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阴神
他便咬牙又喝了两次“出来”。
但这一回不但将附身的那些阴灵喝得晃了晃,也叫陶文保的神识又坐起来了,便忙道:“回去、回去!”
再看陶文保被他这么一折腾,呼吸更弱,似乎眼见就要归西。
幸好先试的是他。如果是陶定尘……怕如今已悔之晚矣。
李伯辰叹了口气,心想只怕这次真不成了。只是他看破了布阵那人的手段,却在最后一步失败了,实在很不甘心。
便又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看看陶纯熙。一咬牙,打算附体清醒过来,再试试别的法子。
但在此时,忽然又听到铁索的声音。
这声音,他已经听过两次了。第一次是刚来陶宅的那一晚。他阴灵出窍遍游全宅,查探这家人是否有异常,在见陈三姑与老徐吃酒时,听见远处有此声响。
第二回是不久之前,他仍以阴灵探查陶文保的病情,在他床边时,又听到似乎隔壁的宅子里有这样的声音。
那两回,他都没怎么在意。因为在无量城中时这样的声响太常见了。可如今他却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两次都是在阴灵离体时才听见的,回到躯壳中后,那声音便没了!
而这一回,铁索的声音已不在院外,而似乎就在门外。仿佛正有人拖着一条又长又粗的锁链,慢慢地走到门前了。
他去看陶纯熙。见她仍握着小刀,盯着自己,果真没什么反应。
是因这阵法的缘故么?阵中还有什么守护!?
门外是大亮天,李伯辰却心中一凛,立时低喝:“来!”
十四个阴兵便依着他的心意分列两旁,成了个雁翼阵,将他护在中间。
而后,看到从门缝中射进来的阳光慢慢变得暗淡,丝丝缕缕的黑气从门窗缝隙中渗入,如薄雾一般蔓延开来。
李伯辰不知虚实,便死盯着那雾,全神戒备。也因此将那一片地面看得清清楚楚,甚至注意到门缝边有一只蚂蚁正沿着地砖缝,寻寻觅觅地走。
他心里一跳璋城并不温暖,在这个时节,哪来的蚂蚁?
下一刻地面的黑雾忽然收敛,一下子聚到那只蚂蚁的身上。屋子里起了一阵凉风,一个黑影现了形。
这黑影,看着是个人的轮廓。但周身黑雾缭绕,分不清身体与雾气的界限,倒像裹在一个大袍子里。唯有“脑袋”分明,依稀能瞧见五官。但那五官也笼在黑雾中,只有些隐约的模样。
且它这五官,并非一成不变的。它身子虽不动,脑袋却一直在痉挛般地微微晃动。每晃一次,脸上就变个表情,忽而狰狞,忽而欢喜,忽而哀怨,看着极为诡异。
李伯辰倒吸一口凉气,又发现这黑影身后拖了一条青蒙蒙的铁索,落在地上、穿过门板,伸到院中去了。那铁索之上,还捆了一个绿幽幽的阴灵。
他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了。
阴差。
该是个勾魂的阴差。他在无量城听人说过,有不少人在将死时,或许便能听到锁链声,那就是阴差来拿人了。
竟然是真的!
李伯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传说中阴差出身幽冥,也算半个幽冥灵神吧?可如今,自己这“灵主”正撞见它了。六国正教中人敌视灵主,倘若不小心被捉拿了,多半没有好下场,想来幽冥灵神对自己这种类似“太古秘灵”的灵主也是一样的态度吧?
他愣了愣,深吸一口气正要沉声开口,却见那阴差一时间也没什么动作。
倒是脑袋再一晃,换上个目瞪口呆的表情不变了,身形陡然矮下去,只到常人腰间了。
两“人”这样怔怔地互视一会儿,那阴差忽然发声。声音尖锐至极,听起来仿佛一柄钝刀在挫拉耳膜,言语也断断续续,模糊不清,极像他在噩梦中时曾听到的呓语:“……小神……近几日见有……此地封锁……探查……不知原是……真君宽恕……”
李伯辰心中狂跳,倒是能推测出这阴差在说什么。
大概是在说它近几日见有人在此布阵,将此地与幽冥的联系隔绝了,因而在附近探查吧?自己前两次听到的锁链声,就是这个阴差在附近徘徊吧?
难道是因之前阵法完整,它进不了陶宅么?而刚才自己将阵法破去一些,它才来了?
可“真君宽恕”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阴差平时究竟是何种模样。但只看它如今的神情,倒像是在畏惧自己……李伯辰一时间有些发懵。
无经山君初见他带了百余阴灵时也称他“真君”,难道这阴差见自己身边列了两排阴兵,也将自己视作“高人”么?
不对……山君称自己为真君,该是一种客气的称呼。但这受命幽冥的阴差眼下这副模样,也称自己为“真君”……难道它是当真觉得,自己是幽冥中的某位灵神!?
因何造成这种误会?
李伯辰既惊又喜,一时间脑袋乱成一团。倒是那阴差见他铁青着脸并不言语,脑袋又一晃,面目上的神情从目瞪口呆转为怯怯,身子便又变矮些,只到人膝上了,道:“……宽恕……小神……离此地……”
它是要走?那就太好了。李伯辰立时松了一口气。但心中一动,忽然意识到倘若这个阴差因此地被幽冥隔绝了,便来查探……那么空明会人如果在璋山附也布置了“诸天荡魔弥罗阵”,岂不是更会引起注意!?
会不会此时已经还有些阴差,正在那璋山附近游荡了?
要真是如此……他倒可以此做些文章、做自己刚才在院中所想的那件事!
想到此处,李伯辰便觉得胆气稍壮了些。
他转脸看了一眼床上的陶文保,心中更生出一个胆大包天的念头
这东西此刻既然怕我,何不干脆拿来用用?
他已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在心中咬牙道,这种事,总不会比杀妖兽还要凶险。在北原上时搏杀起来,连死都不怕了,如今又有什么好怕的。
便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且住。”
阴差的脑袋又一晃,脸上的神色看起来竟已是泫然欲泣了。
第六十一章 反击
李伯辰在心中斟酌词句,想该如何开口才不会像与应慨一同走时那样,被听出破绽。可他对幽冥中事一无所知,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便将心一横,沉声道:“那人身上有许多恶灵,你勾去。”
阴差的脑袋晃了晃,脸上神情便如走马灯一边变幻,最后先换成愕然,又变得平静,尖声道:“……得令!”
李伯辰暗想,难道这东西的心思都是这样写在脸上的么?要真是这样,事情可就好办多了。
却见阴差忽然又变得有一人高,将身后那条铁索一甩。铁索便在空中一舒一卷,打在陶文保的身上。屋中光芒一闪,附于他体内的阴灵一下子涌了出来,嘶声嚎叫,漫天飞舞,将房中映得青绿色一片,不知有多少个。
阴差头脑一晃,脸上现出凶恶之情。再将手里铁索一勾,只一瞬间房中的嚎声就消失了。一个阴灵被锁链缠住,另一些便被它吸了进去,最终如那个幽绿色的阴灵一般同样被捆上,但是青白色的。
李伯辰吃了一惊,不知是这阴差厉害,还是那铁索厉害。
阴差便收了手。铁索如蛇般一卷,往回缩。但它那尖端颇长,有一段正从队末的一个阴兵身旁掠过。李伯辰心想,可别把我这兵给勾去了。他如此想时,正往阴差那里看了一眼,却见它的神色不知何时已变了!
此前“得令”之后,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这一刻脸上竟现出疑惑阴毒之色,看的正是他的那个阴兵。
李伯辰心中一惊,已知事情不妙。刚要起咒收了阴兵,却已晚了。铁索碰到那兵,那兵便身子一震、闪烁了一两下,竟也被锁住了!
他心中念头电转,便道怕阴差刚才这一下,是在试探自己到底是不是它口中的“真君”,而今将自己的阴兵拿住,只怕已看破自己当真不是了!
起初见这东西时,他心中惴惴。但到眼下情况似乎坏无可坏,他心中却什么都不怕了。便立即大喝:“杀它!!”
他不清楚自己这十个四兵是不是阴差的对手,却也要放手一搏。喝了这声时一纵身,探手便去抓阴差掌中的铁索。世间素有传说,说有人阳寿未尽,却被勾了魂,那阴差便要在幽冥受罚。自己眼下也不算死了,那东西一时间该也勾不去的吧?
他一下子就将锁链抓住了。所幸并非幻影,而是实实在在的。可一碰到这铁索,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在向外涌,好像马上就要变成一滩烂泥。
阴差似乎没想到他胆子这样大,脑袋一晃,脸上现出惊愕之情。但随即怒目而视,尖叫:“……邪灵尔敢!”
此时燕百横已杀至它面前。掌中一柄刀斩它的脖子,一柄刀斩它的小腹。另几个刀盾手各执兵器,也去斩它。百应与那几个持弓弩的,则左右连发,只听屋中一片崩簧之声,那箭密集得像一阵暴雨,将阴差的身影都遮住了。
李伯辰第一次见他的阴兵出手,却见室内虽然狭小,可他们彼此的刀、箭却能透体而过,并伤不到友军。阴差在刹那之间就连中刀剑,身形一阵闪烁,脸上神情更是变幻得看都看不清了。
李伯辰心中一喜真能伤到它!
此时却觉得手中一股巨力传来,被他抓住的铁索哗啦啦一阵乱响,该是阴差恼怒之下想要用这铁索去束缚阴兵。他便道,果然是这铁索厉害!
可他如今已无力,眼见自己要与铁索一道被扬起,便将心一横,口诵咒文:“北辰之主,大冥之精,飞行九星,拜谒真灵!”
此乃他唯一所知的北辰一脉术法“破军”的咒文。此咒一出,身上立时涌出热流,只觉视线变成淡红,心跳延绵成一片。无力感在刹那间被祛除,身上的筋骨血肉都变成铁铸一般。
他抓着那铁索,奋力向后一挣,竟将阴差都挣得往前两三步,脸上先疑惑,又露出惊惧怖畏之意来,尖叫道:“……真君宽……”
李伯辰之所以少用这破军咒,是因为此咒诵出,虽然力大无穷、不畏疼痛,亦能震慑敌胆,却有个稍后便会虚弱不堪的毛病。
那阴差虽又求饶,可一旦再反复,就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了。李伯辰咬牙再一使力,哗啦啦一声响,竟将铁索夺了过来!
阴差的身子一下子变小,几乎被他的阴兵笼住。那些兵又砍又剁,阴差身上便从黑雾中生出许多手臂,奋力抵抗。它倒也很有本事,一旦击中阴兵,阴兵便立时散成一片黑雾。
它且战且走,口中尖叫不停,可李伯辰已听不清它说的到底是什么了,只知道一旦叫它跑了,自己怕是要大难临头。
他想到这阴差现形时,似乎是附在蚂蚁身上。便扬起掌中铁索,瞅准地上那只蚂蚁便抽。他乃阴灵,自然伤不到生灵。可铁索从蚂蚁身上、地上掠过,阴差却尖叫一声,一下子散成神色各异的一片,竟与先前从陶文保身上勾走的那些阴灵类似。
李伯辰不知道该怎么除去它,便又扬起铁索,一个个地抽过去。这铁索厉害,散出的身影被它一挨,便也散成一片黑雾化去。他的阴兵还剩下六个,他不喊收,他们便悍不畏死,各持刀剑弓弩满屋子追杀那些化身。
化身便不如阴差厉害。挨着阴兵的刀剑,只五六下,就毁了。
只三四息的功夫,屋中那阴差所化的身影便被斩尽杀绝、黑雾尽散,只剩下李伯辰手中铁索哗啦啦的抖动声。
他站在原地,虽是阴灵,却似乎也感到自己气喘如牛。一半是疲累,另一半是紧张。便在心里道,真把它打死了?就这样?!
