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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畏真君全文阅读

作者:沁纸花青     无畏真君txt下载     无畏真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五十一章

    他终于开了尊口,李伯辰便又站好了。听他读完这册令,只记下个“武威侯”——外公猜的一点没错,果然是侯而不是公。

    之后又依制领了册令、依制问“贵使你身体好不好?”、“君上他身体好不好?”、“我真是太高兴了,感谢君上大恩”,便将路边的香案之类都撤了。

    忙完这一番,常休迎上去和使者说话,秦乐才走到李伯辰身旁笑道:“李兄——哦,现在是君侯了——君侯别往心里去,尉东山这人就这样,这也不是君上的意思。”

    李伯辰道:“我知道的——秦兄别来无恙啊,知道是你来,我心里就舒服多了。”

    秦乐笑道:“哈哈,那是自然了。我武力或许不如君侯你,但要说练军整兵,怕你要叫我师傅——对了,嫂夫人怎么样了?”

    李伯辰叹了口气,心道,也不知临西君把他派到我这儿来是因为知道我和他熟,还是因为他又说话得罪什么人了。

    他想开口敷衍几句,秦乐却又道:“哦,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君侯,刚才册令你已经听过了,但我这里还有一封君上的私信。”

    言罢从胸甲中摸出一封信函递给李伯辰。

    私信?李伯辰伸手接了,正要打开看,却见从第二辆车厢内又走下一个女子。穿了一身天青色的女官袍服,头上戴了顶闲云冠,正是陶纯熙。

    他便将信函收入怀中,见陶纯熙下了车之后似乎有些茫然——既无人招呼她,身旁也没什么仆从之类,便四下里看了看,只站着。

    李伯辰向她指了指,道:“秦兄,陶小姐。”

    秦乐转身看了一眼,愣了愣:“对啊,怎么了?”

    李伯辰道:“你还是去招呼一下吧,咱们往后再聊。”

    秦乐这才反应过来,笑道:“哈,我现在明白嫂夫人为什么独独青眼于你了——我辈可没君侯的心思这么细。好,那我去招呼她。”

    他转身大步走过去,陶纯熙往这边看了一眼,眼中微微一亮。李伯辰便也对她一笑,点了点头,转身走开了。

    在璋城的时候她曾叫自己带她走。这种事对男人来说是值得夸耀的,于女儿家可未必。李伯辰心里早放下了,不知道她有没有,此时便想最好缓一缓再见,免得她尴尬。

    之后将众人迎进布置好的“迎宾馆”,又将第三辆车中李生仪赏赐的东西给卸了,见都是些金银、玉器之类,倒是能用好一阵子。

    那迎宾馆是用一座废弃的宅子改的,大则大矣,但也稍有些简陋。可好在尉东山这人宣令的时候有些难缠,见了这宅子倒并未不满,反而显得有点儿高兴。他倒是能和常休、常秋梧说到一处去,谈论些经史典籍,又叙了叙了从前旧事,气氛更加融洽。

    今天乡民们本就跑去看筑楼打地基凑热闹,见又来了人,还听说晚上大家都有宴席吃,顿时更高兴。一群小孩攀上墙头往院子里看,瞧见那些正色守卫的临西骑军也并不怕,反倒咯咯直乐。

    李伯辰在屋中上首坐了一会,实在捱不住,便起了身。坐在两侧下首的尉东山和常休、常秋梧也站起身,李伯辰道:“贵使,我还有事要处理,先怠慢了。”

    此时已侧封完,尉东山倒很知礼,立时垂眼道:“是。”

    李伯辰心想,怪不得这三个人能说到一块儿去,便大步走出堂中。

    到了院子里的时候正听着墙头一群小孩在嬉笑,又看到秦乐换了一身军常服从后院走出来,便道:“秦兄,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秦乐叹道:“我倒是想去,可是去不了。这个尉先生事情多得很,一会肯定还得找我问布防值夜的事。等晚上,我去找你喝酒。”

    李伯辰笑道:“好”。

    又往后院的方向瞧了瞧,走出大门叫上方耋,回到自家宅子里。

    他进了院门,刚想叫方耋将门守好、自己要在屋内读李生仪的私信,方耋却已开口道:“将军,陶小姐来了。”

    李伯辰道:“我看见了。”

    方耋笑道:“刚才往迎宾馆走的时候,她眼睛可没离过你身上。”

    李伯辰又走了几步,到了堂屋门前时才说:“方耋,把院门关好,你就守在院子里,谁也不许进。”

    方耋愣了愣,才道:“哦……好。”

    李伯辰关了门,只余一条门缝的时候,见方耋着甲站在太阳下,神情有些茫然,两个守在倒座房门前的兵也在看着他,就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方兄,我已经有了一个发妻,不要再提陶小姐的事了。天热,你把甲卸了吧,弄点水喝。”

    而后走回到东屋自己解开披风卸下甲胄,拿帕子擦了把脸,又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才将信拿起。

    拆开之后,见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抽出来一瞧,发现竟不是信,而似乎是一张符咒。

    他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心中一动,走到窗边将窗户都关了,又把符咒拿起。

    难不成是飞声符?他在无量军中听说过这东西,是可以存留人声的。又细细瞧了瞧其上的几句咒文,觉得自己想的该是对的,便试着运起灵力,在这符上轻轻一点。

    符咒立时飞腾到半空,底端亮起一道向上的火线,但走得极慢。

    房中便有个人声在耳畔响起。

    “伯辰兄,我是李生仪。之前劳兄尊驾听我那册令,实在过意不去。其实在璋城的时候我就已经见过你,那时只觉得你是个英雄人物,却没料到你我竟是李姓血亲,兄,又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

    这就是李生仪的声音么?他的语气怎么这样客气?

    “听说伯辰兄向我请封,我实在诚惶诚恐,但也知道你的心意。今日这册令到了,也并非我想要窃居大位,而实在是如今形势迫不得已。”

    “自我十几年前举起义旗到如今,经历千百般波折才勉强有了现下的气候,实在得之不易。如今知道北辰气运所归,那我手中一切便都不是我的,而是伯辰兄你的了。”

    “但如今五国虎视眈眈,外又有魔军南下,要我此时率部投到你处,必然引起轩然大波。我这里有许多从前的世家势力,自国破之后,不少已与五国人暗通曲款了,乃是碍于灵神、大义,才聚在我这旗下,勉强凑成一体。要今日得知伯辰兄你才是北辰传人、又不知你是如何的英雄人物,想必立时就要分崩离析。那我们这复国大业,只怕遥遥无期了。”

    “因而我今日所为,并非图我的私利,而为了家国大业。但有朝一日,待伯辰兄英名远播之时,我必将一切奉上,绝不贪恋权位。”

    “如今我兄弟二人一北一南,正可互为犄角,守望相助。盼兄万般保重、韬光养晦,待时机一至,自成千秋大业。”

    听到此时,那火线正巧燃尽,符咒成了一蓬飞灰化散而去。

    李伯辰没料到私信里说的会是这些。他坐回到床上,一边拿帕子慢慢擦着脖子,一边想,李生仪所说的这些话,倒的确寻不到什么错处。他从前也做过将领,晓得虽说有令行禁止这回事,但手底下的人也都各有心思的。当兵的为了挣钱吃饭,李生仪手底下那些人,也不会都是为了“光复李国”,其中一些该是为了自己谋利的。只不过眼下所有人的利益被统合在了一个方向,才形成一个整体。

    即便李生仪本人真如他这私信所说,有意奉自己为正统,他手底下那些人却不好说到底乐不乐意。他能想到的情况简直太多了——譬如一位将军在临西地待得久了,手下故旧亲朋一堆,有的做小官,有的在当地经营买卖,现在李生仪说将一切都交给自己,那自己必然也得安排自己信得过的人的。

    那“这位将军”,就不会乐意见到如此结果了。这样的人一多,纵使李生仪也不得不考虑他们的想法、被这些人裹挟着走。

    但无论是不是真心话,他的态度却叫李伯辰心里松快许多。正如外公所料,李生仪知道如今这形势如何,并没有立时发难的心思。

    李伯辰又将刚才听到的那些回想一番,心道,外公虽然看不上他,但这位临西君的确是卓越人物,竟能对自己屈尊如此。不过,此番做派,要么是因为他真是个方正君子、胸怀大义,要么……就是因为他打算徐徐发力、暗中策划了。

    他已晓得人心之不可测,便想,如论如何,我都得将那“北辰帝君”化出来。临西君真是个君子,我自不会害他。可要不是,等他自觉已得北辰气运之日,便能看出本来面目了吧。

    他想到此处,正要走到屋角的水盆边洗帕子,心中却忽然一跳——

    之前想秦乐可能又得罪了人,才被“发配”来自己这边。可这飞声符竟然是叫他来传的,可见李生仪是极为信任他的了。

    那,要李生仪真不是君子,今后只怕是要防着秦乐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宴席

    到了晚间的时候,设宴招待临西君使节。在常宅有四桌,一桌是李伯辰等人,另三桌是随行的那些军士。宅子外面新平整的工地上也排了几十桌,乃是与乡亲们同喜同贺。

    李伯辰坐在屋中上首,左侧是常休,右侧是尉东山,依次又是常秋梧、秦乐、陶纯熙及各管事等。

    入席时说了些话,而后等众人推杯换盏吃喝一段,气氛便渐活络起来。尉东山看着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夫子,但有常休与常秋梧陪着,也放得开。秦乐本是武人,又是见过世面的世家子,更不会拘束。

    倒是陶纯熙从前既没什么做女官的经验,身旁又都是男子,看着便有些不自在。起初随众人探了几筷子,之后就搁下了。开始还有人礼节性地同她说一两句,但等众人都酒至半酣,也没人理会她了。

    李伯辰瞧见她独坐人群中抿嘴强笑的模样,莫名觉得像是一头进了猎场的小鹿。唉,她来得实在不是时候。要自己没遇着过小蛮,如今见她来该会有些欢喜。可现在她这模样,自己怕是连以平常之礼待她都不能了。

    在此处唯有自己算是她的熟人,要是说起话来,只怕平添三分亲近,要惹出闲事的。

    幸好又过一段,另一桌上的人来敬酒,孟娘子也在其中。待她向自己举盏时,李伯辰在一片嘈杂中低声道:“孟大姐,你也是女官,和那位陶小姐说说话吧。”

    孟娘子愣了愣,笑着点头道:“好。”

    之后便走到陶纯熙身旁,笑着把另一位熟悉的管事赶走,同她搭上话。两人说了几句,陶纯熙也渐渐有了笑模样,甚至偶尔往他这边看一眼。

    李伯辰装作应酬,分神一瞥的时候,又见陶纯熙听着孟娘子说了些什么,脸上露出微微讶色,又看自己一眼,似乎有些同情。他苦笑一下——孟大姐是说了小蛮的事么?这个忘记叮嘱她了。

    刚想到此处,秦乐又捏着酒盏醉醺醺地走过来,道:“君侯,真对不住,我白天又说错话了吧?”

    他往秦乐身旁一瞧,见隋不休也歉意地笑了笑,脸上红扑扑的。哦,他也跟秦乐说了自己的事吧?

    他就只能再苦笑——一位君侯的妻子忽然跑掉不见踪影,倒也怪不得旁人会说。换作自己,也要当做谈资的。况且如今这场合,他的妻子竟不露面,总得有个解释。

    他此时也有些酒意,便摆了摆手:“这没什么,我就喜欢秦兄你心直口快的性子。”

    秦乐大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君侯真是胸怀江海,哈哈!”

    李伯辰刚要说些什么,却瞧见方耋离了院外的席走到堂屋门口,向自己眨了眨眼。此时堂中人走来走去,还有丝竹之声,也没人注意到他。但李伯辰瞧见他这眼色,心中一跳。

    这几天一直有人在结界周边守着,今夜更是叫赵波去轮值。他已是灵悟境巅峰的修为,从前混迹江湖掩藏行迹的本领也不赖。那看方耋这眼色,该是说赵波发现了什么东西。

    李伯辰便高声道:“方兄,来!”

    方耋走了过来,李伯辰道:“秦兄,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方耋,现下叫他做我的亲兵班十将,还兼着军法官。往后你整军,少不得要和他打交道。”

    他本以为秦乐会寒暄几句,但听了他的话,却忽然一皱眉,盯着方耋瞧了瞧,低哼一声道:“君侯,往后有的是机会说话嘛,我今天就不奉陪了。”

    他说了这话转身便走,方耋端着酒盏,脸上的笑意还未褪。李伯辰愣了愣,心想,秦乐怕是听陶纯熙说过璋城的事情,因而看不起方耋吧。

    他只得道:“方兄——”

    方耋凑近了些,道:“算了。”

    又压低声音:“赵波看着打西边来了个人,在结界边上和他们的一个人接头说了几句话,又走了,但没听着说了什么。”

    李伯辰道:“好,辛苦。”

    一起饮了杯酒,方耋便走开了。

    李伯辰重走回到桌边坐下,同尉东山也喝了几杯,便装作不胜酒力地靠在椅背上,对常休道:“外公,我歇一会儿。”

    又低声道:“来人了。”

    常休微微一愣,点了点头。

    李伯辰便微微眯眼假寐起来,阴灵出窍。

    常宅之中的确有镇宅的符咒。他如今离体,只觉周遭一片明晃晃,像有十几个太阳照着,叫他的阴灵都觉得浑身滚烫,似乎要被蒸掉了。但所幸他已是龙虎,又不是什么寻常灵主,还能捱得住。只不过离体十几步远便觉得阵阵晕眩,再远些便不可能了。

    他便站在自己肉身旁静待,过了约一刻钟的功夫,终于看到一个留守在迎宾馆的临西军混在人群中走入,凑到秦乐身边说了几句什么。秦乐脸色未变,将那人打发走,又向人敬了几杯酒才走到尉东山身旁,也同他说了句什么。

    尉东山的脸色倒是一变,两人四下里看看,见无人注意,便走出堂外。

    李伯辰的阴灵立时跟了上去。

    两人走到游廊下,再前行十几步,在廊外一丛花木旁止步。

    不等秦乐开口,尉东山便道:“君上传了什么信?这么急?”

    秦乐此时已瞧不出醉意,沉声道:“说,这位武威候或许并非北辰传人,叫我们求证。”

    尉东山愣了一愣:“他不是?!君上哪儿来的消息?”

