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章 李伯辰心道,不吃白不吃
李伯辰随孟培永进到院中,脚刚踏进门,就闻到香味儿。再一看,瞧见院子里垒了个火塘,塘中正烧着碳。火堆之上放了一口怪锅,又薄又宽,像是个翻过来的草帽。
他第一次进孟家的院子,如今发现并非一般的形制。而像是一个三进院,将垂花门给拆了,前面就空了好大一块场地。虽没有亭台水榭之类,但也有些怪石、花木。这火塘就设在院子东边两株腊梅树下,那树开过花,都谢了,如今生出绿叶,倒别有一番情趣。
火塘边还放了两张小桌,两个矮凳,桌上摆了些碗筷食材。孟娘子和一个丫头正在塘边忙,听着开门声,孟娘子道:“快点快点,都好了——你明天叫李兄弟他带你去看不就行了么?”
又拿着一把火夹转身对那丫头道:“你去看看他俩还睡着没,这儿先不用你忙了。”
丫头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活往后院走,孟娘子这才瞧见孟培永身边的李伯辰,愣了一愣,道:“哎呀,真是,刚说了你,你就来了——君侯怎么有空来我家串门子了?正好,你吃了没?”
李伯辰其实在常宅吃过了。但闻着这香味儿,便笑道:“还没。”
孟娘子道:“这就好,君侯,来一起尝尝。”
这时两人走到火塘边,李伯辰把那锅的模样看仔细了——是一口大石锅,肚子里煮了一锅清汤,有些青菜、蘑菇、豆腐。边沿有一个巴掌宽,上面刷了油,正滋啦啦地响。
旁边的桌上摆了些切好的肉食,瞧那些肉片肥瘦相间,也看不出是什么肉。他愣了愣,心道前些天听说屯子里的粮都被朱厚的人征了,他家却还能吃肉。
想到此处,听孟娘子一边又摆了张矮凳一边道:“君侯,托你的福,今天屯子里家家都得过节了。”
李伯辰道:“啊?”
孟娘子道:“咦?你还不知道吗?后半晌那个隋公子说要把阵往北挪一挪,就有人跑去原上看,结果瞧见一堆野物堆在那儿。大家都猜是昨晚山里的受了惊跑过去,都给玄菟城的人杀了,这下可倒好,像过了节,一下午的功夫都给扛回家了,我家也分了点儿。”
野物?啊,是那些妖物吧。
他昨晚倒没看仔细,可现在听孟娘子这么一说,想该是那些小妖死了之后,现出的原形吧——只是不知有没有那些大妖的。
这时孟培永一边叫李伯辰坐下,一边也在他对面落座,皱眉道:“君侯怎么能吃这些。我想着心里也犯膈应……什么野物哇,君侯,我怎么听人说,这些都是妖物,是昨晚——”
孟娘子道:“呸呸,别来倒胃口,怎么不能吃?又不是人。你忘了你说你十多年前逃难的时候还跟军马抢豆子吃了?”
孟培永不说话了。李伯辰把手里的头盔搁在一边,拾起火夹夹了一片肉,道:“我看看。”
他将那肉放到锅底下的火里烧,烧了一会儿,肉面变焦黄,散出焦香气。又等一会儿,肉糊了,看着和寻常的畜肉没什么区别。他将肉夹出来撕了一点放在嘴里尝尝,笑道:“不碍事,可以吃。”
又将火夹放下,对孟培永道:“孟先生放心吧,这的确是妖物的肉,可死了灵力一散,该和寻常牲畜没什么差别。说起来这肉倒更补一点儿——我在北原上试过妖兽的肉,那肉才是真的不能吃。”
孟培永一愣:“妖兽肉?”
李伯辰点头,道:“其实那些妖兽,名字里有个兽字,但是比寻常的牲畜聪明多了。高阶的妖兽一号令,彼此也懂进退配合,感觉像人一样。没有指挥的时候,倒有点儿傻。”
“刚当兵那会儿,老兵就说妖兽肉不能吃,可也不说为什么。有一次我们十几个新兵才弄死一只落单的,吃了好几天干粮肚里没油水,就想,要不尝尝看。”
“弄了一堆火,把腿上的肉切了。那肉看着也挺好,又鲜又嫩,就放在火上烤。结果烤了一会儿,肉就起泡了。有人不信邪,说再烧烧,焦了一样吃。结果再过一会儿,那肉就烧成一滩脓水沫子,一下子炸开了——那个味儿,在身上好几天才散。”
孟培永咳了一声,看看桌上那几盘肉片。
李伯辰又道:“后来听人说是因为妖兽血肉里灵力太多,遇着火,就会那样子。生的倒是可以吃,但也只能吃吃内脏。可那个味道啊……唉……”
孟培永伸手从桌上取了一只酒杯,给李伯辰倒了杯酒递过来,道:“……君侯,先喝点酒暖暖身子——你说要套点儿学问,怎么套啊?”
李伯辰将酒接过抿了一小口,见孟娘子也坐下了,在用一把猪毛小刷子慢慢往石锅的边沿刷油,才道:“那两个人是我捉来的,又都是军人,心里对我一定很不服气,还会有点怨言。早上和他们说了一回话,觉得这两位人还可以,但就是骨头有点硬——孟先生,我想这样,你先去和他们套套话,就说自己也喜欢机关之术,听他们两个怎么说。要觉得能慢慢松口,那我这边再加把劲儿。”
孟娘子这时候刷完油,夹了几片肉搁在石锅边上。那肉片挨着滚烫的石板,边缘立时微微蜷曲,腾起一阵烟气,香得李伯辰直咽口水。孟培永听了他的话,犹在一旁捏着酒杯思量,孟娘子则道:“君侯,这两个人你要留下来?”
李伯辰道:“他们想留就留,不想留,我答应七天之后送走。那个车长是隋人,一定会走的。但那个机工听不出口音,不好说。”
孟娘子又用蒜、葱花、豆酱给他调了一碟酱搁在一旁桌上,道:“要不这么办,咱们使个激将法儿——说放你们走可以,但是得和大郎比试比试,要能叫我家大郎心服口服,就放人。”
孟培永道:“欸,我哪儿成。”
孟娘子道:“怎么不成?我看行。你懂的未必比他们少。”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想之前听孟娘子说孟培永做的都是些小玩意儿,可如今看她其实对自己这夫君是很有信心的。李伯辰觉得孟培永会的那些东西很难与披甲车里的机关之术相提并论,不过他今晚来主要不是为了孟培永,而是为了孟娘子,便道:“也好,孟先生,你真可以试试看。”
孟培永脸上露出几分笑意,道:“哪里哪里……不过君侯你想,那我就试试。”
这时候孟娘子又给肉片翻了个身。李伯辰瞧着那肉一面已是金黄焦脆,滋滋啦啦作响,一下子就觉得自己今晚实在是还没吃饱。
孟娘子道:“君侯,你尝尝。”
李伯辰夹起一片蘸了酱送进嘴里。这肉的味道有些奇特,不腥膻,只是肉香而已。再和蒜、葱、酱的味道混在一处,只觉肉香当中还有些清香,吃着既焦脆又有点儿多汁,实在美味极了。
孟娘子给孟培永也夹了一片。他看起来有些担心,但一尝,也眉开眼笑。孟娘子又放了几片肉,之前烤出来的油脂就顺着锅沿流进了沸汤里。她道:“过一会儿这锅里的菜才好吃——君侯要是喜欢吃温锅,还可以涮着吃。”
李伯辰道:“我第一次瞧见这种吃法。”
孟娘子笑道:“这是我家的吃法。以前家势还好的时候,婆婆给我家公公想出来的。后来传到宫里,那些贵人也很喜欢,现在倒又应了从前的景儿了。”
李伯辰道:“哦,孟先生,我还没拜见令慈。”
孟培永正在饮酒,孟娘子便道:“君侯别费心了,婆婆已经睡下了。她老人家现在还是一天两餐,睡得早。说古人一天两餐都活得久,咱们现在吃得多,肚子里的积毒也就多,不养生呢。”
李伯辰笑道:“说起来我一直都没问,你们家祖上是做什么的?”
孟培永放下酒杯,叹道:“哎呀,说起来,愧对先人。君侯,我曾祖父啊,之前是前朝的司空,到我祖父,也是任的仆大夫。家父……就不说了。倒是到了我这里,实在有愧先祖。”
李伯辰从前知道这“孟家屯”的孟字就是孟培永的这个孟,晓得他家从前该是做官的。可如今听了才吓了一跳,没料到曾经做的这么大。
国君以下的三公九卿,为最上人。司空与另外的六卿并称九卿,地位是很高的,即便是仆大夫,也是掌管宫中事务的要职。这么看孟培永的曾祖与外公这个太常寺少卿地位相当,即便是他祖父,该也能与外公说得上话的。
他心道,怪不得前两天孟娘子能先进我家门,而不急于像那些人一样去常宅逢迎,如此家世,自然有底气在的。这对自己来说,也是好事。
他就讶道:“原来如此?失敬失敬。不过孟先生,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只是生不逢时罢了。但如今这世道,也正是英雄崭露头角之日。也许往后你的成就会比你家祖父、曾祖都更大呢。”
孟培永的酒量似乎不大好,如今饮了两杯,在火光下看脸上已有些潮红了。听李伯辰这些话,将酒杯在桌一顿,道:“对,君侯你说得对!我今晚就好好想想,明天帮你去问那两个人!”
孟娘子只瞧着他笑,又给他夹肉。李伯辰自己也又吃了两片,才喝一杯酒,道:“孟先生,孟大姐,我今晚来除了披甲车的事,其实还有点儿事情想要你们帮忙。”
孟培永道:“君侯你只管说!”
他的确已经有了些酒意,言语间都豪气起来。李伯辰便对他一笑,道:“是这样,我想问孟先生你会不会做些木雕——譬如说用木材雕一件铠甲,真人大小的。具体的形制,就可以参照现在我们穿的那些甲衣。”
孟培永想了想,道:“我会倒是会,哎,君侯,今天不是来了个周盘吗?他干这些应该更拿手,把他也叫来吧?我以前和他也算脸熟。”
孟娘子没说话,李伯辰便摇了摇头,看她一眼,道:“暂时不要。这个人,我也不是很信得过。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孟培永道:“哈哈,他那个人其实不错的,以前——”
他说到此处,孟娘子道:“大郎,你就听君侯的。”
孟培永愣了愣,又想一想,才道:“哦,那好。”
李伯辰身子又微微一晃,从身后摸出一个鱼干来,道:“孟大姐,这件事要拜托你——我之前说明天要发些灵药,这个就是灵药。”
两人看了看这鱼干,都有些不明所以。李伯辰笑道:“我偶然得的,的确是灵物。但是这东西,刨成一片一片分了,也不好看。所以想请大姐寻思个什么法子,用什么东西裹着鱼粉做成丸药,明天也好看。每丸里面不要多,只指甲盖那么大小的一片就行了。要是有剩下的,就算是给你二位的谢礼。”
孟培永道:“哎呀,这怎么使得?”
孟娘子却伸手接了,道:“君侯的一片心意,有什么使不得的。”
李伯辰便高兴地笑起来,又道:“我明天还有点事要忙,分药这个事情,就也拜托大姐你了。到时候你去找方耋,叫他带人在一边站着,遇着什么麻烦和他商量着来就好了。”
孟培永此时终于听出点滋味,愣了一会儿,起身给李伯辰倒了一杯酒,又将自己的酒杯端起,道:“君侯你放心,这些我们都会用心做的。”
孟娘子也伸手倒了一杯酒,笑道:“我也陪一盅。”
李伯辰便正色道:“刚来的时候多亏二位照顾,李某一直记得这个情。二位都是我能信得过的人,往后要麻烦的事也不会少——我先干了这杯。”
三人一饮而尽,一时间都没做声,只听塘中的火劈啪作响,锅上的肉滋啦有声。稍待片刻,李伯辰才又道:“要是我明天出门,后天一时间没回来,那麻烦孟兄也不要露面——大姐你就说,我们两个在讨论披甲车的机密事宜。”
孟娘子愣了愣,道:“你要出远门?”
李伯辰笑了一下:“要做一件大事。”
第二百三十九章 骑驴找驴
这件大事,是指去好好瞧一瞧雷云洞天秘境中的典籍。若能查到点儿什么有用的东西,就试着晋入龙虎境。
但若查不到,李伯辰也决定不再等了。几乎在一月之前,他体内的灵气就已充盈,可以晋入更高一阶。可因为畏惧魔王分身之事,才决定做好万全准备再进行下一步。
然而如今他要做的许多事都受制于境界的限制,没法放开手脚。譬如常休传给他的请法身之术,他虽然已经弄懂了许多,可某些关节似乎还得境界再高些,才能有深刻的感悟。
他想要在那一界中养些兵甲、木材、石材,但如今体内灵力太多,要是长久地待在那里等着,怕是要走火入魔。若不等,他一出来那一界的时间便近乎停滞,那些东西也就没法儿养了。
况且或许再有二三十天,彻北公隋无咎的大军便到了。常休虽然信心满满,可李伯辰深知不能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的道理。隋无咎万一翻脸,他晋入龙虎,也能稍微多些斡旋的手段。
他如今想开了,是因为刚才提到了吃妖兽肉的事情。提到这事,记起自己在无量城中修行时曾经多么艰难。那时候没什么高深的修法,也没有师承指点,全凭自己摸索,好几次都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可也都捱过来了。
倒是离了无量城之后奇遇连连,境界突飞猛进,短短数月的功夫,叫自己在修行一途中懈怠了——竟还打算找到个“万一无失”的法子。
修行这种事,本就是逆天命、成神道,即便万事都准备充分,也没法保证不出一丁点儿的差错。要不然,陶文保为何不愿陶定尘去修行呢?怕的也是这个而已。
这些事自然不能同孟氏夫妇讲,但孟娘子很会看人眼色,便也没多问。
三人慢慢饮酒吃肉,等过了小半个时辰,锅中的菜汤里已全是油脂了。这时孟娘子给他们盛了汤菜来吃,那菌菇、豆腐吸饱了油脂里的肉香气,又咕嘟了这么久,已是又滑又嫩。连汤送进嘴里,只一抿就下肚。
到这时候即便李伯辰自诩食量大,也撑得直打嗝,赶紧弄了一盘蘸酱的焯水菘菜来解解腻,才能又吃一碗。
月至中天时,他才尽兴而归,心里十分舒坦。方耋说孟娘子前几天是来纳投名状,今晚自己做的这些算不算一码事?他们夫妻俩欣然应诺,那自己与他们算是一拍即合了吧。
回到宅中时,见灯火都熄了,连方君风和谢愚生那屋也悄然无声。李伯辰见门口没有人把守,便愣了一愣——方耋做事挺谨慎,不至于今晚就不叫人看着了吧?
他想到此处,看到倒座房的屋门开了,方耋低声道:“将军,你回来了?”
他还没睡。李伯辰便道:“外面有点事,耽搁了一会儿。”
说了这句话,忽然觉得有点心虚——他昨夜说今天要去见那些兵,可今日白天忙了一整天,晚上又去找孟娘子。虽说也都是正事,但说到最后酒意上来了,也是多贪吃了一会儿,才耽误到现在。
方耋走过来,小声道:“我今晚叫人在外面守着。我想,那个方君风嘴硬,不如给他个机会,要是他真逃了,再给布置在外面的人捉回来,气焰就没那么嚣张了。”
原来如此。这也的确是个好办法。李伯辰就笑了一下:“是个好主意。方兄,咱们进屋说话。”
两人进了屋,李伯辰拧亮符火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这时候才发觉自己满口酒气。他忙闭了嘴,心想方耋该是发觉自己在外面喝酒了。一时间觉得有些尴尬,便道:“唉,今天事情太多,本来说要去营里看看他们,结果这时候才回来。”
说了这话,方耋正色道:“将军,我也正想对你说这个。”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这事是我不对,我明天一早就先到营里去。”
方耋道:“我想说的就是这个。今天我到营里去和他们说了一会儿话,讲到昨晚的事情,都很佩服你。可是有人竟然拿你打趣,说将军你看着像个武夫,没想到说话做事又像个书生,也不知道是武夫读多了书,还是书生习多了武——这太不像话了,我就罚那两个人站了半天。”
李伯辰愣了一愣,又笑了一下,道:“也没那么严重吧?”
