他觉得不大合适。

    但李定一笑:“你这伤该是因为昨天的事吧,我看伤势颇重,要处理不好难免留下后患。这是我自调的秘药,有奇效昨夜事成是借你的光,就不要客气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李伯辰便想了想,只道:“好。”

    他左臂本是用叶成畴的衣服料子裹着的,被血渗透又干了之后就变成一层硬壳。但刚才伤口崩裂,倒是又浸软了。他用曜侯将绷带慢慢挑开、层层撕掉,便瞧见四道狰狞的伤口。

    昨天的时候还深可见骨,今天竟愈合了大半。不过即便如此,看起来仍叫人头皮发麻,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四人一见这伤也都变了脸色。刚才被他接了一叉那蛟人立在水中叫道:“我的个乖乖,你伤成这样怎么还不死?”

    又道:“啊,你刚才就是用这条胳膊接我的那一叉的……好吧,我力气的确不如你。真没想到人里面还有你这么大力气的。”

    李定皱眉道:“海红!”

    又看着李伯辰的手臂:“这两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刚生了逆鳞,口无遮拦,李将军不要见怪。”

    蛟人通常能活两百岁,约三十岁的时候才生逆鳞、成年。依着这世上人的年纪来看,不过是十六岁,难怪说话是这个口气。不过李伯辰倒觉得海红这脾气挺对自己的胃口,便笑笑:“不碍事的。”

    李丘狐此时倒不说话,剔掉瓶口蜡封拔了塞子,用手指抹了一点青绿色的膏药,点在伤口一处。他这每一道伤口都有一指来宽,像蛇一般,怕是将那一整瓶用完都糊不满一道伤。

    可这么一点点在伤口上,李伯辰立即觉得一阵清凉,手臂上的痛楚也退去了。随后又像是被绷带裹紧了,只觉得伤口自己在收缩。他一看,才意识到并非错觉伤口竟真在慢慢拢起来。

    李丘狐又将其他三道也点了,才重将瓶子塞上,道:“过一会儿再点一次。是你把璋山君杀了的么?”

    她此时不笑了,说话语气也颇为平静。只是目光总在伤口上瞥来瞥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李伯辰就将昨天的事情捡能说的都说了一遍。

    昨日之事称得上惊心动魄,不过他觉得没必要在这几人面前卖弄,就只三言两语地说清了。即便如此,两个蛟人仍听得啧啧称奇,李定与李丘狐似乎也有些发愣。

    见他们这模样,李伯辰不免在心里有些自得李定也没料到自己真能杀了叶成畴吧。今天对自己这样客气,大概也是因此。

    等他说完,李定才轻出口气道:“李将军真是了得……这璋山君也真是个痴情女子,只叹遇人不淑。不过,将军往后有什么打算?该也要离开隋国了吧,可有去处?”

    上一个这么问他的人是陶文保。李伯辰不想再多惹点麻烦事,便道:“暂时走不了,我还要回璋城。”

    李定一愣:“回璋城?”

    这时李丘狐又拨开塞子为他点药,李伯辰便道:“叶英红和陶家人在空明会手上,我得救他们出来。”

    他说了这话,李定与李丘狐对视一眼,似乎比听了昨天山上发生的事还要惊诧。李伯辰知道李定大抵要说些“李将军豪胆”、“但此去与取死无异”之类的话,就又说:“李先生不必劝我了。这些人都是被我牵连才有性命之忧,我断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李定沉吟一会儿,苦笑道:“唉,看来我做了件错事。”

    李伯辰道:“李先生是指?”

    “那天在无经山上,不该令将军与我之间有龃龉。”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有些意外。他该是说因为无经山那件事,使得彼此之间有了芥蒂,再无法坦诚信任、也很难做朋友或同伴了吧。如果是因为看重自己才这样说,的确是很高的评价。不过这话也多少有些交浅言深的意思了……打上次见面开始,李定对自己的态度一直都极好,似有拉拢招揽之意。照理说他们跟着临西君做事,身旁该人才济济,不缺自己这么一个人才对。不过他本就没打算跟李定搅在一起,就只笑了笑。

    李丘狐为他上了第二遍药,将药瓶收起。李定又想了想,道:“将军稍等。”

    而后转身走了十几步,消失在雾气中。李伯辰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倒是李丘狐盯着他看,道:“这么说你的情人不是叶英红,是陶纯熙?”

    其实经昨夜叶成畴的那些话,李伯辰对他与陶纯熙的情感倒看开了,就笑了笑:“不是。”

    李丘狐不说话了,皱了眉又去拧她的头发。两个蛟人也立在水中看他,海红便道:“我说,你就真不怕死?连李公都不敢在城里待了!”

    要是李定问他这话,他就只笑笑。但他对海红的印象不坏,眼下又刚受了别人的药,不好甩手便走、又不知道李定去做什么、何时回来,李伯辰就想了想,道:“其实和出海有些像。”

    蛟人愣了愣:“出海?”

    “对。出海。没见过海的人第一次出海,心里一定很怕,觉得大风大浪,会死。但过了几次、几年,什么风浪都见过了,虽然还知道有危险,却没那么怕了。生死这种事也差不多,经历得多了,虽然不至于不怕死,但也不会怕死。”

    海红想了想,皱起眉。一直没说话的海青却拿钢叉在水里顿了顿:“哦,我懂了。但是还有一件事不懂不怕死是一码事,可听你刚才说,你和那些人的交情也不算深,要真为他们丢了命,人又没救出来,值吗?”

    李伯辰笑了笑:“这个和著书有些像。”

    海青道:“什么书?”

    “就是写一本书。有人写一本书,希望把每一节、每一章都写得不留遗憾。要是因为什么事情将某一节草草带过了,回头再想的时候总觉得不舒服。我觉得人这一生差不多也是如此,有些事做或不做,会叫人心里留遗憾有愧疚,往后再一想,就总觉得这一生不尽如人意。”

    “与其这样,倒不如将每件事都做得无愧于心自然也不至于平白自寻死路但哪怕在做事的时候真死了,再想自己这一辈子,就觉得无可挑剔,虽然短,却很圆满。不然的话……草木什么都不做,也是一辈子,人和草木有什么区别呢。”

    海青想了想:“前面我没听懂,后面倒是懂了。我小时候用蚌珠穿项链,用的是黑珠子。可是那东西难找,我找到一颗就穿一颗,不喜欢用别的颜色的珠子夹在里面。结果到现在也只穿了九颗找不到好的,我就宁愿等着。海红倒是杂七杂八地穿了好多串儿,可还是羡慕我这串。”

    李伯辰笑道:“对的,差不多是这个道理。”

    海青叹了口气:“你这人真有意思,搞得我也想跟你去救人了。可是李公一定不许。”

    李丘狐哼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但这时李定穿过雾气走回来,手里多了一把刀。

第一百零九章 赠刀

    那把刀是连鞘的,刀柄是乌沉沉的,刀萼是灰色。鞘做得朴素简洁,看起来是乌铁木的,除了褐色绳结之外,没有别的装饰。

    李伯辰一眼就认出这该是无经山上的那柄刀。那刀太诡异古怪,他的印象实在是很深刻的。

    李定带这刀过来做什么?难道……

    他心中刚起了这个念头,李定便走到他面前站下,道:“李将军,收下这把刀吧。”

    李伯辰仍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刀……”

    “无经山上那一柄。”李定叹了口气,道,“将军或许不喜欢我的行事风格,但这世道,如我一般的庸人都很难做到将军这样的光明磊落。我当初想着为临西君夺这刀,只好用了手段。”

    “但回禀君上之后,临西君却对我说,天命有常,有德者居之,神兵亦然。这刀既是将军拿到的,如今我就原物奉上。”

    李伯辰愣了愣,心道真要将这宝物送给自己?这刀,要说是自己夺的也可以,要说是李定夺的也可以。毕竟当时情况复杂,能从山君手里将刀弄出来,并非单单某一方的功劳。难道真是他口中那位临西君的意思么?要是真的……那临西君倒是个君子了。

    见他略有些犹豫,李定就笑了笑:“这刀的刀鞘并非凡物,是以术法炼化的。刀在鞘中时,鞘封禁了刀的魔性,与寻常兵器无异,用不着担心什么。只有拔出来之后,锋芒才显露无疑,将军不必担心。”

    他该是终于意识到自己那天的异常了吧。是在告诉自己用不着担心一旦拿了刀,就放不下来。两刻钟之前李伯辰对李定一行人仍旧心存忌惮,可如今受了药,又被赠刀,心中实在不得不对他们生出些好感来。

