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往日情,今日怨(中)
夜风渐起,夜凉如水。
净街鼓尚未敲响,长街之上已然人迹罕见,唯有长风肆意,远处赵国公府雪白的灵幡烈烈漫卷……
天地萧索。
一队骑士在长街的尽头缓缓驰来,马蹄踩踏着长街的石板,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步履矫健。
十余骑缓缓而来,为首的白衫骑士头上戴着一顶民间寻常见到的帽子遮挡着寒风,也挡住了大半脸颊。只是这顶帽子与他身上华美的衣衫反差极大,予人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
到了巷子口,人马骤停。
护卫再次的禁卫纷纷提起精神,冷喝道:“止步!”
为首的白衫骑士左手随意的举起,示意身后的骑士稍安勿躁,他自己则翻身从马背上跳下。然后看着面前的禁卫,声音温润平和:“某受邀前来,觐见殿下。”
禁卫一愣,身后不远处的马车内变响起长乐公主那把清脆的嗓音:“让他过来吧。”
“诺!”
禁卫闪开一条通道任由白衫骑士过去,炯炯的目光却死死的盯着他身后的这一群骑士,大手也俱都放在腰间的刀柄上。殿下的命令是“让他过来”,而不是“让他们过来”,所以只能有这个白衫骑士一人过去!
气氛有些凝肃。
白衫骑士看都不看身后的情形一眼,安步当车,步履稳重的走到马车前,静静肃立,一时无言。
马车内亦是一片安静。
唯有长风掠过巷子,卷起白衫骑士的衣衫,发出“呼啦啦”的轻响……
良久,白衫骑士抬手将头上的帽子摘下,露出一张俊美神奕的白玉脸庞,剑眉微蹙,嘴角泛出一抹苦笑,轻声唤道:“丽质……”
赫然便是自从骊山叛乱之后便亡命天涯的长孙家长子嫡孙,长孙冲!
马车内的长乐公主一双纤手紧紧绞起,心脏似乎也被这一声呼喊猛然揪紧!
曾经在记忆里,豆蔻年华的自己总是被这一声温柔的呼唤拨动心弦,血流加速。那是她最美好的年华,有着最美好的记忆,她就像是被上天祝福的那一个,拥有着世间最高贵的身份,拥有着慈爱的母亲、英雄的父亲,拥有着完美的爱郎……
她几乎拥有了一切!
她懂得感恩,所以也曾无数次的试图去弥补人生当中一些小小的不幸和缺憾,她觉得哪怕自己的人生并不是纯粹的完美,也足以快乐平生了。
然而,现在这一些却都成了昨日烟云,随风聚散……
长风微微掀动车帘,她从缝隙之中看到了他。
依旧是熟悉的样子,仪态优雅俊美如昨,还是那个令长安所有的深闺秀女痴迷爱恋的少年郎。只是原本刀裁一般的鬓角却沾染了几丝风霜,清秀之中平添了几分沧桑与憔悴。
气度却是较之以往愈发沉稳,想必这两年漂泊江湖亡命天涯的日子,亦是生受了诸般苦楚……
长乐公主秀眸凝雾,心中自是怜惜酸楚。
她亦曾幻想着是否有一天能够再见这张曾让自己魂牵梦绕的脸庞,听他细说离后别情、倾吐磨难艰辛,自己还是那个温柔的妻子,牵着他的手,哪怕地老天荒天涯海角亦要陪在他的身边。
可是现在……
长乐公主咬了咬粉润的菱唇,吸了**致的鼻翼,勉力控制着自己眼中渐渐盈满的水汽,嗓音略略低哑,问道:“我只问你一句话,六郎……是你杀的吧?”
这句话问完,她的双手死死的绞着衣襟,静静的竖起耳朵,不愿意听错哪怕对方的一个字。
长孙冲微微一愣,旋即苦笑,笑容中满是苦涩。
不是“是你杀的吗?”
而是“是你杀的吧?”
语气只差,却足以显露心中的本意。
长孙冲无奈的一笑,背负双手:“丽质心中既然已有定见,又何必招长孙冲前来询问?”
长乐公主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崩塌掉了,她呼吸急促,仍是不死心的追问道:“我只想听你的回答,是,还是不是。”
清脆的声音已然有些微微的颤抖。
她的心中固然已有答案,可是她却执着的想要亲耳在他口中听到一个不一样的回答……
长孙冲眉毛挑了挑,略微有些意外。
在他心目中,长乐公主从来都是一个柔情似水的清丽女子,对他更是百般迁就,何曾有过这般咄咄逼人的姿态?
微微一顿,长孙冲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天底下都知道六郎是房俊所杀,证据确凿,不可开脱,你却为何怀疑我?”
马车里的长乐公主只觉得心脏猛然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的攥了一下,痛得她心痛欲裂,眼中苦苦的忍着的泪水瞬间倾泻……
长孙冲没有回答,但是长乐公主已然知道了答案。
没有谁能比一个曾经同床共枕的人对你更加的了解,更何况长乐公主还曾全心全意的为了这个男人的自尊而费尽心机的去讨好这个男人……
他总是这样,在谎言被揭穿的时候不是立即狡辩,而是第一时间反问,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心中的紧张,才能让别人不会去怀疑他。
长乐公主的目光瞪着面前的车帘,似乎能够透过车帘看到那张充满了绝情狠戾的面容,她任由泪水滑落,不可置信的颤声道:“你怎么能……对六郎下那样的毒手?那可是你的弟弟,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她还清晰的记得当年自己跟长孙冲成婚的时候,那个顽皮的长孙澹在一众宾客当中兴奋的跑来跑去,逢人便大声叫着“长乐公主是我的嫂嫂,长乐公主是我的嫂嫂啦”……
似乎从自己嫁到长孙家的那个时候起,长孙澹便像是跟屁虫一样跟在长孙冲的身后。那是对于兄长的崇拜与依恋……
一个人到底要歹毒到何种程度,才能对自己的亲兄弟挥舞屠刀?
这与当年父皇不同。
父皇当年若是不杀掉大伯和叔叔,那么如今躺在陵墓里的就会是自己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还有她自己……
可长孙澹怎么会阻碍长孙冲?
车外的长孙冲默然不语,神情恍惚。
长乐公主伸手抹了一下泪水,语气冰冷:“就是因为你要嫁祸给房俊,便能牺牲掉自己的兄弟?”
长孙冲咬着嘴唇,脸色苍白如纸。
他不心疼吗?
当然会!
那可是自小就跟他亲近的亲兄弟,从来对他言听计从毫无保留。哪怕当他将刀子刺进长孙澹的后腰,长孙澹的眼里流露出来的都是一种茫然的不解,而非是刻骨的仇恨和愤怒……
因为他不相信从小就宠着他的兄长,怎么会想要杀他?
然而……后悔吗?
长孙冲深吸口气,平复汹涌的心境。
绝不!
他与房俊之间的仇恨已然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得清楚,嫉妒、愤恨、憎恶……终于在那场雪地里神机营驻地的羞辱上升为不死不休的死仇!
那是何等的羞辱?
自己就那么被房俊拖着大腿招摇过市,一路横穿无数坊市街道直达皇宫门前……
这样的羞辱,只能以鲜血来偿还!
而他之所以悍然参与侯君集等人的反叛,未尝没有眼下着实拿房俊没法子、想要凭借另立新帝的从龙之功将房俊一举打落尘埃的心思……
车上车外,一时无言。
良久,长乐公主幽幽说道:“你……站出来认罪吧,本宫知道那块玉佩根本就不是兕子送给房俊的那一块,而是你的母亲自小送给你的那一块……且不说你之今日本就与房俊无关,便说你这般东躲西|藏惶惶度日,又有什么乐趣?若是你能认罪,本宫向你保证,哪怕撞死在父皇面前,也会为你求一条生路……”
她却是看不到,车下的长孙冲在一瞬间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往日情,今日怨(下)
就在长乐公主说出让长孙冲认罪以还房俊清白的那句话的时候,长孙冲脸色陡然一变!
额角的青筋暴跳,嘴唇死死的抿住,双目圆瞪似有无限的怒火燃烧,使得长孙冲原本俊朗的面容显得愈发狰狞可怖!
长孙冲铁青着脸,一字字道:“殿下倒是很关心那房俊!”
长乐公主秀美微蹙,冲着车辕上的御者淡淡说道:“你先退下。”
那御者微微一愣,犹豫了一下。他的职责就是保护公主,现在公主的前夫、潜逃的谋逆之人长孙冲就站在面前,他如何敢走?这万一长孙冲恶向胆边生……
长乐公主冷声道:“退下!”
御者无奈,只得应了一声:“诺!”起身跳下车辕,远远的走到巷子口,目光却一直盯着马车这边,只要长孙冲稍有异动,便能立即赶过来。
长乐公主吸了口气,对长孙冲说道:“所有的事情都因你自己而起,何必去迁怒于他人?好歹夫妻一场,本宫怎忍见你身首异处?若是你能悬崖勒马,本宫定会向父皇为你求情。”
长孙冲冷笑:“说得真好听……那在下是否要感激殿下仁慈?”
车内的长乐公主眼圈儿再次泛红,轻轻吸了吸鼻子,柔声说道:“你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即便今日已然不是夫妻,可这往日情分难道就能抹煞不成?表哥,听我一句劝,与其亡命天涯朝不保夕,何如向父皇坦诚认罪?父皇对你向来宠爱器重,哪怕心中再是恼火,亦绝不会害你性命……”
往日恩爱,一幕幕浮上心头,长乐公主珠泪涟涟,心中满是怜惜酸楚。
昔日长安城中英俊倜傥的世家公子,曾令多少名门闺秀趋之若鹜、令多少纨绔子弟仰慕心折?时至今日,却犹如丧家之犬一般亡命天涯……
长孙冲默然半晌,问道:“某只问你一事,你我和离,婚事解除,可与那房俊有关?”
长乐公主愕然:“何以由此疑问?是父皇恼你有心谋逆,而向舅父提出和离,舅父亦因你之作为深感愧对父皇,故此才会勒令你们和离,由于房俊有什么关系?”
长孙冲哼了一声:“休要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那房俊一篇《爱莲说》名动天下,难道你敢否认那不是为你所作?”
长乐公主又羞又气,满脸羞红。
这事儿……她倒是想否认,可如何否认得了?
房俊的那一篇《爱莲说》本就是因为钦慕她而作,此事天下皆知。可问题是房俊也只是出于爱慕做了这首千古名篇,前前后后并无一言一行对她有唐突之处……
再者说,那房俊爱慕与我,于我又有何关系?
即便是身为大唐公主,难道还能让别的男子心生爱慕了?
长乐公主心中委屈,咬着嘴唇不答话。
气氛有些尴尬……
长孙冲心底却放佛有一把嫉妒的野火在熊熊燃烧,长乐公主愈是沉默,这把火就烧得越高,隐隐然已有燎原之势,将他的所有理智全都烧成灰烬!
长孙冲冷笑道:“怎地,殿下无法否认吧?”
长乐公主气道:“房俊仰慕于我,与我何干?难不成还要将天下仰慕于我的男子尽皆治罪不成?”
长孙冲道:“那为何别人不写一篇《爱莲说》,偏偏是房俊?”
长乐公主气苦,辩驳道:“房俊才华横溢,旁人又没有此等才华写得出《爱莲说》这样的文章……”
“呵呵!看吧,终于表露心迹了吧?房俊才华横溢,我长孙冲比不上他是吧?在你心里,我长孙冲就是个绣花枕头,文不成武不就,除了在家族的庇佑之下生存以外,连个男人都不是!”
长孙冲双目赤红,青筋暴跳怒气勃发,狰狞的面目仿佛一头濒临狂暴的野兽!
这就是他自卑的由来!
一直以来,长孙冲都自认为是上天眷顾的宠儿,有着显赫的家世、俊朗的外表、卓然的才华,有权倾天下的父亲,有美丽贤惠的妻子,有似锦的前程、有璀璨的人生!
然而这一切在房俊的忽然崛起之后,全部都轰然崩塌!
长孙冲陡然发现,原来自己与房俊相比,除了长得好看一些之外,没有一样是能比得上房俊的……最令他难以接受的,还是房俊前后的巨大差异!
那个率学无诞的房俊忽然之间就能作出一首一首足以流传百世的千古名篇、那个懦弱木讷的房俊忽然之间就能创建神机营、并且在西域连战数场大发神威……
嫉妒使人疯狂。
所以长孙冲觉得妻子的心已然变了背叛了他,所以他要参与谋反另立新帝,凭借从龙之功将房俊打落尘埃……
长乐公主陡然咬住了嘴唇,一脸凄楚之色,却只能死死的憋住。
她知道长孙冲最敏感、最在意的那一处隐秘是什么,所以她哪怕为此遭受了太多莫名其妙的诘难与迁怒,却从来都不会在他的伤疤上碰触一下。
她只是苦苦的承担,默默的忍受……
换来的却是长孙冲的质疑的责难!
长孙冲面红耳赤,怒发如狂:“你跟我说实话,你与那房俊何曾有了苟且之事?”
长乐公主又羞又气,大声说道:“没有!我李丽质清清白白,怎会坐下那等龌蹉之事!”
长孙冲追问道:“那可曾有过肌肤之亲?”
长乐公主张嘴就想否认,脑子里忽然光芒一闪……骊山农庄汤泉池子里的那一幕瞬间浮现在眼前。肌肤之亲……那个应该算是吧?
她这一犹豫,长孙冲整个人放佛被雷劈了一样,原本涨红的脸色一瞬间血色尽褪,踉跄退后一步,不可置信道:“你……你……你们……好,很好!李丽质,你很好!枉我哪怕亡命天涯,哪怕和离两散,心中都始终坚信你会为我首节,都会等着我回来的那一天……好,很好……”
他嫉妒房俊,嫉妒天下所有的男人!
他恨房俊,更恨将他害的人不人鬼不鬼、做不成男人的太子!
可是他从来都不相信长乐公主会当真背着她坐下苟且之事,因为心中的自卑,所以他才会这般疯狂的问出这等羞耻之语。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居然当真发生了。
长乐公主脸色大变,急忙撩开车帘,辩解道:“表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
长孙冲楞楞的看着面前这张如花似玉的秀丽娇颜,心头放佛被一柄尖刀狠狠的戳了一个血洞,然后又狠狠的搅合一下,痛不欲生!
他惨然一笑:“呵呵,呵呵!殿下别急,你知道的,我最看不得你着急担忧的样子……会心疼啊。可是现在,我又有什么权利去管你跟哪个男人有肌肤之亲,跟哪个男人有苟且之事?我们已经和离了,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
他圆瞪双目,用尽全身力气歇斯底里的大吼:“你做得好!我长孙冲不是个男人,行不得秦晋之好、夫妻敦伦!可是你以往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你喜欢的是我长孙冲这个人,能不能行那房中之事,你不在乎!呵呵,可是你现在是怎么做的?你就是个贱人,是个荡妇,是个没有男人根本就活不下去的烂货!”