他不放心,拖着铁索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但再没看到什么身影。又走到屋外去,只见太明晃晃,一照在他手中那铁索上,铁索就哗啦啦收缩成一根细细的铁手链的模样。
他心道,自己怕是闯了大祸。可又不知怎么的,心胸一片空明,想要仰天长啸三声。
在妖兽那里逃出来,在无量城逃出来了,在无经山逃出来了,而今又连阴差都杀了……那还怕什么!?
他清楚这豪气该是因为破军的效用未退而导致的。但连日来藏身逃命,心中实在抑郁不堪,如今陡然生出这豪情,当真是很受用。
第六十二章 金丹
一不做,二不休。他又趁着自己有力气,直入陶定尘屋中,学那阴差的模样将铁锁一展、一勾,真将它身上的阴灵也都打出来了。
阴灵满屋逃散,李伯辰信手一甩,铁锁便如知他心意一般,将它们悉数困住、化为一个。待他又出屋、铁锁一见阳光就变小时,只见那些阴灵也变小,如同手链上亮闪闪的缀饰。
看来那阴差果真是实力平平,甚至不如无经山君。所倚仗的只是这个能通人心意的宝贝。
李伯辰长舒口气,忽然觉得身上一阵无力,像要散了一般。他知道是破军咒的效果要褪去了,忙穿进屋中,躺回身上。
醒来时本做好了浑身无力、连动一动手指都费劲儿的准备。可意外的是,除去觉得头晕目眩之外,身体竟没什么大碍。他头一次在梦中施展破军术法,不晓得这种状况是不是正常的。
再看屋中,竟一地狼藉。刚才与阴差争斗时屋内黑气弥漫,他的注意力又全在那东西身上,并不曾注意周围。可眼下,似乎凡稍小的东西都落到地上,有许多跌破了。
陶纯熙不知何时扑到床边护着陶文保,神情惊惧,脸色发白。
待看到李伯辰睁了眼,才失声道:“李先生,刚才”
李伯辰慢慢地起身,沉声说:“陶小姐,成了。”
陶纯熙愣了一会儿:“你是说……”
“陶公是被恶灵附体。我和恶灵斗了一会儿,把它打散了。定尘那边也一样。但两人被夺了生机,和大病一场倒也差不多。现在最好去找大夫,不然可能要变成实病了。”
陶纯熙又一愣,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哽咽道:“李伯辰,谢谢你。”
李伯辰笑了笑:“这是我应该做的。”
说了这话自己也一愣,又笑了。
“那我去请大夫来吧。”他见陶纯熙惊魂未定,便道,“陶小姐,你……你就待在这儿。如果有人来,你就只说陶公还病着。”
陶纯熙却抹了抹眼睛:“李先生,不必了。”
她又犹豫一会儿,低声道:“家里有药。现在既然已经驱了邪……我想用那药就可以。”
她说着站起身,将小刀放在一旁,走去屋子的东边。这里放了一面博古架,上面的摆件都已经毁了。李伯辰看着一地残渣,心想不知道这些值多少钱。
陶纯熙伸手在博古架旁按了按,便响起一阵格格的机括声。
他意识到,那架子后面该是陶文保建造的密室。据说但凡富贵人家,都会有这样的密室,他知道自己不方便看,就转了身要先走出去。但陶纯熙轻声道:“李先生,不必。”
他心中一暖,可仍未转头,只背着她站着。
不多时,机括声又响起来,他才转过身。见陶纯熙捧了个匣子,放在桌上。那匣子不过一拳大,打开之后露出一颗金灿灿的丹丸。陶纯熙走去床边取了刀,想了想,将丹丸分成一大一小。
“是阿爹的问劫丹。”她边说边从地上捡起两个未完全跌破的茶碗,从酒坛中舀了酒涮涮,又盛了两个半杯,“这种时候用了这个,他该不会怪我的。”
两半丹药被分别投入两个碗中,迅速化开。陶纯熙端了一杯,道:“李先生,我喂阿爹吃这碗,那一碗,麻烦你去喂定尘。只要慢慢喝下去就好。”
李伯辰道:“好。”
便端了碗走出去。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此间果然与他来处不同。在他从前那儿,小孩子是最被人宝贝的,可今天他和陶纯熙几乎都待在陶定尘房中。不过这里的天地君亲师五个字乃是被世人所公认的,谁都不会觉得一个孩子的性命比其父的命更珍贵吧。
陶定尘仍昏睡着,呼吸声很弱。他怕这以珍贵丹丸所化的药溢出来,就喂得极慢。只是不知道给这样小的孩子喝这么烈的酒,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一碗药见底,陶定尘竟咳嗽了两声,眼皮掀了掀。虽未完全清醒,但似乎的确已好些了。这“问劫丹”,看效力竟然不弱于他吃的那枚须弥胎,也不知道陶文保从哪里弄来的。
看陶定尘的样子,李伯辰心里有些可怜。但他不能在这儿陪着要是陶文保醒来了,他还有话要说。
便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走回到陶文保房中。
一进门,就听陶文保道:“李先生救命之恩,陶家无以为报。”
声音虽然仍虚弱,但已有了些生气。他果真醒了。李伯辰便反手关了门:“陶公言重。谁遇到这种事,都不会袖手旁观。”
陶文保被陶纯熙扶着靠坐到床头,叹了口气:“叶成畴就不会这么想。”
他想了想,又道:“李先生……”
“陶公……”
竟是两人同时开口。陶文保愣了愣,又笑了笑:“李先生请讲。”
此刻不是客气的时候,李伯辰便道:“好。陶公,陶小姐,我的确有事要说。”
他走到桌边坐下,思量再三,才开口:“事到如今,既然我也牵扯进来了,就实在不好再瞒你们。我叫李伯辰,这个名字是真的。但我是从无量城来的。我得罪了一些人,才逃身至此。”
“我的确不该在这里落脚。原本想的是,在这里了解一些事,赚些盘缠,就另换个藏身地。可现在出了这种事,陶公和陶小姐都不会再觉得我是个寻常人吧。我想,我也不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陶文保脸上没什么表情,陶纯熙倒是显得惊诧,但眼神也极复杂,不知在想什么。
“陶公和定尘脱险这件事,我想请两位暂不要叫别人知道,仍装病着。因为我要去找空明会做另一件事如果此事做成了,陶公一家人也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陶文保叹息一声:“李先生,你将我看得轻了。无论你得罪了什么人,既对我陶家有救命之恩,就没有要你离开的道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看你的气度相貌,我便猜你是个落难的英雄。我因此才有了些私心,想叫你来教定尘。”
李伯辰皱起眉:“陶公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是……”
“李先生是灵主。”陶文保目光炯炯,沉声道,“就是因此,才能救我。”
第六十三章 坦白
李伯辰一愣。
陶文保又道:“刚才我昏睡将死的时候,似乎做了个梦。”
“梦里看见李先生身边分列两排神兵神将,要将我身上的恶灵打散。可我那时候该是寿元将尽了,就从门外来了一个阴差,要勾我的魂。”
听得此处,陶纯熙忍不住“啊”了一声,似乎觉得这事太过奇幻诡异,忍不住看李伯辰。可见到他脸色凝重,便在脸上现出惊诧之情。
“但李先生为了救我,将那阴差杀死了。”陶文保的声音也有些微微发颤,“救我已是大恩,却又舍身斩杀幽冥灵神……我……我……”
他说了这话,便挣扎着起身。
李伯辰知道他要做什么,忙站起来道:“陶公,不可!”
陶纯熙忙将陶文保按住。起初听到李伯辰竟斩杀阴差时,她眼中的惊诧立时转为惊恐,但只一瞬间,又焕发出神采,走到床边,一拂棉裙便跪了下来:“李先生,我代家父来拜你!”
李伯辰没来得及扶,便生受了她三个头。
陶纯熙又站起身,咬着牙,转了脸看陶文保,欲言又止。
陶文保便也看她,胡须微颤,似乎在做一个艰难决定。
见他不说话,陶纯熙红了眼圈:“阿爹!”
李伯辰愣了愣,但心中微微一跳。这两人该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良久之后,陶文保长叹一声:“也罢。我这一生,从未愧对旁人……何况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抬起头,看着李伯辰:“李先生,其实我请你来我家中,半是巧合,半是受人之托。我……为彻北公做事。”
李伯辰微微抬了抬手,但又放下了。曜侯坠在怀中,他可以快到两人都看不清的速度将它握在手里。但到底叹了口气,退后两步,重坐回到桌边。
“陶先生,还有呢。”
“李将军不要误会。”陶文保沉重地出了一口气,也改了称呼,“是隋不休公子在前些日子飞书来报。不是叫我做别的,而是说,李将军即将抵达璋城,怕是没有落脚地……叫我为李将军提供些便利,助你立足。”
李伯辰笑了笑,摇摇头。沉默一会儿,道:“那么前天在巷子里遇到你……”
“只是巧合。”陶文保道,“当时的确是将军为我解围,我也的确意识到,将军是个豪迈慷慨之士。叫将军来家中教尘儿刀法,也的确发自我心。”
李伯辰想了想:“今天,为什么不向隋不休求援呢?”
陶文保苦笑一声:“我并非彻北公的家臣。要论起来,连部属都算不上。李将军,我的确是璋城猪行的理事,我曾对你说我年轻时行走江湖,就在那时受过彻北公的恩情。这些年一直无甚联系,但我将那恩情记在心上。”
“前些日子接到隋公子的飞书,我才做个顺水人情,请李将军来到家中。我以六渎帝君的尊名起誓,那飞书中绝无任何对将军不利的内容。我所要做的,只是在将军离开的时候,告知隋公子罢了。”
李伯辰沉默无语,但心中却觉得苦涩。怪不得这陶宅中只有两个仆佣,其中一个还是哑巴,怪不得陶文保这几天一直对自己礼遇有加,又在昨天出事时那样信任。
怕是隋不休已同他们说了自己是怎样的性情。
他看了一眼陶纯熙,却见她怔怔地站着,只盯着自己。脸上泪痕还未全褪,看起来娇美可怜,叫人心动。
他便在心中苦笑一声。这女子这些天对自己的青眼,也是因此吧。他之前还觉得或许是因为自己在她眼中的确优秀,才叫她略生出好感。如今看……全是一厢情愿罢了。
但又在心中掌了自己一嘴到这种时候,还想什么儿女情长?只怕这三天没觉察出一点异常,也是因为被这情字迷了心窍吧。
他便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拱手一礼:“陶先生,多谢相告。”
又对陶纯熙一点头:“陶小姐。”
便放下手,大步走出门去。
陶纯熙叫道:“李伯辰!”
她声音里带着些哭腔,听起来将要落泪。李伯辰心中也忍不住一酸,道,还想对我用这种法子么?怕不管用了。
可他仍忍不住站了站,低声道:“陶先生这几天最好仍称病不出。如果过些日子空明会生变,当可无忧了。告辞。”
他一口气走出陶宅,见日头西斜,天变凉了,便长长地呵出一口白雾。又沿街慢行了一会儿,觉得心渐渐平静下来。
等走出了榆钱街,拐到大路上,才又叹口气,想陶文保大概也很无奈吧。这人到底将事情对自己说了,其实也不坏,只是夹在中间,事情难做。至于陶纯熙……也是她叫陶文保吐露实情。无论前几日如何,她对自己的感激也是实实在在的。
又想到隋不休。在雪原上时他的确想要放自己走,可后来遇到百应,似乎是不得不改了主意。可见这人该很畏惧那位彻北公。那么叫陶文保盯着自己,隋无咎也该知情。
可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行踪,为何不用毒辣手段?因为觉得自己是个灵主?然而天下灵主也不算罕见,隋无咎那种人,难道也会和隋不休一样怀有“妇人之仁”么?
