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李伯辰发了很大的脾气
李伯辰心中的沉郁之情一时间都散了,道:“孟先生,能遇着你,真是三生有幸。”
孟培永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只道:“哪里,哪里,都是些小玩意儿——君侯,能给我说说那发条么?”
这时方耋烧了水进来,孟娘子忙道:“哎呀,怎么好叫主人家忙,我来我来。”
不由分说便出了屋,到灶间去了。
孟培永似乎真是个机关迷,李伯辰便将发条是什么给他说了。孟培永听得很高兴,说话又流利起来,拉着李伯辰讲起他做的另一些小玩意儿。但李伯辰心里想的却是孟娘子。
头一次来的时候,是她拉常秋梧来为买卖做见证,常秋梧委任了十二个管事的人,孟娘子是唯一一个女子,可见他们之间的关系不错。可她跑到自己这儿来,没先去拜会常秋梧,实在有些古怪。
等孟娘子煮了热茶端上来,孟培永才停下话头。
四人喝了几盏茶,孟娘子看了看方耋。李伯辰微微一愣,道:“孟大姐,方兄不是外人——是有什么话要讲么?”
孟娘子这才对方耋笑了笑,将手伸进怀里,也取出一个木匣。这木匣扁扁的,看着颇为精致,四角也不知是镶了金还是铜。她将木匣搁在李伯辰身边的桌上,道:“君侯,把这个收下吧。”
她私底下向来叫“李兄弟”,此时却郑重其事起来。李伯辰想了想,将那木匣打开了,见里面是一叠纸,再展开一瞧,都是田契、房契。
他愣了愣,道:“这是做什么?”
孟娘子笑道:“给君侯贺喜的。这些田契,都是屯里的良田。余下不是我家的,都算不得好田。我留了自家的宅子,还留了坡下的四十亩地,剩下的,都赠给君侯。”
李伯辰将木匣合上,道:“孟大姐,这礼太重,我不能收。”
孟娘子道:“君侯,往后——”
李伯辰一抬手,道:“孟大姐,孟先生,你们一定要这么干,那我就送客了——往后也不要登我的门。”
三人都愣了愣,似乎吓了一跳。李伯辰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重,便又叹了口气:“我到这儿来,不是为了这些,我也不是朱厚那样的山匪。再说,朱厚在的时候,你们这些东西都好好的,我来了,却收了?这算什么?”
“我这个君侯,我自己都没怎么当真。我乐意和大姐你来往,是因为觉得你心地好。前些日子你帮我,也不是因为什么君侯吧?即便我真想要什么田地财宝,也不会要你的。要还当我是那个李兄弟,就不要提这些事了。”
四人沉默一会儿,孟培永道:“你看,我就说。你个妇道人家。”
孟娘子道:“唉,是我不好,李兄弟,你别往心里去。我就是想……你总得赏人点什么吧?往后我们一家老小,都得指望着你……我给你赔不是。”
李伯辰摇摇头:“孟大姐,不是你们指望我,是大伙儿都得彼此依靠着。”
他说了这话,便不再开口。孟娘子便道:“唉,李兄弟……唉,是我不好。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李伯辰点头道:“也好。”
他起身将人送到门外,两人走出几步,孟娘子回头道:“李兄弟,你人心善,可是也得提防着点。朱厚在的时候,有些人在屯子里管人管事,很得意。如今朱厚不在了,未必会高兴的。”
李伯辰想了想,抬手施了一礼,道:“好,大姐,我记下了。”
待见着两人走远,李伯辰站在门口又叹了口气。方耋皱眉道:“将军,刚才干嘛发那么大脾气?”
李伯辰转身走回院中,道:“就是有点不痛快。不过也是我不好,不该说那些话。”
方耋关了门,道:“要是我,有人给我送地送房,高兴都来不及。到时候我老娘住一套,我自己住一套,再买几个水灵灵的丫鬟伺候着,吃饭都叫人喂到嘴里。”
他是在逗自己高兴吧?李伯辰笑了一下,可又叹道:“我刚来的时候,孟大姐帮了我们不少。可是刚才,唉,是想看我会不会收么?我只是不高兴她信不过我这人。我之前和小……我之前就想过,往后要是真遇着这些事,人和人试来试去,我只怕要头痛。如今成真了。”
他说了这话,方耋没言语。等他走回到堂中,才听方耋道:“将军,要人家真是想送呢?”
李伯辰愣了愣,道:“谁会这么傻。”
方耋走到门前站下,按着刀柄、皱眉想了想,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看,要是换种情况——你前几天才从外地来到这儿,常家人对这里的人说,将军你是李姓王族,是君侯,那这里的百姓们可能也就听一听,没什么人往心里去——在现如今这算什么?算造反呀。”
“可是之前还有个朱厚。朱厚来之前,这里的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往侯城的官府缴税,那田契房契也都是隋廷发的,谁也不会白白送别人。可是朱厚来了,这孟家屯就成了他的私产了,或许像将军说的那样,他在的时候还没收田,可是早晚要收吧?你看他把粮都给收了。”
“几个月的功夫,不服的都死了,剩下的都在心里默认这事了。然后朱厚没了,将军你来了。你虽然不是朱厚,但大家还是默认此地成了你的私产的,不是从前给侯城缴税的时候了。将军,常家人从前扶持朱厚,安的是不是这个心?先找个山匪把大家得罪一番,但事情也做实了。接着将军你来了,却落个好名声。”
“所以我想,孟家那些田地房产,将军你即便不要,他们也要送去给常家人的。”
李伯辰怔了怔,意识到方耋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只是……外公和常秋梧,总将礼仪二字挂在嘴边,难道真存了这样的心思?他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他们这么干,似乎也算不上大恶,可也不算什么光明磊落的手段吧?
他自是知道有些事,尤其“成大事”,总会有些迫不得已的时候。但……要是常家人这么干……
却听方耋又道:“唉,将军,这么一说,你刚才真是做错了!他们先来送给你,分明就是投名状。可你不要,他们又去送给常家人……岂不是把人推过去了么!”
李伯辰在屋中坐下,想了想,道:“算了。要不是有你给我说,这些事我现在也未必能想得到。我这人天生不适合勾心斗角,也就不难为自己了。方兄,往后再有这类事,就多劳烦你吧。”
方耋听他说“算了”,显得有些丧气。但听他说了后一句,又露出微笑,道:“将军,这些自然是我该想的。你说得对,成大事者,整天琢磨这些人情往来算什么。”
李伯辰便笑了笑。他说这些话,也不算是自我安慰——譬如两军对垒,若一方士气、兵力、武备都占绝对优势,那当可以堂堂之师决胜。只有在处于劣势、或者双方实力相当的时候,才去想奇计。
其实人与人之间也同样吧。要自己已成真正的北辰,那什么人情、设计都不值一提。与其在这些不擅长的人情世故上花心思,倒不如想怎么叫自己变得更强大些。
何况,有人的地方便有制衡之道。他更愿意相信是外公和常秋梧怕自己太年轻、阅历经验不足,才打算多想些、多谋划些。是为大局,而非私利。
他便站起身道:“方兄,时候不早了,明天我打算去外面看看侯城军和玄菟军,你回去行一行气,早点睡吧。”
方耋应了,又洗涮一番,回了倒座房去。李伯辰坐在堂中,等他那屋的灯灭了,再隔一会儿,才取了魔刀,走到东厢墙边轻轻一纵,跃了出去。
他之前在想白天听到的话是不是那五十多个兵当中的某人说的,可听了孟娘子的话,忽然想到一个人——孙差。
孟娘子口中那个“从前管人管事”的,是不是指他?
当日那个孙差跑去朱厚那里,说小蛮生得貌美。自己见了朱厚之后,他说要将那孙差的脑袋送过来。可该没等他取那人的头颅,就被小蛮“杀死”了。那,孙差该还活着、或许不知道朱厚已将他的脑袋许出去了。
若无私仇,白天听到的那些话,该不至于那样恶毒怨愤的。
得探一探。
常秋梧告诉他那五十多个兵的住址、姓名的时候,其实是给他看了孟家屯的黄册。他记得屯子里姓孙的只有三户,一户户主已不在了,只剩孤儿寡母,另一户的户主六十来岁,无儿无女,那剩下那一户,该就是当日的“孙差”。
孙差名叫孙继隆,三十四岁,是个鳏夫,朱厚未来之前赁了孟家的田种,后来做了“公差”,便吃起军粮了。孟娘子说有些人怀念朱厚在的时候,倒也对得上。
孙继隆住在集镇北边一道土坎上的一间茅草顶土墙屋中,屋前有个用木篱圈起的小院,看着也算不错。李伯辰借着夜色来到土坎下坐定,阴灵出窍。
他穿过墙壁到了屋里,正瞧见孙继隆。屋中没点灯,孙继隆穿着黑衣,正在擦一把刀,一边擦,一边抻着脖子看不远处另一户人家。
等将刀两面都擦了一遍,那户人家也熄了灯。孙继隆便把刀入鞘插在腰间,提起身边一个黑布包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出去。
李伯辰意识到自己找对了人。
他便重附回肉身,在孙继隆身后远远地跟着,从他家一直向北,走入草甸中。孙继隆不是修行人,虽说尽量想不弄出什么动静,可也引得荒草起伏,仿佛有野兽在其中穿行。李伯辰就这样缀着,随他一直走到草甸边缘。
此地与上次和常秋梧同去的山谷之间还隔着约一里地,只有些稀疏的林木。但如今可见半空中泛着些柔光,仿佛有淡淡的雾气。再往上瞧,则可见五彩斑斓的幻影——这里是隋不休设置的那阵法的边缘。
阵外有玄菟城的镇兵。一千人自然不可能将外面守得铁桶一般,便也分了三个营,彼此之间有军卒巡视,甚至还立起了木箭楼。可即便这样,一个人要趁着夜色偷偷越过去,也并非不可能。
孙继隆在草甸边观瞧了一会儿,待一队巡兵远远走过去、又了起了风,便伏低身子、按着腰刀,一溜小跑地在草木间穿行。
李伯辰本以为会有人来阵外与他接头,却没料到他竟走出去了。隋不休这阵法该是可以出,但不可以进,这人难道不打算回来了么?
他来不及多想,便也尾随孙继隆走了出去。但在经过那片草甸边缘的时候,愣了愣——之前他被常秋梧迎进屯中,是能够感受到阵法的存在的。可如今从这儿走出去,那阵却好像没了。
李伯辰心中一惊,忙往左右走了几步试一试,意识到这里该是个只容一人进出的“缺口”,好比无形的城墙上被掏了个洞。
谁做的?该不是玄菟城的镇军。他们远处的大营并无什么声息,若想要偷袭,该已在调动了。那么,这缺口如此之小,孙继隆该不是偶然间找到的,那是朱厚么?
他不该有这样的本事的……这人真是愈发古怪了。
他屏息凝神,忙赶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慢慢穿过这片旷野,瞧见山谷口。
孙继隆似乎松了口气,将腰直起,大步跑进谷中,李伯辰便也跟上。这山谷他之前来过一次,对地形算是有些印象的。可如今一进谷,立时觉得有些不对劲。
原来是有一条小河从谷中流出,绕进草甸里的。那河浅浅地铺着,能瞧见底下的鱼虾砂石,较深些的地方,也不过刚刚没了人腰。但此时看谷中的河,却愈发宽了,且似乎深不见底。河水滚滚向谷外流出,竟有些奔腾汹涌的势头。
李伯辰忍不住向身后看了看,却发现月亮不知何时被浓云笼住了,大地漆黑一片,瞧不出河水流向了哪里。
第二百二十四章 今晚真是太吓人了
他在心中暗道,朱厚在那雷云洞天秘境中的奇遇该远超自己的想象,看来还得更小心些才是。
前头的孙继隆沿着河边走,李伯辰便打起十二分精神继续跟着。再走出七八十步,山谷拐了个弯儿,绕过这道弯,便可瞧见一处略开阔些的谷地,那片谷地会一直向北延伸然后收窄,再拐上一道。上次与常秋梧见到朱厚,就是在那个地方。
但等他此时拐过去,却发现眼前豁然开朗——不再是开阔的谷地,而是一片平原了。他的心跳了跳,眯眼往更远处看,依稀能瞧见四周影影绰绰的群山。原来是一片山谷间的盆地,只是在盆地当中,又凸起一座小山。
之前他心中略有些疑惑,可到此时意识到,自己该是已进入外公口中那“依地气而设”的雷云洞天秘境遗迹了!
原来那秘境的入口就是那条山谷!?今夜是朱厚开了禁制,放孙继隆进来的么?
要真是,可真撞了个大彩头——干脆今夜就把朱厚给擒了,逼问出他身上的秘密!
他想到此处,正要再跟得近一些,却见孙继隆忽然停下脚步。
他站下的地方靠着山壁,其上怪石嶙峋,生着草木。站下之后转头左看右看,将腰间的短刀也抽出来了。李伯辰以为他觉察有人跟踪,可看模样又不像,正犹疑间,忽见岩壁上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往下攀爬了几步,将脑袋探到孙继隆头顶,晃晃悠悠地盯着他。
那仿佛是个人,穿着破衣烂衫,头发蓬乱,而孙继隆还毫无觉察。李伯辰的心跳了一跳,暗道这难不成是朱厚?
孙继隆还在转脸往四下里看,那人的身子攀在岩上不动,脑袋却随着他晃,等孙继隆慢慢觉察不对劲儿,才猛地抬头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倒退两步,一下子坐倒在地。
岩壁上那人便一下子跳到地上,李伯辰才将她看清了——原来是个老妇人。生得尖嘴尖脸,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孙继隆腰间,神情既贪婪又恶毒,简直不似人类。
孙继隆慌慌张张抬手在腰间一抓,将带着的布袋丢在老妇身前,里面滚落出一只鸡。那老妇立即一伸手将鸡抓过,一口便将脑袋咬了下来,嚼得咔咔作响。孙继隆这才颤颤巍巍地又往后蹭了一段、站起身,慢慢退开了。
这老妇的做派,无论如何也不像人。李伯辰心中一动——难道是妖么?
一地山君总会驭使些猛兽的,多是虎豹熊罴之类。他倒是听说这些猛兽要是运气好、吃了些灵物,便可能活得更久。又因被山君驱使沾染灵气,慢慢就开了神智、化了形。
这道理其实类似妖兽修行化人形,变成真罗公主一般的王族。但妖兽本就体内灵力充沛,寻常野物要成妖则难得多,也较罕见。
怪不得孙继隆要在布袋里带一只鸡,就是为了打发那妖物吧。自己要是他,忽然瞧见头顶探出个人脸来,大概也会被吓得屁滚尿流。
他想到此处,便打算也慢慢从那妖物身边潜伏过去。可刚要迈步,忽然听得身旁岩壁上有细微的声响,下意识地仰脸去看——正瞧见一张惨白的大脸。
那大脸就悬在他头顶,比人脸要大了一圈,两只眼睛没有眼白,黑漆漆的一片,脸旁则生了一圈白毛,像络腮胡一样。此刻咧开了嘴,似笑非笑,口中满是刀子一样的黄牙。
李伯辰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反手就将魔刀抽了出来往上一扬。
头顶那东西正要探手来抓他,脑袋却一下子被他斩下来了,咕噜噜地滚落在地,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一个白虎头。
这东西的身子也是攀在岩壁上的,头没了,身子挺一挺,也摔落在地,变成一具虎尸。
他身边就是大河,河水涛涛,声音很大。因而这东西落地的声音倒是被流水声掩过去了。但前方那大口吃肉饮血的老妇还是忽然将身子一挺,手里抓着半只鸡,脑袋忽然转了两圈。
没瞧见什么,脖子又忽然拔出一截,脑袋再转了两圈。
李伯辰矮身藏在被荒草掩没的虎尸后,屏息凝神好一会儿,老妇的脖子才慢慢缩回去,又撕扯起那只鸡了。
他这才看了看地上的虎头,心道,你成妖也不容易,可不巧吓着了我,就怪不得我了。
他身边就是大河,便暗暗施了力,将虎尸和虎头都丢进河中。进来这秘境的时候,曾想放出阴兵探路,但又想到这地方既然以地气而设,阴灵这东西或许会触发什么禁制,便没召出来,岂料被那虎妖神不知鬼不觉地近了身。
经了这一遭,更加小心。躬身沿着河边慢慢从那老妇身旁经过,那东西却也没发现他,只在他走过的时候又抬眼四下里看了看,将手里剩下的鸡都一口吞了,乱嚼一气,噗的一声吐出个毛丸来。又将手一展,掠到山崖上了。
李伯辰不知崖上还有多少此种妖物,便一边盯着孙继隆,一边尽量靠着河畔走。再走出百多步,盆地当中那山峰就更清楚了些。远远看去,那只是个黑影,此时却依稀能看得清楚轮廓了。
山顶似乎又分了三瓣,看起来像是塔。塔下是一片平地,该是当初将山顶削平了。那片平地上似有些点点磷光,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
李伯辰有了此前的教训,便边走边往河里瞧,怕也蹿出个什么东西,但只能看到浅水边生着一团团的水草,因水流而舞动。
孙继隆又走了一会儿,已近那山下了。此时能看到河流在山下绕了一圈,仿佛是个护城河。李伯辰眯眼目测,发觉那河道各处宽度大致相当,倒更像是经人工修葺过。
他心中一动——秘境是宗派建来避难、藏宝的,难道山上那三座塔就是藏宝处么?那朱厚必然在山上了!
孙继隆在河边停住脚步,将手放在嘴边学了几声鸟叫,随后蹲在草丛中等待。李伯辰瞧他这做派,心中很是不解——这秘境该是被朱厚占了,那他到了这儿怎么还像做贼一般?难不成害怕什么东西么?那些妖物?
稍隔一会儿,山上草木间又有微光忽明忽暗,一路往下来。这时李伯辰细细一瞧,知道那是什么了——是铁甲的反光。
从山上跑下来的是一个披甲的人。那之前自己远远瞧见的那些微芒也都是人么?常秋梧说朱厚一死,他手下那些兵登时走了两百多,如今看,只怕相当一部分都跟着他跑来这里了!
那披甲人跑到山脚下,与孙继隆隔岸相对。便听那人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孙继隆压着嗓子喊道:“有要紧事!我要见大将军!”
那人道:“这时候怎么见?怎么不白天来?”
孙继隆道:“白天我怎么出来!?你叫大将军来!”
那人道:“呸!你是昏了头!我有几个胆子叫大将军下来?他这几天正闹脾气,提刀想杀人呢!”
又道:“有话就快说!非要见大将军,你游过来!敢吗!”
孙继隆登时没了声,犹豫一会儿,道:“好吧!你告诉大将军——说是我说的——那个姓李又回来了,自称是王姓,现在人模狗样地做了个君侯,大将军要是想杀回来,得赶紧!晚了就麻烦了!”
那人愣了愣,道:“啥?!王姓?真的假的?”
孙继隆骂道:“真假关你屁事!快去!”
那人又想了片刻,道:“好吧。那你可小心点,别把那些东西惊起来,又闹一晚上!”
孙继隆道:“放心吧,我记着路呢。”
李伯辰伏在河边听两人说话,暗道,那人口中的那些东西,该是指妖物吧。又问他怎么不白天来,是说那些妖物喜欢在夜里的时候活动么?孙继隆说“记着路”,是说如何避开那些东西?
这倒有可能。妖物是野兽成灵,但习性受从前影响,也会划分些地盘之类吧?幸好自己是跟着孙继隆一路来的,想必避开了不少。那人问孙继隆敢不敢游过去,是说河里也有?
李伯辰想到此处,转眼往身边的水里瞧了瞧,只能看到浅滩中的水草。他想了想,使刀往那水草中拨了一下,不成想草底下忽然转过来一张惨白惨白的脸,五官都胀开了,仿佛被泡了许久的尸首!
饶是心里早有准备,也被惊得立时出了一身白毛汗。可这张脸一转,水中的什么东西像是被惊了,竟又密密麻麻地浮起一大片脸来,仿佛底下全是尸骸!
李伯辰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些也是妖物么!?
一刀斩了出去。那张白脸一下被斩成两半,河水登时被染黑一大片,似乎是血。
一见着血,余下那些白脸都聚了过来,在那血水中翻腾不休,哗哗作响。这么一闹,只见河中全变白了——不知有多少张脸浮了出来!
此时孙继隆正转了身要往回走,瞧见这情景吓了一跳,忍不住大叫一声。
这声一落,只见周围草丛、怪石之后的黑暗中密密麻麻地亮起一片绿油油的眼睛。
李伯辰心道不妙,立即离了河边两步按刀蹲下,唤出阴兵护在自己周围。
孙继隆离他约二十多步,可那些眼睛是将两个人都围了的,抬眼往远处看,只见大大小小的眼睛连成一片,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了。
饶是李伯辰胆大,此时心中也有些发颤。不是因为这些东西,而是因为,自己刚才随着孙继隆一路走来,就是在这些妖物之中穿行的么?是从前雷云洞天的人弄来守护这秘境的!?
孙继隆叫了这么一声,又愣了愣,转脸就想往山上跑。可刚跑了一步,黑暗中忽然窜过来一个妖物,一口将他的左臂咬住了。那东西看着像只兔子,但满口獠牙,眼泛绿光,极为凶暴。
孙继隆疼得又叫了一声,拿右手的短刀一下子斩在那东西身上。妖物吃痛,松口蹿进草丛里。可还没等他再跑出一步,脚下又蹿出两只,在他的腿肚子上来了一口。
李伯辰瞧得分明,只这一下,立时连着衣裳撕下两条肉来。孙继隆惨叫,跌倒在地,又挥刀去砍那两只。那两只便衔着肉,缩回草中了。
他该是又痛又怕,大叫“滚开”,又站了起来。可被咬了的那条腿使不上劲,只走了一步就再跌倒了。又有五六只从草丛蹿出,扑在他身上乱啃,孙继隆疼得哭喊,手脚并用地挥刀,却也只吓退了两三只。
此时越来越多的眼睛往他那边聚拢过去,他一边痛呼一边往爬了几步,忽然蹿出一个家猪般大小的,一口衔住他持刀的手臂,将他甩得像一只麻袋一般。他那声音便也忽高忽低,嚎得像只野兽了。
余下的妖物齐齐扑上去,大肆撕咬。孙继隆还能叫出声,但声音也被撕扯得变形,足足过了几十息的功夫才没了声响,只剩下黑暗中一片咀嚼声。
河边那人看得傻了眼,稍待一会儿,等河水中那些白脸也开始翻腾不休,才大叫一声,屁滚尿流地往山上跑,叫道:“大将军,大将军,又来了!!”
此时山顶才亮起灯火光,只听一片人声呼喝、兵甲碰撞,不知是不是在调兵。
人的血腥气很快弥漫开来,之前还一片安静的山谷盆地沸腾起来,草丛中无数身影乱蹿,都往孙继隆那儿扑去。等看着山上的亮光、听着人声,也都向那道护城河扑去。李伯辰瞧见妖物们有大有小,先聚到河边嘶吼,却一时间没敢下水。等后面又冲来一些,将站在河边的给挤下去了。
河水中立时一阵翻腾,似是河里的那些白脸开始撕扯落下水的妖物。血腥气登时更盛,河边的妖物仿佛也失了理智,纷纷跳进水里抢食。只听周遭一阵鬼哭狼嚎,像到了幽冥地狱一般。
李伯辰蹲在河边,也有些妖物往他这儿冲来。但或许是身边的阴兵将他的人气掩住了,只略一闻,便将他绕开了。
他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之前在山上看不到灯火,原来是怕这些妖物!
