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术学
这女孩倒不怕生,谈笑也大方。倒是李伯辰因之前在心里想了一遭,此时觉得有些惭愧,便只强笑道:“陶小姐。”
说了这话,要提桶走到花丛后面去。但陶纯熙却轻快地走了几步,隔着花丛向他拱手施了一礼:“小女子给李先生赔个不是。之前舍弟说的那些话,都是我教的。”
见她这么坦荡,李伯辰倒觉得自己扭扭捏捏实在有失男儿风度。便放下桶,正色道:“陶小姐心思缜密,是应该的。”
陶纯熙一笑,眼神极灵动:“听阿爹说李先生今天从空明会会士的手里帮他解了围,真有胆量。阿爹请你来,除了教弟弟刀法,怕是也想要李先生保家护院。”
其实李伯辰心里已想到了这一层,还想问空明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此时也不好开口,便道:“这也是常理。”
陶纯熙便微微歪头看看他,仿佛略有些惊讶,又有些好奇。但这时隐隐听到机鸣钟“咚咚”地响了起来,大概是从后院传来的。陶纯熙便道:“呀,要耽误午课了。李先生,回见!”
说完便提着裙子快步跑出去。
李伯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那机鸣钟敲完十二次,嗅着腊梅花香,忽然觉得身和心都沉静下来了。
这种生活他从未体验过,此时已觉得很好。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到底能持续多久。
之后一个下午都没什么事,倒是又见了厨佣陈三姑。陈三姑是个富态的中年女人,很健谈,问他日常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又将府上的小姐、公子、老爷统统夸了一遍。末了又问李伯辰家住哪里,家中几口,可曾婚配。
倒是因为她,李伯辰将自己的来历身世编了个滴水不漏,也算有所得。
陈三姑问完欢欢喜喜地离去,说预备晚饭,李伯辰才有空自己想些事情。陈三姑问他,他也问陈三姑,便大致知道空明会是个怎么回事了。
原来这空明会这几年在六国、尤其隋国发展得很快。似乎因会中高层攀附了隋国今上,又在地方多有渗透,因此日渐势大了。
陶文保是璋城猪行的理事,而猪行行首长期抱病,他便算是猪行的主持者了,一座城的人每日消耗的数万斤猪肉,全靠他周转。空明会的会士几次三番叫他入会,是因这位理事成了会友,猪行那些难以打交道的屠夫商贩们便也都没什么理由拒绝了。
可陶公只供奉六渎帝君,对空明会并不感兴趣。似乎性格也与李伯辰类似,被那些人烦了几次,便对空明会从无所谓到了厌恶。偏如今璋城里的会首与督院、府治官长都过从甚密,他也没法儿在官面上解决这件事。
李伯辰觉得陶文保此人虽然看起来豁达,但既然能做猪行理事,必然也很精明,大概早晚会反击的。他今天对自己青眼有加,该也是因为自己替他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既然已清楚只是教派之争,想来那些人不会太出格,他就放了心。
到半晌午的时候,陶文保来同他议定了每月薪金,按六百钱算。这价钱实在不低,四个月就抵得上寻常会手艺的商号伙计一年的收入了。而后陶文保出了门。
李伯辰便也走出屋,对门房的哑巴老徐说出去买些日常的零碎小物件。而后沿路走出榆钱街,在相邻的另一条街上找到一家酒肆,沽了半角酒。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种事实在不地道,但他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回到陶宅之后却正赶上那男孩午睡醒了,就缠了他一下午。李伯辰原本觉得自己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逗弄小孩子会觉得有趣,但如果长期相处,可能会略有些烦。
这个叫陶定尘的孩子却不大一样。虽然略有些淘气,但其实很懂事。陶文保说他“顽劣不堪”,该是自谦。
他一口一个师傅地叫,又向李伯辰展示了自己的很多“宝贝”。李伯辰这些年从未体验过如此悠闲自在的时光,倒觉得很有趣。只是一个下午相处过来,他意识到还有个新的麻烦。
无论他的斫风掌还是斫风刀,都是在军中几式简单刀术的基础上、以战阵淬炼而来的,招式极为霸道凌厉,一旦出手,非死即伤。这种刀法想要发挥出人意料的威力,先得使刀之人无惧无畏才行。而后,还得有一身神力支持、兼谙熟搏杀之时的机变之术,如此方能有大用。
要是教给一个力量平平、心性平平、又可能会慌乱怯懦的人,怕威力还没有那些花架子刀法大。
依李伯辰看,陶定尘在刀法一途上的天资极高,与自己类似。但这样一个孩子,其上三点条件是一点都不可能具备的,教他自己的斫风刀法,可能真要误人子弟。
他如今才想到这一层,一时间心里有些急。但又想天下刀法总是殊途同归,他这个月可以从基础教起,而自己可以去参考一些别的刀术,慢慢摸索出适合这孩子的法门来。
说到这一点,倒也容易。近几十年已不同以往了,因为如今有了个“术教”、有了“术学”。从前各家武学、修行法门都敝帚自珍,寻常人想要修习,非要付出极大代价不可。
但几十年前有一位自号“商君”的修行人横空出世,建立了术教。那位商君自身修为境界已达“生神”的地步,是生界凡人所能修至的最高层次了。但他并未谋划运势叫自己成为后天灵神,而想要另辟蹊径。
简单来说,他的理想是收集天下各派修行术法,再加以变化统合,以术学将其融为一体,发挥更大的效用。不求长生之术,而求便民之利。
那位商君从前侍奉天子,做事便容易许多。几十年下来,术教遍布六国,几乎已成官学之一。据说除去六国王姓所拥有的帝君正法之外,余下流传于宗派、民间的术法,都已搜罗得差不多了。
术教中人的确以术学弄出了不少于国于民都极有用处的好东西。譬如陶宅的机鸣钟、民间的机走磨、无量城军中的机关床弩、披甲车等等。
大些的城中都有术学,术学中则有文馆,他要是想博览诸家刀法,倒是可以去那里查阅。虽说只有写在纸面上的招式而没有精通的教师指导并不能当真练成,但李伯辰想自己只需要参考便可,倒也足够了。
而他要弄清楚自己是否是灵主这件事,大概也要借助术学这一途径。
第四十六章 秘灵
晚间时候,陶文保回来了。厨佣陈三姑在堂屋整治了一桌酒席,李伯辰与陶文保对饮了几杯。同这位猪行理事相处如沐春风,丝毫不觉拘束。他连连劝酒,李伯辰就多喝了些,不觉间醉意酣然,话也多些。
陶文保问他可曾修行,李伯辰想这种事又瞒不过人,便直说了。
陶文保就叹气:“尘儿也吵着想要修行,我倒是一直没拿出个章程来。李先生既是修行人,又怎么看呢?”
李伯辰心想我自己就是个半吊子,哪有什么高论。但东家既然问了,也只得想了想,道:“陶公家世富贵,想叫定尘练刀,该是为了武德,也为了强身健体。但要说到强身健体,修行比武艺的效果更好些。陶公从前请人看过定尘在修行一途的资质没有?”
陶文保道:“他五岁的时候,我请人看过。说资质尚可,能入门。但往后做到什么程度,全赖家势支持了。”
李伯辰便明白这该是说陶定尘的资质其实并不算很好。修行这种事既看天资,也看财耗。除去极少数天资卓绝之辈,余下的大多要靠各种天才地宝撑起来。别的不说,只说修行人体内元气流转,生机旺盛,食量就比寻常人大。要是家里连吃饭都成问题,要修行就是痴人说梦了。
自己进境缓慢,也有这个原因。在军中虽然能吃饱,但相对于修行人的那种“吃好”,还是有极大差距的。
李伯辰便想了想:“陶公的家势自然不是问题,但还有一点。人一修行,体内便有灵力流传。一些邪灵怨鬼,最喜欢亲近灵力浓郁之人。要说得严重些,还可能招惹上一些危险的秘灵,这一点,也是修行的弊端。”
陶文保连连点头,为两人添了酒,自己先饮一杯:“正是。我就是考量到这一点修为境界越高的,这种风险就越大。我听说还有些高人自己都在修行时招惹了魔王,结果走火入魔丢了性命。”
“唉……我因此才拿不定主意。想尘儿富贵一生,安安稳稳,但又怕如今天下这个局势,承平繁华的日子怕不能长久。李先生知道么,据说前几天,万有城被魔国攻破了。”
李伯辰一惊,觉得酒意都醒了大半:“什么!?”
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好在陶文保也醉意酣然,没有注意到他。他轻舒口气,干了面前的酒,但心中仍未平静下来。
万有城和无量城一样,也是一座军堡,两城都在雪原当涂山中,万有城距无量城约三百多里,扼守的是隋国、李国旧地之间的关口。他记得隋不休到无量城主持中州结界建设的时候,说万有城一带的结界都已经完工了,从此可以转守为攻。
但从那时候到如今连一个月都没有,万有城就被攻破了!?怎么破的?!
李伯辰忍不住又为两人倒了酒,自己连饮三杯。陶文保虽然是个精明的商人,可对军事大概并不了解他眼下只叹息,是因为不清楚万有城破意味着什么。
万有城被魔国占据,不但意味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的中州结界不顶用了,更意味着魔国终于在当涂山防线中取得了一个据点。如果能站得住,以后就可以东西出击,甚至越过当涂山直取六国本土。
他们能站得住么?李伯辰细细一想,更觉心惊。眼下是隆冬,增兵本就不便。何况距万有城最近的无量城已经损兵折将,自保都勉强,遑论增援了。
要没有什么惊天的逆转,只怕无量城再次被夺,也是只是时间问题了。
陶文保见他脸上有惊诧之色,便叹道:“是啊,我也和李先生一样吃惊。前线战事不利,怕是未来几十年国内又得大征大索。到了那个光景……谁能保证我这家不会破了呢?那时候尘儿如果是个修行人,也许还能像李先生一样,凭自己的本事谋生自保。”
李伯辰忍不住在心中苦笑:陶文保想得也太乐观了些。几十年以后?只怕最坏的结果是,两三年后最北边的隋国和李国旧地就要成为尸横遍野的战场了!
说到这里,两人都有些意兴阑珊。便再饮几杯酒,吃些点心,散了席。
李伯辰在前院的水房中压了些冷水洗把脸,觉得略清醒一些。又回到自己房中取了那半角酒,站在门前慢慢地喝。
天寒地冻,但夜空因此更加明澈。灿烂星汉横越天际,霞光熠熠。他呵出一口白气,忍不住又叹了一声。几天前还想解决了事情,过过安稳日子,可今晚听说万有城被攻破,他心中便又起波澜了。
魔国当真攻到隋、李的话,这天下还哪有什么安身之处?怕是要远渡重洋去那些传说中的古陆才可以了。
要想在那样的乱世中生存,只能叫自己变得更加强大些。这是个吃人的世道,不为强者便只会愈加困顿,甚至死。他并不喜欢这样的世道,但知道自己无力改变,只能去适应。
灵主……灵主……他在心中暗暗念了几遍。自己在修行一途的资质平平,唯一能变强的法子,大概就是“灵主”了如果是真的的话。
他忍不住又在心中道:“如果真有哪位秘灵附于我身的话,请给我些明示吧。若能叫我在这乱世中好好地活下去,我也不介意奉上些什么。”
他如此念了三遍,再侧耳倾听。可夜色寂寥,只隐隐从远处传来一两声犬吠,所听见的,不过是自己的声音罢了。
再看眼前,也不过落了一两片腊梅花瓣,连风都未起一丝。
他便笑了笑,将余下的酒一饮而尽。大概这世上的每个人都会像自己一样,觉得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吧。可也许最终的结果是,终究都是寻常人吧。世上的确会有超凡之辈,但不会是自己。
这役使阴灵的能力……或许仅是某种与自己来历有关的不为人所知的异能罢了。羽、蛟、罗刹、须弥,不也都是天生异能么?