    但他仍想了想,沉声道:“临西君、李先生的好意,我知道了。但无功不受禄,这刀既然是宝物……”

    李定一抬手,道:“对我们而言,将军有大功。若非将军在璋山行事,我们未必能得到术学中的东西。那些机密,对临西君而言实在是顶顶要紧的。李将军,你是英雄人物,不必推辞了。请接刀。”

    他说了这话一抬手,便将刀抛了过来。李伯辰只得接住,觉得手中一沉。

    他忍不住在心中长舒一口气这刀无论分量、形制,都极为趁手,得了它确实是如虎添翼。只是他想了想,又正色道:“好,那么我就收下了。但李先生,如果我有命离开璋城,还是……”

    这一次李定仍未叫他将话说完,微微一笑道:“我晓得。英雄人物总不甘屈居人下,李将军是说未必会为临西君做事吧。我也本无此意,一切随缘罢了。不过等到风云际会的那一天,我们总会再见的。”

    李伯辰点点头,一拱手道:“好,多谢。”

    李定还了一礼:“告辞。狐儿,海青海红,走吧。”

    海青海红看起来颇不情愿,似乎真想要随李伯辰一同去救人,但不好说什么。倒是李丘狐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李伯辰,你要回去送死的话,可得记得不要犹犹豫豫婆婆妈妈,不然就真死定了。”

    话虽不好听,但关切之意是真的。李伯辰就笑了笑:“多谢。”

    李定一行人离去之后,李伯辰站在雾气中略一犹豫,抬手握住刀柄。触手冰凉,有些发涩,除此之外没什么异常。他深吸一口气,将刀拔了出来。

    不知是否是错觉,在刀身离鞘的一刹那,耳畔忽然响起极轻微的啸响,不像风啸,倒像由无数人声呼喊出来的。随后一阵莫名的心悸感传遍全身,注意力忽然变得极度集中,好似眼中除了这柄刀,对别的都完全不放在心上了。

    这种感觉在无经山时也曾有过,他便立即收敛心神、运行真气,于是念头变得清明起来,只觉这刀沉沉的坠手,似有一阵又一阵力量的波涛传遍全身。

    这感觉,又像是一个身强体健人在屋子里憋闷得久了,忽然来到广阔天地。于是全身热血涌动,恨不能畅快地奔驰一番。

    他便忍不住运气猛一挥刀!

    这一刀挥出,全身立即舒畅到了极点,仿佛精、气、神,全都斩出去了!他竟一时间兴起,也顾不得地上的烂泥,即兴舞起了刀。他自创的斫风刀法虽然也是大开大合之道,但毕竟收发由心,总不至于完完全全地舍守为攻。但舞起这刀的时候,却觉得什么技巧、变招都懒得要了,似乎这世上没什么是这刀斩不开的。

    不知不觉间,竟不是他在舞这刀了,而是这刀在带着他走。

    又不知过了多久,这刀锵的一声斩上了什么,李伯辰才心神一震,忽然“醒”了过来。此时竟觉得浑身酸痛无比,挥刀右臂都在微微发颤。

    他天生神力,从未有过这种情况,忙停住脚步,还刀入鞘。再一看周围,大吃一惊。

    挥出第一记的时候,这湖边的光线还略有些暗,那时候朝阳尚未完全升起。但此刻湖边的雾气全都散了,太阳也明晃晃地挂在头顶。

    他竟舞了将近几时的功夫么!?

    而周遭的一大片土地沟壑纵横,像被人犁出来的。土地中原本埋了许多石头,此刻也都崩碎了,刚才那一声响,是他这刀又斩上了一块一人多高的巨石将它从中劈开了!

    他心中凛然,暗道这不愧是一柄魔刀……自己已千万分的小心了,还是被迷了心性!不过这刀的威力也强得可怕,有它在手,搞不好连低矮些的城墙都斩得开了!

    在无经山时他能驾驭这刀,是因为有山君相助。今次全凭自己的力量,虽也险些迷失了,不过的确比之前刚拿到这刀的时候好多了。也许是因为境界提升了、也许是因为已经渐渐适应……不过李伯辰叹了口气,心道看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擅用此物。

    他便将刀系在软剑的铁带上,一边运行灵气恢复体力,一边攀上旁边的一座较高的山峰,往四下里看。

第一百一十章 决绝

    竟然看到了人不少人正沿着进山的道路往山中走,路上还有不少牛、驴、人拉着的车。甚至不远处的林间也已有些人了,倘若他再舞得久些,搞不好就被人撞见了。

    是又有人进山来找隋子昂了?但再眯眼一看,却觉得不像。又观瞧一会儿,知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了。

    都是些璋城里的寻常百姓,进山来运炭的。平常人家无论煮饭取暖,都要用炭,平日里是向城里的炭行买的。也许是昨夜那些府兵后来瞧见山中树木都被雷风化为焦炭,回去说了,因而一传十十传百,都跑来山中运炭了。这么多的树木化成的炭,又不要钱,要是他,他也这么干。

    他又看了一会儿,心中一跳,有了个主意,立时飞奔下山。

    回到洞中时,隋子昂躺在地上睡过去了。李伯辰便走进内室点燃灯盏,将九具遗蜕照亮。

    而后双膝跪地,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直起身道:“无论各位前辈生前是善是恶,既然在洞中相见,就是有缘。我将要去救人,但缺少兵甲,只能借诸位的宝物一用。要是今后有命回来,必择一风水宝地,将诸位安葬。要是回不来,到了幽冥之中,再向各位赔罪。”

    便站起身走到第九具面前,又拱了拱手。这位身后的墙壁上靠着一副铠甲,是乌沉沉的,不知是何材质。他生前应该颇为高大,李伯辰目测这铠甲正合身,便整个儿端了过来。

    可一入手却发现这铠甲极轻,竟仿佛皮甲。但弹了弹,又有金铁之声,果真是宝物。他就擦去表面的浮灰,慢慢地给自己穿上。待穿戴整齐之后,各个关节活动自如,没什么声响,只像是穿了厚棉衣一般。

    其实这副甲的样式也与当下的颇有不同,上身之后极为妥帖,在他的印象中更类似来处的西式甲。虽说不好孰优孰劣,但外面罩了衣服,确是极适合隐藏的。

    又在腰间围了软剑,收拢另外的兵器。魔刀连鞘背在了背上,与另外三柄长刀交叉。还有两柄剑,也一起背了。再取了另一位身上不知是何材质的黑色无袖大氅罩在外面,打眼一看,会只觉得他的脖子有些短,没什么明显的异常之处。

    武装之后,觉得身上沉甸甸的,心中倒也安稳下来。

    便大步走入石道中将隋子昂拍醒,道:“隋子昂,该上路了。”

    隋子昂睁了眼,看见他的装扮一愣,但很快平静下来,只应了一声,抬抬手。

    李伯辰便将绑着他的绳子解开,走出洞外劈了一根粗树枝丢给他,道:“你现在应该可以走了。”

    说了这句话,看了地上的树枝,自己倒愣了愣如今的情景很像是当日与应慨同行的时候。不过他最后是打算放了应慨的,但隋子昂大概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隋子昂便抓过那树拐,咬牙站起身。该是因为被绑得久,手脚都麻了,起身就摔倒。不过竟也没吭声,缓了一会儿又站起来,冷声道:“好了,走吧。”

    他如今的表现,倒真有几分男儿气概了。李伯辰便道:“走在我前面。”

    隋子昂也不反对,走出石道,先在台上站了一会儿,眯起眼睛看太阳,喘息几口气,而后走到台边慢慢地攀下去。看他这模样,似乎是打算在什么时候孤注一掷地反击,但李伯辰并不担心。无论体力、手段、兵甲,自己都远胜于他,他真要所有动作,一只手就制得住。

    两人一前一后,渐渐下到山腰。等走到一处崖边时,隋子昂停下脚步,道:“我要拉屎。”

    李伯辰愣了愣。但想到隋子昂昨天足足吃了一斤的肉,又被自己绑了两天,的确该办这事了。他知道自己会取他的命,就不用再在别处为难他,于是往崖边一指:“好。去那边,我看着你。”

    隋子昂皱了皱眉,但该清楚如今自己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就撑着树拐慢慢走到崖边一颗大树旁,身子靠上去,用左手解自己的裤带。

    此处无路可逃,李伯辰就站在他身前六步远处盯着。

    用了一会才将裤带解开。隋子昂略一犹豫,但还是慢慢地褪下裤子。都是男人,也没什么好避讳的,李伯辰就仍盯着。

    但裤子褪到胯部时,隋子昂忽然直视他,脸上猛地闪过一丝冷笑:“我死了,也要他们陪葬!”