方耋叹了口气,道:“将军,我和你相识得早,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要我说,你这人脾气好,心也善,大多数该下手的时候,也不手软,可是他们那些人不知道啊。”
“这两天你对他们和颜悦色好声好气,有些人难免会觉得你这人好欺负。这世道,有的人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譬如说到营里去这事儿,我觉得,你今天没去才好。得叫他们摸不透你的性情、瞧着你和他们有些距离,才会敬你怕你。要不然,就有点麻烦了。”
李伯辰没料到他说的是这些,想了一会儿才在椅上坐下,皱眉道:“方兄,我是想……”
他想说“我是想叫大家知道,他们这些兵不是我的,而是整个孟家屯的。哪怕以后有了一座城,也不是我的,而是那座城的。”
还有些“他们是从百姓中来,必然也会想着造福百姓”之类的话。但只说了几个字,忽然想起无量军的都统裴锦来。
裴锦那人对自己的确不错,奔掠营统领这个职位,就是他亲点的。可李伯辰现在想起这个人,对他的第一印象便是心胸狭隘、遇事容易急躁。裴锦对他看得上眼的人好得没话说,可对他不喜欢的,就会借故打压。遇着战事不顺,则常常大发雷霆,身为主帅,却没法稳住军心。
那时候他带兵打仗,一旦遇着什么状况,立时就知道裴锦事后知道了可能会如何。这算得上是“能摸透他的性情”了,因此大家便会早早想好各种借口、留着应对他的怒气。
方耋说要叫人摸不透自己的性情,这么想,也是有道理的。
李伯辰又想,自己打算和手底下的兵将打成一片,其实因为受到了来处的影响。主官与基层军卒同甘共苦,似乎的确可以激发大家的斗志。可现在再细细一琢磨,意识到自己漏了很重要的一点。
此世有灵神。
其实无论像方耋所说叫的人觉得恩威不可测,还是同大家亲密无间,都只是为了军心可用。
但这十八个人之所以乐意跟着自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自己姓李吧。李国王姓,意味着北辰庇佑。即便不知道自己是否是灵主,也觉得自己算是正统的一分子。从这一点上来说,就已算是军心可用了。
至于自己从前的做法,叫他们觉得自己这主将有人情味儿、懂得体恤底层疾苦,的确是可以用,但最好不要过犹不及。
他如今做的这些,在自己来看、在来处,当不得那四个字。但在方耋看、在这里,也许真就有些不对劲了吧?
这世道,修行人、权贵高高在上,人人都觉得理所应当。如那些兵一般,真瞧见自己这么个“平易近人”的,只怕某些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他这人不错”,而是“他这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吧?
李伯辰在心里想,我来到这世上,其实直到如今也没真成为此世人。虽然说话做事穿衣吃饭都看不出什么不同,但心里还是没法儿认同这世上的某些道理的。譬如,虽不清楚真见着了如何,但如今自己只是想一想高天子,也并不觉得如何威严莫测,而就只当是一位皇帝罢了。
但这世上的许多人,只怕纵然是想,也会打心眼儿里感到畏惧的吧。
李伯辰便道:“方兄,你说得有道理,我往后会注意些。好在今天要看他们这事也不算军令,那……就依你的意思,算了吧。”
方耋很高兴李伯辰能听取自己的意见,笑道:“将军,那你早点睡。”
李伯辰道:“明天我还要出门,那边就辛苦你。要是晚间我没回来,你也不要急,把那两个人看好。”
方耋道:“遵令!”
他出了门,李伯辰回到东屋,见袖子破了的短褐还在床上。之前吃完饭觉得有点儿困,到现在酒意慢慢退了,反而清醒了一些。他想了想,找出针线盒,借着符火灯光慢慢将破口给缝上。
缝好之后又拿起衣服看了看,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针脚比小蛮的似乎还密实些。唉,她大概也是头一次给人做衣裳吧。
他将短褐放下,又看搁在一旁的头盔。白天的时候周盘献了这盔,他一直都没得空细瞧,只是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刚才搁在桌边,差点把它也给忘了。李伯辰心道,是我这些天事情太多,记性不如从前了么?
此时这盔拿在手里,才发觉顿项甲片之外的那些黑毛其实十分坚硬,如同钢刷一般。他捻起一根细细地瞧,又觉得不是铁或钢,而该的确是什么动物的皮毛。
那天晚上远看这头盔,只觉盔甲很亮,此时细瞧,其实能发觉上面有些划痕,比较深刻的一道,已能瞧见其中的材质了。李伯辰擎起符火灯凑近照了照,发现那划痕里竟是极细极密的小孔,仿佛是木质的。
他将曜侯抽出来,试着在头盔一角用刀尖划了一下,却一点印子都没留下。
李伯辰愣了愣——这是什么木头,这样硬?自己在那一界养的朽木,似乎也比不上它。他此前只道这东西能够驭使秘境中的地气,觉得是件宝物,可如今这么一细看,渐觉可能更加不同寻常。
他再细细端详一番,又觉得这头盔有点儿眼熟,便试着皱眉细想。足足花了一刻钟的功夫,终于记起在哪里见过了。
倒不是见这顶盔,而是见过类似的。
在无量城时,他曾进过裴锦的书房,见到墙壁上挂了一幅武将的画像。那武将头上戴的盔头和眼前这顶的形制很像,都是顿项之外覆了一层鬃毛。但那武将的盔更加华丽一些,掐了金银丝,鬃毛也是火红色,几乎垂到肩上。
其实画像上的铠甲形制也很怪,倒与自己的黑甲有些类似,不过也是更加华丽,还覆了披风、罩袍一类,叫画上的人显格外高大雄壮,仿佛神将。
他当时好奇问了一嘴,裴锦说那是他家第一代祖宗的画像。这个“第一代祖宗”,指的是上古先神时代的一位先祖。
“先神时代”,李伯辰是晓得的。从前应慨对他说,起初天地之间衍生万物,又有了许多的运势。一些阴灵偶然与运势融合,就成了先天灵神。六帝君、三魔君,乃至许多别的神、魔、秘灵,都是在那时候诞生的。有别于后来通过修行成为灵神的,这些被称作先天灵神。
先神时代,所指的就是这个时期。没人能说得清这个时期持续了多久,有说数千年的,也有说上万年的。
自六帝君建立幽冥之后,人世间才有了信史,打那到如今,也已经七千多年了——这头盔难不成是这样的古物!?
李伯辰想到此处,心中更加好奇,便将头盔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戴在头上试了试。这东西一贴身,顿觉神清气爽,周遭的声音也变得格外清晰,的确是宝物。
他起身在地上走了几个来回又坐回到床上,又琢磨起这头盔的事情来。但想了一气才发觉头盔不在手边了,赶忙站起身四下里寻找,但哪儿都瞧不见。
他急得额头出了汗,便抬手去擦汗,这才意识到头盔还被自己顶在脑袋上。他忙取了下来,又愣一会儿,心中已十分笃定一件事——
今天自己、其他人对这盔的反应都不对劲。
从常宅走出来到回到家中,他手里一直拎着这东西。可没任何人多看一眼,也没任何人多问一句。即便是自己,也等到夜深人静手边无事可做,才记起来。
可当夜在秘境里瞧见朱厚戴着它的时候,自己心里可是极为欢喜的。依平时的脾气,一入手非得好好把玩一番不可。
他想到此处,心中又忽生一个念头——
这玩意,会不会也和那朽木、和自己打算做的那些盔甲一样,是在某一界被“养”出来的?
第二百四十章 人莽就要多读书
想到这一点,他真想立即去那秘境中瞧瞧,看能不能找到有关这头盔来历的记载。可知道明天要做的事极为要紧,今晚非得先睡好不可,便强迫自己将头盔搁在一旁、灭了灯,又等了十几息的功夫才慢慢入睡。
一觉醒来天还未亮,他掀开孟培永那机括钟匣的盖子一瞧,才是凌晨五时许,但这样一算,也睡了六个钟头了。李伯辰心里有事,如此困意全无,便起身将衣裳穿了。不想去院中打水将方耋惊醒,索性穿了残甲、顶了头盔、佩了刀,从墙头翻出院外。
这时四周还是黑蒙蒙的一片,但往天边看,能瞧见月亮已快要落下了。地平线附近环绕着一片片的云,上边被月光镀成银色,下边和暗沉的大地接在一处,就像有人涂抹出来的壁画。
空气是微凉的,吸入鼻腔,有浓重的新草香气。李伯辰微微吐出一口白雾,只觉精神百倍,又莫名有种畅快感。这感觉在离璋城的时候有过,如今又回来了。
他想,或许是这些天被诸事缠身,一切都得细细思量。今天做贼一般夤夜出行,也可算是“跳脱”出来了,心境自然不同。
他下了坡,在田野中奔行,觉得自己成了一匹马——可惜他的那匹白马这几天一直被圈在马厩里,得空也该叫它这样跑跑。人得想许多事,但牲口不用,仅从这一点来说,做马比做人可快活多了。
他到了草甸中,并未觉察到结界的存在,料想该是昨天隋不休将阵往北挪了。但这么一个神异的阵法,他一个人、一天就成事了么?那等隋无咎到了,这阵法也就没法倚仗了——
他想到此处,忍不住低叹口气,心道我怎么又烦起这些来了。罢了,今天我还是什么都别再想了,只记着我晋境这回事好了!
行至山口处,天稍微亮了一些,他瞧见地上有丝丝缕缕的蒙蒙雾气。雾气汇聚到秘境入口处,竟又被无形之力吸引上去,在半空中缠成了一道“门”。他微微一愣,意识到这不是雾,而该是地气!
他从前要看地气,得阴灵离体才行,可如今却用肉眼瞧见了,该是那头盔的作用。怪不得朱厚这人修为算不得高明,却能开秘境、又能在阵法上弄个缺口出来。
他便踏入秘境之中,觉得眼前微微一亮。周遭景物似乎没怎么变,但身旁的小河又变得如那天晚上一般水势汹汹了。一路前行过去,并未遇着什么妖物。等走到那天遇着老妇那处时,又留心看了看,却不见踪影。
他行至那座小山下,看到河中仍满是青荇,还有蒙蒙地气缠绕其中。便心念一动,试着像此前在山上那样拨了拨。雾气随即往四周散去,一张又一张脸翻过来,也游到一旁了。
李伯辰攒足力气纵身一跃,蹿出两三丈,落到水里,一触着河底,又跃了出来,已到对岸。沿路上山,先走到中间的塔楼一层,瞧见地上还像那夜一样散乱着典籍,便松了口气——朱厚并未将它们都毁了去。只是放在案上一本书少了许多页,他觉着或许是被朱厚撕去擦屁股了。
这时候朝阳初升,屋中也亮堂起来。李伯辰巡视一番,觉得此地暂没什么危险,便将甲卸下晾在地上,又将外衣脱去拧了把水,再穿上。
等手也晾干,便先将屋中散落的典籍归拢到一处,再在案前细看。
他目测这塔该有四到五层,也许上面的藏书更多。今日,先找找有没有自己能用得上的。
他花半个时辰的功夫将一层这六十多本书都粗略了浏览一遍。其中大部分是讲修行的入门常识的,比自己所学的尤为精细一些,但此时无用。另一小部分则是大略讲六脉术法的各种特点,可没有具体修行的咒诀,算是“理论性的研究”,李伯辰便也跳过。
如此看这一层没有自己要找的,他就按着刀从正厅西侧的一道楼梯上了二层。
二层比一层的空间要小些,但藏书却多太多了——这塔是个八宝玲珑塔,二层的七面墙上就都是书架子,粗略一看,足有近千本。李伯辰心里一阵发虚,暗道这要查到什么时候去?但走近细瞧,发现每一面墙边的书架上都钉有铜牌,标注了此面属哪类。再具体到每一行,也都有铜牌标注。
他松了口气,略过些修行法、道德论、文学百家之类的典籍,目光落在余下两面架子上。这两面架上的书都不多,寥寥数十本而已,一面是“道人注”,一面是“规方圆”。
规方圆该是说雷云洞天中的清规戒律、以及对此的注释引申,但“道人注”这东西李伯辰却头一次听说,便随手取了一本,走到窗边翻开看。
这么一瞧,发现这本书他看起来有些吃力。所用的文字该是“古格体”,与他来处的文言文类似,但更加艰深晦涩。他皱了皱眉,打算再扫几眼,要是实在无法理解,就放下换别的。
可只吃力地读了三四行,便愣了愣,眉头又皱得更紧了些,打起精神凑近认真看了。
这么一看,就足足用了两个时辰的功夫才将这本三十多页的小册子读完。
李伯辰所读到的这些,如果用寻常人都能听懂的说法讲出来的话,便大概是——
“……我常常面对神霄连连叹息、诘问自己:上古的天地刚刚分开的时候,有能力与德行的修士并不畏惧用‘魔’来考验自己的本领,为何到了今日却人人谈魔色变,好像林中的草雀见到了天上的雄鹰呢?这难道不该被看做是我们道行日衰、气运渐薄的征兆吗?”
“我听说上古时候的修士,常常与魔修争斗,一连几天几夜奋战不休,一旦死去了,家人就会奔走相告,将这件事视作荣耀,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情景啊。我派镇守秘境的盔甲神霄,听说是上天的北辰帝君在还没有成就大道的时候所用的甲具。可如今我派中的一些神奇的武器、盔甲,相比神霄的坚固还要稍胜一筹。在很久以前的时候,帝君难道就是用这样的武器、铠甲,与同样尚未得成大道的魔君战斗的吗?”
“我曾向门中众人提出,应当试着引入五位魔王的分身以考验修士的诚心,但门中的肉食者却认为这并不是什么值得考虑的事情。我常常在夜里为此叹息:先辈们将魔物驱逐到了北方的土地,后辈们却失去了先辈的胆量,这难道是合理的吗?”
“我还听说,一些有能力和本领的宗派,已经尝试过类似的事情。人们听见到了那些经历过魔劫又将其战胜的修士,没有不佩服的。而我门中人如今却畏之如虎,以所修行的法术安全平和为荣,这难道不是值得愧疚的吗?”
“门中肉食者的目光是短浅的,想要矫正几代以来积累的坏风俗,难道不正该是我挺身而出的时候吗?我决定私自接过这样的大任,为我门中人做一些有益处的事情。”
李伯辰读到此处的时候,意识到这本书该是雷云洞天中的一位修士所写的。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某种记录。虽然作者没有留下名字,但李伯辰猜此人既然有如此的责任感,想必在门中地位不会太低。即便不是他口中的“肉食者”,应当也仅仅是居于其下而已。
不过……神霄?
此人说他常常面对镇守秘境的神霄嗟叹——那“神霄”就是自己的这顶头盔么!?
他想到此处愣了愣,抬手一摸,意识到自己刚才果然又将它忘了。身上的甲都卸了,可这头盔还顶在脑袋上呢。
但此时他也不敢将它摘下来。这东西如此神异,要真搁在一旁,闹不好自己走的时候就把它忘了。
那位修士说,这神霄是北辰帝君未得大道之前所用的兵甲。自己昨夜依照裴锦那位先祖的画像推断,这种头盔的形制也该是在先神时代那时候、甚至更早以前的。
这竟是“那位北辰”所用的东西。李伯辰想到此处,倒没觉得太过意外。昨夜就知道这东西非同寻常,也猜可能是养出来的,如今不过是被证实罢了。但这么说……原本的北辰也用自己如今这法子养过什么么?是与自己情况类似,还是有别的办法?