第二百二十五章 叶先生还是放不下心中仇恨
没过多久,那道护城河边便被妖物挤满了。起初落水的那些都被分食,之后的终于不敢再上前了。那些东西在黑暗中影影绰绰地堆在一起,李伯辰看不分明,但距自己较近些的倒看得清。
他之前以为全是妖,如今看却不然。先前见着那个吃鸡的老妇也在其中,但她身边环绕了一群小怪物,都是人身枭首的模样,身上没穿衣裳,生着灰色细毛,哑着嗓子一个劲儿地叫。时不时地有一两只一张手臂,便瞧见手臂之下都生着飞羽,腾空一段,歪歪斜斜地上了天。
可刚飞出十几米去,群妖中便不知探出了什么东西将它们捉下来,又是一阵争抢。
那老妇是妖,那些小东西难不成是她的子孙么?
这时那座山顶忽然有一道白光直冲上天,遇着什么无形的结界,往四周扩散开去,化作一道道雷蛇,隆隆作响。又听一个人大喝:“畜生!退下!”
是朱厚的声音。
这雷声一响,群妖的嘶吼声便低了一些。那道白光又像风筝线似地晃了晃,引得天顶一片电蛇也往河边游走。便听朱厚又喝:“死!”
漫天电蛇忽然化作一道炸雷,轰隆一声劈了下来。群妖登时被掀翻一片,一时间惨呼连连,像刀子一样剜着耳朵。
经了这一记,一些妖物退去,但还有些徘徊在河边不走,往对面怒吼。便听朱厚又喝:“滚!”
又有一道白光直冲天际,再成一片雷云。只是刚才那雷云中的电蛇翻滚不休,十分骇人,如今却只有十几条,明明暗暗地闪着,看起来有气无力。
饶是如此,河边余下那些妖物也吓了一跳,再退走了些。
电蛇便慢慢散了,朱厚也没再做声。稍待片刻,百多个顶盔贯甲的兵下了山,各持刀枪沿河边警戒。
李伯辰见了这情景,却觉得十分熟悉。细细一想,不正是自己在那一界中所见么?当初当到了那里,有个幻影便紧随而至,也是天顶发出雷霆,将那幻影击散了。只不过此地的规模和威力相比他那里,要小得多。
他心头一动,一边叫阴兵护卫自己,一边阴灵出窍,手腕一抖,把叶成畴给唤了出来,问道:“叶成畴,你从前的宗派是三老洞,你们那里有没有秘境?”
叶成畴听了他这话,往四周看了看,道:“咦?这儿是秘境?李伯辰,你真是个灾星,又把哪家祸害了?好在我三老洞的秘境很久之前就散了,不然也得遭你的毒手!”
他竟真知道秘境。李伯辰道:“把这事儿说来给我听听。”
叶成畴道:“痴心妄想!此等机密怎么会告诉你!?”
李伯辰心道,要是叫他在死前对自己感恩戴德就好了,也不至于这么磨磨蹭蹭。但他也不开口,隔了一会儿,叶成畴又道:“不过叫你知道我三老洞天从前的风光也好,你好晓得你能赢我,实在是侥幸!”
“我三老洞天从前也是大派,自然是设了秘境的。秘境这种东西,就好比诸天灵神的‘界’,只不过是在地上的而已。”
李伯辰听得此处,一边往河畔看,一边道:“哦,我知道。依地气而设的嘛。”
果然,叶成畴立时道:“哼,知其一不知其二!凡人又不是帝君,怎么能长久调动山川江海的气运?得想个法子叫地气自我往复,循环不息才行。要这么干,就得把这秘境也看做是一个人——也设置些经络关窍之类,叫地气在其中运行,自成一体,如此秘境才算成了。”
又往四周点了点,指出几处,道:“瞧见没有?这些地方就是这秘境的关窍,地气在此处循环往复,又成了经络。只不过这种东西终究是人力而成,还得需要人来维护的。后来我三老洞天人丁凋零,也就无人去管那秘境了,过上几十年,秘境中的地气慢慢散了,秘境也就没了。”
李伯辰听了这些,忽觉脑中豁然开朗——叶成畴说要将秘境拟成个人,也设置经络关窍,外公之前教自己的那请法身的咒诀,不就是这个道理的么!?
他当时只自己凭空想,实在没什么头绪。可如今身处秘境之中,纵使不能全对得上,但观看这秘境中的地气运行,也可举一反三、理解起来大为简单了。
他心中一阵欢喜,但仍暂且按捺,又道:“哦,那这里的这些妖又是怎么回事?也是设秘境的时候弄的么?”
叶成畴道:“你在山里建一个秘境,调动地气,难道山君地师是摆设么?自然要经过他们允准的。你建了秘境,总得想有人守山吧?向山君调遣几个兵将也是常事嘛。”
“或者请个妖物进来,或者,只养些猛兽。秘境当中地气循环往复比别处要快得多,就是寻常猛兽待得久了,不免也会开神智,成了妖的,只不过断然不会有此处这么多。我看,这里一定是荒废已久,原本还藏了灵药,都叫妖或者野兽给偷吃了。要是没人管,他们在这秘境里循心修炼,自然就繁衍出许多了。”
或许的确是这样吧。李伯辰又道:“照你这么说,秘境里容易成妖,李国荒废的秘境也该有不少,怎么没见到处是妖?”
叶成畴道:“你这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这些妖又不是在天地间修出来的,只是仰仗这秘境而已。要是有一天秘境散了,他们重归天地,自身灵气也就会往外散的——这不和人散功一样么?捱不过的就死啦!”
李伯辰叹了口气,道:“好吧,你聪明——那这秘境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可以调动地气御敌的?”
叶成畴愣了愣:“咦?你怎么知道的?哼,一定是——”
他说到此处,李伯辰将手一抖,把他给收了。
这么看朱厚就是使了秘境里的什么东西,才能驭使天上的雷霆吧。那这秘境,很像是一个缩小的“界”了。不过朱厚该是道行不够,只使了一次就后劲儿不足了。
他原本想在这里把朱厚给擒了。但看那山上似乎有一两百的兵,朱厚又得了宝器,要拿他怕是费劲。不过李伯辰生出了另一个念头——他说要拿玄菟军的披甲车,常休和常秋梧觉得那事难办,颇有些敷衍塞责之意。
如今知道这秘境是此种状况,正可施一奇计。
李伯辰便四下看了看,潜行至河边一丛乱石处,找了个石窝子藏了身。又将阴兵设在周围守护,瞧着那些兵与妖类隔河对峙。约过了两个时辰,那些妖类见没什么好处,各自散了,盆地中重归一片宁静,那些兵就也都上了山。
再捱了一会儿,见山上的火光也慢慢熄灭,李伯辰阴灵出窍,往山上掠去。
他此时是阴神,不拘被夜色影响视力,可掠过草丛的时候仍没发觉什么妖物,也不知道它们是用什么法子藏身的。从水面上行过,也只能瞧见零星一两个惨白的面孔,似乎能觉察到他,赶忙避开。
上山之后沿着石阶往上走,到了山顶平地上。只见匪兵都披甲胡乱在地上躺着,有些睡了,有些在低声说着话。他站下听了听,不少人谈的都是吃的,似乎已经好几天没吃饱了。还有人在抱怨,后悔跟朱厚来了山上,说早知如此,不如还去江湖上快活。
他听到此处,心中更加笃定。
北边是一片岩壁,三座塔楼背靠岩壁而建,都有四层高,是石质的,或许是就地取材。当中那座塔楼前站了两个无精打采的兵,将长枪拄在地上,抓着枪杆像是要睡着了。
塔楼的门洞里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模样。李伯辰放缓脚步,抬手往门内试了试,倒没发觉什么禁制,便走了进去。
塔楼一层是个空旷的大厅,两侧有环形台阶通往二层。厅中之摆放了一张条案,一些散落的典籍。朱厚正坐在条案后,身披铁甲,头戴一顶黑盔,微闭双目,似乎正在运气调息。
那铁甲之前见过,黑盔却有些奇怪。盔顶有一缕蓬勃的黑缨,垂过肩头,盔上并无什么装饰,但黑得发亮,镜面一般。之下的顿项甲片之外则覆了一层浓密的黑毛,仿佛狮鬃。
这头盔戴上去,看着很是威武,但朱厚穿的是闪亮的鱼鳞甲,相比之下倒显得头重脚轻。李伯辰心道,他戴这东西可不配,但要和我那身黑甲放在一起,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这头盔看起来如此古怪,想必不是凡物。叶成畴说秘境当中该有个什么东西可以调动地气,或许就是这盔。要不然如今已是四月,这秘境里又十分温暖,朱厚干嘛非把这东西戴在头上?
他此时只剩了一条手臂,但脸色看着还好。微眯双目调息片刻,睁开了眼,直勾勾往李伯辰这边看过来。
李伯辰心中一惊,暗道,这人是修了什么法子能发现我的么?
却听朱厚开口道:“哼,王姓?从前那么多王姓,还不是都死了。”
又道:“风水轮流转。那北辰说不定也死了,我怎么就不能出头?”
这人可真大胆!明明修的是北辰一脉,却敢说北辰已死。不过李伯辰倒乐见他如此——朱厚此人果真有野心。如今断了一臂,心中怨愤更盛,就更想要出人头地了吧!
他便安心等待。等听着朱厚又说了几句狠话、再调息片刻,才慢慢斜倚在地上,拿那头盔做了个枕头,睡着了。
李伯辰立时将手腕一抖,把铁索放了出来,往朱厚身上勾去。
之前在陶宅的时候,阴差是用这铁索把附身的恶灵勾出的,此时李伯辰去勾朱厚的阴灵,却稍微吃力些。朱厚毕竟有修为在身,阴灵有灵气护体,因而觉得铁索像是被粘在了他身上,心意一动也只能看到一个幽绿色的人形轮廓略略离了他的身子,面目呆滞。
李伯辰便试着开口道:“可知我是谁?”
那离体一半的阴灵浑浑噩噩地翻了翻眼睛,口齿不清,道:“不……不知……”
这就好了。他之前想的便是“托梦”。自己从前在半睡半醒间离体的时候,也会觉得头脑恍惚。而寻常人做梦的时候,对现实世界的某些认知往往会产生偏差。譬如不合情理的事,在梦里却觉得逻辑完美、十分笃定,看来如今这朱厚的阴灵也是此种状况。
他便道:“我乃十方世界,怖畏真君。朱厚,你可知如今诸天动荡,正是英雄出世之日?”
朱厚道:“英……英雄?”
李伯辰道:“你正应了本君天命。如今李国之中,北辰无道,本君将取而代之,你可愿得本君气运,做天下之主?”
朱厚又迷糊了一会儿,道:“我……我……”
看他这样子,也是憋不出什么好话,李伯辰便又道:“听好。此去向东,有一城名玄菟。你的天命之地,就在那处,你好自为之!”
说了这话将手一松,叫朱厚的阴灵又回到肉身当中了。
李伯辰收了铁索,又围着朱厚转了一圈。他之前勾他阴灵出来,其实也是想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别的东西的——朱厚性情大变,其实李伯辰心中也有了个推测。只是如今看,似乎只有他自己的阴灵,并无旁的东西。
难不成我想错了么?
他又等了一会儿,朱厚的脑袋一歪,从头盔上滑落,一下子惊醒了。
他睁眼往四下里看了看,猛地坐起身,发了一会儿愣,才道:“……是梦么?”
又想了一会儿,道:“是梦吧?”
可似乎再难睡着,抱起头盔在厅中大步走了一会儿,眉头紧锁。又走回到条案旁,如刚才那般躺下。躺了一会儿,再坐起来,道:“这位真君,你要是真给我托了梦的话,就再托一个吧!”
说了这话慢慢躺下,再过好久,才又睡着了。
李伯辰心道,这人真是多疑。但仍是等了一会儿,又将他的阴灵勾了一半出来。未等朱厚开口,立时喝道:“本君于诸界之中给你天启,你竟敢如此无礼!?”
言罢将手一收,把他的阴灵放回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朱大将军被忽悠瘸了
朱厚该睡得并不沉。李伯辰喝完之后,不一会儿他就醒了。
一睁开眼,立时跪倒在地,道:“真君恕罪,真君恕罪!凡人朱厚有幸……呃……聆听天启,心里真是乐坏了!”
又嘭嘭嘭磕了几个头,一下子蹦起来,在厅中来回走了一会儿,大喝:“来人!!”
门口那两个兵吓得一激灵,赶紧跑进来,道:“大将军!”
朱厚喝道:“点兵!点兵!”
两个兵愣了一会儿,一人才道:“点兵?大将军,现在都睡着呢……”
朱厚一瞪眼,似是要骂。但想了想,一挥手:“那就滚去睡!叫他们好好睡!他娘的,本将军的好运来了!”
两个兵听得五迷三道,只得说:“恭喜大将军、恭喜大将军。”
朱厚又道:“对了,把周先生给我请过来!”
两人这才应了,赶紧跑出去。
不一会,一个糟老头子捧着头盔走进来。朱厚一见他,两眼放光,立时道:“周先生,喜事,大喜事!”
那老头子头发蓬乱,骨瘦如柴,听了他这话却道:“大将军,有什么吃的没?我这把老骨头要撑不住了。”
朱厚随手在怀中摸了块肉干抛给他,又将他手一拉,扯得磕磕绊绊带到条案前,再给他给按下了。自己也坐到另一边,道:“周先生,不得了,我刚才睡觉的时候被一个真君托了梦,说要叫我做天子!”
周先生被他扯得险些散了架,此时刚缓过气,忙将肉干往嘴里塞。但他牙没剩几颗,那肉干又硬,只得嗦来嗦去,弄了一手的口水。
听了朱厚这些话,便道:“恭喜、恭喜,我早说大将军是人中龙凤,将来肯定要封侯拜将的。”
朱厚将手一挥,道:“封侯拜将算个尿,本将军要做国君的!不过周先生,那常家人实在可恶,之前说等我练成神功,就杀回孟家屯去——”
老头子忙道:“正是,正是,孟家屯山清水秀,我夜观天象,也觉得是龙兴之地。”
但朱厚正在兴头上,没怎么听他说话,又道:“可现在那真君给了我天启,叫我往玄菟城去,说那里才有天命。他娘的,我想了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就等以后再找他们算账。”
周先生好歹从肉干上嗦下来一条,边嚼边道:“有理,有理,玄菟城墙高人多,进可取天下,退可守一方,实在是上上之选,也不急于一时。”
朱厚说得兴起,忍不住站了起来,道:“可他娘的也不能就叫他们过逍遥日子。什么狗屁君侯?要是跑了,我上哪找他们算账?我明天就点兵去把外面的玄菟城的兵给剿了,再把谷里这些妖兽给放进孟家屯去,叫它们好好闹一闹!”
老头子咳了两声,又将咳出来的肉沫捡回嘴里,没口子道:“妙计妙计,英雄无隔夜之仇,如此一石二鸟,大将军真是智勇双全。”
朱厚哈哈笑了两声,才转脸看老头儿:“周先生,你看我说得怎么样?”
此时周先生才不再嗦那肉干,握在手中,道:“惭愧惭愧,我心中所想的,都叫大将军你说了。”
朱厚道:“咦?真的?那就最好了。哈哈,周先生,你先去睡——我看你比那常休老儿聪明得多,亏得本将军几次三番去请他,呸!”
老头便晃晃悠悠站起身,道:“好好,祝大将军马到功成!”
朱厚一挥手,他赶忙握着肉干走出去了。
李伯辰在一旁瞧了这出闹剧,觉得此时的朱厚倒有几分他印象里的样子了。他想弄清楚此人身上究竟有些什么才叫他性情大变,便陪着他待了一整夜。
可这一夜过去,朱厚也只是打坐修行,又睡了一会儿,顺便将“怖畏真君”赞颂了一番,并未瞧出什么异常。
他得空去另外两座塔中瞧了瞧,见一座里似是藏药的,可只余些瓶瓶罐罐。或许朱厚当初就是吃了这里面的灵药吧?那些妖物祸害一些,朱厚再得了一些,该也不剩什么了。
但李伯辰倒不稀罕这玩意。寻常之物拿去他那一界中,也都成了灵物。等真需要时,弄出多少都不是难事。
另一座塔中则放了些奇珍异宝,但大多破碎了。他瞧见角落中还有兵甲的碎片,料想从前该有些神兵利器。但当年国难时,宗派中人必定是将兵甲库都搬空了,也剩下不什么。
但李伯辰觉得,此地倒有另一个妙用。他那一界中能产出不少珍宝,要解释起来历,怕有些麻烦,正可说都是这秘境中所得的。
之后他便站在这山顶,观瞧秘境中的地气走向。之前听了叶成畴的话有些感悟,此时便依着常休所传的咒诀,一一印证,试着将一些原本不大理解的概念给理出来。如此过了一夜,竟真有了些头绪,也能大概瞧得出此间地气运转的奥妙了。
捱到天明时,朱厚跳了起来,将头盔戴上。大步走出门去,先将门边的众人唤醒,又叫他们各自整队,喊麾下兵卒起身。
随后点了几个有修为在身的匪首,叉腰往四下里看了看,喝道:“小的们,听好了!”
“昨晚有位真君给我托了梦——两回!说我有君临天下之相,给我指点了一个天命之地!就是玄菟城!东边那个玄菟城!”
“周老先生掐指一算,今天就是黄道吉日!那咱们今天就出谷,先把玄菟城的兵给剿了,再把那城给占了,就,就,就……他娘的大事可期!”
他这话说完,底下一群兵卒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儿,才有人道:“大将军,不是说回孟家屯吗?玄菟城也太远了,咱们饭都没吃饱。”
又有人道:“再说外面那些是官军啊,大将军,和官军怎么打嘛!”
朱厚怒道:“呸!知道什么叫天命吗?!上天真君庇佑!区区一千官军算什么?再说——”
他讲到此处,身前几个匪首凑上前来,道:“大将军,咱们不是不信你的天命,只是这个事情得兄弟们核计着来嘛。再说,万一是你做梦呢?是不是?”
朱厚一瞪眼,要开口骂人。但张了张嘴,又一皱眉,道:“做梦?哪有两回连着做的?”
一个匪首立时道:“我就有啊——梦见个小娘子脱了衣裳,老子正要提枪上马,结果醒了。赶紧又睡,正赶上了!”
一干人哈哈大笑,朱厚也忍不住笑了。笑几声,赶紧把脸一沉,道:“放屁!我瞧见梦里那位真君了!怖畏真君!”
另一个匪首道:“大将军,光你瞧见没用啊。咱们几个信你,底下的兄弟未必信嘛。这么着,你把真君他老人家请出来,给大家露几手绝活儿,那大伙儿肯定立马跟着你出谷,绝无二话!”
朱厚道:“妈了个巴子的,你以为真君是耍猴的吗?说请就能请出来?”
骂了这一声,又皱眉想了想,低声道:“你们说,真是我做梦?”
几人立时道:“说不准”、“也未必”、“再等等看呗?”
李伯辰瞧见这情景,心道朱厚说不好要给他们说服了。托梦这种事,原本也有些玄妙。自己昨夜要托梦之后给他留个什么见证倒好说,但偏身上没什么特别神奇的东西,也就罢了。可如今经身边这些人一撺掇,搞不好朱厚真要疑心他自己了。
他想了想,灵机一动,试着以阴灵的状态起了咒诀。眼前一亮,已至那一界中了。之前他带了石、木、鱼、锅进来,后三样东西都有了用处,唯独那块大石死沉死沉,现在连他自己都搬不动了。
可这时候,倒正相应!
他从前都是肉身进来,如今不晓得以阴神之体能不能将东西带出去。便将手搭在大石上,试着又起了咒。
只觉眼前一花,又听得“咚”的一声响,真将那块大青石带出来了。
他原本是站在朱厚那几个匪首身边听他们说话的。这大青石落下来,却正落在一个匪首的身上——那人连叫都没叫,一下子被压成了肉泥。
忽然现出这么个大家伙,众人都吓了一跳。又见那匪首死了,更是唬得一片惊叫。
朱厚连退三步、瞪起眼睛,惊疑不定。余下几个匪首也都远远跳开,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隔了半晌,那糟老头子周先生才叫道:“啊呀!天谴!这人刚才说叫真君露几手绝活儿——可不就招了报应了么?!”
这山顶平地原本都是土质的。那青石不知有多重,在地上搁了一会儿,又一声闷响,往下陷了一半。朱厚听得周先生这样说,把眼睛眨了眨,慢慢走上前试着推了推那石头。
这大青石原本有半人高。以朱厚的如今的修为,虽说抱不起来,但要是寻常的石头,也能略推动一点。可他这一试,青石却纹丝不动。他脸上露出些喜色,喝道:“他妈的,愣着干什么,跟我一起推推试试!”
那几个匪首犹豫片刻,才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也跟着朱厚一起推。
七八个有修为在身的人,仍是没推动。倒是再隔一会儿,又一声闷响,青石完全陷入土中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朱厚喝道:“这就是真君显灵了!”
他还想再说几句,但一时间没想起来。那周先生便忙道:“显的是吉像!坚若磐石嘛!这东西不是凡物,乃是说大将军基业稳固,万世不易!”
他话音一落,周遭兵卒立时跪倒在地,七嘴八舌地喝道:“大将军万事不易!”“大将军鸡也稳固!”“大将军儿孙满堂!”
听了这一阵叫嚷,朱厚高兴得满面红光,喝道:“谁他娘的还敢废话!?整队!整队!傍晚的时候开到谷口,天黑就去冲营!把那些妖物也给放出去!”
台上登时一阵混乱,李伯辰这才松了口气,掠回肉身。
白天的时候看这山谷,只见绿草如茵,芳华烂漫,美不胜收。但李伯辰已晓得如此美景之下其实暗藏危机。他昨夜观瞧了这谷中地气,已觉察出许多并不属于秘境的“经脉”当中的灵力汇聚之处,想必那就是群妖聚集的地方了——其实密密麻麻,几乎遍布了每一块土地。只是因为野兽天生喜欢昼伏夜出,因而白日的时候才这样平静吧。
朱厚刚才说傍晚时发兵,该是考虑到这一点。他们将谷中妖物引出去,再引导它们冲击玄菟军大营,的确可能以少胜多。叶成畴说这些妖物要是出了谷,会慢慢功散身亡。可这“慢慢”如果是几月、几年,那就不妙了。因而他如今还得往玄菟军那边走一趟。
至于这进出秘境的法子,他已摸清了七七八八。朱厚该是不懂这些,只以那头盔操纵秘境地气,可他即便没那东西,自信也能慢慢磨得开了。
他便站起身收了阴兵,依着昨夜孙继隆所走的路线慢慢往外走。走到昨夜那老妇处时,却只见山崖一颗枯树上蹲了好大一只夜枭,眼睛瞪得圆溜溜,瞧着他。李伯辰本打算径直走过去,但心中不知怎的一动,想起昨夜的情景——孙继隆给了她一只鸡,这妖物就只吃鸡而未伤人。之后群妖暴动,这老妇也只带着半人半妖的子孙跟在后头,亦未争抢血肉。
他便忍不住道:“今晚要有人引你出去,你最好留下来。”
夜枭不知听没听懂,歪了脑袋来瞧他,憨态可掬。但李伯辰见过她化人形时的模样,实在觉得可爱不起来,就又走了。
他一路出了谷,先找到隐蔽处观瞧前方地形,找到几处可能藏着暗哨的。又稍走近了一些,阴灵离体。
游荡过去一瞧,意识到自己高估这些玄菟城的镇兵了——一个草窝里,一个刀盾兵、一个弩手、一个枪兵都在睡着。
他叹了口气,铁索出手,将刀盾兵的阴灵略拉出一些,道:“我乃此地山君。你细细听好,今夜将有妖兵偷袭你军,速去禀告你家将军!”