他又想了想,不禁在心中苦笑一声。那些人的念头,他怎么能猜得到。毕竟他不了解的东西太多了。只是……既然隋家父子暂没有取自己性命的打算,且看起来有随时笼络之意,那么该不会影响到他想做的事情。
眼下这璋城里,除了陶文保之外,该还有别人在为隋无咎盯着自己吧?倒也好。
想通这一节,他便搓了搓脸。心里略松快些,就又觉得饿了。午饭没吃,又喝了酒,肚腹中难受得厉害。
但身上只剩下五钱,因即将要做的事,也不好去打短工。他站在街边踌躇一会儿,想要不要买几个面馍对付一下子。
却听见道路的斜对面有一人笑道:“是李兄啊。怎么看起来惶惶如丧家之犬?”
李伯辰循声看过去,见是隋子昂。
他站在一家名为“丛云轩”的店铺门前,手笼在袖子里,身边站了两个女子。一个穿了天青色的绸面棉袍,脸色极白,两腮略有些闪亮的小点。另一个衣着要单薄些,衬出细细的腰肢,但发髻中探出两只尖尖的小角。
他愣了愣,意识到自己终于见到传说中的“蛟人”了。就是两腮有亮片的那一个。
第六十四章 狐假虎威
但又立即警了警心神,停下脚步:“怎么,隋公子还要考教我术学?”
隋子昂一笑,伸手揽住身旁两女的腰肢,扬起脸道:“今天没这个闲心。李兄,怎么不在陶宅了?”
那两个女子被隋子昂揽住,便故作娇羞,咯咯低笑起来,一起看他。李伯辰又见那“丛云轩”的门面装饰十分华丽,且披红挂绿,猜这或许是一家青楼妓馆。
但既然开在榆钱街这种地方的对面,该是高档的场合。隋子昂是待在这儿一边狎妓取乐,一边等陶纯熙走投无路么?
这人在术学中时,好歹还会矜持一番,如今却显露出本性,实在叫人厌恶。
李伯辰在心里冷笑一声,道,也好。反正我一肚子怨气,既然撞上了,要做的事就从现在开始吧。
他便轻出口气,从街上行人中横穿过去。
隋子昂见他这模样,笑道:“我正要问问你陶纯熙现在如何。听说陶文保病了,不知请了几个大夫,看好了没有?”
李伯辰走到他面前站定,想了想,心平气和地说:“我只是在陶宅教陶公子刀术。隋兄之前怕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因此才叫人布了阵吧。”
隋子昂一愣,旋即又笑:“难得。你能看出阵法来。”
又道:“可你自视甚高了。要说我因你才用阵,你还不配的。”
他说话间有一人在丛云轩中叫道:“子昂,怎么还不来?站在外面做什么?”
那人边说话边走出来,李伯辰见了这人,认出他是方耋。前天方耋在巷子里将陶文保拦住时,穿了一身黑袍。那该是空明会会士的制服。但今天换了便装,看着也有些风流潇洒的模样。李伯辰便想这空明会果然百无禁忌,怪不得能坐大。
方耋瞧见李伯辰,微微一愣。隋子昂便看他:“前天就是这人将你的人的腿打断的吧。表兄再看看他如今这模样,可有那天的威风?”
方耋便笑:“怎么,这人来向你讨饶?”
这两人一唱一和,门口的人就也都来看他们。只是李伯辰眼下酒意未退,心中又有主意,倒并不觉得生气。
听隋子昂又道:“懒得理他。走,快活去。”
他揽了身旁两个女妓要转身,李伯辰便忽然换了口气:“果然是你们布的阵。好,隋子昂,叫你的父亲。”
又看方耋:“你,叫上璋城大会首,一起来这里见我。”
随后他便越过两人,直往丛云轩中走去。
隋子昂与方耋愣了愣,似乎在疑心自己是否听错了。直到李伯辰越过他们,才反应来。隋子昂皱眉:“你说什么?”
李伯辰淡淡看他一眼:“即刻去。两刻钟之内不到,后果自负。”
他此刻拿出从前统领一营的气势来,虽穿着布衣,看起来却完全不同了。隋子昂为他这气度所慑,愣了一刻。又皱起眉,似乎想要呵斥他,可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脸看方耋。
李伯辰将他这举动看在眼中,心里暗笑。亏这隋子昂虽然人品极差,但脑袋不笨,倒懂得三思而后行。这就最好了。
他便不理他们,走入丛云轩中厅左右看看,见中厅是个人设的山水小池子,两旁则是燃着符火灯的雅座。其中一些坐了人,门口笼着薄纱帘子,内里人影若隐若现、娇笑声时有时无,该是饮酒狎妓的所在。
他便瞅着一间左右无人的,撩了帘子坐进去。
厅中自有仆役待人差遣。这种场所的仆役大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与隋子昂、方耋三人在门前交谈一会儿,且都面色不善,那些人该都瞧见了。
因而如今见他走进来坐了,衣着又并不高雅富贵,一时间拿不定主意,竟无人来招呼。
隔一会儿,隋子昂与方耋才跟进来。皱眉盯着他,犹疑一会儿,道:“李伯辰,你刚才说什么?”
李伯辰这才想到,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了。大概是从陈三姑那儿打问出来的吧,她快人快语又健谈,的确藏不住什么话。
便笑了笑:“好,连我的名字也打听出来了。真是做的好事。”
又转脸沉声道:“我乃无量城奔掠营统领李伯辰。我再等二十分,人若不到,往后自己向彻北公交代。”
隋子昂和方耋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发怔。
李伯辰便扬声叫:“来人!没有伺候的么!?”
见隋子昂站在这里,仆役忙跑过来了。李伯辰道:“有什么炙烤腿肉之类的,端上来。”
仆役观瞧隋子昂的脸色,见他不说话,只得道:“客人,此间乃是雅舍,实在没人整治那些……”
李伯辰笑了笑:“雅舍?怕是鸡舍。那我就吃鸡蒸烤煎煮的,都端上来。”
仆役略犹豫。此时隋子昂终于转脸向方耋叮嘱几句,方耋看了一眼李伯辰,转身走了。
而后隋子昂走到李伯辰对面跪坐下来,对仆役道:“愣什么。”
那仆役才道:“是……这就去。”
李伯辰在心中略松了口气。这两人该是被他唬住了,是个好的开始。不过要唬住接下来的人,怕得多费些力气。他知道自己眼下是在行险,但此时行险,是为了往后的万全。
他在应慨那里吃了教训,晓得不要轻易扮演什么自己并不了解的角色,否则极容易疏忽大意,被瞧出破绽。
但他自觉而今在做的这件事,自己了解的已足够多了。璋城里,怕没有第二个人既识得诸天荡魔弥罗阵,又清楚北原上发生过的事,且知兵事。
他得弄清楚空明会在璋山附近所行之事是否如他所料,如果是,又何时将对璋山的山君出手。今日璋城混乱,机不可失。
他看了看坐在对面眉头紧锁的隋子昂,忍不住在心里想,这人的脑袋未必比自己笨,见识也未必比自己少。可如今竟被自己唬住了,怕是因为从未像自己一样,无数次直面生死吧。
自己刚才连阴差都杀了,还会怕他在这里看的么?
便也抬眼,盯着隋子昂。两人对视片刻,隋子昂移开目光,低声道:“你口气不小。你是无量军的统领?看来我猜对了,你果然是个当兵的。”
李伯辰笑了笑:“昨天你险些祸从口出。我劝你今天最好少说话。”
隋子昂哼了一声:“在璋城里只要我想,我就是别人的祸。”
此时仆役送了一盘烤鸡上来,又摆了几个看碟。李伯辰毫不客气地扯了一条鸡腿大嚼,待咽下去,看隋子昂:“这只鸡看地上的虫豸时,该也是这样想的。但现在被我吃了。”
陈子昂挺起身子低声道:“你!”
但想了想,又坐回去,冷笑:“过一会儿便见分晓。”
第六十五章 无巧不成书
方耋从璋城府衙后门走出来的时候,正听得府衙内的机鸣钟响了三下。他算了下时间,知道眼下离那人所说的二十分还有大半。他身旁有一人,年约五十,胡子花白,穿了一身褐色便服棉袍。这是璋城府的府丞苏仝友。
隋子昂叫他来请此人,但方耋心里稍有些忐忑。对方打着彻北公的名号……万一是真的,又耽误了事情,他怕给自己惹麻烦。
于是加快脚步,对身边人道:“苏丞,子昂叫我在路上同你讲。他该也拿不定主意。”
听得他的话,苏仝友沉声道:“好,边走边说。”
“那人自称是无量城奔掠营的统领,叫李伯辰。口气极大,要见府治、大会首。子昂叫我对你提一句,那人曾在术学中与他辩论,似乎颇知军事,因此他一时间才不知真假。”
“再有呢?”
方耋皱眉想了想:“这人气度也的确不凡。可是苏丞,要是真的……彻北公的人跑来璋城做什么?”
苏仝友沉默地走了一段路,道:“无量城倒的确有个奔掠营。我家中一个护卫,就曾在无量城从军。我已差人去传他,是真是假,他到了一看便知。”
又叹了口气:“说到陶家,唉……方耋,公子任性,你怎能纵容他去见大会首?为一个猪行商人,大会首竟也真用了阵。只怕麻烦。”
方耋道:“也许大会首是担心过些日子要多闹出几条人命吧。到时候,还得我那位表弟在府治面前多美言几句。”
他想了想,压低声音:“苏丞,进展到哪一步了?”
苏仝友一皱眉:“你知道会中规矩。这事你不该问。”
“我已是会士了,又不是会友。”方耋叹了口气,“好吧,我们快些走。”
两人又耗了约十来分,走到从云轩。进入中厅,向李伯辰所在的雅间看去时,发现仆役正端着食盘往里面送。
两人对视一眼,愣了愣。苏仝友便站住脚,先打量一会儿,皱了眉。不过心中已略觉不妙……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大吃大喝,不是饿死鬼,就是真统领。
他定了定神,抬脚走过去,趁仆役撩开薄纱的当口儿,将李伯辰看了个清楚。
看着很年轻,该不会超过二十五岁。身材高大,相貌英俊,体格也健美,的确像是在军阵中炼出来的。面前摆了四个空盘,胃口极大,倒也像军人。看他吃喝时的模样虽豪放,却不粗鲁,也的确有官长气度。
苏仝友走进雅间,向隋子昂施了一礼:“公子。”
隋子昂起身道:“苏丞。就是此人。”
李伯辰搁下筷子,将苏仝友打量一番,笑了笑:“你是府治,还是璋城大会首?我看两个都不像。”
苏仝友脱鞋入席,坐到桌边拱了拱手:“我乃璋城府府丞苏仝友。将军有事可以告知于我,我稍后向府治、大会首转达。”
李伯辰又一笑:“你配听我的事么?”
隋子昂阴沉着脸。苏仝友便道:“将军放心,府君该知道的,我都可以知道。将军可以问隋公子。”
李伯辰斜眼看了隋子昂一会儿,道:“也罢。我先对你说了,不怕此地府治不来见我。”
“本将,为彻北公做事。来璋城,是因为上月有李国临西君逆党潜入无量城,刺探军机。彻北公命我彻查此事,我便出无量城,沿途追踪,查到璋城来。”
“我在那陶府暗藏身份,本打算静待时机将城中李国逆党一网打尽。可今天陶家竟被璋城空明会设了个阵,那陶家女子四处奔走,闹得满城风雨!”李伯辰竖起眉低喝,“你们是要暴露本将行踪,使逆党警觉吗?!”