他心中生出一种微妙的情绪——上代主人的甲具,如今到了自己手中,这或许真是天意吧。
这册子之后的二十多页,则不再说这位修士打算引入魔王分身助门中人修行这事,而记录了他对另外一些修行道理的看法,以及对自己身世的感慨。
李伯辰试着重新细读了一遍,将这书放下,远眺窗外理了理自己的思路。
此人其实像是个一心求道、不问俗事的研究者。但过于执着头脑中的念头,并不为门中人所接受。虽说地位似乎不低,但看起来是很孤寂的。后面提到,他自愿来这秘境中做了个守护者,一边校阅前代典籍,一边继续准备自己想要做的“大事”。
记录中提到那时李国威服四海,就连国君朝见天子的时候,都可以平身而坐,甚至对天子说“北地苦寒,还是你高国一年到头不冷不热、疆域广大,是个适合养老的好地方”。
李伯辰据此推断,这份记录该是在六七十年前留下的。那时的那位国君是李国灭亡之前的武王,在位时国势的确鼎盛。又因为信奉主宰杀戮刑罚的北辰,军力亦冠绝天下。那时候北原还在六国手中,原上驻军有三分之二都是李国的军队。
这位武王薨了之后,才由新王继位,再过十多年,李国才遭遇大劫。这么一算,那位武王其实算是自己的高祖了。
修士说一些有能力和本领的宗派已经尝试过类似的事情,是说,的确有些修士试过引入魔王分身以磨练自己了吧?就他现在所掌握的信息来看,似乎的确如此。应慨说各国王室都曾经试过以妖兽血肉造出能同妖兽抗衡的东西,搞不好也有修士像自己一样,将血肉在体内融合过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心惊——如果说一些人的确成功了,那失败的那些人呢?毕亥说要当初自己跟着那个黄天魔王横天担刃的分身走了,便入魔道……会不会如今有些修士已经入魔,别人却还不知道!?
他将这册子又看了第三遍,确认再找不出新的东西,便原处放回,又在架上找起来。
到晌午的时候,已又翻了二十多本书,终于找到另一本有关联的。
这一本其实算是雷云洞天的“大事记”,该还是初稿,行文比较潦草。其实之前李伯辰已翻阅过另一部成书,其中没什么可看的。瞧见这一本的时候,也打算翻一翻就放下,但却发现这部初稿中还记录了不少小事,该是在之后的修订中都被删去了。
其中有一桩,读起来颇为诡异。
说的是武王在位的时候,有一位名为滑害的修士,曾辅助他的师尊在秘境中整理典籍。有一天忽然大发狂性,将几位同门都杀戮了,随后自己也不知所踪。五年之后,雷云洞天被派去北原守军中辅佐主将的修行人在战场上偶然发现了一具尸体,看面目正是当初的那个滑害。猜测此人是杀戮同门之后良心发现,隐姓埋名到了北原去抵抗魔国。又说他死的时候半边身子都被妖兽啃噬干净,伤口处仿佛用许多小刀割过一样。
李伯辰读到他的死状,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网头箭。
之前侯城镇军所用的网头箭,其实是简易版的。无量军中所用的网头箭,网上会有许多利刃。一旦妖兽被击中、裹住,那利刃旋转,是能将较小些的绞碎的。这滑害的伤口边缘看起来像是被许多小刀割过,他记不起哪种妖兽会将人吃成这样子,却知道网头箭从人身上擦过会是这样的惨状。
况且记载这事的人该不清楚,妖兽在战场上都有统一号令,绝不会在战斗的时候去啃噬人的。要不然自己当初在北原上昏迷的那段功夫,早没命了。
又说滑害曾经辅佐他的师尊在秘境中整理典籍,难不成他那师尊就是那位修士?
他后来果真付诸行动……为自己的弟子引入魔王分身以助修行了么?
那滑害是因为入魔才大肆杀戮……之后其实不是抵抗魔国,而是投了魔国吧!
李伯辰读到此处,又往后翻了翻,将书一合,放回架上。
自己想要找的,该已经找到了。
他原本担心的是,要在晋入龙虎境的时候第二位魔王分身要来,自己能否应对。要应对不了,会身死么?
但如今看,六国之中早已有些修士试着引魔王分身来磨练修为,其中一些该还是成功了的。往更早看,依照那位修士的记录中所言,古时候的修行人用这种法子的更多,甚至是常态。
做记录的那位修士该也叫滑害用了魔王分身,但滑害却只是入魔,却未死。他不知道滑害是哪一境,但他既然能被网头箭绞去半个身子,那只怕和自己的修为差不多。
滑害在准备晋境的时候,他的师尊该会为他准备些辅助抵御魔王的秘法的。李伯辰现在虽没有,可他有那一界。有什么秘法,能比那一界对自己的帮助还大?
知道了这些,要还畏首畏尾,那就太不像话了。
他便转身下了楼。晾在一层的甲胄都已经干了,便重穿上去。此时太阳升了起来,在山上往四周看,只见一片绿草如茵、河流蜿蜒,景色极为漂亮。李伯辰深吸几口气,在门前盘坐,心道: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今日,就舍命一搏!
便默诵咒文,遁入另一界中。
第二百四十一章 夺心之魔
如今他那金台顶端看起来很不成体统,一大半的地方都被大大小小的青石占满了,石块之间的地上,还散落些饼、馍、肉之类。
李伯辰走到金台边缘,正了正头顶的盔,眯起眼睛细细向下看去。
在外面戴着这盔,竟然能瞧见地气的走向,他暗想到了这一界中,该也有奇妙变化。果然,如今这一看,立时倒吸一口凉气。
在金台所散放的光芒之中,他瞧见了密密麻麻的人影。
这台子是有十层的,他堆满杂物的这一层有一个宝座,往下的每一层都环绕了一圈平台,以往看的时候,觉那平台并不宽,只容两三个人并行而已,但此时这一看,视线中却发生奇异的变化。那每一层,似乎都成了独立的一片。譬如他晓得第九层是在自己这第十层之下,可偏能“透视”过去,看到其中一整片平台的模样。且从前这十层是层层收窄,但此时,余下九层看起来又都是一般大小了。
那些台上并非空无一物,每一层上也都有一尊宝座。那宝座上,皆有一个人形幻象,宝座两旁亦分列两排身形,如同文武二班。
李伯辰心中一跳——九层!
据说北辰帝君座下,另有九位元君。分别是:阳明贪狼元君、**巨门元君、真人禄存元君、通玄文曲元君、丹元贞廉元君、北极武曲元君、天关破军元君、洞明左辅元君、隐元右弼元君。
他从前听说这九位元君高居九重天,原本还以为是独立于此界之外的。可瞧见眼前的情景……难不成所谓九重天,就只指这金台的余下九层么?
每一位元君身旁的那些幻影,该是元君座下的真君、灵官吧。李伯辰略略一数,只觉有近两百人之多。
这些幻象……是不是如九三那守鬼门关的神将一样,都仅是些神位?
李伯辰虽然从前已猜过北辰一脉的幽冥灵神都不在了,可如今见到这情景,才觉得寒毛直竖——这样多的元君、真君、灵官,要是放在凡间,都是举手投足便可颠覆天地的狠角色……是遭遇了怎么样的危机,才被一网打尽!?
他如今再看着这些幻象,只觉像是在看鬼一样,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神,再往下看。
视线落在奈何桥上,见桥上也有两个人形幻象。这两个他倒是熟悉的——昨天晚上魏宗山使了“生灭”之术,他来到这一界中,看到的就是这两人的神位有了反应。只不过那时看不清楚,如今倒分明了。只见一人黑甲,一人白甲,那黑甲的面有怒相,白甲的则喜笑颜开。这就该是传说中的黑白二位阎君吧。
这两位阎君身边,也环绕了数十人影,当亦是麾下灵官之类。
李伯辰这么细看了一圈,意识到此界中原本该有数百的灵神。没有这头盔的时候,他觉得这里只有自己孤零零的一个,可如今却意识到原本还有这样多的神位——从前都执掌权柄、代行气运,如今就只剩下些幻影了。
他心中又一动,往鬼门关外看去——既然神位本就存在,那自己那天封了九三,他为何只成了个应声虫?
从前看九三这守门神将,只是一个金人。但如今能看得到神位,便发觉他的模样变了——身体外面,也有一圈虚影的轮廓。而他这金人填在这轮廓里,身形闪闪烁烁,像一盏快要灭了灯。
李伯辰皱眉一想,暗道,看他这样子,倒很像修行人内视时觉察自己体内灵力不继之兆。难不成是要继这神位,必得修为到了一定境界么?九三是因为修为不足,才变成这副模样?
他想到此处,试着喝道:“九三听令!”
九三原本在门前痴痴傻傻地站着,此时听着他的话,神情立时生动起来,亦喝道:“九三听令!”
他还是个应声虫。但李伯辰又试着说道:“一刻钟之后,降下雷霆!”
九三又把他这话重复了一遍。
李伯辰便站在金台上,等待起来。北辰座下的灵神,都是代行北辰气运。那九三如今这模样,是不是因为修为不足才被神位夺了神智?要这么看,他便是自己的一个傀儡了。可他这傀儡毕竟也有职责,如今鬼门关已开了,外面的阴灵却一个都没游荡进来,可见自己不在的时候他是能做事的。
那么或许,他也就能执行自己的命令。
一刻钟之后,九三果真大喝一声:“雷!”
天顶雷云之中忽然探下一条电蛇,正轰在关外的荒地上。李伯辰心中一喜,立时道:“你听好,稍后要此界中闯入魔物,你便为本君护法!”
九三又将他这话喝了一遭,李伯辰便在金台之上盘膝坐下,运行真气。
他体内灵力早就充盈,仿佛堤坝当中蓄满了江水。如今要做的,便是将这些水慢慢引导出来,叫它们汇入下游干涸的河道中。这水流既不能太小,亦不能太大,需能恰好将经络扩开,却又不至于过分狂暴、导致自身受损。
且这水流又不只是一股,而是许多道。修行人平时打坐吐纳磨炼精神,便是为了能在这关头分出许多神智,引导每一股都经过曲折幽深之地。李伯辰在无量城的时候断然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做到这种地步,可有了前次晋境的经验,如今却觉水到渠成——神智不用过分动用自己的主观意识,神识便自然引路了。
他想,这该是因为北辰一脉术法本就是帝君传下的。自己如今也成了帝君,那就是“自己修自己的术法”,自然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得心应手了。
将灵力运行一遭,他便开始依着北辰心决明要中所记载开始冲关。此时他已入定,灵台一片空明。能够觉察到周遭的模样、听到周遭的声音,心中却一丝杂念都生不起。
灵气如此运行,渐觉通体舒泰,妙不可言。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嗅到周围有微微异香,仿佛自己身处一片被阳光笼罩的青草地上。念头一动,竟还能听着依稀鸟鸣。
李伯辰更觉身上暖意融融,极乐之感由内而外发散出来。他体内一道又一道经络被冲开,此前藏于经脉中的灵力,亦开始滋养周身。
等又过了不知多久,李伯辰才缓缓睁开双眼、站起身。他瞧见四周花草烂漫,头顶大树郁郁葱葱。往远处看去,一面大湖在艳阳下闪着波光,蒸起团团的水雾。他便忍不住心中一喜,暗道,嘿,我如今已是龙虎了么!?
之前还在担心会有魔王分身前来,可这么一看,却是有惊无险的一场!
他忍不住长舒口气,举步往湖畔走去,却瞧见那里坐着一个女子。那女子的背影有些熟悉,然而一时间记不起是谁了。他止步皱了皱眉,心道我这人记性也算不错,见过的女人也不多,怎么到这个时候倒忘了?
他刚想到此处,那女子就站起了身。快走几步,一下子投入大湖当中。她动作奇快,李伯辰没来得及阻拦,等回过神,见湖面已又平静下来了。
他之前心中还是喜乐一片,如今忽见这样的变故,一颗心一下子沉了下来。
他盯着那湖面,忽然忍不住开始想,其实这女子死了也好。但凡想要了结自己性命的,无一不是觉得活下去所带来的痛苦已不可承受了。自己打离开无量城以来,一路上遇着了多少波折。所经历的那些,其实都只是为了活命。
但如今要再想一想的话,活命又是为了什么呢?
要活着,每天就都有许许多多的烦心事、每天都只是为了解决一堆的麻烦好能叫自己继续“活”下去,那就还是那个问题——活着为了什么?
只为了受苦、受那些麻烦吗?
想到此处,心中忽然觉得万念俱灰。又道,我已是龙虎境又如何,这一界中那么多的神位,要何年何月才能都封得上?又去哪里找信得过的人?眼下,即便是方耋……我能信得过吗?要有一天有人以泼天的富贵去收买他、甚至用他母亲的性命去威胁他,方耋难道就不会背叛我吗?
说到底,他也是一个活生生人,不是我的依附物。他如今天天为我尽心尽力,或许是为了报恩。可这恩情总会淡,到那时候,想要的便是前程了吧,我要是给不了呢?
他一时间觉得心如刀绞,忍不住用手捶了捶自己胸口,只觉砰然有声。这么捶了几下,倒觉得心里略松快了些,便又去捶。但再抬三次手,忽然觉得身上微微一麻,像有人提了一桶冰水,兜头倒下来。
李伯辰愣了愣,心里又同时蹿起好几个念头——我刚才想的是什么混账玩意儿?人活着自然就是为了活着了,就连牲口被宰杀的时候,也要挣扎求生的。别人不说,只讲我自己——我这生于天地之间的堂堂男儿,要因为觉得活着要受许多的麻烦许多的苦便不想活了,那和懒人怕做事太累又有什么区别?
我这条命,即便真要自己取了,也该是为公理、为大义、为他人,而绝不是想要在这世上偷闲!
刹那之间眼前的芳草林木大湖全如潮水般退去了。李伯辰猛地睁开眼,立时觉得胸口一阵剧痛。
他低头一看,见自己的胸甲已经被自己锤破了,那碎掉的甲片都扎入血肉里。一只右手更是血淋淋的一片,也割开了好几条口子。又觉身上的经络关窍仿佛被填进了会动的刀子,正争先恐后地往外钻。他心中一凛,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晋入龙虎境,而是快要走火入魔了!
刚才是魔王分身来了么!?
这时候他心底又生警兆,只觉得身后有点儿不对劲,立时强撑身体站了起来,转脸往后看。这一看,登时瞧见一张脸——几乎与他面对面,生着一双铜铃似的红眼、一个高高隆起的鼻子、满是獠牙的大嘴,脸边又满是绿色的粗毛发,与鬼怪无异。
饶是李伯辰自诩胆大,也被吓得差点叫出声,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腿就踹。可这东西竟也同时抬了腿,两人脚板相抵,同时后退两步。
此时李伯辰才将这东西的模样看全了——他穿着黑甲,身周又有不停舞动的乌黑色披帛,不像是寻常材质,更像缭绕的黑气。且他的姿势也与自己一模一样——李伯辰此时握紧受伤的右拳护在心口,将左手微微探了出去,这东西竟也如此照做,像是在模仿他。
李伯辰想要拔刀,但刚生出这个念头,又觉身上剧痛无比,灵力一阵乱蹿。他心知自己刚才正在行功冲关的节骨眼儿上,可被这东西一打岔,灵力已无法约束了。眼下不但痛得几欲以头抢地,还觉得身上的关节要慢慢锈住,连动一动也觉得分外吃力。
他便咬牙厉喝:“你是什么东西!?”
对面那鬼怪立即如他一般张了张嘴,但口中吐出的却是另一些话:“吾乃黑天魔王监丑朗部!李伯辰,你如今已走火入魔,就要自毁根基,不如与本魔王同往清净天去,既保全了修为,也可做个魔神!”
李伯辰听得此处,心中忽然泛起一股无名火,想也未想,话便脱口而出,喝道:“我乃帝君北辰!要我去做魔神,你这小小魔王还不够格,怕是要你们那魔君来才行!你睁眼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说了这话,便又喝道:“九三何在!?”
他喝了这一声,却不见回应。再往金台下一看,那鬼门关、奈何桥、烈火河都不见了踪影,满目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气。黑气当中还有无数阴灵翻腾惨嚎,阴风阵阵。他心头一惊再往天上看,见那滚滚雷云也不见了——天上亦是浓黑一片,目光似乎都要被吸进去!
李伯辰见此情景,心道,难不成我被带来了魔界!?