许多人得在而立或者不惑之年才完全明白这个道理,但自己到底比他们明白得要早一些。
李伯辰便捏着酒壶走回到屋中。
但刚踏入一步,忽然怔住了。
他觉得自己似乎知道,附在自己身上的那个“秘灵”是什么了。
第四十七章 文馆
这一次,他足足花了十几息的功夫才叫自己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或许因为心情激荡,在这个阶段总觉得自己能阴灵离体,试着站起身来。可一使劲儿,便又清醒过来。
总算又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沉睡,意识终于空明,离体而出了。
随后便走到院中,先穿墙而过在宅邸附近游荡一圈,并未觉察什么异常。又穿回来,小心地走到后院去。
他没去过后院,不清楚陶文保这样的富商会不会请了符咒保家宅平安,因此走得极慢,随时打算应对各种状况。倒是没白小心通往后院的小门门楣上,果然嵌了一枚铜镜。那铜镜藏在门檐下,平时得走到正下方,仰起脸才能看到。但此时这东西在黑暗中散放微弱白光,好似一盏灯。
李伯辰慢慢走过去,觉得身上微微一暖,心头生起一股燥意,但并不觉得难受。也不知是这辟邪铜镜不管用,还是自己情况特殊。
于是穿过门去,进入后院。
后院比前院更加清幽,设有假山、池水,陶文保和陶定尘就住在这里。
李伯辰叹了口气,想到目前为止陶文保对自己相当不错,陶定尘也对自己执师徒之礼,可眼下他却深夜来探别人居所,实在是小人所为。
既心中有愧,便只在后院院中走了一圈,细细听一听。两人似乎都睡下了,屋子里没有灯火,也没有声音,便再往后罩房去。
厨佣陈三姑住在后罩房,到这时候还没睡,同在的还有杂工老徐。也许是捡了席上吃剩的酒菜,给他们自己也整治了一桌。两人边喝残酒边细嚼慢咽,相对无言,但也颇为自得。
他静静地在两人身边站了一会儿,始终未见他们有什么异常之处,只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似乎有微弱的“哗啦”声,像有人在摆弄锁链。听声音来处,该是在宅子之外,或许是附近人家发出来的。
李伯辰终于安了心,穿回前院、寻到自己的居所,往身上一躺,醒了过来。又强行抑制心中激荡之情,叫自己再睡着了。
他第二天醒来时,天还没全亮。便去水房洗漱过,在屋前的花丛后打了一趟拳,又行了几次气血。
再过一时,陈三姑送来早点,又去伺候陶文保父子。老徐拿了大扫帚在院中洒扫,李伯辰就搬张小凳子坐在门口边吃边看。
又捱过一个时辰,陶文保与陶定尘终于出门了。男孩斜跨一个带流苏的青布小包,满脸不情愿。见到李伯辰站在屋门口便叫:“师傅,我散学回来和你学刀啊!”
李伯辰这才意识到昨天该是正月的最后一天了,该是陶定尘的文学休沐日,因而才在家里玩。陶文保将儿子送去文学读书,叫女儿在术学做事,大概是希望儿子以后能做官吧。
出身文学的人很有可能成为州府各级的属官,虽说不能如国姓子弟一般做主官、也难升迁,但到底算是上等人了。只是他以后要将家业传给陶纯熙的么?
不过这些不干他的事。李伯辰便点头微笑:“好。”
陶文保揉揉儿子的脑袋,向李伯辰点了点头,便出门了。这时候,天才刚刚大亮。
再苦捱一个时辰,终于听后院的机鸣钟咚咚响了八下。他立即起身,同门房的老徐打个招呼,上了街。
沿途问过两个人,又在路边饼店花三钱买了四个巴掌大的黑面馍馍揣在怀里、走半时到了术学。
璋城的术学建得很像天子国西部某些蛮族的土楼堡,是正圆形,五层高,在中间围出一圈空地来。他站在街边时,便看到不少神色匆匆的青年男女进进出出,该有一部分是在术学做事,另一部分在术学读书的。
门口街边则摆了长长的小贩摊位,卖各式吃喝。李伯辰虽然吃过早点,但看见那些热气腾腾的糍糕、白肠、鸡皮、羊肚、春饼、焦锤仍觉口舌生津,想回去之后该对陈三姑说,每餐得给自己多弄点儿吃的。
他就摸了摸怀里的黑面馍馍,随那些年轻男女走进术学大门里去。
说起来他只有二十二岁,也算是年轻男女中的一员。但在北原待了那些年,已觉得和这些人有些格格不入了。好在术学如从前在军中听闻的那样,对一切“有识之士”开放,也没什么人来拦他。
进门之后看到楼堡所围出的一圈空地颇广,约有军中一个校场大。场中有几栋三层高的瓦舍,外墙粉成白色,看着干净整洁。
他只知道文馆在术学,可来了却发现这璋城的术学怕是能容纳一两千人,想来文馆是不好找的。便在门边站下,看到一个神色不那么匆忙的女孩走过时,施礼道:“这位姑娘,劳驾。”
那女孩左右看看,停下来:“先生有什么事?”
“想打问一下,这个文馆在哪里?”
女孩笑了,往场中一指:“喏,就在那儿。先生沿这条路走进去,先到左边的水房净手,然后就可以进去读书了。”
李伯辰忙道:“多谢。”
女孩掩嘴笑了,又看他一眼,翩然走开。
倒实在有点熟悉的感觉,李伯辰想。于是对这术学便也大有好感在军中的时候有些兵卒开玩笑说术学中男女混杂,怕是天下第一等伤风败俗之地,如今看,实在是屁话。
一刻钟之后,李伯辰在衣服上擦着手,走进文馆里。
这文馆该就是图书馆吧,他想。走进来发现果然格局也差不多,只不过书籍不是竖着排,而是躺平了摞在架上的。也许他来得早,这时候馆里空空荡荡,没什么人。往门边一看,又愣了愣搁了一张橱桌,一个女子坐在桌后,身边摞着书,看起来该是这里的管理或者杂工。
这熟悉的感觉实在奇妙,李伯辰忍不住大大松了口气。见那女子在往桌上的本子记些什么,便等她抬笔时道:“劳驾。这里的书该怎么读?”
那女子相貌平平,但天生笑模样。抬眼看看他:“自然是用脑来读玩笑话先生想读什么书?”
李伯辰想了想,压低声音:“有关太古秘灵和灵主的,有吗?”
女子一愣。将他仔细端详一会儿,才慢慢说:“有倒是有。但先生可清楚读这种书的风险?”
李伯辰道:“这个我知道。”
女子便道:“先生可有术学的教职?或是本地的生员?”
李伯辰如实答:“都不是。”
女子便摇摇头:“那不行。”
见李伯辰皱了眉,便又看看他:“先生如果不是想了解得很深,那边倒是有一本《国史志》,那书里也提及一些秘灵和灵主,不如读一读那本吧。”
第四十八章 我坑我自己
李伯辰略有些失望,但早料到可能是这样的结果。涉及太古秘灵的书籍,有可能在阅读时候招致那些灵神的注意,从而引火上身。虽说这种概率极低,但文馆里不可能不做预防。
反正他对修行的常识所知甚少,也许那本《国史记》也能解答他不少的困惑和猜测。至于更深入一些的,往后再想办法吧。
便拱手道:“多谢姑娘。”
他找到了那本《国史记》,便在书橱旁的一张小桌边坐下,翻开细读。
读了一会儿,意识到之前自己与应慨同行的时候,一开始就犯错了。应慨所说的那些,这本书上都有,且更细。大概那时候问他这个,就叫他起了疑心。等自己吃了须弥果,就完全证实了他的疑心了。
那家伙……实在是个演戏的好手。
李伯辰暗叹一声,便快翻了几篇。这书大部分讲的是天子六国如何立国,又如何朝代更迭,算是六国历史的普及读本,他在字里行间很费力才能偶尔找到一两句有关太古秘灵和灵主的叙述。
因不是用白话写成,他读起来略有些吃力,甚至一些字还不认得。因而到文馆里的机鸣钟敲了十二响的时候,才看了一半。他将书放下,略沉思一会儿,又合上了。往后的那些大多是王侯英雄的传记,且看起来演义成分居多,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
不过他心里那个模糊的推测,也已明晰一些了。
他觉得有些饿,看看文馆里这时已经坐了些人,便将书放下走出门去。文馆外的花木丛中有几个小亭,现在花木虽然凋零了,但也算将亭子半掩着。他就走到一处亭中从怀里摸出一个面馍,用手掰成块吃,边吃边想。
依《国史记》中所言,在历史上灵主不算罕见。
因为据说眼下人们已知的,曾在生界露过面、有过灵主的太古秘灵,便有近千之多。而它们的居所,便是通常所说的“诸天万界”。
六位至高帝君在建立幽冥之初时,很多强大的灵神也想要建立类似的地方,收拢阴灵。因为阴灵本质上是由灵力所构成的“场”,要是像魔国一般将阴灵尽数炼化了,所得灵力也是很多的。
但最终六位至高帝君及其下属的元君、真君、生界各地灵神将那些强大灵神都慑服或者击败了,它们便退去自己已建好的小世界隐藏起来,成为太古秘灵。它们的那些小世界,便统称“诸天万界”。
正神所居的幽冥也属诸天万界之一,但无疑是最强、最大的一个。
那些秘灵中较为强大的,和六位至高帝君一样,掌握了一些气运,并以气运炼出了真灵。只有有了真灵,才能真正地操控气运,而不是利用气运。一些较弱的,也想要获得气运、炼出真灵,更进一步。
但想要炼化气运,自身修为必须高强。世间修行七阶的最顶端,“生神”便是极度强大的那一种。据说除去没有化成阴灵、结合一地运势成为后天灵神之外,其本身的力量可能与幽冥的真君也相差无几了。
秘灵们想要变强,除去炼化天地灵力之外,还可吸收凡人愿力。因此某些偶然与生界的“有缘人”取得联系的秘灵,才会分出自己的部分神念寄身生人,使其成为灵主。叫他能够具备有限的神异之术,可收纳信众。
作为灵主,通常也都会具备役使阴灵的力量。那是因为诸天万界已不在生界之中,而与某种“混沌之力”融合了。至于“混沌之力”是什么,《国史记》中没有详述。
但正是这种混沌之力才能吸引阴灵,如同火光吸引飞蛾。
而一个人成为灵主,自己必有知觉。或者在梦中得到那位秘灵的启示,或者干脆能与之对话。
李伯辰知道,自己毫无疑问具备那种“混沌之力”。因为《国史记》中也提到,即便是生神,若无运势融合,也不可能不借助术法、符咒役使阴灵。
那么,自己的这种力量是从哪里来的?
他拥有从前那位的记忆,知道那一位便能役使阴灵了。可那一位也的确未从在梦中得到过任何疑似太古秘灵的的存在的启示。
其实……还有这样一种可能。李伯辰想到这里,觉得双手微微发颤自己,就是那个所谓秘灵。
自己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至少不属于生界。自己从前那个世界,是否也有混沌之力、类似太古秘灵所居的“诸天万界”?
也许在从前那位出生时,便与自己的阴灵,不,灵魂产生了某种微妙联系,因而具有了“混沌之力”。
而在三年前,自己来到这里,彻底取代了他。
那时的记忆虽然是在三年前,可李伯辰现在想,已觉得很遥远了。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三年时光,抹去了他对自己从前那些经历、记忆的认同感,叫他愈发觉得此处才更加鲜活现实。
如果真是如此,他现在便是自己的灵主!
李伯辰深吸一口气,又从怀中摸出一个面馍,用力塞进嘴里。如果推测是正确的,那么自己还能做什么?这世上是否还有类似自己的情况?