    话音一落、身子往后一翻,直直地坠入崖下!

    李伯辰是先愣了愣,才大步追过去,但只来得及看到隋子昂的身子坠下,消失在崖底的树丛中,过得片刻听到一声闷响。

    隔一会儿他才出了口气,想转身追去崖下看,但又停住了。

    此处直上直下,足有二三十丈、近百米高。从这儿掉下去,哪怕底下有树木托着,也必死无疑了。只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料到,这个国姓公子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生出如此决心来。

    不知怎的,他心中又生出的念头不是担心该如何换人,而是想,要隋子昂到了战场上、经历了几遭生死大劫……也许真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兵吧。

    他便叹口气,苦笑一声:“好。也难得你死得像个男人了。”

    而后拾起地上的树杖,用力插在这崖边,慢慢走下山去。事情有变……不过计划倒用不着做太多的调整。无论他是生是死,自己本也没打算真将他亮出去,只是要作应急之用罢了。

    他在山间又走了一会儿,想好没了隋子昂该如何做,就找准方向,往进山的路上去。

    他原本是打算在山中弄一辆炭车,把隋子昂藏在车里,运进城去。但如今隋子昂已死,倒用不着那么麻烦。他潜伏在路边的林间观察了一会儿,见路上的人、车越来越多,慢慢的也有府兵骑马沿路来回巡视维持秩序了,便趁一辆大车经过路旁时快步走出,跟在大车边。

    路上乱做一团,一时间似乎比城内的大道还要热闹些,就无人注意他。李伯辰便踩着被压化了的雪,遥望璋城的方向,心道:我李伯辰又回来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悬崖定律

    隋以廉一夜未睡,到朝阳初升的时候觉得像喝醉了酒,走路做事身体都在飘。不过不像醉酒时一样痛快,倒觉得心咚咚地跳,胸口也闷得难受,只得一声一声地叹气才能舒服一点。

    又喝了一盏凉茶,忽将茶盏往地上一掼,喝道:“苏仝友!苏仝友!还没回来么!?”

    门外的男仆刚应了一声,门帘便被撩开。苏仝友一边擦着汗,一边抖着肩上的雪踏进来,连声道:“来了来了,府君息怒。”

    隋以廉立时道:“事情怎么样了?”

    “已经安排下去了,出动了府军在路上维持秩序。又点了人去城外,看昨夜有没有住在璋山附近的人家受灾、死伤了多少。”苏仝友拂了雪,又跺跺脚,“炭行的行首也来过,我叫他喊了人去山里运炭”

    隋以廉在桌上一扫,一把将茶壶茶盏都扫在地上摔个粉碎,怒道:“我没问这些!我问子昂!”

    不过苏仝友倒不很怕他发怒,只道:“府君息怒,正说到这事我叫炭行的行首安排人去山里运炭,但把人都换成府兵,这样混在百姓当中,可以慢慢地搜山,李伯辰要还在山里,一定看不出来。”

    “要搜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能有个结果?”

    苏仝友叹了口气:“这个不好说府君莫急,我倒觉得公子的性命必无大碍。就算有事,那李伯辰也一定会保着他,除非他不想要人了。”

    “大碍!什么是大碍!?手都送来一只了!!”隋以廉喝了这几句,忽然转了脸往门外看,又喝,“退远点!”

    门外立时有一阵脚步声远去。

    而后他才压低了声音:“你找徐城了吗?他说什么了?”

    苏仝友也放低声音道:“我对他说陶家人涉及彻北公的事,州里行文叫我们拿人,因而要一并提来府狱,他也没多事,只叫我把人带回来了。又问了那个叶英红,他也一并给了。现在这些人就押在后院。”

    “再没说别的?”

    “府君吩咐过,我一句都没多说。”

    隋以廉便往椅上一靠,合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又开口道:“仝友,你说,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了什么?子昂现在到底好不好?”

    他此刻说话的语气大为缓和,但鼻音却重了,竟是想要落泪的模样。

    苏仝友也陪着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昨夜送来的大木牌就摆在一边的桌上,他就又看了一遍,道:“我也一直在想这事……但总是想不通。”

    “公子和叶成畴带李伯辰进山,这事徐城也知道。但现在李伯辰又说是徐城的人勾结李国逆党、魔国……我就想,空明会在六国中呼风唤雨,他们那个至上主还伴驾天子,真和魔国勾结,得到的好处难道比现在还多么?”

    “可昨夜,璋山出了事,咱们抽调府兵去山里找人,那些李国逆党就真的劫了术学,这事要说是巧合,也太巧了。”

    “又说那个李伯辰吧……”苏仝友皱起眉,“要说他被带去璋山,可竟然未死反倒将叶成畴杀了他是行伍出身,叶成畴是个寻常修士,想一想,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但他要是因此打算发泄些怨气、或者以公子为质索要钱财,又为什么要扯上逆党、魔国的事?这不是给他自己找麻烦么?”

    “难道真像木书上说的那样,他的确是为彻北公要这些人,而不是钱?我实在想不明白,但觉得府君考虑得的确很周全眼下,不好将木书这件事对徐城说。府君,我想,无论李伯辰是为彻北公做事,还是为了索要钱财,若要办成,都得拿公子来换,那么他必然不会残害公子的性命的。”

    听了他后一句话,隋以廉掉下两滴泪,道:“子昂何时受过这样的罪?”

    苏仝友也用袖子抹了抹眼角。隋以廉又道:“仝友,陪我坐坐吧。”

    苏仝友叹道:“好。”

    两人便在屋中坐了一个上午,期间苏仝友处理了些公务,到晌午时候叫人送了吃食来屋子里。但隋以廉食不甘味,苏仝友也就只吃了几口点心。

    又熬到下午,见隋以廉眼睛都红了,苏仝友便道:“府君,睡一会儿吧,有我支应着。要有什么消息,我再叫你起来。”

    隋以廉摆了摆手,想了一会儿,忽然道:“不,仝友,我想了又想,此事还该对徐城说。不能等了……哪怕空明会中人真的与逆党、魔国勾结,他们一时间也不敢怎样,倒是可以叫他们也想办法找人……先把子昂找到要紧!”

    苏仝友想了想,道:“也好,我这就去办。”

    他说了话便起身,但刚走到门口要撩门帘,却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一个男仆冲进来,正与他撞个满怀。不等苏仝友开口呵斥,男仆便道:“找着了,找着了,公子找着了!!”

    隋以廉一下从椅上弹起来,厉喝:“在哪!?”

    “门口……这会该送进来了!!”

    隋以廉一下子冲到门口将两人撞开,蹿了出去。

    隋子昂被送到院中时,躺在一架驴车上。赶车的被院中的府军、男仆挤到一边,惶恐得像是要哭了。隋以廉跑掉了一只鞋,扑到车边一看,见隋子昂的脸都被血糊满了,衣裳破烂不堪,双目紧闭。

    刚要嚎啕大哭,苏仝友赶来将他拦住,道:“府君,先送去屋里!”

    隋以廉这才一边涕泪横流一边道:“快!快!”

    一行人便将隋子昂抬起,一溜小跑、七手八脚地往屋子里送。从前院往屋中走,得有几十步的路,隋以廉就也小跑地跟着,须发都颤得厉害。

    眼看离屋门口还有十几步路,隋子昂的眼皮忽然颤了颤,嘴巴动了动。众人更不敢停,隋以廉就哭道:“子昂,我儿,我儿!”

    却忽见隋子昂的胸口猛地一阵起伏,眼睛一下子瞪起来,道:“李伯辰……杀!陶纯……叶……杀……”

    说了这么几句话,脑袋一歪,仍瞪着眼,又晕过去了。

    苏仝友本也在一边陪着跑,听了这么几个字,立时皱起眉、停住脚,转身问身边一个府军:“赶车的人呢?”

第一百一十二章 泄愤

    赶车的是个中年男子,黑瘦,约四十上下。一身的袄子也都被刮破了,露出里面的干棉草。值房里没生火,很冷,但他站着却额头冒汗,手脚也发颤,倒不知是热是冷。

    苏仝友坐在大椅上盯着他看了片刻,沉声道:“你叫什么,哪里人?”

    那人忙道:“小人隋四两。”

    隔了一会儿,似乎才想起后面的问题,又战战兢兢道:“就……就是璋城人。”

    “在璋城做什么?”

    “小人给马家做长工……就是我东家,是马有培……是术学的官儿……”

    苏仝友点头,又道:“做长工的,怎么跑去山里了?”