长乐公主气得俏脸煞白,怒叱道:“长孙冲,你闭嘴!”
她心中亦是刀剜一般痛楚……
这还是那个对她宠溺有加、百依百顺的表哥么?自己当初承受了多大的折磨、背负了多少委屈,他怎么能用这种恶毒的言语来攻击自己?
往日的恩爱,今日怎地却变成了怨恨?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恩断义绝
长孙冲兀自怒气冲冲:“不让说?我偏说!当初为了瞒过宫里的嬷嬷,你用手指给自己破身……那个时候我感动得无以复加,发誓哪怕丢了性命,这一生一世也要守护着你!可是现在我算是明白了,破什么身啊,怕是用手指的时候……你自己也舒爽得狠吧……”
“啪!”
长乐公主再也按捺不住,掀起车帘站在车辕上,俯身扬起玉手,狠狠的给长孙冲来了一巴掌。
她俏脸血红,大哭道:“长孙冲,你无耻!你混蛋!你该死!”
“呼啦”
远处的禁卫见到这边的情形,赶紧快速跑来,到得近前纷纷擎刀出鞘,将长孙冲团团围在中间,明晃晃的横刀排成刀阵,只待长乐公主一声令下,便乱刀将长孙冲剁成肉泥!
长孙冲带来的随从也赶紧呼呼啦啦跑过来,只是他们没有兵刃在身,更不及禁卫训练有素,只敢远远的将禁卫围起来,大声呼喝。
长孙冲举起手,深吸口气平复了一下愤怒的心情,喝道:“都退下!”
他带来的随从缓缓散开。
禁卫既然手持横刀,杀气腾腾!他们一个个红着眼,死死的瞪着长孙冲,既是严加防范,心底又有一些期待……期待长孙冲做出什么不敬的举动,就可以将其当场格杀!
这些长乐公主身边的禁卫,有好几个都是当初跟着长乐公主嫁到长孙家的家将,他们亲眼看着长乐公主对长孙冲千依百顺,对长孙一家温柔孝顺。
可是最终,换来的却是长孙冲的谋逆!
这等狼心狗肺之人毁了殿下的一生还嫌不够,此刻居然敢用这等侮辱的言辞冒犯殿下,简直死不足惜!这些长乐公主的贴身禁卫本就对长孙冲满腹怨气,此刻见到这人居然还敢对着殿下叫嚣,简直怒不可遏!
长乐公主俏脸煞白,轻轻挥手。
禁卫心不甘情不愿的向后稍稍撤开,却依旧虎视眈眈的瞪着长孙冲。
“你我少小无猜,时至今日却是情分已尽。那些怨忿的话语再也休提,自今以后,当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长乐公主瘦削的娇躯轻轻颤抖,粉润的菱唇都有些发白,免礼稳定着心神,压抑着锥心噬骨的心痛,决绝道:“临别在即,唯有一语相告,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你好自为之。”
长孙冲冷笑:“怎地,难道殿下不向官府告发某这个钦犯现身于安城,将某就地擒拿,好你他情郎洗脱嫌疑?”
长乐公主深吸口气,长长的睫毛垂下,轻轻的合着,淡淡说道:“你我缘分已尽,就此分别,望君珍重。”
言罢,转过身形,快步走到马车旁踏入车厢,放下车帘。
“咱们走吧。”
“诺。”
禁卫们这才收刀入鞘,缓缓的簇拥着马车驶出巷子。
固然这些禁卫心中尽皆想要将长孙冲擒拿,但是殿下明显是想要放长孙冲一马,故此无人敢动手。
蹄声,马车在禁卫的簇拥下拐入大街,渐渐消失在越来越深的夜幕当中。
“咚咚咚”
远处长街的尽头传来净街鼓的声音,在寒风当中越传越远……
长孙冲背负双手,卓立在巷子里,仰起头望着两侧高墙夹起的一线天际,夜幕低垂,昏暗阴沉,一如他此刻心情。
滚烫的泪水肆意的从眼眶中涌出,他仅仅抿着嘴唇,眼神中透露这刻骨的仇恨!
“丽质……这都是你逼我的,千万别怨我……”
喃喃的低语,被寒风吹散,消逝在阴沉的夜幕之中……
“少郎君……”
一个亲随上前,低低的唤了一声。净街鼓敲过,便会有左右武卫的武侯和京兆府的巡捕上街巡查,自家这位郎君可是身背谋逆大罪的第一等钦犯,一旦被衙役们发现,诺大的安城也无藏身之地……
长孙冲深吸口气,收拾情怀,压制下心底的伤感和怨忿,轻声问道:“准备的如何?”
那亲随稍稍犹豫了一下:“少郎君……如此做,是否有些不妥?毕竟殿下她曾是……”
“闭嘴!”
长孙冲历喝一声,怒叱道:“一个变了心的女人,有何足惜?既然她能不守妇道与房俊那厮做出苟且之事,吾还有何不忍?她不是不知自爱甘愿屈身于房俊那个棒槌吗?那某就成全她,让他们做一对亡命的鸳鸯,去阴曹地府里卿卿我我去吧!”
“诺!小的亲自监督,一切都已经计划周详,就等着一个合适的契机发动,必然万无一失。”
长孙冲这才平息火气,点头道:“很好……”
目光掠过刚刚长乐公主车驾消失的巷子口,冷冷说道:“我们走!”
率领亲随自巷子的另一端走出,消失在黑沉沉的长街之中。
*****
房俊很郁闷。
自己都想要招供认罪了,偏偏刑部的官员却忽然对他如避蛇蝎,只要他提出要纸笔招供画押,狱卒便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一叠声的“房二爷您饶了我,你可别再写了”……
人家电视里不招供的那些犯人都是大刑伺候,不认罪就往死里打,可是自己这边想要招供却没人搭理,这算是怎么回事?
不过这也让房俊偷偷松了口气。
李二陛下的想法他懂,不就是牺牲他房俊一个,将韦义节身后的那些关陇集团的大佬都牵扯出来,以后好一个一个的秋后算账么?
按说李二陛下的想法是对的,既然玉佩的事情房俊自己都无法澄清,定罪是肯定的。那还不如自己主动一点,用主动认罪来换取最大的战果……
但是房俊不愿意啊!
咱本来就没杀长孙澹,却不得不背负这口黑锅,搁在谁身上怕是也咽不下这口气。这口黑锅被强按在身上无法反抗是一回事,自己主动忍气吞声去背又是一回事……
谁又不是贱皮子,就算被污蔑构陷,怎么甘心就俯首认罪?
现在好了,就算李二陛下不爽也不管他房俊的事,他想招供认罪,可是刑部的这帮家伙不让啊……
至于三司推事这种事情,房俊也没抱有多大希望。
李二陛下的意思不过是用这种最高级别的司法程序来稳住外头那些沸腾的民意,瞧瞧,这么多的部门、高官参与会审,那就一定是最公正的结果,即便房俊还是要定罪,那也是他罪有应得……
玉佩的事情解释不清楚,房俊就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郁闷个天的……
房俊在刑部大牢里冥思苦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块玉佩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块玉佩分明一直在自己身上佩戴,直到进了刑部才被人偷走,怎地会在前一夜便出现在凶案现场,并且被长孙澹那个死鬼攥在手里?
玉佩定然是真的,绝对不可能是赝品,否则程务挺不会那般冒失的想要篡改勘察记录、毁灭证据,刑部尚书刘德威更是亲自将玉佩带去给李二陛下认证,若是假的,不可能这么多人、这么多环节都不曾发现。
可越是这样,房俊越是一头雾水。
难不成当真见了鬼?
话说,也不知道程务挺现在怎么样了……
就在房俊琢磨这块玉佩快要走火入魔的时候,就在他不远处的另一间牢房当中,程务挺却正苦苦忍着刑罚。
因为张允济的屡次阻拦、刘德威的坚定态度,韦义节就算恨不得将刑部所有的大刑都在房俊身上招呼一遍,亦是难以施行。可程务挺就倒了霉……
他老爹区区一个州刺史,还不至于使得韦义节心生顾忌,在房俊这边遭受的一腔怨气满腹怒火便尽数发泄在程务挺身上。虽然不能让房俊招供,但若是能够迫使程务挺认罪,承认是房俊指使他篡改勘察记录、偷走证物玉佩,那么即使房俊不认罪亦无甚要紧。
可程务挺的倔强却大大出乎韦义节的预料……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烦躁的韦义节
即便十八般刑具使了个遍,程务挺一身皮肉没有一块完整之处,这位房俊的“鹰犬爪牙”照样宁死不屈,牙关咬得紧紧的,一个字都不说。
韦义节气得火冒三丈,却也没法。
总不能将程务挺给打死吧?
值房里,听闻程务挺受不住刑再次晕厥过去却依旧一个字都不招,韦义节将一个白瓷茶杯摔得粉碎……
“简直混账!这个程务挺难不成是傻的么?他明明就知道就算他不招供,房俊依然要被定罪,为什么就宁愿被打死也不肯指认房俊?”
韦义节怒火万丈,又觉得不可思议。
“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这种话,饱读诗书的韦义节不是没听过,可那不都是古人拿来忽悠人的么?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比自己的命、比家族的荣耀更重要?
所以程务挺的坚持,是他所无法理解的。
“韦侍郎……不能再用刑了,若是在施刑,怕是程务挺要受不住。他固然有罪,但绝对罪不至死,若是其在刑部大牢之中受不住大刑而死掉,咱们的麻烦就大了。”书吏苦苦相劝。
这些书吏都知道韦义节在房俊面前吃了瘪,心里憋着火气想要将此案做成铁案,故此才对程务挺这般狠辣,几乎将所有的刑罚都施展了一遍……
可问题是谁也不是傻子,韦义节在房俊那边吃瘪是韦义节的事情,定罪与否也是韦义节的事情,但若是程务挺死在刑部大牢……那可就是大家伙的事情。
好歹也是一个六品的京兆府司录参军,其父还是堂堂的一州刺史,就这么死在刑部大牢,谁能洗脱责任?刘洎那个家伙现在就盯上了刑部,想要靠着狠踩刑部来弘扬他的名声,若是程务挺出事,无数的御史必然蜂拥而上,弹劾的奏疏如同潮水一般,谁受得了?
韦义节甚为无奈……
他就想不明白,这个程务挺是不是傻?
咋就对房俊那么忠诚,宁愿甘冒奇险篡改记录、盗取物证,面临大刑加身百般折磨,依旧不肯出卖房俊……
这人图个啥?
韦义节焦头烂额,似乎自打房俊在牢房之中写了两首诗,就开始诸事不顺……固然那块玉佩作为证物使得房俊无法洗脱罪责,可是说到底那里头还是有些难以见人的小动作,一旦被人戳穿那就是栽赃嫁祸的大罪,韦义节怎么可能不心虚?
“三司推事”牵扯面实在太大,整个中枢的司法机构悉数参与,若是其中出现一丝半点的纰漏,就足以使得整个局势瞬间扭转,变数太多。
所以韦义节费尽心机的想要在“三司推事”之前就将此案办成铁案,任是出现任何意外都不能翻案的那种……
“房俊那厮还是不肯招供?”
韦义节烦躁的问了一句。
若是想要办成铁案,还有什么比房俊自己认罪更稳妥的呢?纵然“三司推事”当中出现了变数,还有谁能推翻房俊自己的供词?
你自己都认罪了,刑部有没有施加一丝半点的大刑,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是房俊这厮混蛋啊,不但不认罪不招供,反而接连写出两首诗来,将他自己标榜成遭受奸佞构陷污蔑的千古忠义之臣,将韦义节和整个刑部抹了一脸屎……
韦义节心里着实对此没有什么期待,房俊那厮太过可恶,不严刑逼供的话怎么可能认罪招供呢?故此,也就是随口一问……
书吏犹豫了一下,瞅了瞅韦义节的脸色,发现这位顶头上司好像就只是随口问问,心下顿时恍然,回道:“自然是不肯的,还曾欺骗狱卒讨要纸笔想要写诗,却被狱卒识破,没有被其一而再再而三的戏耍。”
在他看来,韦义节这纯粹是在给自己找面子。
房俊那厮一首接着一首的诗简直要人老命,谁也受不住。可是你总不能不给他纸笔吧?人家说要招供,你就得给纸笔,然后又写一首诗,给整个刑部添堵……可若是人家招供也不给纸笔又着实说不过去,还不如干脆对外宣称房俊拒绝招供,理所当然的被让他摸到纸笔,自然也就不能作诗恶心人。
当然,韦义节是刑部侍郎,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诬陷房俊不愿招供这种事情自然不能让韦义节去做。自己这狗腿子不正好就是在这个时候顶缸抗雷的么?
韦义节哪里知道手下书吏的想法?
他是宁可房俊写出来一百首诗,也得逼着房俊招供认罪!
当下纷纷骂道:“这个棒槌,怎地就这般油盐不进?”
书吏默然不语,心中暗道:您就装吧,此地只有你我二人,你装给谁看?人家房俊天天在大牢里要纸笔写认罪书,怎地不见你给送去?
此时一个书吏敲门进来,恭声说道:“韦侍郎,有一位郎君拿着您的名帖求见,说是昔日故友,正巧进京办事,故此前来相聚。”
韦义节微微一愣,故友?
“请他进来吧。”
“诺。”
那书吏退出去,未几,一位三缕长髯、风姿俊秀的中年文士走进值房,冲着韦义节一抱拳,笑道:“韦侍郎当今可是青云直上志得意满,可还记得昔年老友乎?”
韦义节看着此人有些眼熟,正愣神思索此乃何人,陡然闻听他的语声,顿时吓了一大跳,脸色大变,对身边的书吏道:“某与老友相会,尔去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诺。”
那书吏狐疑的看了一眼这位中年文士,不敢怠慢,赶紧退出值房,顺手关好房门,走到门旁几尺的地方站定,阻挡前来的官吏。
房里只剩下韦义节与中年文士。
韦义节压低声音,怒道:“你疯啦?此乃刑部衙门!你的海捕文书现在还躺在司门主事的案头,你居然敢堂而皇之的来到此处,你自己不要命,还想害了某不成?”
刑部掌律令、刑法、徒隶、按覆天下谳禁之政。隋初有司门侍郎,唐朝于刑部设司门司,掌国门的启闭,检查经过物品,着重检查行人,并向天下各处颁布海捕文书……
那中年文士呵呵一笑,神情悠然,丝毫不见惶恐之色,四下打量一一番屋内的陈设,微笑说道:“何必如此惊慌?某乔装易容,便是至亲之人一时亦不能辨认,你这刑部之中又有谁能认得出?再者说,任谁也想不到某长孙冲一个钦犯,居然敢深入虎穴,呵呵,韦侍郎敬请安心便是。”
说着,也不用韦义节招呼,便自顾自的大咧咧坐到书案之后的椅子上,笑眯眯的看着韦义节。
韦义节头顶冒汗,心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这是要作死啊!
