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招揽
他便往神山庙门口看了看,道:“李姑娘,他们在庙里面?”
这时候庙门被推开,李定走出来,笑道:“昨天与将军分开之后,我卜了一卦,知道必然得胜,如今成真了。”
他一拱手:“将军真是神勇。”
李伯辰很怕他下一句便说“将军今后有何打算”,立即开口道:“李先生谬赞。”
又一伸手,要去解腰间的魔刀。他着实很喜欢这刀,可毕竟是人家的。虽说昨天送了自己,但看当时的情况大有“且助你一臂之力”的意思,眼下既然又碰见了,总不好一句话都不提。
李定一摆手:“将军误会了,我不是为这刀而来。送出去的东西,岂有再收回的道理。”
说了又将身子让开:“人都在这里。”
李伯辰暗暗松了口气,走过去几步往庙里面看。庙中香烛供桌之类的早没了,只有青砖地。地上躺了九个人五个神威骑着甲躺在东边,陶家人、叶英红躺在西边。中间生了一堆火,该并不冷。
看样子这些人都无事。李伯辰道:“李先生,为什么把他们拦下来?”
李定的手抄在袖子里,微微一笑:“是想到这些人往后该没有什么好去处。只叫他们走了,今后怕是有性命之忧,于是就拦了下来。我见昨夜这四位都受了惊,且风雪又大,怕捱出什么病,就用香叫他们先睡了。”
又道:“也是猜将军料理了璋城的事情之后,会想再见他们一面。”
李定做事真是滴水不漏。只是李伯辰清楚他该不会无缘无故地发善心,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李定就又一笑:“裴将军现在如何了?”
李伯辰心中一跳,他知道裴松?但下一刻明白在院中裴松为何对自己表现得那样亲近了他是李定的人么?是李定叫他来帮自己?
他一时间倒不知道是该感激还是该后怕他不是不知感恩的人,只是李定的手伸得太长了。这种事,如果提前同自己说了,当然不会有什么芥蒂。可他暗中行事,难免叫人起了警惕之心。
他低叹口气:“裴将军已经不在了。”
李定看起来似乎并不很吃惊,只是笑容从脸上褪去,想了想,道:“可见昨夜凶险。李将军能否说说?”
李伯辰略一犹豫,还是将昨夜有关裴松的那些说了。无论如何他对裴松印象极好,叫李定知道他是如何死的,也是应该的。
李定听完长长叹了口气:“裴将军性情中正,与李将军很像。但其实也不算是临西君部属,只是同情我们正在做的事、也同情李将军的遭遇罢了。如此去了……实在是天妒英才。”
李伯辰听他说了这些,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刚要开口,却听李定果然说道:“将军今后有何打算?”
李伯辰笑了笑:“倒是没想好,但想先静一静。也许之后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过些安稳日子吧。”
他这话倒是言不由衷离开无量城时的确有如此念头,可这些天接连得到奇遇,雄心壮志倒是又生出来了。但无论如何,有一件事自己是很确定的:不想再做伺候人的事、不想再被约束。
李定点点头:“静一静是应该的。至于安稳日子……李将军,倘若天下承平无事,经世之才寄情山水、渔樵江渚,也是一件美谈。但如今天下动荡,英雄正该拔剑而起,将军这样的人如果真的隐世不出,就太可惜了。”
这些话听起来真叫人舒坦,但李伯辰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的确算是有些本领才干,但远未到“英雄”这个地步。譬如在军中时私下里将大小官佐都称作将军,如果因为别人一口一个“英雄”,就真觉得自己是英雄人物,怕早晚得吃大亏。
虽说花花轿子人抬人,但李定不该看不出自己对他的忌惮,却仍旧如此吹捧自己,到底因为什么?这个疑问在璋城李宅时就有了,到如今越来越想不明白。他索性直接开口:“李先生,为什么这样看重我,非要我为临西君做事?我从前在边军最高也只做到统领,和我一样官职的,隋国怕就有成百上千。要说修为,更排不上号的……只因为我是灵主么?”
李定笑起来:“好,我早就等将军问这一句。”
“我说实话吧。有统兵之才的,临西君麾下不缺。修为境界高的,也不缺。要说性情中正、胆大心细,也是有的。但这三者皆备、且懂得如何与妖兽军作战的,却没有了。”
“你从前是军中人,该知道如今的形势。妖兽军已突入隋境,也许很快就会侵入李境。从前李国还在时,也有边军在北边驻防,但人数很少,李将军知道是为什么。”
李伯辰点了点头。是因为李国北边的当涂山。当涂山横贯隋、李北方,是一道天然屏障。在隋国境内的那一段,有几条南下的道路,因而筑了万有、无量、弥勒三城镇守。可在李国境内的那一段却是一道天然的巨大长城临着北原那一边的山峰异常险峻,延绵成片,坡度极为陡峭,且山下还有一条怒蛟河,水势滔滔。如此一来,除非妖军全插上了翅膀,否则不可能越过这道天险。
李定又道:“且那时候,魔国部署在我国北边的还不是妖兽军,而是罗刹军。但近些年须弥、罗刹两族人越来越少、兵力不够用,就也将妖兽军布置在那边了。而我国经十几年前的大变,人才凋零。如今想要找到熟悉如何与妖兽军作战的人,实在很难。”
“多则一两年,短则数月,妖兽军可能也会突入我境。到那时候,临西君既然自号李国正统,必然要担负起守土之责。”李定看着李伯辰,“李将军,因此才很需要你。往小了说,是不忍你这样的人才被埋没。往大了说,则是为百姓苍生。”
李伯辰听了这些,忍不住低叹口气。
李定便道:“将军因何叹气?”
第一百三十五章 轻骑
李伯辰笑了笑,沉默片刻,说:“天下苍生。很多人都喜欢将这四个字挂在嘴上。”
他说了这话,自己愣了愣,道:“哦,李先生,我倒是不是在说你,只是一时间有感而发。”
李定微微摇头:“我懂将军的意思。”
他想了想,又道:“但在我看来,成大事者心中必然要有天下。如果不以天下为己任,而处处计较私利,这样的人,谁敢追随呢。”
“我倒不是在指摘临西君,只是……”李伯辰皱眉想了想,“李先生有没有觉得万有、无量、弥勒三城破得蹊跷?”
李定一挑眉:“哦?将军是怎么想的?”
“我离开无量城之前,彻北公公子在那里主持中州结界的建设。那时候,万有城的结界该已经建成了。无量城破,是因为妖兽突袭且数量极大,但这么一来,万有城的压力就该小许多,而那里又有结界,是如何在十几天的时间里就被攻破了的?”
他说了这些,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再有一件事李先生可能不清楚。无量城破之后,我在北原上救过彻北公的公子,隋不休。那时候他被妖兽俘虏了。”
“我原本觉得这件事问题不是很大,可昨夜与徐城交手的时候,他说魔国人有一种秘法,可以夺人心智,而受控的那个人看不出任何异常,连自己都无法觉察。而在北原上……隋不休是被一个妖兽王族俘虏的。”
李定吃了一惊:“李将军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
他变了脸色,皱起眉,思量片刻道:“将军是说,是彻北公公子……”
“不,我之前这样想过,但时间对不上。从隋不休被俘到万有城破,时间不到一个月。如果是隋不休被妖兽迷了心智、泄露军机,那么妖兽军想要调动、谋划,一个月的功夫是无论如何都来不及的。它们虽然不像人需要许多辎重补给,但要拿下万有城……几万甚至十几万的妖兽,至少也得两到三个月才能组织起攻势。”
“其实我现在一想,连无量城都破得蹊跷第一次被攻破的时候,妖兽是从四面来攻,其中有两条山中秘道就是连许多无量城中的军士都不清楚的,它们是怎么知道的?”
李定听得很认真,点了点头:“那么将军心里可有想法了?”
李伯辰道:“以前没有,昨夜有一些。昨夜,空明会的璋城大会首徐城用妖兽血肉救了隋子昂。我就想,他从哪里来的妖兽血肉,又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可能是孤例此人就是走了邪道。但也有可能……”
李定道:“将军在怀疑空明会中人么?”
李伯辰叹了口气,苦笑:“不知道,我实在不知道。因为怎么想,也找不到空明会投向魔国的理由。但我知道的是,能泄露叫万有城被攻破的军机的人或者组织,必定位高权重,影响极大。所以,李先生,我觉得你们现在该做的不是找我这样的人帮忙练兵,而是先弄清楚这件事。”
他顿了顿,又道:“另外说句心里话,我现在真怕和人打交道了。泄露军机的人,或许也天天把天下苍生之类的话挂在嘴上,但做事却是另一回事。”
“临西君或许是个明主,但你们那里还有许多人,也就会有许多纠葛。我实在不想再牵扯进去至少现在不想。”
李定点点头:“我懂得。唉,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只是实在可惜。但将军今天既然对我说了这些,可见心中未必没有天下。倘若有一天想要投奔一方……我这里,必定虚席以待。”
听他说了这话,李伯辰心里松了口气,又略觉得有些失落。但仍道:“多谢先生体谅。”
又向门内看了看那些神威骑:“他们离开的时候裴将军还是好好的,但现在人不在了,实在不知道怎么跟他们交代。”
再看另外四人:“他们往后应该也难在隋国容身了。”
李定一笑:“将军不必担心,我会将事情说清楚。至于陶公……我在璋城的时候就听说过他。如果他愿意,可以与我一同到临西君那里去。”
见李伯辰要开口,李定一摆手:“也不都是因为将军的情分,而是君上如今的确求贤若渴,我们也急缺人才。我这里另有一炷香,可以将他们唤醒”
李伯辰忙道:“不必!”
又想了想,道:“只把孩子唤醒吧。”
李定一愣,只说:“也好。”
李伯辰看着他走进屋中,从袖中取出一支短香点燃、又在陶定尘的口鼻间熏了熏,那孩子便轻轻咳了两声,眼皮开始颤动。
他又看了看陶文保、陶纯熙、叶英红,在心里低叹口气。要是他们三个醒了,该会又将自己感激一番,想到那种情景,他实在有些不自在。其实也是因为不晓得如何面对陶纯熙自己如今已看得开了,但如果她落泪,未免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他今后一段日子总是要浪迹天涯的,倒不如不见,相忘于江湖。
又过得片刻,陶定尘睁开眼。李伯辰忙走进去,低声道:“定尘。”
陶定尘迷糊了一会儿,就马上转脸去看身边的父亲与姐姐。瞧见他这反应,李伯辰在心中赞叹一声这孩子实非常人。
他便又道:“放心,他们没事,只是睡着了。定尘,跟我出来。”
这时陶定尘脸上才露出喜色,翻身爬起,道:“师傅,你是不是把坏人都杀了!我知道他们打不过你!”
李定在一旁赞了一声:“真是了得。”
李伯辰知道他赞的是什么这样一个孩子,近日忽逢大变,没被吓坏就不错了。可陶定尘却连一丝胆怯之情都没有,反倒神采奕奕,实属难得。不过他问的却是“是不是把坏人都杀了”纵使见着父亲、姐姐受了委屈,一个**岁的孩子喜气洋洋地问了这么一句,杀心也有些重了。
他就摸摸陶定尘的头,道:“善恶有报,坏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而后起身走到门外的雪地上,见陶定尘也跟了出来,便道:“定尘,你我师徒一场,我倒一直没教你什么。师傅和你往后就要分开了,临走之前,我把我的刀法传给你吧。”
陶定尘听他说“要分开了”先是一愣,但听他说要传刀法,又立即抿起嘴。
李伯辰拔出腰间的长刀,又解开大氅挂在树上,道:“你先看一遍,好好记下。一会儿我再给你写一份刀谱。”
陶定尘正色道:“是!”
他就将自创的“斫风刀法”从头到尾,一招一式地演练了一番。其实他清楚放眼天下的话,自己这刀法算不得高明。且要使得好,非得有神力不可。陶定尘修行的资质既然差,往后大概是很难将这刀法的威力全部发挥出来了。然而如他所言,毕竟师徒一场,总要传些什么的。
等他演练完,便问:“定尘,记住了多少?”
陶定尘皱眉想了一会儿,道:“师傅,都记住了。”
李伯辰笑笑:“好样的。”
又走到一株树旁,挥刀斩下一片树皮,取出曜侯将那些招式又在树皮上刻了一遍。陶定尘站在雪地中看着他刻了一会儿,才小声问:“师傅,你要去哪?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李伯辰看着他:“师傅要到处走走看看。也许等你挥铁刀再不觉得吃力的时候,我们就又见面了。”
又道:“定尘”
但说了这两个字,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因为刚才陶定尘那句是不是都杀光了,他心里有些不安。他觉得陶定尘这样的性情,倘若调教得当,将来一定是个好男儿。但如果缺乏约束,闹不好会走上邪路。
可这些都只是他在心里自己想的,也晓得因为一句话、一件事就预言一个人未来如何,实在很不公平也有些愚蠢。然而他第一次做一个小孩子的师傅,心中着实有些惶恐。要说些道理的话,也不知道陶定尘听不听得懂、也不知自己说得对不对。
最终只好说:“以后你长大了,有了武艺在身,和人动手之前一定要先多想想。想,该不该出手?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解决?再严重一点,还得想,出了手,要不要取人性命?能不能得饶人处且饶人?”
“要是有人说你这样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你也不要在意。因为只有事前把这些想清楚了,真去做的时候,才能义无反顾,毫不犹豫。”
他说了这些,忍不住看了李丘狐一眼。她一直没说话,只拢着斗篷靠树站着。李伯辰很怕她忽然嗤笑一声,但她并没有,倒是也听得认真,看起来若有所思。
李定则叹了口气,道:“将军放心。要是陶公肯跟我回去,我就多照看照看这孩子。”
李伯辰心道,我怕的就是你。他差点又看了李丘狐一眼这姑娘其实本性也很好,但如今心狠手辣,怕就是李定照看的结果。然而事到如今他也实在没什么办法,也只能听天由命罢了。
陶定尘点头应了,李伯辰就将手里的刀与树皮一起递给他,道:“把这刀也带上。”
陶定尘伸手接过,抱在怀里。此时看着泫然欲泣,但只瘪了瘪嘴,问:“师傅,你什么时候走?”
李伯辰将树上的大氅取了,慢慢系上,道:“现在就要走了。定尘,照顾好你阿爹和姐姐。”
又对李定和李丘狐一拱手:“二位,就此别过。”
李定也对他正色施了一礼,李丘狐轻叹一口气:“李伯辰,你可别又到处惹麻烦,把命搭上了。”
李伯辰便走到树下,翻身上马,笑道:“生死有命,但求无愧!”
言罢一挥马鞭,绝尘而去!
(第一卷完)
第一百三十六章 新坟
离开璋城已近一月,天气开始转暖了。虽然早上仍有料峭的春风,可低伏在路旁的苍白色杂草间已经能看到渐浓的新绿。李伯辰叫马在乡间土路上慢慢走着,自己伸手从一旁的山楂树上折了一枝。
刚发芽,叶子也绿得怯生生的。他择下那些嫩叶,放进嘴里慢慢嚼,初入口略有一丝甘甜,但随即变得有些苦涩。他笑了笑,记得小时候倒觉得很好吃。
六七岁的时候,他跟着村里的孩子一起在这片山野间钻来钻去,吃早春山楂树的嫩叶,吃刚生出来的野葱,也吃酸酸的酸姜,到了夏天还有乌溜溜的龙葵、红彤彤的覆盆子,以及爬遍了樱桃树的毛毛虫但这个他是不吃的,烤熟了也不吃。
他又想起母亲为此打过他一回那次是因为吃了一种菌子,回到家之后只晓得傻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想到这里,他又笑了笑,但随后也愣了愣。
倒好像自己真的经历过一样。
李伯辰低叹口气,发现离原来那位与他的母亲共同生活过九年的小村越近,头脑中的记忆就越发真实。在无量城的时候,他虽然也记得一切事,但总感觉自己是个旁观者。知道那位经历之前经历了什么、心里如何想,但只像是在看一场场的戏。
可这些天时不时就觉得那些都是自己亲身体验过的,感同身受了。他想,也许是因为离故居近了吧那位或许残存于身体当中的某些意识,因某种难以割舍的亲情,将自己影响得更深了些。
想到这里他觉得有些惭愧。记得这位在辗转到无量军之前,每年都会回乡祭拜他的母亲。可如今已六年没法儿回来,大概坟上都覆满杂草了。其实自己此来,最初也不是为了扫墓祭奠,而是为了追查身世。
在无量城时他觉得那位天生神力,也就只是“天生神力”,体质比寻常人好些。但经历了与徐城一战,意识到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
风雪剑神想要借自己的身体到自己那位真君那一界去“瞧一瞧”,却又被惊得仓皇退走他原本觉得自己的那位“真君”就是自己,但如今看,事情似乎不是这样子的。
难道真有一个强大秘灵附在原来那位的身上么?
