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 你是不是亲爹?
房府早就闹翻了天……
房俊被刑部以杀人凶手之罪名缉拿并且当堂审讯,据说人证物证确凿俱全,将要削爵罢官充军发配。如此大事,房府上下怎能不惊慌失措?
主母卢氏听到消息,当即便将正在书房当中饮茶练字的房玄龄逮住,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无非是“老而无能,软弱可欺”的那一套说辞,恼火房玄龄妄自身为当朝宰辅,却连自家儿子都护不住,逼着他发动人脉前去刑部捞人。
高阳公主和武媚娘也慌了神,二人不知缘由,更不知房俊此刻如何,夫妻连心,怎能不担惊受怕?
武媚娘便怂恿高阳公主齐齐来到房玄龄的书房,探听房玄龄的虚实。若是房玄龄依旧如以往那般“山人自有妙计”的做派不闻不问,耐久转而进宫,去皇帝处探寻消息。
房玄龄这一次倒是没有如以往那般老神在在故作高深,被卢氏劈头盖脸训斥一顿之后,当即便将来龙去脉以及他自己的推测揣摩一一道出。
到处是房玄龄改了性子,实在是两个儿媳身怀六甲,万一因为惊惧忧愤导致出了任何差错,不仅卢氏能将他活活掐死,他自己也得自责扼腕、愧疚终生……
“你们娘几个稍安勿躁,依老夫看来,二郎此刻并无多少凶险。”房玄龄捋着胡子,安慰几个妇人。
娘儿仨不明所以,一起眼巴巴的看着房玄龄……
房玄龄只得咳嗽一声,细说情由。
“放心吧,陛下心中有数。无论长孙澹的死与二郎有无干系,陛下都会护着二郎。这已然牵扯到最上层的斗争,谁若是退步,就意味着式弱。试想,陛下一旦有所退让,岂不是让关陇集团风生水起,甚至在民间的威望大大增强?如此一来,陛下长久以来的布局便尽数付诸流水,往后还有谁敢给陛下冲锋陷阵,与关陇集团斗争?”
卢氏和高阳公主眨眨眼,觉得房玄龄说得很有道理,可是恍惚之间却又觉得不应该是如此简单……
皇帝乃是天下之主,他若是想要护着房俊,其能容许刑部将其缉拿审讯?既然被刑部羁押,那是不是就代表着皇帝已然失去对朝局的掌控,最起码在刑部之内已然被关陇集团控制,开始拒绝听从皇帝号令了呢?
武媚娘想了想,秀媚的眼眸似水,试探着问道:“父亲的意思……陛下之所以纵容刑部的座位,其实是另有深意?甚至是……别有所图?”
房玄龄捋须微笑,老怀大慰。
他嘉许的看着儿子的这位妾侍,心中赞赏之余,亦不免略微为其感到可惜。只是出身比不得高阳公主高贵,便不得不屈身而为侍妾,若是能够忝为正室,依她的政治天赋何愁房家不能道冠簪缨、福祚绵长?
自然,高阳公主心思单纯、性情耿直,也是极好的一个媳妇。
房玄龄微微点头,说道:“某与陛下自患难而起,侍奉鞍马,至今三十载矣。若论起对陛下性情禀赋之揣度,天下胜过老夫之人,屈指可数。只是人臣本分,不容去揣测帝心,尔等心中有数便好。”
这话却乃事情,依照房玄龄对李二陛下的了解,只需在一旁静静观看,便可知李二陛下之意图如何。
只是有些事心里可以揣度,但是嘴上最好不要说出来……
高阳公主和武媚娘这才安心。
天下智者无数,又有几人能够在朝局政治的把握之上胜过房玄龄?
房玄龄说没事,那就一定是没事。
两个媳妇倒是被他劝得安稳下来,奈何老妻不好打发?
卢氏不是不信房玄龄的猜测,她就是看不惯每一次二郎有事,这个亲爹都老神在在一副故作高深的模样,实际上却总是不闻不问。
高阳公主和武媚娘面对卢氏撒泼,两人俱是无奈,怎好留在此处看尽房玄龄的窘迫?便相携着告退。
二人尚未走到门口,便听得身后卢氏拍着房玄龄面前的桌子,厉声喝问道:“你个老匹夫,心中到底有没有二郎这个儿子?缘何每一次二郎有事你都是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从来不曾上心过?都说父子连心,可是为何你这边却连一点着急焦躁的情绪都不曾表露?难不成二郎是老娘偷人生出来的,你就不是他的亲爹?”
两个媳妇儿听得这话,脚下顿时一拌,差点一头栽倒在门口……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连头都不敢回,苦苦的忍着笑,相携出门而去。
房玄龄一张老脸都成了酱紫色……
当即怒发冲冠,戟指喝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而可知女子当娴淑雅静、谨守知礼乎?这般胡言乱语,与泼妇何异?”
卢氏哪里会怕他发脾气?
这一辈子老早就将房玄龄吃得死死的,反唇相讥道:“泼妇又如何?想当年你前往范阳去卢家提亲的时候,怎地不说我是泼妇?你摸着良心想一想,这些年来可曾借助过范阳卢氏的助力,那个时候你怎的不说我是泼妇?哦,现在原配糟糠,配不得你堂堂宰辅了,说我不知娴淑雅静、不知谨守妇礼、是泼妇了,想要娶一房如花似玉的黄花闺女,将我扫地出门了是不是?”
房玄龄差点气得鼻子冒烟儿!
自己可曾借助过范阳卢氏的助力?自然是有的。他虽然是李二陛下之肱骨,但是朝局叵测,这么多年执掌中枢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难处,岂会空置范阳卢氏这门实力强大的亲戚而不用?
这会儿就被捉住小辫子了……
可是你怎就不说说,范阳卢氏在我这里难道就没有得到好处?
本就是姻亲,难道还能相敬如宾、泾渭分明不成?
至于什么原配糟糠之类的胡话,更是让房玄龄恼火不已。
不过房玄龄到底是执掌中枢的当朝宰辅,遇事冷静乃是最基本的素质,忿忿的丢下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便即拂袖离去。
绝对不会愚蠢到跟一个妇人理论。
话说,吵架这种事,他一辈子也没赢过……
吵不过你,难道还躲不过你?
府中下人自然知道家主与夫人在书房争吵一事,他们不知前因后果,想当然的以为是家主对二郎之事束手无策,夫人又发飙骂他无能……
下人们尽皆担忧,一时间整个房府气氛压抑,人人绷着脸,再无一丝笑容。
在这个家中,二郎的地位与影响已然渐渐超越向来不管事的家主房玄龄,房俊的存在感更是比房玄龄大得多。
但凡是房府的下人,出去说一声自己的身份,哪一个接受到的不是旁人的羡慕嫉妒?谁都知道房家现在正是冉冉升起的一门显贵,随着房俊的官职越来越高,房家以后将会不可限量。
朝中最年轻的从二品高官、最年轻的封疆大吏、异日登台入阁执掌天下的最有力人选……
在为自家二郎感到骄傲的同时,房府下人的心中也有着深深的无奈……
二郎太能惹事啊!
这三天两头的不鼓捣出一点事情将长安城晃上几晃、震上几震,那必然浑身不自在。
只是现如今这件事情,搞得有点太大了……
杀人不算的什么,但是杀掉长孙家的嫡子……这就有点作死了。
而刑部大堂之上的情形也传到府中,房俊在大堂上面临刑具拒不招供,并且大度的原谅房府下人王敦实之事,更是令房俊的威望在家中更上一层楼。
跟着这样的主家,简直就是烧了高香,积了八辈子德!
只是可惜,那王敦实一向本分厚重,却是被自家儿子牵扯,不得不昧着良心诬陷二郎……
房府正门之处,忽然一阵喧哗。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以死明志
有好事的下人当即跑过去,便见到一个头发苍白、身躯瘦弱的老妪直挺挺的跪在门前,身边尚有一个四旬左右的妇人陪着她跪着,一边哭泣一边劝说。
那老妪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瘦弱的身板挺得笔直,昂着头说道:“谁不知道房家仁义?放眼长安城,哪一家比得上房家对待下人宽厚?身为房家下人,咱们走出去哪个不是昂首挺胸,任人羡慕?”
围拢过来的下人们纷纷点头。
有人悄悄问道:“这不是王敦实的老娘么?怎地在这里跪着?”
便有人回道:“二郎在刑部大堂原谅了敦实,那是二郎仁义!可是到底是自家的奴仆,这般出卖主家、诬陷主家,如何还能留下?故此,二郎将他们一家住处府去,自讨生计。夫人更是不曾有一句埋怨之言,甚至连奴籍文书都已经发还,王家这一出去,就成了平民了。”
奴籍与平民看似区别不大,但是政治待遇绝对不一样,能够脱离奴籍几乎是每一个奴仆至高无上的奋斗目标。
当然,房府的奴仆有些不一样。
现在的房府,出去一些占据着管事等等职位的重要人物之外,其余的奴仆都已经于房府签订了五年的契约。五年期限一到,双方可以自行选择是否续约。不续约者,房家会送上奴籍文书,任凭奴仆前去京兆府转成平民户籍……
若是在别家,这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之事。
但是因为房家有一个总是别出心裁的房二郎,便是搞出任何不可思议之事,也没人觉得意外……
况且就算是成为平民,生活就是那般容易么?
这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出了世家门阀之外,无论是奴仆亦或是平民,不过都是一些蝼蚁一般的存在,没有主家的庇护,还不是任人欺凌、肆意鱼肉?
房家仁义,从来都不曾对下人随意打骂责罚,便是犯了错也会最大限度的宽容对待。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不识好歹?与其沦落到外边任人欺凌,还不如呆在房家自在!
“说起来敦实也够倒霉的,儿子被绑了票,现在生死不知,他家就这么一根独苗儿指望着传宗接代呢,他能怎么办?”
“谁说不是呢,要说也是被二郎牵连,若非有二郎这档子事,那些匪寇也不至于将主意打在王敦实脑袋上,自然也就不会绑架他的儿子……”
此言一出,顿时招受无数怒视。
“放什么臭屁呢?主辱臣死,吾等虽然身为奴仆,却也应当忠于主家!这条命都是主家的,还说什么牵连不牵连?二郎辛辛苦苦与那些门阀世家作对,为的是啥?还不是为了全天地下的老百姓往后都能够挺直腰板,不再被那些世家门阀欺压剥削?”
“二郎所为乃是大义,往后可是要青史留名的!你这人怎地这般浅薄自私,居然归咎于二郎?难不成要二郎像个狗腿子那般跟世家门阀摇尾乞怜,吾等才有好日子过?”
那人一时失言,顿时遭受无数职责,面红耳赤,羞愧无地,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王家老妪跪在门口,继续说道:“敦实愚笨,怎能为了吾王家的子嗣血脉,便诬陷二郎?此事,乃是敦实之错,大错特错!敦实孝顺,唯恐孩子出事,吾这个老妪亦会一命归西,实在是糊涂哇!二郎是什么人?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是财神爷转世,那是天上的星宿啊!吾等贱命能都得到二郎庇佑,已然是祖宗积德,便是吾王氏一门自此而绝,亦不能在作出半点伤害二郎之举!都怪吾这个老不死的,拖累了敦实,也害了二郎!”
她声声悲切,眼泪滂沱,满是愧疚悔恨。
身边的儿媳哭泣着,不停的劝阻:“娘,您得想开些,二郎不是已经原谅敦实了吗?吾家虽然被逐出去,可我们不去衙门脱籍,就算房家不要我们,我们也照样还是房家的奴仆,全家都是,生生世世都是!我们搬到房家祖坟附近去定居,我们王家世世代代的给房家守坟,报偿房家的恩德,报偿二郎的仁义……”
围观的下人们尽皆点头。
王敦实虽然迫于无奈诬陷二郎,可是这王氏一家倒的确算是忠义之人。
若是能够世世代代为房家守坟,倒也是一个报答恩德的好办法。
哪知道老妪一把打开儿媳的手,怒视道:“说的什么浑话?二郎原谅敦实,那是二郎心地仁厚、气度超凡,吾等怎能以此**,便自己原谅自己了?”
儿媳哭着说不出话。
老妪抹了一把眼泪,冲着正堂的方向“梆梆梆”连磕几个响头,口中大呼道:“家主宽仁,主母慈爱,大郎严谨,二郎厚义……吾王家福薄,不能世世代代侍奉主家,老妪无能,不能教导儿孙忠义,这便先行去往地下,服侍房家列祖列宗!吾王氏一门,生是房家的奴仆,死是房家的忠鬼!”
言罢,猛地自地上跃起,一头撞在门旁的一株大树上。
“砰”一声闷响,王氏老妪脑浆迸裂,一命呜呼……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事情发生得太快,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居然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老妪自绝于眼前,都没有来得及伸手拉一把……
王氏老妪以这种刚烈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心中的愧疚,表达自己的忠义之心!
既然犯了错,那就用命来偿还!
王家儿媳悲呼一声,爬过去搂着老妪的尸首失声痛哭,而后忽然将尸首放下,自己也向那株大树撞去……
这一次众人岂能再大意?
当即便有人七手八脚的将她拽住……
旁边的人便连连嗟叹道:“这是何必?这是何必?”
房家人受到消息,卢氏匆匆忙忙赶出来,看到现场的情形,顿足道:“这又是何必?二郎既然原谅了敦实,自是明白敦实的难处,吾房家向来通情达理,即便是将尔等逐出府去,亦不曾心怀怨恨……”
对于王敦实的埋怨憎恨,倒是随着老妪的一死而消散无踪,多了几分敬佩和可怜……
当即便指使管事将老妪收敛,为其操办后事,并且好生劝说王敦实媳妇,万万不可再心生死志。房家仁厚,若是下人为此自觉性命,传扬出去谁知会否有人中伤此乃房家逼人自尽?
*****
后宅里,高阳公主微微叹气,一对柳眉紧锁,心神恍惚。
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都还未走,晋阳公主的脚上刚刚抹了獾子油,凑到高阳公主身边,小声问道:“十七姐,姐夫的事情现在怎么样了?”
高阳公主无奈说道:“房相倒是稳如泰山、胸有成竹的样子,可是姐姐这心里却着实不踏实……兕子你说奇不奇怪,你送给你姐夫的那块玉佩,成天被他当做宝贝一样从不离身,怎地就忽然出现在凶案现场,并且被长孙澹那个死鬼攥在手里?”