可是长孙冲来都来了,想必是有重要事情商谈,便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道:“大郎此来可是身有要事?但请速速说来,你我一起斟酌,而后便尽快离去吧。”
构陷房俊这件事顶多算是失察之罪,败坏的是自己的名誉和前程。可若是与长孙冲暗中勾连传扬出去,那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要知道长孙冲可是谋逆的钦犯……
长孙冲浑不在意,慢悠悠说道:“成大事者,当有执着之信念,更应有虎豹之雄胆。韦侍郎胆小怕事,实在是令在下深感遗憾。”
韦义节不悦道:“本官是否胆小怕事,勿用大郎您来评说,有事说事,若是无甚要事,还请自便。”
“呵呵,在下亲自登门,韦侍郎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到底有事没事?”
韦义节有些压制不住火气了!
这个长孙冲怎么回事?说话阴阳怪气的,行径举止更是疯狂荒诞。这里好歹乃是刑部,你就不能稳重一些,有所避讳?就算你自己不怕死,难道就不怕牵连出无数的知情人?
长孙冲哼了一声:“自然是有事,否则你以为某当真愿意看你这个胆小如鼠的小人?”
韦义节气极反笑:“本官是小人?行,随你怎么说,你到底所为何事?”
长孙冲淡淡说道:“某要见房俊。”
韦义节先是一愣,随即失声道:“你疯啦?!”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疯狂的长孙冲
这里是刑部!
你一个谋逆的钦犯胆子大过天了敢堂而皇之的现身此处?
这还不算,居然还想要见房俊?
韦义节不可思议道:“你是不是疯了?只要你出现在房俊面前,令弟身死之事立马便会拆穿,你当房俊是傻子不成,猜不到是你在暗中动的手脚?再者说,你出现在房俊面前,岂不是将本官推下水?包庇一个谋逆的钦犯大摇大摆的在刑部大牢之中出入自如,你是想我死得不够快还是怎地?”
长孙冲淡然说道:“稍安勿躁,这么大火气做什么?”
韦义节气极:“这么大火气?本官现在恨不得砍掉你的脑袋,看看你这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长孙冲说道:“放心,死人什么话都不会说。”
韦义节有些愣神,一时没明白长孙冲话中之意。等到他回过味来,顿时色变道:“你要杀掉房俊?疯了,你是真的疯了……”
在刑部大牢谋杀房俊?
真亏你想得出来!
别说韦义节不可能在刑部一手遮天,就算他能秘密的杀掉房俊,也绝对不会跟着长孙冲一起发疯!
他现在连对房俊严刑逼供都不敢,更遑论谋害房俊的性命?
房俊的遭遇现在依然牵动了万千人的目光,连皇帝那边都紧盯着呢,自己就算要作死,也绝对不能干出这等牵连家族的蠢事啊!
长孙冲瞪着韦义节,语气阴森道:“你不用担心,某又一种无色无味之剧毒,服食之后会令人气短力竭,不消得半个时辰便暴卒而亡,便是最高明的仵作也验不出死因。只要你能助我杀掉房俊,我保证在你升任刑部侍郎的过程当中,长孙家会全力襄助,不留余力!”
“不行!”
这一次韦义节打定主意,绝对不能听从长孙冲的计划,陪着他一起发疯。
上次就是因为自己一时心生贪念听从了长孙冲的蛊惑,这才导致现在进退维谷的局面。岂能记吃不记打,不知检讨反而越陷越深?
长孙冲双目赤红,怒道:“某必须要房俊死!”
韦义节断然道:“你想让他死是你的事情,出了这刑部衙门,你就算将房俊千刀万剐也不关我事。但是在刑部衙门之内,某绝对不容许你动他半根毫毛!”
这人简直疯了,当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就算你自己不怕死,你就不怕时候牵连到长孙家族?
皇帝当初已然给了长孙家族天大的厚恩,连你这个谋逆的钦犯也只是随意的下发几张海捕文书了事,现在你若是在搞出事情,真当皇帝陛下是吃素的啊?
多少功劳、多少情分也被你一次一次的消耗殆尽了好吧……
而且他瞅着长孙冲这状态有点不大对劲……
这人该不会当真发疯了吧?
长孙冲料不到韦义节居然拒绝得如此干脆,软硬兼施也不行,气极道:“你就不怕某当真将你的事情揭露出来?当初某找上你,可是你自己主动要求参与进来,置房俊于死地!现在某出去将所有的事情都说了,你以为陛下不会砍了你的脑袋?”
韦义节顿时脊背发凉。
他不是被长孙冲的话语吓得,而是被长孙冲的眼神吓得……
这是什么样的眼神啊,简直就像是幼崽被杀害的野兽、像是子女被屠杀的父母、更像是遭受妻子背叛而嫉恨如狂的男人……
这人是真的疯了啊!
身为世家子弟,韦义节固然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却也有着世家子弟的魄力!
“随你的便,你若想死,本官陪着你便是!但是想要在刑部衙门之内动房俊一根毫毛,都是妄想!”
韦义节也来了火气,怒目瞪着长孙冲,毫不退缩。
他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软弱退缩,长孙冲现在的状态风场不对劲,若是顺从了长孙冲,自己就算是彻彻底底的被绑上了长孙冲的战车。
谁晓得这个疯子还会干出什么更疯狂的事情来?
长孙冲拍案而起,咬牙怒道:“你当真不怕死?”
韦义节毫无畏惧,怒目回瞪。
两人斗鸡一般伸着脖子互瞪良久,谁也不肯率先退缩……
“呵呵,很好!”
长孙冲脸上的怒气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神经质般笑道:“不愧是京兆韦氏的子弟,有气魄,有胆量!在下衷心佩服。”
韦义节抿着嘴唇,不回话。
顿了顿,长孙冲挥挥手,径自向门口走去:“既然韦兄不愿意,在下又岂是强人所难之辈?此事就此作罢,呵呵……”
推开房门,大步走远。
韦义节长长的吁了口气,这才发现背后已然出了一层冷汗……
这长孙冲莫非是受了什么刺激,怎地这般疯狂?
还带着那么一点神经质……
想了想,韦义节将守在门口的书吏喊进来,面色凝重的嘱咐道:“加强大牢之内的守备,再加三班巡逻的衙役,所有人犯的饮食都要严加检查,务必不能出现一丝半点的疏忽!”
“诺!”
书吏心中一紧,难不成刚刚那人是前来通知韦侍郎有人要对刑部大牢之中的人犯不利?
娘咧!
什么人的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在刑部大牢里头玩花样?
他却不知道,刚刚就有一个胆子大的钦犯在刑部衙门里兜了一圈……
韦义节嘱咐好书吏,当即下值返回家中,与族中长辈商议此事要如何善了。
发了疯了长孙冲,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震天雷,分分钟就能把大家全都给炸死……
*****
韦圆成,字天保,京兆杜陵人,出身京兆韦氏郧公房,李二陛下宠妃韦贵妃之父,前隋开府仪同三司、陈沈二州刺史,袭爵郧国公。入唐之后,爵位被夺,降爵为襄城郡公。
韦圆成今年已逾古稀,相貌清癯矍铄,一袭灰色布衣端坐堂上,自有一股温雅雍容之气度。
京兆韦氏乃是大族,族中分支众多。勋公房非是京兆韦氏之嫡支,但是因为出于二十九岁便战死并州的前隋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韦总一脉,权势地位皆乃族中之冠,一向手执京兆韦氏之牛耳,最有话语权。
出身京兆韦氏长房嫡支的韦元通只能在一旁打横相陪……
京兆韦氏之所以有如今的底蕴和声势,正是依靠韦孝宽、韦总这一脉拼死力战以鲜血和生命铸就,即便是长房嫡支,韦元通也心甘情愿以韦圆成马首是瞻。
韦义节立在堂下,干干净净的将长孙冲之事道出。
末了,韦义节说道:“长孙冲心机深沉、气量偏激,为人阴险凉薄,恐怕非是共谋大事之辈。”
韦圆成哼了一声,雪白的眉毛轻轻一挑,不悦道:“先前正是你全力襄助长孙冲说服吾等参与进房俊一案,现在又是你说长孙冲气量狭窄为人偏激不能谋大事……尔现在已是刑部侍郎,怎地依旧如同孩童一般儿戏?”
韦元通低眉垂眼,捧着茶杯“伏流伏流”的喝茶,不置一词。
虽然心中亦对韦义节的虎头蛇尾深感不满,可这到底是韦圆成的儿子,人家老子教训儿子可以,自己若是多言多语,向来脾性刚烈极为护犊子的韦圆成怕是会不高兴……
韦义节脸色涨红,惶然道:“孩子知错……可是孩儿亦不曾料到那长孙冲居然这般执拗,且行事大胆无所顾忌,故此赶回来详细告之,请父亲定夺。”
当初他被长孙冲忽悠得脑子一热,便毫不思索的加入进来。
在他看来此案证据确凿,又有关陇集团一系的官员鼎力相助,搬到房俊还不是反掌一般容易?
谁知道中间陡生这许多波折……
尤其是长孙冲的变化,简直就是一个毫无顾忌肆无忌惮的狂徒,所作所为只为了孤注一掷除掉房俊,余者根本不在乎。
这令韦义节心惊胆跳,他个人丢官罢职事小,若是因此牵连到家族,岂非百死莫赎其罪?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众叛亲离
韦圆成手指在面前的茶几上下意识的敲击着,双目微闭,凝神思索。
韦元通想了想,说道:“大兄,虽说长孙冲此子极为危险……可说到底,扳倒房俊乃是我们的利益所在,只需与长孙冲保持距离莫要被其牵连,想来亦是无妨。”
他与韦圆成同辈,岁数却小得多,一向对韦圆成极为恭敬,可谓言听计从。
韦圆成摇头叹道:“那又岂是说保持距离就能保持的?既然陷入其中,那就不能瞻前顾后,须得一往无前才行。”说到此处,他睁开眼眸,瞳孔中精光湛然,瘦削的脸庞微微扬起,傲然道:“陛下心中不满已是必然,不过这不满的根源来自于我们京兆韦氏始终在皇权与关陇集团之中摇摆不定,未肯竭力投诚于陛下。眼下就算我们想要抽身而退,陛下心中已生成见,怕是也于事无补。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全力发动将房俊彻底扳倒,也省得那个睚眦必报的棒槌翻过身来对我们施加报复,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房二郎睚眦必报之名,谁人不晓?
况且此子性格暴躁行事全无顾忌,若是打蛇不死,必然要反受其害。而且几乎可以想见,房俊的报复必然是雷霆万钧、令人猝不及防!
那就先将房俊彻底扳倒再说,起码也得定他一个罢官夺爵、充军流配的罪名,否则说不定这小子什么时候就能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若说才华能力,年青一辈当中房俊当属翘楚,甚少有能与之比拟者。被这样的人记恨上,怎能不令人食不甘味、睡不安寝?
韦圆成的意见很简单,与其半途而废改换门庭,还不如全力发动一条道走到黑,免得背叛了这个有得罪了那个,弄得里外不是人……
他的意见,基本上就是京兆韦氏的意志,韦元通和韦义节自然不会反对。
*****
与此同时,河间郡王李孝恭的府邸。
河间郡王李孝恭、江夏郡王李道宗、高祖同母妹同安大长公主驸马王裕,以及众多宗室尽皆在座。
王裕已然年逾古稀,但是精神矍铄,老而弥坚。
王裕有一子王仁表,乃是前任岐州刺史。王仁表生子王方翼,时任夏州都督,勇猛善战,精通兵法。
王裕有一女王氏,乃是隋炀帝皇妃。隋炀帝后宫史载八人,即萧皇后、萧嫔、陈、陈氏、宣华夫人、容华夫人、崔氏和王裕之女王氏……
王裕侄儿王仁,有一女儿嫁给晋王李治为王妃。
可见这一支出身于太原王氏的偏支,实际上乃是是隋唐时期货真价实的名门望族,父为隋朝一品司徒,妻娶唐朝公主,女嫁隋朝帝王,子为大唐名将,侄为国公,从孙女更是在历史上为大唐皇后……
之事可惜原本的历史上因王皇后不能生育,引武才人进宫遭其害,王裕家族惨被牵连……
此间王裕辈分最长,居于首座,正沉声说道:“陛下的意思,你判定房俊杀人之罪,以此让那些与关陇集团暗中勾结的官员门阀露出马脚来。不过房俊到底是陛下的近臣,又是驸马,自然不能让其罪责过重,故此,召集尔等前来略作商议,看看如何操作才好。”
李孝恭微微蹙眉。
他对王裕的话语并不感冒……
或者说,他对陛下的做法并不赞同。
别人或许不清楚房俊的贡献,李孝恭怎会不知?且不说别的,单单是现在兴盛无比的“东大唐商号”和纵横七海的那支无敌舰队,便都是房俊一手缔造。
这样的一个人,怎能将其当作棋子一般舍弃?
李孝恭与房俊走得即为亲近,了解房俊的为人性格。在那张看似大大咧咧随性坦诚的黑脸之下,有着一颗睥睨天下经世济民的万丈雄心!
登台入阁宰执天下,那才是房俊的志向所在!
现在却让这个一个雄心壮志的青年官员背负一个杀人的罪名……岂不是一刀斩断了房俊的前程?
况且此案虽然证据确凿,房俊却始终不曾认罪招供,期间疑点重重,未必就没有一些龌蹉。
陛下这个决定有失轻率了……
李道宗看了看李孝恭阴沉的脸色,稍一琢磨,说道:“定房俊的罪名容易,若是想要减免罪责,恐怕难如登天……现如今关陇集团全力运作,定要将房俊丢官罢爵充军流放,吾等宗室子弟即便在三法司中有一席之地,怕是也难以抗衡。”
“三法司”本来就不是宗室的地盘,影响力不足。
王裕白胡子一翘,怒道:“那又如何?天下乃是李唐的天下,难不成李家还说了不算?”
李道宗无语。
您别当现在还是前隋那时候好吧?
若是陛下能够凭借皇帝的至尊身份强行介入司法,哪里还能形成如今的局面?皇帝一句话令房俊无罪释放,不服者斩,再不服者诛灭九族……
现在世道不一样了啊!
皇帝屡次下诏提升御史台的监察全力、政事堂的行政权力,就是为了让皇权与相权、监督权取得平衡,使得帝国的政权处在一个相互制衡的微妙状态……
真是老了啊,连政局都看不明白,您还不乖乖的在家养老等死,出来瞎蹦个什么劲儿?
堂中一时寂然,无人说话。
王裕很是不满,瞪着李孝恭说道:“你是什么个意思?”