    李伯辰心里也是微微一惊。但不是惊他们所说的话,而是惊常高宜的动作竟然这样快,手段这样高!

    前几天与外公、常秋梧商议完之后,便定下计策先叫常高宜放出风去。那时距如今不过三天多些,他竟就做成了?!

    秦乐道:“常高宜不是在临西地么?君上偶然得知他之前一直在外游荡,也是为了找北辰传人。现在知道,他之前似乎真找着了,是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可赶到的时候,那人正巧死了。他之后才往这孟家屯附近走了一趟,再去我们那里请封。”

    “此事不知道是真是假,君上也在一边差遣人去查,一边告知我们,叫我们寻机求证。”

    尉东山倒吸一口凉气,道:“李伯辰这人胆子这样大?要是真的,他假冒气运传人,不怕死的么!?”

    秦乐笑了一下:“尉先生,他可不是你一样的文士。北原的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胆子怎么会小?这事要是真的——他要不假冒这个传人,又怎么做得了武威候?哈……我倒是得佩服他这胆气。”

    尉东山摇了摇头:“罢了,往后再说。先回去,别叫他们生疑。”

    李伯辰站在两人身边两三步远处静听,此时便立时撤回,重附到肉身上。

    听这两人说话,常高宜似乎做得非常成功,李生仪已信了一半了。他还会派人去求证,也许是亲自去——但常高宜既然此时能做到这地步,想来“求证”一事多半也能做得滴水不漏。

    他从未见过自己这位“表侄”,一时间心中难免有些好奇,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才会有如此本领?

    他在座椅上慢慢直起身,揉了揉眼睛,趁秦乐与尉东山还未走回来,低声道:“高宜办成了。李生仪叫他们两个寻机试我。”

    此时尉东山进了门,常休微微一笑,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宴席在晚间八时许结束,军卒们都散了,堂中几人留下喝了几盏茶,也纷纷告辞。

    李伯辰走出门口的时候见夜色中有一道人影,便对方耋道:“方兄,你一会在宅子外面盯着,晚点儿回来。”

第二百五十三章 兵不厌诈

    方耋点头,李伯辰踏出门去,走了几步朗声道:“哈,秦兄,你在等我?”

    秦乐转过脸来亦笑道:“我是刚才脑子里有了个练兵的主意,怕今晚喝酒忘了,想等着你赶紧说一说——君上说我这回这差事要是办得漂亮,就叫我再多领点儿兵,我可不敢懈怠。”

    李伯辰忙道:“好,你赶紧给我说说。”

    两人并肩而行,秦乐便开口讲了起来。李伯辰知道他是想借着今天自己有酒意,先探一探口风。既心中有事,就有点心不在焉。可听了一阵子,意识到秦乐所说种种的确很有道理,他这将门之后也是名不虚传。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便走到自家宅院前。进门走入堂中,秦乐才四下里看了看,道:“你这侯府也太简陋了点。我看见那边在兴土木,是要给你建府?”

    李伯辰给两人倒了凉茶,道:“不是我的宅子,是围楼。过些日子隋无咎的人要到,有备无患。”

    此事在之前的席间也讲过,秦乐便点了点头:“也是正理。但是你这里这么几个兵,他真有什么心思,未必守得住吧?”

    说了这几句话喝了口茶,忽然低声道:“你没想过封个山君,叫他助你么?”

    李伯辰一愣,说道:“这自然没问题,不过——”

    说到此处忙住口,又强笑道:“秦兄这是什么话?我怎么能封山君?”

    秦乐笑了一下,道:“你不能封,可以请君上来封啊。”

    李伯辰这才轻出口气,道:“哦……是这个……哈,倒也是个好主意。但没什么用吧?在世灵神又不能参与人间生灵事,我又不能叫隋无咎去打山君——这事就不麻烦临西君了。”

    秦乐点点头:“君上的确也有许多烦心事。”

    又站起身四下里看了看,笑道:“你这里没有女主人,倒是打理得干净——咦?什么味道?”

    他微微一皱眉,往四下里看了看。

    他闻到的该是自己那珠子所散出的异香。但李伯辰仍脸色一凛,道:“什么?我怎么没闻到?”

    秦乐道:“香味儿,又说不出是什么香——我说李兄,你不会还金屋藏娇呢吧?”

    李伯辰这才松了口气,道:“我孤家寡人一个,哪来的什么娇——不信你自己看。”

    秦乐笑道:“你说没有,那自然就是没有的了。”

    说了这话,他走到堂屋北边往墙上看过去。墙上有个壁龛,其内嵌着或木或铁、或金或银的壁板,上有“北极紫薇荡魔金阙玄穹至尊大帝君”一行字。这是家家都会有的东西,供奉北辰的,便在北边墙上,以便人平时祷祝。

    秦乐踱到这壁龛前,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便道:“好了,天色也不早,我就不说闲话了。李兄,借你书房一用,我把刚才咱们说的给记下来。我这人酒后记性不好,只怕明天还要忘。”

    李伯辰道:“好。”

    两人便走到书房中,拧亮符火灯。李伯辰为他取了笔墨,秦乐坐到案前,见没纸,李伯辰就去一旁的书架橱中取纸。

    打开橱柜门时停了一停,随口道:“秦兄看外面的倒座房。那里面我捉了两个隋军的俘虏关着,他们是开披甲车的——临西那边披甲车多不多?”

    秦乐转脸往那边看了一眼,道:“不多,十几辆吧。”

    李伯辰便将柜门打开,摸出一卷纸来。但袖子带到里面的什么东西,又赶紧塞了回去。

    他走到桌边取了一张纸用镇纸压上,秦乐自己添水磨了墨,提笔记起来。李伯辰站在他身边看着,等他写完起身才挪开脚,将纸拿起吹了吹,道:“秦兄多记几张,只怕可以编成兵书了。”

    秦乐笑道:“哈,我还真有这个打算。不过今天肯定不成,我脑袋里已经一团浆糊了。李兄,咱们都歇着吧,明天醒了酒再细说。”

    李伯辰轻出口气,道:“也好。”

    秦乐又说了几句闲话,李伯辰将他送到宅院门前,两人抱拳做别。

    待见他走远了,李伯辰才关上门。初见他的时候,秦乐请自己与小蛮在食铺吃饭,吃到一半他先离开了,小蛮说只怕他是去查底细了。打那时起李伯辰便觉得秦乐此人虽然看着口无遮拦,但心思极细。他这细密的心思,倒正叫自己用在今夜。

    ……

    秦乐一路回了迎宾馆。进到后院中时,尉东山已在屋里坐着了,一见他进门,立时道:“怎么样?”

    秦乐先提起桌上茶壶灌饱了水,才道:“说不好,但的确觉得不对劲。”

    尉东山道:“怎么讲?”

    秦乐把腰带放了放,坐下道:“先是他的一句话有点儿蹊跷。”

    “我问他,为什么不封个山君去帮自己对付隋无咎。”

    尉东山愣了愣,道:“哎呀,你这话……怎么能这么说。”

    秦乐哼着笑了一下:“这有什么,这叫雷霆手段——真叫我诈出一句。尉先生你想想,要他是北辰传人,听了我这话,先该想的是我怎么知道这事吧?然后该想到,是君上对我说的。但就眼下形势,他该否认的,说君上才能做这事。”

    尉东山道:“那他说了什么?”

    秦乐道:“他先说——这自然没问题。又赶紧改了口,才说这事是君上才能做。”

    “尉先生你想想看,是不是因为在他心里,‘证明自己是北辰传人’这事,比什么都重要,因而才脱口先说了第一句?然后才想到我们刚才想的那一层,断然否认了。”

    尉东山皱了皱眉,道:“唔……”

    秦乐叹了口气:“这么说吧,一个穷人充阔少,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戴玉带,那他第一句话说的可能就是我自然买得起——怕旁人质疑他的身份、财力。可要是真正的世家子,才不会想这件事。”

    尉东山道:“哦,有理。”

    秦乐便道:“不过这话也不能算是铁证,要他喝酒喝多了呢?但还有一桩——我在他屋子里的壁龛上抹了一下子,再到灯下一看,指尖都是灰。我这人性子懒散,每天未必去拜帝君,尚且知道不能怠慢、得日常打扫。可瞧他家里整洁,那壁龛中北辰之位却落了灰,这也怪。尉先生你记不记得,李公曾经说,李伯辰自称灵主,又说他是一个什么怖畏真君的灵主?”

    尉东山道:“有这事。后来李公说只怕是他那时的托辞。”

    秦乐道:“但要今晚来看的话,他家里洒扫了,为什么不打理壁龛?难不成他还真是个秘灵灵主……怕引那秘灵不悦么?”

    尉东山想了想道:“这也只是推断。”

    秦乐冷笑一下,道:“可之后我又去了他书房里。本来没什么,但他去橱里取纸的时,偏说了一句话叫我往窗外看。我看了一下,又往他那边瞥了一眼,见他袖子从柜里带出了个东西。”

    尉东山皱眉道:“是什么!?”

    秦乐道:“没看清,但一定也不对劲儿。因为那之后他就站在我身边,拦在我和那橱柜之间。要是能知道那柜子里是什么,说不好就谜题大解了。”

    尉东山想了想,道:“秦将军,你不可轻举妄动。我们最好还是等君上那边查实。即便这李伯辰真不是北辰传人,也可成为咱们的帮手,不要结下仇怨。”

    秦乐道:“要没机会,我自然不会动了。我也希望李伯辰能和咱们一起为君上效力嘛。不过么……那位陶小姐这几天打算干什么?”

    尉东山一愣,道:“你想叫她以美色诱之?这可不成。她在临西的时候,君上待她可不薄,岂能叫她做这种事?”

    秦乐笑了一下:“不薄?你还不知道君上那个人么?对谁不是和和气气的?你说君上对她有意?哈哈,那只怕丘狐姑娘早把她一刀砍了。”

    “再说,她和李伯辰本来就有旧情嘛,李伯辰的媳妇儿又跑了,这不正是天作之合么?不然君上叫她来做什么?真就教术学?”

    尉东山皱眉又想了想,道:“还是不可。我不同意这事。”

    秦乐哼了一声:“女人的心思可不是你同不同意就说得算的。再说他李伯辰也是个风流人物,想来英雄难过美人关——明天我就去给他俩添把火。”

    尉东山站起身:“秦将军,古之贤者有云——”

    秦乐一撇嘴,也站起伸了个懒腰往内室走:“尉先生,别跟我说贤人那一套。我这叫兵不厌诈——你就好好做你的册封使者,过两天回去复命,别的事,就不要操心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惊变

    第二日迎宾馆的人都起了个大早,秦乐尤为早些。自鸣钟响了五次的时候他就已经洗漱完,此时天还是黑的。

    他穿了衣甲佩了刀,走到第三进院去,看到东屋里亮起了灯。便走到门前低咳两声,道:“陶小姐,方不方便说说话?”

    隔了一会儿,陶纯熙在屋内道:“啊,是秦将军么?”

    秦乐道:“是我。”

    “那请将军稍等一下。”

    秦乐便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过了好一会儿,屋门打开,陶纯熙走了出来。今日还有更正式的册封仪式,她就也穿了女官袍服。走到秦乐身旁施了一礼,道:“秦将军久等了。”

    秦乐站起还了礼,就没再坐下。只道:“路上赶了这么些天,陶小姐还受得了么?”

    陶纯熙道:“我坐在车里,还好的。”

    秦乐笑了笑:“我听说李伯辰从前是你的弟弟的师傅?”

    陶纯熙愣了愣,道:“是有这么回事。”

    秦乐摇了摇头:“按说这是师徒之谊,昨天倒没看着他问问你弟弟。”

    陶纯熙笑了一下,道:“可能他昨天太忙了吧。”

    秦乐道:“他昨天忙,接下来只怕还得忙。一直忙下去可不行,陶小姐该找他说说话——他是师傅,肯定想知道他那小徒弟在咱们临西怎么样了。”

    陶纯熙微皱起眉,迟疑片刻道:“秦将军,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秦乐笑道:“就是这事。陶小姐,你该想想办法,开始做事了。”

    陶纯熙皱眉道:“秦将军是指什么事?”

    秦乐坐了下来,笑道:“陶小姐,咱们现在也算同僚。你从前在璋城的术学做事,可不是寻常的蠢女子,非得叫我把话说明白么?”

    陶纯熙咬了一下嘴唇,又张了张嘴。但终究只正色道:“秦将军,我是来这里教术学的。我分内的事,自己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秦乐叹了口气:“我就当你真不知道吧——你以为君上真打算叫咱们俩在这儿待上个一年半载,帮他练兵、传机关术?陶小姐,你看到这里的样子了,一条小街,剩下的全是田地。不到二十个兵,多说千把人。过些日子彻北公隋无咎的大军就到,你觉得这里是长久待的地方么?换个说法,李伯辰能在隋无咎眼皮子底下守住么?”

    陶纯熙刚要开口,秦乐又道:“你从前在璋城住吧?璋城应该比这儿繁华百倍。不说璋城,就是临西地,也比这儿好太多了。你真甘心就留在这里,虚耗青春年华?”

    陶纯熙怔了怔:“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你们想要做什么?”

    秦乐道:“你别误会,我们对你那位李大哥可没坏心思。只不过我欣赏他是英雄人物,想叫他也为君上效力。但你知道李伯辰是灵主吧?君上叫你来,其实无非是想弄清楚李伯辰到底是哪一位秘灵的灵主——这世上的许多秘灵,其实都是——”

    他说到此处笑了一下:“算了,你也不是修行人。但陶小姐,你不是来教术学的。你是来和李伯辰重修旧好的。”

    陶纯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隔一会儿,道:“临西君没和我说过这些。”

    秦乐道:“君上嘛,宽容仁厚,自然不会想叫你做这些事。但我说这些是为你好,陶小姐,李公把你们带回临西之后,是叫你们做客人的,可没有哪里慢待。”

    “但我听说是你想要为君上做些事,才去做女官,教术学。唉,可惜君上这人,我跟了他这么多年,倒没见过他对哪个女子动情——哈,这是闲话——你真想帮帮君上,就不如查查我说的事。”

    他站起身,又道:“我这人不会说话,可其实也是为你好。人人都想要拔尖儿,但最顶上的就只有一个。倒不如退而求其次,说不定也能一生富足快活呢?”

