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不见
方耋一愣,收回了手:“另一条路?将军指什么?”
李伯辰在心中笑了笑,道方耋如今这模样,该是仍对自己这个彻北公的亲信抱有些希望的希望能从自己身上再得到点儿什么。不过此人可以冒死来报信,他如今便觉得方耋的这种心思也属人之常情。
于是沉声道:“方兄可以将眼界再放宽些。魔军已经夺取了万有、无量两城,想来隋国很快就会变成战场。到那时天下大乱,想要得到富贵可比现下容易。方兄就没想过,在这乱世中建功立业的么?”
方耋苦笑一声:“你说的是这个?我真没想过。但即便想了也没什么用,那种世道是你这种人的天下,我一个无名小卒,能有什么机会。”
李伯辰道:“我之所以能被彻北公看中,是因为我的武力。如果你想要,也可以有。方兄,想过做一个修行人么?”
方耋愣了愣:“修行人?”
又道:“曾经想过。但看了隋子昂修行时的那些事,就断了这心思。”
李伯辰便道:“顾虑是什么?钱财么?我给了你五万钱,那枚玉佩也值五十万。如果你急于脱手,大概十万钱也是有的。有了这些,你修至养气境该不成问题。”
“至于功法你眼下供奉的是六渎帝君,但既然没有修行,改信北辰也来得及。我这里有北辰心决,还有破军、天诛两种术法。如果你想走这条路,我都传你。”
方耋吃了一惊:“北辰心决?你是指……”
“对。北辰一脉的庙堂修法。”李伯辰道,“除非你相信你自己真是那种资质奇差无比的人,否则总能入门。北辰心决如果你修不了,想要的人多的是,又是一笔横财。”
方耋的眼睛亮了亮,沉默良久,才道:“将军是又想叫我做什么事么?”
“明日我随叶成畴上山。你今夜将你母亲送去城外安顿好,明日去璋山附近,一见山上起风,立即将外围设下的那些阵破掉一两个。”李伯辰沉声道,“此事并不难,只需要决心和勇气罢了。方兄,我知道你不甘屈居人下,如今遇到我,就是机缘,只看你能不能把握。”
方耋脸上露出惊疑之色,沉吟许久才道:“李将军……怕不全是为彻北公做事的吧?”
此人的确聪明。李伯辰心道这也是好事。聪明人都不愿一生默默无闻,方耋的心事该是被自己料中了。
他便也不说别的,直接开口,低诵北辰心决灵悟境的咒文。方耋忙竖起耳朵,仔细静听。李伯辰只诵念一半,便道:“这是一半,并不完整。方兄以为如何?”
方耋琢磨一会儿:“我小时候试过府兵百将修的法门。依我看,将军这修法更加精妙,似乎的确是真的。”
李伯辰笑了笑:“明日将事情办成,我把养气境的心决一起告诉你。”
方耋深吸一口气,抬眼看李伯辰:“将军,无论你明日要做什么,我都实在没什么信心。但你有一句话说到我心里去我不甘屈居人下。好,明天我上山,如果你真成功了,希望可以信守诺言。我方耋一生从未信过什么人,如今,只信了你这机缘。”
李伯辰正要开口,却听得门外传来脚步声,便只道:“富贵有命,成事在人。方兄,共勉吧。”
方耋脸色凝重地向他拱手一礼,翻窗跳了出去。
李伯辰便立即闪身门旁,将耳朵贴在门上去听那脚步声。听了一阵在心中叹道:今天晚上还真是多事之秋。
便将门打开了。
门外的人穿了一身黑绒斗篷,抬起手正要敲门。见门开了一愣,又看到李伯辰,忍不住道:“你……”
李伯辰轻叹口气,道:“陶小姐,这么晚,你不该出来。”
陶纯熙褪下兜帽,直勾勾地盯着他:“李伯辰,这些天你还好吗?”
她说话声音很轻,嗓子略有些哑。站在廊中灯光昏暗、又裹在黑斗篷里,整个人更显得柔弱憔悴。李伯辰听她问了这一句,心中陡然泛起一阵酸楚,喉头哽了哽。
但他轻出一口气,道:“我还好。”
陶纯熙眼圈一红,可李伯辰也不知该说什么,甚至不知该不该请她进屋。两人便在门前沉默一阵子,陶纯熙忽然掉下两滴泪,道:“李伯辰,你带我走吧。”
他都不记得自己经历了多少次九死一生的凶险,但无论到了何时,心中总有一丝清明。然而听了这几个字,却觉得头脑嗡的一声响,眼中只剩下她那两滴泪。
过了两息的功夫,他才心道,这是什么意思?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么?不……是陶文保叫她来做什么的么?可她现在的模样……
他还没想好该说什么、要不要说,却见陶纯熙抬手擦了擦眼,低声道:“对不起,李将军,我信口胡说的。”
李伯辰看到她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之色,更觉得心中成了一团乱麻。她刚才那句话是当真的么?要是自己答应了,她真会跟自己走么?
是不是我的反应太慢了……她以为我不愿的么?他张了张嘴,只道:“陶小姐……”
“阿爹叫我来告诉你,他得了隋公子的传讯。”陶纯熙微微侧过脸,轻声说,“大王派遣了使者赐彻北公毒酒,彻北公打算转而北上,退回到四横山去。隋公子说,过些日子此事传开,凡与彻北公有关系的,都要被牵连。阿爹叫你尽快离开璋城……就去李国吧。”
李伯辰心中一沉,但并不觉得十分意外。只是,隋不休难道真是为了自己着想么?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这位公子在如此情势下,还要冒险提醒?
他想了想:“陶小姐,那你们……”
“我和阿爹也要走了。”陶纯熙看了他一眼,咬了咬嘴唇,转过身,“李将军,后会无期。”
她说了这话,便慢慢走开,十几步之后走到转角,下了楼梯。
李伯辰能听到她轻微的脚步声,却觉得这声音是敲在自己心头的。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追过去问,陶小姐,你刚才那话是当真的么?
可到底长出口气,倚在门框上。
当真又如何呢?他心道,我难道真能带她走么?又去哪里呢?
第九十章 上路
他关了门,坐回到床上,觉得胸口发闷。先没想隋不休的事,却仍在想陶纯熙。他一会想才短短三天她真会喜欢自己到了有那么一瞬间想跟自己远走高飞的地步么?一会又想自己刚才是不是伤了她的心。他在这世上第一次知道有个美丽的女孩子对自己生出了爱慕之情,只觉得受宠若惊,又觉得受之有愧。
如此过了一会儿,他才长叹一声,心道眼下实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陶小姐,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只怪我们有缘无分吧。
可即便如此,心中仍静不下来。他熄了灯躺在床上,竟头一次失眠了。他知道眼下这状况其实算有点危险的。自己刚刚晋入养气境,根基不稳,身体里还有妖兽血肉,搞不好便会再入魔劫。
他不敢在这种情况下打坐静心,索性睁开眼睛看棚顶,心道:北辰帝君,保佑我明天一切顺利吧。
说了这句,又忍不住自嘲地笑笑。在北原上时他不是很喜欢对某位灵神祈祷,因为觉得这样是将希望寄托在某个虚无缥缈的存在身上,是穷途末路时才会做的事。但后来渐渐知道这世上的灵神是真的存在的,也渐渐养成与其他人一样的习惯。
这三年多他屡次死里逃生,不知会不会是那位帝君在庇佑自己。只是,魔国将要南下,世间要生灵涂炭了,幽冥之中的灵神们,怎么无动于衷呢。
如此,他倒不知何时睡着了。
一觉睡醒之后天还未亮,但他已没有困意。在床上略躺了一会儿,记起晚上做的梦。梦里又听见自己说“保佑我明天一切顺利”,看着是诚惶诚恐的模样。他心道,难道我真有这样怕?又意识到从前经历的种种危险,多是在与妖兽打交道,而今却是与人。
如此看,人是比妖兽可怕多了。
他起床穿衣,在外袍内系上铁甲、背了刀,走到楼下堂中叫了些吃的。
但吃了一半,门忽然被推开,三个人挟着凉意走进来。李伯辰抬眼一看,是隋子昂、方耋,还有叶成畴。
他心知事情来了,便放下碗筷,道:“……诸位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他说话的语气与昨日不同,大有示弱之意。但隋子昂却笑笑,走到桌旁道:“李将军,昨夜我与家父想了一夜,觉得将军不适宜再待在璋城了。”
李伯辰愣了愣,忙道:“啊……隋公子说得对,我正有此意。吃了这顿饭,我就动身与彻北公汇合。这些天承蒙隋公子关照,末将……”
隋不休信手从桌上筷笼中抽出一支在手里转了转,笑眯眯地看他,似乎很满意他此时的态度。又将筷子抛到桌上,道:“将军想怎么出城?如今是非常时期,怕多有不便。我是这样想:将军随我们去璋山,在那里有小道直通细柳城。如此李将军走得神不知鬼不觉,我们这边也少了麻烦。”
李伯辰想了想,扫了三人一眼,略做犹豫。叶成畴没看他,背手站着,很有高人气度,方耋则微微眯了眯眼。李伯辰便道:“……好。正好彻北公昨夜传书,说叫我低调行事。”
隋子昂笑起来:“将军回了彻北公身边,还请多为我们美言几句。时候不早,咱们快动身吧。”
出门看到门前停了五匹马。其中一匹马身上驮了一个黑色的大袋子,鼓鼓囊囊。见他看了一眼,隋子昂便道:“山路难行,这里面是给将军的吃喝,还有些奉仪。”
李伯辰忙喜出望外道:“多谢多谢,隋公子有心了。”
隋子昂一笑:“应当的。”
他今早说话,都颇有章法,神色也谦逊平和,倒变成在术学见他第一面时的模样了。因而李伯辰知道方耋昨夜所说的事情要成真了隋子昂必然觉得自己此行有去无回,才能如此从容淡定。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道隋无咎和隋不休一双父子虽也称得上狠辣,但比起隋子昂来,隋不休可老成持重得多了。
四人出城时,天边刚露出鱼肚白,走的也是昨天清早走过的路。只是昨日隋子昂精神恹恹,如今却神采飞扬,也健谈。待走了一段路,他便开口道:“李将军,说实话,前几天我们之间的过节,到昨夜我才想通。”
李伯辰愣了愣,道:“隋公子指什么?”
“我起初觉得你这人好色贪财,粗俗不堪。可昨夜想到你身上那些伤疤,又觉得正因有你这样的人在北原抵抗妖兽,我们才能过上好日子。”隋子昂叹道,“唉,从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知道魔军突破当涂山了,才意识到我从前真是小看了将军。”
李伯辰不知他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便道:“隋公子谬赞。末将也是得意忘形,实在不该。”
隋子昂摆摆手:“将军知道我也有报国之意,但只是没有门路。我如今是养气境,也算有些力气哦,对了,将军战功卓著,又是什么境界?”