这一月来他试过各种法子,想要同可能存在的那位秘灵取得联系,但一无所获。于是意识到,得从头开始挖、得先将自己的事情搞清楚,往后才不至于像没头的苍蝇一般到处乱撞。
这时马在一条小溪边停了下来。溪水潺潺,岸边只残了一小片薄脆的春冰。李伯辰记得这条溪沿溪而下,就会走到村里,往上,则会去往被当地人称作“五龙背”的小山,他母亲的坟就在半山腰。
他想了想,一拉缰绳,往上走。
约过了半个时辰,他牵马走上山坡,循着记忆中的路线穿过一片还挂着枯叶但又生出新芽的矮树丛,远远看到那座坟。
本以为坟上该覆满荒草,可如今一看却只覆着土,看起来像是被人打理过。他愣了愣,想或许是村里人在上坟的时候顺手做了这事,毕竟他母亲生前时与邻里的关系还算融洽。
便将马拴在树上,从马驮着的包裹中取了一小坛酒、一些香烛,抱着走到坟前。
他将这些东西放下,先看了看墓碑。上面刻着:慈母常庭葳之墓。
这感觉很怪异,既熟悉又陌生。他低叹口气,取出火折子将香、烛点上插进土里,又在墓前掘了个浅坑,开始慢慢地烧纸钱。
烧了一会儿,李伯辰低声道:“常夫人,可能往后就不能再来看你了。过些日子我要到李国去,不知道还回不回得来。”
想了想,又道:“我也算是你半个儿子了……泉下有知的话,这些香烛纸钱就受用了吧。唉……不知道你会不会怪我,但我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我也有母亲,但在这里没有,要是往后有机会,我一定再来。”
说到这儿觉得鼻子发酸,就抹了把眼睛。已经很久没有“想家”了,可如今被香火一熏,觉得心里有些难受。
将余下的纸钱都烧了,就一撩下摆,跪下来磕了九个头,又站起身拍开酒坛上的泥封,将酒水慢慢洒在坟前。
记忆里常庭葳喜欢喝酒,对于这世上的女人来说,实在是个奇怪的嗜好。但她是独自一人从李国逃到隋国的,心里必有许多酸楚难言之事,借酒浇愁也不奇怪。
倒完了酒,李伯辰就拿着酒坛在坟边坐下,开始想这些天已想了无数遍的事常庭葳是因为什么要逃到隋国来?
他倒是对她的身份做了些推测。
常庭葳生得极为美丽。作为孩子,母亲的相貌如何该是很难评价的。无论美或丑的印象,都会在长年累月的相处当中被慢慢冲淡,最终只剩下一个相当主观的模糊评价。
但站在李伯辰如今的角度,却能像旁观者一般得出较为客观的结论她的美丽略胜陶纯熙,与李丘狐相当。
且双手洁白细腻,不懂得如何做农活。在这村中生活的九年没做过什么营生,用的全是积蓄。
印象比较深刻的一段记忆是,七岁那年过年时,李伯辰吵着想吃她提过的狮子糖。本也只是随便吵吵,谁料那天她竟落泪了。李伯辰吓了一跳,可下午的时候她就找了车,带他到了镇里去。结果镇上没有狮子糖卖,就又找了车,去了府城里。
他记得那一年他们在府城里住了九天,遍尝美食。那时候的李伯辰对此事只觉得新奇愉悦,但如今的李伯辰回想,又发现许多细节。
吃东西的时候,她也嘴馋得像个孩子。虽说那时候已经抱病,兴致却很高。住则在府城中一家豪阔的客栈,一晚就要一陌钱,那九天的时间,大概花掉三块银铤足够这村里的三口之家过上一年。
但即便如此,她似乎也并不满意,还对客栈多有抱怨。等重回到家中时,则怅然许久,往后的一整年,还在念叨着那就天的事。有时候又忍不住说些“娘从前如何如何”之类的话。
由这些细节看,她应该出身极好,在李国的时候也许是富豪、官宦家的女子。那么逃来隋国,会不会因为家中突遭变故,因此不得已而为之?
倘若如此,那么该是遭了灭门之灾,不然仅是家道中落的话,大可投奔李国的亲朋故旧,何必来到生活习惯与故国截然不同的地方呢?且还是隐居在山村里,而非城镇。
可李伯辰搜寻记忆,又发现些说不通的地方。常庭葳曾偶然提起过南下路上的一件事,说在李国边境的一个城镇,曾吃到过一种名为“树叶糕”的东西。红豆作馅,糯米做皮,外面裹着紫苏蒸制出来,据说是那里的特产。又说吃那东西的时候,喝的是一种名为“蓼酿”的酒。
倘若是因被灭门,被仇人一路追杀才来了隋国,怎么有闲心喝酒呢?
也不是因为李国被灭这件事她来到隋国的时间,是天子兴兵伐李的前三年。
那么是因为他的父亲、她的丈夫么?
虽说六国之中李国的男女风气最为开明,可富豪官宦家的小姐因私情而被逐出家门也是可能发生的事。但是打那位记事起直到九岁,常庭葳从未提过他的父亲怀念恋旧之类的话没有,抱怨也一句都没有,仿佛那人并不存在。
如此,李伯辰倒是能够肯定该不是私奔或被逐出家门那么简单,身世之谜的关键点,该在那个男人的身上。
不过他怎么想,也理不清楚其中的逻辑。常庭葳所做的选择、之后做的这些事,都太反常诡异了。
其实这些事情他这些日子已经翻来覆去地思量了好多遍,晓得仅根据头脑中的记忆,不可能得到什么结果。他必须得挖出些新的东西。
于是放下酒坛,站起了身,打算到村中再去打听打听。但刚走了两步,忽然站住,想了想,走到坟堆旁伸手在土里拨了拨。
土很松软,里面有草茎。是将附近的草铲了,又将地上的土连草一起覆上去了一层么?
不该这么干。真要打理这坟墓的话,该将草拔了。这么干的话,只怕来开春草生得更多。他心中忽然一跳,想了想,低声道:“常夫人,恕罪。”
而后挽起袖子,将手臂用力往里面一插,大概没入半截臂膀。他随即发现坟堆里面的土也很松软,他在土中抓了抓,又抽出来半截臂膀深的土里,还有些草茎。
且没有腐烂,甚至其中一些还是有点儿干的。
李伯辰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这坟墓被掘开过,还就是在最近。
他在坟前站了一会儿,又将被带出来的土用手培了上去,再喘息几次、勉强叫自己平静下来。
不会是盗墓。常庭葳逝去之前的半年,钱就用光了。她来隋国时候钱财的确不少,可并不懂得省着用,加上之后得了重病,最终入土的时候,还是村中的一些人凑的钱。况且如果是村中人要盗墓,早就盗了,要是外来的人,也断然没有盗这一座不起眼的土坟堆的道理。
该是有人也在追查自己的身世。
他想到两者隋国官方和空明会。来时的路上在一些府城、较大的镇子看到了自己的通缉告示,上面附有画像。大概有五六分像,可要对上号,是很难的。然而官方该不会做这种事不是说做不出来,而是不大可能有深究自己身世的必要。这对抓住自己没什么帮助。
倒更可能是空明会中人。徐城身为璋城大会首,且是灵主,这一层身份更高层该是清楚的。而自己杀死了一个灵主……该会叫人觉得疑惑不解。那些人该不仅仅想要抓住自己,更想要弄清楚自己为什么能干掉徐城。
如果真是这些人的话……李伯辰不知道隋律对掘人坟墓者是何刑罚,但在他这儿,该是死罪。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常夫人,此事,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而后他转身解了马,慢慢走下山去。
还是要到村里问一问。如果是空明会中人所为,他们该也会去问。他倒不担心自己被人认出来这种小地方,该不会有通缉告示之类的东西的。也并不很担心那里有埋伏……如果有,就最好了。
一个时辰之后,他远远看到一株老槐树。树上像是笼着一层绿烟,该是满树新绿。李伯辰记得那位七年前回乡祭拜的时候,这树是快要死了,没料到如今枯木逢春。
这该是件叫人喜悦的事,可他如今心中愤懑,倒是高兴不起来。那老槐树之后该有一道低矮的石墙,过了石墙就是村里,他夹了夹马腹,叫马儿跑快了些。
过得片刻到了树下,隐约听到吹打声。他愣了愣,是村里有人去世了么?
然而再细听,分辨出似乎不是一家,而至少有三家。他心头一凛,生出不好的预感这世道老人在过冬时死了,是很常见的事。哪怕一个冬天过去有三家都在办丧事,也算不得稀奇。
问题是,太巧了。常庭葳的坟墓前几天被掘了,村里前几天也同时有三家死了人?
他下了马,牵马往前走了几步,却又站下。
原本打算去村里问一问,是为了确保没什么疏漏。可如今发生这种事,还是不要在白天抛头露面。并非担心自己,而担心倘若掘墓者还留有眼线,会给这小村带来更大祸患。
他就转了身,牵马走下道路,再行一段,转到两株大梨树下将马系好,自己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他杀心已起,如今倒慢慢沉静下来。北辰帝君似乎的确不打算叫自己过什么平静日子,也好。这一个月来他倒是又取了六个人的性命,两个是劫道奸淫的匪徒,四个是打家劫舍、不放过老幼的山贼。
算不得是替天行道,可这世上若已无朗朗乾坤,以杀止杀也并非不可取。
第一百三十七章 地师
过了一会儿,吹打声渐近,路上走过一条长长的送葬队伍,但几乎没有什么哭声。李伯辰便知道自己大概是猜对了或者没什么人哭,或者哭得尤其悲痛惨烈,这两种情况都不同寻常。
倘若是老人熬不过冬天逝去,家属心中该早有准备。他在这村里生活了九年,晓得这些人过得极苦,这样的老人去了,不少人觉得会心中如释重负,倒是平和得很。
眼下这种情况只能说明,家属心中也感到恐惧不安。此地的风俗是过了七天下葬,不知道阴灵有没有被勾走。李伯辰屏气凝神,灵体出窍,趋近了些去看。
还没有。三家出殡,当先的一口薄棺旁正跟着一个阴灵。阴灵大多保持死前的模样,李伯辰看他时,发现七窍流血,果真是被害死的。
又去看了另外两位,死状一模一样。其实这三个人他都认得一个老者,他从前叫他徐爷爷。另外两个,一个是五十多岁的男子,他叫他徐叔叔,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女子,他叫她郑大娘。两个姓徐的,乃是父子俩。
他记得常庭葳搬来落户的时候,是买下村东的一处宅院。那宅院原属村里一个富户,但独子在府城做了通判,一家人就搬去了。那宅院离村中其他房屋有些远,最近的就只有两户人家徐家父子,那个“徐叔叔”是个光棍,还有郑大娘,她是个寡妇。
这两家人对常庭葳多有帮衬,她那时候使钱如流水一般,三家的关系就很好,知道的事情也就多些。李伯辰想,该的确是有人来问了这三人什么事,然后灭了口。
他回到身体里醒过来,目送这支队伍远去,然后牵了马,穿过这片梨树林走到一处坡下。坡下生着茂盛草木,有一条浅溪。溪上横卧了一株老柳树,仿佛一座小桥。他从前最喜欢夏天到这里来玩。
他将马系在柳树上,找了一个草窝躺下,阴灵再次离体。
很难从生人口中问出什么来,但此地该有山君、地师,他要去问他们。
离开璋城之后,他就把徐城给审了,但没审出什么结果。原以为徐城以妖兽血肉治愈隋子昂会牵扯出极多秘密,可到头来却知道,使用妖兽血肉这种事儿已不算稀奇了至少在六国的高层当中。
据说某些贵人都已或多或少用了妖兽的血肉来为自己益寿延年,且成了专门的学问。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但好在还从他那里得了些别的东西。
譬如眼下他阴灵离体,开始观望风水地气。依徐城所言,灵主既然得了秘灵的气运,也就能觉察人间的山川运势了。而寻常的修士想要做到这一步,得到了灵照境才行,且只能觉察成了气候的,而无法洞悉细微处。
但灵主既然在生界代行秘灵的权能,也就被秘灵的气运加身,做这些事的时候,和山君、地师、水伯之属也差不多。难怪他在璋山上能看到璋山君让出来的山君气运。
他运起从徐城那儿审来的心诀,如在璋山一样,叫自己的心神发散开去“看”。过得片刻,看到了如一缕缕雾气一般从各处蔓延出来的“气”。
最大的那一股从村里来,该是由村中人生息繁衍而产生的。另有些丝丝缕缕的,则从田间、溪水、草木中来。似乎更远处也还有些稍强的,他猜那是从更远些的村镇汇过来的。
这些气运最终没有汇到山上,而聚在西北方一处小小的土丘上。如此看,管辖此地的在世灵神不是山君,而是地师。
李伯辰略松了口气,因为依徐城所言,山君、水伯、地师三种在世灵神当中,地师是最好打交道的。譬如山君气运大部分来自山中的禽兽、草木,这就叫他们性情偏执诡异,不大像人。
但此处多为平原,山也算不得山、顶多算是丘陵,所藏生灵就不是很多,倒是大部分的气运都来自人。如此,地师的性情也更像人多些,倘若受封之前真是个人,而非妖修,那就更像了。
他心中一动,立即往前飘行而去,并未唤出阴兵。他之前将徐城给炼了,如今麾下又有阴兵二十,将徐城炼成了个龙虎境,余下的十九个就只是灵悟境。他此去并非寻衅,带上他们虽然气势很足,但未免叫此处地师心生警惕。灵主本就不是什么很受待见的角色,还不如单刀赴会。
那土丘在两大片田野之间,前面绕了一条小路,旁边则有一片桃林。并不高,就是一个五六岁的孩童也能轻松跑上去。可偏偏离土丘越来越近,它就变得越来越高,等快到路上的时候,看起来竟已成一座雄伟的山峰了。
原本土丘前什么都没有,但也渐渐有两排黑影慢慢变大,等李伯辰站到路上,发现那竟是两排骑士每排有六人,皆披重甲,骑着大马,手中持戈,怒目而视。
只不过这十二位骑士看着不是生人相貌。脸上皮肉枯朽,鼻子只剩两个洞。眼珠也是浑浊的惨白色,没了眼皮,看起来分外恐怖。
但李伯辰见得多了死人,这种阵势倒吓不到他。便沉声道:“地师可在?李伯辰前来拜会!”
听他说了话,十二个骑士身子一晃,兵甲一阵哗哗地响,眼睛也开始乱转。却仍在原地未动,仿佛被什么东西定住一般。李伯辰头一次和地师打交道,不晓得是不是正该这样子,就又道:“地师可知道,附近的村里死了人么?不是老死病死,而是被人杀害。不是被寻常的盗匪歹徒杀害,而该是被修行人杀害地师既守护一方,辖下出了这种事,却要充耳不闻么?”
但说了这些,仍无人应他。
倘若在平时,李伯辰也就退去了。但今日他有些事非要问出来不可,且心中原本就有被强行压下的怒意,因而便往前走了两步,想要说“再不答话,休怪李某人无礼”。
不过即便他想要“无礼”,却也不晓得该如何无礼。眼前这雄伟的山峰看起来虽像是洞府,却分明只是个幻象。
可这时终于听到一个老者的声音:“沿路走,六百多步,有一处大墓,里面全是宝物!”