他一时间心情激荡,脑海里只有自己的声音。等强行平复了情绪,清醒过来时,才发现术学的生员似乎已经下了早课,文馆之前的这条石板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喧闹起来了。
往左右看看,那边的小亭里已经有了些年轻男女,在热切讨论些什么。便觉得不好再在这里待着占人家去处,于是站起身打算先去水房喝点水,再到文馆里问问是否还能找到什么书,进一步证实自己的猜想。
走到水房门前时,发现五六个男女正将门口堵住说话,便侧身挤进去。将木台上的竹筒用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洗了洗,接了半筒一口气都喝了。冰冷的水下肚,脑袋更清醒了些。
但觉得不解渴,打算再喝半筒。
却听门口一个年轻男子冷笑道:“依我看,死了是假的,逃了是真的!”
他心中一惊,竹筒差点掉落在水池里。紧紧握住之后转脸去看那说话的人,听见他又道:“咱们供了北边那么多披甲车,机关床弩,哪一样不是利器?哪一样不是匠人不眠不休赶造出来的?结果一个军堡,说丢就丢了。我听家父说,万有城、无量城,一年光是杀逃兵,就要杀上几千个!”
第四十九章 佛系青年
原来不是在说他,该是这些年轻人在讨论军情吧。没想到万有城失陷的消息传得这么快。
李伯辰定了定神,却已经不想喝水了,只握着竹筒站在龙头前。听他们说话,似乎满腔愤怒,也对万有、无量城的军人嗤之以鼻。
万有城他不清楚,但知道无量城的确每年都有逃兵,然而一年不过百多人而已。每年能追回来**十个,不过也不都是杀了,大部分被发配去匠作坊做苦役,期满十年才能赎罪,绝没有每年杀上几千个那么夸张。
可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现在又身份特殊,就只好听着。他想走开,但又想听听这些人是否清楚什么最新的军报,于是犹豫了一会儿。
年轻人身边的几个人发出一阵低呼,他便叹了口气,又道:“家父还说前一阵子无量城被攻破的时候,雪原上也是辎重弃了一地,这一次万有城是一样的局面。只怕披甲车、机关床弩这些利器都被魔国缴获了。此非兵不利,而战之罪。”
他这样点评,乍一听倒也头头是道。李伯辰忍不住转脸仔细打量他,见他大概和自己年纪仿佛,穿了一件绿绸的棉袍,领口雪白。这衣着装扮和陶纯熙一样,看起来便是富足之家,很高贵清雅。模样也不坏,白白净净、浓眉大眼,称得上俊朗了。
只是这人说话实在太过偏颇。李伯辰微微皱眉想,之前奔掠营出城迎敌的时候,的确带着披甲车。披甲车上面覆有厚重的铁甲,以术教研制出来的“术心”驱动,每车之内装有三部床弩。
妖兽离得还远的时候,便以床弩射击。等前排的浑甲兽要冲近了,便凑到一处阻敌。而士卒们藏身披甲车内,从车顶、车边开口处用三人合力使用的大枪刺击。
通常来说这样能顶得住两轮冲击,等妖兽军越过这道屏障之后,车内军卒便毁去术心,开始结阵与妖兽肉搏。妖兽虽然皮糙肉厚,但以往来攻城的数量都不算太多,最多也不过千余。人结了阵,又有修士助阵,倒也互有胜负。
只是攻破无量城那一次数量实在太多,谁都没料到,才落个城破惨败的下场。万有城陷落,不知是否也是遭到数万妖兽的冲击。
他所说的“辎重弃了一地”,就该是指那些用来阻敌的披甲车吧。可这是战场上应有的损耗,和官兵是否怯敌没有半点关系。
但那年轻人身边的几个人听了都点头,一个瘦高的便皱眉问:“子昂,照你这么说,这战之罪该怎么办才好?”
年轻人便道:“无解。诸君想想看,那些军卒都是些什么人?有些是游侠儿,有些是街上的泼皮无赖,还有些好吃懒做的,没了田地,也去从军想混口饭吃。这些乌合之众不思报效国恩、不思父母妻儿,上阵之后哪有心思打仗。见了妖兵就腿脚发软,怎样的神兵利器交在他们手里,都要资敌。”
周围几人连连叹息点头,年轻人又道:“如今之道,只有征良家子弟从军才能力挽狂澜。你我这样的人,懂得家国大义,懂得守土效忠。即便刀斧加身也清楚当涂山以南便是父老之国,绝不会后退。只是朝堂上的人却想不到这一层,只叫那些乌合之众充数,误我六国天下!”
那瘦高的忍不住击掌赞叹:“说得真好!我也恨不能投笔从戎,叫魔人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隋国男儿!”
李伯辰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过脸,看着滴水的龙头愣了一会儿。死在北原上的那些人,真有他们说得那样不堪?
他的最后一战,指挥的十人队无一后退,个个死得惨烈,奔掠营更是全军覆没。回到无量城中去,知道一万守军死四千余,伤两千余。死的比伤的,活的还要多,怕这几个激昂的年轻人也不懂得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听见啪的一声响,不知不觉竟将掌中的竹筒握碎了。但他手上都已是硬茧,尖锐的碎片也只留下几道白印而已。
他不想再听这几个人说下去,便将竹筒的碎片丢到水房一角盛放杂物的木桶中,侧着身子走出水房。
但听见另一个人又道:“隋兄,伯父也是可以上书大王的,你倒可以试试这一条路一旦事成,也全了咱们报国之心。”
原来那个年轻人姓隋么?又说他的父亲可以上书国君,只怕是王姓子弟。虽说不是隋不休那种货真价实的天潢贵胄,但该也是隋国庞大宗室当中的一员吧。
李伯辰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笑。这几个人看不起如自己一般的平民、底层人,说该由他们那样的“良家子弟”上阵才有战斗力……但怎么可能真叫他们上阵去?
隋国募兵募了几十年,他的许多战友都是家中独子,或者仅剩的一子,可见他们口中的“乌合之众”,都快要被征完了。
但这些人还能在术学这样的地方清闲度日,只怕是家里人早动用了关系,叫他们免了轮役了。真想要报国从军其实用不着去上什么书,自己收拾行装带了刀剑直往北去便可。
他刚又走了一步,却听那叫隋子昂的年轻人道:“这位兄台似有高见?”
是在叫自己么?李伯辰转脸看去,见他看的果然是自己。
便笑了笑:“没有。”
刚转身走了一步,却听隋子昂又道:“术学之中人人畅所欲言,你要是对我们所说的不以为然,又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这人该是注意到了自己经过他们身边时的那一笑,觉得是嘲笑吧。但倒也的确是。不知是不是这隋子昂身边的年轻人平时都将他说的话奉为圭臬、叫他极少见到敢于“不屑”的人,因此才对自己生出兴趣。
只是这人说话虽然偏颇,但听起来似乎也是忠心爱国,李伯辰不想和这种少不经事的人计较,便停下来道:“阁下说得都很对,我并没有不以为然。”
隋子昂却皱起眉:“有话就好好说,何必阴阳怪气?”
这是他和自己说的第三句话,却句句咄咄逼人。军中上官也有这种脾气不好的,李伯辰是可以忍的。但想到他之前对那些战死北原的同袍所发的妄言,终于生出火气:“阁下见过妖兽么?”
第五十章 马五
那几人愣了愣,瘦高的便道:“难道你见过?”
李伯辰冷冷一笑:“我曾经随人去北原做生意,妖兽自然见过。诸位说北原官兵怯敌误国,自觉可以力挽狂澜,我倒好奇,有些人连杀只鸡都不敢,怎么会觉得自己能杀妖兽?”
他说出这几句话,自己倒先愣了愣。他在无量城中动手的时候多过动嘴,也不喜欢和人争吵。但这几句话说出来,一直积郁在胸中的某些东西却陡然一清,觉得畅快起来。
既然得罪人的话已说了,就不怕再多说一些。
便又道:“诸位既然没有上过战场,也没见过妖兽,又怎么知道北原上丢弃的披甲车是因为官兵胆怯?我听说术学在造披甲车的时候,有意在底盘加了许多铁块,为的就是妖兽冲近之后可以弃车阻敌,怎么在诸位嘴里倒成了丢弃辎重?”
那几人似乎没料到他要么不开口,要么便言辞犀利。一直听他说到这里,那瘦高的才抓住一处,忙道:“你也知道披甲车?知道就好。之前隋兄说过,造披甲车时除了用来阻敌防护,还可当做小堡垒。”
“妖兽冲近了,官兵可以藏身车内向外刺击。要是死战被困,则可以在车内坚守数十日以待增援。我叔父就是术学造坊的主事,说造车时也在车中预留了可以储存食水的所在。结果怎样?据说无量、万有城一带丢弃在战场上的铁甲车中,几乎都不见尸首,可见官兵毫无斗志,没人死战的!”
李伯辰忍不住笑了。他这笑,倒多半是被气的。
那瘦高的一愣:“你笑什么?”
“笑我真见到了纸上谈兵的。”李伯辰站直了,沉声道,“我问你,知道北原有多冷么?依术学造出来的水火计,有冰点以下二三十度。今天璋城也算冷,但只有冰点之下三四度罢了。”
“那样的温度,叫人怎么在披甲车里坚守?一旦被困车中,短则被围两三日,长则六七日。车内空间不大,难道能生火取暖么?怕是要被熏死。难道敢开窗么?诸位可知道有一种妖兽体型极小,只有巴掌大,能口吐酸液。真要开窗,它们立即涌进去。不开窗,除了被熏死,披甲车的铁甲还能被它们融穿,一样要死。”
“人困车中,与取死无异。这一点,怕是造披甲车的人也想不到。更何况妖兽当中还可能有十几丈高的僵傀,那东西力大无穷,掀翻披甲车不是难事,又怎么做堡垒?”
几个年轻人都愣住。瘦高的眨了眨眼:“僵傀?十几丈?那岂不是有……二三十米高?那是什么东西?阁下不要信口开河。”
话虽如此说,但听李伯辰似乎的确对北原战事很了解,这一问就显得底气不足了。
李伯辰说了这许多,心中一口气已略微平复了。他知道和这些只知清谈的人辩论下去怕是无止无休,便一拱手:“往后你们自会知道的。告辞。”
之前隋子昂一直没开口,瘦高的见李伯辰要走,似乎很不服气,便道:“隋兄,你倒也说句话。”
隋子昂笑了笑:“这位兄台说是做生意的,却似乎对披甲车很了解,难道是逃兵?”
李伯辰原本觉得这些人只是书生意气,心地倒不算坏。可听了隋子昂这语气平静的一句,却意识到这人看着清雅高贵,但心思实在有些歹毒。
不过他也算说对了一半。李伯辰心中微微一跳,想自己到底是失言了。然而想到那些战死雪原的兵卒,又觉得那些话自己的确是该说的。人已死战尽忠了,凭什么还要被污蔑。
事到如今,他想大概唯有一种说法可以略作解释。便道:“我只是对术学机关之术有兴趣,了解得多些罢了。诸位真想报国,也可以找老军多问问,就不至于纸上谈兵了。”
隋子昂一笑:“当真?那我考教考教兄台,也好瞧瞧到底是不是逃兵。”
李伯辰往左右看了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竟聚拢了些人,将他们围住了。现在术学的人下了早课,又以青年居多,最好热闹,因而竟站住不走了。人一多,旁人见了人多,就也围拢过来,一时间也有二三十了。
听隋子昂说的话,似乎不叫自己服软就不肯了结此事。围观的人多,又大都同龄,叫他在此时道歉脱身实在做不出。李伯辰心中便生出意气,也一笑:“好。请讲。”
周围的人低低地惊呼一声,也不知这隋子昂是个什么身份,似乎叫他考教自己是极了不得的事了。
隋子昂想了想,目光灼灼地看他:“我也不为难你。你说你对披甲车感兴趣,我就问此车。”
“披甲车以术心驱动,你可知道术心是如何运作的?”