他倚老卖老,自然乃是李孝恭的长辈,言辞很是不客气。
李孝恭面色阴沉,淡淡说道:“某没什么意思,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言罢,站起身来,拂袖离去。
他乃是大唐宗室第一统帅,生平经历战阵无数,追随李二陛下打下了这诺大的江山,胸中之傲气足以凌云冲宵,怎会甘愿这个依仗身份的老朽在自己面前倚老卖老?
王裕先是一愣,随即大怒,拍着桌子喝道:“好好好,你河间郡王这是要依仗军功,对长辈不敬么?此间皆乃宗室子弟,难道就不讲究一个长幼尊卑?”
走到门口的李孝恭听了这话,回头看了怒发冲冠挂不住面子的王裕一眼,笑呵呵说道:“你也知道此间皆乃李唐之宗室子弟……且问一句,你算的哪门子宗室子弟,居然想跑到吾等头上作威作福?”
王裕闻言,差点气得撅过去……
驸马就不是宗室了?
驸马就不是李家人了?
“简直岂有此理,吾当去陛下面前状告李孝恭,尔等皆可作为见证!”
王裕急赤白咧的大叫。
李道宗撇撇嘴:“这个……本将忽然想起,神机营那边尚有要事需要处理……尔等自行商议皆可,无论什么结果,本将遵从便是。”
起身掸掸袍袖,施施然随着李孝恭走出大堂。
“咳咳……某也忽然想起衙门里尚有不少公务,只好现行告辞,失礼了诸位……”
一直默不作声的韩王李元嘉起身说了一句,拔脚就走。
你们在这里商议如何坑我那小舅子,难不成我还得献计献策?
宗室血亲固然是一家人,可小舅子也不是外人啊……
既然陛下有旨意,咱作为姐夫帮不上忙,总不能还落井下石吧?
“哎呀,某也想起有事要处理……”
“王驸马开玩笑了,你让咱做什么证啊?咱可是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
“就是就是,某家中小妾正要生产,某得回去看顾着,诸位,失陪了……”
呼呼啦啦,满堂李唐宗室子弟一下子走了个七七八八,气得王裕老脸阵青阵白,鼻子都冒烟儿了!
可是谁让他没事儿跟李孝恭顶牛?
这满堂宗室子弟,昔年跟随李二陛下、在李孝恭麾下冲锋陷阵并肩作战者占据了大多数,你让这些人跟着你指证李孝恭?没有冲上来给你一顿大嘴巴就算是尊老爱幼了好吧……
没有人响应王裕,不过陛下的旨意谁也不敢违抗,房俊定罪已然成为公认之事,只不过是在量刑上须得从长计议。这还要看陛下那边是否与关陇集团等门阀沟通,更要看“三司推事”的公堂之上多方博弈的结果。
反正房俊现在算是众叛亲离,几乎所有的势力都认同将其定罪……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已成定局?
吴王府邸内有一座暖房,乃是仿制房俊骊山农庄之中的花房而建,四周是玻璃幕墙,就连穹顶亦是玻璃所制。阳光照在玻璃之上闪闪生辉,温暖的光线倾泻而下,即便是在冬末春初天气乍寒的时节,暖房内依旧温暖如春,阳光明媚。
来自江南的绿萝在木质的架子上垂下,柔软的细茎枝枝节节蔓生着一片一片的绿叶,被阳光照射得翠绿。几株极品牡丹在花匠精心的侍弄下正含苞待放,刚刚喷过水的叶片绿的耀眼。
一片翠绿的高大植物环抱着一方紫檀木桌,四周陪着几张官帽椅,几碟精致的点心,一壶馨香的清茶……
太子李承乾穿着一身常服,手里捏着茶杯,一张白脸上愁眉不展,时不时的唉声叹气。吴王李恪坐在他的下手,神态倒是平静,一身白衣公子如玉,俊朗的容颜在绿意盎然的映衬下被阳光照射,望之便令人心生仰慕。
依旧是一身道袍的长乐公主坐在一侧,如云的秀发盘成发髻用一根玉簪固定,脸容白皙瘦削,脖颈修长优美。将袖口挽起,露出一截儿白玉嫩藕也似的小臂,纤纤素手正将茶壶中的清茶注入太子的杯中。秀美无匹的容颜安然恬淡,一股九天仙子般清丽脱俗的韵致流泻……
太子李承乾轻轻啜了一口茶水,眼神望着身边一株移植于蜀地的极品山茶花,却丝毫未被嫩绿的叶片和一苞苞饱满崩裂露出内里鲜红花瓣的美景所吸引,愁眉不展的叹气道:“父皇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如此做法,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他本是想要说“冷酷无情”的,不过想想有些不敬,话到嘴边便改了口。
可到底也是一个意思……
吴王李恪倒是不曾看出有太多担忧之色,微笑着对替他斟满茶水的长乐公主道了谢,而后对李承乾说道:“兄长如何不知父皇性情?父皇宠爱每一个子女,但是在他心中最重要的还是帝国的长治久安、大唐的宏图霸业。况且房俊这一次证据确凿,除非父皇愿意以皇帝的身份强压三法司,否则很难替房俊脱罪。”
李承乾懊恼道:“你说这个棒槌也是浑人,后脑勺都是精神头儿的一个人,怎地就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被人将玉佩移花接木放到凶案现场去?”
他是相信长孙澹不是房俊所杀的,是以人为房俊是被人栽赃嫁祸。
旁边一直玉容恬淡的长乐公主在听到“玉佩”二字的时候秀丽的面容古井不波,提着茶壶的玉手却微微一顿……
李承乾叹息一声,神情甚为焦虑:“现在关陇那边已然传出风声,务必要将房俊定罪,最低也要是个充军流放。江南士族那边与房俊素有旧怨,必然是要落井下石的,而朝中那些原本中立的官员也有感于安城中为房俊鸣冤的百姓越来越多,唯恐闹出什么事情不可收拾,他们无所谓房俊是有罪还是无罪,只是要尽早将完结此案,既然房俊脱罪不易,他们很可能顺水推舟,亦同意将房俊定罪……现在父皇又打算以房俊作饵……这小子现在算是众叛亲离了,怕是要当真背负这个杀人的名声,无法洗脱……”
他对房俊的遭遇甚为惋惜。
这可是他打算在自己将来继位之后敕封为宰辅的目标……
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房俊背负杀人凶手的罪名断了登台入阁之路,而他束手无策……
吴王李恪亦沉默下来。
论交情,他与房俊比之太子更加深厚一些,且双方之间几乎不牵扯到什么利益,完全是本心相交。
李承乾将茶杯放在桌上,咬了咬牙,起身说道:“孤岂能坐视房俊遭受诬陷而坐视不理?自当前去父皇面前进谏,务必要劝阻父皇收回成命!”
长乐公主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未等她开口,旁边的李恪已经急忙拉住李承乾的胳膊,劝阻道:“兄长且慢,稍安勿躁!”
李承乾顿足道:“稍安勿躁?再稍安勿躁,怕是房俊一案已成定局,孤坐视不管,日后尚有何颜面再见房俊?”
正是房俊三番两次的劝说引导,才使得李承乾认识到自己置身的环境和诡变的局势,能够及时在争储的风潮中抽身而退稳坐钓鱼台,这才保住了储君之位。
房俊对他有大恩!
他固然有些优柔寡断、魄力不够,但是待人以诚、心地仁厚,装傻充愣对房俊之遭遇视而不见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
李恪说道:“兄长且想一想,若是说到进谏,你可比得上魏徵?”
李承乾微微一愣:“自然是比不上的……”
谁敢不服魏徵?
或许有人说魏徵不通实务,或许有人说魏徵过于迂腐,但是在“诤谏”这件事上,古往今来,做得比他好的没几个!他能无视至高无上生杀予夺之皇权,犯颜直谏简直就是家常便饭,英明神武如李二陛下,每一次面对魏徵的诤谏都是头痛欲裂,毫无办法……
李承乾又不是傻子,经由李恪这么一提醒,顿时惊醒:“是呀,魏徵那老货为何一直按兵不动,对此置若罔闻?”
按说房俊一案当中疑点颇多,就算那枚玉佩之事房俊无法解释清楚,可是在人证那一方面便存在着巨大的瑕疵。那个房家的管事虽然一口咬定房俊当日前往了县驿馆,但是满长安城谁不知道他是为了自己被绑架的儿子不得不如此说?
依照魏徵一贯的脾性,这种事绝对不会坐视不理,上书诤谏都是轻的,搞不好都得大骂李二陛下倒行逆施、纵容奸佞、构陷忠良……
可是现在呢?
这件事情已然闹得沸沸扬扬,城中每日都有百姓自发前往刑部门口静坐鸣冤,可是那个最是眼里不容沙子的魏徵却偃旗息鼓,不动声色……
不对劲啊!
虽说魏徵与房俊曾数次争吵,看似彼此颇有怨隙,但好歹房俊曾赠送给魏徵一副上品的紫檀木料作为寿材,二人之间颇有一些惺惺相惜的默契,魏徵怎会不闻不问呢?
李承乾凝眉看向李恪:“难不成这其中又有何缘故?”
李恪两手一摊,苦笑道:“我哪儿知道?”
一旁的长乐公主一言不发,心中却暗自揣测:难不成魏徵已然意识到房俊一案当中有长孙家的影子?他不是不想向父皇诤谏,而是在等一个恰当的时机,可以一举将长孙家揭露出来……
长乐公主心内黯然。
她对长孙家……有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情。
依旧记得幼时跟随母后回长孙家省亲,舅父的和蔼,表哥的爱慕,舅母的慈善……时移世易,沧海桑田。曾经的美好如同落叶一般随风飘散,蓦然回首,昔日恩爱已成今日怨仇,那个曾经比皇宫里更亲切的长孙家,似乎也没有了曾经的亲善温馨,变得阴森诡异,残忍歹毒……
长乐公主将头微微扭向一边,瞅着身旁的一株芭蕉,清亮的眼神却漫无焦距。
阳光从一侧投射过来,照在她轮廓清晰宛如雕塑一般完美无瑕的侧脸,微微幻出光晕,如玉一般的脸颊上些微茸毛在阳光下清晰显现,清亮的眸子反射着光亮而显得煜煜生辉……
繁花叠翠,美人如玉。
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李承乾和李恪兄弟两个都被眼前长乐公主所流泻出来的秀美精致所震撼,两兄弟带了片刻,忽视一眼,却齐齐在心中叹了口气。
红颜命薄,即便身在帝王之家,也难以寻到完满的幸福……
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章 皇帝的推心置腹
身在刑部大牢的房俊尚且不知,“三司推事”尚未开始,他的结局便已然被各方势力所注定。
关陇集团自然是要全力将他扳倒,以此来取得与皇权斗争当中的先机,向天下所有的门阀士族传递一个信号这还是那个门阀士族把持的国度!
江南士族与房俊素有旧怨,华亭镇市舶司现在每日出入境的商品不计其数,这一笔笔一桩桩的交易都要在江南士族的身上狠狠的截留下一笔商税,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江南士族如同身上被剜了肉一般痛彻心脾!现在得到扳倒房俊的机会,怎么可能不去落井下石?或许房俊倒台,这个他一手缔造的市舶司便会撤销也说不定。即便不撤销,所谓人走政息,也大有可能取消掉这个该死的商税……
其余的世家门阀则在一边观望。
这些事不关己的世家门阀也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坐山观虎斗,谁胜谁负都跟他们没关系;另一部分则忧心于安渐渐紧张的局势,希望此案早有定论,以安各方人心,保持朝局稳定。既然大家都希望房俊定罪,那么就定罪好了……
而在这种几乎“人人喊打”的形势之下,房玄龄依旧安稳如山一言不发便令人不得不感到惊讶了……
那好歹是你儿子啊,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关心?
诚然,就算房俊被定罪也不可能被判一个斩立决,但是丢官罢爵背负罪名那也是前程尽毁了。
你怎么可能就不担心?
就算你不担心,你家里那位母老虎难道就不会揍你么……
*****
“爱卿家中最近可还平静?”
李二陛下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团龙袍,悠闲的坐在御书房的椅子上,手里婆娑着茶杯,意味深长的看着面前的房玄龄。
房玄龄闻言顿时脸色一苦,抱怨道:“陛下何必明知故问呢?”
“呵呵呵……”李二陛下幸灾乐祸的笑起来。
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出房玄龄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保持沉默,他家中那位母老虎会是何等的怒气冲天、气急败坏……而一向畏妻如虎的房玄龄必然饱受折磨,惨遭煎熬……
房玄龄面色凄苦:“陛下何以不准老臣将您的打算跟家中老妻说明?也免得这一日胜过一日的冷脸谩骂。陛下你是不晓得,老臣现在可是度日如年、水深火热啊!”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展颜笑道:“某就是要叫那悍妇好生着急上火一番!想当初某好心好意的将几个如花似玉的宫女赐给你,那悍妇居然以死相拒,搞得某灰头土脸,堂堂帝王之尊严何存?哼哼,如今既然有机会报复回来,怎么可能轻易错过!”
房玄龄无语。
您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好吧?
就算记仇是每一个人的天性,可也不必要跟一介妇人置气啊!
再者说,您就算跟妇人置气,也不能这般将咱夹在中间饱受煎熬……忒不地道!
笑了一阵,李二陛下忽而一叹:“这朝局波诡云谲,各方势力参杂其中,俱都为了各自的利益明争暗斗,非是大唐之福啊。那些寒门官员尚且好说,毕竟底蕴浅薄翻不起太大的浪花,可是世家门阀……当真是帝国之隐患。这帮钟鸣鼎食尸位素餐的家伙眼中只有家族的好处,何曾有过帝国之利益?只要能够绵延其家族的财富权势,才不管你是李家当政,还是杨氏复辟!统统该死!”
李二陛下亦是世家门阀出身,当初得了这天下亦是世家门阀鼎力扶持的结果。但是正因如此,他才深谙世家门阀的处世之道,“家国利益”,家族永远排在帝国的前头!
世家门阀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推翻大隋,亦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扶持他李二干掉李建成,那么明天就能为了自己的利益另立新帝,将他李二一脚踢开……
什么国家大义、什么社稷安危、什么百姓黎庶,在世家门阀眼中统统不堪一提!
正是世家门阀的存在,才导致帝国的崩颓隐患。
不将其除之,李二陛下如何食得甘味、睡得安寝?
不将其除之,李唐江山如何国祚绵延、千秋万代?
房玄龄默然。
此时朝中有识之士皆已意识到世家门阀实乃帝国稳定之大患,然则朝中官员要么本身出自世家门阀、要么受到世家门阀的扶持,自身利益攸关,即便是看得出这其中的隐患,又有谁能大义灭亲、自掘坟墓?