第一百三十巴掌 骸骨
李伯辰一愣,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又是这一套”?
当初无经山君也对他说某处有宝物,骗他去取那个须弥胎。但那一回是山君有求于自己,这一回算怎么回事?
他想了想,说道:“地师误会了。我只想问些事,并没有要什么宝物。”
说了这话,心中一动前面那十二骑看起来是想动却不能动的模样,而刚才地师说的那几句话,似乎又有示弱之意,听起来是想快些打发自己走。难道他遇到什么难处了么?
可无论如何他毕竟也是一地的灵神,纵有些难事,也不该叫自己知道吧。
他便又道:“地师难道……遇着了什么麻烦?”
面前那十二骑又摇晃了一阵子,隔半晌,才又听到那老者的声音,其中满是哀求之意:“诸位神仙打架,可就放过小老儿吧!我只是区区这一县的小小灵神,所辖不过方圆三十里……受封之前更只是个凡人,因机缘巧合才得了气运……从不敢非分逾越,更不敢对诸天秘灵有丝毫不敬……李灵君,快快离去吧!”
李伯辰又是一愣,若非眼下是阴灵,差点就要拔刀、疑心眼前是个陷阱这地师怕自己做什么?
但下一刻他心中倒是生出个念头,忍不住道:“你……知道我?知道我在璋山的事?”
那地师立即惊道:“小神这里绝无什么宝物宝物都在六百多步之外的大墓里!那墓主人是七千多年前晟朝天子的郎中令,多的是金银!”
看来他果然知道。李伯辰皱了皱眉,心想难道这地师觉得自己是个专门夺宝的灵主么?以为是自己将璋山君害了?不过他此时倒是对另一件事也起了兴趣在璋山时,璋山君也知道了自己在无经山做的事。
难不成这些山君、地师、水伯之属,另有什么传递消息的渠道?
不过无论何如,害人夺宝这名声他是绝不想背的,便道:“我绝非为宝物而来,只想问你几句话前些日子是否有人掘过山上的墓?村里那三个人,是否也是被害死的?地师可知道那些人的样子?”
他问了这几句,地师又不说话了。
李伯辰心里慢慢变得焦躁起来。他知道的事越多,谜团却也就越多,偏这时候遇着这位说话含混不清的,也就愈加不耐烦。既然这地师先示弱,他也不再客气,便道:“那璋山君一事,当时就是”
果真,听了这话,那地师才道:“唉……唉……灵君,何苦为难我!好吧,灵君要真不是为宝物来的……能否先助我脱困?”
李伯辰想了想,沉声道:“要是我办得到的话。”
地师便道:“那请灵君……到我墓里……将那铜钉拔了吧!”
李伯辰听了他这话,才意识到这土丘远看的时候的确像是一座大墓难道这地师生前也是位王侯将相么?
听地师又道:“灵君……我这墓,就在你现在立身处,再向前走二十步便是!”
李伯辰道:“好。稍等。”
说了这句话他的阴灵飞速远去,重回到肉身之中。这时候送葬的队伍已经走过,土路上落了一层铜钱纸。他想了想,从马背上取下魔刀插在腰间。马还驮了两个包裹,里面装的是他的甲。他略犹豫一会儿,没有穿。
此时他心里略有些凉意看起来追查他身世的人,本领极为高明。徐城那种狂妄的人都不想亲自去找璋山君的麻烦而叫叶成畴代劳,可这些人看起来不然。
地师说他被困住了,李伯辰猜就是那些人所为。虽说这些在世灵神有强有弱、而此处地师统辖方圆三十里,的确算得上是个“小神”,但毕竟也受封幽冥,算是正神的。他们的胆子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大。
该是在行事之前已料到自己也会回来走一趟,因而用了什么手段不想被此地灵神瞧见。如此说来,能从地师那里得到的信息一定很有限。
地师之前说“诸位神仙”打架自己的手段该算不上“神仙”,也许指的是自己的的那位秘灵吧。
因而他心中的两个疑惑是:那些人如果料到自己会回来,为什么不在此地埋伏?这些山君地师水伯,又是以何种渠道互通消息的?
他起身跳上坡,又用了一刻钟的功夫走回到土丘前,找到刚才站着的地方。再从这个地方往前走了二十步,将将到坡下。地师所说的入口该就在此处。
他一时间有些犯难。因为这土丘之下如果真是一座王侯将相的大墓,想要进入墓中必然极为困难,至少土层都要挖好久。地师叫自己拔铜钉,那铜钉该是那些人钉在墓穴中某处以施展什么术法的吧。他们是怎么进去的?
难不成此地是个陷阱?但他心中刚生出这个念头,便发现自己身前的这块土地有些异常虽说也覆着惨白色的荒草,但草间却没有绿意。他就俯身用手拨了拨,发现这片草早被人拔了,如今只是掩在上面罢了。
李伯辰心道,这里就该是入口了。他掖了下摆,蹲下去先用手扒底下那层松软的土,觉得或许能发现一道石门或者机关。但刚将表面的一层浮土扒开,便瞧见一块小小的石板。
他心头一跳,又往旁边挖,最后竟然挖出一口小石棺。略一犹豫,抠着石缝试了试,一下就松动了,该是之前被人打开过。
便将身子往一旁侧过去,把石板掀开了。
所幸其中并无什么机关,而只是一具骸骨。看大小,是个孩子的,骨骼乌沉沉,如铁一般,头骨眉心处正有一枚铜钉钉着。再看石棺内还有十二个小小的石雕,是披甲的武士骑着马的模样。
他略松了口气,想原来那地师所说的墓,就是指这口石棺。石棺里这十二个小石雕就是先前看到的那些武士吧,这小孩子的骸骨,该是地师曾经的肉身。他说自己本是寻常人,死后因机缘巧合才得了气运受封,该是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那么刚才以老者的声音说话,是唬人的么?倒有点意思。
该就是枯骨额上的这枚铜钉,将他给制住了。这手段真是神异。
李伯辰便伸了手,去拔这铜钉。钉下的时候应该力道极大,他稍微使了些力气,这铜钉才松动。但就在钉子脱出半截的时候,他停住了。
因为忽然发现自颅骨中露出来的那一段有些磨损的痕迹、且有铜锈。
其实这铜钉上本也有铜锈,几乎已经瞧不出原本的颜色了。但新露出来的这一截,或许是因为被颅骨破碎的边缘摩擦的缘故,有些部分被划出了许多的划痕。
然而,倘若是被颅骨新划出来的,该会露出其下的金色才对。但如今这划痕上竟也有绿色锈迹,意味着这钉子或许已在这颅骨中来回拔插过很久了……久到划痕已磨得足够深而不会再被划伤,也生了铜锈!
这意味着,并不是前几天新钉上去的!李伯辰因心中忽然闪过的这个念头,才停了手。而在这一瞬间他又想到另一件事虽说铜比铁软得多,然而毕竟也是金属。这颅骨是个什么材质,破碎的边缘能将铜钉也划得这么深?
这真是人骨么!?
就在这一刻、当铜钉被拔出一半时,原本躺在石棺中的这具骸骨忽然一弹,那四肢如铁鞭一般啪的一声响,便反曲过来抱他的身子。
好在李伯辰原本就有了一刹那的防备,一见它动了立时将铜钉又往下狠狠一压,一下子将手抽了出来。
便听得啪啪的一阵脆响,这骸骨竟蜷成了一团,打每一处关节都探出了乌油油的骨刺来,要是真被抱住,只怕全刺入身体当中了!
李伯辰大惊,一把握住魔刀的刀柄,往后跳出两步远。
再看那骸骨,蜷成一团、抱了个空,又慢慢地放松下来,重变成个人骨的模样。然而李伯辰刚才看得分明,它的臂骨、腿骨、肋骨,原来并非一整块,而是分成了许许多多的小段的!
果真是个陷阱!
他倒吸一口凉气,忽然意识到这具骸骨是什么东西了。
该是“鬼兽”据说这种妖兽浑身有数千段骨骼,千变万化,更能化成个人模样。他从前只听老兵说过而没见过,可如今看,棺里这个真可能就是以那东西的骸骨炼成的邪物!
便在此时,那石棺中的骸骨忽然又弹动起来脑袋被钉着,但四肢和身子的骨骼都化为骨鞭,将石棺刮得嗤啦作响,似是想要将自己给拔出来。而那眼窝之中,又绕一团蒙蒙的黑气,倒像眼珠儿一般斜着盯着李伯辰,下颌骨都敲得叩叩作响,仿作人言。
李伯辰看得心惊,索性抽出魔刀,一刀将这骸骨给斩了个粉碎,又将石棺中那十二个石雕也一并斩了。
但身周随即起了一阵阴风,风中有刚才那老者的声音桀桀怪笑:“你助我成了一地灵神,想叫本君如何报答你!?不如送你去幽冥证道吧!”
第一百三十九章 传闻
此时地上飞沙走石,土丘旁的一片桃树在风中张牙舞爪,如鬼怪一般。原本低伏的荒草则齐齐立了起来,也像成了什么精怪,不住地往他的腿上缠。
再往远处看,只见田野间忽然起了雾,数十步之外就视物不清。那阴风在他身边旋了一阵子,陡然分开,落在稍远处成了数十股小旋风,搅得草叶簌簌作响。
要刚出无量城时见了这情景,他说不定还会慌乱一番。但如今李伯辰只退了两步,冷笑道:“好。我正愁找不到你们这些人!”
便厉喝:“来!”
只觉腰间的曜侯微微一震,周遭的风势陡然平息,五步之内地上的荒草也一下子倒了下去。他虽未阴灵离体,也晓得如今正有二十个阴兵将自己护住了。
这一月来他既从徐城口中得到了许多东西,又勤加苦练自璋山君洞窟中习得的“阴符帝皇经”,自觉身为灵主的修为已大大精进。闲暇时候,则仍在修行李定送他的北辰心决,自身灵力境界也水涨船高。虽说距晋入龙虎境还早,但与在璋城中时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只是这些日子并无像样的对手,新得这些手段,也都无从发挥。他并非好战之人,但未免也会有些想要“试刀”的念头。眼前这情景,倒正对了他的胃口。
一唤出这些阴兵,便将魔刀在地上一插,拄着刀盘膝坐在地上,阴神出窍。
立即瞧见自己周围竟已满是鬼蜮。之前所见的一片蒙蒙雾气中,全是幽绿色的阴灵。少数衣着是近些年的,绝大多数乃是更古时的打扮,想来是附近土地中经年埋葬的,全被唤出来了。
不过人既死,阴灵就该被勾去幽冥。如今却有这么多,显然有人提前做了手脚。
再看身前约三四十步远处,那土丘的上方,则有一个如孩童一般矮小的“老翁”站立。但只是打眼看着像人,要细看,却发现脸上生了四只眼,布满利齿的大嘴直咧到耳根。双腿则是反曲的,双臂一直垂到地上。
桀桀怪笑的正是此人。如今他四只眼有两只圆瞪,两只眯着,倒仿佛在笑。见了李伯辰阴神出窍便道:“好哇,还真是个灵主。嘿……我被他们炼成鬼童十几年,倒是因你脱困了。不过他们是人,你也是人,这债谁来还都一样!”
李伯辰见了他这个模样、说的这些话,心知自己想对了。他虽然没见过真正的鬼兽,但眼前和东西无疑是他生前模样,看起来的确像妖兽。
这时徐城正在他身前,周遭有黑雾缭绕不定。那些黑雾如同锁链,将余下十九个着重甲的阴兵都连在一处,成了个圆阵,而李伯辰就坐在阵中央。
徐城被炼成了龙虎境的阴兵,原本懂得术法也都还在。此时这阵专门抵御阴灵攻击,可以护住他的神识。周遭虽然鬼影重重、张牙舞爪地想要冲上来,但稍一近前,徐城便并起二指,那些重甲兵便也将长枪竖起,立即将来者迫退。
李伯辰心中大定,道:“他们?是叫你在这儿暗算我的人么?”
又听他口中对“他们”多有怨恨之意,便道:“是他们把你钉在石棺里的么?他们如今人在哪里?”
之前他在坡下观望地气的时候,见到气运的确向这土丘上汇聚,才认为此处该有一个地师。但刚才险些遭了石棺中骸骨的暗算,又觉得此地是个陷阱,也许是有人聚拢了地气,引自己来这儿的。
可如今再看,这怪物的确可以驭使阴灵,而身上也的确有气运汇聚,似乎真是个地上灵神了。他说是自己助他成事,该是指将骸骨斩碎了吧。骸骨一碎,原本镇着他的铜钉自然不再起作用。但纵然如此,先前也该有人暗中布置他口中的“他们”竟然可以在此地聚集阴灵,又使这怪物成为地上灵神……如此神通广大,什么来路?
那地师却又大笑:“何必多此一问?先送你去了幽冥,再送他们也去幽冥,到那时再问吧!”
他说了这话,忽然将长长的手臂往上一举,如水草一般的颤动起来。这一下,那些原本在远处徘徊的阴灵也都面露凶光,潮水一般往这阵上扑来。
要对付它们,寻常的招式武器实在没有什么效果,或者要用破邪的术法,或者要以阴灵对阴灵。而阴灵之间相争,凭借的多半是灵力多寡。他这些阴兵有徐城结阵统领,又被自己淬炼过,自然不是那些孤魂野鬼可比的。
那些阴灵一旦扑过来,阴兵便将长枪一挺,立时刺入它们的身子,再用力一搅,便将它们搅成一团雾气散去。二十个阴兵自然不能守得滴水不漏,但阴灵即便扑上,哪怕又抓又咬,也伤不到他们分毫。
李伯辰晓得土丘上那一位不会只有这些本领,可心中倒并不慌乱,反而有些自得。他从前统领十人是个十将,如今身边又有这些阴兵环绕,倒是找回点儿从前的感觉了。不过从前带人的时候,即便辛苦操练也未必做得到令行禁止,现在这些阴兵倒是对他的命令执行得一丝不苟。
如此,他便可好整以暇地瞧瞧这位地师到底还有什么手段。无经山君虽也向他出过手,但当时已是强弩之末,且被阵法制住,并未展露真正实力。而眼前这一个是新成的地上灵神,且所辖之地极小,李伯辰自忖倒是可以同他周旋一番。往后要是再遇上这种事,也好知己知彼。
因而沉声道:“你既然恨那些人,何必顺着他们的心意做事?成了地上灵神已然不易,不要自毁道行。”
那地师忽然大笑:“地上灵神?!这有什么稀罕?我鬼族九圣纵横天下时,才叫真正的灵神!你们这些东西,那时还不知在哪里呢!我不但要做灵神,还要做真神!”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心中一动。他如今对自己不大清楚的神异之事都尤其感兴趣,因而总要多留心一点。倘若是别的什么人说了这些话,他也不会太在意。但他既然在无量城与妖兽打了六年交道,渐渐也晓得那些妖兽其实很有些故事据说其中几支的历史比人还要久,甚至听说过它们才是这世上真正主宰的传闻。
不过真要问,这怪物也必定不会说,便冷冷一笑:“是在北原上纵横的么?死在我手上的倒是不少!”
第一百四十章 破邪
他说这话本想叫这怪物发怒,好再将他引以为傲那些事再说一通。不料地师听了这些竟忽然将手臂一停,脸上露出讶色来。原本四只眼睛有两只是眯着的,到现在都变成圆瞪的了,口中道:“李伯辰……李伯辰……哦,原来就是你在北原上杀了奴部的真罗公主?妙哉!真是要瞧瞧你的手段!”