    隋四两膝头一软,就想要跪下。苏仝友道:“站着说话,又不是堂上。”

    隋四两这才站稳,伸手抹一把额上的汗,道:“小人……小人……以前还是个猎户,知道封山了,进山也不敢打猎,就是听说昨晚山里叫雷震死了不少野物……想去捡点儿……”

    苏仝友点点头:“你又是怎么认得隋公子的?”

    “本来不认得……正月十五的时候,我在南门大街上卖些野味儿……隋公子在我那儿拿了两根鹿鞭……”

    苏仝友便看坐在门口的佐官,道:“去查查他说的是真是假。”

    佐官是个年轻人,一听这话立时道:“苏公,是真的。正月十五那天是咱们几个陪公子出去的,我还记得这人公子当时叫他记在账上,正月末的时候他还来后门讨过钱,也是我办的。”

    又想了想:“也有马有培这个人。在术学做事,我记得是勾连课的课长。”

    苏仝友点头,便一指墙边的长条凳对隋四两道:“坐着说话。”

    隋四两弓腰塌背走过去坐了,苏仝友道:“隋四两,你救回公子有功,一会一定重赏你。但现在好好想想当时的情景,对我细细地说。说得好,还有赏。”

    似乎是见苏仝友这官并不如传说中那样威严可怕,且也不想要治自己的罪,隋四两就放松许多。在长凳上坐了片刻,搓搓手,道:“好、好,叫小人再想想……刚才可是吓得快没魂儿了……”

    “小人是在没有山那边找着公子的”

    苏仝友一皱眉:“什么山?”

    “没有山就是没有这个山,是个山名儿。”

    “哦。你讲。”

    “平常咱们都不往那边去,因为一到那边就转不出去,远远能看见那山在那,可就是走不到,就叫没有山。我今天进了山,就想捡炭的人多,有什么野味肯定也都捡走了,就往深里走走着走着,听见嗵一声响,吓了我一跳!”

    “我就想可能是傻狍子摔下来了吧……就走过去看,结果就看见隋公子了。”

    苏仝友叹了口气:“落下来的是他?”

    “那不是。我走过去看了才知道落下来的是块石头,当时隋公子还挂在树上呢,挺高,离地三四丈。但是还醒着呢,看着我就比划,我看了一会才明白他是叫我别出声。”

    苏仝友一抬手,提笔在纸上记了几个字,又道:“继续讲。”

    “然后他就摔下来了……赶巧儿树底下有个水坑,坑上有雪。先掉在雪上,又叫冰面垫了一下,落在水里了。要不,我觉着,这人就没了。我就赶紧去给他给弄上来,背在路边找了辆车……就送回来了。”

    “现在叫你找回去,还能找到见他的地方么?”

    隋四两皱眉想了会儿,道:“可能……还能吧。”

    苏仝友立即对佐官道:“带他去支一铤金,给他换身衣服。再带上四队人,换便装……找到地方之后,回来报信。”

    佐官脸色一凛,道:“要是见了人呢?”

    苏仝友想了想:“该见不着。先去吧。”

    佐官得令带千恩万谢的隋四两离去,苏仝友就又在值房中稍坐一会儿,也走出门。

    到内室院外时发现更乱了。仆役们进进出出,来回端热水、送衣服被褥,还有的引着医官往里面走。室内哭声一片,也不知是谁在哭。倒是隋以廉站在廊下脸色铁青,只用手抹着脸。

    苏仝友大步走过去,隋以廉看见他,刚要张口,苏仝友便道:“府君,我去审了那个车夫。”

    隋以廉愣了愣,道:“对……要审他!审出什么了!?”

    “那人在山下找着了公子,我已叫人去搜山了。但我估计,李伯辰该已不在那儿了。府君,到屋里说吧。这时候你要是着凉病了,府里可就没有主心骨了子昂怎么样了?”

    隋以廉又抹了把脸:“没醒。手、脚,都……”

    说到这里说不下去,苏仝友忙将他扶住、抚着背,搀进偏厅坐下。

    待隋以廉坐稳了,苏仝友道:“子昂该是自己从李伯辰手里逃出来的。那人见他的时候,他挂在树上、又落进水潭里,才保了一条命。我猜公子该是用了祷祝术给自己转了运。”

    顿了顿又道:“他刚才说那几个字,依府君看,是不是要说,杀李伯辰、杀陶纯熙、叶英红?”

    隋以廉用手抓着脑袋,手指摆了摆。苏仝友就又道:“要这么看的话,李伯辰该的确不想要钱,而要人。公子如果想要泄愤,叫我们取陶家人性命能理解,但何必又说叶呢?那种时候他偏又提了这人,可见心里极恨陶家人、叶英红,对李伯辰该是极要紧的。”

    “细想一下,李伯辰要是喜欢陶家女孩、看重她,说得通。但叶英红我已差人查过两人之前没什么交往,只是在无经山认识的。可他也看重叶英红……君上,我想……闹不好他木书里说的一部分是真的。这些的确都是彻北公的人。要不然,他没任何理由非要捞他们走。”

    隔了一会儿,隋以廉嘶着嗓子道:“所以呢?”

    “所以……要这是真的,还得君上拿主意。”苏仝友叹了口气,“子昂已经回来了。虽说……虽说……唉,但彻北公那边,府君你知道,当今天子的心思深不可测。要是有一天彻北公他……”

    隋以廉放下手,道:“你说,咱们还得把人交给李伯辰?”

    但不等苏仝友回话,隋以廉拍桌吼道:“隋无咎姓隋,难道本府就不姓隋么!?杀!光明正大地杀!!”

第一百一十三章 牢狱

    廊道里的人影由长变短,苏仝友走到牢门前停下,往里面看。牢里有四个人陶家三口、叶英红。这间牢房算颇为干净整洁的,但地上的干草仍有一股霉味儿。坐桶虽也换了新的,可隔壁几间牢房的臭气却隔不住。

    但房中四人看起来是随遇而安。陶文保抱着陶定尘,低低地说些什么,陶纯熙与叶英红坐在一处,也在低低地说些什么,仿佛是小户人家有客人串门,正在拉家常。

    苏仝友就低叹口气,道:“开门。”

    一边的狱卒将门锁开了,牢房里的四人也停止说话,都往这边看过来。

    苏仝友低头迈步走进去,道:“拿进来吧。”

    立即有两个府兵走入。一人搬了一张小桌,一人提着食盒。没人说话,他们就将桌子摆在房中,又从食盒中一一取出酒菜、摆上了。

    有醋鲞、脯、虾腊、糟蹄筋、梅花鸭、姜豉碎菜,另有一壶酒。都是冷食,也都是家常吃的。

    苏仝友又摆摆手,两个府兵就退出门外。他又道:“退远些吧。”

    一个府兵迟疑道:“这个……”

    苏仝友笑了笑,看陶文保:“我知道陶公的为人。不至于。”

    府兵与狱卒便远远退开,苏仝友轻出一口气,低声道:“文保,隋子昂找着了。”

    陶文保将陶定尘交给陶纯熙,站起身看看这桌吃食:“看来找着的是尸首?”

    “活着。但断了一手一脚。”苏仝友皱眉想了想,“我听说昨夜你们要走、被捉的时候,说自己为彻北公做事。我起初还不信,但现在信了你对李伯辰知道多少?”

    陶文保一愣,又笑笑:“这么说,他还活着?”

    “就是因为他还活着,才有这桌席。昨天他绑了隋子昂,叫人送来一封木书,上面提到你们,说要用隋子昂来换你们。但今天子昂自己逃了,被人送回来,现在还躺在床上生死不知,只说过一句话杀你们。”

    苏仝友叹气:“要没有那封木书,我还可以从中运作一番,保你们离开璋城。可现在……文保你知道隋以廉那人。隋子昂伤成这样,他什么事都做得出。刚才对我说,明天正午将你们四个送上法场,当街斩首,好引李伯辰出来。”

    “他这人平时是什么样子,你清楚。这一回是当真的……要想不出什么办法,这桌就是你们最后一餐了。”

    陶文保慢慢坐了回去,道:“仝友,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前些日子只是猪行的事,我都没办法。”

    苏仝友苦笑:“我知道你因为那事怪我。但当时不知道你的身份,谁敢管闲事。况且不是什么要身家性命的事……那些天我知道你东奔西走却帮不了忙,就对府君说过,要你真服了软,得扶你做行首好补偿你。”

    陶文保摆了摆手:“算了,过去了。”

    “好,过去了。”苏仝友道,“但眼下还有个法子就是给我交个底,到底对李伯辰知道多少。要是我能从他身上想出办法,在明天之前将他抓了,隋以廉的怒气就能消掉大半。府君你也见过,还一起吃过一次酒……我再从中斡旋,你们就保住了。”

    陶文保点了点头,叹气:“是啊。可惜,我也不清楚。纯熙与他相处得多些,问问纯熙吧。”

    陶纯熙将陶定尘抱在腿上坐着,笑了笑:“苏伯伯,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他那人光明磊落,做不出两面讨好的事。定尘,你说是不是?”