又将余下两人的阴灵也拉出了些,把同样的话都讲了一遍。
第二百二十七章 君侯创业未半而出道裁军
朱厚有修为在身,阴灵被拉出来并无甚大碍。可这三个兵都只学了些强身术,阴灵归位,少不得要觉得头晕脑胀、身子酸痛,不一会儿,就都醒了。
一人提起做了个怪梦,三人一对,都愣了,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赶忙各自捉了兵器,急吼吼地往营里跑。
李伯辰担心营中主将见他们三个是一伍的,疑心串通着编瞎话儿,便又找了几个人,同样托了梦。
等这几个人也都奔回营中了,他便附身回去穿过这片草地,又在玄菟军一座大营左近找了一处藏身,想要以阴灵去探一探营中的披甲车在哪里。
但这回未能如愿——靠近军营三四十步时,只觉视野中红光一片,煞气冲天,很难近前了。他从前在无量城,扎营时也会设置些法阵、防止修士潜入。如今看,这法阵对阴灵也有用,况且营里多是些青壮,煞气与杀气相激,更是不得了了。
他便只得退回,寻到昨夜出来的地方,穿了进去。
回到屯中,也不过早上六时多些。一路上没什么人瞧见他,他便进了常宅。被丫鬟引入中堂时,常休和常秋梧刚用过早饭。
他未等两人开口,便道:“外公,奉至,我今夜要去玄菟军大营里夺披甲车。”
两人都是一愣,常秋梧要开口,被常休以眼神制止。他端着茶盏想了一会儿,道:“君侯,你这是要对外用兵啊。”
屯里只有五十多个人而已,他也没打算真叫他们与敌军搏杀,“用兵”有点夸大其词。但李伯辰落了座,只道:“算是吧。”
常休又想了想,道:“君侯,披甲车的确是利器,我们早晚要有。但也不急于一时。屯里的兵只有五十来人,未经操练。用这些人,哪怕加上我和奉至,也未必能在敌军大营中讨得好处。”
李伯辰道:“外公,我自然不会带着这五十多个人冲营的。我已经有一计了。”
两人对视一眼,常休道:“哦?什么计?”
李伯辰道:“叫朱厚与玄菟城的兵鹬蚌相争之计。”
说了这话,意识到常休该不知道这典故,便要改口,但常休想了想,道:“哦,你是打算先叫朱厚和他们斗起来?你已找着朱厚了?”
“是。不但找着了他,还找到了雷云洞天的秘境。朱厚在秘境里,手底下有近两百的兵。我设计叫他们趁夜突袭,玄菟军可能被打个措手不及,我正好趁乱夺车。”
常休又想了想,道:“君侯,能说得再细些么?”
李伯辰笑了一下,道:“外公,要是别的事,伯辰对你知无不言。可你刚才说,这是要用兵——既是军机,恕我实在不能再细说了。”
其实也可以细说。比较敏感的,也只有落下青石那一段罢了。可李伯辰想,常休从未见过自己带兵打仗,又觉得自己仅是养气境,该很不放心。如今想要将细节都问清楚,是想瞧瞧其中有没有疏漏之处吧。
李伯辰知道自己并非刚愎自用之人,但这回不得不这么干。昨天说自己负责军事,常家二人负责民生,但昨夜看,似乎屯子里的人更在意的是常家这二位。他并非想要今天就开始争权夺势,但也想叫外公知道,自己是有些本领的。
自己得表现得强势一些。强者的退让容忍,被人视为大度。但弱者的退让容人呢?只会被人看成是懦弱吧。要自己在常休心中一直都只是个空有君侯之名的晚辈,哪怕他们原本是出于好心,不知不觉间也会怠慢的。
李伯辰心道,这也是为以后好。如今这情况,也是为了以后不会难以收场。
常休再想了一会儿,道:“好吧,既然君侯决定要用兵,我等只当遵令便是。但君侯,请带上奉至吧。我乃老朽,但奉至还是壮年,该用得上。”
李伯辰之前已在山中见识过常秋梧的本领。他修为可以,但战斗意识太差了,他有点儿嫌弃。可想了想,只道:“好,多谢外公。”
——要坚持不带常秋梧,就未免有点赌气的意思了。
说到这里,李伯辰心中略觉得有点不对劲。其实他在来之前本以为常休会百般阻拦,但没料到他答应得也算痛快,自己或许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便又坐着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起身告辞。
走到院中时,赶上到了几个管事的。正彼此拱手打招呼,互称“张检”、“刘判”、“陈丞”、“孟使”之类。见着了李伯辰,忙转了身,齐声道:“拜见君侯!”
李伯辰此时心情不错,便笑道:“诸位一早来当值?”
众人愣了愣,一时间没说话。李伯辰心想,他们是以为我在嘲讽么?
倒是昨夜见过的陈乔说道:“回君侯,今天我们来议一议选址建衙的事情。要在君侯受封正位前把衙门给建起来。”
选址建衙?李伯辰想了想,道:“那就有劳诸位费心。我还有事,先告辞。”
众人又行一礼,目送他离去。李伯辰走出门外,心道,方耋昨晚说外公叫他们在常宅办事是看轻自己,但如今一瞧,是错怪了。衙门没建起来,也的确在常宅方便些——那里地方是附近最大的了。
只是,建衙?
他实在没想过那么长远的事情,以前只觉得,随便找个地方处理些事情就好了。这屯中千把人,事该不多。且隋无咎要来,兴许往后魔**也要来,一旦处境不妙,总得机动起来吧?
他实在说不好自己能在这儿站稳多久。可瞧外公如今要筹划的这些事,似乎是要在此地长久地待着了。他因何有如此信心呢?
自己有秘密,也许外公他们也有秘密吧。
他走回到家中。方耋一瞧见他便急道:“将军,你跑哪儿去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找孟娘子了!”
李伯辰走进堂屋,发现方耋已经打好了水,便将刀抽出搁在桌上,边洗脸洗手边道:“咦?我不回来,你找孟娘子做什么?”
方耋道:“你是做什么要紧事了吧?我猜是不想叫别人知道。你要今天也不回来,我就得去找孟娘子啊,叫她说,将军你和他家相公畅谈一夜,实在太乏了,所以还睡着呢。她说话,你外公他们一定是信的。”
李伯辰拿起帕子擦脸,笑道:“你昨晚不是说,人家纳了投名状我们没收么?”
方耋道:“这是一回事嘛。昨晚没收,今天找他们帮忙,他们自然觉得我们把他们当成自己人了。也算一石二鸟了。”
李伯辰心道,自己原本想要是今天不回来,方耋一定有办法。这个法子似乎也的确不错。他便道:“嗯,也好。我昨晚的确有要紧事——今天晚上,咱们要去偷玄菟军的大营,搞辆披甲车回来。”
方耋愣了愣,道:“当真?”
又道:“好!将军,叫你外公他们瞧瞧咱们的本事!”
李伯辰放下帕子,走进屋中穿甲,又道:“一会儿你去把人叫来,我跟他们说说话。再有,方兄,今晚你要暂且做个军法官。”
方耋沉声道:“将军是要杀人立威?”
李伯辰笑道:“还没这么邪乎。但你得帮我瞧着那些人的反应,有印象深的,都记下来,咱们往后看着用。”
方耋喝道:“得令!将军,我这就去喊人!”
他转身回屋中取了刀,蹬蹬蹬跑出去了。李伯辰将甲穿好,去灶房拿了几个饼子,坐在正房石阶上慢慢地嚼。等吃了四个,低叹口气,心道,小蛮,过段日子我这里就初成气象了吧。也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不负你,但愿你也不会负我。
约半个时辰之后,方耋将人带了来。五十三个人倒是一个不少,兵甲也都披挂了。可不少看着是刚睡醒,有点蔫头耷脑的模样。他家这坡下有片荒地,便把人集中到那里。
李伯辰到时,勉强列好了队。方耋不知道从哪儿也弄来一副甲穿了,看起来很精神。见了李伯辰喝道:“将军,人都带来了!”
李伯辰将提着的袋子放在地上,点点头,方耋便按刀走到他身边。
他将这些人看了看,点了四个人的名字。那四人都应了,站到前头。
李伯辰道:“你们四个有修为在身,暂委任你们做带兵的十将。至于你们的兵,自己挑,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
这些人该是见过他击穿百人队时的模样,心里是有些敬畏的。虽乱哄哄地折腾了一番,可两刻钟过去,倒也都选好了。
四个十人队,还余下十三人没人要。
李伯辰便指了指那十三人,道:“你们做我的亲兵。”
又一指方耋,道:“他就是你们的十将。”
那十三人看起来也不算瘦小懦弱,但大概与被选走那四十来个不是很合得来、或是外来者、或者有点儿别的小毛病。此时听李伯辰如此说了,立时小小地欢呼一声。
方耋走到他们身旁,沉声喝道:“收声!”
李伯辰之前担心他不会带兵,但此时意识到,他之前跟着隋子昂,是在璋城府衙中走惯了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如今一瞧,他倒是这五十四人当中最像模像样的了。
这些人安静下来,李伯辰便道:“我先问诸位一句,因为什么来当我的兵?”
无人说话。李伯辰便抬手点了一人,道:“你来讲。”
那人愣了愣,左右看了看。身边人道:“看啥?就叫你呢!”
那人这才张了张嘴,又想了好一会儿,憋出一句:“帮君侯拿天下!”
李伯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作声。这人觉得自己讲错了,一时间有些慌神。瞧见李伯辰这模样,旁边还有几个要讥笑他的,也都把脸板起来了。
见他们如此,李伯辰才道:“放屁。当兵是为了吃粮。”
众人都一愣,随后又都笑起来。
李伯辰脸上露出丝笑意,道:“当兵吃粮,我当兵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诸位不少在屯子里都有家有口,该就是为了用这份兵粮来养活家里人,这是天理人情。”
又道:“可人吃粮能活命,要是妖兽来了,怎么活命呢?你们这些人该都没见过妖兽,我去北原之前,也没见过。咱们六国这上千年来,妖兽一直都在更北边。今天要我给诸位说那些东西有多吓人,只怕你们也不会往心里去。但是不急,可能再过上一年半载,魔军和妖兽就打到咱们这儿了。”
他说了这话,众人都愣了。
李伯辰笑道:“怎么,不信?我说一年半载还是慢的,搞不好过两三个月就要打过来。诸位,到了那时候,你们的家人只靠吃粮可活不了命。那时候怎么办?往南逃么?逃得了魔国,逃不了饥荒。”
“所以你们当兵是为什么?为当兵吃粮,为养家糊口。还得为了有一天,魔国人真打过来了,就是自己死了,也不能叫他们祸害妻儿老小。”
他想了想,又道:“我不是朱厚。当我的兵,不要想着去和平民百姓较劲。你们得和魔国较劲,或者和隋国的镇军、边军较劲。一两年下来,你们这五十四个人,可能都没了。也可能活下来一两个吧——要真有人熬到那时候,我也封他个统领、统制。”
“其实今晚就有机会——今天晚上,我打算偷了玄菟城镇兵的大营。这事,是要真刀真枪地干的。”
他说到此处,方耋一个劲儿地挤眼睛。
李伯辰不理他,又将众人看了看,见不少人脸上都有惧色,还有些人只木着脸,瞧不出在想什么。
便道:“所以今天第一件事——听了我这些话,有不想当我的兵的,放下兵甲回家去吧。我事后绝不追究。”
众人一时无声。隔了一会儿,方耋才道:“君侯说话一言九鼎。不想干的就放下东西自己走人——都有家有口的,没什么害臊的。”
如此再过一会儿,有个人道:“君侯……我家就我一个男丁,我媳妇还病着,我有四个娃娃,我原来家里也有点儿田……我想回去给君侯种田纳粮……”
李伯辰点头道:“知道疼媳妇,好样的。走吧。”
这人赶忙拜了几拜,小心翼翼地将兵甲卸了放在一边地上,躬着身子跑走了。开了这个头,又有几个人也开口,李伯辰皆温言允准了。
之后的人便不再多说,做贼似地卸下兵甲,也都走了。如此一刻钟过去,只余十八个人。
第二百二十八章 李伯辰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这十八人当中,除去方耋之外,先前四个十将都留下来了。余下的十三人,有六人是他的亲兵。
李伯辰便再等一会儿,道:“你们这些人不怕死么?”
一个十将道:“君侯,你说话实在,我们也不藏着。说不怕死是假的,但我自己个儿是没地方去了。我以前混江湖结了大仇,就投奔朱厚了。现在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当了你的兵,就给你卖命,也比叫仇家割了脑袋好。”
李伯辰道:“结的什么仇?”
十将道:“睡了别人老婆。”
李伯辰点头道:“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既然不是在这里犯的,从前的我就不管。可有一样——要往后那人告到我这里来,李国律法怎么判,我就怎么罚你。”
十将愣了愣,一梗脖子,道:“那他要要我脑袋呢?”
李伯辰道:“那就是残杀我军将官——我要他的脑袋。”
十将笑道:“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这个十将名叫赵波。李伯辰将他的名字记下了,又看其他人:“你们呢?”
见他此时说话语气更加温和,便都七嘴八舌地讲了起来。另外三个有修为的人,两个也是结仇。或者快意江湖时候误杀大佬的亲眷,或者因一时意气杀了官府的人。余下一个则说修行遇着瓶颈,想要四方走走历练一番。李伯辰听的时候直点头,心中却道放屁。这人八成也是惹了什么祸,但实在说不出口,便找了个借口。
他记下此人名叫滕仲。
至于那些寻常人,有与人结仇的也不是什么大事,更多的是天性放浪不羁,想要杀点什么试试或者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李伯辰心里有了数,又问他们可识字、可乐意修行,都说好。
他便道:“那么今天晚上,就带你们这些人袭营。我也不差饿兵,那边口袋里有我秘制的行军丹,每人给你们发三丸。现在是上午八时两刻,到晌午的时候吃一丸,晚间的时候吃一丸。剩下的,咱们得胜回来,你们可以在水里化了,分给家里人吃——方将军。”
“在!”
“带他们把地上的兵甲收了,把山上朱厚库存的那些也都搬到我东厢去。做完了事,去找孟娘子。问她家还有没有多余的空房,我租来做军营,租钱叫她请奉至兄拨下来。”
方耋道:“得令!”
李伯辰便一挺身,向这十八人抚胸一礼。这些人各自回了礼,他便走上田坎,回到自己宅中去了。
西屋是书房,从前笔墨纸砚都备了,却一直没用。李伯辰便走回去开了窗,坐在书桌前铺平纸,打算写些修行之法。他在军中有修法,后来在璋山君的洞窟中也得了一些。如此,算是江湖、宗派、庙堂的初期修行法门都全了。
他是打算亲手写上十几份,先叫那些想修行的人试一试的。可刚写了半张纸,发现自己提笔忘字了。
原来那位自然识字,但不爱读书。他喜欢读书,但没书可读。近些日子才看了些典籍,然而许多年没动笔,不少字是用的时候记不起了。
他愣了愣,心道,亏我还问别人识不识字,自己都要成了半文盲了。
低叹口气,决定不写修行法了,改为口耳相传吧。
再过一会儿,方耋开始带人来来回回地往东厢搬兵甲。李伯辰坐在椅上看他们劳动,双目微闭,趁机打个小盹。
到晌午的时候,方耋敲门走进来,一边拿帕子擦脸一边道:“将军,都搬完了。我刚才去问孟娘子,孟娘子很痛快,献出两间房。我看那两间都不小,就在咱们坡下面,住上三四十个也不挤——我叫他们都去打扫打扫了。”
李伯辰站起身抻了抻胳膊,不觉得困了,便道:“方兄,坐。他们还说什么没有?”
方耋笑道:“统共十几个人,一两个时辰,我聊了个遍。我觉得都不错,就是有点不服管教。将军,得找机会杀杀他们的威风。”
杀威风这种事,隋军之中也有,但李伯辰不打算用。从前在北原的时候他就有不少自己的想法,如今有了自己的小小一支部队,倘若将一切习气都照搬,实在对不起自己。
便道:“这倒用不着。过了今夜,他们的威风自然就没了。方耋,有人吃了行军丹么?”
方耋道:“我看着他们一人吃了一个的,我也吃了一个。将军,这是什么东西?我以为不顶饱,可这时候全身都暖了。”
李伯辰一笑,道:“吃就是了,别贪多,一次一丸。过晌午你去瞧瞧打扫得怎么样,把铺位给他们分了。你再看看,有没有脸色潮红呼吸不畅的——这种就是贪吃多了的,记下来。”
方耋愣了愣,又笑了,道:“哈哈,将军,你也有这种小心思。”
李伯辰笑道:“也不能因这件事就评判一个人,只是做到心里有数罢了。我也不求他们别的,只希望能做到令行禁止。有人多吃了,你也不必责罚——够他们自己难受一下午了,往后自然长记性。”
方耋道:“得令。”
李伯辰又道:“你说孟娘子献出两间房?”
方耋道:“你的话我都说了,但孟娘子说将军练兵是为了守护乡里,不肯去找常秋梧,我实在没办法。”
李伯辰想了想,道:“那就算了吧。”
其实他的确想叫孟娘子去常秋梧那儿支钱,因为此乃公务。可她既然有心如此,也实在不好多说,不然就显得生疏了。如今情势微妙,还是往后再做补偿。
方耋又道:“咱们晚上去袭营的话,将军,你不给他们说说怎么个袭法么?我看这些人比璋城府的府军还不如,要真上战场,大概全得死了,那就不好办了。”
李伯辰道:“不必。到时候自有安排。方耋,你去瞧瞧他们吧。”
方耋只得站起身,道:“得令。”
他走出门去,但李伯辰又道:“哎,方耋,你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么?”
方耋站下道:“知道啊。”
李伯辰道:“那好,没事了。”
待方耋出了门,他另取出一张纸,记下了“鹬蚌相争”这句话。
看来这话在这边儿是人人都晓得的。可怎么会呢?这些年来他也渐渐发现,有些他以为别人不知道的典故,他们是知道的。但另一些,譬如对秦乐说的“天道自在人心”,其实是“公道自在人心”,秦乐却不知道。
他实在想不通,便打算往后遇着了此类事,就记下来。
又想了想方耋刚才说的话,思量一番,还是决定依着自己的意思来。其实记下哪个人多吃了行军丹这种事,算不得堂皇手段,但此时情况特殊,也是无奈为之。再譬如明明夜里出兵,他这主将却什么都不交代,也是因为一个“情况特殊”。
常休和常秋梧或许很乐观,但李伯辰在北原待了三年,晓得铺天盖地的妖兽滚滚而来是什么概念。他说也许两三个月魔军就打来了,也并非危言耸听。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他得有一支强兵、精兵,他没什么时间“春雨润物”、“潜移默化”,唯有以直接粗暴的手段筛选出自己需要的人。
今夜出兵的时候,他想瞧瞧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这十八人当中有多少人能做到无惧无畏,真正的令行禁止。
他起身去东厢看了看兵甲。朱厚原本该也想走“强军精兵”之道,因而将屯子里许多的铁器都收缴了,最终都穿在兵卒的身上。但走掉的人大多带了兵甲走,剩下的也就没多少。东厢被堆满了一半,李伯辰瞧了瞧,也就只有几十领甲、十来柄长枪、短刀罢了。
他锁了门,打算去找隋不休。但还没走到正门,便听着叩门声。开门一看,隋不休竟自己跑上门了。李伯辰道:“隋兄,我正要去找你。”
隋不休背手走进来,笑道:“我听说你在裁兵——李兄真是好气魄,本来就五十来个,现在只剩十几个了吧?”
李伯辰将他让进屋,道:“人多也无用,我们这里情况特殊。”
隋不休点头道:“也是。这里的人过得还不错,先得叫他们见见血。李兄,你晚上要出兵?是不是要问我阵法?”
李伯辰道:“正是。到时候希望隋兄在场,帮我放人出去。”
隋不休道:“好说。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你带兵打仗,正好瞧瞧你的风采。”
他答应得痛快,李伯辰便谢了两声,一时间又不晓得该说什么好。隔了一会儿,才道:“你什么时候动身?”
隋不休笑了笑:“叫我的两个羽卫回去报信了。要带上我,怕是走得慢。再说这里还有个阵要我维持着。”
也的确是这个道理。李伯辰刚要开口再道谢,却忽然想到,只怕不是他口中所说的这么简单。
隋不休是留下来做人质了吧?
怪不得外公并不很担心隋无咎。隋无咎的子嗣,从前基本都在王都做质,眼下他身边只有这个儿子了。隋无咎真想争霸天下,这儿子可不能折了。只不过隋不休这命也太苦了。
李伯辰忍不住道:“也难为你。”
隋不休愣了愣,低叹口气:“都习惯了。”
见他这模样,李伯辰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这念头早就有,但一直不晓得该不该付诸行动,此时却在心中跳得厉害,几次冲到嘴边。
这时隋不休又叹了口气,道:“其实我那些兄弟姊妹都和我一样。我算是好的,渐得了隋王信任,被委以重任。另几个兄弟,有的都已经不在了,也从未见过父亲的模样。”
李伯辰愣了愣:“不在了?是说……”
“老死的。”隋不休道,“我大兄要是在世,该已经快六十岁了。但自小就不叫他修行,又郁郁寡欢,自然就老死了。唉,李兄,往后你真成了一方霸主,就晓得什么叫无情了。”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心中也有些恻然。隋不休说这些是另有所图?还是真心的?李伯辰倒倾向于后者。他先被父亲送去王都做质,又留在这儿做质。只要是个人、还有感情,必定不会欢喜的。
自己与他也算是较为亲近吧?所以才会说了这些。两人之间毕竟有过命的交情,至于之后发生的那些,也不是他能掌控的。
李伯辰终于开口道:“隋兄,向你打听一个人。”
隋不休道:“请讲。”
李伯辰略一犹豫:“隋曼殊。你的小妹。”
隋不休愣了愣:“昌隆公主?李兄怎么要打听她的?”
“她是我妻子。”
隋不休怔了好一会儿,目瞪口呆。他从来都是翩翩贵公子的做派,李伯辰倒是头一次见他如此失态。原本心里还有些忐忑不安,可如今倒觉得有点好笑。
又过一会儿,隋不休才缓了口气,盯着李伯辰细细地看,道:“李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多问一句——你最近可是要晋入龙虎境了?”
他问这个做什么?但李伯辰道:“是。”
隋不休又想了想,道:“这个……这种情况比较少见——但也不是没有——李兄最近会不会看到幻象,或者幻听?运行灵力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哪里受阻?”
李伯辰叹了口气:“隋兄,我不是走火入魔。”
再略一思量,道:“昌隆公主的乳名叫小蛮,母亲叫鱼珏,是不是?你来这儿之后该听说过,我娘子前些日子走了。就是她。这事牵扯到高辛,但我和她……该是有真情在的。要是你不方便说,就算了。”
隋不休皱起眉打量他。又思索了好一会儿,面色一凛,道:“真的?”