李伯辰心中一惊,意识到他所指的该是那个妖兽的王族他怎么知道的?但未等他再说话,地师的身形忽然变得极长,一下子蹿起十几米高,此时一看,正是在北原上所遇见的统帅群妖的三阶妖兽的模样。
不过那三阶妖兽的面目是一团黑雾,如今他脸上却有两对眼。身子微微一震,便有低沉号角一般的声音响起。这声音立时叫李伯辰觉得气血翻涌,一阵头晕恶心,就连身前那二十个无知无觉的阴兵身上都开始闪烁不定,一个不留神,竟放了三个阴灵冲进阵内。
那阴灵一入阵,立即往李伯辰身上扑来。其实他早在心中准备了天诛咒文,防的就是这一遭。但即将喝出时心里一动、硬生生收住了,任由阴灵扑在他身上。
一共三个,一挨着他便化为一团绿光散去。他随即感到眼前微微一黑,仿佛有重锤在他后脑勺狠狠来了一记。徐城曾说过此种以阴灵伤人神识的手段,原来就是这个感觉。
倘若阵法被破了、又多来些,自己的确会吃不消。他便不再迟疑,喝道:“天诛!”
一道细线立即在那地师头顶转瞬即逝,啪的一声响。可怪物晃了晃,倒未被重创,只道:“就这点”
话音未落,又是三道细雷击在他头顶。这下子该叫他极为难受,十几米高的身子一下子缩了一半,甚至依稀能瞧见体内亮起一片的光点。
李伯辰不知那光点是什么东西,但见天诛术法有了效果,立时打算再运两次咒文。可下一刻眼睛一扫,忽然瞧见地上先前被他击碎的那些乌沉沉的骸骨原本成了许多的碎片四溅,如今那些碎片竟也微微颤了颤,微微腾起一缕青烟。
这骸骨是他的真身,或许与他如今的状态大有关联!
李伯辰不再迟疑,道:“徐城,阵!”
只见徐城身上忽然闪过一道白芒,结了个手印。那白芒立即传遍另外十九个阴兵的身子,一下子往外散了出去。但在他们身上是白芒,一离体就变成了红光,将百步之内一切事物都镀上一层血色。
这招式是叶成畴提过的类似灵台轮回术的术法,那夜徐城的阴灵逃命时,也曾使了出来,因而李伯辰才见到那位血月之上的风雪剑神。但如今他被炼成了无知无觉的阴兵,也就不再是灵主,没法儿与那位秘灵沟通了。可这秘法倒还有效可将阵中阴灵定住。
刹那之间,百步之内的阴灵全成了石雕一般,就连刚才只说了三个字的地师的身子也一颤,身上数百个光点劈啪作响,是挣也挣不脱的模样。
但他知道这地师既然口气极大,就不会只有这点本领,这阵也许只能将他困上一困罢了。立即又将手腕一抖,道:“叶成畴!”
腕上一个小珠子青光一闪,其中现出叶成畴的身形。这人生前喜欢做出智珠在握的模样,如今成了个工具人,倒是真的处变不惊了。开口道:“哦?叫我做什么?是又惹了麻烦吧?我早说,你这人”
李伯辰顾不得听他嗦,立即道:“眼前地上这些骨头渣是那个地师的真身。两者是否有什么联系?我该怎么办?”
叶成畴蜷在珠子里冷冷一笑:“联系自然是有了。这类东西,大多是阴灵被封在骸骨之中,炼成个法宝来用。那真身被毁了,阴灵与它性命相关,自然也就毁了!”
李伯辰喝道:“该怎么毁?我已经把它打碎了!”
他说到这里时,那地师忽然又缩回原样,怪叫道:“好!有点儿手段!不过再试试我的!”
他此刻虽被徐城的阵法制住,四只眼睛倒是灵动。眼中忽现青光,立时刺破红芒,在外围那些阴灵的身上扫了一圈。阴灵登时躁动起来,不再往这阵内冲,而嘶嚎着往一处聚去。须臾之间,地上凭空攒起来个小山般大小的怪物这怪物身上的绿光亮得刺眼,全身上下都是起起伏伏的人脸,竟是由那些阴灵融合而成的。
这东西给李伯辰的印象太深刻在北原上,他所见到的由人、妖兽的尸身所聚成的僵傀就是这副模样!
四周的土地又沸腾起来,荒草被翻卷入地下,泥土当中则泛起一片黄黄白白的东西,定睛一看,全是骸骨!有人的,也有飞鸟走兽的,似乎曾死在这片土地上、被深埋地下的,都被唤出来了。
那些东西也咯咯作响,被泥土卷着凑在一处,不管什么人、兽的,又拼成一具小山般的骷髅巨兽,四脚四手,直冲而来。
叶成畴见了这一幕,倒还是不慌,仍冷笑道:“打碎算什么毁?毁这种东西,该是破去其上的灵气!以辟邪之物破去灵气!”
又道:“嘿嘿……倒有一物你原本该是拿得出来,不过现如今一定是拿不出了”
那两个怪物来势汹汹,眨眼之间就冲入了徐城所布的阵内。阵内那些原本定住的阴灵一沾了它们的身,立即也被吸进去。那鬼物身上青芒更盛,双手一分,便来抓他的阴兵。
李伯辰晓得这鬼物是来对付自己的阴兵、阴神的,而那骸骨聚成的怪物,则是来对付自己的肉身的,便喝:“是什么,说!”
叶成畴大笑:“童子尿可破邪!哈哈哈……要是早些年,也许你还”
李伯辰立即将手一抖,把他给收了回去。先前受了三个阴灵的一击,虽说神识震荡,却也不是捱不住。且此时那阴兵挺枪便刺,枪尖光芒大盛,一时间也叫鬼物近身不能。
他知道当下更要紧的该是自己的肉身,便往回一坐,附到身上,抬手便去摸自己的腰带。
第一百四十一章
此时他看不到地师、鬼物,却能看到由骸骨融成的怪物。那东西既然是地师所施展的神通化成的,便似乎也受了阴兵的牵制,只见四腿之间阴风阵阵,像锁链一般将它缠得磕磕绊绊,仿佛一具关节锈蚀了的机关兽。
他晓得这是徐城驱使的那些阴兵又变了个阵,又见这东西距自己尚有数十步远、且一时半刻似乎并不能摆脱阴兵的纠缠,便将心一横,打算“破邪”。
与这怪物统共只说了几句话,可偏偏他每一句都叫自己心惊,李伯辰实在很想将其活捉,好好问个明白。
但就在此时,忽然听着蒙蒙雾气中隐约传来人声,他虽不能全听清楚,可也能分辨得出“土地爷”、“显灵”之类的话语,便心头一跳,暗道糟了地师先在平地聚笼那些雾气生出异像,又造了数十步之外那个骸骨僵傀出来,必会引人注意。
要在平时,此处离村庄还远,人们断然注意不到这些异象,偏今日有三家人出殡,有帮忙的,有看热闹的,甚至还会有临近村镇的亲友,这么多人,只要有几个胆子大的生出好奇心,余下的也就被勾过来了。
那骸骨僵傀也听着了这声音,身子忽然顿了顿。李伯辰暗道一声不好,但又想地师眼下要对付的是自己,未必会理那些人。然而下一刻,那怪物真转了身,体内的骸骨卡啦啦一阵响,大步往声音来处扑去。
李伯辰犹豫了一瞬间,扫了一眼五六步之外那散了一地的残骸。
叶成畴不会骗自己,“辟邪”之法该是有效。但这种法子到底有多大的效果,他实在没把握。那地师毕竟自称已成在世灵神,倘若此法仅能将其削弱、之后还得一番恶斗,那过来的这些人是必死无疑了。
那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常庭葳在这村里住了九年,从未受过欺辱,如今村中青壮,也大多是“自己”的幼年玩伴。今日之事全由自己引发,与这些人何干!
他一把抽出魔刀、运起真元,大步向那僵傀奔去,口中大喝:“这里有妖魔,不是土地神,快点走!
又喝:“护住我!”
此时他面前只有大片翻卷了的土地、雾气,看着十分空旷。但知道实际上周遭满是鬼哭狼嚎的阴灵,正在往自己身上扑。刚奔出三步,便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响,身上凉得发疼,脚踏在地上,仿佛是踏在棉花上。不由得心道,受封的灵神果真手段了得,那些阴灵照理说该极难伤得到生人,可在这地师手里,竟成了如此厉害的东西!
好在再奔出两步,身上忽然一轻,周围便有一阵阴风缭绕,甚至将那雾气都驱退了些。他知道这是他的阴兵跟上来、将自己护住了。但这一阵阴风随着他疾奔而飘忽不定、忽小忽大,他便也知道该是一边护着自己,一边在与那看不见的阴灵僵傀斗。
那骸骨怪物虽然体型庞大、四条腿足有人一般高,但奔行并不很快。李伯辰只用了三息的功夫便追上它,低喝一声,扬刀去斩它的一只后腿。这一月来他已对如何驭使这刀更有心得,不至于像与徐城作战时那样,使出几刀便近乎脱力。
因而这一刀斩出,刀刃虽只斩进一半去,可迫出的刀芒却将整条腿都截开了。那怪物身子一歪,轰的一声倒在地上,可身子刚沾了地,身上骸骨便哗啦啦一阵响,又生出一条新腿,仍旧往前窜去。
李伯辰便意识到这样一刀一刀去斩它,怕难有效果,索性再往前一窜、合身将那后腿抱住,又喝:“要命的就快点走!”
他抱着这腿,像抱了一个人,而地上的泥土又松软,纵使力气再大,也极难找到可以立足的施力点,竟被带着往前拖行了一段。
偏此时那些往这边来的人似乎仍旧无知无觉,倒是叫嚷声越来越多。他心里愈发焦躁,便趁这怪物迈步时猛然向前一冲,将它的身子又绊得往一侧倒去,此时他从另一侧冲出,魔刀高举,锵的一声斩在它的头上。那硕大头颅当即被斩碎,骨屑飞溅。他这一击是自上而下,力气要大上很多,怪物的身子也被他轰在地上,只见脖颈处的骸骨一阵哗啦啦地响,却一时半刻没将新的脑袋再拱出来。
李伯辰便又喝道:“这里的是”
但这四个字刚出口,忽然意识到那些人的声音还和刚才听见的一般大之前似乎距此处百多步,如今他将怪物拦了两次,又奔行出数十步远,那些人却好像一直并未走近。
难道他们还是倒着走的不成么?!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李伯辰忽然意识到异常之处那地师刚从石棺中脱困,便口出狂言,似乎极其自信,可李伯辰之前看他展示出的手段,大概也仅是龙虎、灵照的境界罢了。
之前那无经山君也是灵照境,却被应恺以阵法困住。而自己如今虽不晓得应恺的那些秘法,但有了魔刀、阴兵、北辰心诀,实力已与在无经山时不可同日而语。就是再见着那山君、应恺,该也有一争之力。
这地师既然清楚自己从前的事,又是哪来的底气口出狂言?
那么自己现在所听到的那些人声,该是地师弄出来的幻象了!他在引自己走……也许之前的狂妄,也都是为了叫自己退走!
它怕我的!
这念头一生出来,他当即转脸去看远处那土丘下被斩碎的骸骨。果然,那些碎骨如今正地在往一处凑,眼看就要聚成个人形!
李伯辰并不清楚它如此做有何用意,但晓得对手想要做成的事情,绝不要它得逞就是了。立即在那骸骨怪物身上一踏,便要飞身跃回去。但此时那怪物又一阵乱响,忽然散了形状,许许多多的骸骨轰的一声旋起,一下子裹住了他的脚,又将他的刀给缠住了。
李伯辰心知自己猜中了。一时间既拔不出刀,便伸手在腰间一摸抓住刀鞘,用力往地师的尸骸处掷了过去。
那刀鞘也颇为沉重,正插在骸骨胸口立住,于是那些东西一下子不动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毕亥
骸骨既被制住,周遭的阴风也忽然消散。他身下那怪物轰然一响散落满地,雾气中的人声也消失了。再过两息的功夫,雾气慢慢变淡,阳光重回原野。
李伯辰虽想到那骸骨要紧,却没料到自己只用刀鞘就破了法,一时间竟略有些茫然,又想,会不会又是一计?
便提着刀慢慢走过去,停在骸骨前两步远处,沉声道:“那就送你上路吧!”
说了这话,一刀劈下。在即将斩到的时候收了手,刀锋贴着那头颅停下。骸骨仍旧没什么反应,李伯辰便盘坐地上,阴灵出窍。
他的二十个阴兵还在,看着都未受什么损伤。瞧刚才那两个怪物的气势,他本以为这一次又会折损个七七八八……地师果真是虚张声势。
他往土丘上看,只见那地师胸口有一团蒙蒙的电光,似乎正是个刀鞘的形状。它还保持着高举着双臂的姿势,但已如雕塑一般了。
他终于松了口气,开口道:“阁下不是自称已成地上灵神么?怎么这么不经打?”
那地师四只眼睛倒还能动,溜溜地转了几圈,发出声音:“成王败寇……随你怎么处置吧!早活腻了!”
李伯辰听了这话倒稍有些意外。要这地师刚才一番计谋都是为了将自己惊走,那么求生欲该是极强的,不然不会行此险招。但如今却又是一副将生死看淡的做派,似乎有些说不通。便道:“是生是死眼下说还早,我问你,山上的坟、村里死了的几个人,是你做的么?”
地师冷笑:“是又怎么样,不是又能怎么样?你还能放过我不成?”
李伯辰也冷冷一笑:“你要是一心求死,我也不是不能成全你。但要是”
地师忽然怒道:“呸!我倒宁愿死!”
他如此不识趣,李伯辰心里就又生出几分怒意。正要动手再给他点苦头尝尝,却忽见他的四只眼睛又滴溜溜地转起来。
这是他第二次这样做了,刚才说话的时候挤眉弄眼,李伯辰还以为是这邪物的习惯,可此时看,却见他其实是一个劲儿地在往土丘下使眼色。他心中一动,顺着地师的目光看过去,意识到他示意的可能是那枚铜钉原本骸骨被他打散,铜钉就落在地上。后来地师重新聚拢身体,那铜钉又跑到他额上去了。
他立即往四周看了看,只见田间一片空旷,并未有什么可疑的人物。便心头一动,叫二十个阴兵更向外些,将自己与地师一同圈在阵内,走到骸骨之前,抬手指了指那枚钉子。
地师的眼睛立即瞪圆,并不说话。
李伯辰心里有了计较,意识到地师该是在叫自己将铜钉拔出。
他刚才将铜钉拔了一半,这地师就脱困了,此时又示意自己这样做,李伯辰心中有些犹豫。但就眼下的情势来看,似乎并未有什么计谋,而是的确有所求。
他并非那种畏首畏尾的人,又想了想,附回肉身走到近前,抬手真将铜钉给拔了。骸骨发出卡啦的轻微一阵响,略往外散了散。
李伯辰再次出窍往土丘上看,稍稍吃了一惊。
先前见那地师是个人形的怪物,此时却真成了人的模样。看着是个身形极矮小的老者,穿黑袍,须发皆白,竟叫人觉得颇为和蔼可亲,只是胸口仍有那刀鞘形的电芒。
不等他说话,地师立即道:“那两件事都不是我做的!”
他刚才果真是受制于这铜钉,而不敢说话的么?李伯辰知道他该是在畏惧自己,或者是有求于自己才说了刚才那句话,但并不清楚到底畏惧什么、又想得到什么,便道:“你要我拔了那枚钉子,是因为把你困在石棺里的人能听着我们说话么?”
地师忙道:“是”
李伯辰立即又道:“那么你眼下该是有求于我了。阁下可以说说看,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地师愣了愣,似乎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而没有追问别的。
隔了半晌,才道:“你……真是人?”
李伯辰听了这话心里竟有些想笑这该是自己问他的才对。在无量城的六年虽然一直在与妖兽打交道,而没见过魔国的罗刹、须弥人,听却是听说过的。那些魔人看起来与李丘狐一样,也有人形,可性情极端古怪,寻常人是很难同他们交流的。
倒是这地师本是鬼兽,如今与他打了一番交道,看起来却像“人”了。
他便道:“我不是人,那人该是什么样子?”
地师沉默片刻道:“好,原来真有你这样的人……既然你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杀掉真罗公主?”