哦,原来是为了问这个。叶成畴也策马在两人身旁,一直目视前方。但隋子昂问这一句的时候,李伯辰发现他的眼睛微微动了动。他就笑道:“我和隋公子一样,也是养气境。但隋公子修行的是六渎一脉的庙堂之法吧?我修行的则是军中的粗浅法门。虽说是同一境界,但要论根基、论灵力,绝不如公子。”
隋子昂大笑:“将军过谦了。你能在战场杀敌积功至一营统领,手段绝非我可比的。我么,会三四手术法,平日争强斗狠倒是有用,但在战场上,怕是没什么用的吧?”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道这人如今对自己起了杀心,说话却好听很多、也实在,真是讽刺。他便忙道:“说来惭愧,末将只懂得一个破军之术。这术法在战场上的确没法用倘若用了,也就是到穷途末路的时候了。平日里要胜那些妖兽,还是得倚仗术学的兵甲之力。听说隋公子智算无双,可比我一个小小的军官有用多了。”
隋子昂哈哈笑道:“将军这说的什么话?不敢当,不敢当!来,李将军,这位是璋山三老洞的叶成畴法师,仙府就在山中。一会儿我们先去他那里歇歇,再送将军上路。”
叶成畴听了这话才瞥他一眼,微微点头。
李伯辰在心中冷笑,道此上路该是彼上路吧。不过今天倒真说不好谁先走。
第九十一章 蛟人
入山之后沿山道西行一段路,前方便出现一个缓坡。这时道路崎岖,山路上也坑坑洼洼,四人便下了马,将四匹马拴在路边,方耋牵着驮了布袋的那一匹跟在后面。
转过一道岩壁,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片小小的峡谷。峡谷上有一道白练似的瀑布飞流而下,蒸腾出许多雾气,汇入峡谷中的深潭里。那潭水表面也有一层水雾,像云一般。最奇的是,这谷中不像外面一样枯黄一片,地上竟隐有绿意。
李伯辰愣了愣,心道这里竟然有此洞天福地。
便听隋子昂说:“据说璋城地下有一道暖水流过,源头就是这山谷。李将军前几天去的暖水巷就因此得名的。”
李伯辰哦了一声,才记起他那天见到李宅的墙根、假山岩石之下都微微湿润,大概是就是因为其下有暖水,所以那里的积雪才化了吧。他想了想,觉得或许那山上的瀑布是从一处温泉里涌出来的,因而如此。
正要开口,脚下却被一块石头一绊,打了个踉跄。
隋子昂就又笑:“将军小心脚下。”
李伯辰正待回话,忽然见到走在前面的叶成畴的衣袖正在微微颤动。
叶成畴在前,他与隋子昂在中间,方耋牵马走在后面。叶成畴的手笼在袖子里,此时又没有风,无疑是他的手在动。李伯辰也是个修行人,因而一看那袖子颤动的模样,便知道该是叶成畴在掐手诀。
修士使用术法之前,可以念口诀,若不方便出声,也能用手诀。
他心中一凛,道他们该是要出手了吧。
他昨日与山君有约,因而此刻也未妄动,只沉心静气,感受脚底传来的感觉。果不其然,再走几步路,便觉得一股暖流顺脚心传至四肢百骸这感觉熟悉,在无经山上那山君以生机之力为他疗伤时,也是如此的。
他心中一定,知道璋山君没有失信。因而只提了气,装作没看到叶成畴在做什么。
但再走两三步,却又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他在北原时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此时一连两次腿脚不利索,已十分反常。却见隋子昂忽然在他身边停了脚步,沉声道:“李伯辰,我有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想要问问你。”
“你放着一个好好的无量军统领不做,却要跑来璋城与李国逆党串通一气,究竟是为什么呢?”
李伯辰心头一惊,暗道难道自己与李定的事被他觉察了么?但随即意识到这该是隋子昂要杀死自己的借口。也因这一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在原地停留好一会了。
刚才便在站在路口,只觉隋子昂在自己身旁,叶成畴在自己身前。但此时醒过神来,发现两人已离自己三四步远,他自己始终在原地打转。绊了自己两次的石头,正是同一块。
这就是叶成畴的术法么?的确比妖兽更难对付一些。
李伯辰便停下脚步沉声道:“隋公子,这话什么意思?你想要做什么?”
隋子昂冷笑:“借李将军头颅一用。”
虽说早知道他们要将自己骗进璋山杀了,可如今听到这话从隋子昂口中说出来,李伯辰仍叹了口气,心道北边魔军将要攻入隋国腹地,这边却仍在与人勾心斗角,真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但他仍做出惊讶的模样,怒目而视:“你敢擅杀军中将领,是不想活了么!?”
隋子昂哈哈一笑:“我自然不敢。但李将军是因与李国逆党勾结打算夺取璋山君气运而死,赖不到我头上来的。你昨天进山,不就是为那些逆党探查情况的么?”
这时叶成畴皱了皱眉,开口道:“公子,你有气要出的话,留待以后吧。眼下先做正事。”
而后他低诵了几句咒文。李伯辰眼前一花,忽然觉得路旁的几颗树木都晃动起来,飞快并做一处,竟成了个囚笼模样、将他困在其中。
诡异之处在于,他一边觉得那些树木动了、连成树墙将自己挡住了,一边又清楚地知道其实那些树木都在原地,如此观感只是自己的错觉罢了。然而当他真要走出去的时候,却怎么走都要撞上一棵树尽管相邻的两颗树木之间,足有六七步的空地。
隋子昂便笑了笑:“好,叶法师。我只是笑这人实在有些蠢。进山的时候就已经入套,这功夫才反应过来。李伯辰,你修行有什么用呢?”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在北原做事靠蛮力,但是在大隋,在这里,要靠脑袋的。”
李伯辰深吸一口气,转眼看叶成畴:“叶法师,难道你也要为虎作伥的么?我乃彻北公”
他这话没说完,叶成畴便瞥他一眼,道:“闭嘴。”
随手一挥,也不知施了什么术法,李伯辰便听得四周嗡嗡作响,竟像是自己所说的话都在这片小小的囚笼中回荡,再传不出去了。
隋不休笑着看看他,扬手招呼:“好了方兄,把她带过来,做正事了!”
方耋听了招呼,就把驮着布袋的马牵过去。经过李伯辰身边时微微皱眉,似乎担心他如今是否无计可施了。李伯辰知道要是此人觉得自己并未料到如今的情势、真陷入绝境的话,很有可能会明哲保身,便对他微微笑了笑。
方耋一愣,脸色重变得平静。
他将马牵到那水潭边,将布袋搬下来,又把扎着口的绳子解了,李伯辰看清那里面不是食水,竟是个昏迷的女人,还有些面熟。
等隋子昂帮他将那女人拖出来时,李伯辰想起来了。那天在从云轩门外见隋子昂揽了一个蛟人、一个罗刹人。这女子,就是当天那个蛟人吧。
他们是要用这蛟人来做阵眼的么!?
蛟人女子被拖出来的时候身上穿着衣裳,隋子昂便取出一柄小刀,将她的衣裳系带都挑了,三下五除二将她剥光,又啧啧几声。叶成畴皱了皱眉,转过脸去。
眼下还着实很冷,女子雪白的**一暴露出来,胳膊肘、膝盖处立时泛起一片微光,定睛细瞧,是生出了一片细细的小鳞。
她不知是中了法术还是吃了药,这样折腾还未醒。隋子昂便将她抱起,噗通一声丢到那水潭里了。
第九十二章 反水
李伯辰深吸一口气,知道此时自己说些什么也无用,便只能瞧着。
那潭水并不深,又很清,因此蛟女被丢进去之后,还能看到她的模样。隋子昂该是想叫她现真身吧。诸天荡魔弥罗阵需要以灵力活跃的东西做阵眼,璋城找不到妖兽,便用灵族来做。
四灵族当中,又属蛟人灵力最强。而就蛟人而论,真身则比人形要更强些。
叶成畴此时便往地上丢了些什么,又走了几步,口中念念有辞。约过了一刻钟,那蛟女在水中的身形似乎变长了些,也开始动。
但看起来像一个被牢牢捆住的人,只身子一弹一弹,手脚却并在体侧。
李伯辰听说蛟人要化出真身,通常得在水中浸泡至少一个时辰,如今该是叶成畴施展术法叫这个过程变快了吧。
又过一小会儿,蛟女身上冒出血来。血与潭水混在一处,便看不清她的身形了。可潭中被搅出的水花越来越多,也开始传出似人非人的痛苦嘶吼,听起来像有人在吹海螺。
叶成畴仍在做法,隋子昂便退开走到李伯辰身处的“牢笼”旁,叹了口气:“唉,这女子我其实很喜欢,但为了今天的大事,不得不如此。”
又看李伯辰:“可李将军不要怕,事了之后,我还是会给你一个痛快的。”
李伯辰与他没什么好说的,只盯着那水潭。又过了十几息的功夫,血水中忽然鳞光一闪,竟露出个类似蛇尾的东西,尾巴尖端还生着鳍。随后潭中一片波动,忽有一个似龙非龙、似蛇非蛇的头颅一现,又没入水中。
要这是一条蛇,该极大,至少有五六米长、大腿粗细。李伯辰知道这就该是那蛟女的真身了。
叶成畴便立时将手一抬,喝道:“收!”
潭中忽然扑腾了一阵子,一条灰黑色的小蛟猛地蹿起,像被人用鱼钩钓起来了,抻得很直。在半空中略一停留,好像随时都会腾云驾雾而去。但到底又一歪,直挺挺地砸进水里不动了。
李伯辰第一次见到蛟人现真身,隋子昂似乎也没见过。瞧了刚才那一瞬,脸色发白,半晌才道:“怪不得在床上时总觉着她像条鱼一样……”
叶成畴制住这阵眼,便沉声道:“隋公子,要开始了。”
隋子昂忙又后退了些,对方耋喝:“方耋,把马牵走,快!”
方耋便拉了马走过来,低声道:“子昂,我怕马一会受惊,我再带远些吧。”
隋子昂此时的注意力似乎全在即将要开始的事情上,不耐烦地摆摆手:“好,好,快点。”
方耋看了李伯辰一眼,跳上马夹了一下马腹,纵入林中。
再看叶成畴,此时在潭边站稳了,脸色极凝重。略犹豫一会儿之后,自袖中取出一缕白色毛发夹在指间,口中低语:“阿朱,阿朱,我来见你了!”
他的模样看着一本正经,神色也凛然。李伯辰本以为他会厉喝些什么,谁道此时的语气听着却极为深情忐忑,像个初见恋人的少年一般。
他便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叶成畴如此低唤了三次,便见瀑布飞流而下的崖上忽然聚拢一团云雾,化作一只额上一点丹朱的白狐,璋山君现了身。
她先在崖上立了一会儿,口吐人言:“阿畴,这两个是什么人?”
叶成畴道:“一个是要害你的人,一个是这人要害的人。”
李伯辰与隋子昂都一愣,未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山君便自崖上轻巧跃下,站在一块青石上,声音同昨天一样慵懒:“哦?你带他们来做什么?又是哪个要害我?”
叶成畴低声道:“阿朱,要害你的不止一个人,而是璋城中的空明会。你知道空明会的么?”
隋子昂终于意识到他口中“要害你的人”是指自己,忙喝道:“叶成畴你说什么!?”
他原本就站在李伯辰的囚笼旁,听了他这话,叶成畴连看都没看,单手一摆。地上的树影忽然变化,竟将隋子昂也圈了进来,与李伯辰同在一处了。
隋子昂大惊,立时靠在一旁顾不得看叶成畴,只死盯着他,道:“李将军,如果你是聪明人,就……”
李伯辰冷冷一笑:“隋公子安心,此时我可不会动你,便宜了那人。”
他虽镇定,心中却道叶成畴或许没自己之前想的那么蠢……他是早知道璋城大会首的图谋了么?
隋子昂听了他这话,脸上虽仍旧惊疑不定,却暂时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你是军人,这种状况该也见过吧。敌我之分本就此一时彼一时,我们眼下要暂放下过往,一致对敌。”
又抬眼看叶成畴咬牙切齿道:“姓叶的竟敢做这事,我非剥了他的皮!”