又道:“难道是高天子他想要——”
他也想到了吧。李伯辰便点了点头。
隋不休长出一口气,摇了摇头道:“真是……真是……唉。”
“李兄,我现在明白了。之前知道你要做武威候,我还想你这人不像是那种性子。但现在我知道了。你是为自己的性命,也是为她吧?”
“但是我那小妹怎么会……不,也合情理。”隋不休神色古怪地又看了看李伯辰,道,“她起初也在隋王那里做质的,我和感情还算好。但她性子太柔弱了……隋王不喜欢,把她送给了高辛,高辛倒是喜欢她。”
“好吧。她或许是不得不听高辛的令,遇着了你,却又爱上了你?天哪,她的命比我还苦——李兄,我倒不是说你不好。”
李伯辰叹道:“我晓得。”
“那你打算怎么办?”
第二百二十九章 还不是为你好
李伯辰轻轻拍了拍扶手,道:“隋兄,还记得咱们在无量城的事情么?”
隋不休苦笑一下:“记得。”
李伯辰道:“那时候你父亲要杀我,是因为我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可后来隋兄你放我,是因为觉察我能使阴兵吧。你那时候就觉得我有北辰气运么?”
隋不休道:“倒想过这事。但更多是觉得,你是个灵主。要有你这种性情的灵主相助,将来说不定有大用。可即便不能成为朋友——说到底你救了我,你不该死的。”
李伯辰点头道:“所以我想就是这个道理。高辛如今对我设计,十个月后该会想要除掉我和李生仪。这是因为我们两个在他眼中,也称得上是小人物。”
“可要有一天他发现,我已足够强大,不再是小人物,他也不大可能得到李国了,态度就会变的。我猜那时候非但不会杀我,反而要对我示好。你问我怎么办……我眼下一点办法都没有。之前想过把她追回来,可追回来了也守不住的。那我只能等十个月之后再见分晓——到那时,或者叫高辛把她还给我,或者我带兵去向他讨。”
隋不休沉默片刻,道:“要叫别人知道,你如今所做的一切竟都是为了一个女人,大概要笑你的。”
李伯辰一笑,道:“无情未必真豪杰。隋兄想笑的话,就笑吧,也没什么。”
隋不休忙道:“不,我也觉得你说得对。无情未必真豪杰……为了心爱的人,纵使举世皆敌又何妨。”
他站起身,向李伯辰施了一礼,沉声道:“李兄,我代舍妹谢你。”
直起身,又道:“这么说,我们也算姻亲了。等家父来了,我将这件事告诉他——”
李伯辰道:“隋兄,不如暂且你知我知吧。”
隋不休一愣,又想了想,道:“好。那就依你的意思——那,我们说说今夜阵法的事。”
两人谈到下午四时许,隋不休才告辞离去。
李伯辰送他出了门,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往坡下的两栋宅子那边看。方耋似乎将人集合到宅院门前,叫他们列了队在说些什么。李伯辰猜大概是说“报答君侯恩赏”之类的话。周遭有些乡民围着,也远远地瞧,大概都已知道自己今晚要用兵了吧。
这是有这结界的好,并不虞有人走漏风声。李伯辰又想了想隋不休之前与自己谈话时的样子,感觉他的态度似乎又亲近了些。是因为自己对他说了小蛮的事吧。
其实说这事,一半是想要问些小蛮的消息,一半是为了今夜做准备。带十八人去夺披甲车,算不得什么大战,可是他这君侯的第一战。要败了,往后会很麻烦,所以他想确保隋不休不会坏事。
如今看,他的确是打算好好给自己帮忙了。
他之后又对隋不休说,“暂且你知我知”——是想将此事作为两人的秘密。隋不休要是表面允诺了,转头却告诉了隋无咎,那自己没什么损失。但他要真的只字不提……便意味着他们父子也不算亲密无间吧。
彻北公乃枭雄,将隋不休送来送去做质,换做自己也要不痛快。
自己这几句话,算不算是“离间”?即便不算,大概也可拉近两人的距离。
李伯辰心道,不知道这种小手段在外公看来是不是既幼稚又生疏,但隋不休之前提醒自己小心有人借“礼仪”二字行“驾驭”之事,自己如今使了这一招,算不算“礼尚往来”?
其实抛去隋不休的身份、过往的话,他的确是个不错的朋友。只不过自己与他这样的身份,没可能真成为什么交心的挚友。倒是如今一边相互提防试探,又一边说些“情真意切”的话,也真是一种很奇异的关系。
他想了这些,低叹口气,心道:小蛮,我变了。只愿是变得更好吧。
……
自鸣钟响了四次,常休听着脚步声,便搁下笔,见常秋梧已披挂了铁甲,将剑系在腰间,走到门前道:“老祖宗,我该去君侯那边了。”
常休想了想却未答,向窗外看了看。见庭中日光昏暗,花木疏影横斜。他低叹口气,道:“这一天过得真快。唉,人这一辈子,也真是快。庭葳年轻时候的样子就在眼么前儿,一眨眼,二十来年了。”
常秋梧愣了愣,没说话。
常休又道:“伯辰那孩子性情和他娘倒是一模一样。看着和顺,可骨子里又韧又刚。他别的都好,可我只怕他在北原待久了,染上武人习气。唉,不是好事。”
常秋梧想了想,道:“老祖宗,你是说他今晚发兵的事?你放心,我一定护他周全。他也是聪明人,早晚会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的。”
常休道:“眼下,大概就是这聪明才坏事。伯辰要是没什么脑子,大小事都由我来做主,我就可保他十年内有一方稳固基业,初成气候。等往后我往幽冥去了,你还可继续辅佐他。他安心做个李国共主、北辰传人,也能安心修行。”
“可现在看,我倒有些担心。你我都知道他今夜要夺披甲车是什么意思。这事要是能万无一失,也未尝不可。但他又不肯将布置谋略都说了,只自觉能成事。却没想过万一败了,这里的人心可怎么办?还是要我们来收拾残局。”
常秋梧道:“败?老祖宗,我看未必吧?玄菟城只有一千兵,他说朱厚那里还有近两百的兵。那一千兵还得分出些人来守营,朱厚的人又是趁夜突袭,纵然胜不了,也得叫那些镇兵手忙脚乱的。君侯大概也不会叫那十八人硬拼,只是夺车而已。要夺不到,退回来就行了。何况还有我呢。”
常休道:“我就要是叮嘱你这事——魏宗山到玄菟军中了。”
常秋梧一愣:“魏宗山!?”
又皱眉道:“这小人!”
“是啊。此人从前是我李**中统将,如今已是灵照境。国难时率部下三万人投敌,将隋军让进白豹关。此等叛将,如今在隋军中也不受重用,只给了个都统做。”常休笑了笑,“今次将他差遣来了,待在一千镇军营中,也是大为委屈。前两天叫人对我问了好——也是首鼠两端之辈。”
常秋梧道:“竟然有这人在……老祖宗,该告诉君侯这事,叫他从长计议的!”
常休摆摆手:“不。我正是要借此人,杀一杀伯辰的性子。但你倒不用担心他——到时在阵上,若两人交手,你就对魏宗山说,你是常秋梧。我已给他带了信,他见了你,便不会为难伯辰。到那时,就带他退回来吧。”
常秋梧皱眉道:“这魏宗山就是那几人当中的一个么?”
常休点头道:“余下的,这些日子也会陆续到的。”
常秋梧思量片刻,道:“老祖,这件事,我们当真不对君侯说么?我觉得不妥吧?这岂不成了……成了……”
常休道:“秋梧,君侯还年轻。虽说性情、品行都大有可取之处,但毕竟还需要历练。譬如我们前几天筹划之事,就不能叫他知道。你也晓得以他的性子倘若知道了,必然不会允准的。那么,我们就得为他分担了。”
“要如今李国还在,他乃储君,我也会由他去,放手叫他历练。多几次挫败,就多几次教训,反正时间还长久着呢。可咱们眼下的形势,是一步都不能走错。在这时候,我想叫他先只看一看、学一学。由我们将这些事慢慢做好,往后才有他施展的余地。”
“但伯辰是个聪明的孩子,身上也有些武人习气,总会想要露一露锋芒。可现在不是时候,那就要叫他听话——你先坐下,听我问你,什么是君臣之道?”
常秋梧把着剑慢慢坐了,想了想,道:“老祖,秋梧不敢妄言。”
常休一笑,道:“为君如父,为臣如子?这些年,帝辛是想要这么做的。可如今的六国王姓,数千年前也不过是世家而已。譬如我常家,在那时也是雄踞一方的世家。当今的王族们,是被许多如我们一般的世家送上了王位。”
“臣子,并非君王的奴仆。君王有驭下之道,臣子也要有驭上之道。常言说伴君如伴虎,但这虎,也是可以被驯的。唉,先王就是猛虎,可惜无人驯服他,最终五国来伐,国破身亡。这教训已有过一次,我绝不想叫伯辰再重蹈覆辙。”
“今夜之事,或许在你来看一时间难以接受。但你要晓得,这并非我们有不臣之心,而只是为他好罢了。要抛去君侯这两个字,而只论亲情,便是我要给我这外孙一个小小的教训,叫他暂且安下心、静待我们为他准备好一切。等有一天,他可堪大任了,自然将权柄归还给他。”
“秋梧,你可以再想。我们前些天筹谋的那件事,不也将他瞒着么?那件事是为他好,如今这件,也是为他好。”
常秋梧沉默片刻,忍不住道:“老祖……真至于如此么?眼下这里也不过千人罢了……这样做,岂不是要做权臣?”
常休笑道:“正是因为万事初始,才好给人立下规矩。至于权臣……伯辰有北辰气运加身,你我纵使想做权臣,又怎么做得了?不必多虑。好了,时候不早,快去吧。记着我的话。”
常秋梧慢慢站起身,又想了想,才道:“好吧,老祖,我这就去了。”
……
李伯辰站在坡上远眺,见日头开始往群山之中落去,渐渐起了凉风。草甸中的荒草便也荡起了微浪,像有无形之狼在其上奔驰。
他道:“方耋,几时了?”
方耋站在他身后,掀开手中捧着的木匣盖子看了一眼,道:“禀将军,五时二十五分。”
李伯辰点点头,道:“边军在六时开伙,镇军该也差不多。那时候朱厚就该动手了。”
又对一旁的常秋梧道:“奉至,你要非得跟着我,那就答应我一件事——要我遇着人动手了,你不要出手。除非为了自保,不然一定要我叫你帮我的时候,你才动手。”
常秋梧笑了一下:“君侯,遵令。”
李伯辰便转脸又向前方看过去。玄菟军这边的大营距那秘境的入口约有两里地。他昨夜见过那些妖物,晓得它们虽然体型没有妖兽大,但要论迅疾凶狠,也并不落下风。
然而妖兽毕竟有统一号令,妖物却是各自为战。朱厚该会牺牲一些人,以他们为饵将妖物引到玄菟军阵前。到时镇军或许会有些慌乱,但该不至于溃败,终究能站稳阵脚的吧。
这个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时辰。自己要夺披甲车,得速战速决。
至于披甲车——他下午先说要夺车,又遣散一些兵,正是想瞧瞧这些兵里是否还有如于猛一般的镇军细作。但之后差遣阴兵在这附近警戒了几个时辰,也未觉察异常。
他既安心又有些失望——原本想倘若真有人去报信也好。那样镇军就会将披甲车放在营盘内了,倒要比在乱军丛中好得手多了。
只不过常秋梧非得跟着他,这叫李伯辰心里有些忐忑。暗道,他可千万别像上次那样坏事,我就谢天谢地了。
他想了这些,又看了看坡下那十七个兵。他们似乎并不很怕,有几个人还在闲聊说笑。瞧见李伯辰看他们,赵波道:“君侯,今晚要是抢着了车,有什么赏没有啊?”
李伯辰想了想,一笑:“自然有。赵将军,到现在也不怕么?”
赵波道:“君侯你这就小看我了。我好歹也有修为在身,从前也不是没杀过人。就镇军那些小兵,不会是我的对手的。别说我不怕,留下来这些,就没有会怕的。”
他这话说了,余下人纷纷笑道:“君侯你瞧着吧,咱们个个儿以一当十!”
李伯辰笑着点点头,只道:“这就好。”
这些人现在说不怕该是真的。但李伯辰知道,等之后见着了那些妖物与镇军厮杀的场景,他们未必还会有这样的胆气了。江湖殴斗是一码事,上了战场又是另一码事。赵波这修行人,真未必能在军阵中从一伍镇军手上讨得什么便宜。
这也是他今夜的目的之一——先打掉他们的傲气。
第二百三十章 只见君侯得意洋洋卖弄本领
六时许,李伯辰点齐兵将,率二十人浩浩荡荡开至结界边缘。
这时天已几乎完全黑了,原野之上玄菟军的两座大营中亮着火光,分外显眼。依隋军兵书所言,营中主将早已令人伐木筑起寨墙,又在木墙外挖了壕沟。所得土石在墙内夯实,又在壕沟外设置了拒马。拒马以外有两层巡兵,百步之类都燃着火把。寨中则竖立四座箭楼,楼上皆有弓弩手。
每营当中该有五百人。除去外围的巡兵、明哨暗哨,每营中守军该有近四百人。两座大营之间相去约四里地,游骑兵越过这段距离大概只消一刻钟的功夫。李伯辰看到最近一座营中竖立着一杆统领蓝旗,一旁还有一杆统制黑旗,是说此营中这位统御五百人的统领,临时充当这支千人军的主将、代行统制之责。
他沉声道:“诸位,一会儿开战,没有我的号令不得妄动。”
黑暗中众人低低应了一声。
他又道:“隋兄,请为我打开结界。”
隋不休此时也着了甲,算是这一干人中装扮最威武的。但此时也只道:“好。”
便暗诵咒诀、指掐手印。稍待片刻,道:“前方宽二十步,结界已开了。等你们回来,我再封上。”
李伯辰点了点头,往山谷中那秘境的入口处看去。
一时间,原野上万籁无声,似乎就连风都不敢喧嚣了。
如此等了约一刻钟的功夫,那里还是没什么动静。李伯辰有些焦虑,但仍板着脸,只抓着刀柄。常秋梧却忽然低声道:“君侯,我有件事要说。”
李伯辰盯着远处,道:“要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奉至,过后再说吧。”
常秋梧犹豫了一会儿,仍道:“玄菟军营中——”
李伯辰忽然抬起手,道:“看那里——都看好那里!”
众人皆往谷口看去,但只见一片黑暗。过得片刻,才慢慢分辨出有些晃动的人影,再过两三息的功夫,依稀能看到有些铁器的反光了。随后便听着猛然爆发出来的吼叫声、脚步声、马蹄声。
一条黑线从谷口开始向大营推进,再过七八息,只见无数兵卒一路向玄菟军大营狂奔而去,吼声震天。
李伯辰脸色未变,身后的兵倒吓了一跳。十将赵波忍不住道:“这是多少人!君侯,不是说朱厚只有两百来人吗?”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一下,但只道:“看阵势,这只是一百多人罢了。”
又在心中道:“还有两三百的妖物吧。”
赵波不再说话了。大概没料到区区一百人看起来这么多吧。他们刚才说自己可以以一当十,如今该得掂量掂量十个人站在这一百个人面前,到底会不会怕了吧。
那些兵往玄菟军营中狂奔,此时可以看到有些人骑着马,有些则只是步行。起初还是一条线,渐渐变成一片,又分出先后来。接着,落在后面的有些人开始被妖物扑倒,人声也渐被野兽嘶吼声压过。
他们此时其实距他们还很远,但竟已能从风中嗅到轻微的血腥气了,甚至能听着远处的土地隆隆作响。一时间无人说话,李伯辰却开口道:“看好了。朱厚藏身的雷云洞天秘境里有妖物,现在是朱厚派了些人引那些妖物往去冲营。”
他转脸看了看身后那些兵,见他们其中几个脸色有些泛白。
便又道:“我见过那些妖物,跑得不算快。从谷口到大营里,大概两里地。寻常人披甲执刀,最多一刻钟也就到了。”
“但现在后面那些被妖物扑倒的,大概是因为怕了,腿脚就没力气。”
说到此处,人临死之前的惨叫声愈发清晰。他听了一会儿,道:“其实这还不算什么。北原上的妖兽要是冲过来,你会觉得脚下在抖、耳边全是炸雷。不等被咬死,就被踩死了。”
朱厚那百来人此时大概只剩下六七十,有三十多个是骑兵,有四十多个是健壮卒,都在没命地狂奔,但距玄菟军大营倒也只有两三百步了。
李伯辰又转脸看了看赵波,见他紧闭着嘴,眼睛一眨也不眨。便道:“赵将军,你说说,大营里的兵能挡得住那些妖物么?”
隔了好一会儿,赵波才道:“怕是……挡不住。”
这时候谷中妖物大概已全被引出来了。只见原野上无边无际的一片黑影,极其迅猛灵活,声势骇人。李伯辰便笑了笑:“那看好了。”
朱厚的人近大营百步时,听着他们在喊话。寻常人听不分明,李伯辰倒能略听清一些——有的人喊的是“放我进去”、“救命”。
但营门紧闭,等到了百步之内的距离,迎接他们的先是一波箭雨。前方三十来骑登时倒了七八个,余下人赶忙勒马,似乎不知是该继续往前冲,还是往两旁跑了。
李伯辰便道:“要我是营里人,就不发这波箭。反正这些人冲不进营门,不如把箭留给妖兽。”
他说了这话,营中又射出一波箭雨。那些骑兵忙打马向两边逃,之后的步卒见势不妙,也往两边分过去了。
但这时妖物赶了上来。此刻周遭地上有玄菟军设下的火把,便将那些妖物的模样照分明了——不少都是如昨夜那老妇、白虎一般的人形,远远看去,或许只是有些怪异罢了。但妖物的子孙们则很吓人,看着像鬼一样。
他听着身后这些兵的呼吸变得略有些急促,微微转了脸看常秋梧、方耋,见脸色也有些凛然。倒是隋不休如他一般,看着从容淡定,并未惊慌。
李伯辰心道,他现在和我想的一样吧——这些东西和北原的妖兽比,又算得了什么?
当先那些骑兵和步兵,有些逃了,有些则被妖物又扑杀了。李伯辰在心中数了十下,第三波箭雨未发。又数了五下,才稀稀拉拉发出一片来。
他便道:“现在营里的人该是看见了这些东西,但他们也有些慌了——其实你们细看,这些东西除了长得吓人,和披甲执刀一心取人性命的武士比,那个更可怕?自然是后者。”
“所以在这时候,怕就会死,静守心神,才能赢。”
隔了一会儿,才听一人道:“……君侯说得是。”
妖物冲到拒马前。但它们相比人更灵活些,除了有些被之后的挤上去的,大多绕开了,又跳过壕沟,开始往寨墙上攀。那寨墙约有四米高,当先一波妖物刚攀到一半,便听营中响起隆隆鼓声。
一波弓弩手在墙头一探,射了箭下去,另一波立时再换上向下射击,登时射死几十个。但妖物越攀越多,墙头便忽然荡下几根钉着铁刺的擂木,顷刻间又扫了一片下去。
后方有个体型稍大的妖物见势怒吼一声,双腿一弹,便跃起四五米高,落到一根擂木上。那擂木是由几位力士在墙抓着铁索扫的,这一下,便缓了一缓。那妖物一借力,登时跳上墙头,双手一挥便是一片血光。它身后攀墙的小妖得了空,一下子又往上跃起五六个,在墙头占了一片地方。
这时见寨内跳上一员将领,持长枪。凌空左右一点,登时将两个小妖刺穿。待落地又一扫,结结实实轰在那大妖身上,大妖立足未稳,一下子被打下去了。
将领身边又拥来军卒,将余下几个小妖都杀了。
那大妖落了地,似乎十分愤恨,再跃了起来。但还没等落到城头,寨内飞出十来支羽箭,将它扎成了个刺猬,坠落在地了。
李伯辰见此情景,道:“该是守住了。”
他说了这话,看了方耋一眼。方耋愣了愣,又想了片刻才道:“将军,这是为什么?”
哈。他果真是知自己心意的。李伯辰便道:“这些东西没兵甲,没攻城的器械,只靠血肉之躯往上冲,要想把大营拿下,要么再多个十倍,要么,是营内的人乱了方寸。”
“可你们现在看,营里的镇军守御应对得当,已经渐渐不慌了,那这些妖物就没有胜算了。再拖一会儿,营里的兵该会出击扫荡残敌。诸位,要你们此时在营里,能不能像他们一样?”
一时间无人说话,李伯辰便道:“这营里的镇兵,有不少是在本地募集的。要说武力胆气,怕未必比得上你们。可能到如今这地步,便是因为平时的训练。诸位有不少人曾经行走江湖,该是见过腥风血雨。可那些‘腥风血雨’,比眼前这情景如何?”
“——这仅是几个百人队守营而已。”
沉默片刻,赵波道:“君侯,我们都晓得了。之前不该夸口。”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便不再说话。
此时妖物大多围了上来,沿着寨墙铺开。本就只有两三百,死伤了一些,如今一分散,墙内守军压力顿减。寨中鼓声隆隆,妖物再被杀伤一波,已有些开始往四面八方退去。而到此时,守军大概也只死伤了十几人罢了。
又过约一刻钟,妖物见强攻不成,一些跳在地上分食同类的尸首,另一些有人形的,往开始往后跑了。
此刻便听鼓声又变,一侧寨门轰隆一声打开。附近的妖物正想要往里冲,立时被门被床弩射出的四只网头铁箭扫倒了一大片。它们本就没什么斗志了,见此情景,纷纷做鸟兽散。
便听着号令声——隋军镇兵编了队,刀盾手在前,长枪手居中,弓弩手在后,列成一个百人队压了出来。
有些妖物见了人仍不死心,往阵中扑去,但刀盾举盾一挡,之后刀枪齐出,立时被斩杀了。饶是几个化了人形的,也只能掀翻第一排,随即便被数根长枪挑起,丢在一旁。
等这百人队都出了营,便分成十个十人队,各自掩杀。随后又有五十精骑冲出,也分了五个十人队,来回穿插将奔逃的妖物斩杀。
李伯辰身后那些兵看得两眼发直,他心里却略有些纳闷——这玄菟城的镇军如此之强么?看这战力、军纪、士气,似乎比起边军也不逞多让了。
这时常秋梧道:“君侯,我们什么时候去夺车?”
他是见眼前这阵势,发觉那些妖物要被杀退了吧。其实这情况倒也出乎李伯辰的预料——以他原本设想,隋军镇兵该会再慌乱一阵子、死伤更多些,甚至短暂地被攻入营内,而后才夺回墙头,再出击追剿。可眼下这营里的兵强得离谱,李伯辰甚至瞧见有两个十将使了雷法——有这样的修为,却在这镇军里只做了十将么?
他心中一动,忍不住道:“奉至,你之前要对我说什么?”
常秋梧一愣,才低声道:“我是要说,这营里……有魏宗山。魏宗山是我军叛将,之前是都统,眼下是隋军的统制。”
“他是灵照境。”
李伯辰心中一凛——怪不得!那这营里的兵怕不止五百了。领兵一万的统制,就是亲兵班也有一营五百人的!他所见的好手,只怕是那魏宗山带来的精锐!