李伯辰被他问得莫名其妙,道:“为什么不?她是妖族,劫持了我方的将领,我自然要杀她救人了。”
地师叹了口气:“原来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李伯辰不耐烦同他打哑谜,便道:“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到底什么意思?”
地师又叹了一声,道:“好吧,我是说,奴部的真罗公主也许并非劫持了你们的那位将领,而只是想带他去魔国看一看,再做一个使者的。”
李伯辰吃了一惊,忍不住道:“做个使者?做什么使者?”
地师沉默片刻,道:“也许是要做停战、和谈的使者……他们不想再这样自相残杀了吧。”
李伯辰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是被气笑的:“自相残杀?妖兽是妖兽,人是人,哪来的什么自相?况且这么多年是你们魔国一直步步紧逼,战场上从来不留活口,哪来的什么自相残杀?”
地师道:“难道你们会在北原上留妖兽的活口么?会留罗刹、须弥人的活口么?”
李伯辰立即想说“这是自然,如今六国之内就有不少罗刹人的奴隶”。但这念头一生出来,又想起那些奴隶是怎么来的了在战场上俘获了罗刹人之后,男性自然是全杀了的。女性的话……大多数也要杀。但某些有了身孕的,会被留下来,诞下小罗刹,大人不留,婴孩却可以留贩卖去国内做奴隶。
这么看,实在也不能算是留活口。
而自己杀他口中那个真罗公主的时候,也的确从未将她当“人”,只视作人形的畜生罢了。
倘若是从前的“自己”,必然不会再听这地师说这些不知所谓的话。可他既从另一界来,心里的许多念头、见识,总有些不同。如今冷静下来细细一想……在妖兽、魔国人眼中,自己这些人该也算是极残暴的。
不过这种事在所难免。到了战场上各为其主,自然无所不用其极。六国与魔国战争这么多年,早忘了当初是为了各自供奉的灵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了,数千年的血仇谁还在乎别的?
他深吸一口气,道:“好,看来你的确有话要说,那就都说给我听听你叫什么?有名字么?”
地师道:“我叫毕亥,从前是我族的司祭。你真要听我说么?那先将符宝从我身上取下来吧,不然再过一会儿,我怕要魂飞魄散了!”
李伯辰听了符宝两个字微微一愣,随即意识到他指的该是那个刀鞘。
原来如此!
在无经山下时他要将魔刀送给李定,李定没敢伸手去接,而是取了北辰符宝来接。六国的高、李、隋、姜、鱼、尉六姓王族都是六位帝君的血裔,每一位国君手中都有所供奉的那位帝君赐下的宝印。
李定手中那符宝,就该是那位临西君手中的宝印印下的,据说可以代行帝君气运、甚至册封地上灵神。
他们该是将一张符宝封在了鞘内,因而自己还刀入鞘之后,手才可以离开刀柄是因为帝君气运镇压了魔刀上的真灵吧。
这毕亥的骸骨,该也是被这符宝镇住了!
但李伯辰并未妄动,而一甩手腕,将叶成畴唤了出来,道:“叶先生,如果我把这个有符宝的刀鞘从他身上取出来,往后该怎么再制住他?”
叶成畴往地师那处看了看,皱起眉:“制住?玩笑话!你又不是手持宝印的六帝气运加身之人,拿什么制住他?能制得住他,你也就能再封一个了!”
李伯辰心中一惊毕亥之前说他已是受封的灵神,难不成……
毕亥听了这话忙道:“不、不,真人误会……我眼下并非正神……唉,你听我说我从前被捉来炼成这鬼童,就是那铜钉做法器将我镇住。有那东西,炼了我的人也与我性命相交,之前我同你说什么,他也就能知道什么。”
李伯辰道:“那人是谁?”
毕亥道:“叫叶卢,是个隋国六帝宫的法师,可封我的不是他,而是与他同来的另一个人,那人也只是用一张六渎符宝来封我,但那人也不知道这样做不做的成,只是试一试罢了!”
又道:“如今看,那人自然是没做成的。我刚才使唤的那些阴灵,全是他们先以符宝唤出来的,并非我以地师正位驱使的,要不然,我怎么会怕你伤了我的真身?因为我并非真正的受封灵神,我那真身没了,我的阴灵也就散了!”
“所以你即便拿开那符宝,只要我的真身还在你手上……我的性命也就在你手中了!”
李伯辰想了想,道:“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此时有个孩子来,也能杀了你么?”
毕亥道:“不能。但,你有那柄刀。”
李伯辰点了点头,思量了一会儿。
这个毕亥,眼下该的确不是地师。说起山君、地师、水伯,其中一些并没有寻常人想象的那样诡异强大他们当中的许多,最初也不过是个无知无觉的阴灵,在天地之间游荡,偶然撞上了一地生机凝成的气运、与其融为一体,成了地上灵神罢了。
这一些,是最初的一批先天灵神。据说如今的六位帝君、三位魔君,都是这样来的。而后他们体悟天道掌握气运创立修法,才有了后天灵神修行人修至灵照境的巅峰,便可借助大量的资源与气运融合,成为灵神。但幽冥建立之后,这些灵神就必须要受封了。
可尽管如此,一地灵神可以调动大片土地、山川、河流的生机运势,真动起手来,也相当难缠。
但这毕亥之前展露出的种种手段,实在是叫如今的李伯辰略有些失望。他说封他那人只是想试一试……的确该是没有成功。
他便道:“这么说,来过这里的有两个人。一个叫叶卢,另一个呢?封你那人呢?”
毕亥道:“我实在不知道。我在这石棺里,只能听,却不能说,只晓得那人是个男子,并不年轻了真人,先取了你的符宝吧!”
叶成畴冷笑:“李伯辰,这种花言巧语你要真信了,可就”
但李伯辰一挥手,将他收了回去,对毕亥道:“如果坟和人,都不是你做的,我倒的确没什么理由害你。你虽然是魔国鬼族,但被炼进这石棺,也算是受害者。”
他说这些,又想了想:“你还在魔国的时候,有没有杀过人。”
毕亥忙道:“绝没有!我那时候还在……”
李伯辰便退后两步附回肉身,一手持刀逼住他的颅骨,一手将刀鞘拔了起来。
骸骨被刀鞘带得微微一动,发出轻微一阵响。过得片刻,数百段骨骼迅速聚为一体,变成他第一眼见时那孩童的骸骨模样。随后骨缝中忽有暗红色的肉丝探出,眨眼之间便蔓延出无数条,将骸骨严严实实地包裹了。
再过两息的功夫,竟已生出了血肉皮肤,真变成个浑身**、肤色黑黄的双眼孩童了。
他猛地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天空看了一会儿,并不在意就逼在脸前的刀刃。随后慢慢爬起,坐在地上,又盯着李伯辰看了一会儿,眼中忽然流出血泪,道:“要你们人,都是你这样的人,要魔国那些人,也是你这样的人……这大千世界真交给你们又何妨!”
他此时说话,气势与刚才那唯唯诺诺的模样又不同,倒有些之前虚张声势时的气概了。不过那时是假的,此时说的这些话,听着的确是些豪气万千、睥睨天下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鬼族
李伯辰猜这是终于没有禁制约束的缘故,但仍握着刀,沉声道:“毕亥,我解脱了你,你该说些我想知道的了。”
可毕亥已与刚才不同,并未立即答他,却道:“刚才你那阴兵叫你不要信我,为什么信我?”
要是旁人问这话,李伯辰就懒得答。可眼前这个是货真价实的魔国妖兽,由他这在自己印象中向来凶狠残暴的人问了这话,却叫他心生许多感慨。
他握着刀,想了想,道:“我也不是全信你。但在这世上不可能把一个人的心思都看透。我觉得刚才你可信,就不想再猜了。要是信错了,大不了再斗一场。”
毕亥叹了口气:“你真是个异类,与我遇着的那些都不同……倒是像我们鬼族。”
李伯辰愣了愣这妖兽说自己是人中异类,却更像他们“鬼族”?这话实在好笑,不过他笑不出。
在无量城中时、来璋城的一路上,的确有不少人说过类似的意思。李定也曾说,自己有些英雄气概、宅心仁厚之类。不过他倒实在觉得,并非自己异类,而是别人是异类,且这天下的异类太多了。
自己做过的那些事,被人称作“妇人之仁”的,不都是一个“人”本该做的么?
便道:“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只不过你见得少,或者没见到罢了。”
毕亥一笑,站起了身。他这一站,身子便也长高,等到站直了,已经成了个中年人的模样。肤色褐黄,披头散发,脸上也生出胡须。身子又颤了颤,竟自血肉中生出一层肉膜,那肉膜慢慢合拢,成了件衣裳。要不用手去摸只看,断然瞧不出与寻常衣物有何不同。
他似乎全然不在意李伯辰的刀锋,李伯辰就想了想,还刀入鞘。
毕亥长出口气,道:“我见得并不少。十九年前我来到山这边,独行数千里,见过的人数以千百计,许多人看起来像你,但心是不同的,与山那边的大多数没什么两样。”
“我那时候不懂你们这里的人心,才被擒,炼在那石棺里十几年。不过,因祸得福,也知道了许多你们的事。”
李伯辰越听他这话就越好奇。他知道很多时候好奇心不是好事,可似乎自己天性如此,怎么改不了,忍不住道:“你说你是鬼族,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一点也不像妖兽。”
毕亥笑了笑:“可以同你说,但你一定不信。”
李伯辰道:“我自有判断。”
毕亥便道:“好。我现在告诉你,世界初开之时,原本是一片空明元气。之后有洪荒宇宙中的混沌之气涌入,才分了清浊天地,又有了最初的生灵。那些生灵,就是我们鬼族。你想想看,在你们这里,鬼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伯辰愣了愣。因为他先想到的是他的来处。在那边,鬼这字大概就是说此界的阴灵,但在这边,鬼这个字虽慢慢也有了阴灵的意思,更多的却是指“先祖”。
要这么说……毕亥说他们鬼族是天地初分时最初的生灵,倒正对上了。不过他知道这也可能是文字游戏,便道:“我明白你在说什么。”
毕亥点点头,又道:“之后才有了妖兽。那些妖兽,也算是因为我们鬼族而来我们当中的一些人与天地之间的禽兽诞出了它们,以供驱策。”
“再往后,混沌之气又涌入天地,鬼族当中也才慢慢变化出两种人。要说这两种人,就要先说我的族人。”
“我们的先祖既然是天地化生的,便也效法天地,随心所欲。用你们的话来说,渴了就饮水,累了就睡去,开心就大笑,悲伤就大哭,性情纯良,仿若婴孩。”
“但之后诞生的两种人,其中一支共有四类,就是如今的蛟羽须罗。这一支,继承了我们随心所欲的天性,却缺少了心中的理性克制,因而化形之后更像禽兽之属。另一支,则是你们人,继承了我们的理性克制,却少了纯良的天性……不过如今看也是因此,才能繁衍兴盛。”
李伯辰听到此处,忍不住皱了眉,道:“须弥人和罗刹人,随心所欲的天性?我倒听说在魔国,罗刹人、须弥人,都是强者为尊。我们这里虽然也是强者为尊,却知道爱护老幼、扶助弱者或许有许多人做不到,但至少人人都清楚该这么做。”
“可我听说在魔国……”他顿了顿,又道,“至少我听说过两件事一个罗刹人看中另一个罗刹人的东西,就去索要。那人不给,就被杀了。杀人者不但没有被惩罚,反倒被认为勇敢强大。”
“另一件,一个孩子被生出来,也无人照看,任其自生自灭。要是夭折了,就被充作口粮你说你们鬼族天性纯良,这也是得自你们的天性么?”
毕亥笑了笑:“难道不是么?见着好的东西,你不想得到么?一个人强壮有力,不觉得是强者么?婴孩拖累自身,难道不觉得厌烦么?这些都是天性。只不过,你们有了些理性克制,而那四族,这些很少。”
李伯辰要开口,毕亥便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四族也并非毫无理性,在山这边的羽族、蛟族,看着也与你们人无异,这不过是后天的教化罢了。而在山那边,他们从心里不喜欢这些教化,就做得少,因而在你们看来,越发凶残。而如今这些状况,实在都因为最初的一点差异所致。”
“至于我,生在魔国,见过了那些事,又听到族中的远古传说,总觉得山这边的人,该是更像我们的。可我到了山这边,遇着了不少人,才知道你们也并非最初的模样。”
“在你们这里,总会提到古时的君子如何那所谓的古时君子,大抵就是指最初的那些人,如你一般的那些人。生而理性克制,懂得取舍怜爱。可这么多年过去,你们的理性,也渐渐抵不过天性了吧。”
“其实……所谓禽兽天性,都由洪荒宇宙当中的混沌之气而来。而种种理性美德,则由这方世界的空明元气而来。如今这世道,混沌愈盛,在所难免了。”
李伯辰听他说了这些,不由得暗暗心惊。半是因为他所说这些与自己从前知晓的全无关系,半是因为,此人明明是个魔国人,且并非罗刹、须弥,而是妖兽之属,但说起话来却与六国人无异,甚至能称得上是个饱学之士。
这样的人物在那边该还有许多,因为他是自称“鬼族”的,而自己从前也听说过“鬼兽”,可是……怎么从没人提起过他们是这个模样?
他想到这里,毕亥又叹了口气:“不过这也不怪你们。即便我身为鬼族司祭,是天生的阴阳均衡之体,被叶卢炼入石棺之后,也迷失了本性。”
“十几年来,我这阴灵被他操纵,取了不少无辜性命。刚才见着你,心里更是生出了畏惧。叶卢将我安置这里时曾说,倘若我将你杀死、或者困住,就可得自由。我为这事答应了他,可见着你之后想的却是,尽快将你惊走,叫你找他去,而我便可先做个不受束缚的灵神,慢慢寻找脱身的计策。”
“只是没料到你是古之君子,竟叫我脱困了。”
李伯辰皱了皱眉,道:“那个叶卢既然能捉你、用了十几年,我想不是寻常之辈吧。难道他事先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况么?”
毕亥道:“该是有的。但他与我性命相交十几年,我也渐渐得了些灵力,身上的禁制也渐弱了。他该清楚,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脱困,必然要反噬他。倒不如将我留在这里,如果我败了、死了,他就没了一个后患。如果我胜了……依他对我的了解,该知道我不会去找他报复。因为我还有些更重要的事要做。”
毕亥说到此处,略一犹豫,道:“我来山这边,本就是为了做那件事找一位魔国的公主。”
这件事对毕亥来说似乎是件绝大的秘密,可竟说出来了。不过李伯辰眼下对这事并不感兴趣,刚要开口,毕亥却又道:“我知道你想问我真罗公主的事,还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北原上的事的。”
“这些,与我要做的事,其实是同一件你刚才说得对,六国与魔国与争战几千年,无论最初是为了供奉的灵神还是旁的,都已是化解不开的血仇了。”
“但我鬼族人并不愿见到世间是如此模样,因而暗中与魔国王族联络,已渐渐成了些气候。罗刹、须弥、妖兽王族当中,也有些人想要停止这些杀伐。于是二十多年前,魔国罗刹部的罗旬天去了北原,想要寻找和议的机会。”
“但此事败露,罗旬天被罗刹人暗算,死在了北原上,天母那时怀有身孕,诞下一女之后被处死,那女婴,就被贩到山这边来了。”
“我刚才问你为何要杀真罗公主,是想你既然是这样的君子,如果在北原上见到了真罗公主、又听她告诉你她劫了你们的人去并非是为了取他性命,又怎么会将她杀了呢?”
李伯辰愣了好一会儿,心中惊诧。在北原上遇到的那四排眼睛的女妖,真是如同毕亥所说……是妖兽王族中主和的那一派么?
她生擒隋不休,原来不是为了得到中州结界的秘密、也不是要什么修法,而是想要叫他了解她们那些人的心思……叫他传信的么!?
他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渐渐意识到,当时那女妖似乎的确没有取自己性命的意思,只有隋不休说了一句“曼曼,杀了他”难道是因为隋不休当时被她暂时迷了心智,失了本性,所以才说了那样的话么?