隋子昂在这种时候倒也算镇定。可李伯辰早得了璋山君的叮嘱,比他更镇定。便又冷笑一声:“隋公子有办法脱困么?要是没有,还是省省力气看着吧。”
隋子昂似乎终于觉察出些异常,便瞪着他:“李伯辰,你……不对,来了山上你就不慌不忙,你是有什么办法的么?”
李伯辰不再答他,只一抬手将背上的大刀抽出来,拄在地上。隋子昂忙往后一跳,见他再没动作,才把腰间的小刀也拔出来握着。
这时听叶成畴继续说道:“这几个月,空明会的璋城大会首一直把我留在城里,监视我的人很多,所以我才没法子上山告诉你这件事。今天他们要动手了,我才能来这里。”
“空明会的人想要杀死你、夺取你的气运做山君。但阿朱你告诉过我,如果有人真这样做了,早晚要被幽冥索拿。空明会的人该也知道这一点,于是就先哄骗我。”
“他们对我说,由他们设阵,由我来夺气运。他们不知从哪里知道了你我的事,觉得我是个合适的人选。”叶成畴冷笑一声,“但一来错看了我的为人,二来错看我的头脑。”
“他们说自有法子令我在夺取气运之后得到幽冥册封,但阿朱你从未对我说过这种事,我便清楚不会有。于是我想,他们是打算在我杀死你之后再将我杀死除去了擅成灵神的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即山君之位了。”
第九十三章 痴情
李伯辰皱了眉,他本以为叶成畴打算花言巧语一番,可如今听起来却有些情真意切,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了。难道自己真看错他了?可他在陶宅当中的做派又如何解释?
便见山君在青石上伏下,道:“哦?这些人还真是胆大。阿畴,那你带这两人上山做什么?”
叶成畴笑了笑,迈步走上青石,在白狐旁边坐下,抬眼看李伯辰与隋子昂道:“阿朱你看,那个穿青衣的,叫隋子昂,是璋城府治的独子。”
“这三个月里,我装作未识破他们的计谋,百般迎合,又讨好这隋子昂以骗得信任。那个穿褐袍的呢,则是个无量城的将军,得罪了那个府治公子。”
“那府治公子想要将他除去,又怕惹麻烦,于是今天带他来上了山。打算将他杀死之后,说是他对你图谋不轨,于是我将两个人一起带上来了。”
白狐侧脸看了看李伯辰,道:“那你真要杀死他么?”
叶成畴一笑:“不。我是要留他做个见证。至于那个隋子昂,我则会用他来要挟璋城府治,叫他索拿空明会中人。”
隋子昂大叫:“你做梦!叶成畴,你敢做这种事,天下再没有你容身之地!”
可他的声音并不能传出去。山君便道:“倒也可以……可是,阿畴你怎么办?”
叶成畴便转了身,看着白狐沉默一会儿,道:“阿朱,如空明会中人所想,你让出此地气运,山君叫我来做吧。往后他们还要找麻烦,找的也是我。”
隋子昂愣住:“他说什么?他到底要做什么!?原来他疯了!”
一个修行人叫一地山君交出气运,由他来做山君,的确像是疯子才会做的事。但李伯辰只笑笑:“隋公子,你又怎么知道山君不会听他的话呢?”
到此时,他觉得自己已略猜得出这叶成畴打算做什么了。
隋子昂一愣,转脸看李伯辰:“你也疯了么!?”
可这话刚说了,却听山君道:“……你要代我受这苦?”
隋子昂目瞪口呆,再说不出话来。
叶成畴便叹了一声,抬手握住白狐的一只前爪。握了一会儿,又笑笑:“阿朱,你觉得苦,我却未必。你被困在此处千年才厌烦了,但要是我做了山君,只怕还觉得快活呢。”
说了这些又叹口气:“你早想游历世间大好山川,我也早就不忍看你如今这样子。下面的潭中有个蛟女,你若离了此地的气运,就附到那蛟女身上吧。今后要是想我,也可以来看我,我们还和从前一样。”
白狐站了起来,转过身正对叶成畴,声音也不像之前那么慵懒,道:“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让出气运,你即了山君神位……这样做,幽冥虽不来拿你,你却还得受八十一道雷刑的考验?”
叶成畴也站起身,背了手:“阿朱,你小看我了。我叶成畴这一世,只在意两件事。第一件便是修行想要有朝一日与天地同寿,餐霞饮露。第二件,便是你。”
“我十六岁在璋山遇到你,自此两件事并做一件事修得长生,与你同游天地。可我如今五十岁,已知道此生难晋入灵照境,与你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
“如今做这事若是不成,我会死。可又有什么呢?与你的寿元相比,今日死与几十年后死,没什么区别的。我想要试一试……若成功了,你既得自在,我也证长生,从此我们再也不用分开了。”
隋子昂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还有这种事!?”
白狐便沉默地站立一会儿,忽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了,阿畴。可我也不想叫你受那雷劫。”
又过片刻,她的身形忽然散成一团雾气。那雾气在叶成畴身旁萦绕不去,却隐约能见得一个女子的轮廓。
叶成畴似乎吃了一惊,道:“阿朱,你做什么?”
又像记起了什么:“阿朱,不可!不要!”
他伸手便去抓那雾气,可只是将雾搅散,什么都抓不住,只好又叫:“你若是通告幽冥要让出神位一身的修为也就没了!我是要与你天长地久,而不是又一个几十年!”
隋子昂见了这情景,便更愣:“……在搞什么?”
李伯辰笑了笑:“璋山君是要叫叶成畴觉得,她在通禀幽冥,要让出神位。如此一来就是她受罚。叶成畴做了山君要受的八十一道雷刑,就由她代领了。”
“……啊?都疯了吗?!”隋子昂半天说不出话,又猛地转脸,“你怎么知道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伯辰转脸看他:“如果我说昨天我来璋山,就是与这位山君会面,隋公子信不信?刚才你倒是歪打正着了。”
隋子昂脸色剧变。李伯辰便握紧了刀,暗道他怕是要动手。可下一刻隋子昂却只又退开一步,紧盯着他什么都不说了。李伯辰就只在心中笑笑此人到底是个色厉内荏之辈。
这时山上忽然起了风,吹得叶成畴身畔的雾气层层散去。待完全被吹散时,才听到林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阿畴,我已经通禀幽冥了。气运在此……你不要耽搁。”
叶成畴看起来悔恨交集,但只道:“阿朱,你快附了蛟人的身……雷刑不是即刻就来,我们再想办法!”
风中便又传来声音:“……好。”
下一刻,潭中那蛟身忽然一弹、翻了几翻,活动起来。
叶成畴站在青石上盯着那蛟:“阿朱,你可是附上去了么?”
蛟在潭中巡游几番,忽然跃出,周身腾起蒙蒙的水雾,待落地时,又成了个不着片缕的女子。她稍稍愣了一会儿,捡起地上的衣裳披在身上,道:“好了。”
也是在此时,李伯辰觉得眼前略略一花,随后一切恢复如初。
他便深吸一口气,知道困住自己的阵法已解了。
璋山君说过叶成畴该会以此阵困人因为这阵是她传他的叶成畴果真用了此阵。也说过叶成畴或许会坦言一切,叫她将神位让他,如今也做了。
她实在了解此人……只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会不会也如他们所料?
李伯辰叹口气,握紧了刀。
第九十四章 无题
此时叶成畴站在青石上盯着附身蛟人的山君看,山君则披着湿衣裳坐在潭边道:“阿畴,你快保住阴神出窍……快去即位。”
她看起来像是遭受重创,在冷风里瑟瑟发抖。那蛟女原本就容貌美丽,此番更显得楚楚可怜。但叶成畴却只站着,隔了半晌才道:“阿朱……”
他之前失态地大喊大叫时,李伯辰听不出什么来。但这时候低声说了这两个字,他却能听得出声音里有一丝颤抖,的确是动了情的模样。
他该也没料到山君真会如此痛快就将气运让了出来吧。不知怎的,李伯辰倒希望叶成畴之前所说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的了。
然而下一刻,叶成畴到底长叹一声道:“唉,阿朱。”
随后他忽然在地上跺了三次脚,飞快地结了个手印,口中低诵几句咒文道:“起!”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忽然冻住了,李伯辰觉得胸口一闷,复又散去。他知道,这该是叶成畴祭起了先前就布置好的诸天荡魔弥罗阵。
原本坐在潭边的山君身子忽然一颤,直挺挺地站起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四肢似乎都被无形的力量禁锢住,仿佛被线提起来的木偶。
叶成畴脸色阴沉,手中不停变换,脚下渐渐生出淡淡的金色雾气。随后他身子一震,又喝一声,六个金色人影便分了出来,顶盔贯甲手持武器,站在璋山君身旁,将她围了起来。
山君该是被阵法制住,无法开口。叶成畴又变换手印,那六个金色虚影便各举刀枪,动作皆与叶成畴一般,结印施法。
他一口气做了这些,才道:“阿朱,是我负你。可如果你见了大空明,大概也会和我一样。”
他或许是在炼化璋山君,站在青石上不动,身上渐渐现出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蛟人的身子被定住,眼睛却在眨个不停,似乎有话要说,过一会儿,又掉下两滴泪。叶成畴想避开她的目光,可忍不住又去看。见她落泪了,到底又长叹一声,手指动了动,道:“阿朱,想骂我,就骂吧!”
他施了术法,璋山君似乎能说话了。但她又落下两滴泪,掉在地上便成了亮晶晶的小珠子,滚到落叶中去了。可说话时语气倒甚是平静,仿佛身体与精神是分离的:“阿畴,你想要做什么?”
叶成畴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她如此平静,黯然道:“我用了早就在这山上设下的阵,要将你的阴灵炼去。”
“……这又是为什么?”
“大空明要气运。阿朱,如果你见过大空明,也会明白我的心意。”叶成畴仰天叹了一声,“可你是山君,我不能引你入空明会。但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大空明中相见。”
李伯辰心中一跳。他之前听方耋说大空明,觉得只是一种精神境界,如今听叶成畴说话,又似乎没那么简单。而且……难道此事是叶成畴早与璋城大会首商议好了的么?他难道一直没有被利用,从头到尾都清楚其中缘由?
这时他看到璋山君看了自己一眼,又对叶成畴道:“那么那两个人呢?”
叶成畴略一犹豫,还是低声道:“一会我将你炼散,要用这两人的阴灵暂时补上那空位。但这样的阴灵既得略有些神智,也不能不好控制……你曾对我说过,养气境的修行人可以拿来这样用。璋城里能找到的养气境,就是这两人了。”
“阿朱……”他又咬牙思量一会儿,道,“能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你不要再问了。我此刻心如刀绞,你一定比我还要伤心痛苦。要怪,只怪我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吧!”
先前隋子昂被囚住,听叶成畴说要拿他做人质,似乎还没有很慌。此刻听他说竟要拿自己的阴灵来用,立时浑身发抖:“李伯辰,你不是和那个山君见过面的么!?眼下你们没料到么?有办法快使出来,要死啦!”
他叫的声音颇大,而此时困住两人的阵法已破,叶成畴就听见了。
他愣了愣,咦了一声,往这边看过来。但刚转了脸,又咦一声,神色变了。李伯辰知道他这第二声是因为什么方耋离开已经将近两刻钟,眼下该是将山下的阵法破去一些了。
叶成畴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先前说那些话时脸色决绝,此刻听了隋子昂的话,先一愣,随后那些悲痛愧疚全没了,而大笑了三声:“哈哈哈!好!阿朱呀阿朱……知道有人先向你通风报信,我这心里倒是好受得多了。这么说,我刚才如果真的舍了这皮囊,此时就已经变成游魂野鬼了么?”