    陶纯熙盯着他,低声叫道:“你无耻!”

    秦乐笑了笑:“无耻?陶小姐,我说这些,要换了尉东山来会说得更好听。比如说李伯辰毕竟对你家有救命之恩,又有从前的情意在。他如今碍于身份没法儿像之前一样,但你该去谢他的大恩——这叫礼数。”

    “还会说,如今魔国南侵,要是进入李地,只怕如你们一般的寻常百姓会民不聊生。君上既然是李国共主,自当承担起守土卫国的责任。李将军是当世英雄人物,要真心投了将军麾下,亦可成不世名将、名留青史。为家国大义,你都该去劝他不要为了私利而叫李国人心浮动。”

    “——要是听了这些话,你会说他无耻么?可跟我说的是一个意思。只不过我不想像他来那么多弯弯绕绕,却比他更认可李伯辰的为人。”秦乐低叹口气,“你是聪明女子,该知道李伯辰和君上之间其实有几个最坏的结果。或者被隋无咎胁迫了,或者一心自立,最后成了君上的手下败将。”

    “许多事都可以被说得冠冕堂皇,但本质都一样,我不过是不想用话术来唬你罢了。”

    说了这些秦乐又拱了拱手:“告辞了,陶小姐。”

    陶纯熙无言而立,手在袖子里攥紧了。待秦乐走出几步,陶纯熙才道:“秦将军,你尽可以说,但我是不会那么做的。”

    秦乐没再说话,但刚走到后院门口时,见尉东山慌慌张张冲了进来,差点和他撞个满怀。秦乐愣了愣,道:“尉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尉东山脸色极难看,抓着秦乐的肩甲将他拉到身旁,耳语几句。秦乐脸色登时大变,在原地怔了片刻,才道:“真事!?”

    尉东山肃然点头。

    秦乐又怔了一会儿,转脸看陶纯熙。

    陶纯熙见他们两个这模样,忍不住叫道:“秦乐,你又在说什么?尉先生,你也和他一道么!?”

    尉东山听了这话有些茫然,道:“啊?陶小姐你说什么?”

    但又摆摆手:“别谈别的了。陶小姐,眼下咱们几人的生死都在你手中了。”

    轮到陶纯熙发怔:“尉先生你什么意思?”

    尉东山走到她身前,压低声音道:“常休昨夜忽然重病,如今不知是死是活。陶小姐,武威候或许会对我们起疑心,你要叫他知道,我和秦将军昨夜就在这迎宾馆里,可哪儿都没去!”

第二百五十五章 将死

    三人赶到常宅门前时,天还未亮。但门前燃着灯笼,方耋按刀站在阶上,身前有十个军士护卫。此时隋不休也到了,与三人相互看了看,发觉彼此脸色都不好。再要往门内走时,方耋沉声道:“诸位,天色尚早,是来做什么?”

    尉东山拱手一礼道:“常公现下情况可还好?”

    方耋板脸道:“无可奉告。”

    尉东山强笑道:“我们只是来探病。刚才听说——”

    方耋打断他的话:“尉先生,隋公子,君侯有令外人不得入内,得罪了。”

    尉东山便看了一眼陶纯熙。陶纯熙想了想,低叹口气:“方耋,我……”

    方耋亦没叫她这话说完,但脸色到底缓和些,道:“陶小姐,我做不了主。”

    说了这话又将眼神挪开,往远处看。

    秦乐瞧了他一会儿,一拉尉东山的袖子走到一旁,低声道:“你说到底真的假的?”

    尉东山一愣,道:“装病?”

    秦乐道:“要么是装病。要么——”

    他转脸去看隋不休。此时隋不休亦在看他们两人,视线对上,彼此都笑了笑。

    尉东山也看了隋不休一眼,道:“是他?”

    秦乐冷笑一声:“要是真病,只怕就是他。”

    他说了这话,隋不休迈步走过来。三人拱手见礼,隋不休道:“尉先生,秦将军,你们什么时候知道这事的?”

    秦乐想了想:“一刻钟之前。”

    隋不休笑了笑:“我也是。真巧——宅子里一个丫鬟四时跑到乡医家里请人,这事大家才知道了。”

    又道:“不过常公是龙虎境,即便病重了,请乡医做什么。”

    秦乐笑了一下:“是啊。”

    隋不休道:“这丫鬟也是不懂事。这岂不是弄巧成拙?”

    他说了这话又走开,三人站在夜色中,皆不再言语。

    ……

    内室中燃着符火灯,常休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双目紧闭。

    常秋梧与李伯辰坐在榻旁,身边的桌上搁了林林种种的药盒丹瓶,桌边一盆暖水中渗着血色。

    常秋梧低声道:“……现在想想也不算突然了。打你大破玄菟军那天晚上开始,老祖就觉不大舒服。我当时觉得是受了风,可又想老祖怎么会受风?帮他行了两趟气血,说好了点。”

    “这几天再没听他念叨什么,但是听着咳了几声。我现在想自己真是该死……说不定这两天他也觉得不舒服,可事情太多没对我说。”

    “到今早三时多的时候六哥儿把我叫起来,说听着老祖在屋里叹了两声,又叫了一声。我进来看的时候,就见七窍都是血!”

    他说到此处抬头眨了眨眼,长出一口气才又道:“我给送了丹药,又探了体息,可到眼下还没探出什么不对劲来。你刚才也探了,觉察出什么来没有?”

    李伯辰低声道:“没有。我看这体息,只觉得像走火入魔。”

    两人对视一眼,常秋梧咬牙道:“老祖,怎么会走火入魔。”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奉至,那你觉得,是临西君的人,还是隋不休。”

    常秋梧道:“……我不知道。”

    李伯辰握拳在腿上轻轻捶了一下,道:“李生仪叫人对外公做这事,说得通。他想剪去我的臂膀。隋不休做这事,也说得通。他想给隋无咎铺路。可偏偏在现在这时候,就谁都说不通。”

    这时门被敲响。听赵波在门外道:“君侯,临西君的人和那个隋公子都在宅子外面,想进来。方将军把他们拦住了。”

    李伯辰道:“叫他继续拦着。”

    赵波道:“是。”

    待他走开,常秋梧道:“等天亮,我去侯城。”

    李伯辰将要开口,却听榻上人低声道:“不要去。”

    两人愣了愣,见常休睁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常秋梧眼睛一眨,落下两滴泪,扑到榻边哭道:“老祖宗,你可醒了!”

    他这几十岁人的哭成这样子,李伯辰也为之动容。但他知道自己心里并不像常秋梧这般悲伤,甚至还不如小蛮离开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此时该如常秋梧一般才像话,可偏偏连一滴泪都挤不出来,只觉得胸口沉沉闷闷。这感觉令他有些自责,便只能咬了牙道:“外公,你现在感觉如何?”

    常休没抬手,只手指动了动,道:“大限到了。”

    李伯辰心里早有准备,但真听了这一句,仍觉得像是有柄刀插入胸口、极锐极快地疼了一下。他沉声道:“怎么会?”

    常休缓了口气,道:“走火入魔。唉,大限大限,人能推算的,怎么会是大限。你们两个倒也不要难受……之前我不就说过,我阳寿将尽么。”

    又歇了一会儿,拿手指按了按常秋梧的胳膊,道:“你也不要再哭……且听我说。”

    常秋梧嗯了两声,从榻旁强撑起来,一把把抹着脸。

    便听常休道:“我眼下这身子,是五气渐尽,三花将谢。打过了年,就觉得不对,还以为能再捱上五六年。”

    “……这几天也不甚舒服,昨晚饮了酒,又受了些风。我晚间想再行几趟气血,可不知怎的气就走岔了。按说也不是大事,可这一岔正赶上我喘疾发作,一没留神就难以挽回。”

    说到此处重咳了几声,嘴角都是血。常秋梧拿帕子颤着手给他擦了去,李伯辰道:“外公,真就只是走火入魔?”

    常休看了他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又慢慢转脸看了看常秋梧,才道:“你们怕是临西君和的人,和彻北公的人做的么?唉,我自己知道,都不是。走火入魔罢了。”

    又笑了一下:“我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事,是祸事。可既然已是祸事……就不能叫它再坏下去。你们两个听好……不要叫外面的人进来,叫他们相互去猜。多猜几天,你们就能多做几天的准备。伯辰,你有气运在身……”

    李伯辰立时道:“外公,我知道。我这几天就在你身边守着,要有阴差来勾我,我就把他打走!高宜不是还在外面么?他该有法子吧?你从前那么多门生故旧,叫高宜请他们想办法!”

    常休叹了口气,道:“你是不能叫阴差将我勾了去。但不是为了救我,也不要叫高宜知道这事。”

第二百五十六章 叮嘱

    常秋梧忍不住道:“老祖宗!”

    常休叹了口气,道:“听我说。”

    “人的阴神藏于肉身,我这肉身已然衰败了,早晚要朽掉。我知道伯辰你有法子能将我的阴灵保下来……可能还有法子叫我做个地上的灵神。可肉身一死,那阴灵的神念残了一半去,还是我么?”

    “我不愿做个残缺的人……我在这世上走一遭,该见的都见了,活得比大多数人要好,百多岁,心里已没什么不满足的了。等到了那一天,就叫阴差把我勾了去。到幽冥请帝君评功过,是该入火海还是再托生,都没什么好怨的。”

    “但这几天,暂不能叫我被勾了去。你要想法子将我的阴神留住,我看着就也算是活人。过上几天他们早晚要来看我,也能叫他们再猜一猜。”

    说到此处,他抬手握了握常秋梧的手,道:“秋梧,你先出去。”

    常秋梧愣了愣:“老祖……”

    常休道:“去。”

    常秋梧只得咬牙道:“是。”

    待他走出门去,常休合上眼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其实我心里是觉得有些安慰的。”

    又叹了一声,道:“还有许多想为你做的事没做完,想铺的路也没铺好。本打算再过几天,我从前的几位老友之后会率人来。但我如今这样子,只怕他们来了倒是祸患。这事,我会告诉秋梧、高宜,叫他们不要来。”

    “我还有些身在宗派当中的朋友,也无法再用。原想还有几年的功夫,能把他们的人心都收拢过来,但如今看,亦不可了。”

    “可要少了他们,隋无咎便是大患。你有君王之才,可眼下还不成……伯辰,你想过往后怎么办吗?”

    听了他这些话,李伯辰只觉得心里愈发的沉。他低声道:“外公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将此地撑下去。”

    常休慢慢摇了摇头,道:“投李生仪吧。”

    李伯辰一愣:“什么?”

    常休道:“等你真叫他信了他才是北辰传人,就去投他吧……到那时,他该觉得你是个秘灵的灵主。既然如此,你就绝无可能再继承北辰气运……对他而言也不是威胁了。”

    “李生仪那人,纵有种种不足,可好在极爱惜名声。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他不重用你,却不会取你的性命。你便可慢慢积蓄实力,等待机会。”

    李伯辰怔了片刻,才道:“外公,真至于此么?你之前也说过,隋无咎他来了这里,应该是——”

    常休咳嗽几声,道:“……那是从前。从前作如此想,不仅是因为此地,还是因我的那些老友。可往后我不在了,他们就很难为你所用。伯辰,你现下不会是隋无咎的对手。”

    李伯辰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心里其实是略有些希望的,可此时外公所说这些应当都是他的心里话,他实在不忍心同他争论起来。

    见他一时无言,常休忽然笑了笑,道:“你也不用自责。我这一生,什么事都见过,早晓得人心么,是变幻无常的东西。再好的性子,也有一时糊涂的时候……唉,错也在我。从前当你是个孩子,总想为你多做些,又想总有几年的功夫,用不着太急。”

    “只是如今,有些话还要再叮嘱你。你是懂得克制的。你这克制,该是不愿叫心里的念头、**,伤了身边的人。”

    “作为一个寻常人的克制,能护得了身边的几个人、十几个人。可想要护住千人、万人、乃至天下人呢?那你就先要统率这千人万人、乃至天下。到了那时候,是因为强者知道自己的强大,这克制才是美德。但反过来说,弱者的克制,便成了懦弱。”

    “所以在你成为真正的强者之前,的确应当如眼下一般,学着使一些非常手段。但切记……要走到统率天下的那一天,时间或许会很久。千万不要,叫那些手段取代了你的本心。”

    李伯辰沉默无言,只觉得心里的酸楚自责更盛。这些天来自己的种种念头,对外公那些不好的揣测,如今都变得有些可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外公是真的一心为我着想的么?

    也许我真如他所言,太孩子气了。

    常休说几句话便要停下来歇一会儿,虽语句还算得上流利,但中气已渐弱了。此时外面慢慢亮了起来,今日还是晴天,微红的晨光落到地上,却显得常休更加虚弱。

    他开口道:“外公,我都晓得了。”

    这一句话出口,终是觉得双眼一热、胸口一颤,落下泪来。

    常休笑了一笑,道:“伯辰,秋梧也是至情至性之人,不如我一般。他在,你还是可以放心用的。可要真有一天他犯了什么糊涂……你也要留他一命。”

    李伯辰咬牙道:“外公,无论什么时候,我都绝不会为难奉至。”

    常休又道:“至于高宜……要有一天他也犯了糊涂,也是一般。”

    李伯辰道:“外公,你放心吧。”

    常休便将眼合上,沉默片刻,低声道:“君如龙兮如虎兮,国胤从云从风兮……”

    如此念了几遍,声音便低沉下去。

    李伯辰听到铁索的声音。隐隐约约、远远近近、几不可闻。他立时阴灵出窍,这声音便听得更加分明,又觉窗外有一团青光在闪。他厉喝道:“退下!”

    那铁索声顿了一顿,消失不见。他重回肉身,听常休自胸中发出声息:“……是来了么?”

    李伯辰道:“来了,又走了。”

    常休微微一笑:“世上又有几人能如我……叫北辰灵主退去阴差。伯辰,你叫秋梧进来,我也有话要叮嘱他。”

    刚才出窍时,已看到常休身上亦泛起青光。是他的身子行将就木,阴灵也要离体而出了吧。他忍不住抓住常休的手,只觉他的手也冰凉。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

    我绝不能叫外公被勾了去。

    我大成之日那天之前,绝不叫他入轮回。要等到那一天我仍无计可施,再遵从他的心愿也不迟!