李伯辰听他问这个,略松了口气。披甲车虽然算是兵之重器,但在无量城可以接触到这东西的人却不少。只是兵卒们大多出身不好,没几个识字的。纵使军官,这些年也有大部分是从底层兵卒中提拔上去的,没什么学问。可他来历不同,原主也断文识字,因而向来对这车有兴趣,想得问得也多些。
便道:“是将层层阵法刻在一块厚铜板上,通过精巧配合,发挥不同作用、又将其统合为一。披甲车所用术心能提供水火二力,二力相冲便生清气,带动车内钢铁机括运转。”
隋子昂笑了笑:“能知道这些,倒也难得。既然说我们纸上谈兵,又说披甲车有种种不足,倒不如说说在战阵之上该如何改进才能更便利?”
李伯辰便意识到这隋子昂可能是术学的生员。说到什么术心阵法,自然不如他。可要问到如何改进,他却有很多想法。
然而刚要开口,心中又是一惊这隋子昂的心思真是又细又毒!
要是他真说出了“改进”之法,倘若切中要害如果自己没上过战场,是从哪里知道的?诚然可以托辞是“老军”所言,但这人之前说自己是逃兵……怕是“逃兵”的嫌疑就更大了。
要是泛泛而论,则不免被他们耻笑,说自己也不过纸上谈兵罢了。但李伯辰此时已对此人生出厌恶之情,并不想在他面前认输。略一犹豫,意识到有用处的“改进”不好说,却可以说些与“改进”无关的。
第五十一章 建议
便也一笑:“修修补补的事情,纵使能叫披甲车更坚固,也还是改变不了它的劣势。我没有在车里待过,说了也不得要领。倒有一个想法,能叫此车脱胎换骨。”
他口气甚大,周围的年轻人见他穿棉布袍,又脸生,不知是何来路,一时间议论纷纷。隋子昂倒笑了笑:“哦?兄台以为你的巧思能胜过造坊的匠师?那请讲。”
李伯辰便道:“我听说披甲车用铁轮来行进,每车有五对轮。车身原本就重,加上铁轮更重。又为了防止妖兽、妖人从车底进攻,便在铁轮外面也包了铁甲,底盘极低。”
“北原冻土虽然坚硬,可难免会有沟沟坎坎。遇到较深的,披甲车就难以通行了。且战场上的妖兽力大,也可能会踩出较深的坑洞,要通行更是难上加难。因而这车开到战场之后,先是做床弩的射台用,再就是做拒马用了。”
“但我这想法,能叫铁甲车在遍布沟坎坑洞的战场上行进自如。”
周围的人或许不清楚披甲车在战场上效果到底如何,可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稍一想便知道有道理。更有些好热闹的,又将过路的同学拉住一起来看,人便更多,差不多将文馆前的道路阻住了。
李伯辰意识到事情闹得有些大,但事已至此骑虎难下,畏首畏尾也不是他的性格,便索性讲个痛快。
他一撩棉袍前摆半蹲下,用手刮去墙边残雪之上的硬冰壳,又捡了一块石子,一片半埋土中的枯叶,沉声道:“好比将石子放在这雪上,一定会陷下。但如果将石子放在叶片上,就能被载着,搁在雪上。”
“依我之见,可以钢铁造一种类似铁腰带的东西,绕在披甲车的五对轮上。这东西该造得很宽,披甲车铁轮转动时,也带动这铁带转动,便能将车及轮的重量平摊到地上。车辆行进,这铁带也行进,我叫它履带。”
他站起身拍拍手:“有了这东西,遇到沟沟坎坎便可通过,相当于披甲车底自带了铁板。”
他原本是因与隋子昂赌气才说这些,但说到现在却已入神了。这想法他在军中便有,然而没什么机会去提,提了,上官也不感兴趣。此时身处造披甲车的术学,却意识到是个好机会。
真能被用上的话,哪怕改变不了北方战局,至少也能叫我方取得些优势,少死些人。
“履带既然能承力,也就可以将披甲车的铁甲做得更厚、车身造得更大更重。如此不但在战阵上进退自如,也不怕被力大的妖兽掀翻了。倘若往后术心能更强一些,也许妖兽的体型和力量,在这披甲车面前便不成优势了。”
他说完之后,周围的人安静了一会儿,随后才开始窃窃私语。李伯辰讲得通俗易通,这些人又大多是术学生员,岂会不知其中之妙。
隋子昂脸上本有笑意,但听着听着就不笑了。到此时嘴唇动了动,似想开口,可一时间似乎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一会儿,微微转脸,往一旁看了看。
李伯辰注意到他这动作,便也往那边扫了一眼。他与隋子昂的个子都算高,因而目光越过周围那些年轻人的头顶,瞥见五六步之外的文馆墙边,站了一个女子。
竟是陶纯熙。李伯辰这时候忽然明白隋子昂此前为什么咄咄逼人、不依不饶了他说话的时候看到陶纯熙站在那里了吧?
这人是爱慕陶纯熙,觉得自己驳了他的面子么?
陶纯熙见李伯辰看过来,原本脸上是若有所思的神色,此时便点点头,笑了笑。
李伯辰转了脸,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他猜隋子昂这几个人刚才站在水房门前高谈阔论,该是有意在陶纯熙面前卖弄男子气概。又想到自己说了这许多,结果竟是因这几个年轻人争风吃醋、如发情公鸡一般炫耀羽毛而引起的,便觉心中一阵厌恶。
于是拱了拱手:“在下说完了。还有事,不多奉陪。”
隋子昂瞧见陶纯熙对李伯辰那一笑,脸上略有些潮红,便哼了一声:“你不过是个商”
说到这里自知失言,忙深吸口气,顿了顿,也板脸向李伯辰拱了拱手:“兄台所言,倒是别开生面。只是想得太简单,怕并不清楚真要造出来的话,其实……”
他说到这里又顿了顿,一时间也没想出个什么“其实”来。又见周围人看李伯辰的眼色已从最初的好奇变成如今的惊诧,便强牵嘴角道:“其实……倒的确不错。兄台,尊姓大名?”
李伯辰看得出此人眼下该是恨上了自己的。但虽恨,却得在这么多人面前展示出风度来,只怕要恨上加恨。便一笑:“贱名不足挂齿。”
他说了这话便从人群中挤出去。听身边有几个人说“能不能和兄台再探讨一番”、“兄台在何处高就”之类的话,有的还想拦他。但他力气大,哪有人拦得住,很快便挤出去大步走了。
等出了术学大门瞧见还有几个人跟出来,看起来不像恶意,倒似乎真心求教。可他不想再出风头,紧走几步拐进一条巷子,助跑两下纵身跃过墙头,将他们都摆脱了。
他在城中绕了一会儿,险些迷路,问了几个人才找回榆钱街。
回到屋中时还只是刚过晌午,陶文保和陶定尘都没回来。陈三姑见了他,问他吃喝了没,要不要给他整治一些。但李伯辰满腹心事,竟罕见的没有胃口,便道:“谢谢三姑,我在外面吃过了。”
陈三姑便大大地松一口气:“这就好了。你是习武之人,最好得多吃肉补补身子,可这些天野味买的人多,今天后厨也没多少了。我后半晌还得出去找找都是那个天杀的空明会。”
李伯辰本不想再说了。但见陈三姑说了这些还在他屋门前没有要走的意思,似是在等他继续聊下去,便只好说:“昨天在食铺吃饭,伙计也骂空明会。但说的倒是他们的燠肉卖不出了。”
陈三姑立即道:“对,都是一码事!”
她嘴巴不停,又说了一长串。李伯辰便知道似乎是空明会中人说璋城的猪遭了猪瘟,人吃了要得病。城中会众多,就传开了。因此猪价大跌,猪肉也没什么人吃了。但城中羊肉比猪肉要贵得多,吃得起的人少,人们便去买野味。
璋城靠着大山,名为璋山,山中鸟兽极多。平时有许多猎户打了鸟兽来城中卖,价钱很便宜,因而人们都买野味去了。偏陶文保虽是猪行理事却不喜猪肉而好野味,陈三姑就只得去和这些人抢了。
她牢骚一通,终于说得差不多了,便心满意足地离去。李伯辰苦笑一声,想大概因为老徐是个哑巴,她从前没人说话,憋得狠了吧。
他忙关了门独坐屋中,终于开始想自己的事。
第五十二章 怀念
倘若自己真是灵主,便有坏也有好。
坏处是,在六国修行人眼中,灵主并非什么好身份,若是太过招摇,似乎还会被抓捕、处死。
好处则是,可以役使阴灵。他从前觉得使唤阴灵没用、做不成事。可那无经山的山君却能将阴灵炼成阴兵,应慨也说,他的阴兵能伤人神识。南下途中李伯辰阴灵出窍,以应慨传他的咒法将阴兵从曜侯里唤了出来,看过一番。
便发现它们都已经模样大变了。阴灵保持着人死之前那一刻的状态,可经山君炼化过的阴兵,相貌已与普通人无异,甚至掌中还幻化出兵器来。
但应慨传了他唤出、收回的手段,却没教他怎么叫这些阴兵伤人。李伯辰猜这世间必有一套法门是有关如何炼化、使唤阴兵的,他可以想法儿弄到。
他想到此处,忍不住往窗外看了看。隔着窗纸能看到横斜的腊梅枝叶,甚至能嗅到一丝清香,很有些岁月静好之感。
然而现在他已清楚,这种太平日子可能随时都会终结。他在无经山招惹了山君,不知道它会不会真的“上报幽冥”。但听它的言语,似乎那柄刀是它奉命镇守的,如今它失了刀,也有可能将此事瞒下,不给它自己招麻烦。
但山君那边无事的话,隋不休那边似乎也还没完。他在无量城中放了自己走,是因为觉得自己是一个灵主?他想要做什么?想叫自己来日为他所用?但上次救他就险些丢了命,是绝不可能再心无芥蒂地同他相处的。
李伯辰觉得自己虽然不是气量狭小之人,却也不是个受气包。要取他命的百应死了,如今成了自己的阴兵,要是哪天隋无咎也死了、隋不休又能向自己真心实意道歉的话,他才会将此事揭过。
但也不可能帮隋不休做事的。
至于李定……他自己都算是个反贼,也得了刀,哪有必要再来和自己过不去呢。
他将这些事逐一理顺,略松了口气。眼下的处境已比刚出无量城时好很多,可经过在无经山中的事,他晓得男儿在世不可无力自保。既然得了灵主这样一个特殊的身份,就没理由弃之不顾。
更何况……
刚才在术学中说那些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又激荡起来了。在雪原上时,他想的是尽快脱离那修罗场,好过些平淡日子。但如今离开无量城不到一月,夜里的时候心中却偶会发空。
他之前不清楚为什么,经历今天一遭,他知道了。
其实是自己在怀念那些刀头舔血的日子吧。不是怀念死亡、牺牲,而是怀念战斗。倘若墙壁上有刀,不知会不会在夜里长鸣。
李伯辰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他向来觉得自己性情和顺,却总有些时候抑制不住心中冲动,做些意气使然的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原主的性情影响,才变成如今这种模样。
他便开门走出屋子,从对面东厢的杂物房中捡了一柄落灰的木刀,在院子运气舞了一会儿。一边挥舞一边看西边天际那道隐隐约约的青色山影那是璋山。璋山上也该有山君,那里的山君会不会知道修炼阴兵的法子?