他忍不住皱眉道:“之前怎么没告诉我!?”
常秋梧往左右看了看,想了又想,才道:“君侯,我……我也是晚上才知道……我之前忘了说。”
李伯辰心中一沉,咬了咬牙,暗道,常奉至,你之前不说,现在又何苦说出来!?你呀你!
但也只能深吸口气,道:“好。我知道了。”
常秋梧听了他这话,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只道:“君侯,我本来也是……”
但李伯辰道:“诸军听令!”
身后众人道:“有!”
“随我向前!”
他说了这话,便大步踏了出去,可没听着旁人的脚步声。他又走了一步,才听方耋仓啷一声抽出佩刀,低喝:“随君侯向前!有违令者,斩!”
十几人动了起来。李伯辰在夜色中走出数十步,草丛中忽然蹿起一个小小妖物,他看都未看,抽刀一挥,登时将其劈作两半。
待距那些追击的隋军百多步、再往前便会被觉察时,才停下脚步,道:“止步!”
“你们就在这里——要有妖物,格杀勿论。要有大股隋军,就隐蔽后撤。”
又低声道:“奉至,为我护法。”
常秋梧跟在他身边,脸色很难看。但听着这句话,愣了愣,立时道:“是……遵令!”
李伯辰便盘坐于地,阴灵出窍,唤出阴兵。
常休搞了桩腌臜事,可他今天不能退。原本指望朱厚会暂时再扭转一下战局,但如今看,得再给他加把劲儿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天命昭昭的朱大将军
阴灵率着阴兵,从战场之上横穿而过。
此时可以瞧见原野上的幽绿色人影了。有妖物的,有人的。李伯辰伸展手中铁索,将它们全勾了。
之前看妖物进攻军寨时,他还在留意四周的情况,想要找出朱厚所率的另外百人的位置。但周遭山野一片黑暗,可供藏匿突袭的地方又太多,也实在无法确定。
不过如今阴灵出窍,看得倒更清楚了些。战死的魂灵会本能地往灵气汇聚、或有生气的地方聚集。原野上的阴灵一些在往谷口、军寨中徘徊,还有些则向着北边一个山口处游荡。
朱厚所率的人,应当就在那里的。
他目测了一下距离,觉得自己该能到得了,便掠了过去。
等更近了些,晓得朱厚果真在那里。近百兵藏在一片树林中,铁甲与刀剑反射着冷光。在此处埋伏,本该寂静无声,可李伯辰却听着这些人似乎都在低语。他疑心是自己阴灵出窍听了些寻常听不到的,但等距最前面的人十几步远时,听得分明了。
原来是这些兵瞧见远处战场上惨烈的情景,都心生畏惧了。他们原本觉得一百人引着妖物冲过去,纵使拿不下大营,至少也该战个难解难分。到时候他们再作为一支奇兵杀出,自然就手到擒来。
可如今看,另一座大营中的兵还没赶过来支援,这边的战斗便快要结束了。
朱厚也站在前头,身边围了几个匪首,更后面些是那个周先生。
李伯辰正听着一个匪首道:“大将军,现在去不是找死吗?咱们能比那些东西人还多、手还狠吗?都折了百来个兄弟了,咱们不能去送死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说了这话,另几个匪首也纷纷附和。朱厚身披铁甲,头顶黑盔,握刀眯着眼往远处看,一言不发。可李伯辰也瞧得出,他此时心中也犹豫起来了。
绝不能叫他真带人退走了。
李伯辰立时再往前两步,可忽然发觉无论怎么往前,周遭的景物都没什么变化——他与朱厚之间就只差了那十几步。
他晓得这是已到阴灵离体的极限了。
此时朱厚开口道:“可是你们也都瞧见了。天界之上的真君给我托了梦,又给了咱天启,还收了个出言不敬的……那真君叫我成就基业,今天还会打不赢么?”
“你们再好生想想,还有什么办法!周先生,你也想想!我朱厚好不容易混到了天命,可没有就这么败了的道理!”
听了他这话,老头子忙道:“是,大将军,我就这推算推算。”
说了便像模像样地掐起手指,可一边掐一边慢慢往后退到人群中去了。那几个匪首一个个唉声叹气,道:“大将军,天命这事儿咱们是信的,可要不是这么个打法呢?真君也得讲道理吧?要么大将军叫它给咱们发些天兵天将?那事情不就成了么!”
朱厚脸色很难看,一咬牙,只道:“请就请!我是天命在身,未必真请来了!”
说了这话,便微眯起眼睛,做出一副神棍模样。
但李伯辰看得分明,他那眼珠却在左右看来看去,显是压根不晓得怎么“请”的。或是打算敷衍一番,实在不成,再瞎编几句话,真要退了。他有这心思,也实属平常。这些匪首聚在他身边不是为了忠义,甚至也不是为了往后这位朱大将军真得了什么天下,能分得一杯羹。
这些人目光短浅,该是只为眼前的钱财、美色的。之前退到秘境中还想着能重杀回孟家屯,但如今一下子折了一半人,其中不少又都是匪首们各自带来的,要朱厚真一意孤行,非要他们上阵,搞不好当场就要哗变。
见此情景,李伯辰心中一急,立时叫阴兵扑了过去。
那些匪首原本还在七嘴八舌地劝,阴兵往他们身上一冲,登时打了个结巴,只觉头脑一阵恍惚,身子也凉了一凉。
好容易缓过神,正要再开口,李伯辰便叫阴兵再冲了一回,又叫他们浑身打起冷战。
这些匪首都有修为在身,个个身强体健,晓得打这两回冷战绝非受了凉。且此时甲胄在身,又是仲春,哪里来的刺骨冷风?一时间个个惊疑不定,都不敢开口了。
朱厚听他们一时间没了声音,心中也是一愣。正要开口问,却听咚的一声闷响,脚下土地都颤了颤。往前定睛一瞧——
身前十几步之外,突现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石头黑黝黝,但上面似乎还刻了字。朱厚愣了一会儿,叫人取来火把,慢慢走上前去一照——
只见其上共有八个笔锋凌厉的大字:苍天已死,红天当立!
朱厚心中又惊又喜,一时间竟呆住了。等回过神,正要转身厉喝,却见眼前一花,周遭景物变得一片朦朦胧胧。
就在这块青石旁,现出一个神人幻象。那神人面目看不清楚,却只觉威严无匹、高贵不凡。身旁更是列着二十个天兵,个个顶盔贯甲,人高马大。
饶是此刻朱厚浑浑噩噩,也晓得这正是自己之前在梦中所见那位怖畏真君。正待开口,便听神人喝道:“朱厚!你已得天命,此时还在犹疑什么!?”
朱厚心中念头一转,话却脱口而出:“真、真君,死了太多人,我没胆了!”
他听着自己这话,登时吃了一惊,正欲再说几句,却听自己又道:“哎呀,我怎么说了这个?真君要恼我!”
神人又道:“你既知我乃怖畏真君,岂不知这怖畏二字,就是要以血肉供养?”
“你只管率军前去,自有本君庇佑!若再有犹疑,必遭天谴!”
说了这两句话,朱厚又觉眼前一黑。等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已躺倒在地了。他站起身往后看,只见兵将都已跪倒了一片,人人不敢做声。
稍待片刻,周先生连滚带爬地从后面赶上来,压低声音叫道:“红天当立!红天当立!大将军,正应你这个朱字!!”
朱厚深吸一口气,只觉周身热血沸腾,沉声道:“刚才我又见着了真君。真君对我说,只消率你们奋勇向前,自有天兵相助!兄弟们,荣华富贵,就在今日这买卖——退则遭天谴,进,往后都是开国的元勋!打起精神,跟我干他娘的!”
匪兵登时齐声应和,全不复之前的胆怯畏惧。
朱厚大步走到马旁边翻身跳上,又接了长枪,向前一指,道:“跟我杀!”
这一百人立时滚滚而去,直扑阵中。
李伯辰掠行在朱厚身边,瞧见这一幕,心中暗道,此界有灵神,办事到底方便。要是来处,想叫一群乌合之众生出如此胆气,不知道要经过多少调教。
但更方便的则是他自己那一界——他从阵中掠过,已勾了近两百的人、妖阴灵。又起咒去了那一界中将这些阴灵草草炼成了阴兵,虽说难当大用,可冲人神识却已足够了。
原野上的隋军本在追讨残敌,此时见着又杀出一彪兵马,也并未慌张。只听号角长鸣,很快便结了阵。驰骋歼敌的游骑亦汇成两支,准备一旦接战,便从两翼突入。
但未等朱厚所率的骑兵冲到阵前,隋军官兵却忽觉身上一凉,仿佛平地起了一阵阴风。叫这阴风一冲,寻常人只觉头脑里轰的一声响,连手中兵器抓没抓得稳都不晓得了。纵是有修为在身的,也觉得气血运行不畅、耳中一片嗡嗡声。
说时迟那时快,前队骑兵轰隆一声撞入阵中,登时将前几排冲得七零八落。须臾雨,后方步兵又跟上,虽说手中兵器长短不一,可个个儿龙精虎猛、双目尽赤,眨眼间便将隋军斩杀了一片。
人一死,李伯辰立时将阴灵又勾了,炼成阴兵,再放出来。
朱厚这些兵马算不得训练有素,可如今见自己势如破竹,又见了血、且原本就不是什么良善百姓,便当真愈战愈勇了。
等双方混到一处去厮杀时,李伯辰虽不好再用阴兵,但隋军一时间被杀破了胆,纵使几个人凑到一处结了阵,也很快就被不要命的匪兵冲溃了。
李伯辰见此情景,心道,要现在对我那十几个兵说话的话,就该是——训练、军纪自然顶顶要紧。可做这些,也正是为了眼前这事:在战阵上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心与勇气!
朱厚在几个匪首的护卫下来回冲杀了几遭,浑身浴血,面目都糊住了。却哈哈大笑,将长枪一点,又挑飞一个隋兵,高喝道:“朱厚在此!真君庇佑!谁敢与我一战!?”
见原野上隋军失利,营寨中鼓声又变得急促起来。
不多时,再有一支兵马冲出。一员将领身着白盔白甲,手执大戟,面目沉稳威严,身后跟了两百余人。前突一段,那将领将马一勒,亦大喝:“好一个邪神灵主,竟然使阴兵?!敢在本将军这里撒野!”
他话音一落,抬戟一指。只见戟尖炸起一点白光,随即成了一道光晕,一时间照得原野上亮如白昼,闪电一般。
李伯辰此时正要将阴兵唤回,但那些刚炼好的阴兵一遇着这白光,登时像遇了火的蜡人一样,化做一滩绿雾。只有他先前那二十来个兵才能勉强抵挡,可也都身形模糊,像是要散了。纵是他自己,也觉得心神一荡,头重脚轻地恶心,仿佛力气全被抽去,随时都要被吹走。
他心中一凛——此人竟能看得到场中阴兵?
不……该是能感应得到。修行人晋入灵照境,便是灵台神照之意,可不借助符箓、咒诀感应到阴灵的存在了——
此人就是常秋梧所说的魏宗山?
第二百三十二章 君侯在七千字大章里进行了出色表演
这是他头一次见着灵照境的修行人。
其实依李定所言,那位无经山君也是灵照境。可山君、河伯、地师等的灵照与人的灵照相比,便好比一个是一支千人的军队,一个是战力等同千人军队的人。
那些地上灵神的力量来自于所辖山川土地江河,其中的猛兽阴灵亦可视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要单独拎出来,实力未免大大折扣。
因而李伯辰一瞧见此人,立即往后一掠,再用铁索收了些阴灵,便奔回到肉身之中了。
从他出窍到归窍,约用了两刻钟的功夫。睁眼一看,人还都在他身边,附近堆了四五具妖物的尸首。
常秋梧一见他睁眼了,忙道:“君侯,今夜看来是夺不了车了,那朱厚不会是魏宗山的对手的,你已经引得两军相争、叫隋军伏尸近百人,朱厚也眼看要败了,算是我们大胜,还是快走吧!”
李伯辰此时还觉得头有些晕,身上也一阵一阵地泛酸,体内甚至有些灵力耗竭之感。阴灵出窍没有肉身庇护,自然要脆弱许多。又受了灵照境修行人的一记术法,看来是险些将真元也伤了。
但灵力耗竭这种事,李伯辰是最不在乎的。他心中一起咒,片刻之后就已精神饱满地站起身来,道:“不急。还可以再看看。”
常秋梧还想说话,但方耋沉声道:“常先生,君侯已下了令。先生要是怕,就请先回吧。”
常秋梧张了张嘴,也只得按着剑柄闭口不言。
此时魏宗山所率百人在大营外排开阵型,那边朱厚见了他的本领,也是一惊、趁此机会,被混战困住的隋军忙突围了一些,与魏宗山的人合阵。可原本也是摧枯拉朽的百人队,如今却只剩下五六十的残兵了。
或许是因瞧见了之前大石上的刻字,朱厚如今倒很硬气。哈哈一笑,喝道:“来将通名!朱某刀下不斩无名之辈!”
他手底下那些匪兵显然不晓得魏宗山的厉害,挟着胜了一场的余勇,亦大声叫嚣起来。
魏宗山面沉如水,冷哼一声,道:“我乃魏宗山!”
朱厚一挑眉,笑道:“什么鸟名字,本大将军没听过!”
又拿枪将他一指,道:“姓魏的,看你人模狗样,可敢和我斗一斗?要我输了,即刻退兵。要你输了,把老营给我让出来!”
常秋梧听到此处,忍不住低声道:“朱厚在取死!他连一招都走不过!”
但李伯辰心道,只怕未必。
他一直觉得朱厚有古怪,可始终没找到哪里不对劲。这人不但转了性子、修为突飞猛进,还对他儿子朱毅的死很无所谓,怎么看都是全变了个人。李伯辰总觉得,他身上该藏着些什么东西。要真与魏宗山对上,到了生死关头,或许会将那些东西逼出来的。
魏宗山听了朱厚这话,板着脸沉默片刻,忽然哈哈笑了一声,喝道:“好,来!”
他一打马,便冲到阵前。朱厚亦双腿一夹马腹,持着大枪迎了上去。
两个军阵之间约有五六十步的距离,两匹马眨眼之间便交错了一下。只听当的一声响,一杆大枪嗡嗡飞着上了天。
待两人都拨了马头,只见魏宗山稳如山岳,朱厚却已空了手。他身子在马上晃了晃,好容易才坐稳了,立时喝道:“他娘的,欺负老子一条胳膊,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你也只用一只手!”
魏宗山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只道:“好。再来!”
他说了这话,打马便又向朱厚冲去。李伯辰先前见他答应与朱厚在阵前独斗,还觉得此人颇有些气概。但此时朱厚的大枪脱了手,魏宗山只道了一声好,却不许他去拾枪,显是心存了玩弄的意思。
倘若此人与朱厚一般,都是养气、甚至龙虎境,李伯辰或许还觉得战阵之上不是讲情面的地方、情有可原。但他已是灵照,纵使赤手空拳,击杀朱厚也易如反掌。如今却来了这一出,实在叫人大为不齿。
朱厚一见他应了一声便直冲过来,立时打马就逃。他只有一条手臂,此前持枪交战的时候,是只凭着腿力夹着马腹的。如今没了枪,就用手去拉着缰绳。但纵使如此,马只跑了几步,他就从马背上掉了下去。
李伯辰心道,看来他刚才只受了魏宗山一击,就伤得不轻。从前自己是灵悟境的时候,李定曾说自己的力气可以媲美龙虎境了。如今自己已是养气境的巅峰,不知道相比魏宗山的力气如何?
那边朱厚落了地,魏宗山脸上笑意却愈盛,策马过去,一戟戳了下去。朱厚忙在地上一滚,避开了。口中大喝:“兄弟们一起上!咱们有真君庇佑!”
魏宗山闻言哈哈大笑,又玩弄似地再往地上一刺,道:“真君?怕是邪灵!”
又喝道:“全军出击!”
听着各自主将的号令,数百人立时再次绞杀到一处。但这回已无李伯辰的阴兵相助,魏宗山又将朱厚打落马下,隋军士气高涨。两波人潮一相撞,匪军即刻落了下风。他们虽还有余勇,但也只是凭着一腔血气罢了,并不十分懂得进退配合,眨眼之间就被隋军突入阵中,渐渐被分割开来。
常秋梧见此情景,忙道:“君侯,你要实在想夺车,那就趁现在吧!”
李伯辰晓得朱厚这话不假。此时营中大多隋军都出战了,且瞧着即将获胜,也许会放松警惕。朱厚这些兵马至多能再撑一刻钟,随后就要显露败相,此时去夺车,也有极大把握。
但他瞧着朱厚在乱军中左突右闪地周旋着、魏宗山策马闲庭信步般地一戟一人、缓慢逼近的模样,心中却又动了动。他实在说不出什么感觉,但只是觉得,时机还未到。
但他也知道,凭“感觉”做决断,实乃战场大忌。便轻出一口气,正要开口,却见魏宗山已逼到朱厚近前。朱厚在大喊大叫,但原野之上杀声冲天,李伯辰是听不清的。可觉得他或许喊的是“真君救我”之类。
魏宗山微微一笑,一戟刺入朱厚腹中,将他钉在地上。朱厚吃痛,双手一扬,指尖泛起白光,似是使了一记术法。但白光射在魏宗山的甲胄下,登时散了。
魏宗山又将大戟一绞,朱厚双目圆睁,不动了。魏宗山盯着他瞧了瞧,随手击飞一个身旁的匪兵,将戟一提、低叹口气,似乎一时间索然无味,也不理会正在混站的隋、匪军了,拖着大戟便往营寨那边走去。
但他只走出四五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停住脚,猛地转脸往身后看去——
只见朱厚又站了起来。
他肚子上有个巨大的豁口,肠子都流出一半。但此时双目尽赤,身子挺得像一杆大枪一样直。站起的也不单是他,还有在战阵之上的那些尸首。但这时双方混战一处,活人的身上也都是血肉,若非李伯辰在旁观,也是难觉察异常的。
紧接着,周遭的黑暗中忽然响起叫人头皮发麻的嘶吼。李伯辰一听便晓得,正是此前那些妖物的。两三百的妖物,死了一半还多,原本都做鸟兽散了。可如今竟又重聚了回来,眨眼之间便从荒草丛中蹿出,直扑战团。
这些妖物原本仅凭本能行事,可如今却像是有了统一的指挥,竟懂得配合进退了。那些大妖身边环绕着小妖,力大体壮的奔行在前,轻便灵巧的则被掩在后方,一入人群,竟也不是不分敌我地厮杀,而只攻隋军。
突逢异变,隋军一下乱了阵脚。待又发现倒地的同袍竟也死而复生、挥刀相向,更是慌乱一片。
魏宗山大步奔至朱厚面前,挺戟便刺,可朱厚此时灵活得像一只猴子,往后一纵,便跃入人群中了。以魏宗山的修为,其实对付这些妖物、死人也不在话下。但他却未大杀四方,只一边将身周妖物击退,一边大声呼喝,似乎是在下令撤兵。
稍后又一挺胸膛,戟尖再散出白光,声音也仿若雷霆:“此地灵神!你当真要干预生人之事!?不怕天殛吗!?”
听着他这一声喝,李伯辰顿觉头脑一片通明,立时想明白朱厚身上的古怪是什么了——
是山君!
他立时阴灵出窍,往那些尸首身上看。只见战场之上游荡的阴灵全没了,倒是每具尸首上都泛着幽幽的绿光,该是阴灵附在上面了。
能号令这些妖物、阴灵的,自然是此地山君了!
但李伯辰也晓得,山君乃地上灵神,只能理会辖内之事,不可轻易干涉生人。若有违背,据说便要像璋山君一般,遭受雷刑天殛。可魏宗山口中的“此地灵神”,为何敢如此?
只怕就是因为朱厚!
他之前在山中见着一个“山君”。但那似乎是名为足蜍的妖兽阴灵与此处山中空缺的气运融合了,尚未掌握什么神通。他那时候就在想,原本的山君哪里去了?
足蜍是不可能将它杀死的!
他如今却终于有了个推断——只怕原本那山君,是如璋山君一般,自己将气运给让出来了。
璋山君让出气运,随即受了雷刑。可这里的山君让了气运——自己这北辰尚不能理事,那一界更是空荡荡的一片,没人给他天殛的。
那,只怕朱厚发现了雷云洞天秘境也并非误打误撞,说不好就是那让出气运的山君使了什么法子,附到了朱厚身上,又叫他打开了秘境。朱厚,也因此才性情大变、修为突飞猛进吧!
可如今的朱厚,到底是朱厚,还是山君,又或者是“朱厚和山君”?
但此时李伯辰已暂且无暇去想这些,猛地站起身,喝道:“听令!”
身旁人瞧见远处的变故,本也都在发愣。听着他这一声,登时吓了一跳。
李伯辰又喝:“常奉至,随我去夺车——余下人仍守在此处接应!”
话音一落,未等方耋说“得令”,便已向远处隋军营寨掠去。常秋梧是愣了一愣,才忙按着剑柄跟上。
此时魏宗山喝了那句话,便带兵往后撤去。但妖物与死人却似乎不肯放过他们,一波接一波地攻上来。魏宗山不知在想什么,见“此地灵神”并未答他,便也不再出手,只下令收拢的残兵结队守御,他则面色阴沉地往远处群山之中眺望,又转脸往妖物、死人当中找寻,似是想瞧瞧朱厚在哪里。
李伯辰趁这当口奔至隋军营寨另一侧墙外,见墙头守军已稀疏许多,几乎都在往西边战场上看,脸上皆有些虑色。常秋梧跟了上来,两人飞快跑到寨墙之下的尸堆中,常秋梧道:“君侯,要我做些什么?”
李伯辰道:“你听好,你就待在这里——这是军令!”
常秋梧愣了愣,李伯辰又道:“这是叫你在这儿接应我。不然咱俩要都在里面出了事,就麻烦了。”
常秋梧这才点了点头。
李伯辰便在腰间曜侯上一拍,阴兵立时扑上城头,冲得几个守军头晕目眩、心神恍惚。他趁机纵身一跃,借着夜色掩护落在他们身旁。还未等这几个兵觉察,又一跃,落入营中了。
是他运气好,此处是营寨南门,隋军似乎是把军械粮秣都存在此处了。他正落在一堆披着帆布的麻袋后面,身前十几步远处便是几个军卒。但此时他们正在说话,又有一人走得稍远了些,去向另一人问了些什么,随后又走回来。
李伯辰屏息凝神,听走回来那人低声道:“不得了了,听着没有?在世灵神……我的妈呀,是魏将军瞧见这里的山君了吗?”
另一人道:“怎么可能?!”
先前那人道:“什么怎么可能?钱旭忠刚从医营那边回来,说魏将军传了令,可能要用披甲车——传令那人说死人都站起来了!”
另几个人都被这消息唬得一怔。稍待片刻,才有人骂道:“操他姥姥的,咱们不好好在玄菟城待着,跑这儿送死来!魏宗山前两天带人来的时候不是神气得很吗?尽给咱们罪受,现在怎么硬气不起来了!?他妈的,到底是个叛将!”
另一人斥道:“小点声,你不要命啦!”
李伯辰听得此处,立即起身从麻袋后走出,绕到这几个兵身后,厉喝:“好大狗胆!把你们的话再说一遍!”