依山君原本所言,该叫叶成畴觉得她故意让出了气运,而后便会自杀以抛弃肉身,叫阴灵附于气运之上成为新的山君。他一旦这样做了,等发现璋山君作伪时便已没有退路,算是自误了卿卿性命,悔之晚矣。
但看他之前的做派,原来并未打算自己占据气运,而要献给什么大空明。即便如此,阵法一破,山君当可自己拿下他的。
可眼下那璋山君竟然仍被叶成畴的五道金身幻象制住,一动不动。听了叶成畴的话,倒平静地笑了笑:“不。要是你真舍了皮囊,眼下就已成山君了。那人告诉我,是空明会中人叫你来夺气运,可无论是谁叫你做什么,既然你做了,就是你想要的。你想要的,我从来都会给你。至于之后你会不会被空明会中人杀死,我就不在乎了。阿畴,你懂我的心了吗?”
叶成畴一愣,脸色神色剧变,一时间看着有些茫然,似乎不知道璋山君这话是真是假,又像是被这话里蕴藏的情意着实震撼了。
李伯辰也是一愣,但随即在心中大骂:他妈的!这璋山君竟然真将气运让出来了么!?
要是在平时听说这种事,他会赞这山君是个痴情女子。可在此时知道了,便清楚如今这璋山君是真的被叶成畴制住了,怕帮不了自己什么忙。
他先前觉得璋山君比无经山君性情更好些,但如今才意识到这些做了数千几百年灵神的玩意儿,脑袋里的想法早就与寻常人不同了吧。她拿性命赌真爱不要紧,却把自己也给绕了进来,真是岂有此理!
第九十五章 劫风
此时叶成畴便咬了牙:“好,阿朱,我懂你的心了。”
又顿了顿:“你待我如此……我还能说什么呢?等大事了却,我也去大空明找你。”
而后转脸看李伯辰,冷冷一笑:“看来你是枉做小人了。在陶家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简单你能来通风报信,又是从哪儿知道这阵的?”
李伯辰叹了口气,心道他第一句话说得也没错。下回要是再遇着这种事,但凡与什么灵神山君河伯扯上关系的,自己绝对要绕着走。这些东西不是人,性情太古怪了。
他没答叶成畴的话,倒是对隋子昂低声道:“隋公子,该看清楚眼下的局势了吧。叶成畴不要你我活,璋山君也反复无常,我们只能自救了。”
隋子昂上山之后接连遭遇变故,此时看着要哭出来了:“……自救?怎么自救?他是龙虎境,我”
李伯辰冷笑一声:“龙虎境有什么大不了,上月我刚杀了一个。”
叶成畴想了想,哦了一声:“我明白了。从北边回来的人说,上月有人在无经山夺了一柄刀,是个当兵的。昨夜问那个女人当时可在山下瞧见了什么,她偏什么都不说……这么说,就是你在无经山夺了刀?是你手里这柄刀?”
李伯辰皱起眉:“哪个女人?”
叶成畴笑道:“前些天,你不是去一个刀兵铺找过她么?”
是叶英红。李伯辰心里一凉。他不想连累他们,可他们到底没逃过去。但他眼下没功夫再去追究叶成畴因何捉了叶英红、又因何知道了无经山的那柄刀,只觉得一股怒意从心中涌起这些人做事,也太没有底线!
他刚要开口,便听叶成畴又道:“好,那么暂不杀你。你身上的事,我还得好好问一问。隋子昂,如今给你一个机会擒下他,我放你走。”
李伯辰忽然意识到,自己眼下似乎变成了无经山时的应慨。应慨在无经山设伏,却被自己搅了局,叫当日的三方混战一团。现在叶成畴倒成了那时的自己,打算浑水摸鱼了。但隋子昂该没有那么蠢吧
他刚转了脸要开口,却见隋子昂面上神色变幻,忽然大叫一声:“啊啊啊!!”
这位公子该从未经历如此局面,此时终于吓破胆。可畏惧到了极点,却也孤注一掷,想要抓个什么救命的稻草了。
只不过抓错了。
他这么大叫一声之后嘴巴没有合上,反倒越张越大,看起来是下巴将要脱臼的模样。又见他肚腹忽然一鼓,呜的一声响,从口中喷出一口气来。
李伯辰登时感到一阵狂风扑面而来,自己好像身处风口。那风力道极大,竟将他吹得身子一晃,接连退后了三步远。他心中一惊,知道隋子昂这是使了神通术法。又觉得这风像是吹进了自己的四肢百骸,吹得他头昏脑涨、骨缝酸痛、肌肉松弛。
便听叶成畴冷笑一声:“好,隋公子这三灾劫风的确炼出了火候。正该如此,这人不过是个军汉,心法也粗浅,怕他什么?”
叶成畴此时做的事,李伯辰在无经山就已经做过。因而晓得眼下绝不能叫自己被这两人夹击、或叫叶成畴坐山观虎斗,必要先打发了隋子昂才行。好在隋子昂已被吓破胆,如今这勇气来得快,去得也更快。
他便强撑力气提起刀,要从这风中跃出去。但一发力才觉得自己的力气似乎被这风吹散了一半,手里的刀都变得沉重。刚斜着跃出两步远,隋子昂便略一转头,那风又将他笼住。
他一边口喷劫风一边立起双掌结了法印,风中便立即现出透明的轮廓。有的像刀剑,有的像枪戟,速度奇快无比,眨眼间便扎在李伯辰身上。这看着虽是幻影,可击在身上倒是实实在在的,好在不如真正的刀枪剑戟一样锋利,只穿透外袍、扎在了他的铁甲上,不曾深入太多。
即便如此,他仍能感觉到胸口一闷,又被击出了四五步。便听叶成畴又笑:“妙。竟在劫风里炼了有形劲!”
叶成畴此时不出手,该是仍在集中精力炼化山君阴灵。而隋子昂见李伯辰近不得他的身,神色已大大镇定,脸上现出孤注一掷的阴毒之情。李伯辰知道一时间难以发挥自己的力气,非得以神通对神通不可。
他便低喝一声,一把将钢刀插在地上稳住身子,心中暗诵“天诛”咒诀。施展神通,随意心动便可,但此刻那劫风吹得他头晕脑胀,体内灵力也运转不畅,又挨了几记才终于成文。
而此刻隋子昂又结了手印,风中嗡的一声突现密密麻麻的剑阵。李伯辰知道要是再挨了这一些,就是身上的铁甲也挡不住,便将心一横,厉喝:“疾!”
话音一落,空中忽然白光一闪,啪的一声响,一道细蛇般的电光便击在隋子昂的头顶。空气里登时泛起一阵淡淡的臭味儿,隋子昂像是愣了愣,口中的风一下子停了,那些剑影便也散了。
是中了!李伯辰心中一喜,拔起大刀便飞扑过去斩他的脑袋。隋子昂挨了他这一记,像是被打蒙了。等李伯辰扑到面前才忽然将身子一矮,滚在地上,叫他斩了个空。
李伯辰心道他或许是要来一招懒驴打滚、攻自己的下路。现在他左脚在前,右脚即将踏上,隋子昂该来攻他这右腿的,便将刀一斜,右腿虚晃一记踢了过去。要是隋子昂来攻此处,他这一刀就能削掉他的手。
但没料到这一腿、这一刀又落空了。不是因为隋子昂倒地之后变招精妙,而是因为他压根就没动。他这一刀从隋子昂头顶掠过,咚的一声斩在一株碗口粗细的小树上,那树上一晃,嘎吱一声倒了地,激起一大片烟尘。
再看隋子昂,头上一片焦黄,发髻都散开了,脸上也发黑,像抹了锅底灰。他半趴在地,瑟瑟发抖,见李伯辰一刀将树木斩断,才忽然瞪圆了眼睛道:“别……别……李伯辰,我是隋国公子,别……”
第九十六章 飞扑
李伯辰在心里舒了口气,暗道刚才那一记天诛术法果然将他刚刚鼓起来的勇气一下子打散了。其实隋子昂的实力不弱,能使的术法也未必只有刚才那“三灾劫风”一种,如果与自己缠斗起来,胜负还真未可知。
只是有胆或无胆,就是龙虎与虫鼠的区别了。
他虽有杀心,可知道叶英红该在他们手中,留他的命还有用。便扬起一刀,以刀背劈在他大腿上。隋子昂哇的一声惨叫,疼昏过去。
那边叶成畴一阵冷哼:“废物。”
但李伯辰已借这一刀之力又向他扑了过去。刚才受了隋子昂那一记术法铁甲被穿透,此时虽不觉得疼,却感到胸胸腹间一片温热黏糊,便意识到前胸该是多出了许多创口。
他知道这些小伤虽不致命,但一直失血早晚会成大问题。叶成畴远非隋子昂可比,对付他更得速战速决。此人心高气傲瞧不起自己,倒是可以以此为饵。
叶成畴见了他这气势便低喝:“来得好!”
手中一动,身上又分出三道金光幻象直迎上来。李伯辰在陶宅领教过这种术法,那时候被透体而过,只觉得一阵温热。但此刻那三道幻象光芒更加浓郁,已近乎实质而非光影了。
他与隋子昂修的都是六渎一脉术法,这东西或许也同刚才劫风的刀剑幻象一样,能实实在在地伤人。李伯辰不敢大意,见那三个持戟的金人成个品字阵向自己直刺而来,便先取左边那一个。
他口中再默诵天诛咒文,空中光芒一闪,啪的一声击在正中那一个的身上。那幻影立时像被揉皱了,聚成一团金光,爆了来开。趁这当口他身子一转,避过探来的两柄大戟,挥刀便斩持戟那幻象的手。
可刀锋像斩中空气,从中划过去了。幻象只微微一颤,重新合拢。倒是手中的大戟往右一挥正击在他的肋下,叫他斜着退出了两步。这东西看着与李丘狐的火焰刀类似,虚实都随心意,防不胜防。
他已探得这东西的虚实,知道无法同它纠缠,便在心中再诵咒文,横奔五步,又招一道电光,将左边这个也击散了。
叶成畴见他这两招便咦了一声:“天诛?你果然有点来历。我瞧瞧你还能撑多久。”
话音一落手指再动,竟又有两个幻象从他身上射出,再扑过来。
李伯辰便又跳开两步到了一株两人合抱的老树下,喝道:“山君,再不帮我,你真要被炼化了!”
但那山君在潭边只扫了他一眼,低叹道:“你要杀死了他,许诺给你的就给你。可他要杀死了你,也只算是你的命数吧。”
李伯辰听了她这话,心中一定,晓得山君虽不会帮自己,但也不至于帮叶成畴。便避开再刺过来的三戟垫了两步,纵身上了树。他右手提刀,左手猛地插入树干中。树木虽硬,可他养气境的真灵灌注全身,一下子便插得木屑飞溅,戳进去了。脚下再一借力,登时往上蹿了一丈去。树下那金人虽然无惧生死,可这时候瞧见这变化似乎有些迟钝,三柄大戟都戳进树干里,发了一会儿怔。
他一口气蹿上三丈去,此处树枝繁茂,可毕竟不是春夏、叶子都落了,因而也藏不住身形。叶成畴见了,又冷笑一声:“今天你走是走不了了。”
说了这话他忽然一张嘴,喝道:“风来!”