    但陶定尘只对苏仝友怒目而视。他大病未愈,不过做出这副模样,倒也有点儿气势了。

    苏仝友笑了笑,点点头,又看叶英红。叶英红将眉一挑,道:“好一家人!可惜没早点结识你们。”

    苏仝友便叹了口气:“好。文保,吃些喝些吧。现在是后半晌……离明天中午还有十来个时辰。这十来个时辰,怕你要熬刑。一旦熬不住要说了,就叫人喊我……唉。”

    他说了这话便低头转身出了牢房。又看看陶文保,再叹口气,慢慢离去。

    牢房内静了一会儿,陶文保道:“纯熙,定尘……”

    陶纯熙眼圈一红,可笑道:“阿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不怪你、不怪李伯辰、也不怪彻北公。只是有人作恶,被我们摊上罢了。”

    陶定尘道:“师傅会来救我们。”

    陶文保苦笑一声:“我年轻时候做的孽,却报在你们这对好孩子身上。”

    又伸手怕拍陶定尘的肩:“定尘,你师傅是个英雄人物……还有大事要做。到了明天那一刻,你要记着,冤有头债有主,不能怨他。”

    又道:“一会儿……”

    说了这三个字,忍不住抹了把脸:“一会儿要是受刑,觉得疼,就叫出来。”

    陶纯熙愣了愣:“阿爹,他们……会对定尘动刑?”

    “要是从你我口中榨不出……”陶文保咬了咬牙,“我们倒也的确没什么可说的。这件事,我们……”

    他说到这儿,到底忍不住背过脸去。

    叶英红笑了笑:“陶先生,用不着担心这事。我在空明会那边已经受过一道刑了,要是他们真想知道李伯辰的事,就不会拷打。我在那边的时候有人用了个叫什么搜神术的迷了我,叫我说。”

    “到那时候,就真跟中了迷药一样,他们问什么你就想说什么。但记着,要是有事不想说,就咬自己的舌头。”她说了,张开嘴。只见舌尖都是血痕,染得牙齿都成了淡红色,“小妹说得对。这不是别人的事,是咱们自己的事,是有人作恶摊上了。明天真死了,我成了阴灵也要缠着那隋家父子。”

    “只是,陶先生你有一件事可能要想岔了。”叶英红咬牙道,“我猜明天李伯辰会来。但我不求他真能救了咱们,只求他最后能跑得掉……总有一天会为咱们报仇。”

    陶纯熙愣了愣,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隔了一会儿只道:“红姐你……为什么这样说?”

    叶英红叹了口气:“你们不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他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救命之法

    苏仝友走进门,见隋以廉正坐在桌后,提笔行文。他两眼原本就熬得通红,之前又掉过泪,看着就更是红得吓人。

    他便低声道:“公子怎么样了?”

    隋以廉停了笔,道:“未必醒得过来。”

    此时的语气与昨夜、刚才又不同,极平静。这语气苏仝友只在二十多年前时听过,那时候是隋以廉的发妻故去了。

    他不敢多言,便道:“刚才去狱里问了。陶家人和叶英红口风很紧,一句话都不多说。不过这样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知道他们交情匪浅,如果仅是萍水相逢,不会做到这地步。这么看,明日处斩他们,李伯辰倒是有可能会来。”

    “府君,我还有件事……”

    “你讲。”

    “我觉得,该叫空明会的人知道这事。如果明天李伯辰真来了,且有帮手,府中这些人大概很难拦得住他。我下午的时候倒是去请了两位法师,照理说,他们的修为在李伯辰之上,该拿得下他。但真到了生死之际……他们为情面办事,李伯辰则要拼命,谁输谁赢还真是说不好的。”

    “我还去了督院……但三位国姓主事年前就回国都了,眼下还没回来。院中只剩下阿猫阿狗五六只,我看了看,没一个能用的。”

    隋以廉沉默一阵子,道:“不必。我正在给驻军行文。最迟明日寅时,就有二十神威铁骑到城里。我必要叫他有来无回。”

    苏仝友吃了一惊:“二十骑?调得出?府君啊,你……你向驻军调兵,哪怕成了,往后也要有大麻烦。”

    隋以廉沉声道:“麻烦?什么麻烦?比我儿生死不知还要麻烦么?捉了那人……这官我也辞了,还能怎样?”

    他罕见地勃然作色,苏仝友立即拱了拱手,不再说话。

    隋以廉将笔一掷,怔怔地靠着椅背坐了一会儿,语气稍缓:“仝友,我也晓得,空明会里,那个大会首很有手段。但你也说过,他似乎是想要李伯辰手中的一样东西。”

    “那些人……那些修行人,做些神异古怪之事,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叫他们知道了,李伯辰被捉了,能落到我手里么?我要的不止是他死……我要他慢慢地死!我才不管空明会的人想要做什么!”

    苏仝友想了想:“好,府君,我明白了。”

    隋以廉便又取了一支笔,但忽然响起敲门声。苏仝友道:“进。”

    一个男仆撩开门帘,脸上有喜色:“府君、苏丞,那位大会首求见说听说了公子的事,有法子将公子治好!”

    隋以廉与苏仝友都愣了愣。隔一会儿,苏仝友刚要开口,隋以廉却道:“他是这么说的?”

    “是!老爷,叫不叫进?”

    隋以廉深吸一口气:“请!”

    男仆立即跑了出去。

    隔了没多久,屋中两人便听人远远道:“府君,苏丞,你们这事儿做得可真叫人生气!”

    声音由远及近,门帘一下子被撩开,一个年轻人走进来,脸上都是笑。是徐城。叶成畴说他不过十七岁,倒看不出。虽然身形略有些单薄,可个子倒不矮。空明会中人穿黑衣,他倒穿了身白袍。相貌极英俊,举手投足间都是纵情快意的模样。

    苏仝友向他拱了拱手,隋以廉则坐着未动,只微微皱了皱眉,又在脸上挤出一丝笑。

    徐城并不见外、也不拘礼,转身就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一撩下摆、翘起腿:“我听说子昂兄被人害得好惨,手脚都没了,府君怎么不找我来帮忙?见外不成?”

    隋以廉深吸一口气,道:“大会首”

    但话未说完,徐城又笑:“知道你要说什么,更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子昂兄这样惨,府君又是个慈父,必然想要报仇。嗯……要是有人伤了我的人,府君猜我会怎么干?先捉了,再凌迟九百刀,给他喂药保他不死,然后浸在金汁里……倘若有别的什么人想要带他走,我是绝对不许的。”

    说了这话一挑眉:“府君担心的是不是这个?所以才将这事瞒着我,怕我先把他抢走了。”

    隋以廉皱起眉:“大会首既然知道了,此行为何?”

    “救子昂兄啊。”徐城忽然又叹了口气,“我来璋城两年,统共和府君只见过两面。府君不知道我的为人,只觉得我和别的州府那些老东西是一路货色吧。可我这人是最心软的,舐犊之情我岂会不知?”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府君如果捉到李伯辰,我绝不做恶人,任由府君处置。倘若府君哪一天出够了气、想要取他的命了,再将他交给我。我可以不要他的人,但想要他的阴灵。且在那之前,他的兵甲也得归我。”

    隋以廉看了苏仝友一眼,略一犹豫,道:“好。”

    徐城又笑:“您还想问什么?”

    隋以廉愣了愣:“还有什么?”

    徐城就站起身:“哦,好,那么告辞了。”

    隋以廉忙站起来:“慢!你刚才说,是来救小儿”

    徐城转过脸大笑:“哈哈哈,我当府君把这回事儿忘了忘记问我怎么救他了呢。”

    隋以廉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去,强笑道:“是。大会首有什么妙计?”

    “也不算是妙计。能不能成,还得看子昂兄的造化。我听说府上请了两位法师,又请了全城的医官。既然这些蠢货都束手无策,可见子昂的伤势不是药石能有效的。”

    “我这法子呢,是因为一件宝物,叫做太岁府君别急,不是咱们这里的太岁,而是魔国太岁。魔国太岁,也算是一种妖兽,不过生在地下,寻常人难见。我这妙计,就是把子昂兄的皮剥了,整个人丢到魔国太岁里,我再施法。”

    “多则三四个时辰,少则一两个时辰,必能在太岁中生出手脚,恢复如初。而后呢,再将子昂兄给割出来,静待一会儿,也就生出了新皮。如此焕然新生,岂不妙哉?”