可念头又一转,一下子想起之前遇着黄天魔王横天担刃时的情景——此番先在不知不觉中见了幻象,那时也是不知不觉中见了魔王所化身的美艳女子。幻象破去了,当时的横天担刃又化作了陶纯熙的模样,自己是将陶纯熙给斩了,才终于渡劫。
那眼前这黑甲魔王,难不成也如当时一般,乃是第二重幻象?
可这一遭似乎比那时更加难缠——自己已知道身在幻象中,却偏偏走不出!
黑天魔王监丑朗部见他脸上稍有一丝惧意闪过,立时桀桀大笑,道:“什么北辰?什么帝君?都不过是苟且鼠辈而已!你真个想做个无惧无畏的汉子,还得到我魔境去!你人不肯走,本大王就带你的心走!”
他说了这话,不再学李伯辰的模样,忽将双手一伸,直取他的心口。
这魔王手上也戴了甲,十指探出好长的利刃,要真被他抓着,只怕要戳个透心凉。李伯辰此刻也不晓得在幻境之外的自己究竟冲关到了哪一步、又到底是不是真走火入魔了。可只瞧幻境中的自己,晓得已绝无再拢住那些奔涌灵力的可能,索性将心一横,在刹那之间放开了对经络关窍的约束。
体内灵气登时没了着落,满身乱蹿。这一阵剧痛要在现实里尝着,只怕无论怎样铁打的汉子都要被活活疼死。可他如今仍在幻境,虽痛到极致却没法儿昏死过去,倒是被激出了满腔的悍勇,一把抽出魔刀,劈头向监丑朗部斩去。
他既不闪躲,那魔王的利爪便正戳进他的胸口。可这痛比起即将功散的痛,倒仿佛一剂清凉解药。李伯辰也不管自己的心有没有被他剜出来,一刀仍斩下去,正将魔王的化身的脑袋劈作两半。
但这东西此时竟还能活,两边头颅眼珠子都被砍爆了出来,两张半口却仍在说话,道:“好一个猛士!就连这心也像是铁的,可你这颗铁心被人间杂事缠着,难道就不会锈的么,你自己好好瞧瞧,已成了什么模样!?”
说了这话,魔王猛地往后一蹿,那两瓣脑袋又合上了。李伯辰却觉胸口一凉,低头一看,已是海碗大小的一个洞。再瞧那魔王手中,的确托了一枚铁铸的心,本该是亮闪闪,可表面却爬满了斑斑锈迹,有些地方瞧着已腐蚀出窟窿来了。
他明明知道这是幻象,可身子仍觉忽然无力起来,双腿一软,便坐倒在地,眼前又一花,见台下的滚滚黑云中隐约现出鬼门关、奈何桥,天顶的一片浓黑里,也乍现电光。
再往身旁一看,只见自己盘膝坐在地上,双手仍结着印,但脸色铁青、气喘如牛,似乎运气不畅,真到了万分紧要的关头。见此情景李伯辰心中才又一亮——这诚然是幻境,可也是在自己神识当中的幻境。此身在这里败亡,神识不也就陨灭了么!?
我如今瞧见了这幻象之外的景象,是人之将死……回光返照的缘故么!?
此刻他心里终于茫然起来——难道我今次真迈不过这道坎,要死在这里么?
他一生出这样的念头,更觉得浑身像是散了架,用魔刀撑了一下,却没撑住,摔倒在地。那魔王见状大笑,道:“蠢材,就随我去罢!”
李伯辰心中哀叹一声,但仍怒目而视,欲开口叱骂。然而话未出口,忽听一人厉喝:“魔部妖孽,尔敢在此撒野!?”
随后便有一金光人形在半空中乍现,登时将台下、天上的滚滚黑云尽数驱散。李伯辰不知道此人是什么来路,心中又惊又诧,定睛一瞧,却觉得那人的模样分外眼熟——
乃是个身形高大的伟男子,面貌俊朗,又有三分威严。穿一身金甲,戴一顶金鬃古盔,手持一柄大槊,腰悬一口魔刀,身周金光湛然,脚踏七色祥云。
此时一现身,光芒灼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就连那黑天魔王监丑朗部的化身亦哇哇怪叫,似乎十分畏惧他身上的金芒,接连往后退去。
李伯辰愣了一愣,才张了张嘴,几乎失声叫喊出来——
这不正是我的模样么!?
那魔王退了几步,身周披帛陡然化成一团阴云将他裹了才能站定,瞪起一对铜铃大眼怒道:“何人敢来坏我好事!?”
只听半空中那金人喝道:“吾乃怖畏真君!”
第二百四十二章 魔神之道
李伯辰听着他这名号,一时间只觉头脑中一片空白,是半点儿念头也生不出了。
待这“怖畏真君”又喝道“魔物受死”时,李伯辰的脑筋才能稍微转了转。但还未等想到些什么,便觉眼前一花——
自己竟已站在半空,只觉周身充满无穷力量,正向那监丑朗部刺出一槊。而底下的金台之上,另一个自己胸口血流如注、正目瞪口呆地瞧着!
但此时此刻他已实在来不及再想许多,只道要抓住这机会反败为胜,好不叫自己真折在今日。
他这一槊之迅疾刚烈,已超出此前使过的任何一招。且身体当中的经络关窍似乎全没了,而被打通一片,成了武学修为传说中至尊至高的通明之体,只觉身体当中似有一口向外溢出无穷无尽灵力的泉眼,又将所有力量悉数灌注在这槊上。
监丑朗部瞧见这风云色变的一击,身周阴云暴涨,只来得及稍微挪上一挪,槊锋便直贯入他心口。李伯辰又将手猛地一抖,锋刃立时颤成一朵枪花,登时将魔物的上半身搅了个稀巴烂。
监丑朗部的身子往地上一倒,看似死了。但李伯辰心中又一动,却莫名晓得这东西还未丧命——果真,他那被绞碎的上半身又如前次一般一收,再化成个完整人形,只是身上的阴云已淡了许多。
魔物慌忙跳开,口中却仍在大叫:“好哇!你这自诩帝君北辰的,却也用我魔神手段!”
李伯辰不知他所谓的“魔神手段”是什么意思,但只道不能再叫他缓过气来。心中又是一动,口中喝道:“护法灵官何在!?”
话音一落,魔物身周登时现出二十个灿烂人形。当先一人手持一柄细剑,其上飞雪环绕,寒意逼人,又面如冠玉、身着月白战甲,李伯辰一看,这不正是徐城么!?
余下那十几人皆身着重铠,连脸都笼在狰狞铁面之下,李伯辰再一看,这正是那十几个神威骑军。
这都是他自己的阴兵,此时却变成如此神伟模样!
这阴兵一现身,徐城立时将剑向魔物一指,只听得天地之间一片风雪咆哮,金台、原野之上立时结了薄霜,那魔物也被冻在原地闪躲不能,只剩一张嘴还在喝道:“哇哈哈哈,早知如此,何必再叫我走这一遭!?你既有心,怎么不早些跟我去了!?”
李伯辰此时仍不晓得他在说什么。但心想或许是指自己这莫名其妙来的神异手段是魔神所用?可他却不在乎这些——这世上只有滥杀的恶人,何来滥杀的刀?便趁这魔物再被阴兵制住,又一槊刺出,将他的脑袋给点爆了。
魔物接连受这两击,再次化形时看着已虚弱不堪,却仍旧嘴硬,只道:“本大王今日的事已做成了!就不在这里和你和纠缠!后会有期罢!”
他说了这话身形忽然一淡,立时化成一阵黑雾往天上掠去。李伯辰只晓得叫他走了必然不是好事,便脚下一踩,踏着那祥云直追上去,以大槊搅出风云之势将那黑雾又拦下来。
可此时监丑朗部似被打怕了,再无战意,总也不肯再化人形,倒是在半空中捉起迷藏来。李伯辰又拦了他几记,无意中再往下一看,只见自己已萎顿在地、眼神涣散,是出气多、进气少,看着要死了!
他心中一惊,眼前却又一花,登时感到一阵剧痛,心知是回来了。
这一痛,倒叫他又清醒许多,眼中仍能瞧见幻境之外的自己在金台上盘膝而坐,已脸色乌青,七窍都开始微微渗出血丝。
——再不能在这里耽搁了!
他一咬牙,朝天上喝道:“怖畏真君!助我速离此地!”
天上那神君听着这一声,往下看了一眼,脸色一凛,便将大槊一探射出一道金光来。金光正击在自己身旁,只听耳中嗡的一声响,也不知是否打碎了什么,眼前又一晃,已发觉正盘坐着了。
身上的剧痛一下子消退无踪,再一探体内真气,发现果真是走岔了。但与幻境中不同,乃是初见走火入魔之兆,还来得及挽回。他忙守驭心神,强叫自己清空杂念,行起气来。也不晓得过了多久,终是觉得浑身陡然一轻、经络关窍皆被打通,已是龙虎。
李伯辰立时睁开眼睛一把抽出魔刀往四下看去——他来此界晋境就是为了留下魔王分身,如今只怕真叫他走脱了。但这一看,心中先是一惊,又是一松。
只见那鬼门关外,正有一个顶天彻地的魔怪,双手抓着山两刃,口中嗬嗬做声、一对铜铃大眼中射出既贪婪又不甘心的凶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一张布满獠牙的大口中,还在瀑布似地落着涎水!
而守关神将九三此时立在两刃当中,身周光芒大盛,叫那鬼门关的双刃也亮得好似明月,似乎如此才能将这魔怪抵住、叫他不得入关。
这东西的一张脸便仿若一座小山,纵使李伯辰站在金台上,也觉得那狰狞面目将半个天空都占满了,乌沉沉地压过来,似乎一口就能将此界吞掉。他心道,刚才在幻境所见的幻象,该就是这东西搞出来的——它才是真正来到此界的黑天魔王监丑朗部化身!
这东西如今瞧见自己,却没什么反应,只怕是神识还在幻境中与怖畏真君争斗呢!
他立时怒喝:“雷!”
高天之上的滚滚雷云中,登时轰下一道粗大电蛇,一下子打得这巨魔浑身一颤。可这东西皮糙肉厚,捱了这一记却未见如何反应,倒是目中凶光更盛。不过此时这化身有九三与之抗衡,幻境当中的又有那怖畏真君与之周旋,李伯辰又已至龙虎,是一点儿也不怕他。
这蠢物既不知进退,李伯辰又将自己在幻境中所受的痛苦记得清清楚楚,心中便生出真火,索性运起灵力,一口气又召了七七四十九道天雷。那雷一记挨着一记,道最后已成了雷雨,连成一片极亮的光幕,就连当初璋山君所受的那雷刑与之相比,也成了涓涓细流。
这阵势终于叫魔物支撑不住,一对大眼一转,一下子回过了神。瞧他这模样,倒与自己刚从幻境中脱出时类似,李伯辰不知是那怖畏真君在幻境中将他击败了还是叫他跑了,但口中立时喝道:“监丑朗部!可知你如今身在何处!?”
他这声音从高天之上的滚滚雷云中降下,洪亮雄浑,威严无匹。魔物似乎直到此时才来得及往周遭细瞧,只扫了一眼,面上登时大变,一下子跳了起来。可他身形实在太高大,一下子触到了天顶雷云。天空立时泛起连片的火光,眨眼间将他灼矮了一半去。
监丑朗部这才惊叫道:“咦!?北极紫薇天!?”
又将身形一晃,踏得大地隆隆作响,慌忙往东边奔去。
李伯辰心道,只怕这东西被妖魔血肉牵引,一来便引自己入了幻境。自己在幻境中自称“帝君北辰”,该也是心魔被魔王的神念引动,而这监丑朗部在此界的真身该还没反应过来呢。直到此时与自己一般脱出幻境,才晓得情况不对劲儿——说不好他心里比我当时还要惊骇百倍!
那可绝不能叫他跑了!
他这念头一生出来,立时瞧见已大步奔至远处蒙蒙雾气中的监丑朗部又从西边跑了回来。这魔物一见自己是在原地兜圈子,心里似乎更加慌张,身形一晃,又化成了黑云往天空掠去。但快要触及雷云才又记起刚才受的那一记。登时像无头的苍蝇一般乱转,一时不晓得如何是好。
李伯辰刚才唤了四十八道天雷,体内已有些灵力耗竭之感。但此界灵气充沛,一呼一吸之间便又恢复了些气力,立时又喝:“还不束手就擒!?”
言出法随,又轰下数十道雷霆。
魔物纵使化了黑风,却也避不开那些电蛇,只见空中成片的火光闪烁,也疼得他怪叫连连。似是终于晓得走不脱,又起了魔性,重化成人身再去冲那鬼门关。但九三此时得了空,口中亦如李伯辰一般厉喝,又击了连串的天雷下来。
经这一遭猛烈攻势,魔王化身终现败相,身躯一阵萎顿,已缩至与寻常人大小无异。那动作也渐觉迟缓,慢慢成了个僵硬的提线木偶一般。但这东西在幻境中手段狡猾,李伯辰唯恐有诈,又尽兴轰了他十几记,见这丑物慢慢连动也不动、叫也不叫了,才停了手,又喝:“监丑朗部,现在知道你身在何处了么!?”
关前那应声虫立即又这么叫了一声,魔物才瞪着眼睛道:“噫!北极紫薇天!”
他如今的面貌仍旧凶恶狰狞,可语气却变得痴傻起来。李伯辰知道所谓魔王化身,其实都不算是真的存在。不过是有人心魔深种、或是如自己一般与魔部扯上了什么联系,才会在自身神念当中产生如此幻象。
但这幻象,也并非全无根据——也是由魔王代行三位魔君气运延伸而来的,就好比是神魔将一支触手探入人心。
要在生界,如前次一般在幻境中斩了,化身自然不存。可自己这一界乃是在幽冥当中,灵体、神念、一切不存实体之物,都会具现出来。如今关前这“监丑朗部”,该就是黑天魔王的一个化身具象。
既有魔王气运,也该有魔王的意识——他原本打定主意将其赚来此地,就是要这意识的。
但瞧他如今语气逐渐痴傻,该是同叶成畴的情形有些类似——被自己困在这一界中,与魔王本尊已没了联系、魔道气运也被斩断了,只余下些本能而已。他不知这本能是会一直留存还是随着气运消散而一同散去,便又道:“我问你,刚才在幻境里你说我用的是魔神手段,究竟什么意思?”
化身想要说话,但双眼一阵乱转,又咬牙切齿起来,似乎另一些本能作祟,要破口大骂。李伯辰便又引了数道雷霆劈他,再问一次。这回这化身更加痴傻,但终于不顽抗了,只含混道:“身外化身勾人心事挑拨欲行,不正是魔神手段么?”
眼睛又一转,道:“你已入魔,你已入魔!”
李伯辰愣了愣,身外化身?
心中再一跳——他所指的是那怖畏真君么!?
李伯辰实在不清楚幻境中那个自己是怎么来的,但知道刚才能逃过一劫,全是他的功劳。听这魔物说身外化身是魔神手段,大概是这东西刚才没料到自己竟也有个“化身”,只勾引了“这个自己”的欲念,才被“那个自己”突袭了吧。
等等……“勾人心事挑拨欲行”!?
李伯辰忽然想到了朱厚。
自己假借阴灵之体,使其相信他是被“怖畏真君”庇佑的,进而去“争夺天下”……这算不算是“勾人心事挑拨欲行?”
就因为这事,才真有了个怖畏真君么!?
李伯辰忍不住脱口而出,道:“那怖畏真君是我的化身?你可知道是怎么来的!?”
所幸这魔物如今浑浑噩噩,只听得人问,却没法去想为何问,便答道:“你是帝君北辰,自然能封神位结气运,何况又必然有个信徒……”
李伯辰听了这两句,再稍稍一想,心中忽然一片通明。
正是了……我如今的确是北辰了,既为至高灵神,想来话不是随便说的。我以阴灵之体对那朱厚说我是“怖畏真君”,那晚又调动了地气、又借助此界发力,行使的不正是北辰之力么?
且那朱厚见我接连展现神迹,自然是真信我的,就变成了“怖畏真君”的信徒……难不成这样一来,我所运用的北辰之力,在无形之中真生造了一位本不存于世上的真君!?这个化身此时就在我神念中么!?