隋子昂与苏仝友听得此话,都愣了愣。苏仝友不知他这话的真假,可他家中那护卫还未到,这顶帽子又扣得够大,不禁沉吟一番,道:“这位将军,只怕是误会罢了,那陶……”
李伯辰冷笑一声,又看隋子昂:“误会?我疑心璋城术学中或许也有李国逆党藏身,昨日便去术学探查。”
“结果这位隋公子在众人面前说我是逃兵难道不是有意提醒术学中的逆党么?昨天说了这事,今天便毁了我的藏身处。难道这位隋公子也从逆了?还是整个璋城府都从逆了!?”
“你血口喷人。”隋子昂忍不住挺身道,“璋城哪有什么李国逆党?苏丞,我看此人”
他边说边去看苏仝友,却见他脸色凝重,似被李伯辰说中了什么一般。隋子昂心中一跳:“苏丞?”
倒是此刻,方耋引了一个着劲装的中年男子走过来,撩开纱帘:“苏丞,人到了。”
苏仝友还未转脸看他这护卫,护卫便愣了愣,身子向后一缩,额上一下子渗出冷汗来:“统……统领!?”
李伯辰也见到了这护卫,但并不认得。他醒来之后只做了十将,做统领的记忆都是从前那位留下来的。想来那个莽夫不属于心细如发的人,麾下五百兵,自然不能全认得。
可见这人的神色,他心里已猜到了。该是个逃兵吧,运气好,逃来璋城安顿下来了。看来不是只有自己一个觉得这里宜于藏身。
北辰在上,天助我也!
便冷冷笑了笑:“是你。逃出来了,看着过得倒不错。”
那护卫一下子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统领恕罪,统领恕罪!小人如今上有老下有小……”
李伯辰低喝:“退下!本将今日不理你的事!”
那护卫立即爬起,也不管方耋、苏仝友,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引得许多人侧目而视。
再看隋子昂、苏仝友,则脸色极难看,面面相觑。
李伯辰冷笑:“真伪也验了,如何?”
苏仝友深吸一口气,才开口道:“将军……可还有……能自证之物?”
这人倒是难缠。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但早知道来与自己打交道的人必然深得府治或者大会首的信任,不会像寻常人一般好哄。刚才的运气自是运气,不过他也的确早准备了别的。
便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枚白玉搁在桌上:“识得此物么?不认得不要紧,送去给你们府治看。”
第六十六章 美玉
隋子昂与苏仝友的目光都集中到那枚白玉上。
苏仝友是先愣了愣,但隋子昂的脸却一下子白了。
他出身国姓,对这些富贵物件见识极广,因而一见便知这玉该极昂贵,不是这个武夫能有的。
而那枚白玉尾端,则雕有浪纹,浪中浮出一只蛟首,纤毫毕现,巧夺天工。
这是隋国有封爵的国姓才有的玉佩,美玉可以造假,这徽记也可以造假,但此时从李伯辰怀中拿出来,隋子昂便知这绝不是假的了。
可他仍不死心,慢慢探出手,运行体内灵力,在这玉上点了一下。一点微芒转瞬即逝,扩散到白玉内部去了。
他面如死灰,喃喃道:“……是真的。”
两人一时间无语,李伯辰却略移开目光,去看方耋。刚才那护卫被他吓走之后,方耋不动声色地放下帘子,退到外面去了。眼下则找了个仆役说话,似乎并不打算参与雅间之内的事情。
但李伯辰看得到那仆役的神色他记得从前做统领时偶尔会与新兵说话,仆役与新兵那时的脸色是一样的。显然仆役不习惯与方耋交谈……方耋该只是为了叫自己看起来有事做吧。
前天此人在巷子里也表现得颇为克制,今天在从云轩门前,也未发什么妄言,可见这人的性情是极谨慎小心的。但这个人却又帮隋子昂与空明会牵线,搞出陶宅的事来……李伯辰已对他的心性有了几分定论。
胆小谨慎的投机者。可用。
他便看苏仝友:“如何?现在我能不能见府治和大会首?”
苏仝友心中仍存疑,但已信了七八分。他坐直身子,强笑道:“李将军,多有得罪。将军要是一到璋城便亮明身份,岂会如此麻烦。是下官失礼……但府治和大会首日理万机,恐怕实在抽不开身。将军有什么要求,可否由我先代为转达。待府治一得空,立时召将军相见!”
李伯辰倒并非真要见府治。一地府治多由国姓子弟担任,身份高贵,说起来,也算王族。但六国王姓得天下多年,国姓也都开枝散叶,子子孙孙不知道有多少。
璋城的府治与今上要论起亲来,已是很远了。隋子昂虽被称为“公子”,但与隋不休那个“公子”相比,算是一钱不值了。
但府治毕竟是一地主官,也不是他这统领想见就能见的。苏仝友与李伯辰都懂这个道理,李伯辰便道:“要求?我为彻北公忠心办事,能有什么要求。只是我原本在陶家教那小子刀法,一月能有六百钱,如今被你们一搅,钱全没了,我怎么为大公办事?”
苏仝友闻弦歌而知雅意,立时道:“这是我们的过错。将军稍安,很快便有赔礼奉上。”
李伯辰便笑了笑,语气也稍缓和些,又看隋子昂:“隋兄,我看你往后做事还是要谨慎些。譬如这衣裳人人都爱漂亮衣裳。但人要没了,衣裳又有何用?”
隋子昂紧抿着嘴,隔一会儿才扯了扯嘴角:“李将军说的是。我……叫人撤了阵。李将军还可安心住回陶家去。”
他此时已知李伯辰身份微妙,说话时便又成了在术学中的样子。
李伯辰低哼一声:“陶家就不劳你费心了,只要别再叫人惹事就好。但出了这种事,我也不好再待在那里。陶小姐父亲病重,一个人孤苦无依,你们不要再去找她麻烦。”
隋子昂喘了几口气,从牙缝里道:“好。”
李伯辰就真笑了:“当然好。那么告辞,我还要找个住处去。”
苏仝友忙道:“请将军安心,我回到府衙就奏禀府君。这一点,将军先笑纳,也好找个体面的安身处。”
他边说便从怀中摸出两块银铤,搁在白玉旁边。
李伯辰将它们抓起收入怀中,向帘外一指方耋:“我要住在哪里,用不着告诉你们了吧?你们总能找得到。至于赔礼么,最好今日送到。就叫那人送。前天我遇见他的时候,见他腿脚麻利,最适合做这些事了。”
他说了这些话便站起身,谁也不看,大步走出去。
隋子昂与苏仝友没来得及起身,便索性又坐了一会儿,再次面面相觑。半晌,隋子昂才砰的一拳砸在案上,低喝:“竖子欺人太甚!他算什么?彻北公的狗!?敢同我那样说话!”
苏仝友叹气:“公子,回禀府君吧。”
隋子昂又皱眉:“刚才他说术学里有李国逆党,你愣什么?是真的?”
苏仝友站起身:“公子,此间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府再议吧。”
……
……
“真的!?”璋城府府治隋以廉低呼一声,“彻北公的人?”
“怕是真的。”苏仝友道,“公子曾在术学与他辩论,说此人的确深谙军事。他在席间又取出一枚海涛蛟首佩,公子验过,也是真的。再有……”
苏仝友顿了顿,低声道:“他说自己追查李国逆党,一直查到了术学。”
隋以廉原本大惊而起,听得这话,却跌坐回去。愣了一会儿,连声道:“苏仝友啊苏仝友,我早说过,不可姑息!现在可怎么办,怎么办!?”
隋子昂瞪起眼睛:“父亲,术学真有李国逆党!?”
苏仝友便不做声,可在心中道,这时候又怪起我来。去年便偶然间发现,术学中有人频繁往李国传递书信,悄悄截获一看,是送给那李国临西君的。那时候他对隋以廉建言,该将此事上报。
可这位国姓府君只想做太平人,说一旦报了,必然要当地严查。万一查不出什么,徒增埋怨。哪怕查出什么来,听说那临西君睚眦必报,为人狡诈奸猾,一旦施行报复手段又怎么办?
再有,璋城中李国人甚多,安知都是良民?一旦民变,如何收场?
反正李国逆党也只是在李国旧地行事,并不滋扰隋境。藏身璋城中,大概也只是为了筹措物资人手,何必招惹他们。
府君既然铁了心,他这府丞又能如何,只得附和道“府君深谋远虑”,如今倒落了埋怨。不过他知道隋以廉向来如此,就不怎么往心里去,开口道:“对这个人,府君倒不必太担忧。”
隋以廉刚发了牢骚,此时听得此言立即道:“怎么说?”
第六十七章 优柔寡断
隋子昂冷哼一声:“因为是个贪财好色之徒。也对,哪有武夫不贪财的?”
“在从云轩,他就开口要钱。该是没怎么见过世面,要了钱又怕咱们不送赔礼,说今天之内一定要拿到。父亲知道么,那人今天从陶家出来,穿的不是我昨天看见的那身,而是一身新的。我猜是陶家准备的换洗衣裳,他竟然连这也舍不得。”
“又跟我说了一通什么衣裳、什么人。言下之意便是指那陶纯熙,叫我不要和他抢。”隋子昂咬牙道,“我看得上她么?不过是觉得比较特别罢了。哦,还有,之前指着叫方耋去给他送赔礼,我猜也是因为方耋曾得罪过他,他要将他羞辱一番。这种人……贪财好色气量狭小,现在我想一想,用得着怕么?”
隋以廉缓了口气:“倒也是、倒也是。这就好、这就好。”
隋子昂将怨气宣泄一通,便觉得心里舒坦些,胆气也壮了,又道:“父亲,你又何必忌惮彻北公?他都被大王发到北疆去了!”
隋以廉叹气:“你懂什么,不晓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的道理么?那彻北公虽然失势,可也是先王亲封的公爵呀。从前他党羽甚多,到现在,也有不少人追随他。”
“我要得罪了他,他不与我计较倒好……一旦随手一指,自然有人来对我使绊子。我当初为什么不修行,为什么请旨来璋城做府治?还不是为了你们……想叫你们太平一世!哪知道李国又变了天,这璋城也不安稳了……唉,我这是何苦来,又招惹了谁?”
他想了想,又一惊:“啊呀!”
苏仝友与隋子昂忙道:“怎么了?”
隋以廉想了一阵子,脸上更现出苦色:“那人是无量军奔掠营的统领!?你们要知道彻北公向来不问军事,可这统领却为他做事……他分明已有什么图谋了!”
说了这话,他道:“啊呀!前些日子是不是无量城失陷过,万有城也失陷了!?会不会是彻北公想引魔军入境,他好趁乱而起!?”
苏砼友与隋子昂都愣住:“这……彻北公他……不至于如此吧?”
隋以廉立即伸手取了笔:“兹事体大,不得不报了!”
隋子昂脸色一喜:“正是!父亲报上去,我先将那李伯辰拿下!”
可隋以廉刚伸手又取了纸,忽然眉头一皱,低声道:“不不……不可……”
隋子昂一愣,急得眼中要冒出火来:“父亲呀,怎么又不可了!?”
隋以廉将笔一掷,闭上眼长叹道:“我儿,你糊涂啊!仝友,你来和他说!”
苏仝友愣了愣,思索一番,才边看隋以廉脸色边道:“是因为……这个……哦,公子,璋城到无量城近些,还是到国都近些?”
隋子昂皱眉:“自然是无量城。只有到国都三分之一的路程。”
“所以如果我们将李伯辰拿下,彻北公便会先知晓此事。如果他要有什么动作,未等我们的信送到国都,他的雷霆手段就来了!”
他说了这些话,顿了顿。隋以廉等了一会儿,见他再不开口,才睁眼叹道:“还有呢。万一彻北公真反了,算不算是我逼反的?怕他第一个要拿我祭旗!即便不……与今上争起来,无量城一万大军南下,岂不是魔国正好趁虚而入?若魔国也按兵不动,他们两个相争,我帮哪一方?我又不忍见同姓相残……都是麻烦,都是麻烦!”
隋子昂瞪着眼:“父亲你……唉!那父亲你说,现在怎么办!?”