    他便咬了咬牙松手站起身,走出门去。

第二百五十七章 左右逢源

    他在游廊中站了一会儿,见天光渐亮,骄阳高升。回想刚才外公所说的那些话,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心里有一种感觉——外公虽说仅是走火入魔,可心里或许认为是其他缘故。但因为考虑到了什么,不愿说出来。

    李伯辰想到此处,很想再走回屋内问个究竟。但犹豫一会儿又想,他既不愿说,必有自己的考量,既然如此,就不要再逼他了。

    只是……究竟因为什么?

    又等了一会儿,常秋梧拭着眼角走了出来。李伯辰很怕他忽然在屋内发出一声悲呼,如今见他这样子倒是松了口气,迎上去道:“奉至,外公怎么样?”

    常秋梧摇头道:“只怕……”

    李伯辰抬手在他肩头握了握,道:“运气调理你比我在行,家里的丹药能用的你就用。要有别的需要,你也跟我说。”

    说到此处将手中一块黑肉递给他:“这东西……灵气浓郁,不知道你用不用得着。我那院子里还有一口锅,你要煎药,就用那口锅,也是宝物。”

    常秋梧点头,又往院外看。李伯辰便道:“外面的人我来应付,你照顾好外公就是。”

    常秋梧张了张嘴,到底什么都没说,只对他施了一礼。

    李伯辰又拍了拍他,理了理发髻,擦把脸,走出后院。

    他之前曾对外公“大权独揽”颇有些怨言,可无论如何从未想过“没了他”会怎样。事到如今,忽然心里放空,有点没着没落。在心中想着如何对院外的人说,又想会不会不妥、“外公会如何”做。

    这样一路穿过中庭,在垂花门旁站下,深吸一口气又吐出,对自己道:罢了。打我来到这世上,不都是自己腥风血雨地过来的么?这些日子有外公相助,已是天大的福缘。要往后他真不在了,还得我自己走下去。

    他便抬脚走出门,到了大门口见方耋仍守在阶上,外面除了秦乐等人,还有些乡民也在,脸上皆有虑色。他便道:“诸位乡亲,常老先病了,正在家里歇着,已经用丹药调理了。多谢诸位挂怀,他暂无大碍。”

    说了这话,有人说“北辰保佑”,有人说“需要什么尽管吩咐”。李伯辰心里暖了暖,暗道自己之前觉得这些人只懂个利字,但如今看,人情味儿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得多了。

    他拱手谢过,才看尉东山,道:“尉先生、秦将军、陶小姐,请随我来。”

    又对隋不休点了点头。

    尉东山忙疾步上前,李伯辰将三人引至前院倒座房一间屋中,又关了门,才一转身,将脸沉了下来。

    三人都还未落座,见他这模样,尉东山立时道:“君侯,我们昨夜一直待在迎宾馆,哪里都没去——秦将军在和我说练兵的事,陶制学也在一旁听着的,可以作证。”

    李伯辰转脸去看陶纯熙,她略一犹豫,才道:“……是实情。”

    李伯辰便走到椅旁坐下,默不作声地思量一阵子,才道:“三位请坐。”

    三人依次坐下。尉东山还要再开口,李伯辰道:“尉先生用不着解释,我信你们。”

    又低声道:“今天这事,细想也不意外。其实几天之前我就已经发现隋不休暗中传书——隋无咎可能会来得更早,甚至要突袭我这里。”

    尉东山一惊:“有此事!?”

    李伯辰道:“本来想过两天再和秦兄说,但如今看,隋家人等不及了。哼……他们的心思我知道。害了我外公,叫我对你们起疑,甚至将你们驱走,隋无咎一到我就成了任他揉捏的了。”

    尉东山终于松了口气:“正是!君侯明鉴!”

    李伯辰笑了一下:“可此番他们的算盘打错了。实不相瞒,在此之前我本想自己逍遥快活,不愿受制于人。外公之前一直想请君上发兵助我防卫此地,是我不乐意。可眼下,我反不能叫隋家人的计谋得逞了——秦将军。”

    秦乐立时道:“君侯请讲。”

    “我想请将军向临西君通禀——就近调遣些军队,助我一臂之力。要真能叫隋无咎有所忌惮,往后更可长驻我这里。一应军需,都由我供应。”

    秦乐脸上一喜,道:“李兄此话当真!?”

    李伯辰寒声道:“临西君、隋无咎于我而言,毕竟亲疏有别。要我非得投向一方,自然是临西君。毕竟,血浓于水。我外公这仇,早晚要报!”

    秦乐忍不住站起身:“正是这个道理!”

    李伯辰也站了起来,道:“隋不休还在外面,三位不要声张,我这里也不便久留,还请早些行事。”

    尉东山亦起身拱手道:“君侯放心,绝不会出差错!”

    三人便起身走出去。陶纯熙走在后面,要出门的时候看了李伯辰一眼,低声道:“李大哥……你要保重。”

    李伯辰握了握拳,微微点一下头。

    估摸着三人走远,他又走回到大门前,对隋不休道:“隋兄,请。”

    隋不休走到阶上,也随他往前院去。走了几步,隋不休道:“常老先生……现在怎么样?”

    李伯辰道:“病得很重,怕就在这几天。”

    隋不休点点头,没再说话。

    待两人回到内室中,李伯辰立时道:“隋兄,你怎么看尉东山和秦乐?”

    隋不休愣了愣,想了一会儿才道:“这话,我实在不好说。但李兄要明白,这种时候,我——”

    李伯辰一抬手:“隋兄用不着解释,我信你。”

    隋不休一时间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李伯辰便冷笑一下,道:“寻常人自然不会觉得是他们做的。他们到了这儿,当晚外公就发病,岂不是太明显。可只怕他们也这样想,反要出其不意。”

    “倒是隋兄你,绝无理由做这种事。即便想,何必等他们来了再做?早几天的话,岂不是更方便——你知道他们刚才对我说了什么么?”

    隋不休略松了口气,道:“说了什么?”

    “他们说,这是你和大公使的计。为的就是将外公从我身边剪去,好叫我日后做你们的傀儡。又提出可就近调派军队来助我,还说如有需要,往后可长驻。”

    “我岂不知他们的心思……无非是想借这机会将我控制起来罢了。要是我不肯,只怕还会对此处乡民讲,外公是我害死的。”

    隋不休皱眉思量片刻,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你我是过命的交情,我不和你说假话。你,我信得过。可是大公,我信不过。如今外公不在了,我自觉不是大公的对手。有朝一日他真占了侯城想对我做些什么,只怕隋兄你也拦不住。”

    “所以我想了想,还是答应他们了。但隋兄你先不要急——我问你,十天之内,能不能想法叫大公派一支先锋来?”

    隋不休将李伯辰的脸色看了看,才道:“这个……或许能。”

    李伯辰道:“那太好了——现在大公麾下都有哪些将佐?”

    隋不休道:“我来的时候,还有统领赵舒、薛无定,百将方祁、裴准、熊罢。现在过了这些天,不知还在不在。”

    “薛无定……”李伯辰皱眉一想,道,“我从前做统领的时候,倒是和薛将军谈得来。要他还在,能不能请他领一支先锋军?”

    隋不休道:“此事我可以试着尽快办。”

    李伯辰笑了一下:“隋兄,咱们两个现在说话,是只小人不君子。我答应叫临西军来,是怕大公。现在想叫大公的人来,是怕临西军。你们两家都留在我这里,我才能缓口气。可要是,临西军到了,大公的人还没到,只怕我真不得不投向一方了——你也不会乐意见到那种情景吧。”

    隋不休道:“我知道李兄的心意了。你放心,无论如何,十日之内我必定叫人领一支先锋军来。”

    李伯辰便起身拱手道:“临西君的人还在,那我就不便久留了,还请早些行事。”

    隋不休还了一礼,走出门去。

    李伯辰便在椅上坐了一会儿,将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都细细回想了一遍。

    无论秦乐他们信不信自己的话,但派遣军队来此这事,他们该是求之不得的。这算是阳谋吧。

    至于隋不休那边,也是一样的道理。隋无咎原本打算十日之后突袭此地,如今隋不休向他报了这个消息,又要求他派遣一支先锋军,他突袭的计划就算是被自己化解了吧。

    不但被化解,只怕他那大军还得在山里再苦捱、等待几日才能做出匆匆赶到的模样。

    不过依外公所言,之前隋无咎能占侯城,是因为自己这李姓王族相邀。可临西军要真驻到了孟家屯,隋无咎的心里怕是得好好掂量掂量——临西君尊重自己的意愿,允他待在侯城说得通。要因为他当年也是伐李的五国之一而将其截杀了,在法理上也说得通。

    但李伯辰觉得,隋无咎此时已走投无路,必要冒险来试一试。到那时,他便不会再是自己的威胁,反倒自己的态度,于他而言是举足轻重的了。

    他想完这些,靠在椅背上长出了口气。

    外公叫自己去投李生仪,该是觉得自己眼下的处境已极为凶险。可他觉得,与其在李生仪那种“忍辱负重”,倒不如依自己的心思放手一搏。或许留在此间仍会受人挟制,但见势不妙可以走的。要到了李生仪那儿,怕走也走不了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计策在外公看来如何,其实也不能算是计策,只能说是顺水推舟罢了。他又细细思量一阵子,才站起身从后门出了宅子。

    这些事都被摆在明面上,自己只能用到这个地步。但朱厚之事只有他自己知晓,或许如今能派上用场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借尸还魂

    茶棚四面的秸秆帘子都卷了起来,微风送暖。地面也新近平整过,从前堆积的瓜果壳儿之类的腌臜物全扫去了。但即便如此,玄菟城白虎帮大当家白延保仍觉棚中浓重的臭气挥之不去,熏得他喉头直动,想要呕吐出来。

    可此时他也不能去掩口鼻,亦不能因此起身换个地方。因为坐在他面前的便是最近在北境威名大盛的镜湖大将军朱厚。面对此等人物,要是说“怕臭”,那话没开口,气势就已落下三分了。

    他只得皱眉道:“朱老兄,咱们兄弟人已经来了,茶也喝了。还有什么话,痛快讲了吧。”

    说了这话,忍不住抬眼又看了看朱厚身后的那十几个护卫。

    臭气就从他们身上来,像有人把一摊烂肉剁碎了又在粪坑里泡里几天,再塞进他们的肚子里。浓重、猛烈,把整个茶棚都裹住了。

    这些人皆穿着破甲,外面裹着披风,头顶铁盔,又用黑布蒙了面。也不知道修的什么邪门功法,就这样还能行动自如,从来没磕着碰着。

    朱厚的穿着打扮倒是低调,只是一身布衣。但一对招子雪亮,像能在晚上泛出光来。便见他嘿嘿一笑,道:“好,那我就说了——我看上你这玄菟城了。”

    白延保身后的兄弟们挪了挪脚,但白延保弹指在桌上敲了敲,笑道:“朱老兄也想来我这地方发财?不是兄弟不讲情面,实在是庙小供不下大神——城里行市都有了主儿,哪怕我乐意,手底下兄弟们也不乐意。咱们挂挑子的,不就是给兄弟们寻活路么。”

    朱厚道:“嘿,白老兄误会。我不是要去你那儿发财,我说的是玄菟城。”

    说到此处,抬手往远处指了指:“我要这城。”

    此处距城不到一里地,转脸一望就能瞧见青蒙蒙的城墙远处往两侧延伸。墙不高,还不到两丈。但以青砖建造,也算是很坚固的。

    白延保愣了愣,道:“朱老兄,说笑?”

    朱厚摇了摇头。

    白延保皱了皱眉,忽然站起身一拱手:“这事儿你找错人了。兄弟们只想吃饭,不想送命,告辞了。”

    他刚走开两步,听朱厚道:“白虎帮?他娘的,谁给想的这名儿,听着就像一帮土鸡瓦狗。”

    白延保的脚步顿了顿,转脸道:“朱老兄,感情你今天是找不痛快来了?”

    朱厚哈哈一笑:“我话还没说完——可要是叫白虎军,岂不是威风?白延保,你现在白虎帮大当家,就不想做个白虎军大将军?”

    白延保笑了笑:“大将军可没那么好做。朱老兄从前不也是大将军么?现在还不是来求我?”

    朱厚道:“哼,我做大将军的时候,手底下几百人,大破玄菟军。你们只知道我把老本儿给赔了,难道不知道第二天玄菟军就吓得拔营了么?”

    “实话告诉你,那也是老子故意那么干。先把玄菟军给拼掉了、叫这城里兵力空虚,再来夺城!”

    白延保哈哈大笑:“朱老兄,那你拿什么夺城?就凭你身后这十几个?”

    朱厚将胸一挺,道:“还有你们白虎帮的人。你白虎帮在玄菟说了算,再把道上兄弟聚集起来,少说也有两三百。我还有些兄弟在南边,眼下正往这边赶,也有百来人。”

    “可现在在玄菟城的兵有两百么?我看一百都嫌多。到时候你们在城里放火杀人,把城门给我开了,我再带人冲进去,这几万人的城还愁拿不下来?”

    白延保想了想,转了身道:“朱老兄这也是好计。可是咱们凭什么听你的?再有,哪怕这城真拿下来了,你拿什么守?”

    又抬手往北边一指:“倒不如你往北去。北边的什么山啊,湖啊,多的是。管你再封个什么镇山大将军还是巢湖大将军——山里的畜生保管没一个不同意的。哈哈哈哈!”

    他身旁十几个兄弟同声笑了起来。但只笑几声,皆被臭气熏得咳嗽连连,忙挪脚站远了些。

    白延保在笑的时倒是偷瞧着朱厚的脸色。此人成名多年,手上有些本事。今次他先出言不逊,自己才回以讥讽。但此人性情极为暴躁,要忽然动起手来也是麻烦事。

    不过么……直到现在他竟还安安稳稳地坐着。要从前,早掀了桌子吧?这人是因为落魄、也落了威了?

    待他们笑罢,朱厚才道:“凭什么?白老兄,凭这个成不成?”