那几个人被他这一喝,都像被咬了一口,差点跳起来,忙转了脸看他。见他一身黑甲,面色不善,都将头低下了,道:“将、将军……”
隋军当中有制式的甲胄。但稍有财力将官也会自己花大价钱买好甲——有的甲内刻了各种符印、小阵,虽说价值连城,可为了保命,也会不惜重金求购的。譬如魏宗山那甲,便不是制甲。
这几个人说魏宗山前两天才带人来,李伯辰便将他们诈了一诈。瞧他们如今的反应,该是已将自己当成了魏宗山的亲随将领之一了吧。
李伯辰便不等他们再开口,又骂道:“我家将军在阵上浴血厮杀,你们这些混账倒在这嚼舌根!是不是想领上二十军棍?还是想把脑袋挂在营门上?!”
依隋军军律,妄议上峰该领军棍二十。要是谣言惑众、动摇军心,则要斩首、挂在营门示众了。他将这两条说了,自是无人再敢疑心他的来历。几个兵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叫“将军开恩”。
他们这么一叫,墙头几个守军也转了脸往这边看。李伯辰立时瞪回去,喝道:“看什么?!”
那几个守军一哆嗦,赶紧又把脸转过去了。十几步之外本还有几个人,也忙避得远远了。
依隋军军律,战事一起,营中鼓声便不能停。李伯辰看着他们跪在地上,又叫军鼓在他们心头敲了一会儿,才喝道:“站起来!我问你们,披甲车的车长、机工呢?我怎么找不见他们了?”
一辆披甲车共载十人,车长便是十将。这营中有五百来人,十将也只有四十多个,且车长与寻常十将不同,一般的兵卒,也该是都晓得的。
这几个兵唯恐李伯辰再追究刚才听着的那些话,一人忙道:“禀将军,我刚才还看见方车长了,他说正要去检车呢,就刚才刚过去的!”
李伯辰骂道:“检个屁!我横竖没找见人!耽误了军情你们几个脑袋都不够!”
又将说话那人一指:“你这就带我过去,我看他到底在不在!”
那人战战兢兢地起了身,道:“将军,我真瞧见了——”
李伯辰在他身后一踢,喝道:“走!”
那人不敢再说话,一路小跑地往前了,李伯辰立即按着刀柄跟上。
营中此时也没剩下多少人。一路上瞧见的多是运送伤兵的,皆神色仓皇,没空留意他们。这五百人的营盘说小也不小,说大也不大。没过多时,便瞧见一栋平顶大木屋,一辆披甲车正停在木屋门前,铁甲在夜色中泛着微光。还有三个人正在车边忙活着,似乎是在检车。
带路那兵忙一指,道:“将军你看,那不就是方车长么!”
李伯辰道:“要你说?当老子没长眼睛?滚回去!”
那人如蒙大赦,一句话未回,扭头便走。
李伯辰略一停留,往左右看了看,依稀瞧见木屋中似乎还有六个人在搬运铁箭,该是车队里的兵。便按着刀柄大步走过去,也不看车边的三人,只向屋中喝道:“停下、停下!谁叫你们搬这些的?”
屋子里的人愣了愣,他身边三个人也愣了,都来看他。
李伯辰便转脸道:“刚才来人怎么跟你们说的?搬铁箭做什么?车里还能放得下东西吗?”
隔了一会儿,一人才道:“将军你是——”
李伯辰不等他说完,便道:“赶紧把车检了,只上车长和机工,耽误了魏将军的事,你们一个都没好果子吃!愣着干什么?快点!”
车边三人又互相看了看,说话那人才道:“将军,在下方君风,就是此车的车长——将军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李伯辰瞪起眼:“刚才来人没告诉你们吗!?”
车长愣了愣,道:“回将军,刚才刘将军来,是说叫我们检车——说一会要开出营,再没说别的了。”
李伯辰叹了口气:“妈的,这个姓刘的!”
又道:“你是车长?你过来。”
他一把将人拉开两步,压低声音道:“他没说一会要从南门开出去吗?没说是叫你们运魏将军的东西?”
方车长皱了皱眉:“没啊?运东西?什么东西?”
李伯辰道:“你问我,我他妈问谁?把老子从阵上撤下来弄这些鸟事!”
他说到此处,远处忽然又掀起一波喊杀声。方车长听着这一声,也忍不住转了脸,神情大为忐忑。
李伯辰立时道:“别多问了,快点——这车现在能不能用?能用就上,再晚一会儿,魏将军就已经到南门了!”
方君风这才回过神,想了想,道:“能倒是能,但是,真不带铁箭?车里只还只装了一架弩呢!”
李伯辰冷笑一下:“只怕魏将军是希望一架弩都没有!”
方君风这才道:“好吧……”
又转脸看另一个人,低声道:“老谢,你跟我上车。”
那人道:“哦,我去喊他们。”
方君风道:“用不着,就咱俩——将军你呢?”
李伯辰道:“我不上车你们怎么知道去哪。”
方君风便走开几步,对另一人交代了几句什么。那人看了李伯辰一眼,快步走到屋中去对那六七个人说话,他们便将正在搬的铁箭都放下了。
方君风踩着履带跳到车上,将车门拉开。正要钻进去,却道:“将军,你先请。”
李伯辰心中一跳,没料到此人来了这么一出。披甲车因为要在车内顶部安装床弩,入口处不是直上直下的,而要斜着身子才能钻进去。要不了解这车的人直接往下跳,怕是要磕到脑袋。
方君风叫自己先进,是疑心自己的身份么?此时营中鼓声隆隆、营外喊杀声沸反盈天,这人还能如此警惕,实在叫李伯辰有些意外。
但他在无量城时不但进过披甲车,还开过。因而也不多说,跳上车顶,一手扶刀,一手在边沿一勾,斜着钻了进去。
车内也算宽敞,能叫人猫腰站着。他落了地,周围漆黑一片。心中忽然一惊——这方君风会不会把自己关在里面!?
但又听得一声响,方君风也钻了进来,随后拧亮符火灯。随后那姓谢的机工也进了车,将车门拴上。
事情已做成了一半。李伯辰便走到车中坐了,道:“方车长,走吧。”
方君风应了一声,坐在左前方,老谢则坐到了车尾。
方君风拉动几个铁杆,便听着车内嗡的一声响,随后便是机括运转的轧轧声。披甲车要从开动到真能走起来,得等上五六分的功夫。李伯辰握着刀柄,面色如常,心中却只道快点再快点——要此时魏宗山再派个人来催车,搞不好他就得杀了车内二人,试着自己开车冲出去了。
三人在车内沉默片刻,方君风开口道:“将军,怎么称呼?”
李伯辰道:“姓李。”
方君风点了点头,道:“后面那位是老谢,叫谢愚生。”
李伯辰应了声:“哦。”
方君风又道:“李将军,我听说外面好像有山君?还有妖物和死人?真的假的?难对付吗?”
李伯辰道:“不好说。其实也还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山君,但魏将军怕真把一地灵神激怒了,也不好动手。”
他说到此处,意识到眼下的语气是“李伯辰”的,却不是今夜的“李将军”的,便又道:“不过管他个鸟。魏将军也得要命啊,见势不妙自然要退的,我琢磨咱们也没什么大事儿。”
方君风点了点头,再道:“李将军,你在外面杀了几个?”
大概已过去四分了。李伯辰听着轧轧声越来越响,车身也震得越来越厉害,晓得即刻就可以开动了,便随口道:“也不多,七八个吧。”
方君风没说话,再隔一会儿,低呼一声:“怎么回事?李将军,你看这是怎么了?!”
他妈的,不会出毛病了吧!?
李伯辰立即起身弓腰走到方君风身旁,正要开口问“什么怎么了”,心中却忽然一跳——
他刚才干吗问自己杀了几个?
脑中念头又一闪——自己的甲是干净的,身上也没有血腥气!
说时迟,那时快,这想法刚一过脑,便见方君风掌中寒光一闪,直往他脖颈刺来。幸而李伯辰有了准备,抬手一格,将方君风的手腕压在车顶了。他开口要叫,李伯辰一掌劈在他脑袋,将他击晕了。
此时车后那谢愚生才道:“……怎么了?”
李伯辰一把撸下方君风的头盔,往后一掷,将他也给击晕了。
对付这两个人,简直是手到擒来。可李伯辰此时却觉得出了一身冷汗,还有些后怕。这方君风是他娘的什么人,脑子怎么转得这么快?
此时披甲车车身猛地一震,李伯辰晓得是可以开动了。便将方君风搬到一旁,自己坐了上去,将拉杆一扳。
轰隆一声响,大车向前驶去。
第二百三十三章 再放把火就好了
大营中停披甲车的车营算是较为空旷的,往南门走,则要经过医营,道路也不算狭窄。李伯辰从前虽开过这东西,但毕竟无法与受过长期训练的车长比,他只得小心翼翼地透过前方狭窄的目视口瞧着路,叫车尽量缓慢而平稳地往南门去。
所幸此时战鼓还在响,营中人不算多。偶有人数较多的一队兵匆匆过去,也都是往西门前的战阵上去,顾不得过问别的事。至于寻常戍卫的军卒,更没资格将这车拦下、问要往哪里去。李伯辰在无量军的时候,披甲车的车长十将都直属统领一级,仅战时向带队百将行报备之责的。
等他到了之前遇着那几个兵的地方,终于看到营寨南门。
那几人还守在军械粮秣处,但或许是被李伯辰之前吓了一遭,如今脸色都不好看,也不说话了。
李伯辰将车停了,从车顶探出半个身子,道:“还愣着干什么?开门!”
之前被他指派去带路的人见到从披甲车里探出个人,该本以为是方君风,正打算露个笑脸,却看见是李伯辰,那笑登时凝在脸上了。
李伯辰皱眉又喝了一声:“去!”
那人才赶忙往寨门跑。可到了门前又怔住——他是守军械粮秣的,又不是守门的。寻常人家开门关门,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可在大营中开营门、且是在战时,闹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之前他畏惧李伯辰,是因为担心一旦出言不逊把这位将军惹恼了,真将他们说的话告上去、或因这个由头责罚一番。但只要放低了姿态,将罪给认了,“李将军”倒未必真会为难——同在营中、为国御敌,谁都不会喜欢打小报告的。
“李将军”若真因为这种小事就报给魏宗山,只怕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因而伏低做小一番,此事过去,大家都欢喜。
但眼下这事可不同于“妄议上峰”——犯了那一条,最多结结实实打二十军棍,要能捱过来,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可在战时私开营门,一旦查实,立时就要死的!
那人想到这一则,咬了咬牙,转过脸叫道:“将军,卑职无礼——能不能叫方车长出来递个腰牌?”
李伯辰一皱眉,骂道:“蠢材,他出来了谁开车?”
但那人还是说道:“将军,没有腰牌,再给我一个脑袋,我也不敢开营门哪!”
李伯辰想了想,道:“啰嗦!滚去一边等着!”
那人忙道:“好、好!”
便走到一旁站着了。
李伯辰缩回车中,将车门拴上,已猜出此人所想。
这个兵也算尽忠职守,那就是要硬冲了。如今这披甲车加了履带,用以操纵的那些拉杆也有了些变化,但大体该是没差太多。李伯辰循着记忆中的操作之法,将脚板狠狠一踏到底,又把两根铁杆死命往后一拉,只觉得披甲车轰的一声颤了颤,差点儿在原地蹦起来。
一息之后,大车轰隆作响,猛地往前冲去。
退到门旁那兵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车头便已撞上木门。这披甲车原是用来在北原阻拒妖兽的,眼下这木门被车头一撞,轰然垮塌。李伯辰只觉身子微微一顿,便已冲出了大营。
这时,才听着那兵在后面大呼小叫:“有人冲营……偷了披甲车!”
但李伯辰心知此事已成,用不着理会他了。如今营中骑军全在阵前,他这披甲车全速行驶,那些步卒无论如何是追不上的。只消行至结界边缘、开进去,另一边的隋不休再做法将结界合拢,这车就是自己的了!
他想到此处,听着头顶微微一响,便在车中吼道:“奉至!?”
车顶常秋梧道:“君侯,你真拿着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十分欣喜。李伯辰正要叫他瞧瞧西边战场当中形势如何,却听常秋梧忽然又喝道:“君侯,东边来人了——也是一辆披甲车……约莫百多骑!”
该是另一座营中的援军吧。此营中的军鼓声变成了三长两短,是在求援。看起来在山君的统驭下,那些妖物变得极难对付了。魏宗山该是不清楚如今这山君是怎样的一个状况,否则以他的修为,对付那些妖物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伯辰便在车中喝道:“那车离我们多远?”
常秋梧道:“不远了不远了,也就百多步!”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倒不急了。他进了车中才发现如今这披甲车虽然变得更大、更重,可因为换了履带,速度倒是比无量城的更快了。
那百多骑一定追不上他们。至于那辆披甲车,载了十个人,速度最多与自己这辆不相上下,也没什么办法的。
但刚想到此处,听常秋梧又道:“君侯,那披甲车上的人在往下跳!”
往下跳?李伯辰随即反应过来——他们是想要减轻重量吧?难道是想要来撞自己么?对,要自己是追兵,也会这么干。宁可毁了,也不能叫人夺了去。
李伯辰刚想叫常秋梧也跳下去,心中却起了另一个念头。便喝道:“奉至,能不能看到车顶有个门?”
稍待片刻,常秋梧道:“能!”
“把那门给轰开,你进来!”
他话音一落,便听得车顶嗵的一声巨响。又响了两下,似乎车顶铁门被轰得变了形,露出门拴。又是叮的一声,该是常秋梧将铁栓斩断了。
而后才是“咚”的一声、“哎呀”一声,常秋梧落在了车里,又翻身爬起猫腰走到李伯辰身旁,道:“君侯我进来了!”
李伯辰一把抓过他的手按在一根铁杆上,道:“看着了吗?我踩的这个!你踩住,拉着这跟铁杆,不放开就好了!”
常秋梧倒是一句废话也没多问,李伯辰腾出空,他就赶紧挪了过去。
李伯辰便躬身走到车中段,双臂一发力,跃了上去。刚露头,便有几支羽箭袭来,但这车跑得极快,那箭都软绵绵的,撞着他的铁甲,叮当几声都落去一边。他瞧见之后那辆披甲车此时大概相去五六十步,说明渐渐追上来了。
自己这部车里有三个人,还都穿着甲,也是不小的重量的。
但他倒是有办法对付这车——出发之前,他可是在屯中的一片荒地里转了好大一圈。
他走到车尾,双手牢牢攀住边沿,心中默诵咒文。下一刻,一块大石嗵的一声砸在车后的地上。又是几声响,十来块一人多高的石头便在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片,仿佛地底下忽然冒出一片石林。
眼下还是夜里,光线昏暗。后面那车快到石头近前才发现那么个大家伙,车长该是想要去避,可已晚了。车子只来得及微微一斜,便轰隆一声撞了上去。
这石头是新收的,并未被灵气淬炼多久,算不得重。因而披甲车将石头撞倒,自己也斜斜跃起一段,在地上滚几滚,仰了壳。
那百多骑还在披甲车后面,瞧见这变故都大吃一惊,不晓得是什么术法,纷纷放缓了马速戒备起来。经此一遭,双方离得越来越远,再没可能追上了。
李伯辰便转头往西边的战场看了一眼,却发现又有一只隋军冲入战场当中,将妖物与死人的队伍拦腰截断了。打朱厚死而复生到眼下已过去两刻钟,起初隋军见了这变故,都惊恐慌张,但在魏宗山的弹压下,慢慢定了心神。新来一支隋军该是另一个大营从北边绕过来的援军,这下两军夹击,那些妖物又没有兵甲,渐渐处了下风,便又被杀了个七零八落,不剩多少,眼看就要败退了。
不过经了这样的三场仗,隋军也死伤了足有两三百人。再加上朱厚的那些人,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已经有四五百人殒命在这片原野上了。夜风拂过,只觉天地之间一片血腥气。
李伯辰看着远处的满地尸首,心道,这都是因为我要夺这辆车。
他有些物伤其类之感,但并不觉得后悔。在无量城那三年的经历,叫他拥有了一种奇特的本领。在平时与人相处时,总想要宽容再宽容些。可一旦拿起刀枪上了战场,心又变得像石头一样,见了再多的尸首,也只叫自己觉得这是“另外一码事”,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略松了口气,打算跳回到车里。但这时忽觉前方白芒一闪,而后空中狂风大作,一道亮芒无声无息地钉在了披甲车前方。这亮芒虽无声,但一旦落地,百步之内的荒草都被轰得紧贴在了地面上。周遭瞬间万籁无声,下一刻,才听着排山倒海般的爆鸣,一阵小龙卷平地而起,要不是李伯辰死死抓住入口边沿,就要被掀翻到空中去了。
饶是披甲车这样重的大东西,也被这阵风掀得歪了一歪,随后前行一段、猛地一顿,停了下来——或许是车中的常秋梧被车一颠,摔到别处碰着了什么东西。
常秋梧在车内闷声闷气地叫道:“君侯,怎么了!”
李伯辰眯眼往远处一看,沉声道:“奉至,出来吧,怕走不了了。”
北边正有一支人马往这边疾驰而来,当先那白盔白甲的将领,正是魏宗山——掌中大戟上的微芒还未散去。
此时离方耋他们埋伏的地方也就只有百余步了,要再像刚才那样疾驰一段,不到一刻钟也就回到结界中了。
可既然魏宗山终于得了空,瞧见了他们,怕是很难离开了。
常秋梧从车中跳出,也看到他,想了想,道:“君侯,这车……要不往后再想想办法吧?”
李伯辰道:“外公既然知道这人在营里,还敢叫我来夺车,难道没什么应对的法子么?”
常秋梧道:“只怕是保得住人,但保不住车的。”
说这几句话的功夫,魏宗山的人马到了车前两三十步远处,而后又听得马蹄隆隆,是之前那支追击的百人骑兵队也围了过来。魏宗山驻了马摆手叫伸手兵卒止步,眯眼一看,沉声道:“今夜山君作祟,却又来了你们这一路。什么人?敢劫本将的大营?”
常秋梧挺身一拱手,道:“魏将军,好久不见。”
魏宗山一打量他,道:“哦,是奉至兄。的确好久不见——二十年前临西地一别,再一见,你年华已逝啊。”
李伯辰听他这句话,心中暗道不妙。之前看此人戏耍朱厚,就觉得他虽然看起来威严沉稳,但只怕心胸并不宽广、气量也有些小。一些或许是天性如此,另一些,该是因为这些年做了叛将却不得重用,郁郁难平吧。
无论常休与常秋梧之前有何种办法,但他此时说常秋梧“年华已逝”,只怕是因今夜战事不顺,又发现此处的事,更愤懑满怀了。
此时又听着身后一阵脚步声,原来是方耋带着那十七人跑了来。到了车旁,方耋厉喝一声,都刀枪出鞘,把后方护住了。
李伯辰原本叫他们原地待命,如此算是违令了。但他倒觉得很高兴,这至少说明这些人瞧见今夜连番大战,不但没被吓破胆,反而渐渐适应了。
常秋梧该也没料到魏宗山说了这句话,愣了愣,才道:“魏将军误会了。我们不是劫营,乃是看这车里的人见势不妙要逃,才把车拦下了。如今将军既然解了困局,这车自当原样奉还的。”
李伯辰听得发怔——这瞎话也太不高明了,偏偏常秋梧这人还说得一本正经吗,他是自己也信了吗?
魏宗山笑了一下,道:“原来如此?那我该谢你了——奉至兄,和你身边这位朋友一起到我营中做客可好?”
李伯辰看到常秋梧又愣了一下,显然也没料到魏宗山会这样说。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口道:“魏将军,今夜做客怕不合适。那些匪兵残余仍未追剿,你的人也损失惨重,该好好想想如何善后了。”
魏宗山这才看他,冷笑一声,道:“区区匪兵何足挂齿——你是什么人?”
李伯辰抱拳一礼,道:“在下从前也曾从军,如今和奉至兄一起做事。将军说得是,匪军就是匪军——之前那匪首出言狂妄,我还以为会和将军你战个难解难分,没料到一招就败了。哈,我还对奉至兄说,至少能撑个三招呢。”
魏宗山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犹疑片刻,才道:“哼,三招?今夜在这战阵上,能在我手下走过三招的,怕是没有。”
这人可真上道。
李伯辰立时道:“将军这话未免自大了吧?我看那匪首似乎是养气、龙虎。区区在下恰好也是养气境,却觉得本领要比他高些。自觉胜不过将军,但三招还是没问题的。”
魏宗山冷冷一笑:“凭你?你所修术法自然和那匪首不同,但到底……”
他说到此处,闭口不言。
李伯辰登时明白,这人是晓得自己的身份的。常休明知他在营中,还叫自己来夺车,大概是借此人之手给自己一个教训,好往后听话一些。
可自己这身份至关重要,常休若无十足把握,不至于如此行险,想必之前两人已接洽过了。难不成是这魏宗山自知在隋军中出头无望,打算又做叛将了么?
那看他如今这做派,搞不好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若往后跟了李生仪,那没什么大不了。要是跟了“自己”——反正是和常休做事的,也不大忌惮自己这养气境的君侯吧。
嘿,这些人,都当我是软柿子。
李伯辰便道:“魏将军,那咱们就来过过手——我能接得下你三招,今夜这车我就带走。我要接不下,由你将我绑了,送去治罪如何?”
常秋梧大骇,低声道:“君侯!”
魏宗山也愣了愣,似乎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什么。李伯辰暗道,嘿,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你们个个都要给我点颜色看,那我可就不要命了——未必常休真敢叫我被绑了?未必你魏宗山真敢将我绑了?
——或许也有可能。但自己做这个什么君侯,已是头痛于人情往来,很不自在的了。要还得总受个什么驾驭制衡之类的鸟气,那还做什么?不如躲起来自己修行,找高天子行荆轲献图之事!
魏宗山又迟疑片刻,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一笑,道:“这么说你在向我叫阵?也好,我就瞧瞧你这养气境有何种手段,能如此狂妄。”
他说了这话,翻身跳下马来走到阵前,将大戟一横,道:“我也不欺你的短处——你腰间只有一口刀,说说看,是比短兵还是比长兵?”
常秋梧听了他这话,忙道:“君侯你万万不可!此事有我们的错处你不可意气用事!”
李伯辰一笑,道:“奉至,人要没了意气二字,岂不成了行尸走肉、木僵傀儡?”
言罢跳下车,使左手将魔刀抽出,也往前走了十几步,道:“战场上哪有那么多规矩,自然是有什么就用什么,魏将军出招便是。”
魏宗山看了看他的刀,笑道:“左手刀?有点意思。”
又喝道:“好,先接我一招!”
第二百三十四章 我是不会杀我自己的
话音未落,他的大戟已探了出来。他这一招其实很简单,仅是往前一刺,去挑李伯辰手中的刀而已。
李伯辰见他使的是这一式,心中便略松了口气——这人来攻的是刀,大概是打算将自己的武器打飞,好叫自己出个丑。可他的力气也不算小,这魔刀一旦入手,又脱不出的,想要击飞怕没那么简单。
短兵对长兵并无优势,李伯辰便将刀往身侧一收,打算先将这一刺让过去。魏宗山那戟上还有两个月牙形的锋刃,他这一刺要是落空了,必会变成侧扫,再往后拖。自己这魔刀锋锐无匹,两兵相交,说不定他那么一拖,便将他的侧刃给斩下来了!