苏仝友忙劝:“公子,府君……府君也是为了你将来打算。”
隋以廉想了想,叹道:“眼下不可再招惹他。他要什么,尽管都送去。一个军中统领,眼界不高,胃口也不会大,那些财物算不得什么。”
“我这边,唉,我猜彻北公纵有不臣之心,也不会急于起事。到今年岁末的时候,我去王都请旨……我请离璋城就是了。”
“还有那个空明会!”他挺直身子看苏仝友,“我叫你入会是就是为了探听内情节制他们,你倒好,纵容会中人帮这逆子做那种下作的事情!”
苏仝友忙躬了身,一言不发。隋子昂也没了怒火,低咳一声,背过脸去。
“叫空明会也别招惹他了,快些送他走!”他抬手指着苏仝友,“偌大一个璋城,被搞得乌烟瘴气!”
苏仝友道:“府君,那,要不要叫大会首来见你?”
隋以廉皱眉:“当然要!竟然搞出这种事!”
苏仝友刚要道“领命”,却见隋以廉又想了想,叹了口气:“算了算了,我不想和那些人打交道。空明会那边,你去叮嘱吧。这些人……我听说他们竟然不许人去拜璋山山君?真是岂有此理。山君乃是正神,怎么拜不得?”
“我隋国供奉的乃是六渎正统,那些人却偏要又信什么大空明,早晚要出事……我才不和那些人扯上干系!好了好了……你们都先去、先去,我得好生静一静……”
苏仝友和隋子昂向他行礼,忙退了出来。
出门走下台阶,隋子昂便道:“苏丞你看,我之前是怎么说的?父亲一定又是这样子,怕前怕后,不想多事!”
苏仝友道:“府君他……也是谨慎小心。公子要体谅。”
“那就由着那个李伯辰了?”
苏仝友又走了几步,低声道:“府君谨慎,我们却不可不为他分忧。依我看,还是得确定那人的身份。我想,可以遣人携礼物去往无量城,求见彻北公或者彻北公公子,只说怠慢了彻北公使者,去赔罪。”
隋子昂眼睛一亮:“好。”
苏仝友道:“只是这礼,得重一些。此事不好叫府君知道,公子……”
隋子昂面露难色:“苏丞,你也知道,我在术学求学,一直没什么进项……”
苏仝友便笑笑:“好。我前些日子新得一对漫星石,这礼就由我来备。”
隋子昂转忧为喜:“多亏苏公了。”
“应当的。”苏仝友又道,“如今先将那人稳住。我刚才差人盯着他了,该知道他在哪里落脚。送他的赔礼,我看就依着他,叫方耋去。”
隋子昂叹道:“好,就委屈他吧。但这份礼就由府上出。”
苏仝友一笑:“就依公子的。”
第六十八章 赔礼
李伯辰在城东找了家小店住下。这店离城门很近,店前道路上都是被大车压出的车辙印,积了雪、又化成冰。该是供南来北往的行商歇脚的车店,因到了冬季,住客就很少,但这正是他想要的。
在从云轩混了一顿吃喝,又得了两个银铤,算下来他如今有两千零五钱,但没选上房,而选了个靠马棚、最便宜的。
李伯辰进了房关上门,只觉自己的心突突地跳。经刚才那一遭,他的酒又醒了些,到眼下想起刚才那些胆大包天的行径,一半觉得略有些后怕,一半又觉得得意。
他便开始细细回想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话,想来想去,都觉得应对得颇为得当。这种事,三年前他或许做不来,可在无量城待了三年,已算是今非昔比了。
因为城中兵卒来源极杂,有做农活的,有做匠人的,还有泼皮无赖、草莽英豪、落魄的富家子弟。与那些人相处,看得、听得久了,心中也就有了许多模样。
隋子昂轻视这些三教九流之徒,该想不到他今天也算是折在这些人的手段上吧。
他便略松了口气,躺在床上歇息,听到身下沙沙的稻草声。
至少二十天的时间里,他所说的那些话都不会被寻出破绽。因为据他估算,从璋城到无量城,即便人、马都上了符,不顾性命之忧,一来一回也得这个时间。无论哪个世界,军队中所用的通讯系统都该是效率最高的吧。无量军传递军情时,使的便是符马斥候,即便羽人也不能比它们更快。因为羽人虽能飞行,却不擅长力,叫他们去送信,还不如人、马。
那么……今夜且安歇一晚。李伯辰叹了口气,他知道今晚本该再叫阴灵离体,探查周围情况。可他今天喝了太多酒,此时已觉得半个脑袋、带着一侧眼睛都一跳一跳的疼。再喝一通,怕是明天难起床了。
事已至此,思虑得也周详,算是尽了全力。如果这样子都能被人当天识破、杀上门来,那死就死了吧。
心中一生出这个念头,李伯辰便愣了愣。睁眼看看粗木的屋顶,坐起身。
自己还是在想着陶纯熙吧?真是没志气。可他也知道那女子是自己在这世上深交过的第一个女人……偏性情、相貌,又都是很出众的。
怪就怪有缘无分吧。他叹了口气,从刚才计谋得成的喜悦中沉静下来,倒稍觉有些失落。在莲花山最后一眼回望无量城时,打算讨个过得去的老婆安稳一辈子。可眼下的形势,已大大偏离那时的初心了,也不知是福是祸。
想到这儿,又想起今天被自己斩杀的阴差。杀那阴差是因要救陶文保,陶纯熙当时也在屋子里。自己那时的悍勇,有没有一些是因为她?也不知那阴差死了,会有怎样的后果。
之后见着隋子昂,也是没忍住心中怒气,今天就仓促将原本想要从长计议的事情给开了头……也是因为她叫自己失望了吧。
他又叹口气,给了胸口重重一拳,发出“嗵”的一闷响,在心里喝道:够了!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大丈夫何患无妻!
这样骂了自己几句,觉得心里舒坦些。便强定心神,打坐调息。他觉得自己虽然不擅修行,但慢慢来也会积少成多。也许有朝一日晋入养气境,就用不着再喝酒出窍了呢?
他曾细想过为何只有在饮酒之后阴灵才能离体。得出的结论是,或许是因为醉酒之后神识也就模糊了,要照他原来那儿的说法,便是自我控制力减弱了,因而阴灵容易挣脱束缚。
但他依他所知,普通人一旦修至第五阶、洞玄境,便也可做到阴灵离体。且在之前的灵照境,便能不借助任何术法、工具,感知到阴灵的存在了。由此可见修行境界越高,阴灵便越容易摆脱肉身束缚。
他眼下这个“酒醉困境”,也许真的可以通过境界的提升来解决。
只是提升境界,除去功法,还需要资财。他忍不住想……倘若自己真从璋山山君那儿得到了炼化阴兵的法子,又去哪里弄钱呢?
同隋不休、隋子昂这些人打交道,已快令他心力交瘁,实在不愿以官身或为六姓效忠的身份谋财。可说到做生意,更是一窍不通。这世间虽有神奇的术法,但在别处却是很不如意的。他所知的许多东西,都成了屠龙之术。
如此一想,更难入定。他索性睁了眼,看到窗外红彤彤一片,是黄昏了。
便在此时,听到有人敲门。
来了。心中杂念立时被抛去脑后,他从怀中将一块银铤、九陌钱,以及零散的铜钱摸出搁在自己身边,沉声道:“谁?”
门外人应:“李将军,是我。”
是方耋。李伯辰暗暗一笑,起身开了门。
正是方耋站在门外,怀中鼓鼓囊囊。李伯辰此时离他近,倒看得更仔细。在从云轩门前时,见他也和隋子昂一样穿着绸面的棉袍,看起来清雅富贵。但如今细瞧,便发现这绸袍的下摆边角处略有些褪色,束腰处的暗纹也有些被勾毛了的痕迹,但以巧妙的手法又织平了。
这袍子,该是方耋为数不多的体面衣裳吧,或许平时一直很爱惜,也穿了很久,但仍不可避免地破损了。
他盯着方耋看了一会儿,侧身:“进来吧。”
方耋脸上没什么表情,施了一礼走进屋。将手探入怀中,摸出一个绸布小包裹。他看到李伯辰床铺上的那些钱,愣了愣。但没说什么,将小包也放到那堆钱上,道:“……李将军,我送来了赔礼。”
李伯辰关了门,毫不客气地坐到床上拆开小包,忍不住一怔是五块黄澄澄的金铤。眼下是黄昏,屋中没点灯,有些暗。但这五块金铤却好像叫屋子里也亮起来了。
他忍不住拿起一块摸了摸这是他第二次亲手碰到这种一块就值一万钱的东西,他在无量城出生入死六年又战功卓著,也不过只能得二十多万罢了。
他本想做出贪财相,但眼下已用不着去“做”了。真心实意地笑起来,道:“啊呀,这赔礼倒不算轻。好,本将很满意。”
方耋想了想,又从怀中摸出五块银铤,捧在掌心,躬身道:“李将军,那些是隋公子的赔礼。这一些是在下的。前天在下冲撞了将军……请不要放在心上。”
李伯辰在心中暗道,他手里那五千钱,怕是他的全部家底了吧。
此人倒的确小心谨慎……的确如他在心中定性的那样。
他便毫不客气地伸手接了,笑得更得意:“好,好。”
但又将笑意一敛,正经道:“方兄客气。那些小事,我并不放在心上。”
又长舒一口气,瞥瞥床上那些金银:“来璋城能结识诸位,其实已算是幸事了。但更要谢彻北公不拘一格降人才。想当初我还是个兵卒,但为彻北公做了一件小事得了青眼,从此便算是,呵呵,青云直上了。”
第六十九章 横财
屋中更暗,但他看得到方耋听了这些话,眼神闪了闪。
李伯辰就想起另一个人。那人是他在做百将时的同袍,是个庶出。家道中落后,为了前途生计百般攀附同城一家富户的公子。那人曾在酒后说,虽动辄与那位公子出游玩耍、饮酒作乐,但自知是因想要出人头地才如此,心中其实酸涩得很。
但最终也没落得什么好结果,隋国征兵,他为一块金铤,替那公子去了无量城。
其实方耋和那人该很像吧。是一位国姓公子的表兄,却连件体面衣裳也要穿得小心翼翼。
因而他说了这些话,便沉默片刻。
他在心中默数,数到五时,果然听方耋道:“是李将军好运。也是彻北公英明。”
李伯辰笑了笑,站起身,在他后肩拍了三下:“也许你明日就也有我这好运了呢?”
两人实在谈不上什么交情,刚才心平气和地说了几句话,也只算客套罢了。他忽然这样做,能感觉到方耋的身子猛地绷紧,脸上终于露出讶色。
李伯辰便又道:“我要歇着了。方兄请回吧。”
说了话便走去门边打开门。
方耋皱眉想了想,但还是说:“好,请将军安歇。”
又躬身一礼,走出门去。
李伯辰走到窗边,看着方耋走上店前大路,行了五六步,身子微微一顿,转脸向窗口看过来。李伯辰没有避开,仍看着他。两人目光交汇,方耋移开视线,匆匆离去了。
这人挺聪明,刚才该是想明白自己的暗示了吧。只是不知道胆子够不够大。
……
……
方耋走到府治衙门中时天已黑了,但隋子昂和苏仝友仍待在府丞值房中,一见他走进来便问:“如何?那人在做什么?”
方耋关了门,低声道:“子昂对他的评判是对的,那人果然贪财。”
“我进门的时候见他床上摆了钱,该是在数钱的。”
隋子昂一愣,失声笑起来:“数钱?两个银铤也要数?”
方耋也笑笑:“我将那五万钱交给他之后,他立即拿了一块在手上摸,看着发愣,好像从没碰到过,当时脸色就好看了。我又奉上五块银铤说这是我的赔礼,他竟然就和我称兄道弟,还要拍拍我肩头。”
这回苏仝友也微笑起来:“公子,这人倒是个真性情。方耋,他还说了什么?”