这可真称得上是言出法随了……我封我自己了。当时九三说朱厚牵扯了大量气运,难不成指的就是这一遭?
虽然这魔物说此乃魔道,可李伯辰想到此处,心里却不觉得畏惧,只问:“怎么召我那化身出来?”
第二百四十三章 化身
魔物道:“既是化身,自然是在神念里的……你那化身要挑拨谁,那人念头一起,自然就见得着……可那人死了,化身也同消了,还召什么。”
李伯辰听了这话正觉有些失望,魔物眼睛却又转了转,似是本能地兴奋起来,道:“可要你那化身长长久久地存在,又集结了大量气运渐有了修为,你也舍不得叫他被斩去,未免要真封他个神位……哇哈哈,这便是我魔部的魔神之道!许许多多的化身……魔神一体……众皆魔君!”
李伯辰不大明白他之后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但瞧他说话越来越糊涂,便想了想,只捡要紧的先问:“要我分了许许多多的化身,岂不是天下人皆在我掌控?”
魔物道:“就是因此才叫你们这些偏安鼠辈得势!哇呀呀……三位一体……三位一体!”
李伯辰头脑里闪过一个念头,但不敢浪费时间细细思量,又忙问:“神魔手段的化身,只能封出来的么?你这魔王是在魔君之下,又怎么来的化身?”
魔物此时已愈发痴傻,瞪着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守门的九三瞧了半天,才道:“这有何难……诸天秘灵所用的也是魔神手段……你已入魔……大功一件……一件……”
他说话声逐渐淡去,身形也闪烁起来。此界、他口中的“北极紫薇天”,既是至高帝君居所,想来是可以斩断魔部气运的。如今体内气运消散,此物便也要散了。
李伯辰还有最后一问,忙道:“北辰是怎么死的!?”
但魔王听了这话,身子一僵,差点就直接崩碎了。
李伯辰见此情景,忙把念头一转,看向奈何桥。又如此前封九三做神将一般,试着将这化身同那桥上黑甲神位连接起来。
这一试,真成了。只见桥头一尊黑影忽然成形,依稀是那监丑朗部的模样,却更像人一些。乃是一尊虎背熊腰,相貌凶恶的壮汉,倒与原本的黑阎君有些类似。
那三层的奈何桥更是光明盛放,颜色也变得鲜明起来。李伯辰本以为会如封了九三做守关神将时一样,接下来光灿数千里、叫自己修为大涨,可那桥上的光芒却仅是如此一闪,又黯淡下来。
他想了想,意识到这阎君本有两位,该是共同执掌奈何桥的。如今只封了一位,自然还不能用。但他倒暂不打算再封个白阎君——封九三是当初要试一试,封这监丑朗部是觉得这东西本尊既是魔王、位同帝君之下的元君,实力该极为强悍,虽然此时已经快要散了,可说不好往后还有用。
他如今修为很低,封了神将也都是应声虫,也许还有什么别的隐患,不如以后再从长计议。
随后他才将魔刀还鞘、缓缓坐下,试着将刚才从头脑中一闪而过的那些念头重拾起来。
他对魔部诸神了解不算多,但与此世寻常人一样,有些大体概念还是清楚的。刚才魔王化身提到了“三位一体”,这个词儿他也是知道的。
魔国共有三位魔君,位同六位至高帝君,乃是五帝魔君、六素魔君、清消魔君。这三位魔君号称“三位一体”,李伯辰听说这是他们认为三魔君是由更古老的一位魔神分化而来,因此,魔君们也称自己为“万神之宗”。
但如今听那监丑朗部说了化身之事,他倒觉得或有另一种解释——否则他提什么三位一体?
他再静思片刻,心中产生一个推断。
“化身有了修为便舍不得斩去,难免封个神位,便是魔神之道”——这是说魔部诸灵神,有不少是这么来的么?
人们信奉六位帝君及其座下灵神,常常会向其祈祷,但几乎得不到什么回应。偶有响应,也不是托梦之类的手段,而是叫人自己感受、体悟、觉察到某种变化,意识到“我的祈愿成真了”。
但魔部与诸天秘灵所用的手段则不然——有人常说自己在梦中看到某神人,许诺了什么,又要自己供奉些什么,那一类,通常便是秘灵、魔物。只有这些“邪神”才会在赐予的同时令人付出,与其说赐福,不如说交易。
而人们在梦中看到的那些形象,便如自己刚才在幻境所见一般,乃是诸魔神的化身。这化身因每人心魔不同的形象各异,该是有无穷无尽之数的。
这样看,自己糊弄朱厚的手段的的确确是魔部风格。
可李伯辰自觉是个务实的人,认为这手魔神手段其实很有用。譬如自己糊弄朱厚的那一手,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得意。
至于化身修为渐高、再封个神位?这似乎也不是坏事吧?自己的化身,当然信得过,岂不是越多越好?他在幻境中所见那自己多么威风!尽管是由于“在自己的幻象当中自然无所不能”的缘故才看起来那样神威凛然,可有朝一日真如此了,不就是绝大的助力了么。
然而,六位帝君及其座下灵神也不是傻瓜。这手段当真好用,他们岂会不用?必是有什么缺陷的。
李伯辰稍稍一想,记起“魔神一体、众皆魔君”、以及“三位一体”这些话,心中忽然一动,暗道,三魔君据说是由一位更强大的魔神所化……难不成他们都是那位魔神的化身么?
监丑朗部所说“众皆魔君”,难不成是说三魔君之下的魔王、魔神,其实都是由魔君本身的一个个化身封来……那魔部许许多多的存在,本质上都是一位?
如此的“三位一体”么?
要真是如此……譬如自己那怖畏真君往后有了独立的念头,可真的是难办。既是一位真君,又算是“自己”,岂非将气运、真灵也分去了一些?
监丑朗部口中的“魔道”,所指的就是这一点吧。
李伯辰又思量片刻,却意识到这“魔道”于眼下的自己来说,未尝不可再试一试。
他如今这不利情势,便是因为李生仪、高辛都认为北辰气运在自己身上。
可要是……叫李生仪觉得,他才是北辰传人呢?
第二百四十四章 下血本
就如糊弄朱厚时那样……既然能生造个怖畏真君出来,何不再为李生仪量身打造一位“北辰帝君”?!
李伯辰想到此处,忍不住在心中赞了一句:真是妙计!
但怎么造?
依监丑朗部所言,“你是帝君北辰,自然能封神位结气运”,可他后面又加了一句,何况“又必然有个信徒”。这么说,似乎得需要两个条件——一则,自己这“北辰”来“封”,二则,有这个“灵神”的信徒。
第一条挺好办,难办的是第二条。自己很难像对朱厚那样对临西君——他想,要是真跑去李生仪的地盘阴灵出窍打算拿铁索将他的阴灵勾出来,只怕要被捉的。
李生仪身为临西君,自然有许多的宝贝护身,居所里应该还有不少结界阵法——就连外公这位落魄的太常寺少卿的宅院,都不是阴灵能轻近的。
得想个法子,叫李生仪像朱厚那样,相信自己得到了北辰帝君的“神启”。
想到这里的时候,李伯辰心中又生出一个疑惑——我眼下到底算不算北辰、算不算幽冥灵神?
似乎……不完全算。
无论幽冥灵神还是在世灵神,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没有实体,仅以“灵”的状态存在,可自己是有人身的。之前在璋山试着碰触山君气运时,刹那间听到无数的呓语,山君说那便是人们的祈愿。
刚来此界的时候,也试过碰触台上那尊宝座,一样听到了无数的声音。那其实这宝座或宝座之上,是有北辰的气运、或者真灵的么?
一个阴灵与山君气运融合了,才算半个山君。但自己没与那宝座融合,却又能进出此界、慢慢行使各种权能,这又算是怎么回事?
其实在小蛮刚刚离去的那段日子,他偶尔曾会生出些念头,想干脆死了算了。死了变成阴灵再和那宝座融为一体,会不会就变成完完整整的北辰了?
但人成了阴灵,即便有阵法庇佑,难免也得性情大变。他不知道那样一来还算不算真正的自己,也不知道真那么干了又到底能不成功,便只当成些妄想的念头了。
今天在塔中瞧见了那位不知名修士所留下的记录,他又有了个新的猜测。自己这状态,其实很像是留下了这顶头盔那时候的“北辰帝君”吧。
尚未变成真正的至高灵神,但已介于人、神之间,好比一位正在登极大典上的君王。
唉,自己要真是货真价实的北辰,直接如以前那样将气运赐给李生仪就好了。哈,可要真是,还哪会在乎什么李生仪、高辛呢?
他叹了口气,又想,既然说是魔道,那干脆就按魔道手段来办好了。
像对朱厚那样叫他见着自己,诚然可以建立某种联系,但这监丑朗部跑到自己这“北极紫薇天”,可不是因为他之前真在梦里哄过自己,而是通过“妖魔血肉”这种联系。
这一点,与那些太古秘灵的做法如出一辙吧。
就连他都知道修行界有一种规矩——不要轻易翻阅古老的、不知来历的典籍。因为说不好其中便记录了什么秘灵之事,你用心读了,便会将自己与秘灵的气运牵扯起来,甚至令它找到你。到那时候,万一要你做他的灵主,答应了则罢,不答应,便要有灾祸的。
是否可以找到一种办法,叫李生仪也同自己建立这样的联系?
李伯辰一边细细思量,一边在台上慢慢地走。过了一刻钟,眼睛一亮,又将牙一咬,把魔刀抽了出来。
我身上有妖魔血肉……要李生仪也有我的血肉呢?
他将左手的臂甲卸了下来,又撸了袖子,手起刀落,片下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皮肉。
他疼得直吸气,但好在血很快止住了。本想将这肉拿在手里,岂料刚一落地,立时像活物一样卷曲起来,又腾起丝丝缕缕的黑气。昨晚他在孟宅吃了烤肉,这情景倒与那时有些相似,但冒出的不是香气,而是刺鼻的恶臭。
李伯辰大吃一惊,忙退开一步,又见地上那肉一边翻卷、冒气、一边生出密密麻麻的血沫来。
他立时想起了自己昨夜说过的吃妖兽血肉的事——在北原上时将肉在火上烤,也会变成这样子的。
他万万没料到是如此结果,忙避得更远了些。但当时那肉烤了一阵子是炸开了,他这肉在地上翻腾一气,却慢慢消停了。
待黑气与恶臭散尽,只余下一团眼珠子大小的、晶莹剔透的东西。李伯辰再等一会儿才试着用魔刀拨了拨,这东西在地上微微一滚,他又闻着了异香。
他便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指尖一触到,便觉一片温热。此时看,他这血肉已变得像一块暖玉。半透明、乳白色,其中有些血管一样的淡红色脉络,十分漂亮,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它之前的模样。
李伯辰将它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暗道,刚才那些黑气该是因为妖兽血肉吧?在我身上的时候倒没什么,可一旦被割下来成了“死物”,便被此界炼化了么?
可冒血沫是怎么回事?妖兽肉一烤、会变成那个模样,据说是因为体内灵气太过浓郁,难不成也是因为此界灵气太浓,才亦会有如此现象么?
不知怎的,他莫想起毕亥的话来。他说妖兽是因从前的鬼族与寻常野兽杂交才诞生的,如今自己的血肉与妖兽的血肉都发生了这种变化……难不成人、妖兽之间的关系真如他所言,在很久之前都出自鬼族血脉么?
他将这肉珠子揣进怀里,轻出一口气,心道是这个模样倒好。要真是血淋淋的一片肉,没等找到法子送到李生仪手里就已经烂掉了吧。
此事既了,他就开始琢磨“怖畏真君”。从前不敢在此界待太久是因为灵气浓郁,时间稍长便有淤塞之感。可现在刚晋入龙虎,体内空空荡荡,且不知是不是因为经历了魔劫的缘故,经络关窍相比从前更加通畅坚固,因而直到如今也没什么不适感。
监丑朗部说怖畏真君在神识当中,可这北极紫薇天既是灵界,该可以叫一切灵体具现的。自己在此界中时这里运转如常,怖畏真君也算是半个“自己”,或许将他弄出来,自己离去,这里的时间就也不会停滞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灵主
他盘坐在地开始尝试。内视、体悟、入定,都依次试了一遍,却找不到那位真君的影子。过了半个时辰,心中渐觉焦虑起来,忍不住站起身台上台下地走了一圈。
这“怖畏真君”既算是自己新封的灵神,就该和气运之类的有关系吧?算是幽冥灵神的么?那,幽冥灵神和山君、地师、水伯之类的地上灵神……他想到此处心中忽然一跳——之前外公教了自己请法身之术,说可以此术去封山神,自己要叫那位真君现身此界,算不算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封”?
他原本对那请法身之术还有些不通,但这些日子修为大涨,此前又在晋境时体悟一番,如今再回想那些咒诀,许多不懂的关窍已无师自通了,便重新坐下,试着运行。
待他将这咒施展出来,忽觉身上似是一轻,体内仿佛失去了些什么。身体没有太明显的感觉,心中倒是空落落的。
李伯辰立即睁开眼,看到宝座左下首立了一个金灿灿的人形。
这人形身上的光芒与守关的神将九三很相似,李伯辰运起灵力去看,见他的身体轮廓之内也闪烁不定,看来和九三的情况是一模一样的——神位有了,但其中之人的修为尚不足以使之成为一个完完整整的灵神。
见此情景,他倒没有失望,反而有些高兴。打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这位怖畏真君真个儿是个有翻江倒海之威的灵神,倒是如今这模样很合心意。否则,自己和自己说话?这也太别扭了。
此时他心里又微微一动,只觉和这威风凛凛的“自己”有些极度的亲近感。他忆起幻境中的事,便试着生了个念头。
下一刻眼前一花,二者融而为一。幻境中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体内充满无穷力量,灵力运转没有半分阻碍。这是他没料到的。先一愣,又将脚一踏,竟飞腾了起来!
他只觉耳畔呼呼生风,眨眼的功夫便已至半空,往下一瞧,自己脚底果真踩着两团祥云。
李伯辰忍不住放声大笑——看来这分身并未一无是处,至少在这北极紫薇天中,是足以唬人的了!往后要真再来些什么阴差、灵神,自己披了这层皮,也用不着不敢见人了!
他此时觉得自己像是个孩子——找到一团泥巴捏了个小人儿,却发现这小人儿活了!
他一时兴起,在半空中飞来飞去,都不知过了多久才又落回台上,一点都不觉得累。
他心道:嘿,由我做这北辰帝君真是一点错儿都没有!换作别人,可未必敢在此界中晋境、将魔王化身引来。多亏我把它引来了,才套出这么多的事——眨眼之间就阔了起来!
他刚想到此处,却听耳畔有一人含含糊糊地说道:“真君,之前你跟我说得好好的,现在怎么就不理人?”
李伯辰吓了一跳,忙转了身往四周看,但又听那声音说道:“你说的我都做了,好悬才逃了一命,可如今别说玄菟城,就是孟家屯都回不去了——但是真君,俺朱厚从前好歹也英雄一世,眼下这才算什么?你再给我点儿神启,这回我必定做得成,要还不行,你再弃了我,成不成?”
他听了这些才意识到,这难道是朱厚的声音!?
他一时间有些发怔——怖畏真君这化身虽说是糊弄朱厚得来的,可他却从未料到真会和朱厚牵扯上什么联系。可此时朱厚的声音……这其实是“祈愿”吧……却在耳畔响起,难不成,自己这怖畏真君真将气运给了朱厚——
眼下朱厚成了自己的灵主!?
他愣了这一会儿神的功夫,听朱厚又道:“真君,你今天要还不回应我,往后这些供奉可就没了!”
隔了一会儿:“他妈的……你说这法子管用?我看根本没卵用!”
朱厚是找了什么法子、以祭品供奉,在和自己说话么?看起来这两天他已这么干了不止一次了,但自己此前未将这分身化出自然听不到,如今他有点儿不耐烦了。
这人竟然还没死……李伯辰心头一跳:没死,那就有大用!
再过些日子隋无咎就要来了,他一直担心那位洞玄境的强者起了什么歹意,那自己这孟家屯可很难招架。但要叫隋无咎知道除双方势力之外,还有一个秘灵的灵主呢?