只听呜的一声响,林间一阵狂风大作,吹得地上飞沙走石,连他寄身的这颗大树都猛烈摇晃,仿佛是地动了。这术法该正是隋子昂所使的“三灾劫风”,可被叶成畴使出来,威力不知大了几倍!
李伯辰被这风一扫,身上登时一阵酸软,手里的钢刀也险些脱手。他便奋力一挥将刀向叶成畴掷出,但树上摇晃,这刀失了准头,待射到青石上时已偏了许多。叶成畴一脚便将它踢开,叫它倒插在石上了。
他手里没了刀,身上倒略轻快些,再过两息的功夫便已攀上了树顶。此处摇晃得更厉害,地上的叶成畴也成了个小人儿,李伯辰头晕眼花,双手抱着树枝,听叶成畴的声音在风中变得更大:“你还能飞了不成!?”
这时候树顶正朝青石的方向摇过去,李伯辰便喝道:“正是!”
大树的顶端已晃得像一张大弓,李伯辰放了手,整个人便被这大弓弹飞。他与叶成畴相去几十步远,如今在空中双臂一张,向他猛扑而去!
叶成畴似乎没料到他敢这么干,面上一凛,抬手连使了几个咒诀,又张口一喷,狂风中立时多了无数柄刀枪,迎面向他射来。李伯辰此时避无可避,只能将双臂护在脸上,运起北辰真气硬捱这一波。
便听得一阵暴雨打梨花般的噼啪声,这些刀枪虽没将他扎个透心儿亮,却也叫他皮开肉绽,在空中泼洒下一片血雨来!
他的去势一滞,到底没能扑到青石上,只落到他面前三四步远处。此时叶成畴已将树下的三个金人招了回来,李伯辰一落地、打了两个滚刚要站起,便有三柄大戟沉沉叉在他颈间,向下一压。他的腿就势一软,半跪在地上了。
他现在的模样倒称得上狼狈。外袍全破了,露出铁甲。但甲片也残破不堪,几乎被鲜血染红。只有脸上还是好端端的,可气喘如牛,呵出的白雾快连成了云。
叶成畴此时才脸色稍定,将他仔细端详一番,沉声道:“你这人倒是有一副豪胆,这种险招也想得出来。”
李伯辰接连喘息几声才匀了气,道:“别说废话,要杀要剐就来吧!”
叶成畴冷冷一笑:“我早说过,暂不杀你。先问你,是什么来历?不要再告诉我你为隋无咎做事你使的天诛是李国北辰一脉的庙堂术法,哪里得来的?”
李伯辰也冷笑一声:“我也想问你,拿隋子昂的阴灵来用?这事璋城大会首知道么?”
叶成畴笑了笑:“这个,用不着你操心。”
李伯辰呸了两口嘴里的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觉着这回答该是说空明会的人并不知情。不是他最想要的答案,但也算是有答案了。他便忽然一皱眉头,猛地抓住自己胸口,道:“你……卑鄙……”
第九十七章 舍命
他说这话的时候,叶成畴一愣。随后李伯辰的身子一软,往地上倒去,叶成畴忙手指一动,让三个金人往后撤了些,好不叫大戟的锋刃割掉他的脑袋。
而后皱眉道:“你说什么?”
但此时李伯辰双目紧闭,阴灵离体而出。立即默诵咒诀,便有六个阴兵从曜侯中化出,杀气腾腾地列在他身旁。叶成畴此时没有开阴眼看不到,他那三个金人却似乎瞧见了,可也没什么反应,只将眼睛斜了,瞪着阴兵。
叶成畴似乎也觉察他那金人的异常,眉头一皱、略一想,抬手便往眼上去抹。
可就在此时李伯辰已喝道:“杀!”
阴兵得令,立时直奔那三个金人而去。李伯辰顾不得看它们究竟能打成什么样子,阴灵往身上一躺,立时睁开了眼。而此刻,叶成畴的手指正抹在眼上,将自己的视线遮了一下子。那三个金人也忽然在原地打起转来,手中大戟乱舞,似乎与阴兵斗起来了。
李伯辰暴起,趁再无人阻拦他,三步蹿上青石一把拔了大刀,扬手便斩!
他先前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之前李定评价他的力气时说他天生神力,抵得上寻常人一境的修为。他如今是养气境,觉得力气比灵悟境时大了许多,这样的境界加上天生的力量,该与龙虎境的叶成畴力量相当吧。
叶成畴精通术法,但对搏杀之术不可能比自己更擅长,只要欺近了他,必有转机!
他这一刀兜头斩下时,叶成畴才刚刚将手从眼上挪开。一时间脸上神情大骇,口中呼喝一声,身周立时泛起一阵金光。李伯辰这刀当的一声斩在金光上,只觉震得虎口发烫、手臂发麻。可那护体的金光却也一下子化作流光,被斩散了。
叶成畴似乎没料到他有这样的力气,脸上终于现出一刹那的惊慌,当即飞身退了两步,在腰间一抹,抽出一柄软剑。
李伯辰哪会容他再退,也紧随两步上去,大刀一横便去铡他的腰。叶成畴此时才将软剑一抖,竟来格他的这一刀。他那柄软剑不过两指宽,薄得像一张纸,在这大刀面前显得柔弱不堪。
可刀剑相交,只听噌的一声响,李伯辰的刀竟像是豆腐做的,被他这软剑给从中斩断了!
断了的上半截飞了出去,但他手里握着的那一截仍从叶成畴腰间掠过,在他腰上拉了一道口子。叶成畴疼得面目扭曲,右手一抖,那软剑便霍霍作响往李伯辰喉头刺来。
他知道这东西厉害,也知道一旦叫叶成畴拉开距离,只怕今天就要交代。便将心一横,低喝一声,招来一道天诛雷法轰在叶成畴的头顶。可叶成畴的修为比隋子昂高得多,李伯辰此时放的是第四道雷,真元也已然不足,便只见电光一闪、叶成畴头顶一焦,却并未受伤。
可纵使如此,那电光也叫他的攻势顿了一顿,李伯辰瞧准这当口儿,一把探出左手就要捏那软剑的剑脊。叶成畴也没料到他敢这么干,似乎在想要不要变招。可搏杀之时最忌讳的便是犹豫不决,虽然仅是电光火石之间,可李伯辰竟然真将剑脊背捏住了!
又将手臂一转、一弯,把他这软剑给缠在了臂上,又一挣,厉喝:“来吧!”
叶成畴被他拉得一个踉跄,扑了过来。李伯辰又将脚一绊,噗通一声将他摔倒、压在他身上,抬手就去剁他的脑袋。
叶成畴圆瞪双眼,脸上一个劲儿地颤。李伯辰知道这是此人怕到了极点的表现,可他似乎还有些理智,再喝了一声,身上又泛起一阵金光。李伯辰的半截断刀剁在他脑袋上,那金光便嗡鸣着乱颤,却始终不散去。
之前他一刀斩下来时使上了腰、腿的力气。如今他压着叶成畴,只有一手能发力,血也流得多,力量到底不如那时候了。可即便如此,眼见这半截大刀就在自己脸上狠剁个不停,叶成畴也骇得面无人色,连声音听起来都像隋子昂刚才的尖叫了:“阿朱救我!!”
他如此尖叫的时候,山君山旁那炼化她的金人便散了。可山君仍在潭边站着,叹了口气道:“阿畴,我说过了。你要山君之位,我就给了你。至于你消不消受得了,就不是我的事了。”
李伯辰又往他脸上斩了两刀,却觉得手里一滑,半截大刀险些脱手,挥舞起来也有些吃力了。便明白自己失血太多,已快没力气了。叶成畴尖叫时吓得手脚发软,握着的软剑便松开了,李伯辰就把左手腾了出来。
他虽然是将剑缠在手臂上,可到底被划了许多道口子,整条胳膊只有肩膀以下一小段处稍微有感觉,再往下,已全失去知觉了。
他明白如此下去自己非得被叶成畴耗死不可。叶成畴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是龙虎境,肉身已淬炼至下三阶的极限,要论力气并不输于李伯辰。见他再斩不散自己的护体金光,便将牙一咬、死盯着李伯辰,要将他掀翻。
可李伯辰压住他时已将他的双腿都绞了起来,他一时间也不能得逞,便道:“我看你还能再撑多久!看看你的手!”
他这小计谋是想叫人分心,但李伯辰仍往自己的左臂瞥了一眼。却瞧见前臂多了三道极长的、深可见骨的大口子,鲜血正汩汩地往外流,该是被那软剑切的。这伤势要搁在凡人身上,早死了,可他这养气境该也的确撑不了太久。
叶成畴便又道:“别做无谓挣扎,你降了我,将所知道的和盘托出,还能留得一命!”
李伯辰冷笑一声,一口血啐在他脸上:“从来不知道什么叫降!”
说了这话,他忽然将手中的半截大刀丢了。叶成畴先一愣,又一喜,正要再说话,却见他往怀中一摸,摸出柄黢黑的短匕来!
李伯辰丢刀的时候,叶成畴便用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等他握住了匕首,才忙去抓他的手,李伯辰早料到他会犯这错,便将手一提,叶成畴正抓在了刀刃上。
要论锋利,这柄曜侯并不输于叶成畴的软剑,他一入手,四根手指便被齐根切断,疼得惨叫了一声。李伯辰便晓得他这护身的金光在这短匕面前全无用处了,猛地向下一压,一下子刺进叶成畴的前胸一寸深。
第九十八章 气运
到了这种生死关头,叶成畴倒是比隋子昂要强一些,仍用手抵着那短匕,嘶声道:“李伯辰……你我本无……”
但李伯辰只盯着他的眼睛,身子再一顿,短匕又刺进去一寸!
叶成畴的口中一下子冒出血沫,虽双手仍在发力,却已变得如孩童的力气一般了。他的眼睛开始乱转,嘴唇微颤口中喃喃个不停,似是仍在求饶。
李伯辰便再猛地往下一压,阻力一下子消失了,刀刃全没入了他的胸口。
林间一下子安静下来,风声歇止。先前被吹上天的砂石、枯叶、树枝都簌簌落下。
李伯辰觉得身上没了力气,但仍拔出短匕,在叶成畴的额头补了两下。而后靠着他的尸身坐起,往树旁看了一眼,见隋子昂仍昏在地上。又往潭边一扫,瞧见附身蛟人的山君直愣愣的盯着稍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便用曜侯割了叶成畴身上的衣服,开始裹自己的手臂。他失血很多,此时已觉得视线模糊,周遭景物都忽远忽近,他知道此时绝不能睡过去,便叫自己想些事情。
想这叶成畴看着高冷孤傲,到了要死的时候却也会求饶的,不知最后几句话说了什么。又想自己竟然在一天之内先击晕一个养气境的庙堂修士,又杀掉一个龙虎境的宗派修士,这种事传出来,只怕谁也不会信……不对!
他猛地坐直了,瞪起眼睛。叶成畴临死之前口中喃喃低语,真要是在求饶,为什么不说出声?他又想到刚才山君看的那个方向,头脑一麻
他不是在求饶他是在作法!!
山君气运!!
他立时身子一倒,阴灵出窍!
猜对了。一个与叶成畴一模一样的阴灵,正在飘飘荡荡往远处去。寻常人的阴灵会保持死前的模样,浑浑噩噩。可叶成畴这阴灵却与生前无异,该是因为死前作法,保住了阴灵神智吧!