方耋想了想:“还说了一番感激彻北公提拔之恩之类的。说他以前只是个军卒,因为帮彻北公办了好事,才许他这个差事。我听了觉得怪,子昂,难道彻北公什么三教九流的都用么?”
隋子昂脸上露出不屑之色,哼了一声。但还是略放低声音道:“你不晓得么?那个彻北公所谓的礼贤下士是出了名的。哼……说好听是礼贤下士,说难听不过是把人当物件来使,好用的时候就重用,不好用的时候就丢了。我听说他的一班亲卫竟然都是羽人叫那些蛮族每天贴在身旁,也不知怎么想的。”
“不过也对……他现在失了势,除了三教九流还有何人可用?可笑。”
方耋道:“……哦。”
苏仝友又问:“还有呢?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方耋这一次想了许久,笑笑:“苏丞,再没了。”
隋子昂便伸了个懒腰:“这就好了。我说方耋,你也送了五千钱?把你家老底都拿出来了吧?姨母这月可还能过?哈哈……这次多亏了你,你去后账房领上两百钱,解一时之困吧!”
方耋轻出口气,笑道:“子昂,不必了,我还能……”
“哦,那好。那我去睡了,你们先说会儿话。”隋子昂便又打个哈欠,撩门帘开了门,走出去。
与苏仝友在室内静默一会儿,方耋又开口:“苏丞……”
“嗯?”
“我去他住的那个刘二哥车店的时候,看见咱们派去盯着他的那两位都在打哈欠,看着不是能办事的样子。要不然,我这些天亲自盯着他吧。我之前也得罪过他,你知道,我不比子昂,万一那人……”
苏仝友想了想:“也好。还是你思虑得周全。”
方耋便施了一礼:“那我这就去。”
“稍等。”苏仝友叫住他,从袖中摸出一块银铤递过去,“收着。”
方耋一愣,才道:“这怎么使得,这……”
苏仝友将银铤塞进他掌中,摆摆手:“去吧,去吧。”
方耋握着银铤,沉默一会儿才道:“多谢苏公。”
……
……
李伯辰抱着他的五万六千九百九五十钱睡了一个晚上,再醒来时天已大亮,太阳晒了屁股。
这一觉睡得极沉,连一个梦都没做。他迷迷糊糊地睁了眼,听见身旁金银的哗啦声,觉得略安心。便将一只胳膊搭在脑门上,望着屋顶放空一会儿,想,自己果然还活着。
昨天杀了阴差,昨晚无事发生,难道那事儿就那么揭过了?还是说报应得过些日子才来?
这事儿该尽快找人问问。否则总有这个担忧坠在心头,当会影响他对形势的判断。还是在雪原上同妖兽作战省心,只要想对战之法就好,用不着那么多弯弯绕绕。
他伸另一只手抓了几块银铤又松开,听着贵金属的碰撞声,想,这些钱,也得尽快花了。怎么花他已想好了晋境。
他在灵悟境徘徊了将近四五年,除去因为资质差,还因为缺少天才地宝。可如今他身边就有横财一笔,又不能拿来购买田舍,还是花在自己身上安心。
倒是可以去术学查一查,哪些宝贝能在灵悟境时化用,又可以在哪里购得。
想到此时他就起了身,扎紧腰带,将钱财都收入怀中,顿时感受到豪阔的沉重感。他去车店一楼洗漱了脸,立即点了一桌吃食。托空明会的福,这店中的猪肉似乎一样卖不出,分量给得极足。
李伯辰大吃大喝一通,也只用了二十钱。可那车店掌柜和伙计都看得眼睛发直,大概从未见过能在这种地方吃这么多的。
他打着饱嗝出门去,沿街走了一会儿,慢慢觉察到有人在盯梢。该是隋府的人吧,可也是应有之意。要是没人盯着他,才说明事情不妙了。
第七十章 刀
途中遇到一家兵器铺子,便迈步走进去,挑了一口最贵的刀。这刀寒光凛凛,刀身遍布羽纹,亮得像镜子一般。李伯辰拿在手里挥了挥,觉得有些轻。又试了几口,仍是轻。
那店铺伙计大概觉得他是个买不起、只能看、便只好找这种借口挥舞宝刀过过瘾的落魄武人,便笑道:“客人要是还觉得不满意,不如试试那个。”
他将手往店铺旁一伸,指的是墙边一个铁质兵器架上的大铁刀。那刀比寻常的刀要大了一号,刀身极厚,有一半个巴掌宽,刀萼、刀柄也都是铁铸的,装饰得极华丽。许多兵器店都有类似的玩意儿,摆在店中一来是镇凶,二来是显示豪阔。
李伯辰此时因有了钱而胆气极壮,便笑笑:“这刀多少斤?”
伙计倚在柜台后,边掰着面馍吃边竖起三根手指,笑眯眯地说:“三十斤。”
李伯辰一愣:“三十斤?”
这倒和无经山上那柄宝刀差不多重了。当时他单手握着那柄刀,是觉得有些吃力的。
“里面有些地方灌了铅的,怕手感不好。”伙计打量他,笑道,“我家掌柜说了,谁能单手将这刀舞上三分,这刀就送他。怎么样,客人嫌我家宝刀分量不够,要不要试试?”
看他这眼神,李伯辰倒生出了争强好胜之意。心想自己发力、强撑一口气,舞上三分倒也不是难事。只不过这分量用在实战里的确不趁手,他也不想要,只给这伙计个教训就好了。
便一笑:“一言为定?”
伙计也斜眼笑:“那当然。我家是百年老号,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李伯辰便走到铁架旁,伸手握了刀柄,一发力。
这一发力,他便眉头一皱。不是提不起,而是觉得不如想象中沉重。但随即想到,或许是那须弥胎的效用。应慨说那东西是灵宝,自己一口气吃了差不多一整个,只怕这些日子药力正在慢慢化开吧?于是力气也大了。前些天频繁阴灵离体而不觉得精神萎靡,多半也是因它的功效。
他心中一喜,单手将刀提起,退开三步,挽起刀花来。
那伙计初见他挽了几个,还没放在心上,仍慢慢吃东西。可等看他真一口气舞了一分多,不禁目瞪口呆,连口中的馍渣都落到柜上了。
李伯辰将这刀舞了一气,心中有几分惊喜。这刀的分量竟然正合适,持握起来感觉妙极了。他舞了三分多之后,终于稳稳停住,将刀拄在地上。这铺子的地面是以薄石板铺就的,只听“当”的一声响,石板竟被震裂了。
他实在喜欢这刀,便忍不住赞道:“好家伙,正趁手!”
那伙计怔了好一会儿,才忙道:“我说客人,我刚才那是……那是……”
却瞥见铺子外面因李伯辰舞这刀而站了六七个看热闹的,又见他们在李伯辰停手时忍不住齐齐喝了一声彩,便将后半截话咽回去,苦了脸:“客人你稍候,稍候啊……”
忙走到里间门口撩了帘子:“掌柜的,掌柜的!”
李伯辰在心中暗笑,想大爷如今有的是钱,是要买你这刀,又不白要你的,慌什么。
伙计又喊了两声,才有人撩了帘子露出半个膀子。伙计忙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那人就走出来:“是哪位壮士有这样的力气?”
那人便看见李伯辰,李伯辰也看见他,两人都愣了愣。
竟是孙却叶英红那益盛合商号的老掌柜。
他怎么在这儿?李伯辰又一想,便道也许这刀兵铺也是叶英红家的吧?周栩被调遣到无量城之前就是武人,在璋城开个刀兵铺也不意外。
实在太巧了。
孙却惊道:“是李将……李先生!”
看他这神情,该是叶英红将自己救她的事情都说了吧。李伯辰便笑笑:“孙掌柜,真是巧。”
伙计没料到自家掌柜认得这大力士,忙避到一旁去。
孙却看看他手中那柄刀:“李先生是来买刀?”
李伯辰笑道:“一路南下,没个趁手的家伙,兴起拿来耍耍倒觉得真不错。刚才和那位小哥开个玩笑我不白要这刀。”
孙却叹了一声:“以李先生对我家的恩情,漫说这刀,就是将这铺子赠予李先生又如何?周二,去把刀鞘寻来!”
那伙计越听两人说话越觉得关系非同一般,如今听了吩咐,忙不迭钻去后院。
李伯辰叹了口气,想孙却在路上看似对叶英红不甚恭敬,可如今看,却似乎极关心她,大概是由于旁的缘故才有心结吧。
自己还曾甩过他两个耳光。
又想到如今麻烦缠身,还是不要将他们也卷进来,便道:“孙掌柜,我还有事。这刀先存在这儿,我改日来取,告辞。”
孙却忙绕过柜台走出来:“李先生,大恩未报怎好叫你这样走!先生请随我来后院……东家就在后院。她这些天常念着你的恩情,总说要当面致谢。如果今天叫先生走了,我怎么向东家交代?”
其实进这铺子的时候,李伯辰便知道盯着他的人一定瞧见了。刚才与孙却隔着柜台说话,盯他的人看不到,并无大碍。
可现在孙却走过来,面上神色又有些激动,那些人一定觉察出什么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自己倒真算是个灾星,到底又给这家人惹了麻烦。也只好随他进去,将事情说明叫他们有所提防吧。
便叹道:“好。那我去见一见就走。”
他便又将那刀搁在刀架上,随孙却走进后院中去。他家这后院不大,院中胡乱搁了许多刀兵坯子,还有两个伙计在干活。孙却引他又走了一进,环境才好些。
再将他引至主屋,撩开帘子,进了前厅。孙却在厅中道:“东家。”
隔一会儿,一旁屋中有人应:“孙先生?”
果真是叶英红的声音,恹恹无力。
孙却便道:“东家,我遇见了李将军,现在他在厅里。”
先前在前铺说话时,孙却脸上有笑意,声音也轻快些。但一路走进来,他脸色逐渐凝重,声音也变沉。李伯辰心中跳了跳,忍不住想会不会哪里不对劲儿。
他只想这一刻,便听到脚步声。叶英红撩起门帘,走了出来。
她头上裹着细布,身上穿着宽松的棉袍,走路腿脚不利索,似乎腿上也还裹着。原本就白,如今脸上没了血色,就更白了。
她见了李伯辰,便眼眶一红。李伯辰最见不得女人哭,正要上前说些什么,却见孙定也退后一步,与叶英红一齐跪下,竟给他连磕了三个头。
第七十一章 踪迹
他本想去扶,却想到自己怀中还揣着五块金铤、六块银铤和好几陌钱。真俯下身去,只怕那些东西要掉出来将人砸晕,就只好生受了,道:“红姐、孙掌柜,这是做什么!?”
孙定这才起身,扶叶英红慢慢坐到厅中木椅上。叶英红盯着他,道:“先夫阵亡后,听得他的死讯,各房亲戚都来争利。我左支右绌,最后家中无钱度日,是快要将他留下的这个铺子也典卖了。”
“幸而李将军那时送了一万钱来,那些人又知道是无量军的统领对我家照顾,才退去了。前两年我又开了益盛合那商号,日子才渐渐过起来。”
“李将军,当时要没有你的恩情,真不知道怎么办。我早想当面谢你,可怎么进得了无量城?那天在无经山知道是你,又……”
原来这两人脸色凝重,是因为这事么?李伯辰在心中叹了一声,其实这事,不算是他做的,而是当时的“他”做的。但如今两人的情感、记忆早交融在一处,分不了彼此了。
他便道:“周将军为我而死,一万钱的事……红姐不要谢我了。不然实在是折辱周将军的在天之灵了。”
叶英红擦了擦眼角,又道:“好,李统领,大恩不言谢。”
她转脸看了一眼孙却,两人似乎要说什么,却有些犹豫。
李伯辰便道:“红姐,孙掌柜,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孙却便想了想,低声道:“李统领,东家说那天在无经山上,是你救了她,留下与两个妖人缠斗。后来留着看车的伙计也回到北口说,你当时被那两个妖人带上了车,其中一个还留了一块金铤。”
他说的该是李定和李丘狐吧。李伯辰想那两人其实和应慨不是一伙的,但妖兽冲击车队的时候,他们两个该也没有拦着,的确会被当做妖人。
但孙却要说什么?