可他这念头刚从脑海中滑过,却见眼前一花,又觉左手中猛地传来一股大力——魏宗山那已戟尖已点上刀刃了!
李伯辰脑中只来及闪过六个字——他怎么这么快!?
下一刻便觉得自己的身子被魔刀带着,斜斜地飞了起来。他心道该是魏宗山这一击速度太快、力道太大,已远超自己的反应了,但魔刀脱不了手,便将自己也带飞了。要真这样摔在地上,只怕之后的两招也没什么脸面领教了。
便一咬牙强运真气,要将身子定下,轻巧落地。可刚一提气,只觉四肢百骸都一阵剧痛,仿佛体内有无数柄刀子在割——魏宗山这一记,只怕还灌注了刚猛的灵气!
李伯辰也顾得不去骂他以大欺小,忙在心中默诵咒文。待下一刻,体内灵气便又顺畅自如起来,可他却知道,自己已在那一界足足调息了半个时辰!
此时也只过了眨眼间的功夫罢了,他觉得脚底一弹,晓得是踩到了地上,忙将另一只脚也踏在地,身子一挺、把魔刀在身后反手一横,摆了个藏刀式,喝道:“魏将军好神力,可惜要打我的刀,还差了一点!”
此时才瞧见,魏宗山已将大戟收回了,脸上稍有些讶色。
旁人见两人过这一招,只觉魏宗山枪出如龙,压根看不清是如何出手的。但李伯辰的身子随即高高跃起又落了地,站得挺拔潇洒、中气十足,该是未落下风。常秋梧先一愣,又一喜,喝道:“君侯好本领!”
他带的那十几个兵也喝起彩来,一时间十分热闹。可李伯辰自己可是知道自己为何摆这个藏刀式的——要魔刀真脱了手,倒好说。但因为没脱手,所承受的力量全传给他的左臂、肩头了。
如今虽将气息调匀了,但一条左臂已觉又麻又胀,要不是在身后贴腰藏着,怕是要被人看到刀身都在微微发颤的。
他平时虽算不上自负,但也算颇为自信。如今遇着魏宗山,却是生平仅见之强。原本还想自己的力道或许不如他,可也不会差太多,却没想到,两人压根没什么可比性!
灵照境已是中三阶、能感悟气运了,果真名不虚传。
魏宗山听他说了这话,微微一笑,道:“你的本事也不错。受我这一击,倒能站得稳——可是准备好接我第二招了?”
他刚才一击是灌注了刚猛灵力,这第二招怕是要更加凌厉,只怕还会用术法的。事到如今李伯辰已实在没什么把握,但心里也略有了些计较,便往前慢慢走了两步,待觉得左臂渐渐好些,才将刀擎了出来,道:“请魏将军赐教——你可也要小心了!”
魏宗山又一笑:“好啊。”
话音一落,李伯辰眼前便又是白光一闪,而后觉得这周遭天地之间似有一股无形之力在瞬间扭曲、流转、直往他身上轰来。那“无形之力”,却并非灵力之类,而更像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势”或者“道”。他顿觉不妙,想调动灵力抵挡,却觉得自己体内似乎也有些东西飞快地往外流逝——这也并非什么具体的生理感觉,而更像是自己“想”到的。
且此时头脑中又闪过一个声音,叫他心里也模模糊糊地生出一个念头,但他眼下无法再细细思量,因为看到魏宗山那戟尖又爆起一点亮芒,就如他此前在阵上施展的一般。
李伯辰晓得自己断无可能看清他的招式、再循迹应对。可早在感觉不妙之前,右手已猛地一抖,一杆马槊登时现于掌中,又拼命往身周一扫,使了个盘枪式。
他如今头脑一片混沌,也不知是不是扫到了什么、挡下了什么。他那柄马槊足有三米长,这么一圈抡下来,也带起一阵疾风、嗡鸣一声响。
待重将这槊在手中执稳了,才觉得眼前的一片白光散去,又觉得左臂一凉。
他心中一惊,暗道我这胳膊是断了么!?
忙低头去看,却见手臂上的甲已全碎了,前臂上被豁了一道口子,血肉翻卷,看这一眼的功夫,才立时由白色变为深红色,流出血来。
他略松了口气,去看魏宗山,却见他掌中的大戟断了。
场中一时寂静无声,就连常秋梧也愣了愣。他先前觉得是李伯辰避过了魏宗山的一招,还喝了彩。可如今见魏宗山使了灵照境的“生灭”之术来攻,但李伯辰竟在掌中忽现一柄马槊,一下子将他的大戟斩断了——他原本已经想好要是李伯辰受了这一击重伤在地,便以魏宗山与常休之间接洽之事来要挟他退去,却万万没料到,李伯辰竟还胜了半招!
隔了片刻,常秋梧才道:“君侯好……本领。”
又忙看魏宗山,道:“魏将军,说好是比试,怎么还见了血?我们已然晓得将军本领高超,不如今夜就此罢手,这车,即刻奉还了!”
但魏宗山此时脸色极为难看,冷冷笑了笑:“的确是好本领。不但能到我营中夺车,还能断了我这宝戟——你手里那槊,可是夺江海?”
李伯辰深吸口气,道:“正是。魏将军,我之前已说了,战场之上自然是有什么就用什么的。”
他答了这话,常秋梧已满头大汗,低声道:“君侯,万万不可再比了。此人心性不定,从前在我**中就常凌虐部属,只怕如今要起杀心的!”
但李伯辰沉默片刻,却道:“奉至,他刚才使的那一招,叫什么?”
常秋梧忙道:“生灭之术。君侯,他是灵照境……灵照境,便可感知阴灵觉察气运了。灵悟养气龙虎这下三境,使术法的时候还都是以自身修为调动灵力,可自灵照境开始便是上祈帝君借运势之力施展,威力不可测!听我一言,切勿逞强!”
可李伯辰却只皱眉不语,过得片刻,又道:“魏将军,我已接下你两招,倘若接了你第三招侥幸不死,这车,可是要送我?”
常秋梧道:“君侯!”
魏宗山将手中的戟杆丢了,向前走出两步,面沉如水,道:“好。你要能接了我这第三招而不死,车就送你。”
李伯辰笑了笑,道:“请魏将军出招。”
但魏宗山却又道:“奉至兄,你这位朋友很有些本领,可惜锋芒太盛。今夜之后,莫要怪我。”
言罢未如前两次一般使兵器来击,却忽在地上踏了七步,走得身上甲叶哗哗作响。又忽然一顿,将右手并了剑指在胸前一竖,身周微芒升腾,冲得他胡须发丝皆腾空舞动,仿佛整个人将要遁入虚空一般。
常秋梧一见他如此,一把抽出腰间长剑厉喝:“君侯你先退!”
说话间人已疾冲而出,向魏宗山挺剑便刺。
但魏宗山身周有气芒护体,冲得周遭地上荒草都伏下一片,常秋梧那剑刚只到他身前三四步处,便遇着无形屏障,再刺不进去了。倒是剑尖儿忽然变得火红,瞬间整个剑身也都变成了暗红色。
他痛呼一声,长剑立时脱手,将地下一片荒草灼成焦黑色。他大喝一声,双手一展,指尖泛起电芒,叫道:“魏宗山,你可是忘了前夜之事!?”
听他说这一句,魏宗山双眼一瞪,身后立时腾起两道交错的黑白二气。那气缠绕升腾,渐至三四丈高处,便见黑气化作一个黑甲神将的虚像,白气化作一个白甲神像的虚像。
这两个虚像一现,眼中射出神光,也齐齐向常秋梧看去。常秋梧刚要发力去冲他的护身气芒,可被这六道目光一瞪,身子登时一软瘫倒在地,口中只能嗬嗬做声。
李伯辰见他如此,倒也未拦。他猜,魏宗山如今是要施展真正的“生灭”之术了。修行人所掌握的种种术法,用起来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如寻常人在厮杀时那样,将术法附在刀兵之上,兵、法齐出。如此威力虽要打些折扣,但胜在迅疾。
此前两招,魏宗山便是如此的。可现在此人该是如常秋梧所言,真起了杀心,便要将这术法完整施展出来了。
但此时,他也已意识到自己在接魏宗山第二招时,听到的一闪而过的那一句是什么了。
——就如他之前在噩梦中所听着的那些的呓语一般。
魏宗山刚才那一句话该是:北辰之主,穹隆之精,幽诸生灭,万炁元灵!
这一句,该是生灭之术的咒诀。
常秋梧说灵照之境,可上祈帝君借来气运施展术法。自己听着的那一句,便是他这祈咒吧!
刚才受第二招时又觉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往外流逝,他眼下也意识到,那正是“势”、或说“气运”!
自己从前在梦中所听着的那些呓语,难道都是中三境甚至生神境的修行人,在借气运么!?
他想到此处,又见着那生出的两尊幻象,果真又觉身体当中似有什么东西被牵扯着,往魏宗山那边去。细细一听,耳畔亦响起梦呓般的咒文——“北辰之主,穹隆之精,幽诸生灭,万炁元灵!”
他心中一动,立时起了咒诀,回到那一界中。
站在金台之上向下看了片刻,终于见到鬼门关外,奈何桥头,正有两道淡道几不可见的幽光明明灭灭。若非如今刻意去细细探查而在寻常时候,该是会被台上金光掩去、断断注意不到的。
常秋梧说的借气运,借的就是这些灵神之力么?
难不成此界当中本也有许多幽冥灵神的神位,但因从前北辰不在了,那些幽冥灵神一同陨灭?
可该如“北辰”一般,那些灵神的神位也留下来了吧?自己将九三炼成了个守关门的“虚神”,该也正是因此的。
他如今虽不晓得何如叫那两个神位不将气运借给魏宗山,却也知道一个简单粗暴的法子。
念头一动,喝道:“雷!”
天顶之上登时汇起两道雷霆,光芒一现,一下子将那两道幽光击散了。
他身形一晃,遁出此界,持槊大步向前踏去。魏宗山头顶的黑白两个虚像原本渐显化身,面目慢慢清晰。可此时却忽然顿了一顿,眼中神光也不见了。
李伯辰当即将大槊向前一掷,喝道:“破!”
魏宗山身周的气芒忽然溃散,两尊神人亦微微一颤,化为黑白二气混到一处,又如烟雾般蒸腾而去。马槊嗡的一声插到魏宗山身前,他本在凝神做法,但如今却忽然喷出一口血来,额上青筋乱跳,双眼鼓了一鼓,蹬蹬蹬退后三步,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李伯辰又将手一抖,那马槊便也散了。他在魏宗山身前十多步远处站定,将魔刀交由右手,慢慢还刀入鞘,喝道:“魏将军!”
“如今三招已过,你先前说的话,还作数么!?”
常秋梧此时才清醒过来,往前后看了看,怔在原处,石塑一般。魏宗山在地上拿胳膊撑了两下,才勉强起了半个身子。见他这模样,身后诸将纷纷喝道:“护住将军!”
听了这些声音,魏宗山将牙一咬,似乎要叫他们围杀上来。
李伯辰立时沉声又道:“魏宗山,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你想叫我夺了你一身修为、元神溃散么?!”
魏宗山闻言一愣,盯着李伯辰死死看了片刻,才道:“退下!”
说了这句话,又往地上狠狠呸了一口血,道:“有朝一日、有朝一日——”
但李伯辰并不听他啰嗦,又走几步将常秋梧扶起,看了看他,低声道:“奉至,我记着你今天这一回了。我们走。”
第二百三十五章 得意洋洋
他扶着常秋梧走回到车边,将他交给方耋,跳到车里学着方君风的模样试着将车开起来。
所幸之前已经跑了一段路,如今只用数息的功夫就开动了。
但这回他没叫车快跑,只慢慢地开,叫两旁的兵能跟得上。
如此,待远远瞧见结界那边的隋不休时,才发觉手心里全是汗。刚才能接下魏宗山三招全凭言语相激和侥幸。要之前他脑子一热,非要跳起来不用术法杀人,只怕自己未必是对手。或者那些兵马不听他约束,也要杀过来,情况很不妙。
不过他想,动兵戈本就是大凶之事,哪有什么万无一失。今夜得了这个结果,已是北辰庇佑了,哈哈!
待车子驶进结界,隋不休又将结界合上了,李伯辰才跳出车外。还未开口,常秋梧便道:“君侯,你今夜叫他知道了你身份,只怕……”
李伯辰道:“不急。”
便走回到结界旁,灌注灵力喝道:“魏宗山!”
此时只能看得到远处的火光和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影,想必魏宗山怀恨在心,一直盯着自己这些人吧。
又大笑三声,道:“多谢将军送车送人!在下今日能赢,也不全是自己的功劳——魏将军要不服气,不如去问彻北公吧!哈哈哈!”
他说了这些,过得片刻之后,才听到一声长啸。
他便看隋不休:“隋兄,就得委屈你父亲了。”
隋不休苦笑一下:“能为李兄尽些力,也是好的——恭喜李兄运筹帷幄、一箭三雕。既除了原本那些贼匪,又重创玄菟军,还得了辆车。”
李伯辰道:“也得亏大家相助。”
又看那些兵卒,道:“今晚一场恶战,大家回去好好歇着吧,明日再召你们来,说说都作何感想。”
听了他这话,那些人皆有些愧色。恶战是真,可他们都没参与,只做看客罢了。虽是军令,可想必心里也不大好受。
李伯辰又道:“方耋,车里还有两个人。”
方耋立时道:“得令。君侯,是绑了,还是杀了?”
李伯辰吓了一跳,忙道:“绑不得也杀不得,这两个可是宝贝——被我打得有点重,你带人送去倒座房你隔壁那间,看看是上药还是喂药,把门窗给钉好了,今晚叫人轮流看着。”
他话音一落,有几人立时道:“君侯,我来!”
李伯辰笑了笑,心道:果真人心可用了。
随后先派人去屯里找了几匹健马,好拖着这铁甲车缓行。等待的功夫,又同隋不休说了那小缺口的事,叫他给补上了。常秋梧此前受了两个神人的神光,一时间气息不畅,但到这时也慢慢缓过来了。
他几次示意李伯辰借一步说话,但李伯辰都装作没瞧见。待马到了,他便跳到车顶坐着,一干人这才浩浩荡荡往回走。
今夜北边声势颇大,人几乎都没心思睡觉了,只熄了灯躲在家里。但派去屯中找马的几人一顿胡吹滥侃,人们才晓得竟是大胜。这些人不懂修行也不知兵事,听说朱厚的两百匪军尽没、玄菟军主将重伤、营中敌军也死了两三百,全算到李伯辰头上——不觉是计,倒觉得是这三日君侯以一当百,生生杀出来的。
快到屯中时,见路边都是乡民,比当初朱厚杀了山君游街还要热闹。李伯辰对这些议论和目光坦然受之,只觉得和前两天骑马往镜湖山去的时候是天壤之别。那时他由人摆布,如今却全是自己挣来的了。
待走到常家宅院门前,才跳下车道:“诸位父老乡亲,这些日子也叫大家受苦了。我既然做了这个君侯,就没有不为父老着想的道理。”
“今夜大破两军,也得了些灵药。等我这边清点完了,到后天,就给父老们分一分,也好解一时之困。”
他说了这话,不但乡民愣住,就连常秋梧和方耋也愣了。该是没料到他竟要发“灵药”。当初方耋在璋城投了自己,也是为了灵药给他母亲续命的。大概两人都觉得这礼有些重。
其实李伯辰也知道这一点——不论他手里有多少宝贝,都不该常常如此大方任性地使。所谓升米恩、斗米仇,也不是全无道理。但今夜挟大胜之威再好好收买一下人心,他觉得也不过分。
至于往后——他这灵药都是从敌军那里得来的,可就未必有了。
过得片刻,也不知谁先带了头,乡民跪倒一片,大呼君侯恩德。李伯辰亦坦然受之,令方耋带人叫他们散去了。他知道这些人此时的感激之情多半是真的,可小恩小惠得来的拥戴并不能长久,事情还是得慢慢做的。
而后他才往常宅门前看,见常休带了家中仆役,都静候在那里了。
他板了脸,大步走过去。常秋梧跟在他身边,脸色也不好看,几次想要说话,可似乎记起李伯辰回来之后便对他不理不睬,也到底没再开口。
李伯辰走到常休身前三步远处停下,忽将双拳一抱,正色道:“外公,孙儿今夜到底没辜负你的一片苦心——朱厚所率匪兵尽没,玄菟军主将重伤,人也死伤了两三百。这教训,他们该记得了。”
常休看了看常秋梧,正要开口,李伯辰又道:“我今晚遇着的那主将很不好对付,多亏有奉至舍命护我,我才能以隋兄赠我的神兵发出决胜一击。该给也奉至也记一大功。”
他向一旁微微一瞥,见常秋梧愣了一愣,立时道:“是君侯神勇,我实在没帮上什么忙。”
常休脸上绽出笑意,道:“好、好、好!回家里说,回家里说!”
李伯辰应了,便唤过方耋将他交代一番,才随常休进了门。
自是有些酒席之类,常休也令人又置办了些酒菜,赏赐给“十八壮士”。隋不休也在席上,听李伯辰将如何鼓动朱厚、如何进营中夺车全说了一遍。说到酒酣兴起,皆抚掌大笑。
过了一个时辰,李伯辰才出常家门。隋不休与他在夜色中走了一段路,见着常宅门前的常休、常秋梧走回去了,才看了看他的左臂,道:“你这伤都已经好了啊。”
李伯辰也往手臂上看了一眼。在常家时本要洗过裹上绷带,但洗去血污,才发现伤口已经收敛结痂,便作罢了。不过他倒不在意这伤,而是心疼肩甲和腕甲。
此时他心中略一犹豫,还是低声道:“因为我有妖兽血肉,隋兄你也有的。”
又想了想,道:“我听说,有妖兽血肉的人,晋境时要特别小心,否则容易入魔的。”
隋不休愣了愣,但只点点头。稍待片刻,笑道:“夺江海真有那么厉害?魏宗山可是灵照境。”
不待李伯辰答话,又道:“这事情父亲没和我说,我也不和他说了——免得他要心疼。”
两人沉默片刻,相视一笑,便都抱了抱拳,李伯辰道:“隋兄,明天见。”
隋不休道:“李兄也早歇着吧。”
隋不休走远了,李伯辰便慢慢走回到自己宅院旁,瞧见北边墙下停着那辆披甲车,十将赵波在一旁守着。见了他,立时将胸一挺,道:“君侯!我来守车!”
李伯辰道:“怎么是你来?”
赵波正色道:“君侯,我虽然是头一次当兵,可今晚也知道像你这样自己拼命,却要保全部属的将军太少见了。君侯如此,我也这么干。反正我手底下只有一个兵,就叫他好好歇着了。”
李伯辰笑道:“赵将军,这车用不着守了,今天晚上,怕没人有胆子来打这车的主意。你实在想出力,就也去守着倒座房吧,晚上还能避避风。”
赵波想了想,道:“遵令!”
便转身走到宅中去了。待他进了门,李伯辰立时绕这车走了一圈,又忍不住在铁甲上摸了又摸,心道,这宝贝可叫我得着了。
他稀罕够了,才进到宅子里,先瞧了瞧方君风和谢愚生。在车里时下手的确狠,其实他都有点怕把这两人给打死了。但探了探脉,松了口气。
门窗都在外面用木板封了,屋里准备了一个便桶,十将赵波、滕仲、叶廆守在外面轮流职更。
方耋给他打了水,他在东屋洗了个澡。换了衣裳酒醒了些,便在书房里又吃了几张饼,才道:“方兄,你瞧着今晚这些人怎么样?”
方耋甲胄未卸,往窗外院中看了看,低声道:“外面那三个都不错。别的的话,有三个特别怕的,还有一个,尿了裤子。可是将军,我看着那些妖物往隋军阵里冲的时候,说实话,腿肚子也在攥筋。唉,平时想着、远远看着,都不觉得有什么。可今晚上知道那些东西随时可能杀过来,是真的不同。”
李伯辰笑道:“那你是什么时候不怕的?”
方耋想了想,道:“我记不起来了。一开始见得越多就越怕,后来死的人多了,我闻着血腥味儿,有那么一阵功夫忽然就想开了,我就想,去他妈的,大不了是个死。后来合力杀了几个妖物,反倒觉得浑身轻松。”
李伯辰道:“是,我当初也一样的。怕到极点,一想死了反而解脱,那干他娘的。”
方耋嘿嘿笑起来,李伯辰便道:“叫他们一人守一个时辰,守完了就回去睡吧。”
方耋便一抱拳,道:“好。你也早点睡。”
走出几步,又道:“将军,我今晚知道什么叫杀伐果断了。”
待方耋出了门,李伯辰又记下个“一箭双雕”,便走到东屋躺在床上。他此时一点睡意都没有,正好细细思量今日之事。
不知道朱厚到底死了没有。他自己是倾向于没有——当初小蛮为自己着想,去刺杀朱厚,说明她的境界至少不在朱厚之下。这么一来,少说也是养气境了。可两人耳厮鬓摩那么多天,自己一点都没觉察,只怕她境界要更高些。
这样的身手行刺杀之事,断不会叫朱厚活着走出去,朱厚当时该毙命了,但后来又活了,也是如今日一般吧?搞不好过几天,他又活蹦乱跳了。
这些该是他身上那山君的功劳。至于那山君……璋山君就说过,早不乐意被困在那“方寸之地”了。可畏惧幽冥雷刑,才不得不被束缚在那里。
此地山君或许也有同样的心思,或者是渐渐觉察到什么,或者干脆也是将心一横,让了气运,却发觉未死!
自己要是山君,只怕会无比畅快,想要往后好生体验繁华世界。但从前已是灵神,不会甘愿做个凡人。那凑巧遇着了朱厚,便打算夺他的舍吧?
当初璋山君夺了蛟女的舍,那蛟女就有了山君神智,但朱厚为何不同?是不是因为九三之前报的,他杀孽太重,牵扯到了太多气运,反而保了他的灵智?
那这山君也太倒霉了。闹不好如今的朱厚与自己有些类似。只不过没继承山君的记忆,倒是融合了些性情、本能,因而才找着那秘境。
他又去想那一界的事。
北辰为何而死,他之前倒有个推断。一则,或许帝君、魔君早就在天上开战了,北辰大概是被魔部众所杀。但北辰座下,还有元君、真君的。他从前想,或许北辰既死,那些元君和真君也转投另外几位帝君了吧?
可今日与魏宗山一战,无意中发现那一界里竟还有神位,是不是说从前的元君、真君也都在那一界的?
他们也都死了?
这要是魔神所为,岂非另外五位帝君也要损失惨重?难道就是因此,才赐了天启,叫五国攻伐李国,好夺取香火信众么?
但李伯辰总觉得事情或许没这么简单。因为那鬼族司祭毕亥曾说过,六帝君、三魔君从前就是鬼族九圣。他说的要是真的,之后是因为什么才分了两派,还结下如此攻伐数千年的仇怨?
他叹了口气,心道,隋无咎就要来了。魏宗山是灵照境,隋无咎可是洞玄境。如今已找到秘境、手里又有了兵,这十几天暂且没什么烦恼,该试着晋入龙虎了。
要是能将一个魔君化身给留下来,或多或少总能得着些讯息吧。
他如此又想了些修行之事,才觉睡意渐浓,终于合了眼。待再醒来时,已是早上,觉着院中似乎有些吵。他迷瞪一会儿,听着有人在骂:“如此行径也配叫英雄?我只知道战死沙场的英雄!”