这是此案当中房俊最不能说明的情况,若是房俊被定罪,这是关键中的关键。
晋阳公主原本并不知道案件的详情,此刻急忙追问,方才知道原来房俊难以洗脱嫌疑,皆是因为这一块玉佩……
小公主顿时红了眼眶,泪水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心中愧疚之情愈发不可收拾。
给她治疗脚上被李二陛下责打才与长孙澹结仇,又是她送的玉佩导致房俊难以洗脱嫌疑……
“呜呜呜,都怪我。姐夫因为我才跟长孙澹结仇,还是因为我才被那些坏蛋诬陷,呜呜呜,我对不起姐夫……”
小公主珠泪滂沱,内疚自责,嚎啕大哭。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江湖路远,各安天命
长孙府。
昔日繁华锦绣的赵国公府现如今一片缟素,低沉肃穆。
嫡长子长孙冲出事之后,长孙无忌的嫡子已然只剩下长孙与长孙澹。现在长孙澹惨遭横死,不啻于给长孙府上下一记沉重的闷棍,让这一门尚沉浸在天下一等豪族荣光之中的族人们深切感到时局维艰,现如今的长孙家已然不是以往那个可以称量天下的皇后之族……
连家族的嫡子都能遭此横祸,自然是人人自危、士气低落。
颇有些人心惶惶的意味……
花厅之内,长孙无忌一身素色棉袍,面色阴翳,默然不语。
谁能想到这般缜密的计划施展出来,居然还是不能将房俊定罪?他也不图能够将房俊判个斩立决,只要将房俊丢官罢职最好再定一个充军流放,那就足矣。
一则能够震慑陛下的那些拥趸,瞧瞧作为陛下的马前卒都是何等下场?即便是身为京兆尹的房俊都一样要身败名裂,尔等难道就不考虑考虑后果?关陇集团全力发动起来,那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二则,便是对于房俊的忌惮。
此子固然性格暴躁、行事率性,看似无甚心机,实则胸有锦绣、富有韬略,最是擅长在看似不可能的环境当中用一些稀奇古怪的方式反败为胜。
自从房俊上任京兆尹以来,虽然多次与关陇集团当面锣对面鼓的争斗,例如那个令东西两市一众商贾店铺苦不堪言的“城管署”,但是从未有过实质性的动作。
长孙无忌了解房俊,无论是玻璃、火药、骊山农庄的“一条鞭法”、华亭镇的“生产队模式”,甚至影响力日益增大的“东大唐商号”,都可以看出房俊的才华。
这样的人物坐在京兆尹的位置上,有房玄龄和陛下在身后支持,怎地也要拿出一个雷霆万钧的手段才行,起码要给予关陇集团足够的震慑。
是房俊黔驴技穷了么?
长孙无忌绝对不会这般认为。
从那个城门官王玄策私下打探东西两市商铺背后的东主情况,到那个圆滑世故满腹心机的李义府神神秘秘的举措,长孙无忌可以肯定房俊定然实在酝酿一番大动作!
能够绸缪如此之久、隐藏如此之深,长孙无忌相信只要房俊发动起来,必然会给关陇集团带来强大的冲击,造成不可计数的损失……
现在是一个绝好机会,可以一举将房俊搬到,无论他绸缪的动作如何惊世骇俗,都得胎死腹中。
长孙无忌了解李二陛下,他知道那位盘踞在太极宫里冷眼旁观睥睨天下的帝王在等什么。区区刑部自然不会放在李二陛下眼中,他在等关陇集团的全力发动,只要房俊一案提交三法司会审,关陇集团就不得不将所有的力量都发动起来,保证房俊必须定罪。
而一旦这些力量暴露在陛下眼前……关陇集团就算是搬到了房俊,也再无隐秘可言。身为帝王,手执乾坤,自然有的是办法在不动摇朝局的情况下将关陇集团的羽翼一一剪除。
那个时候,才是关陇集团的真正末日……
最可恨就是那张允济,祖上不过是一介山东响马,居然够胆在最关键的时刻反水,致使所有的布置差一点功亏一篑!
着实可恶!
坐在他面前的韦义节仔细留意着长孙无忌的神情,见到他怒气外溢,便说道:“张允济这老匹夫最是油滑,大抵是因为刘德威急匆匆赶赴太极宫,使得他认为刑部当中亦不是铁板一块,觉得这是一个投机的机会。哼,就算他能给我们添乱,可房俊一案证据确凿,便是陛下亦无法为其开脱,刑部尚书这个职位他更是休想!”
人证、物证俱全,除非李二陛下想要以皇权干预司法,否则谁能替房俊洗罪?
长孙无忌略微点头,嘱咐道:“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尽早取得房俊的认罪口供。别看证据确凿,可正所谓夜长梦多,谁晓得何事便会出现不可预测之变化?”
“诺!”
韦义节赶紧恭声应道:“下官知道了,这就回去敦促衙役务必让房俊认罪。”
随即他有为难道:“可房俊这厮着实硬气……那就是个浑不吝的,可真要对其动用大刑,又绕不过张允济那一关……下官实在是没法。”
长孙无忌揉了揉眉心,神情颇为疲惫,嗓音沙哑道:“张允济……交给老夫来想办法吧,你只需盯着房俊即可,万万不可使之与外人接触,一旦他收到陛下或者房玄龄传过去的风声,那边是大刑加身,也是抵死不会认罪的。”
韦义节肃然道:“下官省得!还请赵国公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六郎虽然暴卒,可整个长孙家族、整个大唐还需要国公您挑起大梁,吾等晚辈下官更需向您多多学习,躬领教谕。”
作为关陇集团的领军人物、皇帝的大舅哥,哪怕长孙家再是风雨飘摇,韦义节亦必须保持对长孙无忌的足够尊重,哪怕因此而显得过于谄媚……
长孙无忌苦笑一声,喟然叹息道:“大道理谁都懂,可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锥心蚀骨的痛苦磨难,非是亲身经历,谁能体味得到?不过还是要多谢义节宽慰,老夫一生风浪无数,又岂会这般轻易的垮掉?速速回刑部衙门去看住房俊,切莫被其玩弄出什么花样来。”
“诺!下官这便告退,赵国公保重身体……”
韦义节起身鞠躬施礼,退出花厅,返回刑部。
待到韦义节走后,长孙无忌起身来到花厅一侧的灵堂,神情悲戚黯淡。
灵堂中香烛缭绕,两侧各有终南山的道士做法,以及几位长孙家的小辈守灵。
当中放置着宽大的棺椁,他那个风华正茂的儿子已然成为一具冰冷冷的尸体,躺在其中。
一阵心悸陡然传来,长孙无忌捂着胸口,脸色惨白。
守在一侧的长孙赶紧上前搀扶着长孙无忌的胳膊,惶然问道:“父亲,可是胸痛的毛病又发作了?”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深深的吸口气,看着面前涂漆描绘的棺椁,双目黯然神伤,有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悔恨。
他的声音缥缈如在云端:“你去告诉他,这一辈子,某都不会再与他见面。从此江湖路远,各安天命吧……”
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混浊的老泪瞬间纵横……
长孙默然不语。
*****
韦义节匆忙回到刑部衙门,随口问了书吏一句:“张侍郎可在衙门?”
那书吏说道:“张侍郎正在大牢。”
韦义节一愣:“在大牢干什么?”
“在房俊的牢房之中,刚才下官听闻那房俊吵着要吃酒,张侍郎便打发人去松鹤楼整治了一桌酒席送来,此刻想必两人正在牢房之内饮酒。”
韦义节顿时火冒三丈,拍着桌子怒道:“岂有此理!他将这刑部衙门当成什么?青楼楚馆,还是饭馆酒楼?还吵着要吃酒,就不怕谁给他下点毒?”
那书吏嘴角一跳,心说您可别扯了,下毒?
您得防备着别人给房俊下毒才是真……
若是房俊死在刑部大牢之中,您可是第一责任人,难辞其咎!
韦义节愤然道:“张侍郎也是胡闹,还要不要点规矩?”
书吏默不作声。
你们都是大佬,神仙打架咱这小鬼可不敢参合……
韦义节愈发气恼,想了想,说道:“走,去看看这两人在干什么!”
他唯恐张允济充当“传话人”的角色,替房俊传递消息。
那书吏跟着韦义节来到后衙刑部大牢,走进阴森森深入地下的牢房,一股霉味充斥鼻尖。
韦义节厌恶的捂着鼻子,刚刚走过长长的甬道,便听到前方传来一人的语声:“速速拿纸笔来!”
韦义节心中一喜,这是房俊要认罪了么?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章 御史、尚书、侍郎与狗(上)
大唐文武百官,与房俊结交者甚众,但是与其结怨者亦不知凡几。诸多恨不得将房俊剥皮拆骨之人当中,治书侍御史刘洎当为第一……
刘洎早年曾效力于萧铣,担任黄门侍郎,后率军南攻岭表,夺取五十余座城池。武德四年萧铣败亡,刘洎此时尚在岭南,便献表归唐,被授为南康州都督府长史。
归唐之后,刘洎颇受李二陛下之重视,一路升迁到御史台的二号人物治书侍御史,青云直上,官路亨通。而他为人也颇有才干,屡次谏言都被李二陛下所重视。
房俊一案闹得沸沸扬扬,作为大唐帝国最高监察部门的御史台又怎会收不到风声?
御史台当中的御史言官们深知此事背后水深得很,都缄默闭口,不予置评。御史言官的职责是风闻奏事、监督百官,但是事情涉及皇权与世家门阀的权力斗争,这其中已然无关与是非对错,全都是利益使然。
即便是那些出身世家门阀的御史们也纷纷接到家中的警告授意,不许掺和其中……
唯有刘洎对此颇为注意。
没办法,他与房俊有仇啊……
现如今每一次提起房俊这个棒槌是个喜欢“打黑拳”的,刘洎便会凄惨成为背景……
刘洎这人才干卓越,性情刚烈,平素极其自负,睚眦必报!
遭受房俊这等奇耻大辱,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只是房俊这两年混得风生水起,官职越来越高、权力越来越大,刘洎对其颇为忌惮,一直不敢对房俊展开报复。
幸而老天有眼,机会从天而降……
召集几位文笔极佳的同僚,一同字斟句酌的写好一份奏章,派人送往政事堂。而后想想,觉得单是这般还是不解心头之恨,便领着几个年青的御史前往刑部大牢而来。
在他看来,无论长孙澹是否房俊所杀,最起码刑部是掌握了确凿的证据的,否则岂能将一位从二品的高官、堂堂京兆尹押解在监牢之中?只要证据确凿,便是陛下想要维护也绝不可能,除非陛下想要干预司法……
房俊的落马倒台已然是铁板钉钉,又有何惧?
自然,刘洎不会愚蠢到亲自跟房俊赤膊对阵,什么“你打我一拳我就一定要打回来”那是傻子才会干的事情,他就是想去看看房俊此刻的落魄潦倒!
还有什么比仇人倒霉更让人心情舒爽的事情?
若说有,那就一定是仇人倒霉的过程是你亲眼所见……
刘洎领着人大摇大摆来到刑部衙门,递上公文,指名道姓要见房俊。刑部衙役尽皆收到上司不许房俊会见外人的命令,可是谁敢拦着刘洎?
刑部亦在御史台的监察范围之内,别管刑部尚书还是刑部侍郎,只要御史台一纸奏书弹劾一下,都会是一大堆的麻烦事,这些小喽喽如何承受得起?
无奈之下,只好亲自陪同刘洎前往房俊的大牢。
反正此刻左侍郎韦义节和右侍郎张允济都在房俊的监牢之中,自己将刘洎带过去,无论让不让他会见房俊,那就不是自己能够做主的了……
*****
牢房之中尚算清洁,黄土地面平整干净,靠墙的地方有一张矮小的床铺,上面有麻布铺盖。墙壁粉刷着石灰,牢房中央有一张桌案,还有牢房的“标配”一排粗壮结实的木栅栏是不可或缺的。
毕竟这里是关押高官的地方,与寻常牢房的规格必然不同。犯罪的高官也是高官,昔日同殿为臣,即便今日沦落为阶下囚亦要保持那一份高贵。
这就是地位的彰显。
当然,既然是牢房,那么潮湿、阴仄等等自不可少,总不能修成渡假的园林别墅……
此刻就在牢房当中的桌案之上,满满登登的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珍稀佳肴,酒香四溢。
房俊与张允济推杯换盏,喝得黑脸泛红,正撸着袖子大叫:“某斗酒成诗,下笔如神,放眼天下,还有谁有这个能耐?”
张允济白脸显得愈发红润,兴致勃勃道:“那二郎何尝不即兴赋诗一首,亦让吾等领略一番大唐第一诗词圣手的风采,以为佐酒?”
几个狱卒也都齐齐恭维。
这是一个诗酒风流的年代,只要认的字,谁没有一个“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梦想?
而在诗词方面,房俊之造诣早已得到整个文坛的公认,推为当世第一!
若能有幸亲眼目睹房俊在这牢房之中挥毫成诗,岂不是一段足以流传后世的佳话?
房俊一拍桌子:“那就写一首?”
张允济大喜,喝道:“速速拿纸笔来!”
当即便有狱卒兴冲冲的跑出去那文房四宝,正巧迎面遇上韦义节,赶紧躬身见礼。
韦义节哪里知道是房俊喝酒喝爽了想要“抄诗”?还以为不知张允济用什么办法使得房俊愿意认罪签下口供呢,赶紧瞪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
“是是。”狱卒连忙快步去了。
韦义节快步到牢房中来,笑道:“哎呦,二位当真是好雅兴,这般狱中畅饮,足显胸襟之雄阔、气度之卓凡,何不让某来忝陪末座,执壶斟酒,亦沾染几分当代名士之秀逸风骨?”
张允济啧啧嘴,心说着韦义节被狗咬了还是怎地?这里饮酒的一共两人,一个是你执意要将其搬倒的房俊,一个则是你的政治对手,你却跑到这里来嬉皮笑脸的“忝陪末座,执壶斟酒”……
脑子有病吧?
房俊则嘿嘿一笑:“韦侍郎是来瞧瞧某是何等的落魄、何等的凄惨,亦或是来监视房某人,唯恐房某与外界沟通信息,得悉你们这等下作的手段其实并没有多大用处,进而顽抗到底、死不认罪?”
韦义节心说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可是绝对不能这么说,万一着房俊棒槌脾气发作不肯认罪了怎么办?
他还以为房俊是要签字画押供认自身罪状呢……
嘴上笑道:“二郎说的哪里话?公堂之上实在是身不由己呀,本官忝为刑部左侍郎,在尚书大人不在的情形之下自然要担负起本身的职责,对事不对人,还望二郎莫要记恨本官才好。即便以后二郎身无官职,那也还是当朝驸马、纨绔当中的纨绔,咱们亦能以酒会友、一醉方休!”
房俊一咧嘴:“呵呵……”
心底却是狐疑:这韦义节何以前倨而后恭?
他那里知道,韦义节是以为他“拿来纸笔”乃是要签字画押认罪……
少顷,狱卒将文房四宝拿来,看了看四周,将靠墙的床铺收拾一番,铺盖卷起放到一边,宣纸铺好,熟练的研起墨来。
张允济起身,延请房俊,笑道:“二郎,请吧,让某欣赏一番当朝第一圣手的文采。”
房俊当仁不让,撸着袖子就来到床铺边上,接过毛笔,在砚台里蘸满墨汁,手腕悬空,凝神静思。
韦义节心说一份认罪书而已,要得什么文采?