    话音一落,身后十几个护卫同时抬手,将面巾、铁盔取了下来。

    一时间茶棚中人人呆若木鸡,白延保张了张嘴,将眼睛瞪圆,忍不住退出两步。他身后那些兄弟,有的双腿一软坐倒在地,有的一打挺儿晕过去了。

    露出来的不是活人面孔,而是死人的。白延保这下知道臭气从哪儿来了。那脑袋都烂了一半,鼻子也没了,眼眶、鼻孔里,都有蛆虫在蠕动。他自是见过比这死相还惨的,却没见过如此模样,仍能行动自如的——

    自己刚才和这些玩意儿待了那么久!?

    他只觉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后脑勺也轰轰的热。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朱……朱老兄,你这是——”

    朱厚站起身,随手从一个护卫腰间抽出一把刀。白延保忙往后一跳,可脚下没站稳,险些摔了。身子一歪撞在一个兄弟身上,要平时这兄弟定会将他扶稳,可如今早傻了,被他这一撞也倒了,又勾着别人。

    几个人就这么一口气倒下五六个,白延保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却顾不得脸面这回事了。

    他瞧见朱厚将刀一递,捅进那护卫心口又抽了出来,还刀入鞘。

    那活死人却只低头看了一眼,仿佛捅的不是他。

    朱厚转了身狞笑道:“白老兄,要叫这样的人守城,你看行不行?”

    白延保此时顾得不再想许多,只觉朱厚邪门儿得叫人心惊,忽然记起“秘灵”这两个字。忙应道:“行、行!”

    便要站起身。

    听朱厚又道:“可眼下我这人手还不够,死得又太久,连你都觉得臭。不如你帮我忙,弄点儿人来成不成?”

    白延保爬起来站稳了,道:“好说好说,朱大将军,我先回去找人商量商量,过晌午就给你回话儿!”

    朱厚笑道:“何必这么麻烦,我跟你一起去!不过我又怕你把我给卖了。不如这样——现在你就来做我这白虎军大将军吧!”

    白延保只见他眼中凶光一闪,立时意识到不妙。将手在腰间一拍,指上便多了一副指套,叫道:“——容我再想想吧!兄弟先撤了!”

    他指间亮起一片电芒,正要挥手将朱厚拦上一拦,却忽觉得小腿一紧、一凉、一痛!低头一看——脚下土地中不知何时探出几只手,将他的腿脚都抓住了。他心中大骇,再往身旁看,只见茶棚附近的地下像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拱,泥土沸腾了一般。

    他忽然明白这地面看着为何是新近平整过的了。但一句“大将军饶命”还没出口,便被朱厚一刀送进了心口。

    待茶棚重新平静下来,朱厚坐在桌前将茶饮尽,找了条帕子将呆立桌边的几人脸面擦净,血衣都扯了下来。此时白延保看起来仍宛如生时,朱厚拍拍他的脸,狞笑道:“操你姥姥的,你现在也不是畜生,不也同意了么?等老子进了玄菟,先把你家人——”

    说到此处自己愣了愣,脸上神色一变,忽然又换了口气,道:“算了。看你也是英雄人物,本将军又何苦连累无辜。”

    再发了一会儿呆,狠狠搓了搓脸,对白延保喝道:“走了!”

    他当先迈开步子,白延保及他的那些兄弟便也跟在他身后走。走路的时候与常人并无二致,得仔仔细细地看,才会发觉他们的姿势其实与朱厚没什么差别。只不过人有高矮胖瘦,因此显得略略不同罢了。

    这十几个人走了一段路,朱厚忽然站下,身后那些人便也随他站了。

    ——是他觉得头脑当中忽然金光一闪,便觉周遭的世界变得朦胧起来。下一刻,一个金光神人脚踏祥云出现在半空之中,天顶之上忽然雷云密布。

    听那神人道:“朱厚,事情办得如何了?”

    朱厚慌忙跪倒在地,道:“真君,事儿正办着呢——你老人家不要急,瞧见我身边这几个人没有?我现在是你的灵主,正要用这本领把玄菟给夺了!”

    神人自是李伯辰这怖畏真君。朱厚是灵主,能役使阴灵在情理之中。可能叫阴灵附在死尸身上弄出行尸走肉,只怕多半是他体内那山君的本能使然。在隋国老家的时候,他自己也见过那冒牌的地师毕亥施展这手段的。

    只不过,此种行事方式实在邪恶诡异。如今虽迫不得已之下要朱厚去拿玄菟,可以后终究会是在自己的辖下。倘若整座玄菟城的人都成了行尸走肉,那要这城还有什么意义?

    他便沉声道:“哦?你有何打算?说与本君听听。”

    朱厚立时道:“嘿,真君,我身边这人就是城里白虎帮的大当家。用他帮我混进城,再弄上百来具尸首一起,没人敢不听我的话。到时候我说的就是他说的,城里几百人夜里同时起事,先把守城的官儿宰了,再把城门一关,不就是我的天下了么?”

    李伯辰道:“百来具尸首?”

    朱厚愣了愣,道:“真君莫怪——不是我老朱不想多宰几个,只是嘛,这不是以往的一锤子买卖,要把城占了,总得待得下去嘛。玄菟这屁大点儿的地方,统共几万人,要我多杀了几个,往后事情就不好办了。”

    “其实这百来个嘛,也用不着杀。玄菟城里好像有什么怪病,这些天死了不少人,听说那守城的官儿都——”、

    朱厚说到此处忽然一惊:“真君,难不成是你老人家在帮我!?”

    李伯辰便作肃然之色,道:“莫要多问。你做得好,天命自然就在你那里。朱厚,本君此番来,是为再给你指点一条明路。”

    朱厚眉开眼笑,忙道:“真君请讲!”

    李伯辰道:“日后你占了此城,南面还有许多大城、雄兵,难免来剿,可想过如何守住这天命之地?”

    朱厚道:“回真君,懒得想那么多。再说不是有真君你保佑我么?到时候自然会告诉我的。”

    李伯辰便道:“今日本君就告诉你——可还记得之前孟家屯那李伯辰?”

    朱厚登时瞪起眼睛:“记得!那小子现在占了我的地盘!真君想叫我把他给办了?”

    李伯辰在心里冷笑一下,口中却道:“本君推衍天数气运,知道数日之后那里或有一场大战。到时,你要率一支兵马,去那里助他。”

    “因而这几日你的当务之急便不是守城,而是尽快调集人手。”

    朱厚忍不住叫道:“我凭什么帮他!?”

第二百五十九章 斗嘴

    李伯辰道:“此事该叫你知晓,但绝不可外传——那李伯辰与你一般,也是灵主。”

    “你是我怖畏真君之灵主,他却也自号怖畏真君之灵主,此事颇为蹊跷,我疑心他所供奉那位,或许是我的仇敌之一。但此时你们二人都想出世,却可互为守望。他在西、你在东,便有大军来犯,也不得不忌惮另一方。”

    朱厚听了这话,脸色变得古怪起来。犹豫一阵子忍不住道:“真君……你怎么还有仇敌?”

    此人真是桀骜不驯。要李伯辰自己遇到这种事,断然不会问出口、叫“真君”质疑自己的愿心,可朱厚却不在乎。不过如此快人快语也总比背地里三心二意要好。

    李伯辰便道:“此仇敌并非彼仇敌。他所供奉的那位,或许与我一般共同侍奉纯元帝君。我们二者代行帝君气运,亦敌亦友——你可知纯元帝君?”

    如他所料,朱厚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纵使此人天不怕地不怕,听到“帝君”二字也得好好思量。世上能称得上帝君的只有那六位,这意味着极度强大的力量、对世间万物的绝对掌控。

    许多秘灵也会称神,亦有自己的一界,可也没几个敢僭用“帝君”的名号。若一个秘灵说他所侍奉的另一个秘灵乃是一位“帝君”,无疑意味着那是一个自认为拥有可媲美六帝神力的太古秘灵。

    ——即便仅是“自认为”,也足以叫人心惊了。

    朱厚思量片刻,到底没敢提“帝君”二字,只道:“没听说过……那一位。”

    李伯辰便道:“你日后自会知晓。眼下便依我说的做——去吧!”

    他不再理会朱厚,收了神通,遁出北极紫薇天,回到自己家中。

    提起“纯元帝君”这个名字还有别的用意。他只从徐城口中听过这四个字,就连毕亥在谈及六帝君及三魔君的时候,都没说过这件事。但徐城是“风雪剑神”的灵主,所说的应当确有其事。

    他眼下用着魔刀颇为顺手,之前李生仪也在找这东西,可见来历大有讲究。徐城既然说这魔刀是纯元帝君的一部分真灵所化,他就想弄清楚那纯元帝君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涉及到强大的太古秘灵,自己去打探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倒不如借着朱厚的好奇心来做此事,便可将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去。

    李伯辰起身走出书房。他之前从常宅回到自己的宅子里,立时叫方耋传来了孟娘子。此时听着院外的叩门声、开门声,知道她是来了。

    但还听到方耋颇为意外的一句“陶小姐”,便愣了愣——陶纯熙也找上自己门了?

    他走出堂屋门,果真看到陶纯熙。她还穿着女官服饰,该是在离开常宅之后便往自己这边来了。未等他开口,陶纯熙便道:“李大哥,我半路上遇着孟大姐才知道你们有事要商量——那你们先说吧,我等等再找你。”

    李伯辰道:“……陶小姐,我这边可能要说得久一些。”

    陶纯熙笑了一下,看着方耋道:“那我先和方大哥说说话。”

    她和方耋之间还算有私仇,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但只是不想被自己这样送出门吧。打她来到孟家屯,自己一直避而不见,这是为了不惹出麻烦。但此时要再将她“劝”走,那实在有些过分,倒成了新的麻烦。

    李伯辰只得点头道:“那好,我尽快说完。”

    他将孟娘子请进书房,又关了门窗。孟娘子坐下便道:“常老先生怎么样了?我也没法去看。”

    李伯辰低叹一声道:“不好。”

    孟娘子想了想:“是……”

    李伯辰道:“说不好。乡亲们怎么说?”

    “有的说是李生仪的人害的,有的说是那个隋公子。大伙都憋着一股气,还有人想去迎宾馆,但叫我们拦下来了。”

    李伯辰心情沉重,可听了这几句话,倒稍微松快了些。他最怕的就是屯子里的人只重利,不讲情。但如今看人心还是大为可用。

    他略一犹豫,低声道:“不是他们。但乡亲们要这么想,也没什么错。外公要有一天真不在了,只怕李生仪和隋无咎都会盯着这里,闹不好有刀兵之祸。要解决这个问题的话,办法倒是有一个。”

    孟娘子道:“什么办法?”

    李伯辰看着她:“就是我走。我走了,别人就不会在意一个孟家屯了。”

    孟娘子愣了愣:“这可不行!”

    李伯辰笑了一下:“为什么?”

    孟娘子想了想,才道:“大郎和我刚才才说过这个事——是想到常老先生说起来的。国难之后,咱们这个屯子可不好过。隋兵过了一遭,之后山匪又来了一遭,那时候好多人都跑到山里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后来常老先生来了,日子才安稳一点。再等到这些年山匪也少了、隋人也慢慢守规矩了,还算过得下去。可咱们也不是不知道外面什么样子,好点的,野菜树皮掺着吃,能对付一年,不好的,卖儿卖女,更不好的,想卖都没地方卖,老的背进山里,小的,唉。”

    “要是早几十年,咱们这样的人盼的是什么呢,无非就是有个好官儿,别祸害人就成。到了现在呢,只想有个官儿——哪怕祸害人,也不会山匪那样子。常老先生在的时候,出事了咱们可以指望他。要是有一天他不在了,咱们指望谁?不就是指望你么?”

    “李兄弟,我知道你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要是真走了,咱们这儿倒是能安生一段儿。可这一段儿是多久呢?几天还是个把月?往后隋家人来了,会比你好么?山匪来了,会比你好么?你在的这些日子,大家伙嘴上不说,可都知道你是个好人。发药发粮,对谁都是笑模样——这样的人,去哪儿找?更别说你还姓李了。你要是真不忍心看到这里的乡亲受苦,就该留下来,像当初常老先生那样带大伙儿熬过这一遭。”

    李伯辰的确是明知故问,却没料到换来这样情真意切的一番话。他心里有些感动,便道:“唉,我知道大伙儿的心意。只是怕我没这个能耐。”

    孟娘子道:“你没这个能耐,还有谁有?你回来之前隋军把咱们这儿围了,虽说有那个隋公子的阵法,可大家心里都发慌,生怕有一天打进来。那天你带着方耋冲进来,这事儿回去一说,没有不佩服你的。都觉得你是以一当百的大英雄。”

    “之后你不是还往北边去了么?一晚上的功夫北边的玄菟军就拔营了——这才是带了十几个人。大家都说,不愧是姓李的,不愧是王族公子,心里更安稳了。李兄弟,今天大家知道常老先生病重了,可心里想的不是赶紧躲起来、逃难,却是要去迎宾馆闹一闹——这就是因为底气足呀。这不都是你给的底气么?”