世家门阀与皇权不兼容,是注定要被历史的大潮所淘汰的,但是由于起牵扯太广、涉及太众,只能缓缓图之。这必然是一个长期而缓慢的过程,或许几十年,或许几代帝王孜孜不倦的努力……
御书房中一时寂然,唯有热茶的水汽袅袅,缓缓升腾氤氲开来。
良久,李二陛下方才喟然一叹:“此次三司推事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某都会让房俊进入军中效力。此事非是某不愿出力,实在是那块玉佩无法解释清楚,若是悍然干涉司法公正……爱卿你也知那后果,吾等数年扶持相权、平衡朝局之心血岂非毁于一旦?”
房玄龄赶紧说道:“老臣自是明白陛下的苦心,心中绝无一丝一毫的怨恕之意。”
堂堂帝王,能够用如此的语气和态度来向臣子解释,房玄龄怎能不心生感动?
而扶持相权、提高司法立,乃是自贞观初期便一直延续下来的政策,一次来平衡至高无上之皇权。李二陛下是一个有大魄力的帝王,他深知一个皇帝的贤能或者愚钝对于一个帝国有着怎样深远的影响。他自己固然英明神武,可是谁能保证他的儿子、孙子依然如他一般?
历史上那些曾经雄霸宇内强横一时的帝国,到了末代时期由于帝王皆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不知人间疾苦、不谙韬略权谋,骄纵任性昏聩无能,终至一代王朝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而相权的提升,则能够大大避免因为皇帝的昏聩所带来的祸患。能够从万千官僚之中脱颖而出最终登台入阁宰执天下者,哪一个不是计谋出众才华横溢之辈?由这样层层选拔层层淘汰最后成为宰辅的几个人协助皇帝处理国事,实在是最最稳妥的做法。
正如房俊的那句名言“绝对的权力使人绝对的腐化”那般,任何权力都要有所约束、有所制衡。肆无忌惮的权力除了满足一己私欲给帝国带来混天灭地的灾难之外,全无益处!
而作为皇帝,只要牢牢的掌握军权,不至于使得有人造反谋朝篡位就行了……
不得不说,历史上贞观末期相权的提升,一直到高宗、武后、玄宗……及至之后的开元盛世,历代名相群星璀璨,前赴后继缔造出煌煌大唐!
只可惜唐玄宗才气如同太宗一般睥睨天下,气量却犹如天壤之别,晚年时更是昏聩愚昧,为了自己纵情享受从而大肆打压相权,导致了吏治腐,引发了安史之乱,将大唐百年根基毁于一旦……
房玄龄自然不会为了此事心生龌蹉。
提升相权平衡皇权,正是当年他与杜如晦一同向李二陛下提出来的……
现如今岂能为了自己儿子的前程,摒弃自己一生之最高政治理念?
他想得开,李二陛下却始终觉得有负予人……
且不说房玄龄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的操持朝政多年,功勋显著劳苦功高,便是房俊这些年来又为他立下了多少功勋,谋求了多少好处?
“某非是薄情之人,房俊一案证据确凿,实在是无法挽回,便只能委屈他了。不过某向你保证,即便房俊将来无法登台入阁宰执天下,某亦会许他一个国公之爵位!”
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皇帝的许诺
李二陛下郑重许诺。
房玄龄心底一颤,赶紧起身一揖及地,衷心道:“陛下之厚爱,房氏一门没齿不忘!但教房氏一门尚有一人在,誓与大唐共存亡!若违此誓,天诛地灭,绝子绝孙!”
他心情激荡,热血沸腾!
唐承隋制,爵位分王、公、侯、伯、子、男。公爵是比王爵低一级的爵位,王爵分为亲王和郡王,公爵分为国公、郡公和县公。国公仅比郡王低一级,郡公又比国公低一级,但王爵只在皇室内部分封,不会涉及外臣。
国公差不多是外臣分封的最高爵位了,唐初的诸多功臣如早期的裴寂、刘文静,后期的临烟阁二十四功臣如房玄龄、杜如晦、魏征、李靖等均为国公爵。
然而这些都是些什么人?
要么是大唐的开国功臣,要么是追随李二陛下逆尔篡取、夺得天下的肱骨!
越是天下承平,代表战功的爵位便越是难以获得!
房玄龄这个梁国公的爵位,必然是要长子房遗直来继承的。无论房俊多么优秀、为帝国为皇帝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公爵的爵位亦没他的份……
现在皇帝金口玉言,许诺将来敕封房俊一个公爵之爵位,那意味着什么?
一门双公爵!
古往今来,显耀者莫过于此!
什么关陇集团,什么江南士族,什么山东豪强……都比不得房氏一门之显贵!
这是如山的厚恩,更是如天的圣眷!
房氏一门除了子子孙孙与大唐共存亡,为大唐流干最后一滴血、为大唐战至最后一条命,如何能够报答这份圣宠?
即便房俊失去了登台入阁宰执天下的机会……也值得了!
*****
没有什么事情是比春闱更为李二陛下所看重。
“三司推事”的时间就在近日,只为此事落定之后,朝廷全力应对春闱大考之事。况且数千士子云集京师,多有隐患。针砭时政乃是士子之喜好,读得几篇书便自认为胸怀天下梦想着指点江山,若是这些人当中有那不识时务疑惑心怀叵测者煽动民意鼓噪民变,那可就大大不妙。
只要房俊一案迅速审理完毕,朝廷高压之下云集而来的百姓便散去,这些士子空有一张嘴巴又能煽动得了谁?
书生造反,十年不成……
整个京师气氛空前紧张!
整个帝国的目光都在这座当世雄城之上,一则春闱代表着寒门士子能否鱼跃龙门,再则便是房俊一案影响实在太大……
房府后宅。
高阳公主身着宽松的常服,俏脸凝霜,忿忿的将手中刺绣摔在身边的炕桌上……
公主殿下蹙着柳眉,满腔怨气的发泄道:“父皇不知在想些什么,这都许多天了,怎地还不下道圣旨将郎君放出来?难不成还真要给长孙澹那个死鬼偿命啊!”
一旁的武媚娘提醒道:“长孙澹可是殿下的表哥,这一口一个死鬼的,未免不敬吧?”
高阳公主眉梢一挑,娇哼一声道:“什么表哥,那一家子除了母后,就没一个好人!长乐姐姐多么温柔贤惠的一个人,当年整个安城的世家子弟有哪个没有逼着家里向父皇提亲?偏偏父皇信任赵国公,想着要亲上加亲将长乐姐姐许配给了长孙冲……结果呢?那个小白脸暗地里不知给了长乐姐姐多少气受,否则何以长乐姐姐一直没有诞下子嗣?哼哼,那个长孙澹更是该死,居然敢谋害郎君……若是他不死,本宫说不得也要给他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武媚娘掩唇轻笑。
她比高阳公主显怀,身子看上去愈发丰腴有致,晶莹的肌肤似乎要渗出水来,唇红齿白仪态妖娆,一股秀美的少风韵流泻。
她心底暗笑,这位殿下看似嚣张跋扈气势汹汹,其实这什么白刀子红刀子都是跟郎君那边学来的,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杀只鸡她都不敢……
高阳公主瞥见武媚娘偷笑,顿时不爽,嚷嚷道:“怎地,瞧不起本宫是不是?哼哼,那长孙澹若是敢出现在自己面前,你看我敢不敢杀他!”
“漱儿姐姐……别说了好不好?怪吓人的!”
炕梢的位置上,房秀珠正陪着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学习刺绣。听得高阳公主说起长孙澹,晋阳公主缩缩脖子,弱弱的抗议道。
长孙澹都已经死掉了,姐姐还是这般提起,让人后脖颈凉风嗖嗖的……
高阳公主哼了一声,兀自说道:“有什么好怕?那个死鬼就算站从阴曹地府蹦出来,本宫就敢再杀他一回!”
晋阳公主娇俏的翻个白眼,拿这位泼辣的皇姐没办法……
她低下头去拿自己的刺绣,却发觉被衡山公主偷换掉了,顿时不满道:“小幺你自己绣就好了,干嘛要偷我的?”
衡山公主将刺绣握在手里藏在身后,小脸儿微红:“怎么能叫偷呢?不是把我的给你了吧,这是换,兕子姐姐你真小气!”
晋阳公主拿起衡山公主丢到她面前的刺绣一看,顿时气结,莹白如玉的手指头指着那刺绣气道:“小幺你是傻的么?秀珠姐姐在教我们秀鸳鸯,你怎么绣了两只肥鸭子……”
房秀珠早已被衡山公主拙劣的绣技笑得直不起腰。
高阳公主往晋阳公主手里凝神一看,亦是哭笑不得:“小幺真是没有刺绣的天赋,就算真是两只肥鸭子也很丑啊……得亏你是生在帝皇之家,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就是这一手刺绣怕是都要嫁不出去了,谁家媒婆敢给你说媒呢?”
武媚娘也憋着笑,见到衡山公主脸蛋儿涨红,赶紧劝慰道:“衡山殿下年纪还小着呢,这等功夫就是要慢慢雕琢磨炼方能精进,慢慢学就是了,哪里有那般严重?”
衡山公主脸儿血红,颇有些恼羞成怒,嚷嚷道:“刺绣会不会有什么打紧?刺绣不过是小道,人品才是大事!哼哼,我不会刺绣也碍不着别人,那等贪得无厌昏聩无能的官员还能进京赶考呢,若是那等人当了大官,才会祸害别人啊!”
高阳公主俏脸顿时乌黑一片……
武媚娘已经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晋阳公主也忍不住“嗤”的笑出声来,扭头见到高阳公主光洁的额头已然青筋暴跳,赶紧伸出手捂住小嘴儿,一对秀丽的眸子却早已弯成了月牙……
这事儿说起来还是一桩笑谈。
高阳公主的母亲是李二陛下妃子,在生下高阳公主不久便故去,家中亦无什么亲眷。只是前两天一个自称是高阳公主母亲家乡的一个官员前来京城想要参加春闱,却没有获得当地官府的举荐,没有参加春闱的资格,故此想要走通高阳公主的门路。
高阳公主长这么多就没见过母亲的家乡人,自然感慨颇深,便写了一道书札呈递给吴王李恪,让他帮着找找门路。李恪与高阳公主关系甚好,加之又有房俊这一层关系,自然应下。堂堂吴王举荐一个官员参加春闱自然是轻而易举,可惜随后便闹了笑话……
那官员刚刚得到春闱资格,便被御史给盯上了……
原来此人乃是一个县丞,不久之前有两人打官司,原告送他贯钱,被告知道了加倍送了十贯。上堂时,这位县丞大喝:打原告二十大板。原告伸出手作五数,暗示道:“县丞,小的是有理的。”这位县丞倒是个讲究人,收了人家的钱不给人家办事,那也要给个说法!于是便将一只手放在额头,一手伸开作十状,说:“他比你还有理哩。”
……
结局自然是这位县丞被剥夺刚刚得到的春闱资格,且被御史弹劾下了大狱,连带着吴王李恪都被御史给弹劾了……
衡山公主说出这件丢人事,高阳公主如何不恼?
她翻身便抄起炕上的一根鸡毛掸子,横眉立目恼火道:“再敢聒噪,信不信本宫揍你?”
衡山公主虽然乃是李二陛下嫡女,但是高阳公主本就深得李二陛下喜爱,现在又有房俊的加成,便是当真抽衡山公主几下也不当的大事。
当然,若是体弱多病的晋阳公主那就另当别论……
衡山公主吓了一跳,捂着臀往后蹭:“不要!你敢打我,我就告诉姐夫,让他揍你!”
高阳公主差点气晕了,握着鸡毛掸子就待上手。
满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响起。
侍女郑秀儿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喘着气道:“刚刚外面传来话儿,明日便在刑部大堂举行三司推事……”
第一千一百九十五章 三司推事
远处的山峦已然隐见青黛之色,安城中却依旧春寒料峭。
然而今日这座天下第一雄城却似乎犹如一锅沸腾的热水,无数的百姓、士子走出门来,渐渐汇聚到刑部衙门之前,将整条街道围拢得水泄不通。
沸沸扬扬的“房俊谋杀案”今日便在刑部大堂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推事”!
无论是宿卫宫禁的禁卫、缉拿盗寇的武侯、京兆府的巡捕、十六卫的驻军统统弓上弦刀出鞘,盔甲鲜明枕戈待旦,睁大了眼睛巡视着满城民众,唯恐有那居心叵测之辈煽动民意、借机闹事……
房俊是名人。
不仅官居高位执掌京兆府,亦是宰辅公子、帝王之婿,更是勇悍无敌的名将、诗才天授的才子,文武兼备,品高德厚!关中百姓尽皆受其恩惠,无人不宣扬房俊之仁德,使其名声光明正大,俨然早已是年青一代官员当中的领军人物,未来出将入相,必是帝国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可现在,正是这位有着“万家生佛”美誉的京兆尹,被卷入一桩谋杀案当中……
百姓们是淳朴而简单的,在这个识字率极其低下的年代,他们质朴的头脑中只相信自己的判断。而他们判断事情的理由非常简单坏蛋不会干好事,好人也绝对不会干坏事!
你问问房俊是好人还是坏人?
即便是三岁娃娃也会对你大叫一声:“他日吾当为房二郎!”
像是房俊这样一心为公、爱护百姓的好官,怎么会牵扯到谋杀案当中呢?
百姓们不信,再加之房俊一直未曾认罪,都认为房俊乃是遭受政敌构陷污蔑,蒙受冤屈。
等到两首狱中题壁横空出世在民间广为流传,顿时舆情汹汹,百姓怒火填膺!
还是那句话,如同房俊这般自古未有之大才子,怎么可能做出那等伤天害理违反国法之事?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就连来到京师准备春闱的天下士子也都坐不住了!
你听听!
若非有着天大的冤屈,如何能用满腔怒火铸成这等雄阔壮烈之诗篇?
朝廷上的衮衮诸公,难道你们就不会睁眼看看吗?
如此忠肝义胆、清廉自守之官员,就要被你们构陷污蔑,不得不背负杀人的罪名而被定罪,从而斩断那锦绣的前程吗?
百姓和士子群情激愤,他们不敢公然为房俊鸣冤,却可以自发的来到刑部门前默默的表达自己心中的不满和愤怒!
终于,身在太极宫内的陛下听到了来自民间的愤怒之声,举行大唐最高规制的“三司推事”来审理房俊一案。
在百姓们看来,这就是为了给房俊洗刷冤屈而设立的机会。百姓们心中自有一杆秤,大唐立国以来吏治清明、法度森严,即便是作为天下至尊的皇帝陛下亦会在面对魏徵毫无留情的诤谏面前坦诚错误,君明臣贤,此乃盛世之华章!
就算朝中有那么一两个龌蹉小人行此阴险奸诈之举措,还是清正廉洁的官员居多。经过“三司推事”的审理,必然会还房二郎一个清白!