不过房俊的字迹的确当得起“大家”之称,现在依然有不少学子模仿房俊的字体,且渐渐有人将之称为“房体字”,风头之盛丝毫不亚于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等声名远播的名仕。若是能够目睹一份文字大家手书的“认罪书”,岂非千古乐事?
便凑到近前,笑道:“二郎字迹丰美,词句天成,想来定是一篇足以流传千古的佳作,本官恰逢其时,幸何如之?”
房俊与张允济互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底的莫名其妙。
公堂之上那般咄咄逼人,一副恨不得将房俊打落尘埃、斩首问罪的架势,转眼之间却又这般温煦和善……
又一起回头看着笑容可掬宛如知心好友一般不见外的韦义节,难不成这人当真有病?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御史、尚书、侍郎与狗(中)
房俊不理会神经兮兮、莫名其妙的韦义节,转过头凝神静思,心里想着“抄”哪一首好呢?
韦义节和张允济肃立一旁,安静的看着房俊思考。
其余狱卒书吏更是大气都不敢出,谁晓得待会儿是不是就有一篇足以名传百世的不朽之作问世,若是因为自己弄出的丁点儿响动而导致这篇不朽之作胎死腹中,休说面前这三位饶不得自己,便是自己也得将自己视作千古罪人……
一时之间,牢狱当中寂静肃然,落针可闻。
良久,房俊终于动了……
只见他先是摇了摇头,看了看铺在床铺上的宣纸,自语道:“这纸张小了点……”继而抬起头看向一侧刷着石灰的空白墙壁,心说古代那些大神总是喜欢玩儿一个石壁题诗、墙壁题诗之类的来装逼,身陷囹圄视死如归将一腔抱负留在监狱墙壁之上的亦是数不胜数,何不效仿一番,不使古人专美于前?
甚至在若干年后,今日自己狱中题壁亦能成为流芳千古的佳话传说……
这么一想,愈发兴奋,心中犹豫的“抄”哪一首名作也几乎在瞬间确定。
辞藻华丽、意境悠然?
不需要!
这里是华彩盛唐,早已有诸多风流、几番锦绣,所需者,不过是一腔热血、浩然正气!
当即将砚台端起,一手执笔,一手执砚,意兴发作,落笔有若龙飞蛇走、铁画银钩!
诸人在一旁被房俊的豪气所摄,憋着气,看着那雪白墙壁上笔走龙蛇一般一个个华丽丰美的字迹陡然出现。
房俊全情投入,挥毫泼墨,一蹴而就!
继而,将手中毛笔砚台向旁边一丢,大呼道:“酒来!”
当即便有一脸崇拜的书吏屁颠儿屁颠儿的斟酒,双手奉上。
房俊伸手接过,一饮而尽,酒水顺着嘴角滑下,沾湿了衣襟,形状豁达豪迈,颇有魏晋遗风。
只是那韦义节先是惊叹与房俊笔力之雄浑敦厚、字迹之秀美丰润,继而却瞠目结舌,一张白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
刑部尚书刘德威如坐针毡。
虽然陛下表态让他留在宫中,等到必要之时再让他出面力挽狂澜,可是刘德威哪里坐得住?
即便李二陛下表现得并不在意,但是刘德威依旧能够清晰的感受到皇帝陛下的怒火!你一个堂堂刑部尚书、开国元勋,现在却被一群后辈架空,你这是有多无能?
尤其是刘德威担忧韦义节等人一旦对房俊动用大刑,李二陛下的这股火气必然愈烧愈旺!
就算板子不是刘德威打得,可若不是你的无能失去对刑部的掌控,朕的女婿又怎会挨打呢?
刘德威越想越没底,韦义节这等世家子弟一向眼高于顶,什么事情是他们不敢干的?万一房俊坚决不招供,动用大刑严刑逼供几乎是肯定的……
刘德威坐不住了,出了皇宫,径自回到刑部。
“你说什么?两位侍郎都在房俊的监牢之中?还有一位治书侍御史?”
刘德威接到亲信的禀告,有些狐疑。
张允济虽然与他不合,但是老谋深算,绝不会依附于韦义节等人,这从审讯房俊的时候便看得出来,此人自有立场。
那刘洎乃是御史台的二号人物,最近甚为显眼。此案又未曾上升到“三司推事”的高度,他来做什么?
略作沉吟,刘德威低声道:“前面带路,本官去看看。”
他终究是不放心,唯恐韦义节在刘洎的撺掇之下铤而走险对房俊动用大刑,而张允济到底势单力孤,一旦阻拦不住导致房俊被严刑逼供,自己的脸面在陛下面前就算是丢尽了……
一路脚步匆匆,谁知刚刚进入牢狱之中,便听到韦义节的咆哮声
“房俊!你当本官是傻子么?居然敢戏耍于本官,当真以为本官就不敢对你动用大刑?来人,速速来人!给本官将诸般刑具统统搬来,今日就让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尝尝刑部大刑的滋味,让你后悔来这世上走一遭!”
继而,便是张允济的声音。
“假公济私,滥用私刑,韦义节你想要干嘛?刑部乃是大唐之刑部,非是你京兆韦氏之刑部,有本官在此,你休想一手遮天!”
“张允济,你个老匹夫,跟房俊合着伙的耍我是吧?老子告诉你,你再敢阻拦,信不信老子一纸奏书,就将弹劾得丢官罢职、回你的山东老家种田去?”
“韦义节,你是傻子不成?本官何时与你说过房俊是要写下供词招认罪名?分明就是你自己心虚惊惧夜不能寐,导致神智恍惚心智短缺,又与本官何干?”
“你你你,简直胡说八道!”
“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本官清楚个屁,张允济,休要倚老卖老!”
“无论如何,只要本官在此,你就休想徇私枉法,严刑逼供!”
“呵呵,还就不信了,你个老匹夫能拦得住我?来人,将这个老东西给本官叉出去!”
“韦义节,你疯了不成?唉唉唉,速速放开本官,你们想要造反么?”
“本官告诉你,这刑部现在就是本官说了算,你一边儿凉快着去,休要钻营投机,妄图投奔陛下的阵营!”
牢房之中呼喝连声,乱成一团。
刘德威一脸阴沉,肺子都快气炸了!
“统统闭嘴!”刘德威怒喝一声,大步进入牢房之内。
好么,都特么当我死了?
怒视韦义节,喝道:“堂堂刑部侍郎,却俨然市井泼皮一般毫无教养、全无威仪,简直丢尽了刑部之颜面!老夫倒是想要问一问,京兆韦氏便是这般教育门下子弟的?”
韦义节料不到刘德威会出现在这里,尴尬非常。
自己刚刚一时情急,可是说出了“刑部就是我说了算”这种浑话,也不怪人家尚书大人气急败坏……
是以就算刘德威言语之中颇有遍地京兆韦氏之意味,韦义节也只得饮气吞声,略略拱手,言不由衷道:“是下官情急,一时失言,还请尚书勿怪。”
刘德威哼了一声,转向张允济,脸色依旧不好看:“老夫听说,你去松鹤楼治了酒席与房俊再次饮宴?”
张允济老脸微红:“那个……虽则房俊现如今乃是嫌疑人,不过到底同僚一场,若是太过苛刻,未免不美……”
刘德威叱道:“昔日同僚,便能丢弃刑部之威仪,与人犯在牢中饮宴?简直不知所谓!”
张允济闭嘴不言。
房俊不干了!
抬手指着大发官威的刘德威,嚷嚷道:“刘尚书,你这话说得不对啊!某现如今不过是嫌疑犯而已,既然刑部未曾定罪,刘尚书何以便对某冠之以‘人犯’之称呼?大家熟归熟,小心某告你一个恶意诽谤、言行不检之罪!”
娘咧!
这一个两个的都没好东西!
韦义节一心一意与关陇集团卖力办事,自不必言;张允济改换门庭犹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甚至不惜干出临阵反水这种官场大忌之事,哪里有什么风骨可言?这个刘德威更是可恶,唯恐女婿虢王李凤遭受牵连便将刑部尚书之职责抛之一边,任由老子差点被严刑逼供,这会儿又跑出来一副义正辞严清廉刚正的模样,简直无耻之尤!
刘德威差点没气死!
这个棒槌是属疯狗的么?老子好歹也是刑部尚书,你现在正落在刑部手里,怎么还敢逮着我就咬?
不过严格说来,他这句“人犯”的确不恰当。若是寻常犯人也就罢了,谁有那个胆子敢质疑刑部尚书的一个口误?可房俊毕竟身份非同寻常,若是揪着这个小话柄不放,自然会有诸多御史高高兴兴的参上自己一本……
念头未落,便听到身后一人阴阳怪气道:“呦呵,这是干啥呢?一位尚书两位侍郎,还有一位待罪的京兆尹,喔喔,这是在狱中挥毫?可是真有闲情雅致啊!”
刘洎背着手,踱着方步走进来。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御史、尚书、侍郎与狗(下)
牢房之中的几人同时蹙起眉头,这厮来干什么?
毫无疑问,若是做一个民调,给朝中各类官员的最不受欢迎的程度做一个排行榜,御史毫无疑问独占鳌头,且是独步天下、莫与争锋的那种……
而在诸多御史之中,又以刘洎最是“臭名昭著”……
倒不是说此人人品如何,而是说刘洎性情刚直、向来以挑衅朝中诸位大佬为己任,从不畏惧权势。譬如黄门侍郎褚遂良,便曾经遭受刘洎的疯狂弹劾,幸得他对王羲之的书法最为熟悉,可以丝毫不爽地鉴别出王羲之书法的真伪,使得没有人再敢将赝品送给李二陛下邀功,以此得到李二陛下的极大欢心与信任,这才屡次化险为夷,但是二人之间的仇隙却是越来越深。
褚遂良是什么人?
虽则黄门侍郎的职务不堪一提,但是“天子近臣”的身份却是极其重要的。即便如此,刘洎也丝毫不惧,凭借弹劾褚遂良赚取了大量的声望,被视为下一任御史大夫的最有可能继任者。
这样一个家伙,说一句“人憎鬼厌”都不为过,谁会愿意跟他打交道?
刘德威面容阴沉,问道:“刘御史不在你的御史台琢磨明日弹劾哪位大臣,好好斟酌一下奏疏如何起草,跑到这阴森森的大狱之中作甚?”
刘洎面对刘德威的冷嘲热讽不以为杵,笑呵呵的走进来,拱手对刘德威施礼,笑道:“刘尚书这话语之中怨气颇深,难道是最近有何不法之处,唯恐被下官捉住痛脚,上书陛下弹劾之?”
刘德威哼了一声,不屑道:“老夫行得正坐得直,平生不做亏心事,何曾又不法之处?倒是要叫刘御史失望了。”
一旁的韦义节对刘洎也没有丝毫好感,插话道:“敢问刘御史前来刑部,可是有公务在身?”
有正事你就赶紧办,办完走人;若是没正事……那你现在就走吧,没人欢迎你。
“呵呵……”
刘洎冷笑一声,随意说道:“韦侍郎隐含怒气,可是心中有甚不平之事?不妨对刘某说道说道,刘某幸得陛下简拔,忝为治书侍御史,向来以纠察百官、清肃朝纲为己任,若是有些上官以势压人、打击下属,刘某倒是愿意为韦侍郎仗义执言,上书弹劾!”
韦义节心中嗤笑,滚你的蛋,我信了你才有鬼!
如此低劣的挑拨离间之计,傻子才会看不出来……
治书侍御史的官职并不显贵,但是这个职位所承担的权责却可以增添一层“生人勿进”的光环,致使刘洎一进到大牢当中,便隐隐操控了局面。
就算是刘德威也对他甚为忌惮……
对此,刘洎很满意。
当官不在大小,而在说话的分量,刑部尚书又如何?招惹了自己,鼓动一下御史台的小弟一顿奏疏呈上去,就能整的你焦头烂额一脑门儿官司……
若是当真有什么把柄被他捉到,非得整的你痛不欲生不可。
刘洎心情甚好,转而看向默然不语的房俊,他今日前来的目的就是看看房俊的落魄凄惨。
可是当他看到牢房当中那一桌精致的酒席……
好心情顿时不翼而飞。
搞什么鬼!
刑部的人都是傻的么?
房俊是犯人啊,是杀害长孙澹的凶手,是长孙家的死仇,是关陇集团严厉打击的对象!已然被关陇集团操纵的刑部之内,怎地还能给房俊如此待遇?
刘洎只觉得一股郁气瞬间凝结在胸口,堵的他难受非常!
治书侍御史的官职不高不低,权势极大。但是刘洎这人向来以清廉自居,拒不收受,又缺乏经营之道,虽然出身南阳刘氏这等郡姓之族,可惜一直经济并不宽裕。
以他的俸禄和族中每月分发的月例,松鹤楼动辄三五贯钱的上等酒席也不是每天都能吃的……
你房俊一个犯人,凭什么?
刘洎脸色阴郁,所有的有钱人都被他天然的视为“污腐”的那一类。否则你一个官员如何能够享受如此奢华的生活?
他盯着房俊,开口说道:“房二郎当真是悠闲,身为嫌疑重犯,尚能在牢狱之中饮酒作乐……”
话未说完,却被房俊打断。
只见房俊举起左手,神情不悦道:“你们还讲不讲究点规矩?某乃是嫌疑犯,被囚于此间牢房,那么最起码在未曾释放之前,这里都是某的地方。你们这一个两个的不请自来,来就来吧,还特么都将自己当大爷似的,还要不要点脸?”
众人尽皆恼火!
怎么说话呢?
可房俊还未说完:“……若是当真有正事也就罢了,偏偏都是屁事儿没有,敢问一句,你们是不是都闲得蛋疼?”
面前这几位顿时面红耳赤,怒火滔天!
闲的蛋疼……这话从未听过,但是闻其字而知其意,这特么是好话么?
未等几位发火,房俊指着刘洎说道:“正好,既然刘御史在此,那就不用某多事了。您一天到晚的不是都在寻找官员的小辫子,好一封接这一封的上疏,以此显示您在陛下面前的存在感么?那您就弹劾这三位吧,身为朝廷命官,自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白白领取陛下的俸禄却不干正事儿,您说是不是该弹劾?”
刘德威终于忍不住了,你特么这个棒槌不识好人心啊!
某眼巴巴的赶来,不就是怕你被动用大刑挨打受罪吗?
反过来还要讥讽于我,好没道理!
他瞪眼怒叱道:“房俊,注意你的身份!”
房俊呵呵一笑,大马金刀的坐在桌案前,夹了一口狗肉,喝了一口酒,心里忽然一动……
“前些时日,某与友人饮酒,学到了一点知识,不知诸位可想听听?”
说到这里,也不管面前几人心里怎想的,他忍着笑,起身从地上捡起毛笔,在墙上的题诗下面画了一条似狗非狗似狼非狼的东西,仰首向天,尾巴垂着……
然后房俊转身,问面前的几位:“诸位请看,此物是狼是狗?”