    隋以廉与苏仝友齐齐变了脸色。愣了一会儿,隋以廉喝道:“徐城!我因你是璋城的会首,才容你”

    但徐城忽然一抬手,便有一团东西啪的一声自他袖中飞出,正落在隋以廉面前的桌上。隋以廉被吓了一跳,身子一仰,才看清那是什么。

    是拳头大小、皱皱巴巴的一团,仿佛被揉皱了的纸。但是红褐色,其上还瞧得见细细的血管脉络、微微搏动。这东西一离开徐城的袖口,室内立即充满浓重的血腥气。苏仝友没忍住,一下子干呕起来。隋以廉更被冲得几乎窒息、捂着口鼻喝道:“这是什么!?”

    徐城不笑了,道:“魔国太岁。剥了子昂兄的皮,还是叫他死,府君任选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预备

    后半晌的时候又下起了雪,食肆中进山运炭归来的人说或许是因为璋山君做了什么错事、引得幽冥震怒,因而才降了天雷、使天象有变。

    不过如此,身披蓑衣坐在靠墙一角的李伯辰便并不引人注目。同样打扮的人不少,且都是来喝一碗温酒就走的,这令他看起来也像是铺子里的一个寻常人了。

    他在这儿坐了将近一个时辰,吃了不少东西。起初店里的伙计还对他多看了几眼,后来客人变多,就不在意了。璋城是繁华之地,南来北往的客商多,江湖豪客也多,他如今虽然看着魁梧高大,但伙计的见识也是很广的。

    听了不少闲话,渐渐知道了些事。

    譬如隋子昂竟没死。但李伯辰只是稍感意外,并不十分惊诧。在北原时隋不休就展示过借助六渎帝君气运的祷祝术,因此自己和他才没被冻死。隋子昂修的同样是庙堂术法,该也是因此才侥幸活了一命。

    不过听说如今生死不知,看来摔得很惨。

    另一个消息是,陶家人与叶英红都被羁押在府狱,说要明日处斩。李伯辰也并不觉得意外,反而稍稍松了口气。

    看起来他的那封木书起了作用隋以廉将人从空明会那边提回来了。这是他希望的结果。他从未去过空明会的地盘,对那里一无所知,更不清楚其中有什么样的高人、什么样的手段。

    倒是府治衙门相对而言更熟悉一些,变数也不会太多。无量城自成一府,其实也有衙门。六国之中官署衙门的布局大同小异,他曾在无量城中那权作摆设的衙门中进进出出,地形是很熟的。

    他如今能阴神离体,其实可以先以此法去衙门中将事情探个明明白白。之前也的确这样试了,然而发现自己进不去。官署在修建时必然考虑过类似的情况,因而布下了某种阵法禁制,他的阴灵一靠近墙边便被无形的力量推回来,甚至连声音都听不到。

    但李伯辰知道这是很合理的事。一地府治所在如果连这点防备都没有,反而要叫他心生忌惮了。

    倒是连这食肆中的人都知道陶家人与叶英红要被处斩这件事,有些蹊跷。他刚才请一个力夫喝了一碗酒,从他口中知道璋城府要处斩犯人,大多在秋后。虽用不着报国都去批,却也得上报州里。

    如今这样急,且罪名还是“勾结李国逆党”,无疑另有用意。

    是想要叫自己劫法场吧。又或者,隋以廉见隋子昂被自己折磨得那么惨,情急之下打算杀人泄愤明日能引自己去最好不过,自己跑掉了,也能以此叫自己追悔莫及。

    不过他觉得自己是隋以廉的话,绝不会出这种昏招当暗中埋伏重兵,而后将四人押去州里,叫自己觉得有机可乘,然后再去救人。

    劫法场……劫法场。这事儿从演义小说里听来,的确叫人热血沸腾,可李伯辰知道要真这么干了,自己必然有去无回。他倒是不怕死,不过这样死也太蠢了。

    得想别的办法。

    他又叫了一碗麦饭,将桌上剩下的那些汤汤水水都倒进饭里,大口吃了,而后结了账,走出食肆。

    如今得再连累一个人才行。

    雪下得越来越大,但城中许多人进山运炭,街上倒比平常热闹。他小心翼翼地穿街过巷,来到叶英红经营的那家刀兵铺子斜对过。铺子上了门板,但铺前只覆了一层薄雪,说明上午下雪之后有人扫过。

    他一拢大氅靠坐在墙边,闭上眼。过得片刻又站起身,穿过街道、避开路旁两人的视线,从后巷翻墙跳进院中。

    这里是后院,没什么人。但能听到前院有马在打响鼻,还有人低声交谈的声音。李伯辰走到正房门前,径直推开门走进去。进了正厅,又撩开左面一间房的门帘。

    屋子里的人正坐在桌前提笔写些什么,李伯辰便道:“孙先生。”

    孙却的手一哆嗦,笔在纸上拖了一条墨痕。而后转过身看见李伯辰,愣了愣,急急地低声道:“李将军,你听我说”

    李伯辰一摆手,在一边坐下,道:“我知道。孙先生正在给衢州的周家人写信,叫他们想办法。只是在街上听人说是你告了红姐向逆党售卖货物,我不大明白,所以来问问。”

    孙却站起身,忍不住桌上看了看。但似乎又想到李伯辰是修行人,知道他这信的内容也没什么奇怪的,便道:“是……是我告发的。但是东家叫我这么干的。”

    李伯辰点点头:“请详细说说。”

    “将军那天走了之后,说过会有人登门来问,果然就来了。我们依着将军吩咐的说了,本以为没什么事了。但之后就发现我们被人盯住了……不是府治衙门的人,倒是空明会的人。”

    孙却边说边仔细地看李伯辰,李伯辰也猜得出他在想什么,就只静听。孙却又道:“又没过多久,空明会的人就上门绑人了。东家知道这事该与将军有关,怕不是小事,也知道空明会势大,此去大概会有大麻烦,就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叫我当场说了那天的事、将她告了。”

    “东家这么做,就是想给我留一个自由身,好在外面为她活动安排。可是怎么也没想到……竟是今天这个结果。李将军,你听说了吗,东家明天要上刑场了!”

    原来是叶英红安排的。他在食肆中听说了这事只不过人们传的是,孙却不忠不义,竟将主母给告发了,又说什么他隐忍了数年,终于出了一口气。

    李伯辰又想了想,觉得叶英红这安排倒没什么错。他们不像自己一堆麻烦缠身,而是规规矩矩的商人。在无经山见了妖兽、“妖人”,在璋城又意识到他们与官府扯上了关系这些在自己眼中都不值得皱眉的“小事”,于寻常百姓而言就是或许要灭门的大祸吧。

    她行此险招、不叫孙却一并被牵连,倒也正合她的性情。

    李伯辰便道:“你告了她,空明会的人就信了你么?为什么?”

    孙却叹了口气:“这事我真是羞于启齿……但将军也不算外人了,唉。”

第一百一十六章 风雪夜

    他又叹口气,才道:“东家是周将军的续弦的……我呢,就是跟周将军的原配来的周家。周将军与那一位过了四五年,与她和离了,之后才娶了东家过门。”

    “前些年,我只道是东家使了什么手段,逼得周将军变了心,因而对她很有些怨言。可再过几年,知道东家实在是好人,又知道当年周将军与那一位和离,是因为她与家仆偷情。再往后周将军故去,东家却未改嫁,将家里的事情都担起来……唉,我这人脸皮薄,心里愧疚,却也从来不说。”

    “到去年,知道那位跳井自尽了,我心里又不是滋味,可也知道怨不得东家。只是老糊涂了,说话的时候就忍不住夹枪带棒……倒多半是在气自己。没脸待下去,又想着我要是走了,东家可就更难了”

    李伯辰打断他:“原来如此。”

    孙却却说得落了泪,道:“李将军”

    李伯辰叹了口气:“孙先生,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也正打算去做但有一件事需要你帮个忙。”

    孙却愣了愣:“将军你是有什么门路?有什么吩咐请尽管讲,钱财、跑腿,什么都不在话下!”

    李伯辰笑了笑:“钱财倒不用。只是我今晚要去劫狱,得你再去府衙走一趟。”

    孙却目瞪口呆,隔了一会儿才道:“劫……狱?”