故此,百姓和士子全都涌到刑部门前,等待着第一时间收到案件审理的结果……
*****
刑部正堂之内,三法司官员济济一堂。
大理寺卿孙伏伽、刑部尚书刘德威、治书侍御史刘洎,“三司使”尽皆在座。
“御史中丞”乃是秦朝之时所设立,汉朝为御史大夫的次官,或称御史中执法,秩千石。汉哀帝废御史大夫,以御史中丞为御史台长官,后历代相沿,唯官名时有变动:曹操曾改御史中丞为宫正,纠弹百官朝仪;北魏亦曾改称中尉。及至南北朝之时,政局不稳天下动荡,御史大夫时置时废、即便设置此官职亦往往缺位。
故御史中丞实为御史台长官。隋置御史大夫,不置御史中丞,唐朝立国,改御史中丞与治书侍御史,与御史大夫并设,只是仍旧作为御史台执行事务的最高长官,御史大夫更多是象征意义.
直到高宗李治登基为帝,避讳皇帝的名字,才又将治书侍御史改回为御史中丞,不过此乃后话……
孙伏伽居中、刘德威居左、刘洎居右,三人占据主位,威风懔懔气象森严。刑部左侍郎韦义节与右侍郎张允济忝陪末座,一共五人,形成今日审讯之主体。
不过此案影响深远、性质恶劣,死者乃是长孙无忌之嫡子,嫌疑人乃是房玄龄之公子,早已牵动四方利益,故此尚有侍中魏徵、礼部尚书令狐德、河间郡王李孝恭等等朝廷大佬坐在一侧旁听,以保证审案之公正。
大堂之外,喧闹吵杂的声音隐隐传来……
孙伏伽微微皱眉,略偏过身子,对身边的刘德威说道:“外间百姓士子云集,一旦案件审理出现偏差,极易使得舆情纷乱,导致严重后果。此地乃是刑部衙门,刘尚书何不派遣衙役将其尽皆驱散,以防不测?”
刘德威气得想抬手给孙伏伽狠狠的来一拳……
就算你要坑人,也别这么明显好吗,是在侮辱我的智商还是在故意消遣我?
连皇帝都默许这些百姓士子云集在刑部衙门之外,你让我去驱散……若是引发了冲突,我这帽子还要不要?
刘德威瞥了孙伏伽一眼,没好气的说道:“刑部才有几个人?这么点人出去一下子就得被包围了。再者说现在外间对刑部颇有误会,不去驱散还好,一旦去了,说不得就被当着奸佞之臣揪住闹事。倒是御史台的御史们向来清正廉洁,名声极佳,百姓甚为折服,何不让刘御史派遣极为御史去劝说百姓和士子尽皆散去?”
刘洎翻个白眼,淡淡说道:“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哪里有跟百姓大交到的经验?还是刑部的衙役大多出身民间,更加亲民一些,想必百姓也更相信他们。”
刘洎才不会上了刘德威的当,不仅拒绝得干脆利落,顺带着将皮球又给踢了回去……
刘德威眼皮跳了一下,忍住了火气。
娘咧!
什么叫刑部的衙役来自民间、更亲民?
你还不如就明说嫌弃刑部的衙役都是一群泥腿子……
三人嘀咕几句,反正闲着没事便想要坑害别人一把,没有得逞也无所谓,便都偃旗息鼓,闭嘴不言。
稍倾,门外有衙役快步走进,恭声道:“时辰已到。”
孙伏伽点点头,咳了一声清清嗓,高声说道:“长孙澹被杀一案,现在经由三法司审理。带人犯房俊上堂!”
“诺!”
便有堂下几名衙役应了一声,前往大牢提人。
不一会儿,一身常服、精神饱满的房俊便被带到大堂之上。
房俊信步入内,稳稳当当的站在堂中,先是向三位主审拱手施礼,继而又向一旁的诸位大佬施礼,而后才站直身躯,神情平静的面向主位的“三司使”。
孙伏伽瞅了房俊一眼,高声说道:“房俊,关于长孙澹被杀一案,尔可认罪?”
房俊抿了抿嘴,一时无言……
一旁的李孝恭微微叹口气,心中有些不舒服。他与房俊接触良多,知道这个看似暴躁行事随性的青年骨子里是何等的傲气嶙峋!那是一种仿佛站在云端之上俯视众生的傲然,那是一种胸怀四海志在天下的气魄!
可就是这样一个骄傲到骨子里的年青人,却不得不遵从陛下的旨意,俯首认罪……
一向以诤谏刚直闻名天下魏徵老神在在的闭目养神,花白的眉毛都未动一下,房俊是罪有应得也好,是被栽赃陷害也罢,似乎眼前的一切与他全不相干……
礼部尚书令狐德则嘴角含笑,心中甚为敞亮!
你这小子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辱于我么?现在看看你将会落得什么下场!整个关陇集团已然全力发动,无数的人情、利益流向“三法司”负责主审的五位官员那里,加之有落井下石的江南士族、坐山观虎斗的山东世家,大局已定!
某就等着看,你这个“房家的千里驹”如何从云端跌落尘埃,如何向蝼蚁一样任人践踏!
大堂之上陷入一片沉寂。
堂上诸人无论处于何种阵营,心中都已明了,房家今日是一定会被定罪的……
既然无可挽回,大家自然也就乐得给房俊一些时间,毕竟哪怕是丢官罢爵充军流放,房俊依然还是那个棒槌,绝对不会因为没有官职爵位便会对谁摇尾乞怜、忍气吞声,此人凶名昭著,着实招惹不得……
所有人都在等房俊认罪。
房俊背负双手,卓然立在堂中,脸上神情变幻,心中游移不定。
是随从李二陛下的意愿俯首认罪,以待后续的补偿?
亦或遵从自己的本心,哪怕刀斧加身亦要顽抗到底?
良久,房俊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目光环视堂中诸人一圈,或是满含同情唏嘘不已或是得意洋洋幸灾乐祸,各种姿态尽收眼底。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名节重山岳
而后,房俊张口,缓缓道:“高才不沉没,奋笔动天幄。古今明治乱,王霸辨醇驳。文成数千言,粲若玉就琢……拜官诸侯府,千文兹把握……愿君审兹术,名节重山岳!”
“某……不认罪!”
某,不认罪!
语气铿锵,掷地有声!
此言说罢,刑部大堂之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唯有这一首诗的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高才不沉没,奋笔动天幄……
文成数千言,粲若玉就琢……
拜官诸侯府,千文兹把握……
愿君审兹术,名节重山岳!
一直老神在在的魏徵白眉掀动,赞道:“好一个愿君审兹术,名节重山岳!好,好,好!房二郎就是房二郎,词由心生,诗以咏志,这样一首正气凛然刚正不阿之千古名篇,足以彰显房二郎之铮铮铁骨、凛凛傲气,老夫甚慰!余生尚能得见房二郎这等青年才俊,便是明日身死,亦是心满意足!”
魏徵大笑几声,居然站起身来,拂袖离去。
在他看来,这样的一首正气浩然的诗作足以显示房俊心底宽正、脾气刚烈,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坐下那等阴谋龌蹉的暗杀之事?只是今日之三司推事结局已定,又何必留下来眼看房俊遭受屈辱之悲愤境地?
然则房俊所表露出来的刚强意志,却令魏徵知道就算房俊今日蒙冤受辱丢官罢爵,异日照样能够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大唐有这样一个铁骨刚正的年青俊彦,可堪作为未来只中流砥柱!
只是不知若魏徵知道房俊这一首风骨极佳的诗作乃是“抄”来的,心中会作何想?
……
李孝恭的大手放在膝盖上,轻轻的无意识的拍打着,嘴里喃喃的默诵:“……愿君审兹术,名节重山岳……”
他现在对房俊是越来越喜欢了!
世间才华横溢者不可胜数,文武兼备者更是不绝于耳,可是能够做到如同房俊这般立身持正、风骨傲然者却屈指可数。他知道李二陛下已然为房俊安排好了退路,更会因此做出极其丰厚的补偿,但是房俊不为所动,哪怕不惜破坏李二陛下的计划、惹得李二陛下恼火,亦要坚守本心!
名节重山岳!
好一个名节重山岳!
李孝恭唏嘘不已,又是欣慰又是感慨的看着傲然立于堂中的房俊,你赶上了一个好的时代啊……某亦重名节,可是昔年追随皇帝南征北战功勋赫赫,心中却多了一丝会否功高震主的隐忧,这才整日里贪财聚敛,自污名节。
若是自己晚生二十年,当会不畏生死为帝国开疆辟土,跨马提槊扫荡南北,不贪功、不敛财、清直刚正,名垂青史!
名节重山岳……
自己这辈子早已名节有亏,当真是羡慕啊……
坐在主位的孙伏伽看着堂下标枪一般站得笔直的房俊,微微颔首,心内赞赏。
他本是出身寒微,隋朝末年便涉足官场,做了一名官职卑微的小吏,几经升迁,至隋炀帝末年,成为京畿年的法曹,负责审理刑狱、督捕奸盗、查办赃赂,依是最末等的官吏。武德五年的那科举使他鱼跃龙门,命运发生了逆转。
然则时至今日,孙伏伽依旧未曾忘记自己活得甲榜第一名的时候立下的志向赏罚之行,无贵贱亲疏,惟义之所在!
认下罪名会对房俊有多少影响?
孙伏伽深谙其中内情,他知道就算是房俊认罪,亦不过是断了日后登台入阁的机会,照样还会是官运亨通、圣眷优隆!可是他若不认罪,那就坏了李二陛下的计划,激怒陛下几乎是板上钉钉。要是能够自证明白也就罢了,若是违背了皇帝的意愿还未能脱罪,那岂非得不偿失?
可房俊偏偏就选了这个十有**要鸡飞蛋打的做法……
他不认罪!
什么来自于皇帝的补偿,什么蝇营狗苟计较得失,他全都不在乎!他只在乎自己到底杀没杀人,只要没杀,那么无论结果是什么,我都不认罪!
名节重山岳!
哪怕今日三司推事定了房俊的罪,可是在民间,两首狱中题壁以及今日的这首“名节重山岳”都会让天下百姓相信房俊之铮铮傲骨、浩然正气!
就算丢官罢爵,就算充军流放,但是房俊没杀人!
你们能定的了房俊的罪,但是压不弯房俊的脊梁!
孙伏伽赞赏之余,心中自然难免狐疑:这件案子的真相到底如何,怎地居然能令房俊百口莫辩?明明处处都是漏洞,却偏偏每一样人证物证都完全合理合法,不容驳斥……
果然水深得很。
整个刑部大堂都被房俊的这一首“名节重山岳”给震住了!这个时候别管大家的立场如何、想法如何,但是谁都知道此刻的房俊正气凛然简直就是正义的化身,谁敢出言喝叱,谁就是迫害忠良的奸佞……
况且这首诗写得是真的好,非但字里行间才华横溢,那股冲天而起的凛然正气更是令人拍案叫绝。大家都默默的背诵着,拒绝着其中那震撼山岳的韵味与气度……
但是韦义节忍不住!
写诗!写诗!你特么除了写诗还会不会干点别的?
这一首又一首的诗作,是要将某彻彻底底的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吗?
“啪!”
韦义节怒不可遏,抄起面前的醒堂木就是狠狠的一拍,大喝道:“堂下人犯,此乃三司推事,尔只需回答主审官员的问题即可,如此答非所问故弄玄虚,简直就是藐视公堂,你真当刑部的水火棍打不得你吗?”
他心中恼火,对于身边这些三法司的官员也甚为不满。
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是傻子不成?
那房俊左一首右一首的诗作既弘扬了他自己的名声,又将咱们这些人骂了个遍,你们怎地还不阻止他,反而念念有词津津有味的品鉴他的诗作?
那诗作写得越好,咱们就被骂得越惨啊……
这种卖弄诗才的浑人,就得把他的嘴堵上,让他一句话都说不来才是最稳妥的!
可惜韦义节却忘记了一件事,就算宗室、帝党、关陇、江南这些派系全都想要将房俊定罪,却有一个人不想这么干……
刘洎斜睨了怒发冲冠的韦义节一眼,淡淡说道:“此次三司推事虽则在刑部大堂办案,但是主导者乃是大理寺,动不动刑亦要大理寺卿来主持,何需尔一个小小的侍郎越俎代庖,聒噪不休?再则,无论是大理寺、刑部、御史台,还是现在着三法司汇聚,难道还不能让犯人说话了?韦侍郎,本御史是否可以认为你这是在打击报复、意图恃强凌弱以权压人,将犯人强行定罪?”
韦义节差点没气死!
你个王八蛋说别的我都认了,可是恃强凌弱以权压人……这却是从何说起?你特么是不是眼瞎,就算房俊现在乃是阶下之囚,可是你瞅瞅我跟他到底是谁强谁弱、谁压着谁?
我特么都快被房俊搞得遗臭万年了好不好……
他心中火起,刚想出言反驳,冷不丁刑部尚书刘德威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喝叱道:“韦侍郎,尔乃刑部官员,便要维护我刑部之颜面,若是再这般不知尊卑、妄自发言,本官便将你驱逐出场,你好自为之!”
韦义节差点没噎死,脸上火辣辣的疼,算是被刘德威这一巴掌扇得结结实实,颜面扫地……
可他还不敢回嘴!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治书侍御史尽皆在座,哪里轮得到他一个侍郎跳出来大呼小叫?这就是规矩!
不能忍,你也得忍!
否则说不得刘德威真就能使人将他驱逐出去,若是当真那般,他韦义节也就赶紧出城找一棵歪脖树了此残生算了,丢死个人……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落井下石
太极宫里,李二陛下正在後与杨妃闲坐,正巧韦贵妃前来寻杨妃话说儿……
“陛下近日操忙政务,很是清减了几分。若非臣妾来寻姐姐说话儿,怕是还见不当陛下的面呢。陛下贵为天子,固然应当励精图治,但是龙体安康亦是国家大事,臣妾稍晚一些熬一碗极品的燕窝给陛下送去,滋补一下龙体要紧。”
韦贵妃出身京兆韦氏,乃是韦圆成之女、韦义节的姐姐。
年逾四旬的美妇人出身名门、保养得宜,望之肌肤细嫩眼含秋波,容颜秀美腰如折柳,一袭绛色宫装紧裹着玲珑窈窕的娇躯,一颦一笑间,一股浓浓的轻熟韵致流泻……
李二陛下淡淡一笑,婉拒道:“近日肝火旺盛,倒是不宜进补,贵妃有心了。”
凑巧来寻杨妃说话儿?
呵呵……
李二陛下心知肚明,这位必然是追着自己的脚步追过来的,其所图为何,不言而喻。
韦贵妃面色微微一僵,旋即强笑道:“却是臣妾鲁莽了……”
杨妃神情恬淡,微笑着拉住韦贵妃的手:“姐姐快请入座,妹妹可是多日未见姐姐了,心中想念得紧,咱们正好说说话儿……”
韦贵妃差点尴尬死……
这个看似与世无争、恬淡得像一朵白莲花一般的杨妃,原来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明明很久没有前来找杨妃说话了,何以皇帝一到,你便“凑巧”的来了?