张允济稍稍一楞,瞬间脸红如血!
刘德威目瞪口呆,刘洎瞠目结舌,表情俱是古怪之极。
是狼(侍郎)是狗?
娘咧!
怎地骂人呢?
偏生韦义节一时未曾反应过来,下意识的仔细瞅了瞅,问道:“这哪里瞧得出来?似狼似狗,不敢辨认。”
房俊差点笑出声来,说道:“是狗!”
韦义节不解:“何以见得?”
房俊说道:“当时某也是这般问,那友人便为某解惑。他说:狼与狗有两点不同,其一,是尾巴不同,下竖是狼,上竖(尚书)是狗;其二,是它们吃食习惯不同,狼只吃肉,别的都不吃,狗呢,遇肉吃肉,遇屎(御史)吃屎……”
他指了指那条垂下来的尾巴:“所以,这是条狗!”
大牢里鸦雀无声,却有一股磅礴的怒火熊熊燃烧,似要突破天际,将房俊化为灰烬!
一旁的书吏、狱卒们个个口歪眼斜表情狰狞,死死的捂住嘴巴,差点笑得抽过去!
娘咧!
这房二得有多缺德?
在墙上画了这么个东西,便将面前一位尚书一位御史两位侍郎全给骂了……
偏生还要骂得如此清新脱俗、如此意趣高雅,一个脏字儿都没有……
房二郎,你特么的太有才了……
噗!
终于有人忍不住笑喷出来,继而赶紧死死的捂着嘴巴,唯恐承受四位大佬恼羞成怒的滔天怒火!
四个人都快气疯了!
你特娘咧!
要不要这么缺德?
刘德威脸如染血,暴跳如雷:“房俊,尔想寻死乎?”
刘洎本就与房俊有仇,此刻更是勃然大怒,戟指道:“你你你,侮辱朝廷命官,就不怕本官弹劾吗?”
刚刚骂完,眼睛看了墙壁上的那条似狼似狗的东西,冷不丁的就被那满墙的字迹吸引。
细细一看……
哎呦!
不错哦……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诗以咏志
刘洎抬头,便看到雪白的墙壁上那墨迹淋漓的诗句!
“大雪压青松……”
“青松挺且直……”
“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乍一入眼,除去这一笔字笔力雄浑、自己丰润秀美之外,词句显得过于浅白,难不成是哪位稚龄童子涂鸦之作?可是细细咀嚼一番,便发现字里行间那一股雄阔气概冲天而起,透露出坚忍不拔、宁折不弯的刚直与豪迈,彰显着不畏艰难、雄气勃发、愈挫弥坚的精神!
刘洎亦是饱读诗书的学士,愈发觉得这首诗刚劲豪阔,读之令人耳目一亮、心神震荡!
再一看最后的名款,房俊……
大唐开国初期,贞观诗坛上主要是李二陛下周围的宫廷诗人诗歌创作,承袭南朝宫体诗,用词多华藻绮丽空洞,诸如虞世南、魏征、杨师道、李百药等……
起初大多数诗人尚有刚劲质朴之作,然入帏宫廷后应酬唱和之作渐多,诗风也趋于浮艳华靡,显现了贵族化、宫廷化的倾向。以绮错婉媚为本,讲究形式和技巧,追求辞藻的华美,对仗工整,音韵和谐,但内容和题材都比较狭窄。
这一时期的诗作大多争构纤微,竞为雕刻,骨气都尽,刚健不闻。
然而房俊的诗作却别树一帜!
他的诗作甚少堆砌辞藻追求华美,往往以朴素浅白的文辞铺显出雄阔的画卷,比如《卖炭翁》,比如《赤壁怀古》,比如眼前的这首《青松》!
看似浅白直叙,便是稚龄孩童亦能提笔写就的语句,却偏偏文辞雄放滔滔混混,气势雄伟襟怀旷达,壮而不虚刚而能润、雕而不碎按而弥坚!
故此,这首诗方才给刘洎带来如此之大的震撼!
就好像一群搔首弄姿的庸脂俗粉当中,猛然跃出一位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绝世剑客,英雄气概、剑气冲霄!
好诗!
刘洎暗赞一声!
待到他再次品读一遍,愈发体会到这首诗字里行间所蕴藏着的郁闷憋屈和坚韧不拔!
诗以咏志!
这是在控诉房俊自己所遭遇的不公,表述自己哪怕大雪压身、亦要挺直脊梁的品格!
刘洎双目晶晶闪亮,在这一刻,他忘了房俊刚刚的讥讽,忘记了以往房俊施加给他的羞辱,忘记了所有的仇恨怒火……
因为他看到了能够与这首诗一起名传后世、彪炳史册的机会!
刘洎什么也顾不得了,回头吩咐跟随他前来的御史:“速速去请拓字匠人来此,要请最好的那种,无论多贵的价钱,一定要最好的匠人!”
文人都有臭毛病,但凡见到好的诗词文章,便会想着抄下来留待以后慢慢品阅。若是在岩壁石窟等处见到先哲的诗句,更会将其拓印下来,以传后世。
几名御史并未深思,只是一位刘洎这是见到好的诗作想要拓印下来,便急忙去寻拓字匠人。
韦义节当即就黑了脸……
他最初以为房俊是有招供认罪之意,可是等到笔墨纸砚拿来,才发现这厮是手痒难耐,要写诗……
写就写吧,总不能让人连说话写文章都不能吧?
可是等到房俊写完,韦义节当即就发飙了!
娘咧!
和着你是坚挺笔直的青松,我是日出即化的白雪?
这简直就是赤果果的将我写成欺压你这个挺拔之士的邪恶势力,这还了得?
故此,便有了刘德威到来之时韦义节的那一番愤怒咆哮。
现在刘洎居然要将这首诗拓印下来……
你地娘咧,你是嫌知道的人少,想要让全天地下的人都知道这首诗,都将我骂作陷害忠臣的千古奸佞是吧?
“放肆!”
韦义节也不管刘洎是不是御史了,想要弹劾你就随意,这首诗是万万不能流传出去的!
“此乃刑部大牢,尔岂敢将此间情形透露出去,还要不要规矩了?”
“规矩?呵呵!”
刘洎嗤笑一声,背负双手,悠然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房二郎乃是冠绝大唐的诗词圣手,笔力书法更是一时翘楚有大家之称。本官见到房二郎的著作心中便难以遏制爱慕之心,故此将其拓印保存,当做传家之物,于你何干?你这般心虚暴躁恼羞成怒,难不成这首诗……有何影射不成?”
韦义节气结!
何止是影射?
这简直就是指着我的鼻子大骂,甚至将我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好不好?
他终于体会到当初魏王李泰面对那一首《卖炭翁》的时候,心中是何等的沮丧悲愤,却又无能为力……
此地乃是刑部大牢,若是他铁了心的阻止刘洎,刘洎也束手无策。可是这么做又有何用途?刘洎不是白痴,刘德威、张允济等人更不是智障,不可能区区二十个字都背不下来,更何况此间尚有诸多狱卒书吏……
难不成自己能将这些人统统杀之灭口?
流传出去是迟早的事情……
刘德威与张允济脸上也不好看。
虽说房俊这首诗骂得是韦义节之流,可说到底骂得也是刑部,这二人一个是刑部的掌控者,一个是侍郎,归根究底亦是难辞其咎。
只是他们的想法与韦义节并无二致,这首诗的流传如何能够阻止得了?
怕是自此以后,刑部便要沦为天下声讨的肮脏所在……
刘洎甚为热情的拉着房俊坐下,赞叹道:“二郎之文风实乃大唐之旗帜,雄阔疏朗之中带着凛然正气,比之那些空有华美辞藻而无筋骨气魄之俗物强上何止百倍?某有幸能目睹二郎接二连三之传世佳作,实乃生平快事!”
房俊眨眨眼,心说着老东西搞什么鬼?
咱这诗就算是写得再好,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你咋又不记仇了呢?
只得皮笑肉不笑的道:“呵呵……”
刘洎拍了拍瘦弱的胸脯,老脸上正气浩荡:“所谓诗以咏志,二郎此诗之中悲壮浩然、正气凛凛,足以显示出胸中一腔正气,乃是吾辈官员之楷模!某细细观之,当有无尽冤屈蕴含其中!二郎且放心,自古邪不压正,何愁一时被奸佞构陷污蔑?某身为御史,肩负监察百官之责,定然不惜这一身皮肉亦要为二郎鸣冤张目,怎能使得忠臣蒙难、志士含冤?”
房俊愈发懵逼了……
这人不仅不记仇了,反而还要为我伸冤?
难道就是因为哥们儿“才华横溢”、“七步成诗”,这笑傲天下睥睨群伦的“惊才绝艳之才气”将刘洎这个老家伙给感动了?
房俊回头又瞅了瞅墙壁上的诗作,有些茫然。
虽然这首诗很是应景,但是要说有多么震古铄今,足以令仇人尽释前恨、纳头便拜……那也不能够啊!
这老东西搞什么鬼?
韦义节脸色铁青,怒叱道:“刘御史,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房俊一案证据确凿铁证如山,岂容你随随便便几句话便诋毁得了?若是再敢胡言,信不信本官就参你一本?”
刘洎眼皮都不抬,呵呵一笑:“本官忝为治书侍御史,生平奏本如山、参人无数,倒还真就没有几人干反过来参本官一本……要不韦侍郎您就试试?”
韦义节气得说不出话。
上奏章参人这种事,那是刘洎的本行,更是强项,他那里玩得过刘洎?
少顷,御史们便带着拓印匠人匆匆赶来。
御史台与刑部衙门距离不远,御史台以监察百官为职责,自然不许这种拓印文字收集证据的匠人。
刘洎兴冲冲的起身,指挥着匠人将墙壁上的字迹仔仔细细的拓印下来……
等到拓印完毕,先向房俊告辞,而后对刘德威略一拱手,看都不看一侧莫名其妙的张允济和一脸气愤的韦义节,快步带着御史们离去。
走到门口,刘洎低声吩咐道:“速速赶回御史台,某要立即起草奏章,弹劾刑部!”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刘洎的算计
仇恨与前程相比,那个比较重要?
这是个很难的选择,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无论怎么选都自有其道理。
那么,仇恨与百世流芳相比,那个比较重要?
这就容易选择得多了,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后者。
人生七十古来稀,等到寿数已尽命归黄泉,尘归尘土归土,什么仇恨什么友谊什么利益都将随风散去,消逝在茫茫岁月之中,再无痕迹。
几十年后,谁还会记得当年的谁谁谁跟谁有过不死不休之仇恨?
可若是能让自己的名字在死去之后仍旧在世间流传,并且是以一种“伟光正”的形象让子孙后代谨记,那才是一个人毕生所应当追求的崇高目标!
刘洎现在就打算这么办!
房俊是不是当真冤屈?他到底是不是杀害长孙澹的凶手?
在刘洎看来,这些完全不重要!
这一首《青松》,便可以奠定房俊正气浩然的形象!在大唐这个文人墨客推崇诗作如疯如狂的年代,只要有这一首诗在,即便房俊最后难逃罪责,也有大把的人认为他不过是一个皇权与门阀争斗之中的牺牲品。
房俊的未来或许是悲剧的,但绝对正面!
词由心生,诗以咏志!
试想,能够写出这样一首忍辱负重、正气浩然的诗作之人,怎么可能是大奸大恶的残忍凶徒?
当这首诗的背景是房俊现在所受到的遭遇,必将成为一桩脍炙人口的美谈传遍天下,流传后世!这是一个忠臣义士蒙受冤屈的故事,是民间最最受到欢迎的版本!
若是自己能在其中扮演一个不畏强权、耿直刚正、一心为了洗刷忠臣冤屈不惜官职性命的御史形象,毕竟伴随这个故事被天下人所传唱!
与之相比,与房俊的那一点点仇恨算得了什么?
刘洎越想越是兴奋,脚步轻快,一路飞奔回御史台,将心腹御史全部召集起来,秘密研究着如何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施,如何将每一步动作都尽善尽美……
*****
如何操作《青松》这首诗使得自己从中受益并且利益最大化,这需要好生绸缪一番,但是最紧要的就是将这首诗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出去。
若不能让这首诗天下皆知,若不能让房俊的“冤屈”震动天下,刘洎又怎么从中得利?
当即,刘洎便将这首诗的拓印版本送去京兆府……
即便房俊不在,京兆府当中依旧是房俊一系当家。诸如少尹独孤诚之流,摄于房俊的威势,哪怕房俊身陷囹圄亦是循规蹈矩,不敢稍有半点行差踏错。
这个时候神气一把倒是容易,可一旦房俊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谁敢去直面他的怒火?
杜楚客得到房俊的托付,正带着王玄策与李义府等人绸缪大事,希翼与此事一旦发动便能震荡朝局,转移人们的视线。当刘洎找上门的时候,杜楚客也有些发愣。
等到刘洎将自己的想法道出,杜楚客愈发懵了……
这人不是与房俊素有仇怨、颇为不和么?
怎地吃错了药,居然开始为房俊奔走呼吁了?
不过杜楚客到底老成持重历经风雨,稍一琢磨,便立刻吩咐新一期的《贞观周报》将这篇诗作刊登出去,不管刘洎有什么谋算,总之是对房俊有好处的,何乐而不为呢?
简简单单就是一首诗,没有任何旁白,更无任何鼓动。
《贞观周报》的发行量越来越大,受众也越来越广,几乎是大唐所有大规模的繁华城市之中都有销售。而房俊的名气现在更是家喻户晓,尤其是他在诗词之上的“造诣”早已登峰造极,即便是那些文坛泰斗们酸溜溜表示不屑,却并不妨碍民间大受欢迎。
作为《贞观周报》的发起之地,长安城中几乎是一夜之间便在大街小巷传颂着这首刚正雄迈的《青松》……
老百姓最喜欢看的故事就是那些忠臣先遭蒙冤而后雪耻、义士侠肝义胆快意恩仇,而作为观众百姓眼中“万家生佛”的房二郎,妥妥的更是忠臣的代表!
能够打击门阀世家、维护平头百姓的大臣不是忠臣是什么?
敢于向元氏那样的豪族发起审讯、为几十个惨遭屠戮的无辜少女伸冤雪耻的大臣不是忠臣是什么?
能够在西域血战突厥狼骑、在江南平定山越叛乱、在海外扬威异域开疆拓土,不是忠臣是什么?
这样的忠臣,怎可能是杀人凶手?
房二郎手上沾满鲜血、握着无数人命,可哪一条命不是番邦异族?
况且可是那长孙澹先要借着廷杖之机谋害房二郎性命啊……
这样无德无品又凶残狠厉的人,死了岂不是正好?
翌日一早,长安震动!
无数长安城内、城外、关中诸县的百姓自发的汇聚到刑部衙门之前,人头攒动摩肩擦踵,将刑部衙门门前的大街围拢得水泄不通!