秘灵这种东西性情不定难以常理琢磨,料想隋无咎也要对它们的灵主忌惮三分的!
李伯辰想到此处便要回他的话。这念头一起,顿觉体内发生某种变化——似有一种无形之力将他牵引着,只消心意一动,便可遁去远方。
——监丑朗部,也该是这么来的吧!?
他忙抓着这感觉,附身这怖畏真君体内灵气便一阵流转,李伯辰忽觉眼前一花,竟已看到了朱厚!
——这人原本就只剩一条胳膊,如今模样更是狼狈。穿着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正站在一个香案前。那香案上摆着猪、牛、羊头,燃着香烛,案边还有一个老头子看着像庙祝,满脸惊恐,瑟瑟发抖。
朱厚正骂道:“他娘的,怕什么?老子堂堂一个灵主,还会滥杀无辜不成?你给我好好想想,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儿?真把真君请下来,老子就叫你做军师!”
可那庙祝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晓得一个劲儿往后缩——李伯辰心道,这朱厚胆子真是大,也不知是劫了哪家山君庙来给自己上供。
眼见朱厚瞧着庙祝不说话,一时性起要抬脚把香案踢翻,李伯辰忙道:“唤我何事?”
朱厚一怔,随即狂喜,左右看了看,噗通一声跪倒在香案前道:“真君!真君!你可来啦!”
又转了脸对那庙祝喝道:“听着没!?这就是怖畏真君!”
庙祝显然听不着,惊恐之中倒又多了些茫然。
但李伯辰听了他这话,心道,“怖畏真君”这名号自己已同李定说过,临西君该也知道,还是不要叫他们发觉朱厚和自己有什么联系才好,得另改个名字。
其实“北辰帝君”这名号,也只是个简称,全名是“北极紫薇荡魔金阙玄穹至尊大帝君”,那这“怖畏真君”,自然也该有个全名的。
第二百四十六章 残躯
李伯辰想到此处,便信口胡沁道:“朱厚,你要记下,本君法名乃是‘怖惧无畏执符真体灵感真君’——往后你在旁人面前不可诵我这名号,亦不可用‘怖畏’二字,只称‘无畏真君’便可。”
朱厚愣了愣,道:“啊?真君前次不是说,是怖畏真君么?”
李伯辰佯怒道:“好大胆!敢问诸天之事!?”
朱厚忙道:“不敢不敢,真君,你可别走,教教我往后怎么办啊!?”
李伯辰心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那晚叫朱厚取玄菟城,只是诓他去攻玄菟军,至于往后么……
他便沉声道:“你既是我灵主,自当有过人本领。玄菟城之事,于你便是考验。”
他又算了算隋无咎或许再有二十来天就到,便又说:“二十日之内你若得玄菟,便是通过了这考验。否则——”
他说到此处,觉得自己这口气未免太不像个秘灵,便寒声道:“不但做不成灵主,更要你人头来祭!”
他觉得朱厚几次三番同自己交流时,言语间都少了些敬畏之意,大概是从前亡命天涯的江洋大盗性情使然。自己说了这后面两句,纵使不能叫他“敬”,但也能叫他“惧”的吧。
哪知话音一落,朱厚倒没表现出什么害怕的情绪,反而稍稍一愣,忽然挺直身子磕了三个头,沉声道:“是!谨遵真君法旨!”
他此时的语气变了,李伯辰听着有些耳熟。略一想,记起两人初见时的情景——朱厚得知自己杀了朱毅后,就是如此一本正经的口气,听着甚至有点英雄气概。
难不成这人是个吃硬不吃软的?好声好气和他说话,他会觉得人软弱可欺,可要以生死要挟,他反倒觉得是“真英雄”?
唉,要真如此,方耋昨晚说的话也算对的了。
李伯辰便不再多言,神念一动、眼前一花,又回到那一界中。
经此一遭,他也没心思再玩了。又想如果自己考虑的是对的,那往后再来这一界时,外面的时间就未必停滞了,倒少了个保命的法子。便走到自己以往现身此界时的地方站下,再默诵咒文从分身中脱出——要以后再来,可以当即附在这身上,也许外面还会如往常一般停顿的。
他便试着从此界离开、又回来。如此试了两三次,虽不确定自己不在时这里会不会继续运转,但至少已将附身的时机把握好了。可能进出会比从前稍慢一点,但也还能用的。
他做完了这一切,才回到秘境中站起身走到塔外的空地上。
做了那么多的事,感觉像是过了两三天。可如今却还是刚过午后——自己仅是从这世界上消失了“片刻”罢了。此时李伯辰举目四顾,已能将秘境中的地气构成看得更加清楚,心中念头一动,地气流转,秘境的入口便关上了。
如此,也用不着怕有人误入了。
他从山上走下,到了河边时那些白脸儿已又聚到水中。但这回没用李伯辰拨动地气,那些妖物似是瞧见他头顶的盔,立时自动分了一条道路出来。李伯辰见到此情此景不免大为受用,心道朱厚顶了这盔,晚上妖物还是会躁动,可如今在自己身上,该是因物归原主的缘故,这些妖物也听话了。
其实自己到了北极紫薇天中能将九重天、神位看清楚,也是因为这盔吧?有它相助,于神通术法方面几乎等同高了一个境界。要哪天能把北辰未成至高灵神时的甲具全凑齐,不知会是个什么效果。
哈……这头盔和北辰甲具算是一套,手里这魔刀和可能存在的其他魔铠也算是一套——不知自己有朝一日是否能将两套都拿到手。
他一边如此想,一边向谷外走去。到了那晚遇着老妖妇的地方不免又多看几眼,心想我也总算是一片好意吧?可如今却连个影儿都见着不着,这些妖物难道真一点都不通人情?
正想到此处,忽听一旁的崖顶轻轻一响。李伯辰立时按刀看去——一个黑影噗通一声摔落下来。
这东西一落地,他便闻着一股血腥气。定睛一瞧,只见是个残破的人形——半张脸皮都被豁开了,露出其下糊着黑血的骨头。亦被开膛破腹,两片肋骨张着,其中脏器都不见了踪影。
叫他吃了一惊的是这人竟还有翅膀,但一只只剩下一半,另一只则歪歪斜斜压在身底,显然是折断了。他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这难不成是那老妖妇?她被杀了!?
但随即发现此人头虽头发散乱,但头顶还能勉强看出有个残冠,看那体形也不像是女人,倒像是个羽人。
对。双翼是褐色杂毛,该是隋不休带来的那两个羽人亲卫之一!
他怎么死在这儿了!?
李伯辰将刀抽出,厉喝:“谁!?”
话音一落,便见又一个身影出现在崖顶——正是那老妇。她披着破烂黑袍蹲着,李伯辰此时才能看清她的双脚并非人脚的模样,而是爪子,指甲都勾进石头里去了,不知有多么锐利。
她瞪着一双眼睛死盯着李伯辰,口中咕咕作响,似是不会说话。李伯辰心中一凛,只道这妖物终究不是人,自己那晚出言提醒,她却打算对自己下手么?正要再开口,却见她将手一抬,抛下一个白色的小东西。
那东西该极轻,落得很慢。但李伯辰不知这妖物有何手段,仍是退开一步挥出一刀,立时将这东西给斩了。
可既没听着声响,也未见到异光,倒是被斩开的两半在半空中伸展、飘落——竟是一个纸团。
他愣了愣,才一边仰头盯着老妇,一边慢慢弯腰将这两片纸给拾起了。
看到其中一片上有字迹,写的是:日,从中策。
他忙又看另一片,写的是:十,之后应。
——“十日之后,从中策应”!?
李伯辰倒吸一口凉气,略略一想,还刀入鞘,看那老妇道:“是你截杀了这羽人?字条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老妇仍盯着他,飞快地点了下头。
李伯辰心中一沉,走到羽人尸首之前看了看血迹、伤口,又道:“昨天杀的他?”
老妇又点了点头。
第二百四十七章 布置现场
李伯辰的心再往下落了几分。隋不休正是昨天将结界往北边扩来的,自己得知之后还在想,他的动作真是快。
但他仍抱了一丝希望,开口道:“是这人闯进来了么?”
老妇摇头。
“是你昨天出去,瞧见了他?”
点头。
“你看见……或者听着他和什么人在说话,为了报答我,才杀他的?”
点头。
李伯辰犹豫片刻,道:“和他说话那人,昨天是不是往这边来过?是不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头顶有个金灿灿的发冠?”
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希望自己猜错了,但老妇又飞快地点了头,眨了一下眼。
是隋不休。
“十日之后,从中策应”,这该是一句回复。是回复隋无咎的吧?隋不休说之前差遣了两个羽卫回去报信,如今看是其中一个又来传递消息了。
李伯辰能大略猜出传来的是什么——隋无咎该在十天之后就会到!
他一时间觉得有些后怕,还好这老妖杀的是回信的,而不是传信的……要自己只看到来信,大概会觉得仅是寻常的信息往来。但“从中策应”这一句……隋家父子,显然有什么阴谋。
答案呼之欲出——他们或许想要突袭孟家屯。
自己和外公之前都错估了隋无咎吧。也是了……他要真是寻常人,隋王何必那样忌惮他、将他逼到无量城还仍处心积虑要取他的性命?此人是个实实在在的枭雄,枭雄的心思,岂是常人可以揣度的?
李伯辰心中五味杂陈。妖物尚且知恩图报,人呢?
他向老妖抱拳施了一礼,道:“好,我知道了,多谢。我把这里封住了,往后你可以安心住着——你可有名字?”
妖物摇了摇头。
李伯辰想了想,道:“你也是神异之属,修行有成,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就叫灵境老母,好不好?”
看不出妖物面上喜怒,倒是挪了挪脚,歪头想了想,脑袋又飞快转了两圈,似乎很高兴。
李伯辰便又道:“这尸首我要借来用一用。”
他说了这话,便抓住尸体的一只脚往入口拖去。此时仍旧艳阳高照,草地翠绿、天空碧蓝,风中都是花香与青草香,但李伯辰已没了刚才出关时的喜悦心情,忍不住低叹口气。
自己与隋不休相交,一直想的都是他从前做过的那些事都是迫不得已、但他这个人本质不坏。或许日后慢慢相处,即便做不成朋友,也不至于成为敌手。
然而此时见了这信,知道自己错了。要再回头想想,错的也不止这一次。自己有一点,既算优点也算缺点,那便是喜欢将人想得太好。
和寻常人打交道的时候这么干或许无妨,也许还会常常结下善缘。譬如今天这“灵境老母”,从前的叶英红、应慨、方耋。
但和隋不休这样的人打交道……唉,单论他这人,也许真不坏,可他如何能从他的身份中摆脱呢?他始终是彻北公之子……无论怎样的品行、心中有如何的道义,都抵不过利益二字吧。
这天下,大概也没几个人会如自己一般,去追求什么“问心无愧”。
他慢慢走出秘境来到河畔,将尸首搁下。
老妖截杀这羽卫自是好事,但隋无咎收不到回信,难免会觉察异常。得想个法子,叫他们放松警惕才是。
李伯辰又叹口气,心道:隋兄,你当我是傻子么?我只是愿意相信这世上并非十分的阴郁残酷、还是有三分的真情在罢了。可如今你们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了。
他从河中用手掬了些水,慢慢浇在尸身上。做了几次,有些干了的血块同水慢慢流到周围的草叶上、土地中。又在尸体胸腔之内撕扯了些碎块,也洒到周围,再将双翼的羽毛拔下一些覆上去。那两片纸也蘸了血水,边缘弄毛糙,一片贴在开了的胸腔内,一片藏于草中。
等水迹慢慢干了,此地看起来便像是羽卫死时的现场,要不细查,断然发现不了什么异常之处。
李伯辰又在河中洗净了手,大步向屯里走去。
他打算先去找隋不休,一则探探口风,二则告诉他自己发现了羽卫的尸首,然后再同外公商量接下来当如何应对。但走入草甸中的时候,心里又有些犹豫——是不是应该将情绪平复一些,再做这件事?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不好看,纵使强作镇定,说不好也会因为某些字句而惹人生疑。有些时候,他真觉得隋不休和与他类似的那些人有一种自己不曾掌握的本领——他是如何做到一边同自己和和气气地说话,一边又在背地里策划些阴谋的?
可又走了一段路,却瞧见草甸边的一处小坡上有个人影。李伯辰定睛一瞧,竟正是隋不休。他仍戴着那金灿灿的五狮冠,穿紫袍,手中拎着一壶酒,时不时提到嘴边啜饮几口,再放下背着手眯起眼睛往远处看,仿似在吹风。
李伯辰叹了口气,心道,看来躲不过,罢了。
他便提气高声道:“隋兄,正好!”
喊了这一声,按着刀柄快步跑过去,道:“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离得近了些才闻着隋不休满身的酒气,显然眼下在喝的不是第一壶。隋不休此时的反应有些迟钝,眯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咧嘴笑道:“哦,李兄啊。出了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
又将酒壶一递,道:“来,陪我喝几口——乱世之中,今天这样的快活日子还能过多久?及时行乐才是。”
他今天怎么如此失态?李伯辰忍不住想,会不会是因为做了昨天的事,他也有愧了?
可纵是如此,而今也绝不能心软。他便正色道:“隋兄,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我在北边看到一具尸体,可能是你那羽卫的。”
隋不休脸色当即一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之情。稍怔片刻,道:“尸体?哪里?你检查过没有?他身上——”
说到此处忙改口道:“——是穿了隋军的甲么?”
李伯辰心道,你父亲的羽卫向来是不穿隋军的甲的——人穿的甲对他们来说有些沉。
但他只道:“没有,所以我找你去看看。我没碰他,担心毁了什么线索。”
隋不休将酒壶一丢:“快带我去!”
第二百四十八章 机会
二人在草甸中穿行时,隋不休的脸色很难看。眼下天气不热,他却满头大汗,时不时地甩一甩手,掌心中也全是汗水,仿佛刚在水里泡过。
李伯辰知道他这是在暗运真元将酒气给逼出来。
他从前也试过这么干,但一同逼出的水更多,不一会儿就觉得口干舌燥,难受得不得了。
再过一会儿,隋不休似乎清醒了些,才道:“我听说你打算起个寨子,往北边是到山里去看木材么?”
李伯辰道:“不是,我是到秘境里去了。”
隋不休随口道:“哦,去那做什么?”
李伯辰道:“刚刚在那里晋入龙虎了。”
隋不休又哦了一声,仍双眉紧锁。待快走出三四步,才忽然转了脸来看他,眼中满是惊诧:“你是龙虎了!?”
李伯辰笑了一下:“也是因为我前头几年修行没人指点,如今算是厚积薄发吧。隋兄,我又想起当初在雪原上的事了——那天晚上咱们两个在雪地里走,都冷得要死,可你担心我害你,我也担心你害我,谁都不想先说歇着。”
“还是我实在冻得受不了,心想,去他娘的,听说这位隋公子是龙虎境,我不过是区区灵悟境,他要真想杀我,怎么都杀了——但我可不能先冻死了,才跟你说,捱不住了,得生堆火。”
隋不休愣了一愣,又沉默着走出几步,才强笑道:“如今你也是龙虎,只怕我未必是你的对手了。”
李伯辰笑起来:“我们怎么会变成对手?往后你们在侯城,我在这里,咱们还得互为犄角去打魔国呢。等真有一天战事了结了,你想我陪你喝酒,我就真个儿舍命陪君子了。”
隋不休的脸色变得有些阴郁,李伯辰便也不再开口。稍待片刻,隋不休低声道:“李兄,有件事我该告诉你。”
李伯辰的心一跳——他是要对自己说羽卫的事么?在这一瞬间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要他真说了,我也许可以不计前嫌,再不追究些什么了。
但隋不休说道:“家父那两千人缺衣少食,来这里之后要取侯城,可能先会向你要粮。到时候你要是也凑不齐,只怕他说话不会好听,那时你不要往心里去。”
李伯辰默然无语地走了两步,又笑了笑,看着他道:“好,隋兄——多谢了。”
待二人远远瞧见那尸首时,李伯辰便抬手一指,道:“就在那里。”
隋不休忙加紧几步越过他,李伯辰也未追赶。只见他快步走到尸体旁,先扫了一眼,随即便俯身蹲下,仔仔细细地观瞧。
他是在找那纸条吧。这么一来,该更加不会在意自己的布置有没有什么破绽了。
待他离尸身两步远时,见隋不休伸手在尸首上摸了摸,站起身道:“的确是我的羽卫,可是被谁杀的?我探了探伤口,倒像是被猛禽划开了肚子……但他可是羽人!”