    “你就放下心,人心都在你这边儿呢。即便有人是忘恩负义的——咱们的地也不给那种人谋生计。”

    李伯辰忙笑了一下:“倒没这么严重。”

    平时只觉得孟娘子做事很有手段,没料到如今也称得上果决。他问这些是想探探口风,现在心中大定了。倒是“人心”二字叫他颇有些感慨——之前外公所说的人心不是指寻常百姓,而是指更上一层。现在听孟娘子谈到了“地”,体会倒更深点儿了。

    这孟家屯里许多人种的都是她家的地,她和孟培永这样的地主发了话,“人心”自然就跟着地走了,只怕在别处也是一般。

    听他说了这句话,孟娘子便道:“那些管事也想跟你商量个章程,可常老先生昨晚病重,他们不好即刻就来找你,君侯,你该也把他们叫来。”

    李伯辰道:“大姐提醒的是。但我有事先跟你说——”

    先说的是建楼的事情。从往后的局势来看,此地不会再太平了,该尽可能动用人手尽快将围楼建起来。至于薪酬一类的事情李伯辰很有底气,糊口的粮食,在他这儿也不成问题,只需要人动员而已。

    两人谈话的时候,听着院外人在小声说话。陶纯熙女子的声音稍清晰些,男子的声音则很模糊。李伯辰心道,这两人竟真聊了起来,难不成相逢一笑泯恩仇了么?倒也是好事。

    待他和孟娘子将谁家能出多少人力的事都说完了,却听院外似是吵了起来。陶纯熙哼了一声,说“……先生未免口气太大了吧”。男子的声音则说“……纸上谈兵而已”。

    李伯辰这时才愣了愣——那不是方耋的声音,而是方君风的。

    正好事情已说完,他便起身推窗往外面看,只见守在倒座房外的两个兵脸上都有些想笑又不好笑的神情,陶纯熙脸上有些愤然之意,但未显露太多。看见李伯辰,只向门内道:“好,我既然是小女子,就不耽误方先生的功夫了。”

    她说了这话,听方君风道:“我可没这么说。这种事分什么男女——”

    方耋也瞧见李伯辰:“君侯。”

    方君风便不做声了。

第二百六十章 绝情

    李伯辰向他点点头,对陶纯熙道:“陶小姐,我这边事情说完了,请进来吧。”

    过得片刻,陶纯熙走进门。孟娘子同她打了个招呼,对李伯辰道:“那我先去把那些事给理一理。”

    李伯辰起身道:“辛苦大姐了。”

    待孟娘子离开,李伯辰发觉陶纯熙的眼神略有些怪。两人之前表现得有些生疏,他有意活络活络气氛,便道:“怎么听着你们吵起来了。”

    陶纯熙道:“也不算吵——方耋和我说了几句从前的事,那人听到我在术学,就发了妄言。”

    李伯辰猜陶纯熙口中的“妄言”或许是“女人也能教术学”之类的话。之前听方君风说话颇有风骨,或许眼下是在屋子里被关得久了,心中火气太盛。

    他笑了一下:“那你怎么说的?”

    陶纯熙道:“我就问了他几个术学上的事,他答不出,就说是纸上谈兵。又说我们学的那些在战场上未必用得上。”

    这话也不能算全错——于此世的人而言。但李伯辰是懂得理论的巨大作用的,便道:“陶小姐别往心里去,他和我一样都是当兵的,粗人而已。”

    陶纯熙沉默片刻,道:“李伯辰,你可不是粗人。”

    听了“李伯辰”这三个字,他也沉默片刻。

    不少人叫过他的名字,但绝大多数都是敌人。不是敌人的,或者叫“君侯”、“李将军”,或者叫“阿辰”。

    但陶纯熙叫他的名字,听来感觉却不同。刚到陶宅的时候她称自己为李先生,后来陶家遇难她彷徨无措时,叫了自己的全名。这三个字在她口中并不意味着生疏、敌意,倒意味着亲近。当时他听了,心中亦泛起涟漪。

    他的心倒是软了软,低声道:“真抱歉。这些天我太忙,昨晚又出了事,来不及和你说说话——你坐。”

    陶纯熙轻轻地嗯了一声,坐下。双手在袖子里绞了绞,道:“……我能还叫你李伯辰么?私底下?”

    李伯辰道:“好。”

    “陶公怎么样?定尘呢?”

    “阿爹还好。临西君叫他领了一支商队,在周边的府里贩些东西。定尘也还好,就是还不喜欢读书,可也比从前懂事了。”她顿了顿,“阿爹和他都老是念叨着你。”

    李伯辰沉默着坐了一会儿,才终于找到一句话:“你不该来这儿。”

    陶纯熙愣了愣,李伯辰自己也愣了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陶纯熙笑了一下:“我知道。可是我也做不了主——我和阿爹寄人篱下,总得听别人的话。要是当时跟着你走就好了,阿爹和定尘现在都会很高兴。”

    李伯辰摇摇头:“我这里也未必好到哪儿去,唉。”

    陶纯熙道:“昨晚……他们两个人都没出过去。”

    “嗯,这事我信你。”

    “我听说……你娶妻了。”

    李伯辰笑了笑:“嗯。”

    “那她……”

    李伯辰想了一会儿,低声道:“她是个很好的人,只是身不由己。不过早晚有一天我会把她找回来。那时候,也许你们还能做朋友。”

    他说了这话,轻出一口气:“纯熙。”

    陶纯熙愣了愣,目光殷殷地望向他。李伯辰垂眼看看桌上的纸,道:“要有机会,找个由头就快走吧。这儿实在不是好地方,可你才是大好年华。”

    陶纯熙的脸慢慢泛白,但抿了抿嘴,站起身微笑道:“好,我听你的。那……我先回去了。”

    李伯辰没做声,她慢慢走到书房门口。迈出去一步,忽然转了身,道:“李伯辰,你真要我走吗?就这样?”

    她眼中泛起水光,李伯辰叹了一声将要开口,陶纯熙又道:“我们在那边一点都不好。阿爹说李生仪对我们礼遇有加,可就是我也觉得心里慌,他为什么这样?我从前在璋城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现在知道了……阿爹也不是天,好些事情他也没办法。阿爹从前跟我说女子要有依靠,我说术学里才不这么说。可是现在李伯辰……我真想有个人能带我远走高飞……我……”

    她落下泪来:“我后悔那天晚上没真叫你带我走。”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陶小姐,曾经沧海难为水。”

    陶纯熙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倒又多落了几滴泪。她将这话念了一遍,凄然一笑:“好……李伯辰,那我走了。”

    等她走到院中,李伯辰听见方耋低低叫了一声陶小姐。他也没起身,只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从曾经沧海难为水”这句话实在有些过分,可他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知道陶纯熙是个性情中人。

    她是女子,平时虽然看着恬静温和,但心里有一团火的。之前的夜里叫自己带她走,今天又如此说——这种事,在他来处也不是每个女子都做得到的。这团火,要遇着对的人,或许轰轰烈烈,可要错付心事,只怕反噬其身。

    自己不是那个“对的人”,与其叫她心中惦念,不如一下子绝了情。

    但愿她这样的性子,不会因爱生恨。

    隔了一会儿,他才慢慢走到院中。方耋见了他忍不住道:“将军,陶小姐她……”

    李伯辰道:“方兄,由她去吧。”

    他又走到倒座房门前,隔着门板道:“方君风,谢愚生,之前我说要你们待七天再走——”

    方君风立时道:“怎么,现在反悔了?”

    李伯辰道:“现在你们想走就可以走了。”

    说了这话他抬手在门外一拧,便将铜锁扳了下来。门被风吹开,他闻着淡淡的骚臭之气。这几天慢慢热起来,他们在屋子里该也很难过。

    屋内两人脸上都有讶色,谢愚生瞪眼道:“你当真的?”

    李伯辰笑了一下:“不瞒二位,我这边出了些事情。过几天,只怕临西军要来,一支隋军也要来。我本想叫二位帮我练一支披甲车队出来,一位做统兵将军,一位做参赞将军,但如今我这想法都要泡汤——咱们也没有私怨,还是给你们一条生路吧。”

    两人对视一眼,方君风站起了身。李伯辰忍不住在心中低叹口气——他要放这两人走是真心的。既然留不住,不若叫他们也回去报个信,将水彻底搅浑。只不过他这辈子从没给人倒过坐桶,前几天做了一回,他们竟一点也不领情,实在有些委屈。

    可方君风却道:“造披甲车队?你手里有多少人,竟然想要个车队?”

    李伯辰微微一愣,但想了想,道:“现在只有二十来人,将来么,可能有几百人。但就这几百人,我也想要一支三十或者四十辆车编成的车队。”

    方君风皱眉道:“为什么这么多?”

    和隋军如今的军制比,的确算是多了。无量城中一万守军,披甲车不过百余辆。几百人要三四十辆,是多了十倍不止。李伯辰笑了一下,只道:“不是我想要的多,是别人低估了这车的威力,从前也不大会用。”

    方君风想了想:“你说别人不会用,难不成你会用?”

    他自然也不算会,只是心中隐约有个大体概念。要叫他细细地谈,或许会被指出错处,但此时他只微微一笑,惜字如金:“在南方不好说。可李境,处处都是大平原,那么战法便是——钢铁洪流,闪击战。”

    方君风的眼睛一亮,看着忍不住要说些什么。但顿了顿,仍道:“我就当你用兵如神吧,可你知道造披甲车有多麻烦、又需要多少东西么?”

    李伯辰沉声道:“我既然有这样的想法,自然能解决。”

    方君风立时道:“你自己来解决?你这里不过千把人,当兵的也没几个——你当随便拉个人,都能开这车?”

    李伯辰道:“所以才想请二位帮忙。”

    方君风便不说话了。思量片刻,转脸看了看谢愚生,道:“我这谢兄弟是李人。现在被你捉来了,再放回去,只怕没有好下场,他该留下来。”

    谢愚生听得此处,低呼道:“车长!”

    方君风又道:“至于我么,回去了顶多是被发成个小兵,性命倒是无忧。可这辈子,只怕不会叫我再进车里了。我这一身所学,多半都在车上……李将军,你真这样看重披甲车?”

    李伯辰笑了一下:“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给人倒坐桶。”

    方君风终于也笑了一下:“那,我也可以留下来看一看。要有一天觉得你做的和你今天说的是两码事——我那时候走,你会答应么?”

    李伯辰今天头一次打心中泛出一丝喜气,肃然道:“大丈夫一言九鼎,到那时候你想走,自然可以走。”

    方君风点点头,又看谢愚生:“谢兄,你看怎么样?”

    谢愚生叹了口气:“我听车长你的吧。”

    方君风便忽然半跪,将拳一抱,道:“李将军,受我一拜。”

    谢愚生也木着脸拜下。李伯辰忙将两人依次搀起,握了握他们的肩膀,道:“得二位相助,李某真是三生有幸!”

    说了这话,他忍不住又微微转脸往院外看了看,在心中低声道:多谢你,陶纯熙。

第二百六十一章 易主

    四月二十二,天热了起来。秦乐翻身跳下马将缰绳交给一旁的十将,走入中军营帐。他在门口的时候停了停,看一眼帐外竖立的那杆黑色大旗——这是统御三千人的统制旗,上书“黑鹄”二字。

    入帐之后看到黑鹄军统制曹文正端坐案前,盯着案上舆图眼睛一眨不眨,便暂未做声。自己走到一旁提壶倒了杯凉茶慢慢地喝,边喝边想,此人到底要做什么?

    八日之前常休病重,李伯辰向临西军求援。三日之前,原本驻在锦州的黑鹄军便由曹文统领,一路北上,扎营在孟家屯五里之外。

    这儿离孟家屯五里,离侯城之外的隋军大营也有五里。抵达当日曹文率了亲兵队往屯里去,见了李伯辰。双方客气地说了些话,之后曹文便以尚有军务为由告辞,全程不过半个时辰而已。

    打那天到如今,他再没见过李伯辰,也不曾对自己和尉东山传达过君上的钧令。这叫秦乐觉得愈发古怪,不得不亲来营中问个明白。

    前几天已经来过几次,但曹文支支吾吾,什么都不说。到今日,秦乐心里渐生出些火气。他将凉茶喝了一半,又把陶盏在手里捏了捏,忽然一抬手,丢到曹文面前的案上。

    尚有半盏水,一些泼在舆图上,一些泼在曹文的脸上。曹文吓了一跳,将身子往后一仰,先抖掉舆图上的水,再抬手擦了擦脸,看着秦乐道:“哎呀,秦将军你来了?这是做什么?”

    秦乐冷笑一声:“曹将军,这话是我想问你的。我给君上递的信,说李伯辰果有归顺之意,君上就指派你带兵来了。可你到了这儿一不跟我说君上有何意示下,二不与李伯辰接洽——要过些日子情势反复,大好形势一朝败坏,纵使君上宽厚,我也绝不饶你!”

    曹文苦笑一下,起身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帕子,一边擦脸一边道:“秦兄,你性子也实在太急了。就凭你我的交情,从前真能对你说的事情,我会不讲么?来,你先坐,听我给你说——”

    秦乐愣了愣:“从前?什么意思?”

    曹文将帕子丢在桌上,笑了一下:“前几天我不说,是因为没得着君上的确信。今天么,君上钧令刚到,我本打算晚些时候再跟你讲,可也赶上你来了。那——”

    他忽然将脸一板,喝道:“临西君谕告,秦乐听令!”

    秦乐犹豫片刻,站直行了个军礼,沉声道:“秦乐在!”

    曹文道:“君上说:曹将军,你到了之后对秦乐说,此事他与尉东山做得很好,已有大功。他性情急躁,你老成沉稳,就叫他先以你的意见为要。”

    他说了这些之后顿了顿。隔了一会儿秦乐瞪眼道:“没了!?”

    曹文重笑了起来:“就这些,没了。不过秦将军,有了这道谕告,别的事情我倒是可以对你说了——请坐吧。”

    秦乐皱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坐下。

    曹文便正色道:“已证实,李伯辰确非北辰灵主。君上的人找到了常高宜曾经找的那孩子,详查一番之后,可以确定那孩子才是。”

    秦乐忍不住挺起身子:“果真!?那现在呢?”

    “那孩子已经死了,照理来说气运该落在旁人身上。但君上说,那孩子留下一个东西,或与气运传承有关,叫你我详查此地,看那东西是否之前被常高宜带来了李伯辰这里。”

    秦乐闻言稍愣,道:“君上没说到底是什么么?”

    曹文笑了笑:“纵使说了,你敢听么?王姓气运传承总有不宣之秘,叫我们知道了还了得。不过秦兄你之前对君上说李伯辰也有点不对劲,是觉察了什么么?”

    秦乐想了想,低哼一声:“曹将军,要这不对劲也涉及气运传承,那我说了你敢听么?”

    曹文道:“秦兄这是还在对我动气?我也觉得秦兄你的才华在我之上,可君上钧令叫你我一主一辅,我也没办法。秦兄纵有不满,也最好等此事了结再对君上去说吧。”

    秦乐哼了一声:“我哪敢有什么不满。既然是君上的意思——那这孟家屯里的一切就都交给曹将军接手。不过,李伯辰即便不是北辰灵主,眼下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你数日不见他,到底什么意思?”

    曹文笑道:“秦兄,你觉得他举足轻重?我倒不这么看。”

    “这人既然受封做了武威候,便是君上的人了。你觉得他如今也是李姓、身份尊贵,可再想一想看,他也仅是在我们这里尊贵罢了。要离了我们去了别处,哪有尊贵、轻重可言?”