他沉声道:“那个女……真罗公主,当时并没有对我说什么,大概也没有机会说吧。”
毕亥叹了口气:“当时她该是与那个人心神相连吧你们对妖兽毕竟成见已深,她只能与他心神相连、暂且迷了他,才好平安带他走的。她施展了那样的术法,如果又事出突然,的确来不及说什么。”
李伯辰沉默了一阵子,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好。
毕亥却又道:“至于我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其实与你也有关系。”
“你身上该是有妖兽血肉的吧?”
李伯辰心中一惊,旋即平静下来。毕亥看起来无所不知,知道这件事,他也不那么意外了。便道:“有。”
毕亥道:“那就是了。你身上有妖兽血肉,又在修行,想必已在晋境的时候见过一位魔王的化身了。你当时,是如何做的?”
李伯辰略一犹豫。有关个人修行这种事是极私密的,最好不要叫外人得知。但他虽不知毕亥之前所说那些是真是假,可已慢慢觉得此人纵使不是大善,却也并非大恶。他出无量城之后遇着许多贵人,得了许多的指点,如今看,似乎这毕亥也要算上一个了。
因而还是说道:“静守心神,将那幻象驱退了。”
毕亥叹道:“是。你是人修,自然要这样做。但要是个魔国修士……在晋境时遇到魔王幻象,则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倘若你当时随着那幻象去了,便会进入那位魔王的魔境。”
“魔境,也算是那位魔王所居的一界。凡是被魔王接引者,都可以阴灵之身在魔境当中沟通交流、互通有无。你那天在北原上杀了真罗公主,此事便是被一个妖兽魔修带去了魔境的。而在山这边,既有许多罗刹人奴隶,其中也就有些在暗中修行的,这消息就传了过来,又落在我的耳中。”
毕亥说了这些,沉声道:“你救了我,我该有报答,于是如今想传你一些东西。李伯辰,你是哪位秘灵的灵主?”
刚才听他说了“魔境”,李伯辰就想到了李丘狐。但又想毕亥说见到魔王幻象乃是机缘,那就不是人人都有这机缘的,李丘狐之前该不清楚自己的事吧。这事刚想了一半,又听他问秘灵、说要传自己一些东西,心中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第一百四十四章 秘灵
先前与他斗时,他所说的那些话,与此时所说的这些,像是从两个人的口中说出来的。前者乖张狂妄,仿佛一个老魔,而如今诚恳和蔼,仿佛一位有道长者。虽然毕亥解释说先前是由于阴灵被困才迷失了本心,可李伯辰总觉得有点儿别扭。
何况说到秘灵……连自己都不知道那个秘灵是谁,总不好再用“怖畏真君”来搪塞。上次这样做的时候,那风雪剑神一眼识破,如今这毕亥见多识广,搞不好也会知道自己在说谎的。
便听毕亥道:“要是不愿说,也无妨。我想要传你的这法子,就是可以窥见那位秘灵真身的秘法。”
“你们做灵主的,除非有召,不然无法进入秘灵的那一界。我也知道有少数秘灵并不愿显露真身,因而即便灵主都对它的来历不很清楚。”
“如此一来,倘若那秘灵邪恶残暴,不免要影响灵主的心性。我实在不愿见你也会变成那个样子,所以传你一法。”
李伯辰听到此处,忽然意识到自己觉得哪里怪了。
这毕亥说话,实在太叫人舒服,几乎是自己心中有什么疑问,他就恰好解答了自己的疑问。有些人懂得察言观色,虽说也能做到这一点,但未必能做到这种程度。
他略沉默一会儿,刚要开口,头脑中忽然划过一道闪电
刚才毕亥说“你说得对,六国与魔国与争战几千年,无论最初是为了供奉的灵神还是旁的,都已是化解不开的血仇了”听的时候他并未在意,但此时记起这些的确是自己的话……可并未说出口,而只是在心里想过!
他心中大骇,难道这毕亥能知道自己的心思!?
那么他此刻与之前说话时的语气完全不同,也是因为了解了自己的心思,投其所好的伪装么!?
他立即抬手握住了刀柄、退后一步,喝道:“毕亥!你是不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本以为被自己如此喝破,此人该有所动作,因而李伯辰全身紧绷,已做好了拔刀斩下的准备。
可毕亥竟只稍稍一愣,又笑了笑:“知道。你的心思尤其好猜你这人心里坦荡磊落,伪装很少,是我见过的最好猜的了。”
他这话倒叫李伯辰愣了愣仿佛在他看来,读心这回事与打个招呼并没什么两样。
毕亥又道:“你不必如此的,读你的心思这回事,也不是我有意为之,譬如你现在和我说话,能看得见我的模样难道是你故意去看的么?”
李伯辰皱起眉:“什么意思?你是说,你控制不住自己?”
“乃是天性、本能。”毕亥道,“我说鬼乃人之祖,你之前该不是很信吧。现在知道我的这个本事,倒是可以想一想,有没有别人也能做到类似的事?至少我知道,太素一脉术法修行到灵照境,也能做到这一点。不过他们需要借助咒文、特定的时机,而我用不着那些。”
“你刚才见我是一个样子,如今我又是一个样子,该觉得我的性情也变了。如此再想,其实太素术法也能做得到这一点改变人的容貌、隐匿行踪。”
“其实六脉修法,乃至魔国修法,很多都只是借助气运之力,将我族原有的本能、天性强化一些罢了。我之前提到过鬼族九圣,你该是从未听闻。但要是说六帝君、三魔君,你就熟悉了吧?他们便是从前的九圣。”
竟有此事?!李伯辰又吃了一惊。但随即心中一凛,沉声道:“你现在还在读我的心思?”
毕亥微微一闭眼,又睁开,道:“现在不会了。说起我这本领,也不是鬼族中人人都是这个程度。我是司祭,自然比别人要强些。之前被炼在棺中十几年,这些手段都使不出了。今日脱困,一时间竟忘记了收敛心神……不过也是因为,你对我有防备,我自然对你也有防备,索性看看你的心。”
“既然你现在不喜欢,我不做就是了只好比你同我说话的时候合上了眼睛。”
李伯辰思量片刻,道:“怕不仅仅是读心这么简单吧,你的模样一变,性情也变。刚才化身地师那个你,和现在这个你,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毕亥大笑:“之所以有此一问,还是因你生而为人的局限。人的性情虽然也会变,但变得慢,也与经历有关。鬼族的性情么,随心所欲,这就是我说的天性。与你为敌时是敌人的模样,眼下和你说话,又是顺着你想要的模样。但无论怎么变,我仍是我。”
这人真是诡异……不愧是个鬼族。李伯辰暗自心惊,心中的戒备不少反多。到此时他也弄不清楚毕亥刚才对自己说的那些是实话,还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来讲的了,也知道自己实在无法证实毕亥到底是不是还在窥测自己的心思。
他一瞬间有些后悔救此人脱困,但又想,之前作出决定的时候,他看起来的确可怜,也不像大奸大恶之辈。那时候的那个决定,也说不上不对。事已至此,就不必再婆婆妈妈的了。
因而又退了一步,道:“叶卢是什么模样?”
毕亥愣了愣,还是说:“那个人,五十上下,身形魁梧,至于容貌……”
他俯身伸出手,在地上画了个人像。虽寥寥几笔,却极为传神。
李伯辰细细看了,将他记在心中,又道:“你已经脱困,接下来往哪里去?还要找那个罗刹的公主么?”
毕亥道:“是。你不必担心,魔国人,六国人,在我这里都实在没什么分别,我不会在山这边作恶。”
说了这话见李伯辰脸色一凛,笑道:“并非我读你的心,而是猜你会有这样的担忧。”
李伯辰点点头:“好吧。毕亥……好自为之。”
他说了这话握着刀又退出三步,转身欲走。
毕亥一愣,忙道:“你不要我那法子了么?”
李伯辰笑了笑:“如今我已经没法完全信你,更不敢修你那个法子了。”
毕亥叹了口气:“你倒不必如此。如今已是乱世,你乃人中之龙,早晚要有一番作为的。早些知道你那秘灵的秘密,就早对你有好处。你既是这样的人,难道不想拯救苍生、荡清乱象么?”
李伯辰心中一动,但又叹了口气。要说有没有想过,自然是有的。哪一个七尺男儿没有过经天纬地的志向?就是之前在璋城,自己也生出过类似的念头,何况他近些日子与隋不休、李定,乃至毕亥这些人接触,所听闻的的确都是些军国大事。
但他也晓得接近权力会令人误以为自己拥有权力这个道理,同样的,此类消息听得多了,也会叫人觉得自己可以投身其中大有作为、执天下之牛耳。
然而自己眼下实在势单力薄。隋不休与隋无咎虽然失势,却已在四横山中自立。至于李定口中的临西君,更有北辰气运加身之人的名分,说起来也算是天下正朔之一。而自己只是个无名之辈,所统辖的不过二十个阴兵罢了,要说经天纬地,实在惹人发笑。
他便道:“古话说,欲明德天下者,先治国;欲治国者,先齐家;欲齐家者,先修身哪怕我有那个心思,也得先将自己的事情弄明白。”
毕亥道:“得了我的法子,正可以帮你将自己的事弄明白。”
李伯辰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李定的人?”
毕亥微微一皱眉:“不认得。怎么?”
李伯辰想了想,道:“好,把那个法子教给我吧。”
毕亥似乎猜不出他为什么松了口,眨了眨眼。李伯辰便道:“毕亥,不要读我的心。我不愿意滥杀,但也不是不会杀。”
毕亥只得点点头,开口道:“那么你听好”
他只说了这五个字,忽然愣了愣,也看李伯辰。细细地端详一会儿,低叹口气,转身走到土丘旁,俯身在刚才放石棺的地方又挖了挖,不多时,从土中取了一枚金牌出来。
他手中还沾着泥,便往前一递,道:“都在这里了。”
李伯辰伸手接过,毕亥又道:“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其实早就觉察了一点,可只觉得是我运气好。但今天在这里遇着了你,才觉得用运气这种事实在解释不通。”
“这么说,要是我将你杀了,就会在石棺下面挖到这金牌?”
毕亥道:“是。”
李伯辰皱眉道:“叶卢害你,你却还为他做事?”
毕亥一笑:“也不算是为他做事,而是我自己想要做的。这世道,唯有像你一样的人多些,慢慢的才能宇内澄清。既然你自己心中都有些想法了,我听说了你的事,自然也要往那里去想、也就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是。”
李伯辰叹了口气:“只怕是误会一场。”
毕亥道:“叶卢已经追查到李国去了吧。究竟是不是误会,你也可以求证他。但我实在希望是你。”
李伯辰张了张嘴,但到底没再说什么,只道:“这件事……”
毕亥笑起来:“倘若是真的,没人会说的至少暂时不会有人说。”
李伯辰握了握刀柄,慢慢放下手,道:“毕先生,你走吧。”
毕亥微微点头,忽将双手一张,身上噼啪一阵响,竟化成了一只通体乌黑的大鸟,一跃飞上天空。
李伯辰目送他远去,直到他化作黑点消失在天际,才觉得双腿一阵酸软。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长出一口气,心中暗道是真的么!?有可能是真的么!?
原来那位,天生神力,他从前只道这世上连修法、妖兽都有,这种异事该也不算难以接受。但那位还能在梦中阴灵离体……李伯辰便觉得他、自己是灵主。
但既是灵主,那位秘灵为何从不现身?
隋不休那晚放过自己,本以为也因他觉得自己是灵主。可遇着徐城之后意识到,资质比自己好的灵主在这世上该也不算罕见,那位王孙公子也算是天纵之才,为何对自己青眼有加?
倘若以自己救过他的性命来解释……李定呢?
当日在璋城,他对自己处处示好,甚至赠送了北辰心决明要,还探查自己体内气机,说要瞧瞧资质如何。他现在想……当时也许又是一个凶险万分的局面。
那心决该不是赠给自己的,而是想要看看自己修行北辰一脉的庙堂心决,是否能事半功陪、突飞猛进吧!
好在自己之前得了须弥胎,那时药力未化,淤塞经脉之中,才叫他觉得自己资质很差吧。
李伯辰深吸一口气,心道,他不是想要试别的……是想要试……
自己身上那位秘灵,是不是北辰!
北辰帝君!
他想到此处,仍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有这种可能么?有的。
常庭葳从李国来,自己既然姓李,父亲也该姓李的。一个李姓的灵主、且身世成谜、身后那位秘灵甚至可将风雪剑神惊退!
他记得自己曾在璋城文馆的那本国史记中读到,只有那些极其强大的秘灵,才能将气运炼化成自身真灵,而那风雪剑神就有真灵的。
在陶家,那阴差一开始也当自己幽冥当中的真君!
之所以刚才一下子将这些都串联了起来,实在是因为毕亥所说的话。他对自己示好的模样,几乎与李定一模一样,李伯辰没法儿不去好好想一想,为何自己处处都能遇着“贵人”?
若非这世上实在是古道热肠之辈太多,便只能是,自己身上有些与众不同的特质、值得他们图谋了。
原野上春寒料峭,但李伯辰此时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他分不出心思去想李定既然怀疑自己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那么那位临西君是怎么回事,想的却是,那个叶卢原本该是没想要在这里取自己的性命吧。
他在此处设伏,似乎是想要叫自己找到手中这枚金牌,得到毕亥所说的可以窥见秘灵真容的法子。
那叶卢也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人么?
他想要利用自己?但又说不通……要是为了这个,他在此处的手段该更加温和,不该将自己惹怒的。
那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一百四十五章 身份
李伯辰回到坡下找到自己的马牵上,踩着一地的纸钱慢慢往村里走。从前有烦心事或者哪里思虑不定的时候,他就喜欢练练刀、散散步。可走了百十来步,心里还是静不下来。
倒并非焦虑,也不是喜悦,而像是揣了一团被笼起来的火。隋不休、李定、毕亥、乃至还没见过面的那个叶卢都对自己的身份起疑,是不是说,自己真有可能是北辰在这世间的血脉?
难道说常庭葳之所以逃到隋国来,就是因为怀了李国王族的血脉么?
那她为何要逃?
这一点,他倒是有个推测。在无量城时就听说过,六国王室对子嗣的约束极严厉。这是因为帝君气运传承的特殊性。
倘若如今的隋王薨了,那么六渎帝君的气运便会离开他的身子,传到隋姓王族旁人身上。这个“旁人”,若是隋王在还活着的时候以秘法向帝君祷祝过,便会是他所选定的那个继承人。若是隋王去得突然,未将这事同那位帝君分说,那么帝君气运便在王族血脉中随机选择一人、附上去。
这种情况自然少之又少,据说自有六国以来,从未出现过。
可即便如此,这种事也不得不防。因而各姓王族在繁衍子嗣时,都极为小心谨慎。择男择女,必得是人中翘楚才行,更严禁非婚生子。
因为倘若如李国一般……倘若如自己这种情况一般,王族几乎都被诛灭,却遗留了那么两个人,帝君气运便会附在其中一人身上。
如果自己没有流落民间,而像那位临西君一样是名正言顺的李姓王族,如今便可以继承正朔复国了。
可要是自己身上真的有北辰气运,他们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那做起事来就太麻烦了。
哪怕没遇着像李国这样的大难,而仅是李国国君忽然薨了,气运也跑到自己身上,一来自己这个继位者流落民间难寻,二来,即便找到了,自己从小什么都没学过,又怎么做人君、怎么治国?
常庭葳……会不会是因为偶然的机会与某位李国王孙有了私情,后来事发,又自知无法名正言顺地嫁入王室,才跑到隋国来了?
要真是如此,知道此时的当事人必定极少,真要追杀她的人也会极少,甚至在发现一时间找不到之后,会担心大动干戈可能导致事情败露,干脆不找了!
如此,倒是可以解释那些年的种种不合常理之处。
李伯辰想到这里,脚底踩着路上一块凸起的石子,心里也一下子醒过了神。
他愣了愣,心道自己想的这些,是真觉得自己必然是北辰传人了么?