唉,还该再多了解些诸如山神、河神之类的在世灵神的事。但文馆最近去不得……得等些日子才好。
他又练了两趟刀,日头便微微西垂。老徐出门接了陶定尘回来,这孩子把挎包往花池前的石桌上一丢便捧着自己的小刀出来,要叫李伯辰教他本事。
李伯辰还没想好该教他何种刀法,便叫他双臂垂在身边站直了,只以手腕将小木刀一上一下地抡、练臂力和握力。兴许因为昨天在他面前以指夹刀露了一手,陶定尘对他钦佩,便练得极认真。
又过一会儿陶文保回来了,站在院中饶有兴趣地看了片刻,同李伯辰交谈几句,便去往后院。李伯辰见他今天脸上带了些笑,不知是不是摊上了什么好事。不过他猜也有可能是这位猪行理事找到什么法子反击空明会了。
他又叫陶定尘练了跑、跳、马步,便消磨了一时的功夫。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在文学待了一天,回来又被操练一时,便也累了,却不说。李伯辰便等他看起来精神恹恹的时候,才放了他走,也不知明天还会不会有一样的精气神。
他将木刀收了放回到东厢的杂物房中,又去水房洗了把脸,坐在花池边等着开晚饭。看着天边渐生彩霞,忽然觉得自己每月这六百钱实在拿得有点太轻松了,倒很希望空明会的人再上门找事,他也好出出力。
但只略坐一会儿,听到有人敲门。老徐开了门,陶纯熙走进来。
李伯辰愣了愣,她是因为今天的事情来找自己的么?
却见她只微微点头一笑,便径直走到后院去。他便也在心中笑了笑陶纯熙在术学做事,想来见过不少天资卓绝之辈。自己晌午时候的那番卖弄,她大概没有放在眼里吧,倒是白担心了一个下午。
但只过半时陶纯熙便又从后院走出来,手里拎了个小小的包裹,看起来像是衣物一类。她往李伯辰这边走过来,笑道:“李先生,真没想到你是个深藏不露的人。”
李伯辰忙站起:“陶小姐,晌午的事情实在是我随口乱说。这件事,如果方便的话……”
陶纯熙眯眼笑起来:“我倒不觉得你那是乱说,术学的人也不觉得。李先生可知道么,晌午和你说话的那个隋子昂的父亲是璋城府的府治,他在术学向来被称作智算第一,可今天倒在你手中出了丑,大概还会想再找你较量较量。”
李伯辰愣了愣,心中稍稍一暖。陶文保说陶纯熙不常住家中,也许是在别处有自己的小宅,或是在术学住吧。她今晚回来大概也只是以取些衣物为由,给自己提个醒吧。
便拱手道:“多谢陶小姐提醒。”
陶纯熙又笑:“也不只是为了提醒啊。李先生今天跑掉之后,人人都在问你是什么人。后来事情传到教习们耳中,教习们也重视起来了。说此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当真依你说的法子改进了披甲车的话,恐怕战局就要逆转了。”
“所以我想问问李先生,要不要我告诉教习们你是谁?”
第五十三章 赔礼
李伯辰并不觉得仅凭加增了履带的披甲车就能逆转战局,但陶纯熙问他的话倒叫他着实犹豫了一会儿。要是自己说的那些真被术学用了,也许会有一些赏赐。修行最耗财,他是清楚的。有了那些钱,或许他能用天才地宝将自己堆到养气境呢。
可术学与军方合作密切,他真暴露了自己的名字,只怕隋无咎很快也就知道了。他虽心痛,却也只得淡淡一笑:“陶小姐,我想我还是安安稳稳地教定尘刀术比较好。”
陶纯熙的眼睛亮了亮:“李先生真是个奇人。”
李伯辰叹了口气:“只是人人都有些难言之隐罢了。”
“那……”陶纯熙挎着她的小包袱走了两步,转了身子,“要是往后我有些术学上的事要请教李先生,先生可以赐教么?”
她这动作神态,像是在撒娇。但看起来也落落大方,只叫人觉得多了些女儿家的柔媚之态而并不唐突。李伯辰的心跳了跳,但还是轻出一口气,平静地说:“要是我知道,自然是可以的。但只怕我是个门外汉,帮不得什么忙。”
陶纯熙笑了,一抬手:“那,李先生,我们击掌为誓吧。”
这姑娘好大的胆子,李伯辰在心里想。他自然对男女击掌为誓这种事没什么看法,可这六国之中虽因术学兴起的缘故男女之防并不很严重,却也总是有的。陶纯熙这做派要是落在某些老朽眼中,便是实打实的荒唐了。
不过女孩既然大胆,他也更不是迂腐之辈。便抬起手,与她轻轻一击。
陶纯熙便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李先生,我告辞啦,回见。”
李伯辰只回了一句“回见”,就见她又如上次一般,提着裙角小步跑走了。
他便在院中愣了一会儿,看看与她击掌的那只手。掌心都是老茧,只那一击也感觉不到什么。但此时却觉得掌心微温,似乎还留了些淡香。
他自嘲地笑了笑,拍拍手,又在石凳上坐下。
天渐渐黑了,老徐在门前点了灯,也闻到若有若无的肉香。他的肚子开始叫,便忍不住想今晚陈三姑会弄些什么吃。这么一想,倒又在心里笑起来。觉得自己不愧是北原出身来了陶府不过两天,身上又缠着麻烦,却已能如此镇定了。
但忽然听到拍门声。他心中一跳,想是不是空明会的人终于来找麻烦了。可听那拍门声三响而止,并不重,又不像。
老徐将侧门开了一条缝,似乎听外面的人说了几句什么,便将门都打开了。李伯辰侧脸看,发现进来的该是一男一女,还提了个颇大的东西。但门廊下灯火昏暗,看不清脸。
老徐做了个手势叫他们在门口等,便小跑着往后院去。也许是陶文保的什么亲戚?陶文保倒也是有趣……像他这样的人家至少该有五六个仆佣,他却只有两个,门房还是个哑巴。
李伯辰便起身打算回屋避一避,但忽然听到低低的、粗粗的“喵呜”的一声。他愣了愣,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忍不住再往门廊下一看,发现声音是从一男一女提着的那东西里传出来的。
此时女人将那东西搁在地上,有半人高,四四方方,上面似乎蒙着布。李伯辰忽然意识到,那该是一只幼虎的声音。
去年春天的时候他带人在莲花山一带巡逻,打死一只母虎,又发现了两只虎仔。约莫三四个月大,就是这种叫声。要是再大些,就该只会低沉地咆哮了。
这时门廊下那男子似乎看见他,便往前走了两三步。李伯辰注意到那人拄着拐,好像腿瘸了。等那瘸子走到门廊边灯下的时候,李伯辰认出来了
是昨天在巷子里,被他踹断了腿的那个。
这年轻人对李伯辰怒目而视,似乎极不服气。那女人看见他这模样,忙走过来,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低声训斥:“你个杀才,看什么?还想惹祸!?”
女人看起来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听口气,是他的母亲。
年轻人恨恨地垂下脸,李伯辰想了想,向那女人点点头,走到花丛后。
不多时陶文保从后院快步走出来,见了女人便远远道:“哎呀,郑二嫂,这是做什么?”
女人狠狠推了她儿子一把,那年轻人晃晃身子不动。她就一咬牙,踢在他膝弯,年轻人一下子跪下去,忍不住痛呼一声。
那女人也跪下:“陶公,我带这个小杀才给您赔罪来了!”
陶文保赶紧小跑到女人面前,口中道:“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他去搀那女人,女人却不动,抓住他的胳膊哭诉道:“陶公,我昨天才知道。他昨天被送回来,腿断了。我问他,也不说。叫我打了一顿,才知道这些日子都和空明会那些人混在一起,还敢拦您的大驾。我这孤儿寡母,全靠我把他拉扯大。我要挣口嚼的,也没什么心思管他,哪知道长成这样狼心狗肺……”
陶文保连连叹息:“这是哪里的话,你一个女人家不容易,行里都知道的,快起来!”
女人仍不起,继续道:“陶公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个土埋了半截的吧。我全指望我那个肉铺活命,我那铺子要是开不下去了,我可怎么活。我今天带这个杀才给陶公赔罪,您再赏我们口饭吃吧!”
陶文保似乎很无奈,只好说:“好说,郑二嫂,这些都好说,请你先起身。”
女人便慢慢站起来。她儿子原本歪着身子跪着,此时也想起身。但郑二嫂一瞪眼,喝道:“跪着!给陶公磕头!”
年轻人身子一颤,咬牙瞪眼地犹豫一会儿,便重重磕下头去。李伯辰知道他断的是大腿骨,刚才斜着身子跪着倒还好些,但现在磕头,必然痛极了,却不吭声,倒也算是坚忍。
陶文保忙道:“罢了罢了,腿上还有伤。”
但年轻人仍是磕完了三个,才又歪着身子跪着、垂着脸。
女人便道:“陶公,今天没人来送猪,说城外也没了。陶公,您要是”
陶文保叹了口气,苦笑:“原来二嫂是为了这个来的。不瞒你说,我今天也为这个事情奔走了一天才知道早晨往城里送猪的,都被空明会的人拦了。今天不但你家铺子,城里所有的铺子,除了原本就有一两头活猪的,都没肉卖了。二嫂不要多心,这绝不是陶某为难你一家。”
第五十四章 病症
女人愣了愣:“那可怎么办?这要到什么时候?”
又转身骂她儿子:“你这个杀才都和什么人混在一起!”
再转脸看陶文保,似乎又想跪下去:“陶公,您本事通天,可快想想办法啊。”
陶文保忙将她扶住:“二嫂,这件事情也急不得。官长们和本城会首都有交情,他们也不好出面。但空明会的人要为难我,却断了行里人的生路,这口气我又岂能咽得下?我这些天还会想办法,你暂且忍一忍,也叫行中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忍一忍……”
他说了话,又从袖中摸出三陌钱:“这里有三百钱,二嫂你先收下。孩子也是一时被迷了心窍,养病也需得钱,你且安心,我再想想办法。”
见他这样说,女人似乎也有些六神无主。推让几次,还是将钱收了,可年轻人看起来却仍旧愤恨,虽被女人扶起来了,还是一句话都不说。陶文保也不与他计较,再温言宽慰几句,将两人哄出门去。
但门口那虎仔倒是留下来了。女人说知道陶文保好野味,便从猎户手中高价买了,送来赔礼,陶文保就又多给了她两陌钱。
老薛将门关上之后,陶文保掀开布帘看了看。里面果然是只斑斓的虎仔,看起来精神旺盛,低低地吼叫。他想了想,叫老徐将虎仔连笼子送到后院去。
李伯辰在花丛后见了这一出,有些想笑。
那女人看起来倒是可怜,但看她的衣着,不像是很贫困的模样,至少该是富足之家。带了她那个儿子来赔礼,也许是为了使苦肉计。见她虽然一直哭诉,说话却条理清楚又能狠得下心,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可似乎陶文保更不好惹他下午回家的时候,情绪明明很好。李伯辰便想,这位陶公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和善可欺。想来也是将计就计空明会的人找他麻烦,他索性把麻烦转给城里所有人。要是璋城中真的没猪肉卖的话,怕是人们要闹事。
世事大抵如此一些人信了那肉吃了要生病的话,自己不去买是一回事。但要是这个选择的权利被莫名其妙地剥夺了,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他对自己倒是礼遇有加,昨夜还一同饮酒。这人,也实在叫人琢磨不透。
想了一会儿,陈三姑送了吃的来,向李伯辰打听刚才的事,又提到后院那虎仔。说她打算叫她侄儿也上山打猎去,也许这些日子能多赚不少钱。李伯辰笑着劝她说那种事可不是人人都做得的,别猎物没得着,人先伤了,也不知她听没听进去。
夜里将睡时,李伯辰将自己的事情想了一遍,忍不住又想陶文保。他该还会有后招吧……会不会是想要装病,将猪行的事撂下一阵子,叫人们心中的怒气再发酵一些?