    秦乐愣了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曹文道:“你之前说李伯辰答应叫咱们驻军于此,他来提供物资供应。但我想了想,觉得此事不妥——孟家屯既然处于我们的庇护之下,那就不需要两个主人了。”

    “过些天隋军真到了,我们便借此机会叫他将手中权力都交出来。要能将关乎气运传承的也交出来,那自然可以享享富贵,是最好结果。要不肯,只怕要用强。所以这些天么,其实我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懒得同他见面罢了。”

    秦乐道:“你想叫他做傀儡?”

    又冷笑一声:“曹将军,那李伯辰从前也是统兵的将军,不瞒你说,我觉得他是个可用之才。原本对君上说的时候,就想将他招揽,而非如你这样的挟制。且你有没有想过,你要真这么干,他一怒之下翻了脸,我们怎么办?”

    曹文笑道:“他兵不过三十,人不过一千,拿什么翻脸?倒是如今得指望咱们保全性命,自然是我们怎样说,他就得怎样做了。”

    秦乐略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道:“曹将军,我记得你以前是隋人吧。你和他有旧怨?”

    曹文愣了愣,又笑了一下:“我随家父来李境的时候不过两三岁,和隋人又有什么关系?”

    秦乐便不做声。再想一会儿,道:“我记起来了。曹将军的祖父,曾是隋境当中一个宗派的宗主吧。那宗派,就在璋城一带?”

第二百六十二章 幕僚

    曹文的笑意仍挂在脸上,但不说话,只盯着秦乐看。

    秦乐冷笑一下:“怪不得。我是听说李伯辰在璋城杀过一个宗派的修士,难不成就是你们那派的?曹将军,眼下是关乎我临西气运的大事,你却要因旧怨、结私仇?”

    曹文叹了口气,道:“秦兄,给君上的信是你报的,要以势迫人的计谋也是你提的。你自己也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可到了这时候,却忽然为那李伯辰说话?”

    秦乐道:“要取胜,自然要无所不用其极。可这种手段也分是为了什么——我为了叫君上麾下多一个将才,曹将军你呢?”

    曹文摇摇头,道:“罢了,我不和你争这事。但我所要做的,之后自然会向君上交代。秦兄你如果不愿意帮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秦乐站起身道:“好。告辞!”

    但走了两步去,曹文道:“秦兄,此处是军营,君上叫你助我是军令——我想你还是先将那边的事情细细说一说,再走不迟。”

    秦乐哼了一声:“你还是找李伯辰自己问吧!”

    他说了这话便撩开门帘走出去,曹文却也未拦。过得片刻,待帐外的马蹄声也远去了,才忽有一人道:“他会不会坏事?”

    曹文想了想,道:“不至于。秦乐这人心直口快,对君上的忠心却没问题。毕竟我们都是金枪班出身的。他最多是撂挑子不干,不会站到李伯辰那边去。”

    说话人便从帐中的屏风后走出来,又道:“那他这人倒是有趣儿啊。”

    曹文苦笑一下:“世家子,谁又敢真拿他怎么样——应先生,你觉得常休现在到底死了没?”

    那人道:“你问的是哪个死?”

    曹文道:“我实在也说不好。”

    那人便笑:“是啊。李伯辰虽然不是北辰传人吧,却还是个灵主。阴差去勾常休的阴灵,他打走就是了。所以说,常休是生是死,全在他一念之间。不过我觉得么,等隋无咎的人也到了,生死也就落定了。”

    曹文愣了愣,道:“这怎么说?”

    那人道:“他可不是莽夫。我头一回和他打交道的时候,就差点被他摆了一道。常休忽然病重,他难道一定就真信你们了?我看他不信你们,也不信隋不休。只不过因为没了常休也就没了外援,索性把你们都拉来搅成一团。”

    “要这么看的话,常休该是的确病重要死,而不是装的。所以说等隋无咎的人到了,他必然得选择投向一方——那到时候,自然见分晓了。”

    曹文想了想:“要真这样,咱们只等着也不是办法。应先生你和他打过交道,觉得他会不会还有别的手段?”

    那人笑道:“当然会有啊,他可是灵主么。我这几天暗中观察,发现他往山里去了几趟。不过他有阴兵,我不敢靠前只能远远瞧着,结果发现他可能想要打此地山君气运的主意。”

    曹文一愣:“他想干什么?自成山君!?”

    “这倒不会。但有可能想自己封个山君出来。”

    “……他怎么封?”

    “曹将军这就有所不知了。山君是什么?是与气运融合了的地上灵神,本质上不就是阴灵加气运么?从前大家不敢杀掉山君换一个阴灵上去,是因为那么干要遭雷刑的。”

    “可这些年李境之内乱成一团,北辰气运又不知所踪,李伯辰要真是个秘灵灵主,这么干也不稀奇。不过曹将军放心,我和李公初识的时候,我就在打山君的主意。对付地上灵神,我是在行的。”

    曹文这才松了口气,道:“那就多谢应先生了。”

    那人哈哈一笑:“本教主既然答应辅佐君上,这点小事又算什么。”

    又道:“曹将军且安心。等入了夜,我就再去那边探一探。”

    ……

    入夜。

    墙已立起来了。黝黑粗大的原木做墙体,根根都有三丈、九米多高。这些原木被李伯辰带人从群山中的原始森林里砍伐出来,又在那一界养了四五天的功夫,虽称不上坚逾金铁,但实际上也没多少差别了。

    寻常的刀剑砍上去,只能溅起火星、留下一道印子。以火去烧,也得烧上小半个时辰才能叫这宝木略略发热,但没法点燃。唯一的缺点便是不如金石一样重,但在立墙的时候,在底下挖了深坑,再填入同样养过的大石,将原木底部夹住。如此一来,与寻常城墙相比虽只有“薄薄”的一圈,却也是难以撼动的了。

    但城墙的墙头也很宽,可以过兵走马,这木寨墙一时间却难以做得那么厚,周盘便又叫人在墙头以寻常木材架设了栈道一样的东西,也勉强合用了。

    他之所以执意要将这墙建得这样高,其实是为了防妖兽。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有缓和的余地,与妖兽之间却没有。日后要是有机会,他还打算在雷云洞天秘境中的那座小岛上也建一座这样的寨子。要有一天这里不得不放弃,还可退回到那儿去。

    今晚还是月亮地,黝黑墙体被镀上一层银光,投出大片阴影。这圈寨墙将一整片小山坡都圈了起来,新建的一些棚屋尚未完工。李伯辰本以为叫人搬进来要费上不少功夫,毕竟此世的人都很恋家,即便只是在屯子里搬来一个新住处,也会舍不得从前经营起来的一砖一瓦。

    可没料到先有常休之事,之后临西军又来了三千人驻在五里之外,竟叫搬迁之事没有多少波折。二十多年前的战争在人们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发觉可能会再经历一遭,竟大半都是主动要求躲进这墙内了。

    李伯辰抬手在木墙上摸了摸,心里终于觉得稍微踏实了些。眼下这些,并非旁人赐予的,而算是自己一手打造的。离开无量城的时候只想过安稳日子,绝没料到如今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尽管这方天地仍处在惊涛骇浪之中,不晓得能维持住多久,却终究已有了一个“根”。

    他轻出一口气,正打算如前几夜一般再沿墙巡视一段看看,却忽然听得墙头传来轻微的一声响。

第二百六十三章 杀心

    这些天他的队伍已从二十多人扩充到近百人,墙头的木道上也有人值守。他想或许是守墙的兵弄出来的声音,但心中又跳了跳,退开几步往上看。

    墙头燃着火把,但不能照亮全部,他看到阴影当中有一个黑袍人。

    李伯辰立时按住刀柄,喝道:“什么人!?”

    那人道:“李兄,是我啊。”

    说了话,一展身跳了下来。这墙三丈高,他落得倒是稳。待站定了,笑道:“李兄今夜兴致不错啊。”

    正是应慨。

    李伯辰皱了皱眉,道:“是你?你来做什么?”

    应慨愣了愣:“李兄,咱们打过两回交道,我可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何以如此横眉冷对?”

    李伯辰道:“可能因为你来历不明吧。这一次想告诉我些什么?”

    应慨笑起来:“想知道我的来历,问就是了嘛。你不问,岂知我不说?”

    他顿了顿,却见李伯辰只盯着他,并不言语。只得叹了口气,道:“好吧,看来得本教主先奉上点诚意。那我要是告诉你,曹文想要寻机夺了你这寨子、再将你控制起来,咱们还能不能做朋友?”

    李伯辰想了想,沉声道:“这我也能想得到。”

    应慨又笑:“那,曹文的祖父是璋城三老洞天的修士,他算是那洞天传人,你杀了宗主叶成畴,算与他结怨——这事难道你也知道?”

    李伯辰心头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你又怎么知道这件事?”

    应慨背手踱了两步:“不瞒你说,我如今在辅佐李生仪,眼下就在曹文的中军大营里。”

    李伯辰愣了一下:“我没记错的话,当初你可是说,给别人做事,不如给自己做事——”

    应慨一摆手:“欸,李兄此言差矣。我虽然说是辅佐李生仪,却是借助他的力量壮大我的声势、扩宽我的眼界,这就不是为自己做事么?何曾变过?”

    此人倒是怎么说都有理。只不过他修为不算高,手里也没什么人,何以会被李生仪看中?李伯辰心中一生出这念头,忽然想到他那阵法。

    “你把那阵献给李生仪了?”

    应慨道:“是啊。李生仪之前以为你是北辰灵主,那自然是可以名正言顺封山君的,他总得有点应对的手段。我给他的东西,正投其所好。”

    他说了这些话,李伯辰的态度倒有所缓和,便道:“你将这些告诉了我,想要什么?”

    他本以为应慨此番还会神神秘秘,却见他抬手一指:“要你头顶这盔,腰间这刀,成不成?”

    李伯辰笑了一下,心道这人说话果真还是藏头露尾。但刚要开口,却见应慨目光炯炯,眼睛一眨不眨。

    他愣了愣,此人说的是真的?

    他便道:“为什么要这两样?”

    应慨到底收起笑意,道:“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对你说的话么?往后你成了一方诸侯,得帮我找东西。可我没料到,第二件竟然也叫你找着了。就是这盔。”

    李伯辰思量片刻才道:“你是说,我这盔,和我这魔刀,是同一类东西?”

    应慨道:“李兄真不知道?”

    这人说话别别扭扭,李伯辰实在有些不痛快。但这盔本该是北辰帝君未证大道之前所有,他却说和这魔刀一样,都是徐城口中的“纯元帝君”的东西,这叫他起了兴趣。

    便想了想,道:“你是说,纯元帝君?”

    应慨忽然色变,低声道:“李兄,往后不要轻易提这名字的好!”

    李伯辰一笑:“这么看我是说对了。不过应兄你是找错了。我这盔,乃是北辰帝君未证大道之前所有,并非那一位的。”

    应慨愣了愣,也不知思量些什么,才低声道:“李兄,你既然知道纯元帝君,那知道隐元会么?”

    隐元会?倒是也元字……此元就是彼元么?他便道:“应兄,你和人说话,是惯常以问作答么?”

    应慨这才笑了一下,道:“好。你嫌我说话不痛快,今日我可就痛快说了——只盼你听过之后,不要吓着,或者把我给杀了。”

    李伯辰也笑了笑:“李某算不上胆大包天,却也还不至于被几句话吓成这样子。应兄请说吧。”

    应慨便将手掐了几个决,才肃然道:“李兄,你有没有想过,当初为何五国伐李。伐李之后,这李境当中的在世灵神又为何没了约束?”

    “世人说是因为李国国君触怒北辰,因而失了眷顾,可要是……北辰出了事呢?”

    李伯辰握了一下刀柄,又松开,道:“你不想说就不说,何必开这种玩笑?要知道我也是姓李的。”

    应慨笑了一下:“那你就当玩笑听吧——譬如说,天地初开时,世间唯一正神乃是纯元帝君。之后与强大邪力争斗陨灭,才生出万物。但帝君气运毕竟还在世间留存一些,化作奇物,随世事变迁而变幻形态。”

    “人茹毛饮血之时,或许是一根大棒、一副皮毛。文明初生时,或许是一柄铜剑、一领皮铠。之后修法大盛,群雄并起,便有人得了这纯元留下的遗物,大有一番成就。”

    “可纯元,乃是至纯至阳之气,但世间万物却都有阴有阳。这位强者久被纯元遗物浸淫,阴阳不补,便有了隐患。大成之后,或许会想法子来解决这隐患,却不慎触及当初与纯阳争斗的那股邪力,一朝陨灭。”

    应慨沉默片刻,又道:“李兄以为如何?”

    李伯辰微微转脸往周遭瞧了瞧,见附近无人。墙头木台上也没什么声响,或许是值守的兵被应慨弄晕了。便道:“你知道的这些,都是隐元会的说法么?我记得你说过你从前家世显赫,既然你这堂堂教主都为此会做事,想必会里也人才济济吧。”

    应慨一笑:“哦?李兄感兴趣了?说实话,隐元会中人也是天南地北,但数量不多。我呢,算是为隐元会做事,可或许隐元会也算是为我做事。”

    李伯辰道:“第一次见你,你想要这刀。我猜猜看——你想做灵主?纯元灵主?”

    应慨道:“算是吧。但刀上的真灵,已经被你镇压了,这盔也一样。”

    李伯辰道:“要你说的那位纯元真是开天辟地第一灵神,真灵怎么会被我给镇压?”

    “我也想不通。所以我今夜才来把曹文想做的事情告诉你——李兄,对我而言你可比什么李生仪有价值多了。”

    李伯辰想了想,道:“那要以后,我又找着了别的,还要送你?这就是你不对了。那天晚上你对我说要帮你找东西,却没说那东西究竟是何物。如今我得了这刀、这盔,觉得对我大有帮助,也想要凑成一套的。”

    应慨皱起眉,似乎有些意外:“我可一直觉得你是个大丈夫,一言九鼎的!”

    李伯辰微微一笑:“你这话也不错。要么,这样吧。要是我找着第三件,可以暂时借给你。要你真凭借那东西成了灵主,就再还给我,如何?”

    应慨正要开口,李伯辰又道:“但你也得给我交个底。你们这隐元会,究竟想做什么?搅动风云大势?为那位纯元争得香火信徒?”