    李伯辰点头:“对。所以你得再去把我也告了。”

    ……

    ……

    城里的自鸣钟敲了四次,街上已无人,风雪未停。天空中仍旧浓云笼罩、不见月光。街道上便也是暗沉沉的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李伯辰裹着黑色大氅在夜色中潜伏至府狱墙外,靠着西北角站着,侧耳静听。

    府狱也在府衙的西北角,但与官员家眷所居的后院隔着府库、杂院,算是比较远的。在这样的夜里,除非有人扯着脖子大喊,不然任何声响都会被风雪声掩住。

    李伯辰忍不住在心中道:“山君、帝君,多谢。”

    而后摸了摸自己的腰六柄刀剑被分别插在腰部两侧,方便拔取。又按了按袖甲里面塞了十几枚铜钱。

    他心中安定,便运行真气,叫自己慢慢进入即将入定时的状态。

    三息之后,耳畔的风雪声一下子大了起来,甚至能听见雪片撞在大氅上的声音。但也渐渐听到了人声发自墙内。

    依着他的判断,倘若要在院内设防,必有一处是在墙角。岗哨安排在那里可以监视三个方向,又不虞从背后被偷袭,看来璋城府狱也是这样安排的。

    他又屏息凝神,于是人声变得更清晰。先有一个人打了哈欠,道:“……我就给了她一个大嘴巴,说有钱怎么了?不就是穿好点、吃好点么?穿得好他晚上不脱么?吃得好,他不拉么?”

    另一个人笑起来。

    那人又道:“咱们这里面不就关着四个有钱人吗?那又怎么样,钱财多,事儿也多。这东西,还得看守不守得住叶寡妇家大业大吧,怎么进来的?叫他们掌柜的告进来的。这还不算,你猜今天天擦黑的时候怎么着?”

    另一人似乎很困了,但强撑睡意道:“嗯?”

    “我听说那时候他又来府里了。说后半晌他去叫他家伙计去山里拉炭,结果瞧见和叶寡妇通奸那个姓李的了”

    “哪个?”

    “啧,就是把咱家公子差点弄死那个说在山里瞧见他,身边跟了好几个人,好家伙,看样子是打算明天劫法场。你说,摊上这事儿,有钱有什么用?倒不如咱们这样平平安安。”

    另一人道:“哎?胆子这么大?我白天没当值然后呢?”

    那人道:“然后……我听说府里好像从五龙堡调人了,好像调的神威骑啊。咱们老爷这是明天设了套儿,等着那位呢。这么看,那位也在找人,想要硬碰硬。啧,要我说,做官麻烦事儿也多……那个姓李的好像是无量城的大官儿吧?好像是给彻北公办事。结果怎么样,彻北公一倒,他那个大官也做不成了。唉。”

    另一人便道:“唉,是啊。”

    随后两人话锋一转,又说起别的了。李伯辰轻出一口气,叫自己清醒过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信奉北辰的缘故,但凡遇到生死之事,他的运气向来不错。这回一听,竟就听到自己想要的了孙却果然依言将自己“告”了。

    但他不放心,又转去府狱的东北角听。此处也有人守着,可似乎都睡着了,鼾声如雷。便再转去西南角,听那里的人闲聊两刻,佐证了先前两人的说法。

    事有可为。虽然他知道空明会那位名叫徐城的大会首必然有所动作,但也已不能祈求事情万全了。此时是凌晨四时二刻,人困马乏,再没有更好的机会了。至于别的情况,只能随机应变。

    他便忽一发力,贴着墙头翻了过去。待他跃在半空中,便瞧见建在墙边的哨亭木顶。此时夜色深沉,木顶缝隙中有细细的光亮透出来,便晓得这木顶不会太厚。因而一运真力,嗵的一声响,直接从木顶上撞了进去。

    风雪一下子灌进哨亭,木梁、木板的碎片更如雨下。亭中两个府兵只道是风太大将顶吹破了,还没来得及抬头,便被李伯辰飞起两脚踢得昏了过去。亭中还燃着炭盆,他落地时一把扶住,只听亭外风雪怒号,再没别的声响。

    便从腰间取出备好的绳索,将两人捆了个结结实实,又撕了他们的衣裳,一直塞到喉咙里。他踢的那两脚力道颇大,这两人怕是几个时辰也醒不过来。但如他们所言,只是当兵吃饭、求个平平安安,眼下也仅是职责所在,李伯辰不想滥杀无辜。

    他走出亭外,略做观察,又往另一角的哨亭去。哨亭的木板门上开了口,两个府兵该是怕风,都在亭中坐着。李伯辰一把将门推开,不待那两人发声,两掌击晕,又捆好、塞住了。

    如此不过十几分的功夫,四处岗哨都被他料理干净。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杀戒

    他便趁着风雪,往狱楼里走。狱楼分两层,走了十几步,隐约瞧见门洞内似乎站着人。他刚打算贴着墙根潜行过去,却忽然在风雪声中听见“吱呀”一声响。立时抬头一看,见一个人从二层探了张脸出来。

    上面也有人,该是弓弩手吧。李伯辰立即停住脚步站立不动。那人似乎是刚睡醒了,想要开窗吹吹风雪清醒清醒,略往院中一扫,便又缩回脸。

    李伯辰松了口气,正要再迈步,那脸却又忽然探了出来。他心中一凛,意识到自己被那人看着了此时四目相对,那人似乎瞧得不甚分明。这是常事他在军中就已知道不少人都有夜盲症。但李伯辰在无量城时就常去狩猎,又有意时常吃些肝脏,看得却明白那人脸上露出疑色,似乎打算开口呼喝。

    他便立即在腕甲中一摸、扬手一丢,只听夺的一声响,一枚铜钱没入那人脸边的窗框里。

    那人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头还未缩回去。李伯辰又发一枚,正中他眉心。那人晃了晃,直挺挺地倒了。

    他刚要松口气,却见又一道人影从窗口闪过,似乎俯身去看那人。随后立即站起,伸手就去够窗边的什么。

    但此刻,月亮忽然从云层中露了头,一抹月华闪过,李伯辰便瞧见窗边有一抹金色一亮。他立时省得那该是黄铜的警铃!

    他也来不及叹这神迹般的运气,立即再扬手,铜钱一下子将系着警铃的绳子射断。大铜铃掉落在地,虽也发出些声响,但到底不太大。他知道因刚才那人一开窗,事情已变得麻烦了。便将牙一咬,左右开弓!

    左手射出的两枚铜钱直奔门洞的两个人影而去,右手射出的则飞向二楼那人。

    只听风雪中几声轻微闷响,三人应声而倒。他便助跑两步飞身跃起,如一只大鸟一般从二楼开着的窗口中蹿了进去,落地便拔出一柄得自洞窟里的长刀。

    二楼这间屋子该是弓弩手的居室,他落到地上时,恰好有一人急忙拧亮了符火灯,室内登时一览无余。约莫七八张床铺,除了地上倒着的两个,屋中还有五人。

    见他裹着风雪飞进来,五人都齐齐一愣。有一个机灵的立时喝:“灭灯!”

    李伯辰当即一抬手,一枚铜钱镖嵌入那人眉心。又低喝:“不想死就别动!”

    但余下的四个人竟又愣了愣。虽说是府兵,可这该是他们头一次亲眼见到有人被杀吧。便又有一人胸膛一挺、将嘴一张,仿佛是才反应过来,但在慌乱之中,第一个念头还是求救。

    李伯辰又一抬手,那人也倒在铺上。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又低声道:“不想死,就别动。”

    余下三人终于明白过来。先有两人不声不响地倒在窗口,又有两人一声未吭便气绝身亡……眼前这人,绝不是他们可以对付得了的。便立即紧闭了嘴,只将眼睛瞪圆了。

    李伯辰大步走上前,从铺上扯了床被子将符火灯笼了一半,光亮便只有屋中可见。而后从腰间挣下一段绳索丢过去,沉声道:“互相绑了。”

    三人这时的反应倒快,争先恐后去抢那绳索,见只是一根,才由其中一个将两人绑了,又抓着绳子、蹲在地上。李伯辰走过去将他也绑起来,见他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到底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还是开了杀戒。几息的功夫,六条人命。昨天还对两个蛟人说行事但求无愧于心,可眼下已做不到了吧。

    但他也清楚此刻实在不该想这些,便道:“可认得我?”

    有两人摇头,有一人点头。

    “我是李伯辰。有人要报仇,就来找我。”他蹲在三人面前,“陶家人、叶英红,关在哪里?”

    那点头的嘶声道:“在、在地牢……最里面。”

    他便撕了被子将两个人的嘴巴塞住,抬手打晕。要塞说话这人的嘴时,想了想,问:“你怎么认得我?”