他所探的地方,正是胸腹。李伯辰走到尸首旁边,见自己放在那里的半张纸条没了。
他就低声道:“也许是妖物做的。”
隋不休思量片刻,低叹口气:“他叫百六,跟了父亲好几年,很忠心,一路上和我也谈得来,没想到死在妖物手里。这些羽人离了家园,却葬不回去,唉。”
李伯辰道:“我听说羽人死后不该像我们人一样埋,而该埋在树底下——他生前跟着大公戍北,死后就葬在北地群山也好。隋兄,不如你就在这山里选一颗树,叫他安眠吧。”
隋不休听了他这话有些意外,但只一想,道:“也好。那……”
李伯辰道:“我该和你一起去,但刚才我在秘境里得了个很要紧的东西,是要去找外公商量的,叫这事一打岔已经耽搁一会儿了。隋兄,那我就不陪你了,你自己要小心妖物。”
隋不休立时道:“也好。我去葬了他,回来再谢你。”
李伯辰拱拱手:“那我先走了。”
他走出几步回头看,见隋不休又俯身在草丛里拾起样东西,该是另外半张纸。随后将羽人的尸首扛了起来。
他该会将羽人带去群山深处埋葬,等离得足够远,觉得自己出窍的阴神也无法抵达时,就会想办法再送一次消息出去吧。
隋不休。我已给过你机会了。
他回到屯子里,直奔常宅去。进门同在院中说话的两个管事打了招呼,便进到后院。平常时候常休都坐在书房里,如今却在庭中一张躺椅上坐着,似是在晒太阳,常秋梧也坐一边的矮凳上正陪他说话,看起来其乐融融。
两人见了李伯辰,都站起身,道:“君侯来了。”
李伯辰还了礼,正准备开口,却见两人都盯着自己怔了怔。稍待片刻常休才道:“伯辰,你是不是……”
李伯辰心中有事,心情也不好,便只强笑一下:“我已经是龙虎了。”
两人脸上都迸出笑容,常休道:“好!”
又道:“伯辰,你真是叫我没想到——前天先得一大胜,今日又晋入龙虎——可要晋境怎么不早说?我们也好为你护法!”
两人脸上的笑容该是真心的,这倒叫李伯辰心里好受一点。可他眼下实在没心思再多谈这个,便只道:“外公,经了昨天我才知道你们平时有多忙,所以就不想添麻烦了——我来有另一件事。”
他低声道:“十天之后,隋无咎的人可能就到了。”
两人脸上的笑容登时消失,常休愣了愣,才道:“这怎么说?来,进屋里讲。”
三人走到屋中落座,李伯辰立时将之前的事说了。又道:“隋不休现在该在想法子再把消息传出去,我觉得他还没有生疑。”
常休思索片刻道:“伯辰,这事你做得好。”
但又微微一笑:“好在我们也并非全无准备。伯辰,我以前怕你感情用事,有件事就没有同你说。但如今你既能瞒住那位隋公子,可见心里是有计较的,那就该叫你知道了。”
“——隋王已派遣高手到了侯城,正等着那位彻北公呢。”
第二百四十九章 老实人
李伯辰一愣,这件事从前有什么不能同自己讲的?但他稍稍一想,道:“外公,难不成是你们……”
常休看着他,道:“是。”
是他们向隋王的人传递了隋无咎将取侯城的消息吧?不……要真如此,隋王必发大军来剿,那隋无咎的人真被打光了,也就没人守着北边了。该是递了些别的消息、动用了些别的手段吧。
这件事……李伯辰皱眉想了想,不知该如何评价。依他刚离开北原时的性情,也会晓得如此是为了削弱隋无咎的军力,但在感情上绝不会赞同的。如他之前所说那般,那些士卒都曾与妖兽血战,要叫他们白白葬送了,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可他刚知道了隋不休的心思,如今一句“似乎不妥”倒很难说出口了。并非心中理念有了什么动摇,而是晓得自己眼下并非快意恩仇的寡家孤人。有些事他不喜欢,但为了旁人,只怕不得不做。
他便沉默片刻,道:“好,我知道了。”
常秋梧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似是松了口气。常休之前说完了话虽脸上仍有笑意,但此时眼角也微微颤了颤。李伯辰将两人的反应看在心里,又沉声道:“外公,这些天多劳你们费心了。”
说了这话,站起身弯腰拜了一下。
两人也站了起来,常休似乎有些感慨,想要说些什么,但只道:“君侯,这些都是应当的。”
他抓住李伯辰的臂弯叫他重坐下,又想了想,叹道:“我何尝不知你不喜欢这样的计谋。你胸中有大义,想做贤德之君,这都是好事。但自古贤君也要行使雷霆手段……这手段,君上用不得,便要臣子来用了。”
李伯辰叹道:“外公,我还是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但这类事也不必瞒着我。有些手段你们为了我使出来,我不知不知道,都该是我的责任。”
常休的手在他臂上握了握,道:“好。”
他重坐下,脸上笑意又多了些,道:“奉至,给君侯说说那件事——伯辰,你听了心里该会高兴一点。”
常秋梧便道:“君侯,临西君的人大概后天便要到了。”
李伯辰愣了愣,道:“这么快?”
打他重回孟家屯到如今也不过五天罢了,临西君在临西地,据此也有六七天的路程,算一算这时候,请封的人该才刚刚到。实际上他压根都不知道那人已经出发了,还以为得再商量商量章程。
常秋梧便道:“父亲一直在外,其实……”
他说到此处,看了常休一眼。常休抚髯道:“如今没什么不可以叫君侯知道的了。”
常秋梧便又道:“父亲在外,其实就是为了找你。你来这儿之后老祖宗也没叫他回来,是觉得可能需要找到真正的北辰传人。”
之前孟娘子已对他说过常家现有三人,常秋梧的父亲便是常高宜,远行在外。但李伯辰听到“真正的北辰传人”这话时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道:“你们是想叫李生仪觉得,气运也不在我这里?”
常秋梧道:“正是。但这事还得慢慢策划,我们一时间也急不来——前些天老祖就用飞翁传书叫他去请封,父亲得知此事一夜之间疾行数百里,第二天就将信送到了。”
“今早我们也收到飞翁的回书,说李生仪派出的人在他到的第二天就出发了。但父亲放出了四只飞翁只回来一只,就也不知道详情。但我看李生仪的动作这样快,我们想要的事该是成了。”
就是此事么?外公老谋深算,他一直都觉得请封这事不会出什么岔子,如今知道了确信,倒也谈不上“高兴一点”。
但见常秋梧脸上浮现出些笑意,道:“君侯可知来的人是谁?”
李伯辰想了想,道:“李定?”
常秋梧笑道:“不是他。但也都是你的熟人——一位是秦将军,一位么,是陶小姐。”
李伯辰一愣:“秦将军?是说秦乐么?”
常秋梧也愣了愣,隔了一会儿才道:“……对。”
李伯辰见他这样子,终于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他是因为自己先问秦乐而不是陶纯熙?
之前他对两人说过在陶宅的事,虽没提同陶纯熙之间的过往,但如今看这两人或许从自己的言语之中品出些什么了。其实他如今对陶小姐已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了。即便没有小蛮,两人当初也不过是年轻男女间的一时冲动。
她是自己见过的第一个美丽女子,又能常常说些话,心里自有些朦胧好感。而自己呢?哈……她平时在术学做事,想来身边都是些如隋以廉一般的“谦谦君子”,偶见自己这个从战场上归来的莽夫,亦觉得新鲜吧。
可分别这么久,她的感情该也淡了。那临西君派她来是为什么?因为自己想要一个“术学方面的人才”,而她又曾在术学做事?还是以她向自己示好?
至于秦乐么……此人当初得了自己的消息要报给临西君,瞧他分别时的模样很欢喜,大概是觉得能以此重伴君侧。如今却被派来了自己这里既做个军事教官、又做个使节,算不算再次贬谪?
也不知是不是他又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什么人。
但无论如何,这两人的确都是旧相识,叫他们来,自己心里的确舒坦些。
李伯辰便笑道:“的确是好事。秦乐这个人……唔,我不讨厌。”
见他脸上露出笑意,常休便道:“不讨厌就是好事。哈哈……好、好,咱们再商量商量别的事。”
李伯辰道:“外公,我也还有事要说——你们既然想找‘真正的北辰传人’,那可不可以叫高宜放出风去,说他的确找到了那人,但那人已经死了?”
两人愣了愣:“这是何意?”
李伯辰道:“我可能有一个办法叫李生仪觉得,他才是北辰传人。”
常休微皱起眉:“伯辰,细说来听听。”
李伯辰沉声道:“我今天去雷云洞天秘境里晋境之后,就想着四处转转,可一不小心一脚踩空滑下悬崖,在半山腰发现一个石窟。进去一看,里面有一具枯骨,枯骨旁有一本书,叫做《九阳真经》,说的就是气运化身之术。”
“我拿来读了一遍,那些咒文竟然就印到我心里去,一下子全学会了。我本来打算再查一查那具枯骨是谁留下的,但刚学完,洞窟忽然塌了,又生出烈火,我才赶紧逃出来。”
“我后来细细想,外公、奉至,你们说会不会是帝君赐下的神迹?不然我怎么一遍就学会了?我倒是从这真经里找到个法子,可以叫李生仪觉得气运就在他那里。因为依着真经上说——”
两人听着的时候,脸上都是讶色,待李伯辰提到“帝君赐下的神迹”、“一遍就学会了”,神情皆凝重起来。等他要谈那经上的内容时,常休立即起身道:“伯辰,不可!”
常秋梧也站了起来。两人郑重其事地向北方行了一礼,常休才道:“或许真是帝君显圣——那这经便只是赐你一人的,未有帝君允准,切勿说给第二人听!”
他们如此严肃,倒叫李伯辰吓了一跳。他原打算假托真经之名,是因为这算是自己的修法了。即便常休是外公,也不该打听别人的修法。岂料他们听着帝君赐下竟是如此反应——
李伯辰心道,也是了。我自己做了这帝君,自然不怕什么,且因来处的缘故,相比此世人,对诸天灵神或许都要“怠慢”一些。但外公与奉至对灵神的敬畏可是写进血肉里了。涉及到北辰帝君之事,他们自然不会觉得自己这北辰灵主在瞎编……何况在他们心里,自己也算是个老实人吧。
他反倒稍觉有些愧疚,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正色道:“我晓得了。”
常休神色稍缓,又想了想,道:“你可确定这法子当真管用?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李伯辰道:“要没有把握,我也不会说。今天已经想了一个上午了——第一步,便是叫李生仪知道真正的北辰传人已死了。他定会派人去查,我们也得叫他能查得到。余下的,便是我这术法的事情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老实人
李伯辰一愣,这件事从前有什么不能同自己讲的?但他稍稍一想,道:“外公,难不成是你们……”
常休看着他,道:“是。”
是他们向隋王的人传递了隋无咎将取侯城的消息吧?不……要真如此,隋王必发大军来剿,那隋无咎的人真被打光了,也就没人守着北边了。该是递了些别的消息、动用了些别的手段吧。
这件事……李伯辰皱眉想了想,不知该如何评价。依他刚离开北原时的性情,也会晓得如此是为了削弱隋无咎的军力,但在感情上绝不会赞同的。如他之前所说那般,那些士卒都曾与妖兽血战,要叫他们白白葬送了,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可他刚知道了隋不休的心思,如今一句“似乎不妥”倒很难说出口了。并非心中理念有了什么动摇,而是晓得自己眼下并非快意恩仇的寡家孤人。有些事他不喜欢,但为了旁人,只怕不得不做。
他便沉默片刻,道:“好,我知道了。”
常秋梧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似是松了口气。常休之前说完了话虽脸上仍有笑意,但此时眼角也微微颤了颤。李伯辰将两人的反应看在心里,又沉声道:“外公,这些天多劳你们费心了。”
说了这话,站起身弯腰拜了一下。
两人也站了起来,常休似乎有些感慨,想要说些什么,但只道:“君侯,这些都是应当的。”
他抓住李伯辰的臂弯叫他重坐下,又想了想,叹道:“我何尝不知你不喜欢这样的计谋。你胸中有大义,想做贤德之君,这都是好事。但自古贤君也要行使雷霆手段……这手段,君上用不得,便要臣子来用了。”
李伯辰叹道:“外公,我还是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但这类事也不必瞒着我。有些手段你们为了我使出来,我不知不知道,都该是我的责任。”
常休的手在他臂上握了握,道:“好。”
他重坐下,脸上笑意又多了些,道:“奉至,给君侯说说那件事——伯辰,你听了心里该会高兴一点。”
常秋梧便道:“君侯,临西君的人大概后天便要到了。”
李伯辰愣了愣,道:“这么快?”
打他重回孟家屯到如今也不过五天罢了,临西君在临西地,据此也有六七天的路程,算一算这时候,请封的人该才刚刚到。实际上他压根都不知道那人已经出发了,还以为得再商量商量章程。
常秋梧便道:“父亲一直在外,其实……”
他说到此处,看了常休一眼。常休抚髯道:“如今没什么不可以叫君侯知道的了。”
常秋梧便又道:“父亲在外,其实就是为了找你。你来这儿之后老祖宗也没叫他回来,是觉得可能需要找到真正的北辰传人。”
之前孟娘子已对他说过常家现有三人,常秋梧的父亲便是常高宜,远行在外。但李伯辰听到“真正的北辰传人”这话时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道:“你们是想叫李生仪觉得,气运也不在我这里?”
常秋梧道:“正是。但这事还得慢慢策划,我们一时间也急不来——前些天老祖就用飞翁传书叫他去请封,父亲得知此事一夜之间疾行数百里,第二天就将信送到了。”
“今早我们也收到飞翁的回书,说李生仪派出的人在他到的第二天就出发了。但父亲放出了四只飞翁只回来一只,就也不知道详情。但我看李生仪的动作这样快,我们想要的事该是成了。”
就是此事么?外公老谋深算,他一直都觉得请封这事不会出什么岔子,如今知道了确信,倒也谈不上“高兴一点”。
但见常秋梧脸上浮现出些笑意,道:“君侯可知来的人是谁?”
李伯辰想了想,道:“李定?”
常秋梧笑道:“不是他。但也都是你的熟人——一位是秦将军,一位么,是陶小姐。”
李伯辰一愣:“秦将军?是说秦乐么?”
常秋梧也愣了愣,隔了一会儿才道:“……对。”
李伯辰见他这样子,终于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他是因为自己先问秦乐而不是陶纯熙?
之前他对两人说过在陶宅的事,虽没提同陶纯熙之间的过往,但如今看这两人或许从自己的言语之中品出些什么了。其实他如今对陶小姐已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了。即便没有小蛮,两人当初也不过是年轻男女间的一时冲动。
她是自己见过的第一个美丽女子,又能常常说些话,心里自有些朦胧好感。而自己呢?哈……她平时在术学做事,想来身边都是些如隋以廉一般的“谦谦君子”,偶见自己这个从战场上归来的莽夫,亦觉得新鲜吧。
可分别这么久,她的感情该也淡了。那临西君派她来是为什么?因为自己想要一个“术学方面的人才”,而她又曾在术学做事?还是以她向自己示好?
至于秦乐么……此人当初得了自己的消息要报给临西君,瞧他分别时的模样很欢喜,大概是觉得能以此重伴君侧。如今却被派来了自己这里既做个军事教官、又做个使节,算不算再次贬谪?