等早上起来的时候,李伯辰意识到自己的猜测可能成真了。
直到日上三竿,陶文保也没送陶定尘去文学。陈三姑送吃的来的时候李伯辰闲问了一嘴,她便说早上去叫门,陶公只说身子不爽利,叫她去送小少爷。她又去叫陶定尘的门,陶定尘也说懒得起。
李伯辰想大概是定尘因为瞧他爹都犯懒,自己也想偷闲,不知道会不会挨教训。他本想今天白天去璋山附近看看,但既然两人都在家,他就不好出门,便吃了饭,在院子里练了几趟拳、刀,又回到屋中打坐运气。
他入了定,再睁眼时已是正午了。便伸了个懒腰走出门去等开午饭,在心中想自己如今竟成了米虫了。
可意外看到陶纯熙神色匆匆,正走往后院去,身后还跟了个背着药匣的郎中。
李伯辰愣了愣,陶文保和陶定尘,是真病了?
过了半时,陶纯熙将郎中送出来,两人站在门前又说了几句什么。等侧门关上,李伯辰走过去问:“陶小姐,陶公和定尘是病了么?”
陶纯熙微微皱眉,强笑了笑:“嗯。”
她向来笑眯眯的,如今却是这个神色。李伯辰便道:“是病得严重?”
陶纯熙轻轻叹了口气:“大夫说或许是受了风寒,但我看阿爹和定尘的模样又不像,我打算再请一个来看看。”
李伯辰便道:“要不要我陪着一起去?”
陶纯熙想了想:“李先生不熟城里的路,还是我去吧。李先生,今天家里要拜托你。”
李伯辰刚要应下,心中却一动:“陶小姐是说,这病来得蹊跷?”
陶纯熙咬了咬嘴唇:“这些日子空明会的人一直缠着阿爹,我今早知道昨天他们拦了往城里送的猪,今天阿爹就病了,我想,其中或许有关系的。”
李伯辰想到的便是这一层,但还有别的。他想了想:“陶小姐,你可知道郑二嫂?”
“知道。昨晚她来过了吧?”
“陶小姐顺路去郑二嫂家的肉铺看一眼。”李伯辰沉声道,“看看人还在不在,路上要小心,最好叫老徐跟你一起去。”
陶纯熙脸色一凛,只想了一下便道:“好。李先生,谢谢你。”
她转身欲走,但李伯辰忍不住道:“陶小姐,你这样信我?”
他来到陶宅三天,陶文保便出了事,其实自己也是有嫌疑的。可陶纯熙却对自己言听计从,叫李伯辰不得不感到意外。
陶纯熙笑了笑:“昨天听了李先生在术学说的话,我觉得自己知道您是怎样的人。何况刚才阿爹对我说,有事可以拜托你。”
陶文保竟对自己信任至此?这倒是李伯辰没想到的。他心中一暖,便沉声道:“好。必不辱命。”
前天见她的时候,看她是个窈窕的娇美女子,还觉得该是寻常富贵人家小姐的脾气性情。但此时看她处事时的气度,便觉实在很难得。陶文保这一双儿女,的确都是出色的人物。
等看她叫上老徐出了门之后,李伯辰便直入后院。陈三姑在忙着烧水伺候,叫李伯辰自己去后厨取些吃的。李伯辰应了几句,便在后院东厢墙边看到笼子里的虎崽。只是昨夜它还精神旺盛,如今却已恹恹,趴着不动了。
第五十五章 为虎作伥
他走过去在笼边蹲下,想了想,将手探进去摸。虎崽的身子缩了缩,发出微弱的低吼,再没有别的动作。他就用手拨开这虎崽的眼皮,发现白色的内眼睑已经缩不回去了,是将死的模样。
他站起身,走入陶文保的房中。陈三姑正用热水拧了帕子给他擦脸,李伯辰见陶文保脸色铁青,嘴唇也发白,该不是故意装病。
他看见李伯辰走进来只斜了斜眼,有气无力地说:“李先生,见笑了。”
李伯辰低叹口气:“陶先生,一早醒来就病得这么重?”
陶文保摆了摆手,似是无力说话。陈三姑便道:“早上隔着门听东家说话还有力气,这么一会功夫就成这样了。东家你别急,小姐又请大夫去了。”
李伯辰便走到床边,见陶文保身上盖了三层被子,床头床尾还放了六个炭炉,似乎极怕冷。他问:“三姑,陶先生是在发热么?”
陈三姑擦完脸,给他掖好被角边洗帕子边道:“就这个说来怪。寻常的病怕冷,多半是发热。可东家身上凉得很。”
又给陶文保擦了擦嘴角,端起水盆:“李先生你照看下,我去拿热汤来。”
她出了门,李伯辰便道:“陶先生,我看看。”
他将手背搭在陶文保的额上。眼下是冬季,他从外面走进来,手脚冰凉。但搭上陶文保的额头却觉得更凉,好似一块冰。
他想了想,低声道:“陶先生是觉得怎么个冷法儿?像有风在身子周围吹的么?”
陶文保微微掀开眼皮,想了想,虚弱地说:“李先生是觉得……我这病……有古怪?我是觉得身上发凉,但不像风在周围吹,倒像在身子里吹……”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陶公也在怀疑空明会的人?”
陶文保道:“没想到他们有这样的胆子……但只怕也不敢要我的命。只是尘儿跟我受苦了。”
李伯辰点头:“那我去看看定尘。陶公且安心,要是下一位大夫来还是诊治不出,就请城里的法师吧。”
陶文保合了合眼:“……劳李先生费心了。”
李伯辰便去看陶定尘。这孩子的状况不如陶文保,已经昏睡过去了。他摸了摸,一样身上冰凉。同他只相处了三天,实在说不上有什么深厚情感。但即便隋子昂口中那些三教九流之辈都晓得祸不及妻儿的道理,此事要真是空明会的手笔,那真是下作得可以。
李伯辰心中已有了个念头,便去到后厨。陈三姑正好端着热汤走出去,他就下了后厨的地窖,找到一小坛酒藏在怀中,回到前院自己屋内。
他不清楚这世上是否有其他疾病会导致“身子发凉”、“似有风吹”的状况,但他知道如果是被阴灵缠上了,当是如此。昨晚郑二嫂送来一只虎崽……听说这世上有一种恶灵叫做伥鬼,便喜欢附在虎身上。如今那虎崽奄奄一息,也许是因为附体的恶灵离去了。
他一口气喝干一小坛的酒,躺到床上收敛心神,数息之后阴灵离体而出。
先在陶宅附近转了一圈,街上只有稀疏的行人车马,神色皆无异常。便穿墙回到宅中,直往后院去看。经过后院小门时候,他仰脸看了看门檐下那块辟邪铜镜,发现原本的淡淡微芒没了。
他的心沉了沉的确不是实病。
又直入陶文保房中,想倘若是传说中的伥鬼恶灵,或许可以试着喝退它。但进入房中向陶文保身上一看,却愣了。
屋子里干干净净,连一个阴灵都没有。
他化身阴灵,能看到生人身上的生机。没有大病的寻常人体表会有极淡的微芒,得细细去看才能注意到。可眼下陶文保身上的光芒要比寻常人更亮一些,仿佛生机尤其浓郁。
但既是如此,又怎么会病?
他穿墙去了陶定尘的房中,发现这孩子是一样的状况。
他不死心,又将整座宅子查了一遍,仍未发现什么异常。至于墙外,也没什么人,只能听到街上车马通过的声音,行人的低语,还有上次阴灵离体时听到的铁索声。声音叫李伯辰略感不安,可已从陈三姑口中知道,隔壁院落的人家是跑商的,也许是套车马的声音。他只能离体数百步,也没法儿去看。
他没什么办法,只好重回屋中,醒了过来。
身上酒气很浓,他怕被闻到引起误会,便换了衣服,去水房洗了把脸、漱了口。又过一时,陶纯熙和老徐才引了一个大夫来。
她叫老徐带大夫去后院,自己则走到门边对李伯辰低声道:“李先生,郑二嫂家铺子关了门。我问了邻人,说她儿子昨天夜里喊腿痛,郑二嫂带他出城看病去了。”
李伯辰皱眉:“出城看病?”
陶纯熙叹了口气:“邻人讲,是她儿子说城外某地有位专门接骨的大夫,但我问知不知道那大夫在哪里,邻人说不知道意料之中。”
的确是意料之中。看起来,也的确是昨夜送来的那只虎崽有问题。李伯辰想了想:“陶小姐,陶公的病,怕是因为术法作祟。”
陶纯熙愣了愣:“李先生……是你看出来的?”
“我算半个修行人,略懂一点。”李伯辰道,“我看这位大夫也瞧不出什么。陶公在璋城该交游甚广,陶小姐可知道城里有没有哪位法师可以请来驱邪?”
陶纯熙想了想:“有。只是李先生,还有两件事。”
“请讲。”
“我刚才和徐伯伯出门的时候,竟然迷路了,绕了一圈才走出去。”陶纯熙眉头微蹙,慢慢地说,“我当时以为是自己心急,慌了神。可回来的时候,又绕了一圈。”
李伯辰心头一跳:“还有呢?”
“遇见了隋子昂。我怕是空明会做的事,去郑二家肉店的时候顺便去了另几家店,叫他们知道阿爹病了,又病得蹊跷,在路上遇到了隋子昂,他问我阿爹可好些了。我当时以为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可回来的路上想到,他今天本该在术学,平时也绝不会和猪行的人打交道,怎么知道的?”
李伯辰想了想:“他也是空明会的人?”
陶纯熙微微摇头:“他不是,但听说他有个表兄是……阿爹说前几天就是他那个表兄拦了路。”
李伯辰心里又一跳:“他那表兄是个年轻人,个头大概到我耳边,有些黑,一字眉,对不对?”
“对的,那人叫方耋。”
李伯辰想了想,低叹口气:“陶小姐,只怕隋子昂已经知道我住在你家、或至少同你阿爹关系不浅了。”
第五十六章 强援
方耋该是当日巷中将其他人喝退的那一位。他对自己的印象该颇深,是否有这样的可能:昨天隋子昂在术学受了自己的气之后,偶然间同方耋说了。方耋既然是空明会中人,又能拦陶文保的路,想必在城中也消息灵通,有可能自告奋勇地要帮隋子昂找一找自己。
一旦听到自己的相貌,便立时记起来了。
陶纯熙愣了一会儿,才道:“他怎么会……”
李伯辰在心中一叹,道:“隋子昂,平时是爱慕陶小姐你的吧。”
陶纯熙脸一红,咬牙道:“那是他的事,我对他没什么印象。”
“但昨天他觉得在我这里受辱,又见你对我笑了笑。如果此人气量狭小,又知道我在你家……”李伯辰说到这里,又忍不住低叹一声,“他看我去术学读书,大概想不到我会是你家的教师,也许,想岔了。”
陶纯熙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之后才开口:“难道他就只为了这件事?这也太卑鄙龌龊了!”