这东西与山君气运一融合,就真成了山君了!
叶成畴的阴灵一转脸,也瞧见了他,面上大惊失色:“你……灵主!?”
身子一晃便遁出几十步远,直往这峡谷东边那道瀑布上去。李伯辰心知不妙,立即也跟了上去。他从前独自阴灵离体,自觉行走如风,是极快的。可这时候追叶成畴的阴灵,却发现他的速度比自己还要快,不知是否与修为境界有关系。
之前璋山君说让出了“气运”,他一直不清楚“气运”是个什么模样。但此时是阴灵,便模模糊糊看得清了。
就在那道飞瀑上头,有一团隐隐约约的东西,仿佛雾气。又探出许多的“触手”,往四面八方延展,不知汇到何处去。这东西,的确很像是雾气。远远地看雾气时,能看到“一团雾”的模样,但真要走近了,却什么都瞧不见。
这气运也是如此,真用眼去“看”时,什么都没有。可不看时,却就知道它在那里。
叶成畴就奔着那东西去,李伯辰的速度没他快,等他已登上了崖顶时,他才走到崖边。叶成畴似乎意识到李伯辰绝无可能再阻他这一遭了,便转了脸冷笑一声:“李伯辰,幽冥再见吧!”
他此刻又变成从前那副气定神闲的高人模样,但眼中到底寒光闪烁,心中该是恨极了。
但他不说这幽冥还则罢了,一说这两个字,李伯辰心中一跳,立时将手一甩!
便见腕上一条细细的小铁链迎风暴涨,化为一根青蒙蒙的铁索。那铁索一现,立时顺他的心意哗啦啦地直冲崖顶,将叶成畴捆了个结结实实!
叶成畴大骇,身上光芒闪烁,也不知施了几种术法,却就是拿这铁索无可奈何。此时他终于嘶声道:“阿朱,你真忍心看我”
李伯辰唯恐夜长梦多,用力一拉便将铁索收了回来。他在陶宅以此锁收阴灵时,阴灵会蜷在铁索上,化成个亮晶晶的小珠子模样。可或许叶成畴有修为在身,被拉回来仍未变小,只是身形闪烁不定。
见他仍在挣扎,李伯辰便扬起另一端劈头盖脸地往他身上抽。抽了十几下,才见叶成畴身子一缩,面上呆滞,也成个索上的小珠子了。只是他这珠子却与别的不同,仍能瞧见里面是有个极小的人的。
他便又叫这锁链化成细细的手链,转脸看璋山君:“山君,他的阴灵被我收了。你想要么?”
璋山君此时终于慢慢在潭边坐下,低声道:“我说过,是生是死,都是他的命数。”
李伯辰心中稍定,却忍不住抬眼望崖上看。
那里有气运。他头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心中着实好奇。又听这山君的语气似乎暂时不会对自己不利,便想了想,飞身跃了上去。
他也不知这“气运”的边界在哪里,但试着向前走一段,忽然心中一凛,仿佛触摸到什么了。下一刻头脑中忽然嗡的一声炸响,被一股声音的浪潮充斥了。这些声音很像他做噩梦时会听到的呓语,但那些呓语他听不清在说什么,这些却听得分明。
寻常人听一两个、甚至两三个人说话,做些努力大概都能分辨得出内容,可要是再多了,可能就没法全部理解了。但这些声音在他头脑中响起来,却是每一个都能听得清。
有的是“山君保佑我家阿舒再生个儿子吧”,有的是“山君,叫俺猎着一只白鹿吧”。这些都是善意的祈愿。但还有些听起来恶意扭曲,譬如“叫他明天死在山里”之类。
只过了一瞬间李伯辰却觉得像是过了一刻钟他赶忙后退几步,那声音才终于从脑海中消失。
阴灵用不着喘息,他却本能地胸膛起伏。那些声音太吵了,包含的情感太多、太纷杂了。他只触摸了一瞬间就觉得脑袋要炸开……那璋山君,难道时时刻刻都在听这些的么?
怪不得这些山君都性情诡异,就算原本是个好人,也得发疯的吧。他受了这样的折磨,心里对璋山君的怨愤之意倒是减轻了许多她之前还能那样说话做事,也实在难得吧。
第九十九章 俘虏
山君坐在潭水边看他如此,便道:“你的修为还低,至少得到了龙虎境的巅峰,才受得了。但你胆子这样大,真要试试,说不定也捱得住。李伯辰,我不做山君了,如果你想做,就做吧。”
李伯辰摇了摇头,道:“不。天下很大,我还要去看看。”
他的确不想自己被困在这方寸之间哪怕能有再多的神通。
见山君不再言语,他便跳下山崖,重躺回自己身上。其实他阴灵出窍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原本要裹伤口的那块布还没有被完全浸湿,可已越发感到头晕目眩,像随时都要归西了。
他咬了牙,强撑着将手臂扎好,靠着叶成畴的尸身喘息了一会,才记起刚才自己召出的那六个阴兵,都不见了。
该是被叶成畴的金人都杀掉了吧。他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有些戚戚无论那些阴兵生前是何种身份,这一个月来都帮了自己大忙。在无量城他召唤这些同袍的阴灵时曾说来年要祭它们,如今倒是祭也祭不了了。
他叹了口气,运行真气。眼睛微眯时瞥了山君一眼,见她往崖上看了看,又收回目光。她现在披着湿漉漉的衣服抱着腿坐,看起来倒仿佛是个普通的人间女子。
行了四趟真气,头脑清醒了。但李伯辰晓得这仅是权宜之计行气可以吸取天地灵力,但流了那么多的血,灵力是补不回来的,非得要些食水、补药才行。璋山君此时看着人畜无害,但昨天在山上瞧着也是这副模样,他不敢保证她一会儿会不会再有反复。
便开口道:“山君,你我之前有约。”
璋山君想了想,道:“对。”
叶成畴未死时,她看着很平静。如今叶成畴死了,她还是平静。只是这平静里全是丧气,仿佛她这人不是人,而真是一团雾了。
李伯辰沉声道:“那么”
隔了一会儿,璋山君才道:“往西去,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个洞窟。那里面有璋山的秘宝。你想要的,都在那里。”
她说了这句话便不再开口,只盯着自己身前的一块地。李伯辰想细问那山究竟什么模样,洞窟里又有什么。可看她的样子,心里莫名觉得即便自己问了,她也不会再开口了。
叶成畴一死,她的魂似乎也死了尽管她该没有这东西。
李伯辰觉得自己对她的怨愤又少了些,心里也有些发酸。她有种种不是,可竟然如此痴情。他觉得因叶成畴这种人如此实在不值,但也没法说什么。便拾起地上的那柄软剑道:“好。我们就此别过。”
山君没有说话,他就撕了身上残破的铁甲丢了,又从叶成畴的腰间解下一圈腰带。这腰带是黑色的,外面裹着一层绒布,软剑就是从这里面抽出来的。腰带实际上是铁质,算是软剑的剑鞘,李伯辰自己围在腰间,又试着将剑插进去、将平且薄的剑柄往上一扣,就看不出是件武器了。
他其实还想再在尸身上找找,瞧瞧能不能摸到些钱财。但璋山君就在不远处,便没好意思这么干。
然后站起身走到隋子昂身旁,艰难地俯身下去用力拍拍他的脸。过一会儿,隋子昂的眼皮微微一颤,但没睁开。李伯辰知道他还在装昏,不过正合他意这家伙此时醒了,自己还真难办。
于是他猛挥一拳击在他的头上,隋子昂身子一颤,又真昏过去了。
他便拽着隋子昂的衣领,一步地一步走出山谷。前行一段路,看到来时拴在那里的马。当时一共有四匹,现在只剩一匹,余下的三匹该是因为刚才山中狂风大作被惊走了。
此时李伯辰已经浑身无力,连站立都觉得困难。他思量再三,还是一咬牙在心里说了声音抱歉,用曜侯将这马杀了。等不及生火,喝了些血,又吃了些生肉。
血肉一落肚,立即便觉身上涌起一阵暖流,灵气运转也顺畅了。又有一阵微微的酥痒感自双腿生出,很快传遍全身。这类似在妖兽腹中重塑双腿时的感觉,他心中便一宽。刚才还有些担心受了这样重的伤,会不会真死了。但养气境的体魄与妖兽的血肉似乎保住了他的命。
他在马身边坐了一会儿,卸下一条马腿,用缰绳绑了背在身上。又拽着隋子昂慢慢攀上旁边一道小山坡,靠坐在一块大石之后。
在这个位置,正能看到通往山谷的小道。如果方耋要回来找自己,一定会从这儿经过。
他如此等了两刻钟,渐渐觉得身上略恢复了些力气,但酸痛也更甚了。身上那些被叶成畴的风剑割出的伤口都结了痂,刺痒无比,该是在愈合。左臂仍是没什么知觉,还在渗着血。
李伯辰有些担心,但又想去他娘的,这条手臂要真废了,大不了弄把玄铁重剑去。
再过片刻,他听到脚步声。随后看到方耋手里握着短刀,小小心心地沿路慢慢走回来。他眯眼盯着方耋瞧了一会儿,见他脸上是全神戒备之色,便觉不会有什么异常。就扬声道:“方兄。”
方耋立即转了脸,循声往山坡上看。李伯辰又道:“上来,我在石头后面。”
方耋这才看见他在树丛里的脸,略一犹豫,持刀走了上来,在他身前两三步远处停住,皱起眉低声道:“李将军,你这伤……叶成畴还在附近么?”
李伯辰笑了笑:“对。但已经死了。”
方耋愣了一会儿,才道:“真……你把他杀死了!?”
又看隋子昂:“你把他也……”
“还活着。我要用他换人的。”
方耋皱起眉:“换什么人?”
“我还有个朋友在他们手上。”李伯辰想了想,忽然意识到该不止叶英红。叶英红与自己在璋城只见过一次面都被抓了,要是陶文保他们昨夜没来得及走,只怕此时也被抓了。
方耋想了想,慢慢地将刀插回腰间鞘中,走近了些道:“李将军,这些话我不该讲,但也要说。今天我没想到你能活下来,更没想到你竟然能杀了叶成畴。我知道你这人有一副豪胆,也讲义气。但……”
他顿了顿,叹道:“但璋城你不该再回去了。一旦他们知道叶成畴死了,你的朋友就成了饵,你再回去必死无疑……眼下可不是义薄云天的时候。我要是你,就赶紧去细柳城,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
第一百章 洞窟
李伯辰点点头:“你说得对。我现在不会回去,得过一两天把伤养得好一些,再回去。”
方耋忍不住低喝:“你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李伯辰笑起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话不假,但得有仇可报才算。眼下我的朋友该是还活着,我要是不去救,就真死了。这么一算,他们是因我而死难道我找自己报仇么?”