不过百姓表现得非常克制,嘁嘁喳喳的汇聚与此,却绝无过分之举动。
现如今圣君临朝、贤相佐政,只是偶尔有一二奸佞残害忠良,陛下被蒙蔽而已。大家汇聚于此不过是想要引起陛下重视,亲自过问房二郎一案,不至于使得忠臣蒙冤、奸佞得志!
可满朝上下,谁敢轻忽视之?
宿卫宫城的禁卫唯恐民众冲击皇宫,全服盔甲严阵以待;左右武侯、京兆府巡捕悉数出动维持秩序,各卫大营严谨兵卒进出,长安全城戒严!
长安震动,朝野震动!
皇宫中的李二陛下闻听之后脸色阴翳难堪!
身为皇帝,最怕的是什么?
不是山贼肆虐,清剿不宁;不是臣子谋逆,祸起萧墙;更不是外敌寇边,大战将起……
而是民心不在,民怨沸腾!
没有人比李二陛下更看得清楚民心的力量!
孟子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君以此思危,则危将焉而不至矣?”
李二陛下更想起魏徵当初的那一道《十思疏》有一句话:“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
得民心者得天下!
何以区区一个房俊的官司,便能牵动这许多毫无瓜葛的百姓为其振臂而乎、啸聚京师?
无非是刑部所为引起民愤而已。
可即使如此,李二陛下也感受到来自于那些手无寸铁、身份低微的寻常百姓的力量!这些看似低贱的“蚁民”,却正是大唐繁荣昌盛之根基!自己心心念念的打击世家门阀、扶持寒门士子,不就是为了争取天下占据绝大多数的寻常百姓,从而使得自己得到更为强大的助力,摆脱世家门阀的钳制威胁?
李二陛下深吸一口气,吩咐左右内侍道:“即刻前往政事堂知会诸位宰辅一声,让他们替朕拟旨,停止刑部单独审理房俊一案,由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推事!”
“诺!”
内侍匆忙赶到政事堂,将皇帝的旨意传达给诸位宰辅。
政事堂中的诸位宰辅、参知政事正自被刑部衙门被围之事弄得惊疑不定,正在商议是要采取怀柔策略严加防备渐渐疏散,还是动用武力直接采用暴力措施进行驱散……
大致上,多数人都同意前者。
就算是那些向来不将“蚁民”放在眼中的世家子弟,此刻也不得被这些蚁民聚集起来所显露的力量所震撼,再联想不久之前被一群愤怒的百姓冲击府邸、一把火烧得精光的道德坊元家,谁敢动用武力强制驱散?
一旦这些民众被激怒,那就是一场席卷关中的灾难……
京畿动荡,帝国飘摇!
谁能承受如此责任?
向来强势的长孙无忌因为在家为儿子守灵,从而并未出现在政事堂。受到皇帝旨意,房玄龄、岑文本等人当即命门下省官员拟订圣旨,呈递刑部。
然后命令长安城中各支部队严密布控,放置民众趁乱冲击坊市,责令京兆府负责进行疏散……
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致使整个长安城风声鹤唳!
也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我要认罪
长安城中百姓汇聚与刑部衙门,后堂里的韦义节惊惧交加、焦头烂额!
什么时候这些蚁民如此胆大了?
这可是天子脚下、京畿重地,居然因为一个房二便能汇聚起如此之众的百姓,难不成这刑部衙门即将上演不久之前道德坊元家的那一幕?
只要想想这个后果,韦义节就不寒而栗……
房俊该死!
没事儿你写什么诗?
又惊又怒的韦义节指使狱卒将那面墙壁上的自己统统铲掉!可到底也仅是眼不见为净而已,刘洎指挥着一帮御史大肆宣扬房俊的这首诗,《贞观周报》更是大张旗鼓的刊登出来。这首《青松》长了翅膀一样迅速在关中流传,甚至已经开始传向天下各州府县……
一首慷慨刚正的诗篇,一个忍辱负重的忠臣……
这简直就是世间最受欢迎的话本,只是不幸的是,在这个话本里刑部以及他韦义节成为了陷害忠良、残忍狠毒的大反派,已然是骂声一片、人人喊打!
韦义节跌坐在椅子上,脸色灰败。
就算这一次能够将房俊定罪,关陇集团大获全胜,他韦义节也注定要身败名裂,最终被关陇集团抛弃,去独自承受来自民间和皇帝的怒火……
这是一个务必重视名誉的年代,不管你私底下干了多少龌蹉阴私的坏事,亦要一脸正气标榜功德,起码在脸面上要保持住正面形象。
若是声名狼藉,别说做官不成,便是商贾平民都瞧不起你……
“韦侍郎,房俊要招供!”
一个狱卒脚步匆匆气喘吁吁的跑来,大声禀告。
“嗯?”
韦义节陡然一愣,随即大喜!
只要房俊招供,那么外间一切的传言都将不攻自破!
什么忠臣,什么诬陷,那就全都不存在!
若当真是咱诬陷好人,那为何既没有威逼利诱、有没有严刑逼供的情况下,房俊已然愿意招供?
韦义节“腾”地站起,他也来不及思索房俊因何要招供,赶紧吩咐道:“快快快,文房四宝都带上,随本官前去大牢!”
“诺!”
韦义节一马当先,带着一大群狱卒书吏呼呼啦啦径自前往大牢。
对面的值房内,张允济自然将这边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心底亦是忍不住狐疑,这房俊搞得是哪一出?咱都明确表态定然会保他不被严刑逼供,只要这么一直坚持下去就行了,就算最后依然免不了被定罪,可还是能凭借这一首《青松》留给世人一个被逼迫陷害的正面形象。
只要名声还在,异日东山再起非是不可能。
可房俊现在居然要招供……
张允济想了半晌,也想不出房俊搞什么鬼,当即招呼书吏给尚书刘德威送个信儿,自己则匆匆赶去大牢。
刘德威得了张允济的报信,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亦起身前往大牢赶去……
韦义节匆忙来到大牢,见到房俊正趴在床铺上,两个郎中正为他臀后的伤处敷药。好歹是从二品高官,又是当朝驸马、宰辅公子,哪怕就是判了明日斩立决,今日亦要给其治疗伤患。
同殿为官,这一点起码的尊重还是要给的,哪怕心里其实不情愿恨不得掐死房俊,面上也必须做出这个姿态来显示自己的胸襟气度……
身在官场,就得控制自己的情绪,快意恩仇什么的,注定无缘。
胸中火气压制,脸上挤出笑意,韦义节一脸关怀之色:“二郎的伤势可曾愈合?”
房俊见到韦义节这副虚伪的嘴脸,恶心得想吐。你特娘咧心里指不定想怎掐死我呢,有必要笑得这么灿烂么?
敷衍道:“还成,一时半会儿的死不了。”
韦义节:“呵呵,那就好,那就好。”特么早死早托生,就别留下来祸害人了好不……
指使书吏将笔墨纸砚放在桌案上,韦义节笑道:“狱卒说,二郎终于想通了?哎呀,这才对嘛!说实在话,本官对二郎之人品才学那也是仰慕已久,只是一直未曾亲近几分,引为憾事。本案证据确凿,就算本官想要网开一面亦是无法,总归要维护司法公正、弘扬刑部权威……二郎乃是一时之俊杰,自然识得实务,即便是俯首认罪,顶多亦不过是一个降职降爵的局面,难不成还当真能让你给那长孙澹抵命不成?以二郎之卓越能力,不消得三五年,定然东山再起,官复原职亦非难事。”
房俊嘴角一挑:“呵呵……”
扯你特么娘滴蛋!
杀头倒是当真不会,这个世界是讲究出身、讲究地位的,固然长孙澹乃是长孙家嫡子,可是自己这个驸马以及房玄龄儿子的身份却是要高出不止一筹。再加上陛下的维护,绝对不可能判处一个“斩立决”。
他现在还不知外边有诸多百姓已然自发的来到刑部集会示威,这种情况下,打死韦义节等刑部官员亦不敢将房俊判处一个死罪……
可是还想着降职降爵,官复原职?
骗鬼呢!
只要自己供认不讳,那就是政治生涯当中一个永远也不能抹灭的污点。上辈子就是小官僚的房俊比谁都明白这个污点有多么重要,一个杀人犯还想在官场当中厮混?
扯蛋么……
韦义节啧啧嘴,无奈的闭嘴。
他也觉得自己的说辞空洞乏味,骗骗小孩子还行,在房俊这等封疆大吏面前,这般说话反而显得自己很低能……
只好干脆说道:“本官亦有情非得已之处,二郎若是痛快的签下认罪书,咱们两相得益,彼此都自在。若是二郎继续抵抗,说不得本官就得大刑侍候……本官讨不了好要承受上司的怒火,二郎也要遭受皮肉之苦,何苦来哉?”
他得吧得吧说得口干舌燥,却发现房俊微眯着眼似乎要睡着了……不由得大为恼火。
特么不是你自己要求拿来纸笔写下认罪书的么?
韦义节干脆闭上嘴巴。
房俊眯着眼,掏了掏耳朵,嘀咕道:“这两天心情不爽利,大抵是上火了,耳朵都有些挺不真切,旁人说话,某这边却是嗡嗡嗡的放佛苍蝇乱飞……”
韦义节一张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恼火的恨恨瞪了房俊一眼,拂袖而去。
他待不下去了,这棒槌明显就是在消遣自己。谁都有三分血性的好吧?就算他心心念念想要尽快拿到房俊的认罪书,也犯不着这般被人奚落消遣!
面子搁不住啊……
可他刚刚回身走到门口,便见到刑部尚书刘德威和右侍郎张允济一前一后赶来。
韦义节微微愕然,只好收住脚步,对刘德威拱手施礼,说道:“下官见过刘尚书……不知尚书至此,所为何事?”
外面正聚集着一大群百姓,您这位刑部尚书不好生稳定住那些百姓的情绪,跑到大牢之中来做什么?
虽说这件事情肯定要算到自己头上来,但是作为刑部尚书,您也是直接责任人好不好?
刘德威哼了一声,对韦义节视而不见,径自在他身边走过,来到牢房之中。
你这小王八蛋害得老夫在陛下面前没脸,现在又眼瞅着激起民变摊上大事,还有何必要给你脸面?
张允济紧随其后,看着韦义节难堪的脸色,呵呵一笑,揶揄道:“某陪着刘尚书来看看,谨防有人狗急跳墙,狠下辣手严刑逼供,呵呵……”
自韦义节身边走过,追着刘德威进入大牢。
韦义节脸色铁青!
娘咧!
都等着看我的笑话是吧?走着瞧!
有心想走,却又觉得不妥。房俊应当是有心思要签署认罪书的,否则使人要来文房四宝做什么?自己一走倒是眼不见为净,可若是刘德威和张允济撺掇着房俊改了主意,岂不是大事不妙?
想了想,韦义节又折返回来。
不能让这两个老东西使坏,坏了自己的大事……
刘德威进到大牢之内,笑呵呵的看着趴在床铺上的房俊,问道:“二郎伤势可曾好些?”
房俊不待见这个左右摇摆毫无立场的刑部尚书,从床榻上缓缓起身,瞅了瞅桌案上的文房四宝,冲一位书吏点点头:“研墨!”
刘德威微微一愣,看了看桌上的笔墨纸砚,心说这房俊是要干啥?
“诺!”
那书吏赶紧上前撸起袖子,自水罐中将清水倒入研台,捏着墨块以略微倾斜的角度缓缓旋转轻轻研磨,而后将研好的墨汁推入砚池……动作规范,赏心悦目。
房俊赞道:“手艺不错!”
那书吏笑道:“多谢二郎夸赞!您请!”
松开墨块,退在一旁,心中颇为自豪。眼前这位可是大唐有数的几位字体大家之一,能够为其研墨,亦算是一种荣幸,更何况还得了一声夸奖?
房俊右手执笔,左手拢住右手的衣袖,在砚池当中蘸满了墨汁,看了看桌上铺好的雪白宣纸,略一沉吟,叹道:“这纸张……有点小了。”
书吏微微一愣。
这话……怎地听起来这般耳熟?
待见到房俊四下打量之后悠然转身,向着那面昨日刚刚铲去自己的墙壁走去……书吏猛然惊醒!
娘咧!
这棒槌莫非又要搞事情,来一首题壁诗?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狱中题壁
韦义节看着房俊拎着毛笔走向那面刚刚被铲去自己的墙壁,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此刻刑部衙门之外的那些百姓因何而来?
还不就是因为房俊昨日的那一首《青松》闹腾的!那首诗一出,便予人一种忠臣遭受构陷、好人惨被迫害的感觉,再加上房俊在民间一贯良好的名声,直接将刑部、将他韦义节推到反派地位上……
现在瞅着房俊这与昨日如出一辙的架势……
你特么还要写诗?
韦义节当即就疯了,厉喝道:“房俊,你想要干什么?”
房俊回头瞅了他一眼,笑呵呵说道:“干什么?认罪啊,你不是一心想要某的认罪书么?那某就写给你。”
韦义节心说你当我是傻子么?
“纸!桌案上有纸,何以非要往墙壁上写?”
“呵呵,某害怕若是写在纸上,有人会将某的供词改动。写在墙上好哇,字迹大,谁都瞧得清楚,某就这么瞪着眼瞅着,即赏心悦目,又能防备被人篡改……多好?”
韦义节快要气死了,好你个锤子啊好!
你这是写认罪书的态度吗?
分明是没安好心!
他怒喝道:“来人,来人!将笔墨纸砚都给本官撤走!”
他宁可不要房俊的认罪书,也绝对不能让房俊再写出一首《青松》那般的诗作。一首《青松》已然让他名誉扫地,若是再来一首,岂不是自己的名字要跟庆父、梁冀之辈并列,青史彪炳遗臭万年?
当即便有狱卒冲了进来,可是见到尚书刘德威亦在,便犹犹豫豫的停住脚步。
房俊看向刘德威:“刘尚书,某这认罪书可否写在墙壁之上?”
刘德威心说你写个屁的认罪书,要写认罪书何必搞出这许多幺蛾子?不过若是房俊当真写出一首《青松》那般的诗作,他倒是乐见其成。
倒不是因为他有多么仰慕房俊的文采……
现在刑部成为众矢之的,固然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韦义节,可是他身为刑部尚书亦是难辞其咎。被架空这种事情说说可以,但若是当真追究责任,他也跑不了。
只要房俊能够用诗作将矛头对准韦义节,将民间和朝中所有的火力都给吸引道韦义节身上去,他的压力将会大大减少。
只是依着陛下的意思,房俊的认罪书最好还是写下来,这样一来铁板钉钉,便会有多的韦义节同党见到大势已定,迫不及待的蹦出来……
反正不管房俊些什么,刘德威都是没有意见的。
便点头道:“想写就写,何曾有过律法规定认罪书要以何种形式来书写?”
一旁想要上前来阻止的狱卒尽皆止步。
尚书亲自发话,谁还敢拦?