    应慨将他看了看,道:“李兄这么感兴趣,不如也入会吧。”

    李伯辰笑道:“我得好好想一想。要你会中人都像你一样知道这些纯元之类的事情,只怕我要不得安生。你想,人道我有北辰气运在身,你们却觉得北辰已死。纵使我想叫你们助我图谋天下,却也得想想得了天下之后,你们会不会反客为主。”

    应慨道:“这倒不必担心。纯元这事,自然是只有我……”

    他说到此处忽然收声,盯住李伯辰。

    过得片刻又抬手在眼上一抹,沉声道:“嚯,李兄你的雄兵看起来大有长进了。怎么,今夜想把我留在这儿?那可就不是你了。”

    李伯辰按住刀柄,并不言语。

    应慨肃然与他对视一会儿,忽然笑道:“我说,你不会要来真的吧?”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慢慢将刀抽了出来。

    应慨脸色一变,立时道:“我对你可绝无恶意,反倒觉得你是最适合与我们合作的了。你担心北辰这事?我说了又会有谁信?反正你已经是灵主,难道还在乎什么北辰气运么?”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手却在袖中动个不停。李伯辰向前踏了一步,应慨立时将袖中符纸一搓,整个人腾的一声化作一阵青烟,直往墙头飞去。

    李伯辰正欲纵身而上,却忽然听得寨墙北边传来三声号角。他心中一凛——秦乐使人布下这号,明令只有在觉察外敌时才能吹响。要只响一声,或许有新兵误操作的可能,可如今响了三声,该绝无差错了。

    北边有人来了,该是隋无咎的先锋!

    可他此时心里倒是没来由地一阵松快——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将应慨“留下来”。既然赶在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或许意味着“不该留”吧。

    他便将刀还鞘,飞奔去北边寨墙。墙边已聚了一些兵,方耋正在整队。见李伯辰来了,沉声道:“君侯,北边山口边来了一支人马,说不好多少人。”

    李伯辰应了一声,正要登上城头,方耋却又道:“是外面的斥候回来报的信,说,在军中看到一面白底蓝水大纛。”

    李伯辰一愣:“没看错?”

    “该是没错。”

    他忍不住握了握刀柄。白底蓝水纹大纛,那是隋无咎的公旗。

第二百六十四章 破界

    原野上有一条由火把构成的长龙,从群山中蜿蜿蜒蜒,向孟家屯开来。

    站在墙头看,已能依稀瞧见那面大纛。周围有甲士护卫,铁铠在月色与火光下闪亮。半空中则有数十羽人列阵环绕,身上的羽盾亮着蒙蒙的光。

    正中间那大旗之下有一庞然大物,身上竟也闪耀着铁甲似的光。李伯辰眼尖,一下子就看出来那是一只浑甲兽。只不过这家伙比他在无经山中遇到的那只还要大许多,就像一栋大屋一样。

    这畜生最是桀骜不驯,此时却低着头乖乖行走,像牛一般。往它背上看,就能明白是何缘故——几根手臂粗细的铁柱扎进它的身体当中,其上托着一个铁台。那铁台上有一尊乌沉沉的宝座,当中端坐一人。

    看不清楚那人的脸,但就应该是隋无咎了。

    本说派前锋来,难不成是因为知道临西军发了三千人,他按捺不住自己来了么?

    前军队伍在结界之外停了下来,但后续的大军还在从群山当中源源不断地走出。李伯辰按着刀柄远眺,听得身后蹬蹬蹬一阵响,略转脸一看,是隋不休与秦乐走了上来。

    隋不休走上木台便道:“李兄,那是我君父的公旗吧?你派人去了没有?”

    李伯辰道:“还没有。”

    隋不休愣了愣,道:“要不然我去吧。”

    李伯辰看了他一眼,道:“先不急。大公远道而来,该先要整军扎营。等他那边弄妥当了,我们再派人不迟。”

    隋不休张口又要说话,秦乐笑了一下:“隋公子,我记得你从前也在无量城吧。照理说一支大军发来,不知是敌是友,总该先遣人通明来意、双方接洽、之后才好驻扎。可彻北公趁夜行军至此,前军一直抵到结界下面——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把这里给夺了呢。要我说,真别急,看看彻北公怎么说嘛。”

    隋不休不看他,只对李伯辰道:“李兄,我君父绝无恶意。”

    李伯辰笑了笑:“我自然信得过你,也信得过彻北公。”

    便转了身道:“方耋。”

    “在!”

    “你带亲兵队去,问问大公打算在哪里扎营,要不要些粮草伤药。”

    方耋道:“得令!”

    他转身点了几个人,要走下木台去。可这时众人忽觉天顶微微变得亮了些,抬眼一看——

    隋不休所设结界本在天顶幻出一片色彩斑斓的奇光,此时那些奇光忽然变得更加闪耀,开始如浪涛一般急剧地变幻不定、汇成一片,竟变成了雾气似的白光。

    而将孟家屯围住的结界本是透明的,此时也忽然在空中现出微微扭曲的轮廓,仿佛变成了一面琉璃罩子。

    见此异变,寨中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秦乐微微一愣,瞪眼看隋不休:“隋公子,你们要做什么!?”

    隋不休也愣住,隔了一会儿才道:“我……李兄……”

    但李伯辰按着刀柄,脸色未变,只道:“方耋,不必去了。”

    他这话音一落,只听天地之间传来轻微的、“波”的一声响,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气泡破碎,叫结界之内所有人的耳朵一时间鼓鼓胀胀,十分难受。

    天地之间的奇光异彩瞬间消失,隋不休所布下的结界破碎了。

    秦乐喝道:“你们要夺城!?”

    不待隋不休开口,李伯辰便道:“秦将军,稍安勿躁吧。你我也不是没想过眼下的情势。”

    秦乐这惊诧愤慨,在他看来多半不是完全出自本意。倒是如今隋不休这茫然模样,该是真心的。没人会觉得彻北公隋无咎这样的人物真能乖乖接受安排、直往侯城去。只不过也没料到他竟叫大军直逼此处,又顷刻之间便将结界破了。

    隋无咎能破去结界这事,其实李伯辰也不觉得意外。

    他是五阶洞玄境。修行人在灵照境时,可模糊地觉察到气运所在。至洞玄境,便能如自己这灵主一般,将气运看得清清楚楚了,甚至可以利用气运,修成地上灵神。

    他这修,可并非叶成畴当初那般先骗得气运,再舍弃肉身、附上去。而是以自身之力调集小范围之内的地气引入肉身,待地气与灵力融合,将肉身炼成灵体,成就与生前毫无二致、亦有清明灵台的灵神。

    只不过,世间修至洞玄境者并不多见,真化成了地上灵神,也是将自己束缚在了一地、修为再难增长、且要遭受天罚雷刑,因而几乎无人这样做罢了。

    孟家屯这结界只是隋不休借用周边地气所设,远无法同北边曾设想的中州结界相比。隋无咎如此无双修为,能将它破去实在不足为奇。也因此,李伯辰才急着立了这寨子。

    结界一破,隋无咎的大军立即开拔,直往寨子这边来。双方相去还有一两里地,但几乎已能听到隋军的号令声。

    前几日已针对这种最坏情形做了准备、训练了兵卒。如今一声令下,墙上墙下便忙碌起来。守城的滚油、擂石、吊锤之类都被布置起来,寨中的居民百姓也被约束一处,只再挑了些身强力壮的充作劳力。

    可直到此时,李伯辰心中也并不很慌张。五里之外还有临西军,隋无咎便是要打,也得先探明临西军动向。此番先破了结界,又大军压来,或许只是想示之以强——他毕竟是客军,又在群山中苦捱那么久,纵是铁打的精兵,也都乏累不堪了。

    他刚才说了那句话,秦乐便不再出言讥讽隋不休,只对李伯辰道:“君侯你放心,我之前也叫人去传了信,我军这时候该也在拔营了。”

    说了这话又看看隋不休,到底没忍住,道:“隋公子在墙头,彻北公也不会怎么着吧。拖住半个时辰,我军一至便可。”

    李伯辰点了下头:“有劳秦将军。”

    隋不休叹了口气,抬手摸上腰间的长剑。不待一旁方耋喝止,便连鞘扯下丢在地上,道:“李兄,我绝无害你的心思。”

    李伯辰也点了点头,但心中叹了一声。或许没有害我的心思吧,只不过和秦乐他们一样,都想叫我做个提线木偶。

第二百六十五章 今日之辱

    再过两刻钟,隋军前军距寨子不过一箭之地。此时守备已布置妥当,墙头众人皆无声息。李伯辰看了看身边的兵卒,见不少人脸色铁青,还能渐渐听着轻轻的“咔咔”声。

    该是有人在发抖,甲片撞击所致。

    隋军如果真想攻城的话,要用这两千人夺寨,倒是可以将寨子全围了。不过他们远到而来没带攻城器械,只靠人来堆这三丈寨墙怕得吃大亏。且他这百多个兵撑过第一波攻势,只要能活下来,不少人心中的恐惧便也退了。

    只是隋无咎是洞玄境……要他出手,变数可就太大了。

    李伯辰在心中模拟一番可能的攻防,一个念头便在头脑中反反复复地闪——要不要叫朱厚领兵来。

    前些日子他已夺了玄菟城,而玄菟军似乎将隋无咎的队伍视为更大威胁,没有回援。如今朱厚已在城中聚起一支千人队伍,虽都只是乌合之众,却也算声势浩大。

    可朱厚这支队伍,不到万不得已时最好不要用。眼下……算不算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他刚想到此处,却听隋不休道:“李兄你看!”

    他当即收神往前看去,见隋军前锋竟转了向。

    本是直往寨子来的,如今却相去一箭之地,转往侯城的方向了。李伯辰轻出一口气,将紧握刀柄的手放开,才感觉到手心里已全是汗。

    看来被自己料中了。隋无咎只是想示之以强。要自己绝不会做这种令人心生警惕、无意义的事。但这位彻北公到底是个枭雄,他心中愤懑不平,打算以此宣泄吧。

    作为洞玄境的强者,也的确有此底气。

    见隋军转向,墙头众人似乎也都放松起来。约过了一刻钟,隋无咎座下那浑甲兽被一干亲卫簇拥着慢慢经过。墙头火把通明,李伯辰目力也好,因而此时看得清楚了。

    彻北公身披玄甲,头顶重盔。那盔甲上原本是上了漆的,但有不少地方已剥落,能看到累累伤痕。以他一军主帅之尊仍要亲身奋战,李伯辰难以想象他们一路过来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艰难险阻。

    隋无咎重盔之下的面容看着很阴郁。他面方口阔,鼻梁高挺,看起来极具威势,队伍中的火光映得他脸上阴晴不定,叫这威势中又多了些冷酷肃杀之气。

    到了寨墙下时,隋无咎轻轻一抬手。身旁立时有军卒发出号令,远远传开。隋无咎身边这些军士几乎是同时停了步子,坐下那浑甲兽亦然。待命令传开,前后军阵也都止步,在墙头看来,只见之前还宛若一条长蛇的隋军,几乎在十几息之内便依次止步,仿佛有一个统一意志贯穿其中。

    这情景叫李伯辰倒吸一口凉气。无量军本是做不到这地步的,可被隋无咎带了几个月,竟已如此了么?!

    他忍不住瞥了秦乐一眼。隋军初现时,秦乐似乎还有些不以为意,该是觉得此乃疲兵。但如今见了这情景,脸上也极不好看,眉头皱成了个川字。

    不知怎的,李伯辰见他这模样,心中却没来由地也有些得意——秦乐该是对临西军的本事极为自得。可如今见了从北原退回来的无量军,该明白和妖兽浴血奋战过的队伍,究竟有何种威势了吧?

    ……我也是在这样的队伍里,厮杀出来的。

    寨墙高三丈,本是居高临下。但隋无咎座下那特大号的浑甲兽也有一丈多高,再算上背上的铁台,也要够得上两丈了。双方又相去一箭地,因而看起来,李伯辰与隋无咎就像是齐平的。

    隋无咎转了脸,往墙头看了一眼。

    李伯辰与他目光对上,顿时觉得头脑一震——他那目光中似有某种力量,叫他在一刹那之间觉得周遭景物都变得有些模糊,身心俱是一顿,险些没喘过气来。

    他心道不妙,忙运起灵力抵挡,手将刀柄握得格格作响。似是过了一息的功夫才缓过神,只觉得浑身都渗出汗水。

    他不知隋无咎的这一眼是否用了引动气运的本事,但往旁边一瞧,只见秦乐、方耋以及一干军卒诸人脸上皆汗如雨下,身子也在微微发颤,像魔怔了一般。

    李伯辰虽不知该如何应对,可也立时使出北辰灵主牵扯气运的本事,暗运真元在周遭一搅,高声喝道:“彻北公!无量城一别,许久未见了!”

    他声若雷霆,震得自己的耳朵都发麻,遑论旁人。身旁一干人一下子回过了神,秦乐等人还好,那些没修为在身的军卒则是失手将兵器都弄掉了,只听得一片叮叮当当的声响。

    隋无咎的眼睛慢慢眨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因李伯辰竟能喝破他这神通而感到意外。

    秦乐回过神来,脸色更难看,咬牙道:“多谢君侯。叫你看笑话了。”

    但李伯辰此时全力运行真气,更将阴兵散出护体,并无暇答他的话。他这些阴兵,该会被隋无咎瞧见,可已不在乎了。他从未见过洞玄境的修士,如今才知道无论平时怎么想,都低估了如此境界的威能。

    魏宗山是灵照境,也算是中三阶之一,可同隋无咎一比,简直就是土鸡瓦狗。

    他等待隋无咎的回应。但隋无咎听了他这话,脸上并无什么表情,只将脸又转过,轻轻一抬手。

    身旁亲兵立时传了令,这条长龙再次动了起来。

    李伯辰脸色铁青,想起他来处的一句话——唯沉默是最大的蔑视。

    隋无咎在蔑视什么?自己这木墙寨子?还是觉得“从前的一介武夫、监中之徒如今竟也像模像样地站在城头了”?

    他这人不轻易动气,可先受了隋无咎那一眼,现下又如此,只觉得胸口腾的生出一团火,咬着牙,腮帮子都有些泛酸。

    ——便是隋无咎真叫人来攻,他都会比此时好受些!

    待隋军的后军也从寨前经过,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身旁的秦乐不知在和隋不休说些什么,但李伯辰心中只道:隋无咎,我不配和你说话的么?今日之辱,李某记下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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