韦贵妃暗暗咬牙,面上却迅速恢复笑容,顺势做到杨妃身边的绣墩上,扬眉笑道:“妹妹可是怨姐姐了?咱们姐妹知心相交,何必时时刻刻故做亲密?都是一家人,自然是随意一些的好。”
杨妃轻笑一声,柔声道:“只是妹妹心中寂寞,这诺大的皇宫也没几个能说话的人,故而才希望姐姐每日里都来才好。”
你可别说的好听,陛下来了您才来,等到陛下走了,几个月您也不来我这里一趟……
……
李二陛下慢慢的饮着茶水,看着杨妃与韦贵妃唇枪舌剑暗斗机锋亦丝毫不落下风,心中颇为怜惜。
贞观元年,李二陛下册封“四夫人”,以贵淑德贤为序,韦贵妃的封号是非常明确的,杨淑妃即杨玄奖之***德妃因为儿子李佑谋反被杀后也遭到了连坐,德妃之位空了出来由燕贤妃晋封。还有一位郑贤妃,也是在燕贤妃升为德妃后随之晋位的。
这其中却没有杨妃……
母凭子贵,按说李二陛下很是器重、喜爱三子李恪,是应该给杨妃一个封号的,更何况杨妃还是前隋炀帝之女,堂堂的公主身份……
可正是这个前隋公主的身份,李二陛下心中颇为顾忌,没有给杨妃晋封。
朝中前隋遗臣数不胜数,谁知道哪些人心中依旧怀念大隋、依旧仰顾隋炀帝之恩惠?若是杨妃晋升为“四夫人”之一,必然会成为朝中那些心怀前隋的大臣共同拥戴的目标,而李恪也陡然间便拥有了无数的支持者,足以对储君之位产生威胁……
故而,甚得李二陛下喜爱的杨妃没有获得“四夫人”的封号,便是极为欣赏的李恪也几乎是诸子之中待遇最差的那一个。李二陛下也算是苦心孤诣,实在不愿李恪受到朝中前隋遗臣的拥戴,成为足以参与争储的那一个……
正是前隋公主的身份,使得杨妃没有得到“四夫人”的封号,也是因为前隋皇室的血脉,使得李恪丧失掉争储的资格……
韦贵妃敷衍了杨妃几句,转而问李二陛下道:“今日乃是房俊一案三司推事,陛下何以看似并不关注刑部那边的情形?”
杨妃淡淡的瞅了杨妃一眼,心内鄙夷。
就算想要为你的弟弟美言几句,好歹也要矜持一些好不好?这般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只会让陛下心中反感……
李二陛下倒是神情未变,随意说道:“案件早已成为定局,何需过多关注?”
心中却是暗叹,这女人美则美矣,实在是缺乏智慧……
秀外却未能慧中,如何能够抓得住李二陛下这等雄才大略的君主心思?哪怕是凭借家族势力贵为四夫人之首,却依旧不得李二陛下之欢心……
韦贵妃却未听出李二陛下言语之中的不悦,兀自意气飞扬道:“陛下说得是,此案从一开始吾弟便严加审讯,早已认证取证俱全,那房俊便是有通天的本事,又如何逃得了公义法度的制裁?”
她之所以急着寻李二陛下,便是因为收到了家族传来的话,要她在李二陛下面前为韦义节美言几句,而后家族全力发动力量硬推韦义节继任刑部尚书,自然可以水到渠成。
然而她却完全忽略或者误解了李二陛下的心意……
让房俊认罪,这是李二陛下的意志。
但是从内心深处来说,李二陛下其实并不愿意这么做。这样一个忠心耿耿、心中唯有帝国宏图的后起之秀便要这般惨淡的断绝未来的宰辅之路,李二陛下如何能够心安?
只不过证据确凿,房俊无法脱罪,故此李二陛下才顺水推舟而已。相比之下,他倒是宁愿房俊脱罪,自己的所有布置全都白费。
至于韦义节……
李二陛下哂笑一声,慢悠悠说道:“京兆韦氏……当真是人才济济、青出于蓝啊!”
房俊狱中写的那两首诗,李二陛下如何不知?
整个刑部固然被这两首诗渲染成“玷污正义、构陷忠良”的邪恶之地,但是负责审理房俊的刑部左侍郎韦义节却是首当其冲,要承受绝大部分的责任!
说实话,李二陛下对韦义节是非常失望的。
这位一向能力卓越的年青官员在此案当中的表现当真是低劣之极,甚为刑部左侍郎,既不敢对房俊动用大刑、亦不敢强硬的独揽刑部大权,在得到关陇集团和江南士族全力支持的情况下不仅被刘德威和张允济连连掣肘,更被房俊两首诗将名声彻底败坏……
这样没有魄力的官员,能成就什么大事?
反观房俊,哪怕是身陷囹圄成为阶下之囚,照样可以用自己的纸笔展开反击。就算是被最终定罪,但是已经成功的营造出“被污蔑、被构陷”的形象,否则何以整个关中的百姓都会自发的来到刑部门前为其鸣冤?
一个是大局在握步步失算,一个是濒临绝地连连反击,高下立判。
韦贵妃未听出李二陛下言中的讥讽之意,喜滋滋道:“小弟乃是家中最杰出的人才,这一次房俊案当中的表现更是可圈可点,房俊向来桀骜不驯,还不是在小弟手底下乖乖的认罪伏法?陛下量才施用,应当多多给小弟压压担子才是,都是一家人,自然最是忠心……”
她对房俊是极为厌恶的,此刻能够贬低房俊抬高自己的弟弟,自然不遗余力。
临川公主是她的女儿,被房俊揍过一次颜面尽失的周道务是她的女婿……落井下石的机会当然不会错过。
杨妃无语,笑呵呵的看着韦贵妃,心中刚刚涌起的一点点嫉妒和争斗之意瞬间消散。
这样愚蠢的女人……有什么好争斗的?
幸而贞观朝的後里风平浪静,没有那些搞风搞雨为了争宠无所不用其极的女人,否则这个韦贵妃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吧……
你家小弟跟陛下是一家人不假,可那到底也只是个小舅子,论起远近亲疏来难道比得过房俊这个女婿不成?更遑论这个女婿的老爹可是陛下的肱骨之臣房玄龄,与房玄龄相比,京兆韦氏又算得了什么?
落井下石也不是这般没技术含量……
第一千一百九十八章 朕心甚慰!
李二陛下有些恼火,这女人怎地就这般愚蠢,就算为你的弟弟说好话,也不能这般无脑吧?
他正欲开口,便见到内侍总管王德匆匆自外间走来,到得近前先对两位妃子施礼,而后才对李二陛下说道:“陛下,刑部大堂那边传来消息了。”
李二陛下怎么可能不关注那边的情形?只不过大局已定,不可能陡生变数,是以有些心不在焉而已。
此刻见到王德的神情,心中一动,问道:“是何消息?”
王德略一犹豫,见到李二陛下并没有避着两位妃子的意思,这才说道:“房俊……不认罪。”
“嗯?”
李二陛下先是一愣,继而一股火气腾空而起!
不认罪?
你明明已经无法脱罪,朕答应你给你补偿让你顺势认罪,你居然违逆朕的旨意?
简直混账!
殿内气氛瞬间一滞。
杨妃察言观色,乖巧的闭嘴。
韦贵妃则怒气冲冲道:“他怎敢不认罪?人证物证证据确凿,他凭什么不认罪?”
在她看来,房俊若是不认罪,那就是韦义节的工作没做到位……自己刚刚跟陛下夸下海口吹捧了自家弟弟,这一转眼房俊就拒不认罪,这不是打脸么?
李二陛下气极,瞪着韦贵妃喝道:“闭嘴!”
韦贵妃正欲说话,顿时被吓得一个激灵,紧闭嘴巴噤若寒蝉……
李二陛下忍着火气,问道:“房俊那厮如何辩驳?”
既然不认罪,那就一定要有一个理由。可此案的关键就在那枚玉佩,若房俊能够说明也不会延误至今日。这一点无法辩解,那还能有什么理由拒绝认罪?
王德躬身道:“回陛下的话,房俊那……咳咳,房俊并未辩驳,他只是作了一首诗。”
“作诗?”
李二陛下眉头挑起,一听到房俊作诗他就心惊胆跳,唯恐哪一天那个棒槌浑不吝的劲头发作,作一首诗来将他这个皇帝也骂一顿,那岂不是要跟自己的儿子李泰同病相怜?
犹自记得那一首《卖炭翁》可是搞得青雀焦头烂额、声名狼藉……
“作了什么诗?”李二陛下连忙问道。
杨妃和韦贵妃也都看向王德,想要听听那号称大唐第一才子的房俊在刑部大堂之上能作出何等惊天动地的诗作来……
王德语气平缓,缓缓念道:“高才不沉没,奋笔动天幄……文成数千言,粲若玉就琢……拜官诸侯府,千文兹把握……愿君审兹术,名节重山岳!”
名节重山岳!
王德语气平缓,却丝毫无法掩盖这首诗那字里行间充斥着的傲然风骨、浩荡正气!
“……名节重山岳……”
李二陛下喃喃复述一句,长长的吐出口气。
自己想岔了啊……
本以为让房俊认罪,顺势让那些隐藏在刑部身后的牛鬼蛇神逐一现出原形,以便日后对付起来有的放矢。他心里也相信长孙澹不是房俊所杀,但是为了政治目的,他非但没有站出来赦免房俊,反而让他为了自己的目的认罪。
房俊能不能在三司推事之下脱罪是一回事,自己让他认罪则又是一回事。李二陛下心中觉得有些歉意,便向房玄龄承诺“一门两国公”的补偿。房俊不会想不到自己会对他给予补偿,房玄龄也不会不派人暗中通告。
在李二陛下看来,这个补偿已然足够优渥,更何况他还会一如既往的信任、重用房俊?
然则……他发现自己还是小瞧了房俊。
名节重山岳!
这个浑不吝的棒槌平素行事嚣张肆意,却原来是那种小节有虞、大节不亏的刚烈之士!
宁愿激怒朕、宁愿不要朕的补偿,也绝不断掉脊梁一般俯首认罪!
李二陛下嘴角挑起。
他非但不怒,反而心生喜悦……
一直以来,他器重房俊的能力、信任房俊的忠心,但是从来都不笃定房俊的人品。这人实在是太操蛋了!暴脾气发作起来便是不管不顾,什么规则什么约束都不放在他眼里,只凭本心,无所畏惧!
这样的人就像是一把刀,锋芒毕露所向披靡,用得好,斩将夺旗无往而不胜,用得不好,则反噬己身自损八百……
可是现在房俊违背他的意愿,在刑部大堂之上作出这么一首诗,昂首挺胸的说出“某不认罪”这样掷地有声的话语,却让李二陛下见到了房俊那一股凛然的傲骨,冲天的正气!
宰辅之才!
李二陛下神情变幻,心内游移不定。
原本他是绝对不肯为了房俊而抬出皇帝诰命强势干预司法的,但是现在他有点后悔了,若是为了房俊破例一次,似乎也未尝不可……
沉吟一下,李二陛下吩咐道:“速速前去盯着,若是有任何出乎预料的地方,即刻前来禀报。”
“诺!”
王德应了一声,施礼之后转身匆匆离去。
打探消息这种事自然有“百骑司”这种专业人员去办,但是李君羡最近似乎对陛下尤其畏惧,瑟瑟缩缩极力避免进宫,王德不得不担负起居中转圜的角色……
王德刚走,杨妃便盈盈起身,万福道:“臣妾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韦贵妃愕然不解,这房俊尚未认罪呢,你恭喜个什么劲儿?
李二陛下欣然一笑,开怀道:“朕总算是眼光不差,为高阳寻了个理想的夫婿,朕心甚慰!”
杨妃笑靥如花,心里却哭笑不得:什么叫眼光不差?分明就是运气好吧……将高阳公主许配给房俊,是因为房俊乃是房玄龄的儿子,您极为酬功又为拉拢,就算房俊是个瘸子傻子,您还是会将高阳公主嫁过去……
她扭头看了一眼身边尚未明白陛下因何这般高兴的韦贵妃,心里鄙夷得很。
名门闺秀又怎么样?再是命门,还能比得过我这前隋帝王之家不成?我只不过是为了恪儿不至于成为众矢之的而不得不低调做人、韬光养晦,若是一门心思的跟你争,你能争得过我?
傻孢子……
*****
房府中堂。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因为是受害人和嫌疑人的至亲,为了避嫌,故而没有到刑部大堂旁听监督。房玄龄亦没有上朝,只是在家中躲清静。
门口的仆役脚步匆匆,跑进门来。
将一封书笺递给房玄龄,说道:“此乃刑部大堂最新的消息。”
作为当朝宰辅,刑部大堂里的那点事儿自然有的是法子在第一时间就能知晓。
房玄龄结果信笺,展开来一目十行的扫视一遍。
先是微微错愕,继而一抹笑意浮现,伸手婆娑了几下那信笺,又递给仆役,吩咐道:“速速送去后宅,给夫人还有少夫人看看。”
那仆役领命而去。
房玄龄抬起头,看着屋外明亮的阳光,心中一片慰籍。
“名节重山岳……不愧是某房玄龄的儿子,刚正不阿、傲骨嶙峋,不能登台入阁又有何妨?只要这股正气在胸,何愁不能建立赫赫功勋,何愁不能名垂青史?吾房氏一门后继有人矣……”
后宅,卢氏正指使府内郎中给两个儿媳号脉。倒不是高阳公主和武媚娘有何不妥,毕竟临产日期渐渐逼近,在这个生产便是鬼门关的年代,自然是要一切稳妥才好。
看了信笺之后,众人反应不一……
卢氏横眉立目,破口大骂:“这个老不死的,每次儿子出事他都稳坐钓鱼台,要不是儿子有出息有难耐,怕是老早就被一撸到底了……”
可是骂归骂,她也拿房玄龄毫无办法。
你骂人家,人家要么笑脸相迎要么充耳不闻,你还能咋样?
高阳公主则蹙眉哀叹……
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公主驾到(上)
高阳公主则埋怨道:“郎君也真是的,干嘛不认罪?认了就认了呗,大不了就是向来不能登台入阁当宰辅,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么一搞,怕是父皇要生气了……”
一旁的衡山公主并不明白其中的曲折,只是听到姐夫要惹父皇生气,顿时吓了一跳,愁眉苦脸道:“姐夫岂不是又要挨揍?哎呀,姐夫怎么这么不听话呀,宫里最不是东西的五哥都没有姐夫挨揍挨得这么多……”
高阳公主气道:“那是你五哥,什么叫最不是东西的?”