便听他又道:“我们在北口待了些日子,才回了璋城。本以为被他们带走那车算是没了,可竟有伙计在城外路边发现了。我便猜,或许是统领你落入那两个妖人之手,被他们带来璋城了。”
“前些日子,路上没了的两个伙计的家里人,又去益盛合送谢礼,说我们赔了他们一万钱。我们想来想去,觉得事有蹊跷……我们的赔金其实还没有送出去,哪来的一万钱?”
李伯辰心道,那是应慨赔的。不过这话此时当然不好说。
孙却又皱眉道:“我们就起了疑心,想那车既然是在璋城外被发现的,妖人会不会将统领也带来了璋城?难道是被统领劝说了、良心发现,才留钱赔命么?”
“后来再细想,妖兽冲下山时,那两人似乎并未指使妖兽伤人,会不会其中另有内情。我本不愿多事,但东家对我说明了你的身份,我才叫人去查,想也许你此时就在璋城落难,不知我们能不能做些什么。”
李伯辰心中一暖。无论叶英红还是孙却,都是寻常人。自己这种武夫参与到生死之事中,并不很怕。可他们不清楚事情缘由,却真敢去查,实在叫人动容。
只是……李定和李丘狐竟然也到了璋城?!是跟着自己,还是要取道去李国?
他微微皱眉,沉声道:“再往后呢?可查到了什么?”
孙却便道:“真查到了。当日那两人,一个叫李定,另一个叫李丘狐,两人就住在璋城!”
“那叫李定的,在本地术学做事,那叫李丘狐的,似乎是他的孙女。”
李伯辰怔住:“李定?术学!?”
他心中念头电转,忽然想到昨天在从云轩的事情当时他哄苏仝友说自己追查李国逆党,一直查到术学。当时苏仝友就愣了愣,似乎知道些内情。自己当时只道竟蒙对了……难道苏仝友早知道术学中有临西君的人么?
那他知不知道就是李定?
不妙……前天在术学出了一番风头,只怕李定已经知道自己在璋城中了。
见他脸色大变,叶英红也有些紧张,道:“李统领,你真不知道么?你是从他们手里逃出来的么?那你要快些走……也许会被他们发现的!”
李伯辰定了定神:“红姐,此事你们报给璋城督院了没?”
孙却道:“没有。我们怕报了督院,牵连到你。东家在北口曾经打听过你,过几天听说你早在无量城阵亡了……便猜你身上或许有什么麻烦,也就不好报了。”
“那,孙掌柜知道李定住在哪里么?”
听他这么问,叶英红与孙却对视一眼,似乎因确定了他与那两个“妖人”的确没什么关系而略松一口气。孙却便道:“住城东,暖水巷尽头,一座褐门的宅子,院里有一株老柳树。”
李伯辰沉声道:“好。红姐,孙掌柜,我眼下的情况是这样:我南下,是为彻北公做些事。如果日后有人来问,你们只道我曾是周将军的上官,与你家是泛泛之交。今日来此,也只是偶遇、探望一下罢了。至于别的事,你们不要再打探……如今璋城里暗流涌动,你们不要牵扯进去。”
叶英红迟疑了一会儿:“这么说,李统领你现在无事了?”
李伯辰苦笑:“算是无事了。李定……你们不要再和他有瓜葛。”
孙却看了一眼叶英红,道:“东家,听统领的。”
李伯辰便一拱手:“我还有事,两位,我得先告辞。如果日后有机会,我们再相见,但千万不要来找我。”
他的话说得极郑重,两人都为之一凛,便只应下了。
李伯辰被孙却送出前院,临走时见叶英红眼中切切,似乎还有话要说,倒不如初见时那样英姿飒爽了。便在心里苦笑一声,我是个麻烦人,只愿真的别再关注我才好。
他走出铺子时,到底带上了那柄刀。伙计取来刀鞘,孙却叫他务必收下,说该用得着。李伯辰心中乱,便没心思再推让。然而这刀太重不便悬在腰间,便以皮带背在背上。
他在铺子门前站了一会儿,深吸三口气,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行程得改一改。
原本打算,今日有意去找些姓李的人问问城中情况,做给隋府看。但如今么……只怕得先会一会李定。
要换个角度想,知道李定也在璋城,倒叫他的计划省了不少的功夫。
第七十章 刀
途中遇到一家兵器铺子,便迈步走进去,挑了一口最贵的刀。这刀寒光凛凛,刀身遍布羽纹,亮得像镜子一般。李伯辰拿在手里挥了挥,觉得有些轻。又试了几口,仍是轻。
那店铺伙计大概觉得他是个买不起、只能看、便只好找这种借口挥舞宝刀过过瘾的落魄武人,便笑道:“客人要是还觉得不满意,不如试试那个。”
他将手往店铺旁一伸,指的是墙边一个铁质兵器架上的大铁刀。那刀比寻常的刀要大了一号,刀身极厚,有一半个巴掌宽,刀萼、刀柄也都是铁铸的,装饰得极华丽。许多兵器店都有类似的玩意儿,摆在店中一来是镇凶,二来是显示豪阔。
李伯辰此时因有了钱而胆气极壮,便笑笑:“这刀多少斤?”
伙计倚在柜台后,边掰着面馍吃边竖起三根手指,笑眯眯地说:“三十斤。”
李伯辰一愣:“三十斤?”
这倒和无经山上那柄宝刀差不多重了。当时他单手握着那柄刀,是觉得有些吃力的。
“里面有些地方灌了铅的,怕手感不好。”伙计打量他,笑道,“我家掌柜说了,谁能单手将这刀舞上三分,这刀就送他。怎么样,客人嫌我家宝刀分量不够,要不要试试?”
看他这眼神,李伯辰倒生出了争强好胜之意。心想自己发力、强撑一口气,舞上三分倒也不是难事。只不过这分量用在实战里的确不趁手,他也不想要,只给这伙计个教训就好了。
便一笑:“一言为定?”
伙计也斜眼笑:“那当然。我家是百年老号,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李伯辰便走到铁架旁,伸手握了刀柄,一发力。
这一发力,他便眉头一皱。不是提不起,而是觉得不如想象中沉重。但随即想到,或许是那须弥胎的效用。应慨说那东西是灵宝,自己一口气吃了差不多一整个,只怕这些日子药力正在慢慢化开吧?于是力气也大了。前些天频繁阴灵离体而不觉得精神萎靡,多半也是因它的功效。
他心中一喜,单手将刀提起,退开三步,挽起刀花来。
那伙计初见他挽了几个,还没放在心上,仍慢慢吃东西。可等看他真一口气舞了一分多,不禁目瞪口呆,连口中的馍渣都落到柜上了。
李伯辰将这刀舞了一气,心中有几分惊喜。这刀的分量竟然正合适,持握起来感觉妙极了。他舞了三分多之后,终于稳稳停住,将刀拄在地上。这铺子的地面是以薄石板铺就的,只听“当”的一声响,石板竟被震裂了。
他实在喜欢这刀,便忍不住赞道:“好家伙,正趁手!”
那伙计怔了好一会儿,才忙道:“我说客人,我刚才那是……那是……”
却瞥见铺子外面因李伯辰舞这刀而站了六七个看热闹的,又见他们在李伯辰停手时忍不住齐齐喝了一声彩,便将后半截话咽回去,苦了脸:“客人你稍候,稍候啊……”
忙走到里间门口撩了帘子:“掌柜的,掌柜的!”
李伯辰在心中暗笑,想大爷如今有的是钱,是要买你这刀,又不白要你的,慌什么。
伙计又喊了两声,才有人撩了帘子露出半个膀子。伙计忙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那人就走出来:“是哪位壮士有这样的力气?”
那人便看见李伯辰,李伯辰也看见他,两人都愣了愣。
竟是孙却叶英红那益盛合商号的老掌柜。
他怎么在这儿?李伯辰又一想,便道也许这刀兵铺也是叶英红家的吧?周栩被调遣到无量城之前就是武人,在璋城开个刀兵铺也不意外。
实在太巧了。
孙却惊道:“是李将……李先生!”
看他这神情,该是叶英红将自己救她的事情都说了吧。李伯辰便笑笑:“孙掌柜,真是巧。”
伙计没料到自家掌柜认得这大力士,忙避到一旁去。
孙却看看他手中那柄刀:“李先生是来买刀?”
李伯辰笑道:“一路南下,没个趁手的家伙,兴起拿来耍耍倒觉得真不错。刚才和那位小哥开个玩笑我不白要这刀。”
孙却叹了一声:“以李先生对我家的恩情,漫说这刀,就是将这铺子赠予李先生又如何?周二,去把刀鞘寻来!”
那伙计越听两人说话越觉得关系非同一般,如今听了吩咐,忙不迭钻去后院。
李伯辰叹了口气,想孙却在路上看似对叶英红不甚恭敬,可如今看,却似乎极关心她,大概是由于旁的缘故才有心结吧。
自己还曾甩过他两个耳光。
又想到如今麻烦缠身,还是不要将他们也卷进来,便道:“孙掌柜,我还有事。这刀先存在这儿,我改日来取,告辞。”
孙却忙绕过柜台走出来:“李先生,大恩未报怎好叫你这样走!先生请随我来后院……东家就在后院。她这些天常念着你的恩情,总说要当面致谢。如果今天叫先生走了,我怎么向东家交代?”
其实进这铺子的时候,李伯辰便知道盯着他的人一定瞧见了。刚才与孙却隔着柜台说话,盯他的人看不到,并无大碍。
可现在孙却走过来,面上神色又有些激动,那些人一定觉察出什么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自己倒真算是个灾星,到底又给这家人惹了麻烦。也只好随他进去,将事情说明叫他们有所提防吧。
便叹道:“好。那我去见一见就走。”
他便又将那刀搁在刀架上,随孙却走进后院中去。他家这后院不大,院中胡乱搁了许多刀兵坯子,还有两个伙计在干活。孙却引他又走了一进,环境才好些。
再将他引至主屋,撩开帘子,进了前厅。孙却在厅中道:“东家。”
隔一会儿,一旁屋中有人应:“孙先生?”