韦义节脸色铁青,却也无奈。只能寄希望于房俊不要搞事情,你就老老实实的认罪得了,大家都消停……
说起来有刘德威和张允济这两个老混蛋拦着,始终未能对房俊严刑逼供,实在是一个错误啊……
房俊笑眯眯的点点头,觉得刘德威这个“想写就写”好像还有深意。不过这个时候他也没多想,就想着好好的给韦义节填填堵,顺带着也给刑部填填堵……
别说什么被架空的说辞,反正老子现在身在刑部的大牢,你们刑部哪一个人也摆脱不掉责任!
回头面向墙壁,这次倒是不用诸多思考,想要写什么都已经想好了,一手执笔,一手捧着砚台,提笔便写。
连题带跋一共三十多个字,一挥而就。
稍稍退后一步,房俊上下打量,甚为满意。难怪古人大多喜欢在墙体崖壁之上题诗留句,这般写下来的字体有着纸张之上很难写出来的气势!
架构雄阔,铁划银钩!
房俊回头得意洋洋的看着刘德威,问道:“刘尚书请品鉴一番,某这一笔字可还入得法眼?”
刘德威看着墙壁上这首七言绝句,眼皮子跳个不停,居然一时无语……
张允济呆愣愣的看着这首诗,心中暗暗对房俊竖起大拇指!
惊才绝艳、诗才天授,莫过于此!
韦义节则是脸色惨白、瑟瑟发抖,额头布满虚汗。
完了,完了……
若说昨日的《青松》乃是一个遭受迫害的忠直之臣在牢狱之中发出的感慨,那么今日这一首诗,便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盖世豪雄面对诬陷残害所迸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呐喊!
整首诗出语铿锵顿挫,气势雄健迫人!
堪称大唐立国以来少有之名作,这已然不仅仅是足以传扬天下那般简单,即便是千百年后人们念起这首诗,照样还是会敬仰不已、壮怀激烈!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韦义节失魂落魄,口中喃喃念道……
特么的房二,太缺德了啊!
你想当张俭、杜根,自去便是,何必将某骂作奸佞祸国之宦官?
这首诗以用典开题,引用东汉末年因反对宦官和邓太后而遭迫害的张俭、杜根的典故,分明就是借占喻今。论古即为喻今,喻今寓于论古,用张险、杜根的事迹来彰显他房俊的铮铮铁骨与浩然正气,来叱责他韦义节的阴险邪恶与奸臣作风……
韦义节眼珠子都红了,恶狠狠的瞪着房俊,恨不得扑上去将这个黑脸的棒槌一口咬死!
这诗写得……太狠了!
还让不让人活了……
房俊对自己的作品似乎甚为满意,见到三人尽皆不语,便又忍不住问刘德威道:“刘尚书?就算是惊叹与在下之才学,也用不着这般震惊吧?来来来,您是前辈,来给某评鉴一番,看看可有斧正之处?”
刘德威气得想骂人!
你想写诗骂韦义节就尽管骂好了,为何偏要这般扩大火力范围,将吾等尽数都给骂进去?这首诗里头已经不是骂某一个人是奸佞,而是将范围扩大到所有刑部官员,他这个刑部尚书更是首当其冲!
兔崽子,太损了……
再者说了,我是出身世家不假,也是前辈不假,可我是什么前辈?半辈子戎马生涯,靠的是下马挥刀、上马提槊跟着高祖皇帝打江山,我会这些诗词歌赋么?还给你斧正,我斧正你娘个腿儿……
刘德威气得不轻,一甩袖子,忿忿离去!
韦义节失魂落魄,此间与他不和者众多,这首诗流传出去是必然的,现在想要将墙壁铲干净也来不及……
随他去吧,爱咋咋地行不行?
他已经预见得到,就算是房俊因为证据确凿而丢官罢爵甚至充军发配,他自己这条官路也算是走到了尽头。哪怕他此番都是为了家族利益而赤膊上阵,名声坏了,哪里还值得家族倾泻资源重点培养?
莫说刑部尚书的职位已然不可能,便是闲散职位怕是也依然不可求……
牢房之中一下子清净下来,人走了大半,只余下张允济笑嘻嘻的留下来,跟房俊说着闲话。
房俊也烦他,如同这般立场不坚定风吹两边倒的货色,怕是谁也不能对其有所好感。可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好歹人家屡次帮着自己阻止了韦义节用刑,也说不出撵人的话……
便随意的敷衍着。
张允济眼珠转了转,回头对牢房内的狱卒说道:“都出去吧,本官有话要跟房二郎说。”
他带来的几位书吏倒是退了出去,可几名狱卒却相互瞅瞅,犹豫着没有挪动脚步。这些都是韦义节的人,早就得了吩咐,不许房俊与外人私下接触,以防串供。
此刻如何敢走?
张允济顿时瞪眼道:“怎地,本官说话不好使?”
几个狱卒吓了一跳,苦着脸:“不敢不敢,下官只是……”
张允济喝道:“是个屁!速速退去,否则就算是韦侍郎护着尔等,本官也尽有方法处置尔等,信也不信?”
信!谁敢不信?
好歹也是刑部的三号人物,而且自从房俊的这两首诗一出,谁都看得出来韦义节的名声怕是彻底坏掉了。坏了名声的官员哪里还有前途可言?更别说房俊的背后还有尚未发动的陛下和房玄龄……
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但是雷电交加的时候也容易挨雷劈……既然韦义节这颗大树看似要随时倒塌,若是继续死死的抱着,说不得就能将自己也给连累了……
几名狱卒唯唯诺诺的退出去了。
张允济这才靠近房俊一些,小声说道:“刘尚书有句话要某交待二郎,陛下那边已然准备妥当,二郎尽可签下认罪书……”
房俊微微一愣,这位居然跟刘德威搭上了线?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
刘德威给韦义节给架空了,想要重新夺回刑部大权,那就必须有一个在刑部当中有地位的官员全力支持。而跟韦义节不对盘、并且临阵反水的张允济自然就是最佳人选。
两个被韦义节架空的无能之辈组成了“失意者联盟”……
可是陛下让我签下认罪书是怎么回事?
什么叫“陛下那边已然准备妥当”……
稍稍思索,房俊顿时恍然。
我勒个去!
搞个半天李二陛下根本就没有捞他出去的想法,而是让他干脆认罪,好诱使那些隐藏在韦义节身后的人物露出头来,好方便他一网打尽?
娘咧!
李二你也太没义气了!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二爷,求您别写了……
张允济低声说道:“非是陛下甘愿让二郎认罪,实在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为之。刑部收集诸多证据之中,别的尚且好说,可是那块玉佩却着实无法解释……既然不能从法理上还二郎一个清白,何如趁此机会,将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等处暗中襄助韦义节的官员一网打尽,还大唐一个朗朗青天?如此,二郎即便深受冤屈,亦是有仇报仇,得偿所愿……”
房俊很想大骂一句:我得偿所愿个锤子!
和着李二陛下一直闷不吭声,打得却是这个主意?
按理说这个主意不错,一旦房俊认罪,那些隐藏在幕后的大佬们必定认为大局已定,纷纷跳出来痛打房俊这条落水狗,正好被李二陛下挨个揪住,算是捉住了痛脚,往后必然好生整治。
至于房俊也大可不必担心,“斩立决”什么的自然不可能,大不了就是充军发配。以房俊的地位和才能,加上皇帝心怀愧意之下的扶持袒护,不须个十年八年便能再次重返中枢,成为宰辅是不可能了,但是权倾一方绝对不成问题。
不可谓不老谋深算。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若是不已房俊的认罪为代价,房俊还是觉得挺不错的……
但现在让他凭白蒙受污点,他如何甘心?
可是他也知道,这块蹊跷到了极点的玉佩已然成为他的死穴,别说外人无法在此点上给他脱罪,便是他自己都莫名其妙解释不清……
这块玉佩怎地就到了长孙澹的手里,临死还要死死攥住?
见鬼了……
这番话刘德威不跟房俊说,而是交待给张允济,亦可看出刘德威现阶段正在极力拉拢后者,这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功劳。事情办得好了,李二陛下论功行赏的时候自然少不了张允济的一份好处。
张允济将刘德威交待的话语说完,轻声道:“二郎自可慎重考虑,只是本关以为,既然是陛下的旨意,您也无需担忧,反正陛下还能亏待了你不成?呵呵,本官先行告退。”
言罢,起身脚步轻快的离去。
留下房俊在牢房之中长吁短叹,一脸不甘……
少顷,叹息一声,下定决心。
那块玉佩……实在是无法解释的存在。想要指望李二陛下干预司法直接下一道圣旨是不现实的,在李二陛下眼中,任何人的地位都没有朝局的稳定、政策的延续来得重要。况且就算李二陛下愿意为了他坏了法度干预司法,圣旨下到门下省,大抵也会被那帮自诩一身正气绝不屈从于皇权的官员们封驳回去。
毕竟门下省的长官可是那个“人镜”魏徵……
一块玉佩,就将自己的宰辅之路尽皆斩断了么?
房俊心中郁闷无比,这特么的玉佩就算是长了翅膀也解释不通啊,难不成是学会了孙猴子的分身术?
娘咧……
再次叹息一声,房俊招手道:“速速将纸笔拿来,某要招供认罪。”
就这么地吧……
虽说以后想要官至宰辅是千难万难,可世事无绝对,谁知道朝局最终会向何种方向发展?万一以后李承乾继承了皇位,政事堂里主政的又是马周这等亲近之人,说不定也会推举自己成为宰辅呢……
新潮起伏,思虑万千。
可是等了半晌,纸笔还是没能拿来……
房俊本就心中郁闷至极,这下更是恼火,狠狠一拍桌案,喝道:“人呢?还不速速将纸笔拿来,难道要等某拆了你这刑部大牢不成?”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噗通”“噗通”两声。
房俊回身,便见到两名狱卒跪在自己身后,一脸纠结忧伤……
房俊愕然:“尔等这是作甚?”
其中一个狱卒咽了咽吐沫,哭丧着脸,哀求道:“房二郎……房二爷!小的求求您,咱不写了成不成?”
房俊:“……?”
特么我耳鸣了么?
你们不就是迫害我要我认罪的大反派么?怎地现在我要认罪了,你们反而不让我认了?
另一个狱卒忐忑道:“房府尹……您就饶了咱们吧!咱就是一小小的狱卒,在您眼中就是蚂蚁一般的存在,您何必跟咱们过不去?”
房俊愈发懵圈了:“这话说的,某何曾为难与尔等?”
身为后世穿越者,本身就有着这个时代所不曾存在的“人权”意识,固然不可能所谓的人人平等,但是绝对没有这个时代等级分明、残酷压迫的阶级思想。
第一个狱卒苦着脸:“那啥……您左一次右一次的拿纸笔,可您一次认罪书也没写……不仅不写,您还总是写诗……韦侍郎已经快疯了,千叮咛万嘱咐吾等再也不给您拿纸笔……您也别骗我们了,您根本就不能写什么认罪书,又想写诗了是吧?房府尹,房驸马,房二爷,求求您,可怜可怜我们,别写了……”
房俊:“……!”
特么的,难道这就是“狼来了”的大唐版本?
另一个狱卒也快哭了,哀求道:“房府尹,可怜可怜咱吧,咱家中上有九十岁的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婴孩,万一丢了这份职务,一家老小可就得饿死了……”
房俊很想大喊一声:老子是真的特么想写认罪书啊!
可是看看面前两个狱卒一脸的“你说什么我也不会信”的模样,房俊只能默然无语。
特么想写认罪书也这么难啊……
*****
严寒的冬天渐渐远去,自北部山脉吹来的冷风一天暖过一天,关中八百里秦川山河壮丽,一切都萌发着蓬勃的生命力。
春闱已然在即,各州士子汇聚,再加上前往刑部抗议的民众,整个长安城内人头攒动,气氛渐渐凝重。宿卫宫禁的禁卫、镇守京畿的军卫、维护治安的巡捕……一队队军卒在城内往来穿梭,整齐的步伐如同一阵阵闷鼓敲在人们心头,一阵阵发紧。
朝廷各部尽皆运转起来,加班加点,没有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士子、百姓、商贾……百万人口汇集在城内,稍有疏忽便是足以震动帝国的大事,谁敢轻忽怠慢?
长乐公主的车架便在满街兵卒的巡逻当中驶入房府……
后堂,高阳公主和晋阳、衡山两位小公主见到一身道袍的长乐公主,顿时便红了眼圈。
晋阳公主扑倒长乐公主怀里,悲呼了一声“姐姐”,便嘤嘤哭泣起来。
长乐公主微微叹息,素手轻抚晋阳公主的头顶,柔声劝道:“兕子何必自责?房驸马固然身陷囹圄,可是父皇到底还是爱护他的,必然不会让他受到太多委屈。何况还有房相在呢,不必担心。”
对于兕子与房俊之间的感情,有些时候她也颇为费解。
父皇子女众多,大多数公主都已成亲,驸马有十几个。可为何偏偏兕子就能与那个黑脸的棒槌这般亲近呢?就是因为房俊会时不时的领着兕子玩耍,哪怕被父皇责打喝骂也无所谓?
高阳公主轻敛裙裾,盈盈下拜:“漱儿见过姐姐。”
礼不可废。
其实说起来,自打成亲之后,她与长乐公主的关心亲近了许多。以往在宫内的时候,她虽然颇受李二陛下关爱,但是自然无法与掌上明珠一般的长乐和晋阳两位公主受宠,心中难免有一点小小的嫉妒……
但是成亲之后,这点嫉妒早已烟消云散。
在之前,高阳公主对于自己的亲事是十万分不满的……
房俊那是什么人啊?木讷、愚笨、唯唯诺诺,出了一副结实的身板之外,哪里有半分男儿气概?相貌虽说不差,但是与高阳公主理想当中的翩翩君子更是天差地远,妥妥的一个黑面神……
然而自从骊山行宫的“犯阙”事件之后,高阳公主算是对房俊的印象有了彻底的翻转……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玉佩!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风流倜傥有什么用?
翩翩君子有什么用?
若是让高阳公主自己选,那宁愿选这个一张黑脸、脾气棒槌的黑面神。
因为在她最最恐惧最最无助的时候,正是这个黑面神单枪匹马的追上来,将她在面临突厥人的残酷折磨的时候拯救出来……
这个时候她才明白,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不需要男人如花美颜,不需要男人风度翩翩,不需要男人才气纵横,只需要在你有危险有困难的时候,这个男人会毫不犹豫的站在你的身后,替你面对一切险厄,哪怕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
在那之前,她很羡慕长乐公主。
长孙冲长得帅气,才华横溢,性格温润,出身高门……简直就是高阳公主心目中最理想的夫婿人选。所以当父皇给她赐婚房俊的时候,她才会那般失落、伤心,甚至负隅顽抗。
可是从那之后,渐渐接近、了解房俊的高阳公主才陡然发现,原来不仅自己对房俊的看法是错的,天底下所有人都是错的!