又在心里问,自己希望会有这样的结果么?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
北辰帝君气运加身之人……这身份实在太高贵,高贵到他之前连丁点儿的心思都没生出过。这身份上的负担也太沉重,沉重到可怕的地步了。
要李定侍奉的那位临西君也是货真价实的李国王姓,却没有被气运加身,那这么多年,他一定是隐瞒了这件事吧。
如果叫临西君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会怎样?
李伯辰没见过临西君,可对他的印象说不上坏。因为李定之前说要为临西君夺那柄魔刀,之后却又送给了自己。那天早上,他还转述了临西君的话,说宝刀有德者居之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能将魔刀赠出的这种气度……
李伯辰只想一想,都觉得有几分心折。
这样的人,会怎么做?
会不会拱手将他数年建立起来的基业让给自己?遵从天命?
其实还有更方便的法子的取了自己的命,气运自然就跑到他身上去了。
李伯辰想到此处,忍不住心中一寒李定交给自己北辰心决明要那天,临西君会不会就在屋子里?
不……那天早上!李定是先走到湖边的雾气中去,然后才取了刀回来的!那时候临西君就在几十步之外么!?
他顿时觉得背后渗出一阵冷汗。他在大多时候都会把人往好处去想,但也觉得,自己那两次怕是都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
可转念再一想,如果临西君是隋子昂那样的人,既然对自己起了疑心,大概就不会再三试探了,而会直接将自己杀了省心。可他没那样做,是不是意味着,的确是个敦厚的君子?
要他真是那样的君子,自己的身份如果被天下人知晓,他辛苦建立起来的一切就在一瞬间垮塌了吧。而自己……真的想为那片从未踏足过的土地承担什么责任么?哪怕想,又真的能承担得起来么?
他不是妄自菲薄之人,但也知道很难,难到几乎不可能做得到。
他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心道,我从前想要出人头地,却不得不在无量城苦捱三年。前些日子认了命,想过得安稳些,如今却又遇上这样的事。
北辰帝君……我要真是你选中的人,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他如此叹了三声,就再次走到了村口。停下站了一会儿,慢慢将这些思绪都压下去,暗道,不管往后怎么样,自己首先要做的就是把事情弄清楚毕亥给了自己那个法子,如今看起来,不用也得用了!
定了这个心思,便抬脚向村中走去。
进入村中土道,看到零星几个人,都是些老翁老妪,年轻人该是都去山上坟地帮忙了。这样的村子除了货郎,平时来不了几个生人。那些老人见了他都直勾勾地盯着,但瞧见他的大马、马背上的刀,就忙将目光移开,躲进屋中去了。
李伯辰离开璋城之后就知道各地或许会有自己的海捕文书,也该有画像的悬赏告示,因而没有刮胡子。如今他的胡须略微浓密,乍一看的确是个虬髯大汉,怪不得他们认不出自己。
他便牵马沿路又走了一段,来到村东,在马上的包袱里摸了摸,取出两块银铤,分别丢进那两家的院中。他们丧命,也是因为常庭葳、因为自己。两千钱算不得什么,也买不来安心,只聊表心意罢了。
李伯辰在心中道,无论我那身份是不是真的,人命却是真的。此事由我而起,必要由我了结。
而后远远看了看常庭葳曾居住的那宅院,翻身上马,一勒缰绳转了身,向村外驰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拜山
他离村时已经快到晌午,疾驰一段路之后,日头就升至中天。
他想该找个安稳的地方好试一试毕亥给他的那法子,便边策马边往路旁看。起初出村时是一片广阔原野,他想这里没什么藏身的地方,自然不好。
经过了那片原野又瞧见一片树林,又想这里离村镇要近些,或许会有行人惊扰,也不好。等再过了一片林木茂密的小山,又想如果自己用了那法子出了岔子、一时间失去知觉,被山中虎狼叼去了岂不是死得太委屈,还是不好。
如此一路走、一路选,等走出了几十里路,座下那匹大白马身上都沁出了一层汗,才忽然勒马停下。
他意识到其实不是这里也不好、那里也不好,而是自己想将这件事一推再推。
自己在怕倘若真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往后该如何自处。也怕倘若不是,经了这么一遭空欢喜,会失望空虚得喘不过气来。
他就在马上坐了一会儿,忽然骂道:“去他娘的。”
不是又怎样?之前已经不是这么多年了,往后也一样要吃要喝,要安身立命。是又怎样?路边又不会忽然跳出一堆李国人来将自己玄袍加身,更不会忽然冒出一群五**卒来捉自己这个“李国逆党”。
自己要真心想做什么李国国主,哪怕不是,也非得争一争。要不想,李定、临西君他们八抬大轿来请,也不去!
他想到此处,觉得心中豁然开朗。转头一看,见路边正是一片荒草地,那草将近一人高。索性跳下马,心道:“就是这里了!”
他牵马走入荒草丛中,待远远地看不见道路了,才哄着大白马卧下,自己又踩出一片草窝子。而后唤出阴兵护在身周,盘膝坐下,取出那块金牌。
金牌上密密麻麻地刻着字,都很小。之前李伯辰从毕亥手中将它接过的时候没有细看,如今一瞧,却发现那些字自己都不认识。笔画很奇怪,与其说是字,倒更像是图画,有的类似飞鸟,有的类似猿猴,还有些像是小人。他对这世上的文字没什么研究,可依着来处的经验,意识到这该是一种极为古老的象形文字。
他皱了眉,心道这可怎么办?
但下一刻,忽然感到金牌微微一热,又觉得那些字都变得亲切起来,仿是头脑中有些隐藏的记忆慢慢地醒了……不知怎的,那些字的意思都从自己的脑袋里跳出来了。
他心中一阵激荡,忙深吸一口气,静守心神,慢慢地看下去。待通篇都读完,已知道上面说的是什么了。再缓了一口气,更觉得这上面说的法门像是早就刻在自己的骨头里、已成本能了。
他又将这金牌好生端详一番,只见除了上面的文字,并没有其他的东西。此时阳光正好,将这牌子照得闪闪发亮,他便将牌子翻过来,打算再瞧瞧背面。但这么一侧的功夫,金牌背面映出来的光照在他的衣摆上了。
立即瞧见那不仅是一片光,其中似乎还有些影影绰绰的咒文。他忙调整角度,又往自己的衣摆上照,这次看得更清楚了。
原来是因为这牌子该是和透光镜一样,在背面看起来极光滑的表面,暗刻了符咒、好叫看不懂的人也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吧。
李伯辰便将牌子搁在膝头,又将自己所理解的那些细细回想一遍。
这法子似乎并不复杂。是在说,倘若一个人身为灵主,就必有秘灵的气运加身。这气运仿佛一条线,将诸天之中的秘灵与灵主联系了起来。但秘灵好比深居大宅中的贵人,灵主好比宅门外待召的仆从,若那位秘灵不愿见他,自然没办法的。
可这法子,就好比一块敲门砖,可叫灵主敲一敲秘灵那一界的门,甚至扒在门缝儿里往里面瞧一瞧。
他静坐了一会儿,心道:“好,就看看是什么结果吧!”
随后微合双眼,运行真气。人未死时,阴灵藏于肉身,亦称神魂。若秘灵以气运加之,那气运便也藏于神魂之中,使得神魂受了秘灵的混沌之力,可以摆脱肉身束缚,离体而出。
这法子,便是教他如何内视神魂,找到那根“线”。
他依这法门运行灵力三个周天,渐觉心思澄静忘我,周遭的风声鸟鸣慢慢退去,又觉得肌肉骨骼当中的点点灵性正被灵气一点点地洗涮出来,慢慢汇聚一线。他的心随即变得缥缈高远,好似身体也在腾云驾雾,往湛湛青天升去。
须臾,忽觉心头一紧,仿佛自己的神魂猛然被那根线钓起,往一处拖去。本该觉得惊慌,可一来早有准备,二来那感觉竟没来由的熟悉亲切,便放松心神,听之任之。于是立即在神识看到一片微黄色的光芒,又似乎有各种模糊不清的景物、人像、窃窃私语浮光掠影般的闪过。
他还想着细细瞧瞧、听听那些都是什么,却心神又一震,一下子破了定。
李伯辰睁开眼,发现自己已不在那片草窝之中了。
在他面前的,乃是两座无比高大雄浑的山峰。
那两座山极度陡峭,仿佛两根锥子,山体没有任何草木生机,黝黑。歪斜着往一处凑去,看起来像一道顶天立地的大门,只留中间一条细缝。
可这两座山既然高大,那“细缝”便也只是相对山体而言。实际上颇为宽广,足能容纳数十人并行。
再看此处的天空,不见日月,也没有浓云,竟全是电光!乃是由无数条翻腾不休、若龙蛇一般的电芒绞缠在一处的,虽没有声响,可光芒闪耀不定,也映得那大门似的双山忽明忽暗,看着分外慑人。
李伯辰心头一凛,道,这里就是自己那位秘灵的一界么?是北辰么!?
再举目四顾,发觉周也全都看不见土地,全是一片茫茫雾气做了地面。他抬脚跺了跺,却觉得极坚实,可俯身探手去摸,又什么都摸不着,仿佛身处虚空之中。
他愣了愣毕亥不是说这法子只是能“看上一眼”的么?
可自己眼下,是真来到了这一界?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一界
不过这一路走来,他遇到的出乎意料的事情实在太多,此刻也不觉得奇怪、畏惧,反倒有些踊跃兴奋。
便想了想,略一提气,高声道:“在下灵主李伯辰!前来拜会!”
话音一落,竟听到回声。这片天地原本苍茫一片,望也望不到尽头,可那回声却如高天之上滚过的雷鸣一般嗡嗡作响,震得他心浮气躁、双耳发麻。
他忙收了声,不知是此地应有此种异像,还是此间那位主宰心生不悦,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心道,不管那位怎么想,既然自己能来到这儿,就该是经他允准了。他不说话,那我也懒得理,四处看看总是可以的吧。
又道,神也好,魔也罢,无论依毕亥所说,还是自己原本知道的那些历史,从前该都只是这世上的“人”,是后来机缘巧合得了气运,才成为诸天万界中的灵神。既然同出一源,那又有什么大不了,有什么好怕?
便抬脚迈步,往一旁走去。
他原本正面对那两山之间的通路,也只相去几十步罢了。但往那里面看,只能瞧见一片摄魂的漆黑,显然其中另有洞天。他打算先探探周遭的环境、瞧瞧是否还有其他的异像再试试往那里面去,便绕着山脚走了好一会儿。
可诡异的是,无论他往一旁走了多久、走出多远,竟还是正对那两山之间的道路,仿佛自己从未挪过脚。而地上又全是蒙蒙雾气,也不晓得是脚底的问题,还是山的问题。
便想了想,解下腰间藏着软剑的铁腰带,试着插入地上。
一试,真立住了。李伯辰便一边盯着那腰带,一边大步斜着往后退,约退出十几步,再看那山,见还是原本的大小、原本的位置。
他皱了皱眉,转身向一侧疾奔了近百步,再转身看立在雾气中那铁腰带已成了一条小细线,可山的位置、大小仍没变,自己还是正对着山间通道的,倒是那腰带仿佛斜到另一侧了。
他便想,这该是意味着在此地只有一条路往那通道中去。否则无论往哪个方向走、又走出多远,那山也还是会现在正对身前的几十步处的。
李伯辰便慢慢走回去,拾起腰带重束在腰间,低声道:“是真君要我进去么?那么李某人唐突了!”
他怕那回声,这回放低了音量。可话音一落,回声又来,轰得他好一阵难受。李伯辰暗道,看来还是少说话为妙,便一提气,迈步向两山中走去。
这一回,山的位置和距离终于起了变化。行过三十步之后,他终于走到山脚下。在此处看,两山之间仍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仿佛一踏进去便要跌落至不可测的深渊。
他略一犹豫,还是咬了牙,迈出步子。
自己这灵主身份的问题,已经困扰了他许久,如今解开谜团的机会似乎就在眼前,就是刀山火海也得闯一闯。要不然,他也不会真用了自毕亥那里得来的法子。
他这一步踏出去,本以为会立即没那片黑暗之中。可没想到眼前不但没有发黑,反倒忽然光明大放,竟映得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他唯恐前方有什么凶险,一边抬起左手去挡眼,一边在腰间一摸,一下子将曜侯抽了出来。
也是在这时候,他竟忽然没头没脑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将身上这些兵器也都带进来了难不成眼下自己的肉身已不在那个草窝子里了么?!
这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忙敛住心神,眯眼从指缝中去看。这才发现前方并无异常,而只是一座巨大的金台,那强烈的光线就从金台顶端而来。
他慢慢适应了那光,便将手放下,把曜侯重插回腰间。
金台与他之间还隔了一道长长的桥,那桥很奇怪,共有三层,与两山是一样的乌黑色。而此间的地面也不再是茫茫雾气,而变成了暗红色的石板,仿佛随时会自缝隙中喷出火来。
那金台顶端的光则是小小的一团,但李伯辰又看了一会儿,渐渐发现那光是向上喷薄的白光升腾汇聚一线攻入天顶,最终散成漫天的翻滚电蛇。原来天上那些电光,就是由此而来的。
他来处虽也有种种此世不可比拟的宏伟景象,但同眼前的一比,都不及它万分之一的神异。李伯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去看身后的两座山,却已又距他数十步远了,只是两山之间不再是深不可测的黑,而正能将外面看得清清楚楚。
他重转回身,心道倘若此间有主宰,就该是在那金台上。只是他在外面说话无人应,如今过了那道门,也还没什么人理会自己,是那位主宰不在家,还是压根不想和自己交流?
要是前者也就罢了,要是后者……李伯辰抬眼盯着那金台看了一会儿,在心里哼了一声。他平时算是有容人之量的,可也不想受些没头没脑的闲气。若这位主宰当真孤傲至此,他也不想唯唯诺诺地伏低做小。
在此界之外的时候还会担忧忐忑,可如今来都来了,又怕个什么劲?
便深吸一口气,抬脚又往前走去。他想要到那金台上瞧一瞧,到底有什么玄机!
他迈步上桥,只觉与人间的桥梁没什么两样,踏在脚下既坚实又稳固。走了十几步,看到桥下似乎有干涸了水道,不知有多深,绕了金台一圈。只是这桥分三层,那两层都在地下,也不知怎么下去、又有什么用。
走了一百多步过了这桥,来到金台之下仰脸向上看一条长长阶梯直通顶端,好似天梯一般。而这金台共分十层,往上层层变窄。他没有迟疑,又踏上台阶。
既然知道这里乃是诸天万界当中的一界,打进来开始就做好了会有种种神异现象的准备。可自从过了那山门,过桥、上金台却都像是在人间漫步一样,没丝毫异常之处。他沿着台阶直上了四层,距顶端那光越来越近,却仍无什么人拦他,连术法、禁制也未曾遭遇,这倒叫他心里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
等上到第九层、距顶上越来越近的时候,才终于感觉身旁两侧慢慢了起一阵微风,打个旋儿,不过也是转瞬即逝,并无后话。
他便也未停脚步,又走了一气,踏上最后一级。
他站在金台上。这金台顶端其实也颇为宽广,甚至能容人策马驰骋一番。但其上空空荡荡,唯有正中立了一尊宝座。
这宝座颇为高大,亦是金色,其上并无什么纹饰,好像只是以厚重金板拼凑起来的。放光的就该是这尊宝座,只是在远处看它亮得耀眼,如今终于走到近前,却只觉它在散着一层蒙蒙的光。往上方看,柔光则与天顶的电光汇聚在一起,一时间倒真不好说是这宝座生光化成了雷电,还是雷电聚拢映亮这宝座了。
李伯辰愣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心中该做何想。
传说中的灵神、诸天万界神秘诡异,可如今自己真来了,却觉得相比传说而言,此间也实在太平常了。无人、无灵神,除去天顶的雷云,就连异像都算不得有。
不管是北辰,还是什么秘灵,都该神通广大。自己如今已走到了此处,他们竟还不拦么?他本以为来到这里终于能弄清楚自己这灵主的来历,可没料到到头来还是一头雾水这里的主人究竟是谁!?