果真是叶英红的声音,恹恹无力。
孙却便道:“东家,我遇见了李将军,现在他在厅里。”
先前在前铺说话时,孙却脸上有笑意,声音也轻快些。但一路走进来,他脸色逐渐凝重,声音也变沉。李伯辰心中跳了跳,忍不住想会不会哪里不对劲儿。
他只想这一刻,便听到脚步声。叶英红撩起门帘,走了出来。
她头上裹着细布,身上穿着宽松的棉袍,走路腿脚不利索,似乎腿上也还裹着。原本就白,如今脸上没了血色,就更白了。
她见了李伯辰,便眼眶一红。李伯辰最见不得女人哭,正要上前说些什么,却见孙定也退后一步,与叶英红一齐跪下,竟给他连磕了三个头。
第七十二章 冤家
李伯辰背了刀一路打听,找到暖水巷。他站在巷口,发现此处的宅邸虽不如榆钱街那样高大,却都很清雅小巧,看着也是上流人所居的地方。
他没有立即抬脚走进去,而在心中将纷杂的念头又理了理。
如果李定这几日知道他在璋城,他却无事,该说明李定认为无经山一事已了,不必再有什么瓜葛了。如果他不知道,自己就更得去找他。
他之前已将要在璋城、璋山所行之事考虑得周全清楚,但现在多了个曾在无经山照面的李定,那计划就多了极大的疏漏。他必须同李定谈一谈,好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处理。
照理说,自己与他们没什么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必要,此番应无大碍的。
如果交谈之后,意识到原本的计划可能无法施行……反正眼下已有了五万六千九百七十五钱,大不了知会陶宅一声,卷款跑路了便是。
他心中稍定,深吸一口气,走入巷中。
数百步之后,走到巷子尽头宅邸的褐色木门前,抬手拍了拍门环。
他用的力气并不大,可那门竟吱嘎一声响,被他拍开一条缝。他本就全神戒备,见这门忽然开了,下意识闪身一旁,将手一探握住了刀柄。
等了片刻,不见有人出来,也不见有人说话,便伸手将门再略推开一些,往里面看。
便见李宅的格局与陶宅不同,要小上许多。进门便是一片大院,其中有浅池、流水、假山、石井、小木桥。主屋也是古时风格,有好大一片檐廊。廊上有矮栏杆,栏杆之后置有一尊煮茶的小泥炉,一旁还有三个蒲团。
但泥炉中没有碳火,主屋的门窗也紧闭着,像主人并不在此地。
门既未上锁,看起来就不像临时有事外出。难道是……昨天自己胡说曾追查李国逆党到了术学,府衙的人因此有了动作,将李定、李丘狐惊走了么?
如果真是如此,也不知他们两个有没有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李伯辰又意识到,李定与李丘狐两人所知道的也仅是自己乃无量城奔掠营统领而已,真说出来了,两方又能对得上什么?反而更证实了自己的身份。
这时候忽然听到院中隐约传来“咚”的一声响。他愣了愣,实在分辨不出那声音是因为什么东西、怎么发出来的。
他在门前略犹豫一会,将背上的刀抽了出来,迈步走进去。
行入院中四五步,再没听到什么动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倒觉得院子里没外面那么冷了。他想到这一节,微微一愣。因为璋城别处的街上都覆着残雪,可这院中的墙角、山下等处却是微微湿润的,仿佛是雪化了,又像有人用水浇过。
可浇墙角、山石做什么?他忍不住侧脸往门外看了看。但这一看,心中却一惊门不见了,身后只剩一堵白墙!
他心中暗道“中计”,立时暗诵咒文将曜侯中的阴兵唤了出来,又沉声道:“并无恶意,只来查问几句话,朋友何必躲躲藏藏?”
他不知是李定、李丘狐在这院中设了阵还是府治衙门的人在守株待兔,因而将话说得模棱两可。但等了片刻,仍无人应答,他便慢慢退去墙边,想试试能不能从墙头跳出去。
可双腿刚要发力,却忽见墙外飞来一个黑影。他原本全神戒备,一见这黑影跃进来,想都不想举刀便劈。
但刀劈出去的一刹那却将那黑影看清楚了是个人!
然而他出刀凌厉,再来不及收刀了。那人影正撞上他的刀刃,甚至脸上还有些惊恐之情,胸口一下子便被破开、被斩落于地。
李伯辰愣了愣,便没来得及去避从他胸口喷出的血,被淋了满脸。
正要发呆,又见有两个人影从墙外飞来,他忙收刀向后跳了两步,那两人便跌在他身前,都摔得七晕八素,哼都哼不出。待其中一个勉强抬起脸,却见正是方耋!
这两个,加上之前被他误杀的那一个,正是府治衙门派来盯着他的,早上的时候他便认出来了。他心头一凛,抹了把脸低喝:“方耋,谁把你们”
“是我。”一个人影跳上墙头,声音含笑,“你带了这三个人跑来我家,果然是在追查我们的么?”
李伯辰便看到李丘狐。她站在墙头,身穿黑色劲装,手中持有一柄单刀,脸上还有些笑意。上次见她时她简单梳了个发髻,如今却只将头发扎起,露出修长的脖颈。她的肌肤原本就白得近乎透明,如今被黑衣一衬,看起来更是明艳不可方物。
此时和她说话,怕是要穿帮。李伯辰心中一沉,便道:“我来此是……”
可他话没说完,李丘狐纵身从墙头跃下,掌中钢刀一插,便将另一个人钉在地上,抬眼看他:“是做什么?”
她说话间拔出了刀,又要去杀方耋。
李伯辰立时喝道:“慢!”
李丘狐脸上浮出冷笑:“哦,这么看你们果然是一伙的。正好,再较量较量!”
她话音一落,飞起一脚便将方耋踢晕。借这一脚的力道,身形如柳叶便飘起,向他挥刀便斩。
李伯辰心中便生出一股阴火。在无经山见她时,她还曾想放过自己,只觉得她是真性情。但现在见她杀人连眼都不眨,好似屠鸡宰狗一般,这“真性情”未免太过极端。
要临西君的人都是这种杀人不眨眼之辈,倒早被剿灭了才好!
他便一咬牙,举刀一格。
当的一声响,两刃相交,火星四溅。李丘狐笑着喝道:“好啊,你的力气还没变小,再试试!”
她借这一击之力退开一步,但随即举刀又斩。李伯辰掌中这柄刀虽然合用,可毕竟是新得的,还做不到得心应手。倒是李丘狐的单刀挥舞起来比他更轻便迅捷,第二刀斩到的时候,他只得将刀一立,竖着格了一记,便又觉一股大力传来,竟叫他退后了半步。
这一瞬间,余光瞥见主屋的门开了,李定背着手走了出来。
第七十三章 暗器
李伯辰知道如今不比在无经山时,没有山君调用的生机之力为自己疗伤。便在心中暗道绝不可硬拼,只能取巧才能得胜。
那李定就站在廊檐下,搞不好还会出手……得想个办法尽快将李丘狐制伏,才好说话。
他刚想到这里,李丘狐第三刀又到。李伯辰心中已有了主意,将竖在地上的长刀一踢,要荡开她这一击。这一招,就只使了六分的力气。果然,这样的力量在李丘狐的刀势面前完全不占上风,没将她的刀荡开,倒被她压了下来。
李伯辰只觉掌心一热,他这三十斤的铁刀竟弹回自己胸前了。他便立即佯装败势、退后一步。李丘狐接连三击都占了上风,似乎愈发得意,腿一发力,竟然双手握了刀又斩过来。
此时李伯辰的脚已在地上踏稳了,双手也将铁刀横推在胸前。见她这一刀来,低喝一声,暴起发力!
他此前在无经山上时接连逃亡许多天,体力并不在巅峰状态,之前又同浑甲兽死斗,已有些疲惫了。但如今早上刚吃了一顿饱的,体内又有须弥胎的药力、妖兽的血肉,这一发力,已是将十分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他双手将铁刀猛地一推,正迎上李丘狐的单刀。
只听得仓啷啷一声响,单刀竟被他一击磕飞!李丘狐似乎没料到他的力气竟然比在无经山上时还大上许多,双臂也被荡开,身前空门大露。
李伯辰便将刀狠狠一劈,斜着去划她胸口。但他毕竟还想与李定交谈,此时便稍往上偏了偏,好叫李丘狐能避开她一旦弯腰去避,他就立即踢她的小腿,刀势向下一收便可擒住。
可李丘狐竟不躲,直迎着他的刀势而来。李伯辰心头一惊,下一刻李丘狐便欺近他身前,一拳轰他持刀的手腕,一拳轰他的前胸。
李伯辰没料到她胆子这样大,打法也一样的悍勇,不知是不是学了自己在无经山的招式。便觉得胸口嗵的一声响,竟被她轰退了一步,一阵气闷。好在手臂及时避开,只被拳锋擦了手腕,但也觉得火辣辣的疼。
李丘狐使了这两击,却没有乘胜追击,而抽身往李定那边飞退而去。
李伯辰心道不妙,正看见眼前金光一闪原来是胸口藏着的一块金铤被李丘狐轰出来了。他想都没想,左手抓了这块金铤,发力便射向李丘狐。
李丘狐该没料到李伯辰竟还有暗器,避无可避。便“啊”的低呼一声,正被金铤砸中左肩。她那左肩在无经山就被李伯辰伤了,或许尚未复原,脸上立时露出痛苦之色,脚步一个踉跄。
李伯辰便猛一挥刀,正用刀背击中她的小腿、将她绊倒了。
又纵身向前,大刀咚的一声刺入她脖颈旁的土中,竟成了个铡刀样,只消手腕一使力,这女罗刹便得身首异处了。
两人斗到此时,只不过七八招而已。李定见此情景才来得及惊呼:“李将军刀下留人!”
李伯辰本就没想杀她,只将铁刀稍稍一压,抵住李丘狐喉头,喘了口气沉声道:“那李先生又为何布阵害我?”
李丘狐被他击倒、挟制住,脸上闪过一丝惊恐之色。但这神情转瞬即逝,很快又变得平静,躺在地上仰脸看李伯辰:“卑鄙。想害你的话,早就杀死你了。”
李伯辰知道她说的是自己抛出的那块金铤。在战场上杀敌时没什么卑不卑鄙,可他刚才与李丘狐单打独斗,李定也未出手。自己使了暗器,的确也算是“卑鄙”吧。
便道:“情非得……”
他那“已”字未出口,自己先愣了愣。是因为李丘狐的“想害你的话,早就杀死你了”那句话此刻才意识到,这女子一直在用一柄寻常的铁刀与自己斗,而没用她那火焰刀,也不曾现出罗刹的模样。
她要真用了火焰刀,那东西既有钢铁之硬,又可像幻影一般分分合合,自己的确未必能赢得这么轻松。
难道她真未打算要杀自己的么?
他这么一想,手中的刀就松了松。李丘狐一把拍开他的铁刀,从地上站起,又顺手将那块金铤也捞在手中:“你这人原来开不得玩笑的。那这个就赔我。”
她转了身走回到李定身边坐到廊檐下,一手握着金铤,一手慢慢揉自己肩头,又将鞋袜脱了,毫不避讳地查看被李伯辰刀背击中处。
李伯辰此时才发现她双手虎口竟都被自己震裂了,半截白玉般的小腿上,也有一道乌痕。
他一时间觉得有些进退无措,只得咬牙道:“不是害我,为什么骗我杀人?”
李丘狐笑了笑:“呵,无量城的将军,也怕杀人的么?”
李伯辰皱了眉:“我只取人性命只因迫不得已,从不滥杀。况且他们都是奉命行事,你怕他们找到你们的藏身处,打晕捆了就好,何必要他们的命?况且李先生术法神奇,难道没法子叫他们忘了今天这事?”
李丘狐愣了愣,又看他一眼,一笑:“妇人之仁。”
一直以来倒不是只有她才这么说自己。李伯辰张了张嘴,到底再懒得和她争辩了。两人性情不同,是辩不明什么道理的。
此时李定终于笑了笑,道:“李将军这性情,不是妇人之仁,而是大将之风。狐儿,你当李将军没有对你手下留情么?”
他抬手一指:“他的阴兵就在院中,之前可没用这手段来欺负你。”
李伯辰心头一动,才想到自己之前唤了阴兵出来。李定该是又开了阴眼,见到了吧。只是说来惭愧,即便两人打斗时他想起了那些阴兵,却也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对生人使唤的。
倒是这李定,此时看起来和蔼可亲,全没了无经山时的模样。李伯辰知道此人心机深沉,不晓得此刻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便听李定又道:“不过也不是狐儿要哄你杀人。她想要了结这三人,实在也是情非得已。我听说将军昨天与璋城府治的公子谈了话,该是说起了我们吧。”
他真是消息灵通!李伯辰想了想,道:“既然李先生知道了,我就不再隐瞒。我昨天只是说追查临西君部属,并未提到两位。”
李定笑叹一声:“可将军这一句话,却坏了我们的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