又道:“方兄,我知道你为我好。但你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我给了你心决,你走吧。”
说了这话他不等方耋再言语,便抬手从身边的岩石上生生掰了一块下来。又取出怀中的曜侯,将北辰心决的灵悟、养气两境的明要都刻在上面。而后丢在方耋面前:“咱们有缘再见吧。”
方耋迟疑许久,嘴唇动了动,好像还有话要说。但到底捡起那石头,叹了口气:“李将军,你是个真英雄,希望你有命活下来。”
而后拱了拱手,快步下了山。
他走得这样决绝倒也在李伯辰意料之中。这人聪明也识时务,懂得明哲保身。不过和自己说的这些,也算是真心实意吧。但他刚才徒手掰下一块石头,还是在防着方耋趁人之危的。他已愈发懂得人心险恶的道理,晓得时刻都不能掉以轻心。
不过别人是别人,他是他。他虽不认为自己是个大英雄,可也想做到无愧于心。
他又坐了一会儿,等再恢复些力气,就用曜侯削了两片木板,给隋子昂正了骨夹起来,又撕了他的外袍将他捆个结结实实。正骨的时候极痛,隋子昂该是醒了,浑身直打颤,不过还试着装昏。
但此刻他被李伯辰捆得像大闸蟹一样,就懒得理了。
做了这些,左臂的血也不流了。李伯辰知道这是个好兆头,便提包袱一样将隋子昂提起,走上坡顶。
山君说藏宝的洞窟在西边的小山上,李伯辰站在坡顶看,瞧见西边倒是有一群山峰。可今天是个阴天,山间还有蒙蒙的雾气,一时间看不分明。瞧璋山君之前那厌世的模样该是不会再骗人的,便叹了口气,提着隋子昂走下山。
此处山间没什么道路了,李伯辰翻过两道山脊,又踏过一条溪,觉得自己气喘吁吁,便将隋子昂搁在溪边,自己蹲下去敲破冰面喝水。
喝饱了之后又就着冷水洗了把脸,倒觉得精神一振。正想要不要先生火烤些吃的,便听到一边的隋子昂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转脸一看,却见这家伙的舌头探出来,冻在冰面上缩不回了。他心中暗笑,想这位该是口渴极了,想舔冰解渴。但山中尤其冷一些,冻上了。
他就蹲在一边看隋子昂这模样:“隋公子,醒就醒了吧。我暂时也不会要你的命。”
隋子昂犹豫一会儿才睁开眼,想要说话,却又嘶了一声。
李伯辰就掬了捧水泼在冰上,过得片刻隋子昂忙缩回舌头瞪着他看:“……你说真的!?”
李伯辰冷冷一笑:“真的。不过,最好是我的朋友没事。叶英红被你们捉去了,还有谁?陶家人?”
隋子昂小心翼翼看他的脸色:“……对。但是这回不是我的主意,是叶……”
“你们捉到陶家人的时候,他们在做什么?”
“……我听说,我只是听说啊,他们那时候正打算出城。”
那么该是真的了。李伯辰叹了口气,但心里倒是安定下来了。此时对他来说坏消息也比没消息要好,听叶成畴的口气,他们也想要无经山那柄刀,捉了那些人,刀又没拿到,该暂不会对他们动手。
不过那刀很了不得的么?以前怎么没人去打它的主意?
他便又冷声道:“今天咱们几个上山,你们还有没有别的打算?什么时候会有人来找你们?”
隋子昂忙道:“……没了。本来是要杀你,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过再过上一两个时辰我要是回不去,早晚得有人进山来。李伯……将军,你还是用我去换你的朋友吧,这些事是空明会的人做的,但我爹知道我在你手里,一定会叫他们把人交出来。”
“再有,叶成畴竟然连我也敢害,我爹饶不了他们!我之前说过,是敌是友,都是一时的事情,如今咱们和空明会是仇敌,也就成了朋友”
他这时候倒算是镇定下来了,不过这嘴上功夫也太差了些。李伯辰泼了几捧水在他脸上打断他的话:“喝点水,继续走。”
隋子昂冷得身上一哆嗦,但也看得出李伯辰心情并不好,不再说了。他舔了一气,又道:“李将军,你把我给解开吧……我自己走,好不好?你的同伴都在山里,我能跑到哪去?”
李伯辰一挑眉:“同伴?”
隋子昂笑了笑:“你就别瞒我了。这些我还是猜得出来的叶成畴该是死了吧?就是被你们设伏杀了。不过,杀得好!”
李伯辰盯着他看了一会,道:“没什么同伴。叶成畴是我杀的。”
隋子昂一愣:“……你?你怎么能……”
李伯辰道:“要是你不怕死,大概也可以的。隋子昂,你想探我的虚实?告诉你,探了也没用。你敢有一丁点儿跑的念头,我就敲断你另一条腿。”
隋子昂一缩脖子:“没有没有,我为什么要跑?你好歹也是隋国的将军……真杀了我,难道你什么都不要了么?”
话虽如此说,他却移开目光不敢再看李伯辰,眼睛眨了又眨,似乎在衡量“他独自杀了个龙虎境”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最终还是紧闭了嘴。
李伯辰瞧他如此,便道:“问你另一件事。听没听说过这附近有什么跟山有关的异闻?”
璋山君藏宝的洞窟在山上,那么那附近该不是寻常人轻易能找得到的。一地山君叫人在山中迷路似乎轻而易举,或许也会在那附近布置阵法之类的东西。要真是这样,千百年过去也该有传闻了。
隋子昂立即开口:“……有,有的,还不少呢。”
他此时说话又变得战战兢兢,该是终于明白他眼前这人可不仅是什么“隋国的将军”了不但胆子大,且实力也很吓人。
第一百零一章 情冢
到日落时,李伯辰才攀上一道岩壁。上头是个平台,他先将隋子昂丢上去,摔得他“啊”了一声,随后自己也跃上来。
这是找到的第三座山,他觉得这回找对了。有关前两座的传闻都是说山里有狐仙精怪之类,有关这一座的,则说有灵神隐居,樵夫猎户到了这山附近总会迷路,得转上好半天才能走出去。
且他站在台上看,能瞧见崖壁上有一道一人多宽的裂缝,像用斧子劈出来的。这石缝前有树木掩映,要是在枝叶繁茂的季节,这入口绝难发现。再看那树,也不像野生的,而像被人在很久很久之前种下的。
他没急着走进去,而劈了一根树杈,又从隋子昂身上撕了一块衣服、将一些细枝包裹在树杈一头。再钻木取火,在入口附近将这简易的火把点燃。
此时只在天边才有一抹余辉,山间已变得黑暗,隐约有兽嚎传来。隋子昂被他提着走了大半天,手脚早麻了,听了那声音忙道:“李将军,别把我丢在这儿啊。”
李伯辰也又累又饿,不想同他废话。便将他和马腿都拖到入口处,用衣裳把他的嘴塞住了,道:“隋子昂,你在这里等我。有机会也可以试着跑,但要是跑了又被我抓了,你就死定了。”
而后持着火把,往里面走进去。
在外面看这石缝并不宽,但走了十几步之后,路就不那么逼仄了。两侧虽是天然形成的石壁,但比较光滑。这种光洁程度看起来不像天成的,而是被人经年累月摩挲出来的。他心中一喜,觉得终于找对了地方。
等再走出几十步,外面隋子昂“呜呜”的叫声已听不见了,他借着火光,看到两侧石壁上出现了刻字。他忙停下略瞧了瞧,发现刻的是六渎一脉心决的咒文。但在他看来这咒文虽然比他在军中所修的要高深些,却不及李定赠给他的北辰心决。
这该是六渎一脉的宗派术法吧,看那些印痕,也不知是在多久之前刻的。他便用火把照着这些咒文继续走,再过六七步转了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
不过扑面而来的并非一片光明,而是一片黑暗。他的火把所发出的光只能照亮片一小片空间,不晓得这里究竟有多大。他便将火把交给左手,拔出曜侯来。
此间地上积了一层厚灰,但地面极平整,无疑是被人开辟出来的石室。他选了一侧的墙壁贴着走,果然在石墙上看到了凿出来的灯龛。龛内有一盏油灯,也落了灰。
再往前走了五六步,却突见前方露出一张鬼脸。这脸仿佛骷髅,披头散发,肤色褐黄,李伯辰惊得一跳,挥刀便在身前格了一记,又连退两步。
可等他站稳了,却不见有人攻来,也没听到什么声响。他心中一动,又慢慢将火把凑上前去,发现那果然是一具干尸。
是一具盘腿打坐的干尸,还穿着衣服。但已不知过了多久,那衣服都枯朽了。再看它的身形,似乎生前是个男人。李伯辰又见他怀中有什么东西闪了闪,便将火把移下去,发现是一枚发钗。
是枚金发钗,虽也覆着灰,但仍露出些许亮色。除了这发钗之外,似乎还有些戒指、耳环之类的女子饰物。干尸怀中也积着灰,这些东西埋在灰里,瞧不出有多少。
在他背后的墙壁上,则靠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铁剑。干尸身上落了灰,这剑上却没有,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此人是这石窟的洞主么?但怎么带了这些首饰?
他心中生疑,但见这干尸背后靠着的是石墙,便慢慢又将火把往侧面探。这一探,瞧见两三步之外竟还有一具干尸。看着也是个男子、也在打坐。往他怀中瞧,还是些女子的饰物。但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几个石雕的小狐。
李伯辰愣了愣,心中生出一个念头,便沿着这面石壁继续走、一直走到头。
这石室大概长宽各三十步,他三十步走过去,见到的靠墙打坐的干尸便有九具了,怀中也都放了些小玩意儿,看着多是女子喜欢的。而他们身后的墙上,也都搁着各自的兵器,刀、剑居多,唯一一个不是兵器的,则是一副铠甲。
他想了想,意识到这些人该不是此地的洞主。
而该是璋山君曾经喜爱过的人吧。此处,就是个情冢。
因为在第八具干尸的怀中有一块金牌,虽覆着灰,牌上阴刻的文字却清晰可见: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这显然是一句定情诗。
且这些干尸虽然看着恐怖,但在临死之前,脸上的神情该是极平和安详的。若是被人杀死、又搬运至此,绝不该如此。
而他们怀中那些女子的饰物……该是他们从前赠予璋山君的吧?
一想到这里,李伯辰便觉身上一阵恶寒。可念头一转,忽然心头又有点发酸璋山君自称得道一千四百多年了。
倘若她在一千四百多年中,只与叶成畴加上这九具干尸有情,那实在不能算得上是滥情。他看这些人的衣裳,便知并非同一时代,而是相隔上百年。这些人死后,山君将他们的遗物、尸身都保存在这石室中,也算是一种祭奠吧。
虽说看起来诡异人……可山君之属,也毕竟非人。
如此一来,李伯辰也不觉得这石室阴森恐怖了。便退后一些向这九具干尸施了一礼道:“诸位前辈,打搅了,请恕罪。”
他又持着火把将这室内都照亮了一圈,看到石壁上还刻了许多的咒文。先前在通道中有六渎一脉的心决,室内又有太素、南极一脉的,只是境界都不算高,只到龙虎境而已。
再找了找,找到一篇“阴符帝皇经”这就该是山君许他的炼化阴兵的法门了。知道山君没有食言,李伯辰心中大定。便没急着去记这咒文,而持着火把又走出去。
隋子昂倒是没跑,仍被绑着手脚躺在地上。李伯辰将他提起,走进石道中十几步搁下。又在洞口劈了些树枝,也拢在石道里,就着火把燃了一堆篝火。
而后将马肉切了,以树枝穿好架在火上,才将隋子昂口中塞着的衣裳拽出来:“看来你得陪我在这多待几天了。”
第一百零二章 木书
听了这话,隋子昂顾不得抱怨,忙道:“啊?为什么?李将军,你还有朋友在空明会那里,要是他们知道你杀了叶成畴,你又迟迟不去,难免叫他们以为你跑了一恼羞成怒,你朋友性命不保啊!”