衡山公主吐吐舌头,娇憨道:“大家都这么说,我就学着说咯……”
高阳公主气结。
武媚娘手里拿着信笺,心中默默的念着信笺上的这首诗,对高阳公主的话语并不赞同。她知道对于房俊这样一个志存高远、胸怀锦绣的雄壮男儿来说,不能登台入阁、宰执天下,便无法舒展心中以九州为棋、以天地为枰、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雄心壮志!
那就等于阉割了他的理想,折断了他的羽翼……
大丈夫立于世间,怎能蝇营狗苟、随波逐流?
大丈夫立于世间,怎能蝇营狗苟、随波逐流?
武媚娘捏着信笺,忧心了一阵,忽而展颜一笑。
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又岂能事事顺心?郎君能够在逆境之中坚守本心,没有讨价还价的弯下脊梁、低下头颅,这才是最重要!
不愧是我武媚娘的男人,就应当是这般桀骜不驯,与天地横眉、与日月立目、与山河战不休!
*****
刑部大堂之上,房俊负手卓立,哪里有一丝半点阶下之囚的觉悟?
与会者亦是神情各异,自有心思……
韦义节气急败坏,却也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毕竟房俊所言属实,此间有大理寺卿,有刑部尚书,有治书侍御史,哪里轮得到他发号施令?
对房俊恨之入骨的令狐德却不管那么多,他地位高资格老,当即讥讽道:“休要逞此等口舌之欲,此案证据确凿,说不得就判尔一个斩立决,看你还如何唇枪舌剑?”
房俊冷笑反驳:“颜渊命短,实非凶恶之徒,盗跖年长,不是良善之辈。某一身正气胸怀坦荡,即便今日授首,自有天下百姓为某哭灵,不似有些人空长岁月,却是满肚子蝇营狗苟阴暗龌蹉,青史之上,难免骂名千古、万年遗臭!”
令狐德勃然大怒,居然将老夫比作“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的流寇盗跖?
简直岂有此理!
老家伙怒气勃发,戟指而起,就待训斥房俊……
恰在此时,刘洎咳嗽一声,朗声说道:“房俊勿要放肆,此乃刑部大堂,正举行三司推事。衙门威严,律法神圣,休要这般胡搅蛮缠口舌之争,除非与案情有关之言论,余者且收敛一二,否则莫怪本官治你一个藐视公堂之罪!”
令狐德到了嘴边的话语被生生憋了回去,老脸赤红,怒火中烧!恶狠狠的瞪着刘洎,恨不得将这个混蛋一口咬死!
你这是训斥房俊还是训斥老夫?
和着房俊骂我便骂了,我待要反击就是胡搅蛮缠,藐视公堂、亵渎律法?
额去你滴娘咧……
可是刘洎虽然明显在偏袒反击,但人家说的话的确有道理,刑部大堂之上你扯那些胡话有什么用?若是继续争辩下去,反倒当真成了胡搅蛮缠……
令狐德只得强自压抑怒火,忿忿坐下。
可是这一起一坐,却明显感觉到猛然一阵头晕头痛、眼花耳鸣……
刘德威拿着醒堂木在桌案上轻轻磕了磕,这才说道:“诸位还请保持肃静。房俊,本官且问你,既然不认罪,可人证物证你要如何辩白?”
房俊冷笑道:“吾家那管事王敦实,乃是因为儿子被绑架这才不得不为了保住儿子性命才迫不得已作伪证,此事人人皆知,某不知刘尚书所谓之人证,如何成立?”
此事早已传遍关中,故而堂上诸位官员倒是未感惊讶。
刘德威点点头:“你口中所说王敦实之子遭遇绑架之事,并未有真凭实据。王敦实一家从未前往官府报备,本官自然不能凭借空口白话便认定此事。来人,将王敦实带上来,与房俊当堂对质。”
房俊叹了口气,摇头道:“用不着对质,舔犊情深,此乃天下至理。除却一些禽兽不如之家,谁不是为了子孙后代的安危宁愿舍去性命?做一番伪证,亦可谅解。”
一些亲近房俊的官员纷纷颔首,表示赞扬。
这才是仁者胸襟、君子气度!
哪怕自己因为王敦实的证词而既有可能身陷囹圄,亦能够体谅王敦实不得不如此为之的难处。
古之仁义,莫过于此!
刘德威道:“既然如此,尔可是承认了王敦实之证词?”
房俊失笑道:“刘尚书此言差矣,世间之事可不仅仅是非此即彼。某体谅王敦实作伪证的难处,却不代表某要承认罪名。况且,诸位明知王敦实乃是作伪证,却只是关注表面而不去深入勘察王敦实之子的失踪情形,更不曾主动侦缉王敦实之子是否当真失踪、若是失踪绑架者又是何人……刘尚书,此乃刑部之失职,某深表遗憾。”
都别跟我这儿扯犊子了!
明知道王敦实作伪证,明知道那块玉佩来路不明,却从来都不曾主动去探寻侦查,不就是都得到了各自背后主子的授意,想要将咱一举定罪么?
房俊扬起刀锋一般的眉毛,浅笑道:“我说刘尚书、孙寺卿、刘御史,尔等既然已经得到授意,咱就别应付这些虚头巴脑的戏码了。尔等何妨干脆一点,直接给某定罪不就行了?反正无论何时何地,哪怕是刀斧加身,某也不会认罪就是了!”
虽然你们可以将罪责强加于身,某不能抗争,却不代表某就会俯首认罪!
说到底,某也就是一句话不认罪!
刘德威、孙伏伽、刘洎三人皆有些尴尬。
明明是三司推事,结果事先都暗中协商注定,的确让人很是心虚……
令狐德哼了一声,忍不住阴阳怪气道:“证据确凿,你认或者不认又有什么关系?律法森严,你难道还想逃脱罪责不成?简直幼稚!”
诸位官员都微微蹙眉。
你令狐德好歹一大把年纪了,怎地这般没有气度矜持?
跟一个毛头小子在公堂之上冷嘲热讽,实在是有失颜面,令人心生轻视。不过也难怪,明明一身学问满腹经纶,却混了一辈子才勉勉强强混上一个礼部尚书的职位,可见此人为人行事的确颇多诟病之处,令人不喜……
刘洎也觉得这个令狐德很烦人,冷着脸说道:“令狐尚书还请慎言,此地乃是刑部,您若是有话不吐不快,不妨移驾回去您的礼部衙门,随您怎么说也没问题。”
你就老实呆着吧,大堂之上比你官位高、比你权力大的多的是,您就别总是跳出来吵闹不休了。
未等怒气冲冲的令狐德发作,房俊便又补了一刀……
他斜眼睨着令狐德,冷笑道:“您是礼部尚书,到了这刑部公堂带着耳朵听就行了,难道还真指望有谁能在乎您的说的话?天下有道,各有其司,各行各业,各有专攻,砍柴上山,捉鸟上树……您又不通刑律之事,还是安静的待一会儿吧。”
令狐德嘴皮子都气哆嗦了,这小子说话怎么这么损?
老子好歹是个礼部尚书啊,还砍柴上山、捉鸟上树……
气煞我也!
刘德威不理暴跳如雷的令狐德,这老货是不是脑子缺根筋,为何总是要跟房俊硬怼?
可问题是你分明就说不过人家,难道心里就没点数?
他着实不愿令狐德这般捣乱,赶紧看着房俊问道:“那么对于物证,你有何话说?”
房俊叹了口气。
玉佩啊……
老子说什么?
老子也说不明白啊……
第一千两百章 公主驾到(中)
房俊在大牢之中冥思苦想多日,也始终想不通这块玉佩何以出现在死者长孙澹的手中。也正是这块玉佩的诡异,使得李二陛下觉得在不强势干预司法的情况下,不可能使得房俊得以清白,故此才有让房俊认罪之举……
此刻面对刘德威的诘问,他依然一头雾水,不知如何辩解。
明明就在自己身上,半夜却自己飞去县驿馆,而后飞了回来……就算是这样,那么程务挺得到的玉佩又是哪一个?
长孙澹手里一块……
自己身上一块……
程务挺拿走一块……
按说最好的解释便是有人制作了一块一模一样的赝品,先是放在长孙澹手里,等到程务挺见了之后觉得大事不妙,便篡改勘察记录而后偷走这个物证,想要交还给房俊,半路却被刑部的人设计擒拿。
而自己在进入刑部大牢的时候被搜身,那块玉佩便落入刑部之人手中。如此一来,主谋者便可偷龙转凤,用自己身上的玉佩替换掉那个赝品,成为真真正正的证物。
故此,哪怕是这块玉佩被刘德威拿去李二陛下面前求证,李二陛下亦给出肯定的答复……
可是这一切都是猜测,哪里有半点真凭实据?
房俊只能沉默……
孙伏伽知道这块玉佩便是本案的关窍所在,房俊不能解释清楚,那就无法脱罪。虽然得到了陛下的授意,但是孙伏伽打从心底里欣赏房俊的骨气,微微叹气,有些黯然。
韦义节不愿夜长梦多,也不顾刚刚房俊讥讽他不知上下尊卑的话语,开口问道:“这枚玉佩在死者长孙澹手中发现,后被程务挺借职务之便盗取,又被刑部缉拿,人赃俱获。只不过程务挺一直坚称此乃他自己见到玉佩珍贵想要占为己有……这种说法显然是不成立的。现在程务挺在大牢之中备受酷刑,房俊你既然一身正气,又向来标榜义薄云天,缘何却不肯自认罪责,偏偏要程务挺替你死死的扛着?”
身为刑部侍郎,就算是在三司推事的公堂之上,只要脸皮厚一点还是可以发生说话的……反正你若是在讥讽我,我就全当没听见,你奈我何?
他也算是看明白了,房俊这厮就是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你得顺毛儿捋……
跟他施压没用,这人浑不吝,认准了一条道那就什么都不怕。
可若是从名节义气入手,则或许能另辟蹊径……
程务挺那可是为了给你脱罪才盗取证物,现在刑部大牢里饱受酷刑亦绝口不提你房俊半句,实乃义气为先、两肋插刀的好兄弟!
但是程务挺能够舍了前程自担罪责,你房俊难道就理所应当的闷不吭声?
你就不心虚、不内疚么?
让好兄弟替你吃苦受罪,你房俊也不过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以后再也别标榜你义薄云天之类的话语……
韦义节对自己的应对甚为满意,这是攻心术,就不信你房俊不入毂!
果然,房俊眉头微微一蹙,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稍稍沉吟一下,问道:“某可能见见程务挺?”
听闻韦义节说程务挺在大牢之中饱受酷刑,他心底有些不安,亦有些愤怒,但更多的还是担忧。
程务挺……该不会被这帮混蛋折磨死了吧?
刘洎瞅了韦义节一眼,稍稍皱眉。他自然看出韦义节的用意,心说此人倒是钻营之辈,心思亦是机巧,只是难免有些龌蹉……
韦义节自然欣喜,请示刘德威道:“尚书,可否将程务挺羁押上堂?”
程务挺本就是本案的证人之一,待会儿亦要上堂过审,现在不过是提前而已。而且韦义节利用程务挺来瓦解房俊的顽抗,这也符合刘德威的利益,便点头道:“带程务挺上堂!”
未几,一阵脚步声响,几名衙役抬着一块门板走上堂来。
房俊顿时眼角一跳,等到看清躺在门板之上的程务挺,一股滔天怒火顿时熊熊燃起,直冲头顶!
本是一条昂藏七尺的壮汉,此刻却被折磨得形销骨立,饱满的脸颊深深陷下去,身上换了一件宽大的衣衫,但是却有多处洇出血渍。两手露在外头的十指根根残破臃肿乌青破败,手型扭曲,显然是手骨已然断了……
幸而此时天气尚未回暖,否则说不得这一身伤痕就得溃烂,虽然未死,一条命却已然丢掉大半条去。
房俊急忙抢上两步,低喝道:“程参军,可还安好?”
几名衙役赶紧挡在房俊身前,喝叱道:“速速退开,你想串供不成?”
房俊大怒,瞪目喝道:“滚!”
他本就凶名在外,再加上身居高位地位非凡,自由一股浩然官威,此刻勃然大怒之下气势汹汹,几个衙役顿时吓得面如土色,齐齐后退一步,让房俊来到程务挺近前。
程务挺精神萎靡,闻听房俊的声音,这才勉力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房俊笑了笑,吃力的说道:“府尹,俺老程……什么都没说。”
房俊心中滚烫,狠狠点头。
一目了然,正是因为程务挺不肯出卖房俊,这才被刑部大刑逼供。否则自当以上宾代之,何须动刑将人折磨得差点没了人形?
一旁的韦义节开口说道:“房俊,程务挺乃是为你担罪,这才饱受严刑。你口口声声义薄云天,却坐视你的手下弟兄受此折磨,你良心过得去吗?若是拒不认罪,你与那口是心非的小人何异?”
房俊默然。
他缓缓抬头,双目蕴满怒火,鹰隼一般盯着韦义节,嘴角泛起一抹冷酷的笑意,一字一句说道:“程务挺既是某之下属,亦是某之兄弟。尔严刑逼供,污蔑构陷,混不顾朝廷法度、礼义廉耻,这笔账某会记在心里。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韦侍郎今日之恩惠,某必定十倍偿之!但愿韦侍郎身强力健、长命百岁,千万莫要有何意外才好!”
刑部大堂之上一片哗然!
真是嚣张啊……
居然敢如此赤果果的恐吓刑部侍郎?
令狐德终于捉到机会,怒叱道:“房俊!你眼里还有没有朝廷,还有没有王法?如此嚣张跋扈公然恐吓朝廷命官,岂非罪加一等?”
韦义节心中却没有半点愤怒之情。
他被房俊的目光吓傻了……
那灼灼的目光就好似野兽面对争夺配偶的仇敌的一般狂暴残酷,似乎就在下一刻便能扑上来用尖牙利爪将他撕成碎片,一口一口的吞下腹中……
韦义节激灵灵的打个寒颤,他此刻哪里还顾及什么恐吓朝廷命官的罪名?他只想房俊赶紧认罪!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将房俊远远的发配到天涯海角,终生不能重回长安才好!
他倒吸一口凉气,定定心神,说道:“房俊,男儿汉大丈夫,焉能让旁人替自己受过?程务挺之所以有今日,都是拜你所赐,你难道就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还要饱受大刑煎熬么?”
房俊刚想说话,手却一下子被程务挺攥住……
躺在门板之上的程务挺使出浑身力气,大喝道:“休要听他放屁!某程务挺干得事情,某自己承担!府尹休要为难,此事本就是某自作主张,方才导致府尹陷身险地,心中愧疚,无以言表。你的名声岂能被这帮蝇营狗苟之辈玷污?便是刀斧加身,你也得站直了挺着!某便是认了这罪,难道他们还敢谋害某之姓名不成?”
他被折磨得形销骨立,这一番话出来气喘吁吁,面色需红,冷汗涔涔。
狼狈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