这哪里是一个棒槌?
分明是惊才绝艳、文武双全的璞玉好么……
在那一刻,她再也不羡慕长乐公主了。
长孙冲又怎么样?
还不是被房俊想锤就锤,想揍就揍,锤完揍完还一点毛病都没有……
没有了嫉妒,没有了攀比,关系自然融洽起来。长乐公主性子恬淡雅致,很是愿意跟妹妹们亲近,双方便是越走越近。待到长孙冲因谋逆而流亡天涯、长乐公主与之和离,两人越发的亲密无间了。
长乐公主安抚了晋阳公主,上前拉着高阳公主的手,轻声说道:“漱儿也不必担心,就算房驸马此番要遭受一些刑罚,以他的才智能力,东山再起亦是早晚之事。况且他性子暴躁,若是能够经过此事稍作磨砺,亦非因祸得福?”
高阳公主轻轻擦拭一下眼角,展颜笑道:“还是姐姐会宽慰人……快来,咱们到炕上坐。”
一手拉着长乐公主,姐妹四个便脱掉鞋子,到炕上围着炕桌坐了。
自有侍女奉上香茶糕点。
高阳公主本就对房俊的前程不感兴趣,她所担忧的只是房俊是否在刑部大狱当中受罪。以往传说的那些刑部大狱之中恐怖的诸般刑具,听着都让人不寒而栗,若是都使唤到房俊的身上……
想想都让人毛骨悚然,怎么可能不担心?
至于前程,那有什么可忧心的?
只要父皇还在,就算房俊被一撸到底也没什么大不了,自己前去求求父皇,再加上兕子也必然会帮着说话的,现在又多了长乐公主和衡山公主,父皇必然不忍,随便给房俊个一官半职,立下几分功劳,用不了多久便又能官复原职了……
她还是天真了一些,缺乏对于官场规则的足够了解。起码武媚娘就比她担忧得多,想要官复原职,哪里有那么容易?“杀人犯”这个污点,就算不能摧毁房俊的政治生涯,也必然是无法掩盖的瑕疵,或许能够主政一方,但若是想要登台入阁宰执天下,那是再也休想。
火炕烧得滚热,屋子里封闭也好,没过一会儿,长乐公主身上的寒气尽祛,莹白的脸蛋儿微微泛起红晕。
她将披在外面的一件貂皮坎肩脱掉,露出盈盈一握的腰肢和瘦削单薄的香肩……
高阳公主便幽幽一叹,伸手过去揽住姐姐的细腰,满是怜惜的说道:“姐姐又清减了呢,何必每日里穿着这道袍,吃斋念佛的苛待自己?”
长乐公主微微一笑,伸手拍了高阳公主的脸蛋儿一下,微嗔道:“瞎说什么呢?吃斋念佛是修身养性,怎么能是苛待自己?”
一旁的晋阳公主小手托着下巴,无精打采的样子,看着两个姐姐说话,闷闷的叹了口气,忧心忡忡的说道:“长乐姐姐是心甘情愿的吃斋念佛,自然不觉得苦。可姐夫最是喜欢吃肉喝酒,现在在大牢里头定然什么也吃不到,还要被那帮可恶的狱卒抽鞭子,姐夫一定也瘦了好多……”
说着,明亮的大眼睛就渐渐的蒙上了一层雾气,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样子……
高阳公主张了张嘴,忽然觉得好羞愧。
夫君身在大狱,怎地感觉自己这个妻子还没有兕子这个小姨子对夫君的担忧牵挂更多一些?
这个……有点难为情了啊。
高阳公主有些心虚,难道是自己对夫君并不在乎?
亦或是……兕子对夫君的在乎比自己更甚?
一想到这里,高阳公主烦躁了,狐疑的看着小脸儿皱成一个包子忧心忡忡的兕子,不知道说啥好……
这个……应该不会……吧?
长乐公主素手捏了一块糕点,放入樱唇小小的咬了一口,轻轻咀嚼,问道:“我只是听说了房驸马之事,但是具体的情形却不慎了解。长孙澹又不会是房驸马杀的,不过是被人陷害而已,按说有父皇和房相在,房驸马不至于有多大的事情吧?”
长乐公主与所有人的想法一样,认为房俊既然已经将长孙澹……折腾得那么惨,想必是出了心头一口恶气,又怎么会去杀他呢?若是想要杀掉长孙澹,那也应当是默不作声将长孙澹先放掉,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猝下杀手才对。
而这也正是房俊想要别人猜测的……
衡山公主自打长乐公主到来之后一直没插上话,这时候急忙抬起手:“姐姐,我知道!”
长乐公主莞尔一笑:“那小幺就给姐姐说说呗。”
“嗯嗯!”
衡山公主大为兴奋,来到长乐公主身边依偎着她香软的娇躯,大声说道:“本来没什么的,但是姐夫将兕子姐姐送给他的那块玉佩遗落在了现场,而且就在长孙澹的手里抓着呢,所以姐夫就无法洗脱嫌疑啦!”
三位公主一母同胞,都与长孙家有血缘关系。可是无论晋阳公主还是衡山公主,都因为房俊的关系对那个本就不甚熟悉的母族深怀怨念,称呼长孙澹亦是直呼其名,绝不肯叫一声表哥……
倒是长乐公主因为年长,加之曾是长孙家的媳妇,对长孙家的感情颇为复杂。
晋阳公主本就为此自责,听衡山公主这么一说,愈发难受了,眼泪扑簌簌的又落了下来……
长乐公主赶紧将晋阳公主揽在怀里,奇道:“玉佩……是以前母后佩戴后来父皇赐给你的那一块?”
晋阳公主点点头,抽抽噎噎的说道:“就是那一块。本来那块玉佩姐夫一直随身带着的,可是却偏偏落在了凶案现场,姐夫自己也解释不清……姐姐,姐夫不会杀害长孙澹的!就算那块玉佩在现场被发现,也一定是有人陷害姐夫……都怪我,若是不送给姐夫那块玉佩,是不是就没有现在的事情了,别人也休想诬陷姐夫……”
在晋阳公主纯洁的心里,房俊这个姐夫简直就是完美的存在!他会呵护自己,会宠着自己,会将自己背在背上在长安城里看灯会,会漫山遍野的捉獾子为自己治伤……
姐夫更是一个大英雄!
他宅心仁厚,将天下百姓视为子女,一心一意为百姓的福祉奋斗;他才华横溢,一片片诗词歌赋哄传天下,尽是传世佳作;他勇猛无俦,能在西域与突厥狼骑血战两场大获全胜、能在江南十万叛民之中杀透重围血染长江……
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就应该哪一个方面都是完美无缺的,怎么可能会干出暗地里杀人的勾当呢?
长乐公主微微蹙眉,心中涌起一丝疑惑,扭头看向高阳公主,迟疑着问道:“这些事情外间并未传闻,我一直也未曾听说。这其中的细节……妹妹跟我仔细说说?”
高阳公主自然答应,细声细气的将细节向长乐公主一一道来。中间又夹杂着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的补充,气氛倒是活跃起来。
只是长乐公主一张秀美绝伦的俏脸,却渐渐惊愕凝重,继而苍白如纸……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门阀之倾颓
《狱中题壁》一出,顿时长安惊叹、关中震荡!
这是一首什么样的诗作啊!
尤其是最后那一句“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自有一股充斥于天地之间的豪情壮志鼓荡激烈,似要冲破这冬日的阴霾扶摇直上九万里,震撼天地!
污蔑又如何?
构陷又如何?
哪怕是刑具加身、利刃切肤、人头落地,又如何?!
只要我横刀在手,便无所畏惧,面对所有的诬陷罪责仰天长笑,即便是死,我的忠肝义胆亦如雄阔莽莽的昆仑那般浩然激荡、傲世长存!
是什么样的人、遭受了什么样的迫害,方能写得出这般慷慨激昂、正气浩然之诗作?
房二郎冤矣!
非但是关中百姓尽皆为房俊鸣冤,便是文坛之中那些自诩身份向来鄙视房俊的文人骚客,也不得不被这首震撼人心的诗作所征服,纷纷表达心中对于房俊之遭遇的愤慨之情,呼吁朝廷能够将房俊一案交由三司会审,莫要被刑部一手遮天、构陷忠良!
人间从不缺少正义!
大唐初期的贞观年间,官场之上更是正气浩然!即便有一二龌蹉阴险之小人,但是在大多数官员凛凛正气的呼吁之下,亦是瑟瑟发抖,惶惶不可终日!
以长孙家为首的关陇集团彻底傻眼……
这一次,他们将要面对的依然不仅仅是皇权,尚有无数的民间百姓以及朝中原本保持中立的官员。
刑部侍郎韦义节已然成为众矢之的,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他,来自民间的谩骂、同僚的鄙夷,令他惶恐惊惧,胆战心惊!
而恰在此时,皇帝责令房俊一案从刑部提出,交由“三司推事”。
也正在此时,刘洎的一纸奏疏呈递至政事堂诸位宰辅的案头!
“……及桓、灵之世,朝政淆乱,奸臣擅权,士风激厉,以敢为敢言相尚,故争树名节,袁安、杨震、李固、杜乔、陈蕃之徒抗于朝,郭泰、范滂、岑、张俭之徒议于野,国势虽亡,而公议具存,犹能使乱臣贼子有所畏忌。而今吾大唐锦绣、帝皇圣明、朝有忠谏、野有遗贤,岂不如倾颓之汉末乎?词由心生,诗以咏志,房俊连续两首正气浩然、忠肝义胆之千古名篇足以袒露心志,此等高风亮节之忠臣义士,岂能行龌蹉刺杀之卑鄙行径?惟愿陛下深思熟虑,以雷霆之手段剔除奸佞,使得朝纲清肃、奸佞辟易,弘扬吾大唐之煌煌正气,不使忠臣蒙冤、义士忍辱……臣尝闻夫上好则下必甚,矫枉故直必过,其理然矣……”
这道奏疏呈到政事堂,当即便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盖因刘洎的这道奏疏实在是引经据典、文采斐然,配上房俊的两首狱中题壁,再加之如今长安城内为房俊鸣冤的一片风潮,简直就像是一柄雪亮的匕首直刺韦义节等人的心脏!
若是当真按着刘洎的说法,最后证明房俊无罪乃是遭受构陷,韦义节之类必然身败名裂,而刘洎正直无私铁面御史之清名将会随着韦义节的遗臭万年而哄传天下!
要么你死!
要么我亡!
刘洎逮着机会发起狠来,比之兵卒战将誓死冲锋尚要英勇无畏!
韦义节以及身后的大佬顿时慌了神……
眼下这种局势经过刘洎这一篇奏疏这么一搅合,已然有一种“就算给房俊定罪,那也是污蔑构陷”的意味。
和着就算他们能够将房俊搬倒,也无法彻底的摧毁房俊的名声。在这个名声就等于财富、等于前程的年代,就算房俊被一撸到底,只要留得命在那就指不定哪一天东山再起!
最令人郁闷的是……吾等绸缪许久,居然白白的让刘洎这个投机倒把的家伙狠狠的刷了一波名声……
不甘心呐!
*****
宋国公萧府邸。
一身宝蓝色常服的萧正端坐花园的凉亭之中,与来访的独孤武都对坐。
天色有些阴沉,冷风朔朔,被围在凉亭四周的纱幔阻挡,发出呼呼的响声。远处的群山浩荡凋敝,刚刚冒出少许的春意都在这朔风当中隐去。
亭旁有几株参天巨树,只是冬日凋零唯有枝桠纵横,若是放在夏日里定然是枝繁叶茂冠盖满庭。
凉亭内置有一张木桌,桌上放着几样精致的糕点,几碟小菜,木桌下则是一个小火炉,正咕嘟咕嘟的温着一壶酒。侍女仆从都被远远的赶走,萧看好时间,将桌上切好的姜丝和话梅给丢到了壶里,这才重新盖好酒壶,抖了抖手上的姜沫。
独孤武都有些惶恐:“这些事情小侄来做就好,岂敢劳烦宋国公?”
萧的妻子是高祖独孤皇后的娘家侄女,亦是独孤武都的姑姑,论起辈分,作为独孤家族长房庶子的独孤武都是要自称一声“小侄”的……
萧摆了摆手,示意独孤武都享用桌上的美食,微笑说道:“都是自家人,何来这许多规矩?况且若是上阵杀敌,尔这身筋骨尚算宝刀未老,但说起姜梅温酒,尔却差得远了,切莫糟蹋了某这辛辛苦苦得来的极品女儿红。”
独孤武都笑了两声,这才作罢。
虽然同是世家子弟,但是满长安城的世家子弟放在一块儿,怕是也抵不得萧会享受……
“此次房俊一案……宋国公有何看法?”
既然萧都说了是“自家人”,独孤武都也就开门见山,不去绕那些弯子。
萧捏了一块松花糕放进嘴里咀嚼几下,目光盯着一侧的火炉酒壶,淡然说道:“看法……没有。其实大局已定,无论长孙澹死亡的真相是什么,房俊都难以脱罪,那一块玉佩算是他的命门了。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按理说就算凶手房俊亦不该疏忽至此……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只要陛下不想以皇权干预司法,将皇权彻底的凌驾于一切规则之上,房俊就必须要定罪。可是谁又能料到那房俊即便是身陷囹圄、回天乏术,照样能够凭借两首足以流传后世的诗作凸显自己遭受冤屈的名声?这倒是关陇集团万万想不到的。故此,哪怕是这一次扳倒了房俊,关陇集团亦是惨胜。至于长孙家……更是得不偿失。”
死了一个嫡子,背负一个构陷忠诚的名声,却依旧没有将房俊彻底掀翻在地、再无翻身之时,已经算是彻头彻尾的失败。几乎可以想见,以皇帝的宠爱、房玄龄的人脉,再加上房俊本身的才华本事,东山再起几乎是板上钉钉。
到那个时候……
关陇集团就等着房俊的疯狂报复吧。
一个前途无量的年青官员被断了登台入阁的宰辅之路,过激一些的话杀你全家都不为过……
独孤武都尴尬的笑笑。
特么我们独孤家就是关陇集团啊……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萧虽然寥寥几句,却是说得透彻。
萧忽然说道:“萧氏与独孤氏乃是姻亲,虽则一为江南士族,一为关陇世家,但是多年来守望相助,亲厚有加。不知可否听吾一言?”