“依我看,这种可能性的确要大些。前天方耋说不要动刀,昨天空明会的人断了猪行的猪,说明他们该是想要步步紧逼陶公,暂不会用激烈手段。除非是……有人要求他们这样做,他们索性也就做了。”
“而那个人该有够高的地位、权势,或者有此家世背景。”李伯辰想了想,“但这只是我的推想,也未必是真,毕竟寻常人该不会如此歹毒。只是陶小姐要在心里做好准备,倘若我猜对了,你打算怎样应对。”
陶纯熙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之情:“那……李伯辰,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该是真觉得有些六神无主了吧,竟叫了自己的名字。这个称呼,听起来比“李先生”要亲近许多。李伯辰看着她的脸,有一瞬间甚至想要自告奋勇,亲自找隋子昂去问。但这念头只略微一闪,便被他压下。
“该先去找法师,将陶公的病看好。如果真是隋子昂……陶小姐,我想听听陶公的意见比较好。他未必会想得罪这里的府治。”
“那……”陶纯熙抿了抿嘴,似乎对他的答复略有些失望。但还是说,“好,李先生,我先去请法师。”
李伯辰点头:“一路小心。”
等陶纯熙出了门,他才叹了口气。他倒是实在没什么高明的办法。他在璋城并无人脉,要说办法,大概只能是杀人。可隋子昂既然是国姓,也许就修习了隋国庙堂的术法,兼家有财富,境界不会比自己低。哪怕要杀他,也不大可能成功。
更何况,他虽能对妖兽痛下杀手,可对取人性命这件事却始终谨慎。传奇小说里那些动辄拔剑相向、血溅五步的人物,怕死得也是更快的。
如果璋城的某位法师能解决这件事,该是最好的结果吧。
但倒是还有一事……刚才听陶纯熙说起“迷路”时,他心中一跳,有个念头闪过去。然而之前刚饮了酒,眼下其实还是醉醺醺的。刚才和陶纯熙交谈,实在已是全神贯注才没叫她觉察异常,现在又想将刚才的念头想起,却怎么也抓不住了。
他便转回到花丛之后去打拳行气。气血运行得快一些,酒就醒得快些。如果真是隋子昂怂恿空明会所为……他们没有对付自己,该说明还没对自己的身份起什么疑心吧?
这次只过半时陶纯熙便回来了。李伯辰看到她一个人从侧门走进来,刚想从花丛后走出问她可是没找到人,便见她又走到正门后,将正门打开了。
正门外站着一个蓄须的中年男子,面方口阔,身穿杏黄道袍,将一柄铜钱剑拂尘一般搁在手肘上。见门开,才向陶纯熙微微点头,龙行虎步地走进来,沉声道:“带我去见陶公吧。”
他一开口,李伯辰便知此人不凡。中气十足,声如洪钟。这人该是修六渎术法的修士,与燕百横一样。无量城中的三阶修士极少,只有隋不休一人而已。百应虽也是三阶,但他是羽人有天生神通,却也修不了术法。
他的心中便一痒,很想看看修六渎术法的修行人如何施展手段,如果他日不幸遇到了又得与之为敌,心里好有个准备。
便等那人与陶纯熙进了后院之后,也跟了过去。
他只站在后院小门边院中看,见那修士进了屋子,似乎与陶文保说了些什么,又走出来。先微微皱眉扫视一圈,目光落到那虎崽身上,沉声道:“是此物招来的祸患。”
陶纯熙恭敬地跟在他身后,听他这样说,看了李伯辰一眼。
那修士又走到虎笼旁,探手进去拔了根虎须。虎崽毫无反应,大概已经死了。他便将虎须捻在指尖,手指轻动,在空中写了些咒文。李伯辰认出那是六渎帝君的尊名。
而后修士将虎须一抛,沉声道:“去!”
今天有微风,那虎须便被风吹着,飘飘荡荡地落下。但将要落地,却又被风卷起,再飘落向前。修士在原地站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它渐渐飘到陶定尘的屋子门口,又被一阵风卷着,飘去陶文保的门口。最后落在阶上,恰巧卡在石缝中,风吹不动了。
那修士轻轻地“咦”了一声,想了想,口中诵咒,并指在眼上一抹。
该是开了阴眼,和应慨、李定当时一样。李伯辰想。
随后他脸色凝重,再往屋中看。但扫了扫,似乎一无所获,脸色便阴沉一些,又往院中其他的地方看,仍没什么结果。这修士想了想,大步往李伯辰这边走。不知原本就脾气暴躁还是因心情使然,对李伯辰低喝:“走开!”
李伯辰在心中叹了口气,为他让了路,见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前院去。
原来这人也看不出的么?该是和自己先前一样,觉得是恶灵附身了吧。陶纯熙跟在后面也走过来,低声道:“他该是因为心急,你不要往心里去,李先生。”
李伯辰笑了笑,与她并肩往前院走去,低声问:“这位是什么来历?”
“是璋山三老洞的宗派修士,叫叶成畴,我叫他伯伯,常住在城里。”陶纯熙轻叹一声,“他和阿爹有些交情,素有急公好义之名。听说或许是空明会做的事,肯来的就只有他了。李先生,听说他是龙虎境了,该不会也……”
李伯辰想了想:“先看看吧。”
第五十七章 相劝
两人走到前院。看到叶成畴已在院中站定,祭出他那柄铜钱剑。剑是以新钱编成的,在阳光下灿灿发亮,好似金铸的一般。
只见他双目圆睁,口中诵诀,身子微微发颤,似是在使力。顷刻间,他的身影忽然变淡,又分出数十道幻影去。幻影的相貌与他本人无异,但个个顶盔贯甲、手持半人高的巨大金剑,怒目圆睁,如幽冥神将一般在院中飞快地游荡巡视。
其中一个直奔两人而来,还未来得及躲闪便透体而过。陶纯熙惊得“呀”了一声,一下子抓住李伯辰的胳膊。他也觉得身上一暖,似乎那金人裹着火焰。
等反应过来,陶纯熙才忙了放了手。李伯辰此时倒没有分神去想别的,而盯着叶成畴的脸,心中啧啧称奇。
无量城中也有十几个养气境的六渎修士,但因出身平民,又是军人,所修的便是适用于战阵的一两个寻常术法,看起来不如叶成畴使出的这一招这么神异华丽。
境界易修,术法难得。说的便是一个人其实有很多渠道弄到可以修行的基本吐纳法门,然而相应境界可以施展的术法,却极难得到真传。叶成畴这术法看起来颇为神妙……也许真能管用吧。
可又过了几分的功夫,在宅院中穿行的幻影忽然齐齐聚回到叶成畴的身上。他轻轻地出了一口气,脸色变得很难看。
陶纯熙忍不住低声道:“叶伯伯……”
叶成畴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长叹一声:“这位璋城大会首的手段,果然厉害。”
陶纯熙的脸色变得煞白:“叶伯伯,你也没有办法的么?”
叶成畴转了身,看看李伯辰,才道:“纯熙,你就是为了身边这人,招惹了隋府的那位公子吧。”
他说话时又瞥了一眼陶纯熙的手,似乎刚才已经瞧见她抓了李伯辰的胳膊。
陶纯熙没料到他忽然问这件事,愣了愣:“叶伯伯你怎么……你怎么知道这个?”
叶成畴叹了一声:“你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招惹这些事。事到如今,我明说吧。”
“你可知你父亲,为何不愿入空明会?”
陶纯熙沉默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听起来极无力:“阿爹说他一旦入会,猪行众人也就都得被迫入会了。可一入空明会,就得捐出家财的十分之一,他为众人计,是绝不可低头的。”
叶成畴苦笑一下:“陶兄该没告诉你,猪行那位行首就是因为既不想得罪行众,也不想得罪空明会众,才称病不出的。结果他接了这个责任,与空明会相争……却既得罪了会众,又得罪了行众。”
陶纯熙愣了愣:“可阿爹明明是为了他们……”
叶成畴摇摇头:“陶兄聪明一世,却高估了人心。我听说昨天空明会众拦了送来城里的猪,陶兄却无所作为,他该是想要将计就计,想叫会众因此闹事,给府治施压、叫他出面。”
“他却不知道因他这些日子带行众对抗空明会而声望日隆,那位称病的猪行行首就待不住了。昨天,那位行首已同空明会的璋城大会首见过面,将事情谈成了。”
“至于那些会众,则渐渐觉得一日没猪来宰杀,就少一日的钱。他们不知道陶兄多久才能解决这件事,又因为这段日子连日的亏空,已对他有些怨言了。昨夜该是郑二铺子的人送来了那虎崽吧?那人,或许是自己有怨气,或许就是被那位行首指使的。”
陶纯熙似乎没想到叶成畴对此中经过了解得比她还要清楚,失声道:“叶伯伯,那……那连你也没有办法……我该怎么办?我去找朱行首么?”
叶成畴叹道:“找他没有用。我猜那位行首是希望叫陶兄真个久病不起、不要再坏他与空明会的事的。况且他仅是区区一个行首,怎么能指使得动空明会来设计布阵。所以我说,你不该在这时候招惹隋府那位公子。”
陶纯熙又愣了愣:“叶伯伯……这又是为什么?”
“凭我和陶兄的交情,就再多说些。”叶成畴道,“你道空明会所得那会众十分之一的家财,大部分都交到哪里去了?”
陶纯熙略一想,脸色又发白。
“你也想到了。在府治、督院那里。因此这些日子,才没有一位官长出面为陶兄说话。这些事,他也该清楚,我没料到他竟真的执拗如此,也不给他们面子。”
“昨日你得罪了那位隋公子,便是他请空明会出面。因这个由头,府治装作不知,空明会则卖府治公子的面子,三方一拍即合。”
叶成畴又扫了李伯辰一眼:“真想救你阿爹,就去问那位府治公子吧。我如今已无能为力了。”
陶纯熙听到此处,不知是因恼怒还是羞愤,身子微颤起来,转脸看了李伯辰一眼。
李伯辰便在心里叹了口气。虽说此事他听了,知道自己也没什么办法,可陶纯熙眼中的惊慌与无助他看得清楚听起来这位高人救助是假,借这由头劝她就范倒是真。要再不开口,也枉为七尺男儿了。
便道:“叶前辈,您口称陶兄,陶小姐也喊您一声伯伯,我却没想到您会说出这种话。叫叶小姐以女儿之身登门乞怜,怕是今后在这璋城里,她也出不了门了。”
叶成畴皱眉看他,沉声道:“你是什么身份?”
李伯辰拱手一礼:“定尘称我为老师。即便以我这样的身份也想问,叶前辈似乎洞悉此事过往,难不成他们商议的时候您也在场?”
叶成畴立时冷了脸,喝道:“放肆!”
但似乎觉得与李伯辰这样的小辈动真怒有**份,便缓和语气,对陶纯熙冷冷道:“纯熙,你可知这些事情,我是怎么知道的?”
“我昨日听说此事,立即见了那位大会首,劝他不必将事情做绝。但他心意已定,我苦劝不能,便与他立下赌约倘若我今日能破了他的术法,他便不再为难你阿爹。”
“今日我来了,也施展了生平所学,可的确奈何不了那位大会首。我既已尽人事,便不好再插手了。将其中利害说给你听,已算有违昨日之约了。”
“你好生想一想,父母生养之恩,与儿女私情,哪个更重些?”
第五十八章 机会
陶纯熙浑身发抖,忽然开口:“叶伯伯,我和李先生清清白白,没有什么儿女私情。”
“可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去求隋子昂。我向来敬重叶伯伯,可您今天所说的这些话,与行市的牙人何异?!”
李伯辰忍不住在心中暗赞一声。她说叶成畴与撮合买卖的牙人何异,已算是客气了吧,其实想说的大概是“龟公”。只不过她一个女儿家又身在局中,万万开不了这样的口。
这位修士看起来颇有高人风范,可只来试了试,便立即劝陶纯熙送自己去见隋子昂……只怕也是和空明会沆瀣一气的。但为了他自己“好义”的名声,不得不来这么一遭要是破了法,便在璋城得一个术法无双、义薄云天的美名。要是没破,便像今天这样说些话,也算“仁至义尽”。
李伯辰知道世上有这种人,但在无量城中待了三年,却没什么机会见。如今瞧见了,对他的厌恶竟甚于隋子昂了。
叶成畴的脸便浮出红潮,张了张嘴似想厉喝,却到底忍住没有开口。
忽将铜钱剑一收、袍袖一甩:“陶兄有女如此,当真冤孽!也罢,我也莫做恶人了!”