第二百三十六章
这声音听着熟悉又陌生。李伯辰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该是那个叫方君风的车长的。
又听着方耋冷笑一声:“战死沙场?你一个隋国人,想跑到李国来战死沙场?这就算英雄了?有种你去打魔国啊。”
方君风在屋内似乎一时语塞,但隔了一会仍道:“听你说话的口音,也是隋国人吧?你又为什么叛主弃国,来给这个姓李的做事?还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也配问我?”
方耋怒道:“你!”
又听得噌的一声响,似乎要拔刀。李伯辰一下子坐了起来,但还没下床,便又听锵的一声,是方耋把刀又送回去了。只道:“要不是将军要留着你,现在就和你分个生死!”
李伯辰略松了口气。也不知是不是方耋将自己从前的话听进去了,如今心性果然略有收敛。他起身找衣裳,但小蛮留给他的短褐昨夜被魏宗山割了一刀,左边袖子残破了,就放到床头,又换了件。
出了门,方耋瞧见他,神色还是忿忿不平,道:“将军,这人不识抬举。我之前好声好气和他说话,他倒骂你!”
李伯辰笑了笑:“方兄受委屈了。不过也不怪他——要我车长做得好好的,却被人敲晕了绑来,也要骂人。方兄,开门吧。”
方耋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将门锁打开,还忍不住道:“将军,你可小心这人恩将仇报来刺杀你。”
方君风在门内道:“某不屑于此!”
待门打开,看到方君风在炕沿上两手扣着腰间皮带坐着,谢愚生也坐在他身边。两人都板着脸,怒视李伯辰。
李伯辰笑了笑,道:“方将军、谢兄弟,多有得罪了。”
方君风重重哼了一声。
李伯辰闻着屋子里略有些尿骚气,就走到便桶旁看了一眼,见两人是撒了尿。他随手将便桶提起走出去,道:“方兄,给他们两个弄点吃的。我看着已经好多了。”
等他走到门口,方耋才看见他手里的东西,吓了一跳,慌忙来夺,道:“将军你怎么能拿这个!?”
李伯辰并不争,只交在他手里,道:“这也没什么嘛。”
他说了这话,便从门前走过,瞥了屋内的两人一眼。看他们两个刚才那副架势,该是等着自己一旦开口,就要站起怒斥吧。可如今一拳打空,心里该很难受。
他也不再同他们说话,走到井边自己打了一盆水洗漱,罢了又去灶间盛了一碗隔夜饭,用井水冒了,端起坐在堂屋门前的阶上吃。划拉了几口,方耋带着空便桶从西耳房走回来,又送到他们屋中去。
此时屋门还开着,那两人一眨不眨地盯着李伯辰看,神色从最初的忿忿不平变得略有些疑惑,或许从未见过如此的“李国王姓”。
方耋倒很识趣,这时什么都没说,也从灶间盛了两大碗饭,每只碗里塞了截咸菜,又打了一瓦罐井水,给他们搁在门口了。
等他又走到门旁按刀站着,李伯辰才道:“两位,好歹吃点儿吧。要和我斗气,也得有力气嘛。”
方君风看了看门前的两只碗、一个瓦罐,喉头动了动,但只道:“哼。也真难为你这位李君侯,陪咱们吃这些东西。不过你这做派,给谁看?”
方耋闻言又想骂人。但瞥了李伯辰一下,只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是做给你看的?你知道我家将军从前做什么的么?”
“你们这些隋国镇军跑到这里作威作福,我家将军从前可是在无量城做统领,正经杀妖兽的。你听说过彻北公的公子隋不休被妖兽捉了去的事么?你知道谁把他救出来的?就是我家将军!”
“要说吃苦,他吃的苦头怕你们还要多。之后是在璋城见到府尹隋以廉残害无辜平民、出手相助,才不得不流亡李国的。你说他不是英雄?那你是吗?”
两人闻言都愣住了。方君风不说话,谢愚生瞪眼道:“真的假的?”
方耋冷笑:“爱信不信!”
方君风想了想,皱起眉:“你是李国王姓,从前却做我军的统领?”
这时李伯辰扒了半碗饭,停下来缓了口气,道:“方将军想听?那给你说说也好。”
方君风一撇嘴,似乎想说“不想听”,但到底没说出口。
李伯辰便端着碗道:“我从前也不知道自己的李是这个李,那时候李国亡了,我母亲带我到了隋国,我还以为自己就是隋人。长大了知道北边和魔国打得热闹,就也像二位一样从军,想要报效国家。”
“在北原的无量城待了六年,妖兽杀了百多个,做了个统领。那时候,无量军里也有不少从前的李人,可既然是对付妖兽,李人、隋人有什么分别?都是人。一年一年下来,死了的埋在一起,那倒是再也分不清了。”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见两人的神色看起来已经稍平和了些,便又道:“之后我来了李国,知道自己的身世,忽然就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了。”
“——北原是怎么丢的?”
“是五国伐李的时候丢的。不过这件事情我也不说谁对谁错了。方将军,你刚才说方耋为我做事,是想要荣华富贵,这可就误会他了。我来到这儿做这个君侯,也不是想要争权夺势。劫了两位和披甲车来,也不是为我自己打算——二位想过没有,现在魔国占了隋国半壁江山,要有一天来了李境,就这一盘散沙的样子,这儿岂不是白送给他们了?”
“所以我夺这车,是想要一旦有那么一天,手里好有些资本能跟妖兽斗一斗。可就我这里这点儿人,魔国大军来了,怕是像水花儿一样,就没了。方兄真想要荣华富贵,干嘛不往南边跑,反而往魔军这边凑呢?”
他又划拉了几口饭,抬眼一瞧,见方君风起身走到门前,将饭碗和瓦罐取过去了。他分了一碗给谢愚生,低声道:“先吃。”
谢愚生该是渴极了,忙捧起瓦罐咕咚咕咚喝了一气,才端碗吃饭。方君风倒不喝水,只捧着碗想了想,道:“李将军,我听你这些话,一时也找不出什么错处。但不管怎么说,方某吃了十来年的军粮,你叫我今天转而投你,绝不可能。”
李伯辰笑了笑:“我什么时候说过叫你投我?”
方君风一愣:“嗯?”
李伯辰道:“二位要想留下来,我自然求之不得。但要不想,我可没说过要强人所难。我所要求的,只是你们脑袋里的东西——方将军是车长,谢兄弟是机工,对这披甲车的构造运转该是熟悉的。我这里恰好有一人想了解这东西,我也只是想叫二位教教他罢了。”
方君风皱眉想了片刻,道:“李将军,只怕这也不可能。披甲车之中的机关术乃是机密,别说我和谢兄也不能全都知晓,即便知道,一说了,就是泄露军机的死罪。”
李伯辰放下碗,低叹口气道:“二位难道还没听明白么?我想要这车,是为了对付妖兽,而不是人。方将军你说你吃的是军粮,那你吃军粮是为什么?为混个肚饱,还是为自己的荣华富贵?我听你说话,也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小节和大义?方将军,守土卫国——论守土,你们原本守的也不是隋国的土地。要说卫国,卫的是哪里?本该属于我李国的玄菟,还是魔国铁蹄之下的人国?”
方君风一时间不说话。谢愚生吃了几口饭,倒忍不住皱眉道:“车长,我觉得他说的也有点道理。”
李伯辰将碗里的饭都划拉干净,站起身道:“二位还可以多想想。其实要真的不愿意开口,三天之后我一样送你们走。只不过,你们走了之后最好趁这机会逃了吧。要还回到玄菟军去,只怕妖兽一来,你我都要死在这儿了。”
他端着碗走回到灶间去,听方耋又将门锁上了,也走到灶间门口低声道:“将军,这两人这么不识抬举,你真要放他们?”
李伯辰道:“不然呢——你还吃不吃?”
方耋摇了摇头。
李伯辰便道:“那我都吃了。”
方耋急道:“我不是说这个——”
李伯辰笑起来:“搞不好往后我们还得抓着不少人。有不乐意跟咱们的,还要都杀了么?不如结个善缘吧。”
方耋皱了皱眉、张了张嘴,但只道:“唉!”
等他吃完了东西,方耋又叫了四个兵来守着。李伯辰便向他交代一番,往常宅去。他走在坡上,见坡下已有不少农人起了,在往田里走。或许由于昨夜“大胜”的缘故,今天人们都不再像从前那样惶恐了。
他进了常宅,瞧见之前那几个管事的人。如今远远见着他,立时拱手迎来,口中叫得亲切。李伯辰同他们打了招呼,便去找常秋梧。他今日来是为了找些木匠,见着常秋梧的时候,他显得有些心事重重。李伯辰和他说了几句话,他也听得心不在焉。李伯辰便道:“奉至,这是怎么了?昨晚的伤还没好?”
此时两人在游廊中往常休那里走,常秋梧便站下了,低声道:“君侯,昨晚多谢你为我遮掩。可是有些话不论你信不信,我都得说一说的。”
李伯辰笑了笑:“什么话?”
常秋梧道:“头几天的时候我们的确知道魏宗山到了营里。没和你说,是因为——君侯你别动气——想叫你吃个教训。”
他说了这话,先抬眼看李伯辰。
李伯辰神色未变,道:“奉至,你说。”
常秋梧低叹口气:“先前我和老祖宗觉得,你还年轻。从前都是待在无量军里,胆气武力自然是有的,心性也自然是坚定的。可怕就怕这一点了。你要是懦弱些,大概什么话都能听进心里去。但有自己的主见、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话,寻常事倒好说,可涉及到一些大事,一个不留神,可就麻烦了。”
“君侯,这些事情我们从前——”
李伯辰打断他道:“那过了昨夜你怎么看呢?”
常秋梧想了想,道:“要说实话,君侯昨夜叫我刮目相看。可也说实话——我不知道你以后是否次次都有这样的运气、都能将事情思虑得这样周全。”
李伯辰便道:“哦,奉至,我也是这样想的。”
常秋梧愣了愣,似是疑心自己听错了。
李伯辰又道:“外公和你担心得对。我的确年轻、的确易冲动。可奉至,你瞧我像是刚愎自用的人么?其实你们要有什么想法,大可以同我说,用不着像昨夜那样,平白生出嫌隙来。”
“不过我能明白外公也是为我好——那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你昨晚先告诉我魏宗山的事,又要为我去挡他那一记,这样的情义,我都在记在心里的。既然我们俩都已经知道了,那就不要再叫外公知道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了——走吧。”
常秋梧叹了口气,想了又想,才道:“君侯,我……唉。我们真是做了糊涂事。”
李伯辰只又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
两人走出几步,李伯辰瞥了常秋梧一眼,见他脸上神色已很轻松了。
他就在心里叹了一声。常休担心自己做事没头脑么?其实该担心常秋梧的吧。或许从小养尊处优,他如今四十多岁,却似乎比自己还要单纯、善良些。
其实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只有一半是真的。
他能理解常休对自己的担忧,但不信他往后真会事事与自己商量、不再试图“驾驭”。常休老谋深算、胸有城府,便是这样的人,是最容易信自己、最不容易信他人的。
他不由得有些伤感。前几天刚进常宅、刚相认的时候,觉得自己终于体会到了不易得的亲情。那时候常休见自己受了伤而表现出的急切之情,也是真的吧。
若没有这什么“君侯”的事情,也许他会是个很好的外公。可掺杂了旁的东西,到底如自己从前担心的一样,这种亲情也就渐渐变了味道。自己和常休,若有一人能退一步,都可海阔天空。但李伯辰知道自己这里不可能,常休那里呢?
第二百三十七章 树里钻出个老爷爷
见到常休时,三人又是言笑晏晏的模样,可李伯辰心中已不复当初的激昂之感,倒觉得很像是在战阵上。要理智、沉稳、见招拆招,不可软弱犹豫了。
但也因此,他将许多事都一齐解决了。
譬如,说自己在秘境中得了两样宝物。一样是从前雷云洞天的人所藏的坚逾金铁的宝木,一样是千钧之石。
有了这两样东西,便可找木匠、石匠,试着造一圈墙出来。这几乎全是木工活,相比“修城墙”,是大为简单了。
他说这些事的时候,心里有那么一点希望常休可以直接问他,那秘境在哪里,可否带他去看一看。但等到说完,他也未问,似是默认此乃李伯辰自己的秘密。
李伯辰也不知该觉得如释重负还是失望,便只暗暗叹了口气。
商讨这些,用了一上午的功夫。到中午时正要吃饭,却听男仆通传方耋在门外有要事求见,李伯辰便将他唤了进来。
方耋进门立时道:“禀君侯——玄菟军好像要拔营了!”
李伯辰先一愣,又一喜,道:“细说!”
方耋便道:“我早上把剩下的十三个人分了四队,叫他们往四边巡视。刚才北边的叶廆回来说见着那边两个大营在拆寨墙,人边拆边走,是往南边去了,我就赶紧来报——君侯,只怕是叫你昨晚打怕了!”、
李伯辰忍不住一笑:“不是怕我,是怕山君!魏宗山重伤,昨晚又见了妖物——只怕想了一夜,觉得是山君不满他们在这儿待了太久,发怒了。我要是他,就得好好想想要还不走,过几天此地山君又要使出什么手段来!”
常秋梧道:“原来君侯你早有这个心思?真是妙计!”
常休亦笑道:“君侯,经此一役,你已有智将风采了。”
要平时听了这样的夸奖,李伯辰当觉有些飘飘然,但如今却心思通明,只道:“外公,这也是北辰庇佑,不全是我的功劳。”
才怪。
又道:“我们也去看看!”
等他们到了北边草甸中时,瞧见那里已有不少乡民了,该是都听说了这事,连忙来看热闹。等瞧见李伯辰一行人,人群中立时有个声音道:“君侯把他们打跑啦!”
众人便也纷纷叫嚷起来。可李伯辰听说话那声音有些耳熟,一想,该是赵波的动静。看来今天上午方耋没少调教他们,如今也晓得为自己造势了。他对大家伙儿笑笑,一抱拳,道:“也全赖大家相助!”
又有一人叫道:“君侯,灵药啥时候发呀?我婆娘等不及啦!”
人们一阵哄笑,李伯辰也笑:“说好明天,就明天!”
他将这些人哄了几句,便走到结界旁往北边看,果真瞧见玄菟军的两座大营都撤了,只是不知道是要回玄菟城,还是往南与侯城军合营。
这是实实在在的好事。玄菟军一走,与山谷秘境再无阻拦,进出也就容易得多了。李伯辰转脸道:“外公,能不能请隋公子把阵法再往北探出一里地?那样就把秘境的入口也扩进去了,万一往后有什么事,还可以带人去那里避难。”
常休想了想,道:“也好,此事我与他商量。”
两人说了这几句话,忽听结界外面不远处、一丛矮树之后传来人声:“君侯,常老先生,我来献宝、我来献宝!”
又有一个糟老头子从树后蹿出来,手里捧着一样东西跌跌撞撞往这边跑,边跑还边回头往北边看,似乎很怕那里的玄菟军追过来。
李伯辰定睛一瞧,这不是朱厚的那位军师周先生么。
老头子跑到两人身前三四步远处,便像迷了魂儿一样,在原地打起转来,怎么也无法再往前了。他心中焦虑,便大叫:“君侯!我手上这宝贝是那匪首朱厚的!”
他手中的,正是那顶很威风的头盔。
李伯辰见他浑身是血,胡子和头发都糊到了一处,料想该是昨夜见势不妙就在战场上装死才逃得一命。他也同常休提到过此人,就笑了笑,道:“你是哪位?这又是什么宝?”
老头子忙道:“我之前被那匪首给捉了去,偏叫我做个什么军师,可我知道他罪大恶极,不愿与之为伍,昨夜瞧见君侯的英姿,才知道是明主!这盔是朱厚在雷云洞天秘境里得的,是件法宝——我从朱厚身上夺了,弃暗投明、弃暗投明来了!往后就想在君侯这里效力、为君侯献计!”
但李伯辰可知道他这军师是什么货色,哪敢要他的计。稍稍一想,打算将头盔收了,但人是不想要的。顶多给些钱财,叫他自谋生路去。
可刚要开口,听着一个乡民叫道:“哈哈,这不是老周吗?你一个木匠,怎么成了军师了?未必是帮朱厚造坐桶?”
周先生满脸血污,倒也看不清是不是将脸涨红了,只道:“呸!我这手艺,造坐桶?!”
又有人道:“老周,你说你木匠干得好好的,在侯城又享着福,怎么想不开跟山匪了?”
还有人道:“行啦,别挤兑他了。瞧他这样儿也怪可怜的。”
李伯辰原本不想放他进来,是因为他是朱厚的“军师”,或许朱厚不怎么在乎他的意见,可好歹也算是核心人物的。但此时听了那些乡民的话,意识到此人在屯子里的时候该没干过什么坏事,不然大家瞧他这模样也不会觉得可怜。
且听他说话,似乎他还是个本事不错的木匠。
他心中一动,便道:“你叫什么名字?”
老头子忙道:“回君侯,贱名周盘。”
李伯辰道:“周盘,我问你,从前是做什么的?”
周盘道:“这个,我从前是个木匠……嘿嘿,是个匠师。”
李伯辰不知道木匠和匠师有什么区别,但想或许是木行里比较高级的木匠吧。便道:“听起来你从前在侯城干得不错?”
周盘立时道:“那是那是,君侯不瞒你说,我祖上也有传承的,是有一本《三十六字机巧天工秘术》的!”
李伯辰道:“那我也好奇,怎么不做木匠,跟了朱厚呢?”
周盘道:“唉!君侯,我也没办法呀,打从侯城里来了术学的人,做什么都胡诌些什么承重之力、剪彻之力的,娘的,唬得城里人都去找术学的人做活了。我们这些人慢慢没了活儿,我年纪也大了,就落得个快要讨饭的地步了——”
李伯辰不知他是不是在自夸。但听着有人道:“君侯,这老周手艺的确不错,我家祖上门楼子就是他爹起的!”
他便有了计较,道:“好,周先生,我放你进来。”
周盘慌忙跪倒磕头,道:“多谢君侯大恩、多谢君侯大恩!”
李伯辰淡淡一笑,从容沉稳,但心中却道:嘿嘿,妙!
上午他在常宅与两人商讨该如何以“宝木”、“千钧之石”建墙,可三人都对这方面不大了解,谈论一番,也没谈出什么所以然来。
依李伯辰的心思,他可以去山里弄很多石头,在那一界养一段日子。等它们变得沉重,就两两埋在地下。再叫木工将木材拼成板子,他也带进去养,就有了坚逾精铁的板材。把这板子插在地下两块大石中间连成一道墙,妖兽来冲,墙是不破的。地下又有重石夹着,也难推倒,如此也可用。
但这屯里的青壮不过数百,真要调人去伐木,大概只能凑出百来人。再叫这些人沿着屯子一圈挖沟、竖墙……虽说如此想已是尽量叫工程量降到最低,但也知道在一个月内,是不可能完成的。
别的不说,仅是“挖一圈地沟埋石头”这事,与修建水渠有何区别?
这种大工程,实在不是这千把人的屯子能吃得消的。
但此时见着这周盘,他忽然意识到,我之前想岔了。
自己之前是想要建一座“城”。虽小,但也是将屯子周围的土地给圈进来了一些。可既然建城的工程量太大,我何不建个“城堡”?
不是来处那种石头城堡,而就用木、石,简单地围一圈,建个如璋城术馆的一般的围楼出来。要遇着战事而不敌,便将人收入围楼中固守。一座围楼建个两三层,高度也是够的。
一个月的功夫没法都建好,但也可以将外面一圈草草凑出来的。如今这周盘,该可以拿来用的!
他想到这一节,心中十分欢喜,便同常休、常秋梧走去一旁,把这意思说了。
常休思量片刻,道:“如此也好,但具体该怎么干,还是该叫师傅们见了那木材,再根据木性来。”
李伯辰点头称是,三人便又回到常宅。
他今天本来打算为自己晋入龙虎做准备,再探探秘境。可这一天下来,直到日头落山,也没从常宅抽出功夫,更没去见那十几个兵。他吃过晚饭,终于出门往自家走的时候,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样下去是不成的。
此时回想,今天这一天其实都没说什么事。不过是讨论如何抽调人手、何时去山中哪处伐木、采石,又怎么把东西从秘境里运出来。再见了几个工匠、见了周盘,和他们说说话、说说自己的意思。听这些人说哪里不大可行、哪里还能弄得更好。再规划规划要是建围楼,该在何处选址,原本人家的用地怎么征、怎么补偿,用人的时候发粮还是发钱,钱粮又从哪里出。
李伯辰现在一琢磨,这一大堆的事情,归根不就是四个字么?
——如何建楼。
他今天一直参与这些事,是觉得自己也该说说话,不能做个泥塑。可真说了一天,终于意识到一地府尹之下,为何还要设个府丞了。
他这君侯要真事事都过问,只怕一整天下来什么都不要做了。
且就这样,还有许多事情都没谈完呢。依他的心思,还想暗地里找木匠做些木甲刀枪,他给带到那一界去。又想弄些野味肉类也过去,往后当做灵药用。可这两件小事,也涉及到挑人、定日子、定形制、钱财从何出的问题,只怕一谈,又是一两个时辰。
原本见那些管事的都在常宅,虽告诉方耋要大度,可自己心里多少也有点儿不痛快。但经了这么一天,也意识到这些看似不起眼儿的民生琐事,实际上有多麻烦。
这还仅仅是个千人的屯子呢!
外公“大全总揽”……或许也真还有些不想叫自己多费心、希望自己能腾出些空,多多修行的的心意吧?
就今天看,真离了他,是要坏事的。
李伯辰心道,可这些事我不去做,却也不能一无所知。我要有什么想法、想用些什么东西、什么人,自己跑去说自然麻烦,但有个信得过的人代为接洽就好了。到那时候,我只消说一句:那个谁谁,我要建围楼,你去和外公他们说一下,看看怎么办,拿个章程出来。
他跑过去像我今日这样待了一天,落黑的时候回来对我几句话报了,我一听,说,可!多么省心方便。
哈,说不定还要埋怨他——就这么几句话的事,怎么磨蹭了一天?
但找谁呢。方耋自己是信得过的,可他去带兵了,做的就是类似今天的事。军营整备、操练、巡视,也有无穷无尽的小事的,这个李伯辰太清楚了。
他没空的话……李伯辰就真想不到合适的人选了。
他又叹口气,远远瞧见自己宅院旁的那辆披甲车在月色下泛着微芒。唉,今天也没顾得上再好好瞧瞧这车。
想到此处,忽见从车后走出个人来。李伯辰心头一惊,正要按刀,却见那人是孟培永。他松了口气,大步走过去,道:“孟先生,你来看车?”
孟培永吓了一跳,见是他,才讪讪笑道:“啊,啊,这个,哈哈,看看,没怎么见过。”
李伯辰心中一跳,忽然想到孟娘子。
其实她是可以的啊。她很有些见识,心思也细,在这屯子里,自己和她的交情算是最深的了吧。她这位夫君似乎也有求于自己,要是叫方耋来讲,他会说,这就是“嫡系”了。
李伯辰又琢磨一遍,笑道:“孟先生,我屋里还关了一个车长、一个机工,我想从他们嘴里套点儿学问出来。不如我去你家,咱们温点儿酒,商量个章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