他心中一阵失望,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否是什么考验,便忍不住喝道:“真君,还不现身么!?”
喝了这一声之后,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下一刻,忽然意识到此处的异常在哪里了就在自己身上。
打来这儿起,自己似乎胆气尤其壮。无论是踏进那山门,还是过桥、登金台,乃至刚才喝出的那一句,都觉得仿佛在与寻常人打交道。可他回想在璋城府衙中见到那风雪剑神剪影时的心情虽也算不上诚惶诚恐,但的确感到由衷的震撼。
他此来,原本是想此处或许是北辰帝君的一界北辰帝君……已是这世上最崇高的存在之一了。但一到这里,却半点儿敬畏的心思都没了。
他细细体察自身,并不觉得自己中了什么术法,可也知道自己眼下的胆子大得实在可怕,这总算是异常之处吧!
想了这些,又意识到刚才叫的那一声竟并未引起回音。
他只觉自己满头雾水,怎么也想不明白,索性又往前走了十几步,来到那宝座旁。宝座散着柔光,座上空无一人。李伯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要我坐上去呢?
这宝座该是此界的主宰的吧,该是如同天子的龙驾一般。要我坐了上去,该是大不敬的行为,此处若真有主宰,难道还不现身么?
这念头一生出来,李伯辰自己先吓了一跳,晓得要在平时,绝不会做这事。可如今他的胆子大得匪夷所思,这念头便如一粒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怎么也遏制不住。
还不等他自己再想得明白些,鬼使神差的,却又往前走了两步,抬手扶住了宝座的靠背。
他心头一凛,刚要将手收回,却只觉头脑中轰隆一声响无数个声音一窝蜂地涌了进来,仿似一声接一声的闷雷炸开了。只这一瞬间的功夫、未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便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麻,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他躺在地上睁开眼,发觉自己还是在那尊宝座旁边。天顶仍有雷云,四周也仍旧寂静无声。
他便盯着那雷云愣了一会儿,慢慢站起身。深深吸了几口气,又吐出去。
此刻他心中翻江倒海,花了好一会儿才理清思绪,但目光落在宝座上,已经无法移开了。
刚才那一阵声音涌入,他当即昏死。但如今醒来,意识到自己还是勉强听明了了两句话的。
一句是:“北辰帝君,助我杀了这个贼人!”
另一句是:“帝君啊……你把他们父子都带走,为什么不把我也一起带走了!”
这只是那无数句轰鸣话语中的两句,也并无什么关联,可李伯辰想起的是,在璋山上自己曾经触摸山君气运时的情况。
那时也如刚才一般,脑中有无数的声音涌入,都是人们向那位山君所发出的祈祷。只不过刚才自己触摸宝座时,听到的不知比那时多了多少倍、竟叫他完全无法承受,立即昏死。
山君气运,便是山君神位。那……这宝座!?
真是北辰帝君的宝座么!?
自己为什么能听到这些?
北辰帝君呢!?
他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这些年曾做过的噩梦。在梦中,也总是能听到许许多多的呓语,从来辨不分明!
他心中生出一阵寒意,又涌起一股暖流,终于能将目光从宝座上移开,往金台之下看去。
这一会儿,他的思维无比清明。先看到那桥,又看到那两山,继而想起自己起了咒法、传来此界时的情景。
他当时看到的是一片黄光……那是黄泉路么?
远处那山峰之间的通路……那是鬼门关么?
那桥,是奈何桥么!?
若都是,此界……难道是北辰所辖的幽冥地府么!?
李伯辰想起在“鬼门关”之外听到的自己的回声、想起梦中呓语、想起从未得到的回应,到底圆瞪双目、咬紧钢牙,心中生出一个叫他浑身发颤的念头
我,即是北辰。
周遭忽然光明大盛,金台之下那原本干涸的水道,猛地泛起一阵红光,随即便涌出一片火海,将金台绕了起来。天顶雷云原本寂静无声,此时亦轰隆大作,引了一道道电蛇往苍茫大地击来,如一株株顶天立地的巨树。
李伯辰目瞪口呆,心中记起在璋城府衙中时,徐城那柄细剑上的真灵要炼化自己时,的确在幻象中瞧见了火海、雷狱的景象分明就是此间!
他瞧着眼前情景,只觉有人同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我……即是北辰么?
第一百四十八章 幻影
他又在宝座旁呆立好一会儿,才慢慢坐到地上。脑袋里仿佛又像刚才一样,有无数个声音在来回吵闹,不过都是他自己的。那些声音千言万语,到底只汇成两句话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是我!?
后一个问题,似乎好解答。倘若自己真是李国王室后裔,且与临西君是如今这世上仅存的两个李国血脉,那么气运跑到自己身上来,实在不能算稀奇。
但如今看,自己并非“北辰气运加身之人”这样简单。
此间该是北辰所在一界,甚至干脆就是幽冥的一部分,但北辰却不在。自己触碰那宝座,竟能听得到人们对北辰的祈祷,且随后生地火、降天雷,仿佛这片空间认了主一样!
北辰的灵主,能做到这种地步么?
最要紧的,是另一个问题。李国王室竟在十几年前被诛灭了。
他从前听人们的闲言碎语,说的都是李国国君对北辰不敬,因而被气运抛弃,那位帝君是想要另择一姓,代行自己的权能。可如今这说法已不攻自破,北辰气运还在李家的。
那么,他所能想到的最大胆的猜测便是,原本那位幽冥之中的北辰帝君,已死了。因此,另外五姓才得了他们所供奉的帝君指引,同伐李国的吧。
为了什么?或许是为了信众愿力。
是不是因为,虽说幽冥中的那位帝君已死,可他分在凡间的气运仍?气运附了自己的身……仅存的北辰气运附了自己的身……因而自己就正是北辰了、成了一个新的“北辰帝君”!
李伯辰想到此处,心中一寒。如果这推测是真的,那自己的处境之凶险,已难用言语形容了。
无论那位北辰帝君因何而死,但杀死他的存在如果想要斩草除根,就必然得将世间仅存的两个李姓血脉诛灭,北辰才算是真正死了!
他越细想,越觉得身上寒意阵阵。可忽然又有几个念头从脑袋里跳出来不对。许多地方说不通。
倘若以他凡人的思维来揣测那五位帝君、倘若他就是其中之一、倘若原本的北辰真已死了的话他们既然叫五国诛灭了李国王族,就该是想要将北辰气运彻底斩断吧。
可如今临西君已经自号李国正统数年,哪怕五国因北原战事而无暇再次讨伐,但那五位帝君乃是至高的灵神,岂会没法子将临西君除去?
难不成是因为他们早已知晓临西君并非正朔,因而静待不动,等自己这个真正的传承者跳出来么?
但这也说不通。如果毕亥所说是真的,那么自己在北原上所做的事情,魔国那边都晓得了,那五位帝君难道不知情?他们要是知道了,就该能顺藤摸瓜,觉察自己的异常的。
为保险起见,将自己和临西君都料理掉,岂不是也能永绝后患么?
再有,李定、毕亥、乃至那叶卢的态度都极微妙。李定辅佐李家,如果疑心自己是北辰传人,为何不早早告知自己要小心?叶卢的心思李伯辰猜不透,可既然给了自己这法子想要叫自己弄清楚真正的身份,必然是想要利用自己他不怕自己不等为他所用,就被干掉了么?为何也没有示警?
他越想越觉得头痛,最终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这里将事情想明白的。
未知的信息太多,且他以人心揣度灵神,又安知那些灵神究竟还有没有人心?
他就慢慢站起身,又将这片天地看了一遍。
金台之下是流火的河,不知道传说中那些做尽恶事的阴灵是不是在那里受苦。河上的三层奈何桥被火焰炙烤,此时竟慢慢现出了颜色上红、中黄、下黑。他曾经听人说起过,言幽冥之中的奈何桥分三层,生前善人走上层,留在幽冥做鬼差、官吏,善恶参半者走在中层,转世托生。大奸大恶者走下层,将受尽折磨以赎清生前罪孽。如今看,这桥竟与传说中分毫不差。
再向外、鬼门关之外,一望无际的茫茫原野上电光如参天巨木,看不到尽头。
李伯辰想,原本那位北辰还在这里的时候,此处该不是这个样子的。这会不会又是一个证据,证明那位的确已死了,自己如今是此处的新主人?
他一时间有些茫然。没有来这里之前,他心中满是疑问,如今来了,似乎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心中疑问却更多了。
更叫他惊诧的是,眼下自己心里除了对未来处境的担忧,竟没什么太大的波动。
他想了想,觉得这是因为“北辰帝君”这个名号,于他而言太过“遥远”了吧。虽然现在自己真有可能继承了这个名字,但自身实力实在太过低微,一想到这事,就觉得是玩笑一般。
传说中的那位帝君掌刑罚杀戮,乃六帝君中战力第一,挞伐苍生、鞭笞天下,而现在的自己……哪里配得上如此尊名?
他心中又是一阵黯然,正要低叹口气,忽觉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抬头往鬼门关处看去。
只见关外一缕金光一闪,忽然现出个蒙蒙的人形来!
他心头一惊,第一个念头便是是北辰么!?
又道,若不是北辰,是杀他的人么!?如今觉察此处有异,来害自己了!?
他这念头一起,天空之中忽然一阵雷霆涌动,好似感应到了他的心思。他此时也才意识到,尽管那蒙蒙人形与自己该相距甚远,可他在这金台上看,却好似就在眼前一般。
要来者是个人,无论修为多么高强,他都不会慌。可如今他不晓得那东西是灵神还是别的什么秘灵,心中一时间竟没了主意。只道,外面荒原上全是天雷,要将他劈中就好了!
岂知这念头一起,天顶上忽然轰隆一声炸响,一道雷霆当真一闪而下,正轰在那人影之上!
那人影刚现了形,一挨着这一记狂雷,立时被殛得烟消云散,再无踪影了。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念头转得有多快,这意外便了结得有多快。李伯辰又愣了一会儿,心中先是一阵忧虑看来此处并非绝对隐秘的所在,竟有别的什么东西也进得来!
又是一喜刚才那雷竟是因自己的一念生而生的么!?
他立时屏息凝神,试着在心中喝道:“雷!”
天顶果真又凝起一道狂雷,轰隆一声劈在他心中所指的地方!
只不过这一记之后,李伯辰便觉得头脑略有些晕眩,倒极类似在生界术法用得太多、灵力不济时的感觉。可尽管如此,他也意识到这片空间并非全然一片荒凉似乎一些东西,是如今的自己可以驱使的。要往后……自己变得更强些,此间会不会再有改观?
因这念头在头脑中一冲,他心中倒又生出些豪情来。想到自己之前心中黯然的模样,暗道,何至于如此消磨自己的志气?
眼下无论是怎样的局势,其实论起来,都无非与前几年在雪原上一样罢了。那时自己身份低微,实力也不济,铺天盖地的妖兽于那时的自己,同漫天灵神于如今的自己有什么差别?
都是一个不留神,就要送命的吧!
那时候熬得过来,如今暂得了这宝地,且看着其中还有诸多尚未被自己知晓的妙用,又怎么熬不过来?
哪怕最后真落得个身陨道消的结果终究也并非庸碌之人,而是在这天下留了影、留了名了,有甚可惧?!
如此一想,心思一下子豁达起来,立时觉得头脑也为之一清。便心头又一动,暗道,不对。
自己刚来了这一界,那人影儿就跟了过来,且被那雷一击就散了,似乎并非什么厉害角色。这两件事绝非巧合……或许古怪出在那金牌上了!
那金牌背后既然可以刻印咒文叫自己弄懂那些古文,该也可以设置其他的术法吧。会不会是那叶卢先要送自己金牌、叫自己弄清身份的秘密,而后又有这术法在后、紧随探寻?
他越想越觉得这才是正解,可心里连一丝慌乱都没有,反倒暗暗喝了一声彩若是真的,可真是好本领,好手段,好个知人心者!
对方该是料定自己必然也急于弄清身上的秘密、料定自己必然会使那法门的吧。
如此便意识到,不能在这里多待。那叶卢以及毕亥口中的另外一人既然能试着用六渎之宝封地师、设计来探自己的虚实,必然本领极大,所知甚多。要是能将他们也像捉叶成畴、徐城那样捉了,想必能释去自己心中不少的疑团。
他深吸一口气,想,如今谁是猎者、谁是猎物,倒真不好说了。
又将这片天地环视一周,试着在心中道:“除我之外,无论是谁要进这鬼门关,都不许。”
说了这句话,似乎并无什么响应。他也不知道这样说有没有效果,但也没有验证的法子。便细想之前那金牌上的咒文,打算找出离去的办法。可念头一转,心道此界既然通晓自己的心思,那么……
送我出去。
这念头刚在脑中掠过,忽然眼前又是一亮
竟真重新站在荒草地上了!
此时太阳还是高悬着的,似乎并未离开太久。李伯辰轻出一口气,转脸看一旁的白马。它还卧着,嘴边露出一截草。李伯辰愣了愣做法进入那一界之前,他就看到这马在嚼草。当时他瞥见露出来的那些当中有一片嫩嫩绿叶,该是草根处新发的。
而今再看这马嘴边的草里,还是有那片绿叶……难道在那一界待了那么久,在这儿就是一瞬间的功夫么?要真是如此,简直是比任何神通都要奇妙了!
他又低头去看自己脚下,登时证实了心中想法他之前是将地上的荒草踩倒一片,做成个草窝,而如今正看到那些被他踩倒的草茎慢慢地直起来……自己果真只离开了一瞬!
而且……并非阴灵离体,而是肉身去了!这岂不成了神鬼莫测的闪避功夫了么?要是在紧要关头,足以抵上一命了!
他心中暗道侥幸,想,叶卢和那人要将此法送给自己的时候,该绝没有想到自己会有此奇遇。之前是敌暗我明,眼下自己倒也有了个撒手锏。只是有一件事必须要弄清楚如果原本的北辰真的已死了,那两人知不知道此事?
若他们也并不十分了解,可真是北辰庇
他在心中叹到此处,忍不住愣了愣。
来这世上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许许多多的习惯都已适应了。就连北辰庇佑这句话,也念得顺了口,抵得上他在来处会说的“老天保佑”了。
后来他又知道这世上真有灵神,念这句话的时候,偶尔也有些真心。可现在意识到,那位北辰似乎是已去了,终于略生出些感伤之情。
他从前有个本领,便是在遇着生死危机时,身上会一阵发麻。如今想,该也是因那北辰气运的缘故北辰既掌刑罚杀戮,有人要杀自己时,或许那人向北辰祈愿,或者自己因气运的缘故冥冥中有了预感,才会示警的吧。
这么一看,原本的那位北辰帝君,已不知实实在在地救了自己多少次了。否则,早与那些同袍一起埋骨北原了吧。
李伯辰便低叹口气,收敛心神,往天上拜了一拜,又往地上拜了一拜。再将马牵起,从背上包袱里摸了几把豆子喂它,牵着它上了路。
策马走了一段,再将这两天的事情细细思量一番,心里就慢慢有了计较。叶卢他们要查自己是不是李国血脉,他们的第一站是那村子,之后该是往李国去,或者,已在途中设下埋伏,等自己自投罗网。
要是后者,他就已大概知道他们在哪儿了。
常庭葳从前几乎不谈李国的事,只除了一件那树叶糕。她说在南下的途中曾吃过特产树叶糕,这东西,也曾在村中提过,是心心念念的模样。叶卢他们如果做事足够小心仔细,当可以问得出来,也必然会追查到那里。
他们该清楚自己也在查自己的身世,探查的路线应与他们的重合。倘若他们真打算利用自己这北辰灵主的身份做些什么,那里该会是第一次交锋的地方。
李伯辰觉得,之前经历过的事,或可看作是自己惹了麻烦。但这件事,则全是那两人带给自己的无妄之灾。
北辰主刑罚杀戮,自己如今倒真可好好代行一次权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