陶纯熙咬着牙道:“叶先生,恕不远送了。”
叶成畴低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陶纯熙站在原地,垂落两滴泪。但又抬手抹去,转眼看李伯辰:“李先生,谢谢你仗义直言。”
李伯辰刚要开口,她却抽了下鼻子,又说:“我知道李先生该有许多秘密,不便现于人前。现在我家里遭难,已经成了众矢之的,李先生再留在这儿,恐怕也要招惹是非。我为您结了这几天的薪金,你走吧。”
她说了话,便转身往后院走去。
李伯辰站在原地愣了愣,在心中低叹口气。三天前刚进陶宅时还觉得此地清静,便于自己藏身。可似乎自己走到哪里,都会惹上麻烦。
这一家人,只怕到今天才意识到早就被人算计、“众叛亲离”了。只是陶文保……曾说他自己早年也浪迹江湖,如今做到璋城的猪行理事,不会是那种不知变通的人吧。
他难道不清楚与在璋城势大的空明会角力,最终会惹上众怒的么?
在这种时候,陶纯熙却叫自己走。李伯辰苦笑一声他是该走的。然而心里却似乎另有一个声音道,此时走了,往后还岂敢自称男儿?
倒像是那位原主残存于他心中的性情在忿忿发问。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自言自语:“老兄……只怕我早晚要被你这英雄意气害死。”
便转了身,大步走出院门外。
其实在刚才看叶成畴施法时,他的酒便已醒了大半,头脑中那个曾一闪而过的念头,也被捉住了。他此刻出了门,便直往榆钱街的街口走。街上有稀稀落落的行人,还有一辆牛车,也看得到街口站了两个小贩,似乎在卖些热汤点之类。
他屏息凝神跟在牛车后面,盯着街口的两个小贩,走路时又运气提神,照理说该绝不至于出什么差错。
但走出约十几步时,头脑略一恍惚,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拐到另一条路上了。他微微皱眉,仔细辨认,意识到这里是陶宅斜对面的一条路。但刚才自己明明是在走一条直线,何时拐进来的?
陶纯熙说她去请大夫时迷了路,该就是此种情况。
李伯辰心中稍定,便走出这条错路,回到陶宅墙边慢慢查看。
六国之中出身王族庙堂的修行人术法最为神妙,其次便是宗派出身的。叶成畴出身宗派,又能与璋城大会首立下赌约,不会是寻常人物。
但他那样的人都看不出什么问题来,说明施在陶宅的术法、或说阵法,该极为神异。叶成畴也说,问题出在昨夜送来宅中的那只虎崽身上。李伯辰对阵法了解得很少,但也清楚术法是需要咒文施展的,唯有阵法,才能做到谋定而后动。
那虎崽,或许是阵眼。
当天在无经山上,那浑甲兽也是阵眼。
他深吸一口气,将墙边看得更加仔细。正门处无所得,便转去另一边。只走了约十几步路,觉察异常。
在墙根处似乎有个小小的土包,仿佛是小孩子闲来玩耍,垒起的小坟堆。约有一个拳头大,前面还有些灰烬。
今天有风但不大,那一堆灰烬未被完全吹散,有稍许残留在冻裂的土缝中。李伯辰俯身用手指捻了捻,确认那是香灰。
他直起腰,又沿着墙根绕陶宅走了一圈,发现十六个一模一样的“小坟”。
他心中发寒,记起那位玄冥教主应慨在车中吐露的名字诸天荡魔弥罗阵!
他施展那阵法,就是先在无经山附近起了些空坟,以香烛供之。又以浑甲兽做阵眼,压制无经山君的力量。
当然仅凭这两点,还不能说这阵便是那阵,但李伯辰忽然记起还有一件事陈三姑曾说过几次,近些天来城中猪肉无人敢吃,那些寻常百姓便买野味解馋,因而璋城附近的猎户也就变多,皆大肆狩猎。
应慨之前也是以同样的手段剪除无经山君的羽翼的。
他还使人以污物泼在无经山附近的山神庙中,断绝山君的香火愿力。而空明会在璋城势大,依照他们做事的霸道手法来看,只怕也不会叫会众再去拜璋山的山君了。
他轻出一口气,意识到自己似乎不仅牵扯到陶宅这个麻烦里了,还该是牵扯到一桩更大的麻烦里了。他确信空明会中也有人能使应慨那个诸天荡魔弥罗阵,而他们的目标,或许便是璋山山君。
而陶宅眼下摊上的事情,也许是那布局之人手中一环吧璋山附近人口众多,不比无经山。像应慨一样直接雇人去狩猎,怕要泄露风声。可以为难陶文保为借口,便可将真实目的完美掩藏,叫那些逐利的猎户自发为他们办事。终了既能拿下猪行略收小利,又可达成真正目标。
幕后之人的手段,真是高明。但那人该不是应慨,因为这璋城中的一场布局,似乎已经持续很久了。
李伯辰心中凛然。在墙外沉默地站立一会儿,抬头往远处的璋山方向看了看。他之前是因意气使然,才想试着帮陶文保解决宅子里的事。但此刻他的心却沉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的确不能走。
离开无量城之后,他见了数位高人。虽因侥幸每每逢凶化吉,却在心中意识到自己大概是个注定要麻烦缠身的人,若无力自保或退敌,早晚要吃大亏,遑论过什么安稳日子。
他昨夜觉得,该从自己灵主的身份上做文章、弄到炼化阴兵的法子。而今这个机会似乎来了。
第五十九章 阵眼
李伯辰回到前院,走到花丛旁的石凳上坐下,觉得自己的心微微发颤,气血也奔涌起来,像在北原上直面妖兽的时候。
刀光剑影的是战场,奇计迭出之处,也是战场。他终于决定投身到这战阵当中,打一场硬仗。
空明会中布局的那一位该不会想到能有人看破他的手段。自己能觉察一二,也是因为在无经山亲历了类似的事情。
那人智谋过人,空明会实力强劲。但敌在明,他在暗,且暂不引人注意,或可以奇计制胜。
李伯辰从不觉得自己蠢笨,但亦不敢小看天下人。欲行此事,必须深思熟虑,保证哪怕失败也能安然脱身。第一步,便是得想好如何处理陶宅的事。
他刚刚在墙外将十六个坟堆全部踢散了。李定在车上曾说,他也是先这样破去应慨的阵法的。
倘若陶宅这阵是一个稍小的诸天荡魔弥罗阵,那么该有个灵力较为活跃的东西做阵眼。那虎崽已死了,显然不是。但空明会差人将它送来,必有用处。或许,真正的阵眼原本就在这虎崽身上。
李伯辰想到此处,精神为之一振。他原本不通阵法,但自觉能看到李定破阵之后便推演至此,也十分难得。
他深吸一口气,揉了揉发胀的脑袋,又想:灵力较为活跃的,且能附在虎崽身上的东西……
有了。
他眼前一亮,心中已有定论。但仍未立即起身,再琢磨一会儿,才大步走到后院中去。
进到陶文保屋中时,看到陶纯熙正坐在陶文保床边,手中执有一柄小刀,脸上还带着泪痕。听得他的脚步声,低声道:“三姑,你也走吧。眼下……”
她边说边转脸,见到李伯辰时候愣住了。随即哑着嗓子道:“李先生,你……”
李伯辰笑了笑:“我来是为了教定尘刀法的。如今刀法还没教,怎么好走。”
陶纯熙眼睛一红,看着险些落泪。
他便收敛笑意沉声道:“陶小姐,我或许知道怎么救陶公和定尘。”
“真的!?”
“没有十分把握,但可以一试。陶小姐,为我准备一样东西酒。”
陶纯熙的眼中焕出神采来。她愣了愣,起身向李伯辰郑重地行一礼:“李先生,谢谢你。”
李伯辰侧了侧身。倘若在一刻钟之前,他这一礼受得心安理得。但现在他知道自己在“救人”这件事之外,还多了些别的念头。
“陶小姐,请你自己去拿,千万不要叫别人知道。”
陶纯熙的神色轻松许多,道:“好!”
便跑出门去。
隔了一会儿,陶纯熙抱着一大坛酒走进来。李伯辰走过去接了,顺便关上门。他抱着酒坛,低声道:“我要喝酒,一会会睡着。你就守在屋里……如果觉得有什么异常,也不要慌。”
“……好。”
李伯辰便拍开封口,闻到浓郁酒气,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实在不大喜欢饮酒,但也实在没办法。该找个法子,叫自己用不着借酒醉也能阴灵离体才好,否则太不方便了。
可终究还得托起坛子,连干了四大口。胃里便开始像火烧,喘了三口气,一下子又觉得这酒没那么难喝了。李伯辰知道已到了时候,便再灌两口、小心将酒坛放下,摇摇晃晃地坐到地上。
又将手探入怀中把曜侯取出,合上眼睛调息几次,阴灵离体而出。
此时陶文保已昏睡不醒,气息断断续续很不稳定。然而他身上的微光却一点都没黯淡,并不像病人应有的样子。
李伯辰口诵咒文,低喝:“疾!”
一股阴风忽然自曜侯中冒出,绕着屋子吹了一圈,落在他身前化作两列、十四个人。
燕百横与百应分列两队最前端。两人皆披轻甲,一人手中持有双刀,一人掌中泛着微茫。之后是十二个兵卒,有刀盾手、弓弩手。
这些阴兵此刻面无表情,但都注视着李伯辰,纹丝不动。
李伯辰便走到陶文保床边,提气厉喝:“出来!”
话音一落,陶文保身上忽然有一道光亮微微一晃,看着竟是无数个模糊的人形。李伯辰心中一喜,知道自己该是猜对了。能附人身、又有灵力活跃的,便是阴灵了。可一个阴灵灵气稀薄,没什么大用。他猜布阵者或许用了跟自己在无量城时所使的同一个法子将许许多多的阴灵统而为一,灵力便极可观了。
陶文保说他体内似有阴风在吹,该就是因为那些阴灵的缘故。
他眼下喝了一声,附身陶文保的那些阴灵却只晃了晃,又缩回去了。李伯辰便猜想或许是阵法拘束的作用。他虽然毁去了一些布阵之物,但在无经山上是将浑甲兽杀了,阵才毁的。
如果要彻底破阵,看来得将这些阴灵尽数诛灭。
而他提前唤出自己的阴兵来,便作此用。他猜寻常人要用阴兵杀人,也该需要咒法。但自己从前既然就能号令阴灵,或许也能驱使阴兵。
便退开两步,沉声道:“诸人听令,将此人身上的阴灵杀了!”
果然成了。十四个阴兵听得他的号令,脸上立时生动起来。猛地转过脸盯住陶文保,身旁黑风大作,甚至叫屋子里一些细小的摆件都微微晃动。李伯辰分神看了陶纯熙一眼,却见她只紧咬嘴唇盯着躺在地上的自己,眼中并没有多少惊慌。
要是成功了,也算没辜负她的信任吧。他想。
但此时余光一闪,忽然看到有一个阴灵在陶文保的身上晃了晃,瞧着像是要离体了。再定睛一瞧,那眉眼模样不是陶文保,还能是谁!?
他心头一惊,忙喝:“住!”
那些原本正各持武器,将要扑上的阴兵便立时站住,又如泥胎木塑一般了。
陶文保的阴灵听了他的声音,也微微一愣,茫然无觉地慢慢躺回去。李伯辰皱起眉,意识到事情变得麻烦了。人未死时,神识与肉身紧密结合,不算是阴灵。只有在将死时,神识才会与肉身若即若离。
可眼下陶文保似乎病得太重,将要死了,于是就变成这副模样。此时叫阴兵去杀……只怕先杀的就是陶文保的神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