也不知是不是他又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什么人。
但无论如何,这两人的确都是旧相识,叫他们来,自己心里的确舒坦些。
李伯辰便笑道:“的确是好事。秦乐这个人……唔,我不讨厌。”
见他脸上露出笑意,常休便道:“不讨厌就是好事。哈哈……好、好,咱们再商量商量别的事。”
李伯辰道:“外公,我也还有事要说——你们既然想找‘真正的北辰传人’,那可不可以叫高宜放出风去,说他的确找到了那人,但那人已经死了?”
两人愣了愣:“这是何意?”
李伯辰道:“我可能有一个办法叫李生仪觉得,他才是北辰传人。”
常休微皱起眉:“伯辰,细说来听听。”
李伯辰沉声道:“我今天去雷云洞天秘境里晋境之后,就想着四处转转,可一不小心一脚踩空滑下悬崖,在半山腰发现一个石窟。进去一看,里面有一具枯骨,枯骨旁有一本书,叫做《九阳真经》,说的就是气运化身之术。”
“我拿来读了一遍,那些咒文竟然就印到我心里去,一下子全学会了。我本来打算再查一查那具枯骨是谁留下的,但刚学完,洞窟忽然塌了,又生出烈火,我才赶紧逃出来。”
“我后来细细想,外公、奉至,你们说会不会是帝君赐下的神迹?不然我怎么一遍就学会了?我倒是从这真经里找到个法子,可以叫李生仪觉得气运就在他那里。因为依着真经上说——”
两人听着的时候,脸上都是讶色,待李伯辰提到“帝君赐下的神迹”、“一遍就学会了”,神情皆凝重起来。等他要谈那经上的内容时,常休立即起身道:“伯辰,不可!”
常秋梧也站了起来。两人郑重其事地向北方行了一礼,常休才道:“或许真是帝君显圣——那这经便只是赐你一人的,未有帝君允准,切勿说给第二人听!”
他们如此严肃,倒叫李伯辰吓了一跳。他原打算假托真经之名,是因为这算是自己的修法了。即便常休是外公,也不该打听别人的修法。岂料他们听着帝君赐下竟是如此反应——
李伯辰心道,也是了。我自己做了这帝君,自然不怕什么,且因来处的缘故,相比此世人,对诸天灵神或许都要“怠慢”一些。但外公与奉至对灵神的敬畏可是写进血肉里了。涉及到北辰帝君之事,他们自然不会觉得自己这北辰灵主在瞎编……何况在他们心里,自己也算是个老实人吧。
他反倒稍觉有些愧疚,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正色道:“我晓得了。”
常休神色稍缓,又想了想,道:“你可确定这法子当真管用?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李伯辰道:“要没有把握,我也不会说。今天已经想了一个上午了——第一步,便是叫李生仪知道真正的北辰传人已死了。他定会派人去查,我们也得叫他能查得到。余下的,便是我这术法的事情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老实人
李伯辰一愣,这件事从前有什么不能同自己讲的?但他稍稍一想,道:“外公,难不成是你们……”
常休看着他,道:“是。”
是他们向隋王的人传递了隋无咎将取侯城的消息吧?不……要真如此,隋王必发大军来剿,那隋无咎的人真被打光了,也就没人守着北边了。该是递了些别的消息、动用了些别的手段吧。
这件事……李伯辰皱眉想了想,不知该如何评价。依他刚离开北原时的性情,也会晓得如此是为了削弱隋无咎的军力,但在感情上绝不会赞同的。如他之前所说那般,那些士卒都曾与妖兽血战,要叫他们白白葬送了,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可他刚知道了隋不休的心思,如今一句“似乎不妥”倒很难说出口了。并非心中理念有了什么动摇,而是晓得自己眼下并非快意恩仇的寡家孤人。有些事他不喜欢,但为了旁人,只怕不得不做。
他便沉默片刻,道:“好,我知道了。”
常秋梧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似是松了口气。常休之前说完了话虽脸上仍有笑意,但此时眼角也微微颤了颤。李伯辰将两人的反应看在心里,又沉声道:“外公,这些天多劳你们费心了。”
说了这话,站起身弯腰拜了一下。
两人也站了起来,常休似乎有些感慨,想要说些什么,但只道:“君侯,这些都是应当的。”
他抓住李伯辰的臂弯叫他重坐下,又想了想,叹道:“我何尝不知你不喜欢这样的计谋。你胸中有大义,想做贤德之君,这都是好事。但自古贤君也要行使雷霆手段……这手段,君上用不得,便要臣子来用了。”
李伯辰叹道:“外公,我还是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但这类事也不必瞒着我。有些手段你们为了我使出来,我不知不知道,都该是我的责任。”
常休的手在他臂上握了握,道:“好。”
他重坐下,脸上笑意又多了些,道:“奉至,给君侯说说那件事——伯辰,你听了心里该会高兴一点。”
常秋梧便道:“君侯,临西君的人大概后天便要到了。”
李伯辰愣了愣,道:“这么快?”
打他重回孟家屯到如今也不过五天罢了,临西君在临西地,据此也有六七天的路程,算一算这时候,请封的人该才刚刚到。实际上他压根都不知道那人已经出发了,还以为得再商量商量章程。
常秋梧便道:“父亲一直在外,其实……”
他说到此处,看了常休一眼。常休抚髯道:“如今没什么不可以叫君侯知道的了。”
常秋梧便又道:“父亲在外,其实就是为了找你。你来这儿之后老祖宗也没叫他回来,是觉得可能需要找到真正的北辰传人。”
之前孟娘子已对他说过常家现有三人,常秋梧的父亲便是常高宜,远行在外。但李伯辰听到“真正的北辰传人”这话时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道:“你们是想叫李生仪觉得,气运也不在我这里?”
常秋梧道:“正是。但这事还得慢慢策划,我们一时间也急不来——前些天老祖就用飞翁传书叫他去请封,父亲得知此事一夜之间疾行数百里,第二天就将信送到了。”
“今早我们也收到飞翁的回书,说李生仪派出的人在他到的第二天就出发了。但父亲放出了四只飞翁只回来一只,就也不知道详情。但我看李生仪的动作这样快,我们想要的事该是成了。”
就是此事么?外公老谋深算,他一直都觉得请封这事不会出什么岔子,如今知道了确信,倒也谈不上“高兴一点”。
但见常秋梧脸上浮现出些笑意,道:“君侯可知来的人是谁?”
李伯辰想了想,道:“李定?”
常秋梧笑道:“不是他。但也都是你的熟人——一位是秦将军,一位么,是陶小姐。”
李伯辰一愣:“秦将军?是说秦乐么?”
常秋梧也愣了愣,隔了一会儿才道:“……对。”
李伯辰见他这样子,终于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他是因为自己先问秦乐而不是陶纯熙?
之前他对两人说过在陶宅的事,虽没提同陶纯熙之间的过往,但如今看这两人或许从自己的言语之中品出些什么了。其实他如今对陶小姐已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了。即便没有小蛮,两人当初也不过是年轻男女间的一时冲动。
她是自己见过的第一个美丽女子,又能常常说些话,心里自有些朦胧好感。而自己呢?哈……她平时在术学做事,想来身边都是些如隋以廉一般的“谦谦君子”,偶见自己这个从战场上归来的莽夫,亦觉得新鲜吧。
可分别这么久,她的感情该也淡了。那临西君派她来是为什么?因为自己想要一个“术学方面的人才”,而她又曾在术学做事?还是以她向自己示好?
至于秦乐么……此人当初得了自己的消息要报给临西君,瞧他分别时的模样很欢喜,大概是觉得能以此重伴君侧。如今却被派来了自己这里既做个军事教官、又做个使节,算不算再次贬谪?
也不知是不是他又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什么人。
但无论如何,这两人的确都是旧相识,叫他们来,自己心里的确舒坦些。
李伯辰便笑道:“的确是好事。秦乐这个人……唔,我不讨厌。”
见他脸上露出笑意,常休便道:“不讨厌就是好事。哈哈……好、好,咱们再商量商量别的事。”
李伯辰道:“外公,我也还有事要说——你们既然想找‘真正的北辰传人’,那可不可以叫高宜放出风去,说他的确找到了那人,但那人已经死了?”
两人愣了愣:“这是何意?”
李伯辰道:“我可能有一个办法叫李生仪觉得,他才是北辰传人。”
常休微皱起眉:“伯辰,细说来听听。”
李伯辰沉声道:“我今天去雷云洞天秘境里晋境之后,就想着四处转转,可一不小心一脚踩空滑下悬崖,在半山腰发现一个石窟。进去一看,里面有一具枯骨,枯骨旁有一本书,叫做《九阳真经》,说的就是气运化身之术。”
“我拿来读了一遍,那些咒文竟然就印到我心里去,一下子全学会了。我本来打算再查一查那具枯骨是谁留下的,但刚学完,洞窟忽然塌了,又生出烈火,我才赶紧逃出来。”
“我后来细细想,外公、奉至,你们说会不会是帝君赐下的神迹?不然我怎么一遍就学会了?我倒是从这真经里找到个法子,可以叫李生仪觉得气运就在他那里。因为依着真经上说——”
两人听着的时候,脸上都是讶色,待李伯辰提到“帝君赐下的神迹”、“一遍就学会了”,神情皆凝重起来。等他要谈那经上的内容时,常休立即起身道:“伯辰,不可!”
常秋梧也站了起来。两人郑重其事地向北方行了一礼,常休才道:“或许真是帝君显圣——那这经便只是赐你一人的,未有帝君允准,切勿说给第二人听!”
他们如此严肃,倒叫李伯辰吓了一跳。他原打算假托真经之名,是因为这算是自己的修法了。即便常休是外公,也不该打听别人的修法。岂料他们听着帝君赐下竟是如此反应——
李伯辰心道,也是了。我自己做了这帝君,自然不怕什么,且因来处的缘故,相比此世人,对诸天灵神或许都要“怠慢”一些。但外公与奉至对灵神的敬畏可是写进血肉里了。涉及到北辰帝君之事,他们自然不会觉得自己这北辰灵主在瞎编……何况在他们心里,自己也算是个老实人吧。
他反倒稍觉有些愧疚,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正色道:“我晓得了。”
常休神色稍缓,又想了想,道:“你可确定这法子当真管用?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李伯辰道:“要没有把握,我也不会说。今天已经想了一个上午了——第一步,便是叫李生仪知道真正的北辰传人已死了。他定会派人去查,我们也得叫他能查得到。余下的,便是我这术法的事情了。”
第二百五十章 册令
他与二人商量哄骗李生仪之事时,说得颇为吃力。既得叫二人觉得此事的确可为,又不能道出实情。但幸而有《九阳真经》遮掩,总算糊弄过去了。他想,这该也是二人觉得自己是个“老实人”的缘故吧。
随后又谈了些民生、筑楼之事,用罢晚饭后在天黑的时候离开。
从前离开常宅的时候,心里要么有点高兴,要么有点不痛快,但这一次走在夜色里,却觉得很沉静。他想或许是因为经了隋不休这事,自己心中的许多念头都消解了,有些事也“看得开”了。自己都会扯谎隐瞒,何必强求旁人对自己坦坦荡荡呢?外公他们无论做什么,终究不会像别人一样,是怀着害自己的心思吧。
他回到宅里,得知孟培永下午的时候来过,试着同方君风和谢愚生说话。两人似乎看不起这位乡村机关匠,话不投机,可也没试着逃,也许真在等自己守诺。
他又问了些营中事,便洗漱上床睡下。之后的两天时间里略清闲了一阵子,孟家夫妇将木制的兵甲送来三套,因赶工的缘故略有些粗糙,但形制可用。李伯辰重回那一界,意识到自己想对了。在他离开的时候,北极紫薇天仍旧运转如常,兵甲都可以养。
他便带了周盘和手下的兵以及数十青壮去山中伐木,依着周盘的构想,弄了不少粗大原木。周盘是打算仿隋军营寨的式样,先起一圈寨墙,如此简便省事,往后可以再慢慢筑得高些。
到第三天的时候,他设想的围楼选址开工——要将常宅、他的宅子、孟家宅子所在的这一片小山坡给圈进去。既有居高临下的地利,又有三家院中的井,水源不成问题。
开工的时候周盘设置香案,祭了南极帝君座下的保生元君,据说这位元君是掌管兴修土木、挖井筑灶之事的。这似乎也是了不得的大事,就连常休都从深宅中走出露面,随众人一同礼拜。
李伯辰自不能拜,不但不能拜,还得等众人拜过那位元君之后再拜他,然后请他以太牢去祭北辰告罪。他腹诽道,也不知谁想出来的用猪牛羊头,要灵神真会来吃,用精排岂不更妙。
他今天还是穿了全副的甲。左臂甲破了,便以木甲暂代,背后还是那一挂大红披风。等这一套规程走下来,已经是满身汗水,觉得甲缝中都在蒸腾水气。但这也不能去换下来,因为再过上一两个时辰临西君册封的队伍就要到了。仪式开始之前,已有一位传令兵先行驰到。
他与常休等一行人便又去屯子的东北边结界之外等着。他们是将隋不休也一同带上了,论礼,他算是彻北公留在此处的使节,而临西君算是李伯辰名义上的“君上”,那他自然也同主家一起去迎君上的使者的。
但实际上,是他们不打算叫隋不休靠近那开建的工地。在昨夜便已吩咐下去,要这位贵公子打算去看看热闹,那就叫周盘皱眉将他赶开——他乃是主持建造的匠师,脾气大也无可厚非,何况还能倚老卖老。
如此等了些时候,终于瞧见远处出现两排玄色方旗。那是左右两的行的铁甲骑士,盔甲被阳光映得闪亮。随后便有一位将军压阵,头盔下了面甲,看着威武狰狞。李伯辰不知那是不是秦乐,但猜那人该和自己一样在心里骂娘——他自己今天穿单衣都嫌热,却还要在内衬之外再裹上一层厚甲。
将军身后则是三辆厢车,每一辆都有四匹马拉,厢车之后,则又是两排十六位骑士。李伯辰见这些人的骑术都不错,身形也都魁梧,心道我那十几个兵虽然也不算乌合之众,可同这些人比,还是差得远。也不知道李生仪手底下有多少这样的精兵。
待他们离得近了,那位将军抬手叫众人站下,一声令下,齐齐下了马。
李伯辰这边已在路旁备了桌、案,上面也有些依制的果、菜、香烛之类。那位将军抬手将面甲掀了起来,李伯辰一看,果真是秦乐。
他此时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看着一本正经。下马之后按刀走到第一辆厢车旁说了句什么,车门便被打开,走出一位穿大红礼服的官员。此人年约五十许,清瘦,山羊胡,面相看着有点不讨喜。
下车的时候手中还有一个黑底红纹的卷轴,托得与肩齐平。落地之后稳稳迈着步子往这边走来,秦乐也按刀跟在他身后。
昨夜常休已交代过该如何做,李伯辰便大步迎上前去。两人相去三步远时站下,李伯辰先道:“贵使安好。”
那红袍官员道:“将军安好。”
而后便不再做声。李伯辰也屏息凝神,只等他开口。但两人相互瞪了一会儿,李伯辰才心道:哪里不对劲儿?我是漏了什么?但又不觉自己何处做错了。
官员只得道:“请将军迎册令。”
李伯辰想了想,道:“哦……末将迎册令。”
官员的脸色变得有些不愉,李伯辰想了想,暗道,难不成是要我跪接?他倒也不是没跪过别人,可实在不想跪李生仪这册令——双方都清楚并非实打实的君臣关系的。
他便在心里哼了一声,仍站着。
此时站在官员身后的秦乐低声道:“尉先生,差不多得了,我都快热死了。早宣完早歇着嘛。”
又向李伯辰眨了一下眼。李伯辰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暗道他还是这个性情没变。
但官员只皱了皱眉,却还不开口。李伯辰冷笑一声,心道,我不跪接也是为你好——受我一拜,怕你要折寿的。
他便也一皱眉,低声道:“尉先生,你是哪里不舒服么?难不成中暑了?”
又高声道:“不好,来人!尉先生中了暑气了!”
几步远处的方耋立时道:“快快,拿水来!”
赵波和滕仲作势就要去取案上的酒壶,那官员见此情景,才一咬牙,将册令抖开,道:“承运人君,临西册曰:帝君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遵亲钧令,溥将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