    那人忙道:“小人……将军不记得了,小人前几天跟将军去过山神庙”

    李伯辰点点头,也将他的嘴巴塞住、打晕了。而后熄灯、闪身在门边听了听,待眼睛完全适应了黑暗,便打算推门出去。但顿了顿,又盘膝坐下,阴灵出窍。

    可以在屋内走动了。在外面的时候阴灵进不来,该是因为墙内设置了符吧。无量城的城墙中也有类似的符。只是在此处出窍,还是走不远穿出门在而层转了一圈,只看到几间放着兵器、杂物的空屋,还有一间狱丞的值房。

    又遁入一层,见到门口的两具尸体。一层西北角有往地牢的入口,有两个府兵在打哈欠闲聊。可再要走下去,便又寸步难行了。

    牢狱重地有此种设置,也属常事。自己仅是养气境罢了,自然无法尽窥天下之秘。他便重归体内,又站了起来,推开门。

    先到一层门口将两具尸首拖至无人处,又摸黑到西北角,靠在墙边。往前十几步便是地牢入口,入口处摆了张桌子,上面放些文书。两个府兵正打哈欠,看着是快要睡着了。但不巧的是他们正对进门的方向,绕不过去。

    李伯辰便伸手从腕甲中又摸出两枚铜钱,但想了想,又塞回去,从墙上抠了一块青砖下来。略一用力,将青砖掰成块,又双手一扬,心中道:“着!”

    咚咚两声响,两个府兵仰面栽倒,血流满面。

    李伯辰起身走过去,将这两人也绑了、塞住嘴,又探了探鼻息。还活着。

    将他们也藏至隐秘处之后,李伯辰迈下台阶。往地牢的通道中燃着灯,并无什么伏兵。转了一道又向下走一段,看到地牢的铁门。

    那铁门上上了锁,他便拔出曜侯将铁锁轻轻斩开。再向里看,见地牢只有长长的一条通道。通道两旁都是牢房,里面没人,门开着,黑洞洞的。向更里面看,则都隐藏在黑暗中了。

    他们四个应该就在那黑暗中的某一处吧。到目前为止事情还算顺利,李伯辰便暗暗松了口气。他将铁门慢慢打开,听得“吱嘎”一声响,心中忍不住跳了跳。好在人都已被他清理干净了,便闪身进门。

    但刚走了三步,忽然收住脚。

第一百一十八章 床弩

    因为一个念头跳出来楼上那个府兵说认得自己,还跟自己进过山。

    严格来说,府军与驻守国内的“镇军”、戍卫边关的“边军”都不同,他们不算是正规军,而算是各级主官的“私兵”。主官到了一任,便用私人钱财募集兵丁,负责一地治安、狱事。

    璋城府的府兵,有看家护院的譬如他之前带上山的那十个刀盾兵、有负责在街头巡视治安的、还有此地的狱卒。于他们而言,当兵吃饭的确是一种职业,与猎户、匠人、肉贩并无本质不同。

    因而这些人的“职业性”便是很强的。看家护院的不懂如何巡视府狱、巡视治安的也不大明白该如何在内宅中规矩进出。

    但那个刀盾兵怎么跑来了府狱?刚才绑另外两个人的时候倒没仔细看,可记得他阴灵出窍、巡视二层兵甲库的时候,却没看到有弓弩住了人的那间里也没有。难道二层那些并非原本驻扎狱中的弓弩手、而是从别处调来的?

    那原本那些弓弩手呢?

    就因为这个念头,他的脚下停了一停。但下一刻,忽然看到地道尽头的黑暗中亮起一串火星,而后听到“砰”的一声巨响。

    因这声响,李伯辰愣了一瞬间。不过不是因为不晓得那是什么,而是因为太熟悉了是北原上用来对付妖兽的床弩发射时的声音!

    纵使他临战时的反应远非寻常人可比,此时也完全避不开了。就在脑海中闪出“床弩”这两个字的一刹那,忽然觉得一股巨力从前胸传来,自己的身子向后飞去了。

    说来也怪,此刻他竟然还能分辨得出身后又传来“咚”的一声响,似乎是有一扇石门落下来了。

    随后又觉得后背也一震,一下子停住。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抬起手,握住了射过来的那支铁箭足有小臂粗细,长若一杆大枪。

    随后才觉得整颗脑袋嗡嗡作响,身体的关节好像锈死了,几乎全不听使唤,双臂便也紧紧地锁着那铁箭。他都不知自己是何时靠着背后的石门坐在地上的,稍待片刻,才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喉头一热,一口血喷了出来。

    又有一个念头从脑海中划过原来我是这样死的么?

    但下一刻,又意识到自己身体慢慢有了感觉胸口的剧痛也不是一点或一块,而是一片。其实更痛的是锁骨以下、胯骨以上那两片。他低了头去看自己的胸口,发现铁箭竟未穿透他的胸甲,甚至只是在这甲上击出了浅浅的一片凹痕。

    原来这铁箭是没装箭头的床弩的箭头有几种,有的专门破甲,有的长且宽,一射出去能横扫一大片,这类箭头只在上阵之时才根据战场情势装上。

    这床弩也许是从术学弄来的,但专门淬炼过的箭头是稀罕物,他们也没弄到吧!

    他心中一喜又一沉,知道自己中了埋伏。外面守卫那样松懈,弓弩兵也不知去向其实就是埋伏在地牢里,等着自己的吧。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心道,劫狱这种事,不原本就是要提着脑袋的么?

    便慢慢地将头垂下,双手仍握着那铁箭、叫它末端抵在地上,不动了。

    随后听到一阵机括声。今夜的风很大,他的发髻被吹散了些垂在脸前,这地道内又光线昏暗,他便微微眯着眼看。

    看到十来个弓弩手手持机关连弩,从两侧开着门的牢房中慢慢走出。便心中暗道侥幸倘若不是刚才记起了哪里不对、脚步缓了一缓而没有再走进去,这样近的距离,搞不好现在脑袋上已经插满弩箭了。

    又听得地道尽头有人开口道:“死了么?不至于吧?不是说妖兽中了好几箭还活蹦乱跳么?”

    是隋子昂的声音?!

    李伯辰差一点就没忍住抬头去看。是他的没错了……且听起来中气十足,似乎身体状况极好。怎么回事?

    又听另一个年老些的道:“那毕竟是妖兽……”

    隋子昂冷哼一声:“这人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随后便有脚步声。似是边走边恨恨说道:“叫你皮糙肉厚,又能怎样?最要紧的是脑子!”

    约走了五六步,忽然停下。而后是“啪”的一声响:“谁叫你把他射死的!?就这么便宜他了!?”

    另一人低声道:“是、是,小人……”

    听声音该是刚才发射铁箭的弓弩手。但他只说了这么几个字,忽然短促地“啊”了一声,随后便有什么东西倒地的“噗通”声。

    李伯辰一愣隋子昂将那人杀了?

    隋子昂虽不算是个好人,但终究也算是个相对正常的坏人。因心中怒意不得发泄而打骂那弓弩手是正常的,但竟将人杀了,却是李伯辰没料到的。他忽然意识到,隋子昂的声音听起来也略有些异样。

    有些癫狂的味道。说话的语调,听起来也很是混乱邪异……难道是被人用什么邪法救了么?

    心中起了这念头,他又去看在身前五六步远处将自己围住的那些弓弩手。他们端着开了机括的连弩,并未上前探查自己是否真的气绝身亡了。李伯辰猜想,大概是因为自己在上面的时候做得极干净迅速、下来之后虽被铁箭射中,却是又吐了一口血才“死”的,那些弩兵因而心生畏惧,担心自己一旦没死透、他们上来查看了,会将性命也搭上吧。

    可此时,这些弓弩手听得隋子昂的脚步声越走越近,竟变得更紧张了。甚至有人从额上冒出冷汗,眼睛斜着往后瞟,是想要回头却不敢的模样。

    隋子昂从前有这样吓人的么?

    过得片刻,便听隋子昂厉喝:“闪开!”

    身前的弓弩手立即让开一条路,李伯辰看到了隋子昂的脚鞋面上覆着铁片,看来也是披了甲。他又用力将眼向上翻了翻,终于瞧见他的模样,忍不住愣了愣。

    之前的隋子昂,虽说也高大,但算是身材修长的那一种。可眼前这一个,虽说披着重甲,却仍看得出是虎背熊腰、那胳膊足有那些弓弩手的大腿一样粗!

    且他之前被自己斩掉了一只手……如今那手竟也长出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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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畏真君介绍:
妖魔横行的大争之世,英雄们亦拔剑而起。那诸天万界若为棋局,英雄们便破局而出。心之所往,无惧无畏!无畏真君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无畏真君,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无畏真君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