他说的倒是实情。但李伯辰也知道方耋白天时说的话有道理以他现在的伤势再回璋城救人,无异于自寻死路。他虽然不怕行险,可心里总得有些把握。无经山与璋山这两遭虽然凶险万分,但毕竟还有斡旋的余地。可如今再回璋城去,就一点活命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他明白得先自救,才能救人的。便笑了笑:“其实倒还有个办法我送隋公子的一只手回去,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隋子昂闻言一惊,忙道:“不不不,李将军,我可以为你做事的,用不着这种办法!”
他说了这话,见李伯辰只是看着他微嘲地笑,才松了口气:“啊……你真是吓了我一跳。你是个大英雄,怎么会做这种事。李将军,咱们在术学见着的时候……说实话,虽然我那时候得罪了你,但也知道你这人绝非常人了。唉……这世道,像你这样有情有义的人实在是不多见了。”
李伯辰便道:“只是你没想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模样吧。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当时只以为你是个喜欢夸夸其谈的贵公子,却没料到你的手段也很毒。”
他边说边起身走到隋子昂身边,伸手去解绑了他的手的绳子。隋子昂脸上一喜,忙道:“都过去了……过去是我有眼无啊!!!”
他忽然发出一声惨叫,身子像一只大虾一样弓了起来。
李伯辰便在他后心捣了一拳,叫他这叫声戛然而止。又将他的右手丢在一边,在他手臂上点了几下止血。而后摸出曜侯,在篝火上烤。
隋子昂的惨叫变成低低的呜咽,脸上糊满涕泪,以头抢地。隔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倒吸凉气盯着李伯辰:“你你真敢!!李伯辰,不取你的人头,我,我,我”
李伯辰也转脸看他,沉声道:“怎么,你真觉得就因为你姓隋,我就不敢碰你?”
“陶宅的事,是你叫人布阵。要不是我出手,如今陶文保父子的命都没了。刚才在那谷里,那蛟人的一条命也没了。我来璋城不到半月,你就要取三个人的命,从前还不知做了多少恶要真叫你这种人平安回去了,我才成了恶人。断了这只手,也算赎了你的一点罪。”
隋子昂疼得浑身发颤,正要再开口,李伯辰已将曜侯贴在了他右腕的创口上。他哼都没哼一声,疼昏过去。李伯辰便为他解了穴道,撕了衣裳把伤口裹紧了。
而后他坐回到篝火旁,盯着地上隋子昂的那只断手愣了一会儿,低叹口气。
虽然说了刚才那些话,但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隋子昂纵然是个恶人,但切掉这样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俘虏的手,在他这里已近邪道了。然而终究是没办法的事……要救人,总得有点牺牲。
人心险恶……人心险恶。他在心中默念这句话,又道,但愿自己的心最终不会变得那样险恶吧。
他又盯着篝火发了一会呆,起身走到洞外用短匕劈了一块木头,将它削成个木牌。略想了一会儿,以刀在木牌上刻字:
已查明空明会中人与李国逆党串通,勾结魔国。万有、无量两城陷落,皆因此二者泄露军防所致。叶成畴在璋山欲劫持隋子昂为质,要挟府君为魔国效力。隋公子奋力反抗,自断一掌,后为我所救。
料府君此刻已被会众监视,或有大祸。陶文保一家、叶英红等人,皆为彻北公部属,现已被囚。彻北公密令本将救援,以为人证去往国都。
府君乃国姓,世受王恩。若要保全一家性命,切不可从逆而行、触怒灵神。若能助本将成事,贵公子当可璧归。
他刻完了,吹了吹,又默念一遍,觉得没什么错处。这些话该很难说服璋城府治来帮自己的忙,却能像一根楔子一般扎进他的心里。没人会乐意自己治下有空明会这样的势力,但各个州府主官都没什么怨言,是因为空明会的那位“至上主”伴驾天子吧。
璋城府治读了这些,即便不信,也会暂时保住他们的命。
他将这木板放下,又打算再刻一份给璋城督院的。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在一二百年前督院倒还有用主官是各国出身庙堂的王姓子弟,院中也有些修行人,总管各地神异之事。像叶成畴、隋子昂、空明会这种以神通残害良民的,是他们该管的。一地山君河伯暴虐、残害世间的,也该由他们上报国君。
可这些年督院中人已经不怎么管事了,听说院中主官也多如隋子昂之流,夸夸其谈可以,真要做事,全是软蛋怂包。前些日子城里发生那么多事,却没一个人会想到“此事可以上报督院”,可见一斑。
于是他将刀放下,取了一块已烤熟的马肉吃了起来。这肉没放过血,也没什么佐料,吃起来很腥。可他饿了一天,倒不觉得难入口。他将在火上烤着的吃了一半,只觉得三分饱,就又切了些烤着。
两刻钟之后小半条马腿入肚,觉得肚子和身上都暖了起来,便拍醒隋子昂,捏了一块凑到他嘴边。此时这位国姓公子终于表现出气节,只闻了闻,便瞪着眼睛死盯着李伯辰,不肯张嘴、不说话。
李伯辰就自己吃了,在身上擦擦手,走出洞外又劈些柴、捡了几块大石垒成个灶,将剩下的大半条马腿切碎放在里面熏。
做完了这些,他站在洞外树下往山中看。天已完全黑了,暮色四合。在这里可以瞧见很远处璋城的一角,像群山环抱中的一堆余烬。他心道,李定,你们最好快些做事。我已经照你说的帮了你们,现在轮到你们助我一臂之力了。
他刚这样想了,便又看到远处的林间出现些点点的火光,仿佛萤火虫。
他心头一跳,知道该是璋城的人进山来找人了。
第一百零三章 雷刑
他所在这座山峰不算很高,可他站在半山腰,也是居高临下的。因而看到那些火光之后又转脸往更远处瞧,渐渐发现还有些星星点点的光亮连成一条线在慢慢移动,略估算一下,有近百人之多。
那该是通往璋山的道路,看那些火光移动的速度,是在策马疾驰吧。
那么应该不是空明会的人,而是府治衙门的人。空明会势力虽大,却多是些寻常百姓,而能动用这么多马匹的,该是城里的府军了至少是以府军为主。
李伯辰暗道一声好,转身走回洞中。他先将隋子昂的嘴巴塞了,又把他往里面拖了一些。熏马肉的石灶中篝火劈啪作响,又是在石道内,哪怕有人在这座山下喊,他也听不见。
又将他外袍仅剩的一部分撕下来,将断手和木牌包了。而后试试活动自己的左臂,觉得一阵剧痛。他心头一宽,晓得这胳膊废不掉了,便走出洞外,纵身跃下石台。
在半山腰时看着离得并不远,但真在晚上穿行林间走到火光附近,却足足花了三时的功夫。他在一道山梁上停下脚步,听见林间回荡的呼喊声越来越大。那些群人喊的是“隋公子”。
这时候搜山的人已经分得很开了,多是两人结伴,每组之间相隔近百步远。夜里难走,该也怕在这季节引起山火,因而搜寻的进度很慢,连半个璋山主峰还未找完。依着这么个找法儿,想找到自己的藏身地是绝无可能的。
李伯辰站在一株树后仔细观察,找到了最外围的一组。那两人穿的果然是府兵的软甲,腰间带着刀。一人执火把,一人将手放在嘴边有气无力地嘶声道:“隋公子”
也不怪他们不用心做事。冬夜在山里喊了三时,即便是两人轮换,嗓子也哑了。这两人又走了一段路,便双双坐下来歇息。李伯辰蹑手蹑脚地在夜色中凑近到十几步远处,听到那两人交谈。
矮个的说:“找个屁,指不定去哪逍遥快活了。他一个公子,谁敢动他?我听说还是修行人,野兽也伤不了他啊。”
高个的从怀里摸出一块饼掰开分了,边吃边道:“行了,歇歇再走走吧。”
沉默了一会儿,咽下东西说:“咱们这还算是轻快活儿。我叔伯侄儿在北边当兵,这些天都没信儿,可能人都没了。”
矮个的把半个饼拿在手里,叹了口气,隔半晌才道:“唉,是啊。”
两人就默默地把东西吃了,又解下水囊喝两口水,唉声叹气地起了身。
看来这两人并不知道山里发生了什么,李伯辰便安了心。等他们两个走到这道山梁下时,他轻手轻脚地绕到两人前面,藏身在一颗老树后。矮个的执火把先行,刚探出头来,李伯辰便一踢脚,一块石子打在他脚踝上。那人啊呀一声、脚下一软便要摔倒,李伯辰一把抓住他的火把,又在他脑后来了一下。
这人就连看也没看到他,昏倒在地了。
后边那人这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快走一步刚要说话,李伯辰便一指停在他喉头:“别出声。”
他身上穿着血衣,发髻也散乱,被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着脸真如鬼魅一般。高个的愣了一愣,脸上浮现出惊恐之情,下意识地就要叫。李伯辰便将停在他喉头的手指往前一送,这人哏儿一声,将话咽回去了。
但仍未镇定下来,倒退两步,捂着喉咙跌坐在地瞪着眼睛。
李伯辰也蹲下凑近他:“别怕,不找你麻烦,只托你送样东西。”
高个儿又愣了一会儿,才晓得连连点头,啊啊两声。
李伯辰便从怀里将布包取出,掂了掂道:“我是无量军统领,叫李伯辰。这东西,要叫你送给璋城府治隋以廉,可听明白了?”
这时那人终于能勉强发声,连连点头:“明、明白了。”
“重复一遍。”
“你是……李……李……”
“李伯辰。”
“对……你是李伯辰,这个,这个包袱,送给隋以廉。”
李伯辰点头,将包袱递给他,这人忙伸手接了。入手之后似乎觉得凉,看了一眼,便见到手上的血迹,身子又是一颤。
李伯辰道:“老兄,你现在接了一个大麻烦。不瞒你,里面是隋子昂的一只手。”
这人的脸立刻变得煞白,险些将布包给丢下。
李伯辰又道:“我不是绑匪,也不是恶人,但隋公子的命,现在就在你手里。一会儿等他醒了,告诉他是跌晕的,接着继续在山里找人。等你们回去了,再找机会交给隋以廉。”
“记着我的话,按我说的做。做得好,你就不会有事。要是哪里出了差错,或者你怕惹麻烦干脆把这东西丢了、叫人别人看了,麻烦就真找上你了。”
这人此时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嗯嗯啊啊地点头。虽然是冬夜,额上却有汗水渗出来。李伯辰见他这模样,便在心中叹了口气。先断了隋子昂的手,又将这个兵拉进来,两件事他做得都不如意。可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做恶人。好在如果这人乖乖听自己的话,府治衙门的人该也不会为难他,也许还会给些赏钱封口吧。
他又将火把递给这人,站起身。正要飞身退回到黑暗中,却忽见天空一亮,光明大放!
有那么一瞬间他疑是那位璋城大会首使用了什么大神通,叫这天变得如同白昼了。但下一刻往天上一看,却瞧见一道闪烁不停的闪电!
大凡闪电,都是转瞬即逝的。即便停留的时间长些,也会弯曲蔓延、变幻形状。可现在璋山之中出现的这一条,却是直直的从天顶不知多高处冲下来,仿佛一根支撑天地的柱子。
李伯辰抬眼看它时它也还未消失,反倒像是有一道又一道的冲击波沿着这光柱不停地向下轰。他随即意识到,璋山君所说的“八十一道雷刑”来了。
这闪电无声,可李伯辰心中却轰隆作响。他上午的时候使了天诛术法,但以那种术法招来的电光,与眼前这道雷柱相比实在不值一提,怕是百道、千道加起来,才抵得上它的万一。
这……就是幽冥之中灵神的力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