独孤武都今日上门本就是求助来的,现在的局势虽然对关陇集团甚为有利,但是他却总是感到忧虑不安。
皇帝可是一直都保持沉默,没出手呢……
这绝对不正常。
便恭谨说道:“请宋国公教我。”
“呵呵,教不教的,如何当得起?不过就是某随便一说,听得进去就听,听不进去就当我没说。”
萧语气随意,说话间将温好的黄酒给独孤武都倒上一碗,独孤武都急忙双手接过。他自己则拿着竹制的夹子将梅条和姜丝都夹进了自己的酒碗里,很显然是对这玩意情有独钟……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章 温酒话天下
萧端起酒碗慢慢的抿了一口,温热的黄酒和姜丝、话梅混合在一起,一股辛辣中又透着甜香的味道充斥着口腔,洗刷着味蕾……
很过瘾。
放下酒碗,萧缓缓说道:“放手吧……皇权至上,吾等可以争、可以求,可是怎么能去跟皇权斗呢?再者说,独孤贤侄你难道尚未发现时势已然有所不同了么?”
独孤武都愕然,问道:“时势不同……不知宋国公此乃何意?”
“自古以降,无论教育亦或是政治,都一直把持在世家门阀的手中,那些寒门庶子不过是供养世家门阀的蝼蚁牲畜,要其生则生,要其死则死,岂有一丝半点的反抗余地?”
萧慢悠悠的抿着酒,说道。
独孤武都点头,这话说出来固然狂妄一些、难听一些,却是至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话说出来固然提气,不过纯粹扯蛋……
你数数自古以来的皇族王侯,有哪一个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庶民?就算是天时地利人和促使你能一时间风起云涌风光无限,但是缺乏了雄厚的底蕴实力,也终究要湮灭在乱世之中……
即便是典籍之中记载的汉高祖刘邦“出身农户”,也纯属胡扯。典籍当中“性格豪爽,不喜读书”这一句便暴露了刘邦的家底,休说是秦末那个时代,便是如今天下平的锦绣大唐,想要读书都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情,寻常农家哪里是喜不喜欢读书的事情,就算你喜欢,你读得起、读得上么?
世家门阀,就是人上人!
余者,皆是蝼蚁一般的存在……
这就是现实。
萧续道:“然则现在……不一样了。活字印刷术的渐渐普及以及造纸术的改进,已然使得读书的成本大大下降。终有一天,天下人人读得起书,人人使得文字……而科举的举办,将会使得无数的寒门士子一跃而成为朝廷官员,入仕的门槛已然无限降低,只要读书就行了……世家门阀固然统治着天下,可是没有哪一个家族是生出来就是世家门阀的。当那些寒门士子历经艰辛,一代一代的经营,自然便是无数的世家门阀涌现。物以稀为贵,当门阀多了,也就不值钱了……”
说到此处,萧已然语气感慨,满是唏嘘。
毕竟在他这一代亦或是不远的将来,他已然预见到世家门阀的没落与崩颓,这当真不是一种美好的感受……
他出身于世家门阀、收益于世家门阀,却要眼睁睁的看着世家门阀在他的眼前陨落消散,怎能不满心失落、一腔纠结?
“可这就是大势!日升月落、大河东流,无可违逆的大势!在这股大势面前,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萧氏如此,独孤氏如此,皇族李氏亦是如此……”
萧一口气将碗中黄酒饮尽,目光萧索深沉……
独孤武都则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只是来请教你如何应对面前的局势,你却跟我说起天下大势……就算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可是跟现在的局势有什么关系?
仔细斟酌萧的话语,独孤武都蹙着眉毛,不确定的问道:“宋国公的意思……是要独孤氏跟整个关陇集团划清界限?”
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关陇集团,比之五姓七宗如何?”
独孤武都犹豫了一下,轻叹道:“怕是……不如吧?”
什么叫“不如吧”?
根本就是不如好吧!
门阀是指世代为官的名门望族。
这个称呼最早起源于春秋,比如晋国六卿中的韩氏、赵氏、魏氏等。东汉时的征辟、察举都成为士大夫巩固自己政治力量的手段。而魏晋的九品中正制更是直接以出身裁定地位,造成“上品无寒族,下品无士族”的局面。士族的权力集团极大的威胁了至高无上的皇权,但凡事有弊则有利,东晋正是依托士族的支持才建立起来……
世家门阀发展至唐朝,主要有三大集团,关陇贵族、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山东世家有文有武,关陇贵族基本上专精于武,江南士族专精于文。然而在此之上,却还有更牛掰的存在,那就是五姓七宗……
李唐建国后,李氏皇族为了粉饰自己,说自己是陇西李氏,但是五姓七宗并不待见,他们认为李氏皇族不过是是赵郡李氏的一门破落户……
就连皇家都想和这五姓七宗结亲,可见影响力如何深远阔大,即便遭受到李二陛下的全力打压,可是代表着中原正朔、华夏衣冠的五姓七宗依然是这个时代最庞大的存在。
萧叹息道:“依某之见,即便是强如五姓七宗世代簪缨,在这股洪流大势之下,只怕亦是难以幸免,定然要逐步落魄下去的……”
独孤武都瞠目结舌。
要不要这么夸张?
咽了口吐沫,独孤武都低声道:“说句不敬之语……就算是改朝换代……五姓七宗之底蕴怕是也不至于遭受折损吧?”
魏晋以降,中原大地饱经战乱、烽火连天,又是胡族南侵肆虐中原,又是流寇蜂起生灵涂炭,可五姓七宗还不是照样倔强而且顽强的生存着,哪怕是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依旧屹立不倒?
这早已经是超脱于朝代更迭之上的存在了好吧……
萧微微摇头,伸手去提酒壶。
这一次独孤武都没敢等着萧为他斟酒,赶紧将酒壶提起,给萧斟满一碗。
“是不是觉得某有些危言耸听?”萧喝着酒,嚼着糕点,问道。
“这个……却是一时难以接受。”
独孤武都的话语很是委婉。
咱承认你说的那几样很有道理,世家门阀在教育普及、大量寒门士子入仕的情况下难免影响力受损,但是也不至于如你所说的那边恐怖吧?
“你还是看不到大唐的变化啊……”萧唏嘘一声,耐心说道:“为什么会导致门阀崩颓的情况呢?首先是来自于皇权的集中!在以前,世家门阀散居各地,所谓山高皇帝远,再是英明的君主也不可能将权力延伸到治下的每一寸土地。那些距离皇权较远的地方难免就会不太听话,而皇权为了限制这些世家门阀,就必须扶持一些世家门阀来制衡……但是现在呢?房俊搞出来的这个水泥已然大规模的开始应用于道路的铺设之上,此物雨水则混、水干则硬,坚不可摧!等到水泥铺设的道路遍及大唐的每一条道路,一旦任何一个地方发生叛乱事件,朝廷十六卫大军的千军万马一路畅通旦夕可至……谁还跟不听话?”
一句话无论是教育的普及、寒门士子的入仕,都将大大提升皇权的集中。
此消彼长,皇权愈发集中,世家门阀生存的土壤便会进一步压缩。
“所以,放弃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和野心吧,时移世易,识时务者为俊杰。某不是让你跟关陇集团划清界限,而是建议你脱离出去!好生休养生息,教育族中子弟。以后的大唐,所有的官职将会有能者居之,世家门阀带来的加成将会微乎其微。所谓大浪淘沙,淘尽砂砾始剩金,本身没能耐,谁也扶不起……”
萧说道。
他是好心吗?
还真是。
只是好心吗?
当然不是……
他深感大唐的变化日新月异,权力的格局将要上演一次彻彻底底的洗牌。以往的关陇集团也好,江南士族、山东世家也罢,都将遭受一场猛烈的洗礼。
旧格局打破,就意味着新格局的诞生。
萧远见卓识,他要在这个咱新的格局尚未诞生之前便未雨绸缪,为萧氏拉拢到足够的盟友。
汹涌大势面前,世家门阀想要继续生存,那就必须要换一个活法才行……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往日情,今日怨(上)
唐朝律令,以大理寺为中枢最高审判机关,审理中枢百官犯罪与京师徒刑以上案件,以及地方移送的死刑疑案。
刑部为中央司法行政机关,负责审核大理寺及州县审判的案件,发现可疑,徒流以下案件驳令原机关重审,或迳行复审;死刑案件,则移交大理寺重审。
御史台为中枢最高监察机关,负责监督大理寺和刑部的司法活动,也参与某些案件的审判。
每逢大案,常常由大理寺卿会同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共同审理,叫做“三司推事”。
亦称乎为“三司会审”……
御史大夫在唐朝专掌监察执法,然其通常谓“御史职掌监察”,其主管非是御史大夫,而是其下的御史中丞。故此,由御史台中负责总领监察百官,参与“三司推事”……
房俊一案已由陛下诏令下达三司会审,民间又是沸沸腾腾差点酿出民变,三司岂敢怠慢?当即各自召集衙署之中精兵强将组成团队,相互交涉一番之后便在大理寺举行“三司推事”。
此案现在已然轰动关中,牵引着无数朝堂民间的目光,消息一经传出,顿时群情振奋!
在大部分人看来,正是房俊在狱中的两首题壁诗惊动了皇帝陛下以及政事堂的诸位宰辅,这才发现了奸佞构陷房俊之阴谋。而作为首恶的刑部不得不将案件的审理权交出来,会同大理寺、御史台一同审理。
既然如此,代表着大唐帝国最高司法机构的“三司推事”岂有不还房俊一个清白的道理?
房俊无罪释放,指日可待!
说到底,无论民间还是朝堂,大家都不相信长孙澹是房俊所杀,这不得不说房俊先前伪装得太好,哪怕长孙澹当真是死于他手,怕是也没人信……
万众瞩目之中,“三司推事”即将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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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后,残阳尽褪,暮色深沉。
冷风吹过赵国公府一街之隔的一条深巷,发出呜呜的呼啸,寒意幽深。
一辆样式普通的马车停在巷中,独孤而萧索……
驾车的御者坐在车辕上,背脊挺直鹰视狼顾,即便是坐在那里亦有一种锋锐的气势令人不敢逼视,一双握着马鞭的大手青筋浮凸,似乎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前后各有十名身着寻常仆役服侍的彪形大汉堵在巷子两端,将想要走进巷子的民众驱赶。久处京畿之地,即便是寻常的百姓亦时常见识到世家门阀的嚣张跋扈,面对这些看上去就孔武有力傲气凌人的大汉,乖乖的避走他处……
未几,一个人影出现在巷子口。
此人一身锦袍面如冠玉,长相风度皆乃上上之选,自有一股傲然卓立的气势。
正是长孙……
长孙领着几个随从来到巷子口,便被彪形大汉拦住去路。
为首一名大汉道:“吾家主人已然静候多时,长孙郎君请。”
长孙点点头,抬脚便迈进并不宽敞的巷子,身后的随从却被拦阻。
长孙停步,回头,微微蹙起眉毛,语气不悦道:“怎么,连某的人也要拦着?”
颇有一股世家子弟不可一世的气魄。
可惜那名大汉面无表情,淡淡的突出一个字:“是。”
长孙微恼,不过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倾国倾城的秀丽玉容,只得咽了口气,点点头:“很好!尔等便在此处等着,某前去会见殿下,绝无危险。”
“诺。”
随从赶紧答应。
不答应不行,没看到眼前这些彪形大汉一言不合都要拔刀子了么?他们纵然平素随着长孙横行霸道无所畏惧,但是当真碰上这皇宫里头宿卫宫禁的精锐高手,那也只有任凭宰割的份儿……
长孙这才会身走进巷子里头,径自向着那辆马车行去。
到得近前,长孙深吸口气,微微鞠躬施礼:“某长孙,见过殿下……一别经年,常常思之往日之情形,感触良多,不知殿下玉体可否安康?”
车帘未动,马车内响起一把娇柔清脆的嗓音:“嗯,本宫安好。二郎何必这般客套?纵然非是家人,亦是兄妹,二郎且随意一切便好。”
听着着几乎无数次出现在梦境当中的嗓音,长孙只觉得唇干舌燥。心底疯狂的涌起一股执念,想要上前一步掀起面前的车帘,就能见到那张魂牵梦绕的笑靥玉容。
以前他不敢……
纵然对方已然与大兄和离,没有了那一份伦理纲常的牵扯阻碍,可是每当长孙对上那双清亮纯粹的眸子,都似乎能将他心底的龌蹉卑鄙彻底的涤荡一遍,令他为自己冒出的念头羞愧无地……
但是今天,长孙觉得自己可以试一试。
他甚至在想,是否这位尚不及自己年长的嫂嫂一直以来对自己有着难言的好感,只是迫于礼教的约束才若即若离,从不肯与自己私下接触。而现在一切的障碍都已不复存在,便遏制不住心底的思念,偷偷跑来与自己相会?
顿时心底仿佛血液都在燃烧……
舔了舔嘴唇,长孙决定要表白一次。
哪怕待会儿遭受叱责,他亦要将心底埋藏多年的爱慕宣之于口,让佳人明白自己的心意!
固然绝大可能要面临叱责和拒绝,可是万一呢?
不说,那就一辈子没可能。
说了,或许还有万一!
长孙鼓足勇气,舔了舔嘴唇……
马车里忽然传出轻柔的语音。
“他……回来了吧…”这不是疑问句,因为车中人接着说道:“本宫知道他回来了。”
长孙刚刚鼓起的勇气,顿时就泄了气……
心底不仅升起一股幽怨。
他就那么好,即便是已经和离,即便是他已经亡命天涯,即便他这辈子都不能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人前,你还是这般想着他?
长孙满嘴苦涩,只能说道:“在下……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罢了,那一份执念,或许这一辈子都将它死死的埋在心底吧……
车中人语音轻柔,却语气肯定:“休要骗我了,我知道他一定回来了。他若是不回来,你们怎么可能设计出那般精妙的陷阱将房俊构陷其中,百口莫辩?”
长孙忽然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这就是……知夫莫若妻么?
这件事情除了自己之外,也就父亲长孙无忌猜测出几分真相,除此之外绝对不可能再有旁人知晓!
这位殿下知道了多少?
若是此事败露,非但大兄性命难保,便是这一次构陷房俊的计划亦将功亏一篑……
长孙紧张得冒汗,这位殿下知道了,是不是代表着陛下也知道了呢?
他下意识的就想要否认,车中人已然打断了他的话头:“本宫就在这里,不管你用什么方式,立即通知他。宫里戌时落钥,若是在此之前本宫没有见到他……那就让他别来了。”
清脆的语音的渐冷,充满坚定决绝。
长孙满心无奈,自从孩童之时第一眼见到这位既是表妹、后来又称为嫂嫂的殿下开始,他就从来都不能在她的面前说出拒绝的话。
何况她的话也不容拒绝……
谁晓得她会不会一怒之下会通知京兆府,来一个全城大搜捕?
只得无奈道:“他住得距离此地远一些,怕是赶不及……”
车中人再一次打断他的话语:“戌时一至,他便不用来了。”
长孙没法子,他自然知晓这位既是表妹又是嫂嫂的殿下看似娇柔似水,实则胸有锦绣,最是外柔内刚的女子。
“还请殿下稍候,在下这就去通知……”
深深鞠了一躬,长孙又是惆怅又是惶然的转身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夜风轻抚,轻轻撩起车帘的一角,露出车内一张端庄清丽、秀美无匹的绝世容颜。
赫然正是长乐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