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七百三五章 武力担当
勒布杰不是个很聪明的人,但他擅于决断,既然认定了不能坐以待毙以免落入论钦陵彀中,那就马上决定主动出击,无论如何先将迎面而来的敌人击溃歼灭坐实
了一桩功绩,即便最后那录驿不保,也可以凭此功绩让兄长在赞普面前予以转圜。
一众幕僚苦苦相劝,拽着他的马头缰绳不撒手,唾沫星子飞溅。
“将军不可如此鲁莽,那录驿乃是大唐与吐蕃之间至关重要的战略要地,一旦失陷则失去整个大非川,此等罪责岂是将军能够承担?”
“一动不如一静啊,不能冒险!”
“将军此去必然导致那录驿防御空虚,万一论钦陵趁虚而入则那录驿不保,届时陷城失地,将军如何自处?”
“咱们死守驿站即可立于不败之地,万万不可冒险啊!”
……勒布杰被吵嚷得一个头两个大,他就算再笨也明白这些人的顾虑,他们口中的顾虑自然兼而有之,但还有他们未能说出口的一条:出城迎敌自然全是精锐,
不可能携带他们这些幕僚,而留在城中就要面临论钦陵的突袭,一旦围墙失陷被论钦陵杀进来,他们岂有活路?
“都给我闭嘴!再敢聒噪,军法从事!”勒布杰大喝一声震慑住这些幕僚,手里的马鞭从这些人鼻子上一一指过去:“我给你们留下两千兵卒配合你们守驿站,如果在我回来之前驿站被论钦陵攻陷,
而你们无论是生是死,各位留在逻些城的家人都会被枭首祭奠鹰神!反之,如果能坚持到我回来,定当让兄长亲自给汝等上书赞普给你们求来一个银告身!”
一众幕僚瞬间闭嘴之前的惶恐一扫而空,反而目光灼灼、兴奋异常。松赞干布主政吐蕃之后完成一统高原的丰功伟业,之后便是对吐蕃原有社会架构的一些列改革,其中最为重要的一项便是“告身制度”,按职位的高低依次分
为玉告身、金告身、颇罗弥告身、银告身、铜告身和铁告身六等,再按大小各分十二级。
通常要举行君臣议事会或会盟仪式,商议允准之后再授予吐蕃各级官吏、巫师与寺院僧人、以及被征服地区的地方豪酋官吏。
告身可以世袭,是当下吐蕃社会唯一的等级划分。
任何年代、任何地方,阶级跃升都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如果殊死一战就能完成这个跃升使得整个家族子子孙孙受益无尽,他们甘冒奇险。
因为以赤桑杨顿之地位、赞普对其之信任,只要上书基本不可能被驳回……
“将军放心,吾等纵然粉身碎骨,也定要守住驿站等候您归来!”
“请您前去建功立业吧,驿站交给我们!”
“愿意为了将军之功勋奉献一切!”
眨眼之间,这群幕僚、裨将态度大变,变成全力支持勒布杰出城迎敌。
就在勒布杰准备停当出城之时,斥候飞骑来报。
“有敌骑自北侧沿着山口快速逼近,数量在两千人左右,大约三两个时辰抵达!”吐蕃的斥候探马自有一套信息传递方法,那就是烽火传讯,遇到紧急情况之时靠近目标的斥候会点燃烽火,根据不同堆数的烽火来传递不同的信息,譬如敌
人数量、前进速度等等,否则若遇到眼下这般敌人骑兵快速突进,斥候回来报讯的同时敌人也已兵临城下……勒布杰瞅了一眼刚刚落山的太阳,低声嘀咕:“看来这两支军队事先早有约定,要在今日傍晚自南北两个方向对那录驿发动突袭,但现在一支军队穿越大非川
已经来到近前,另外一支军队还需三个时辰抵达……这是行军速度出现差异,看来是个机会啊。”
他最怕自己所做的抉择都在论钦陵预想之内,既然是两支军队出现了配合上的偏差那么自己主动出击就一定是论钦陵预想不到的,如此才能出奇制胜。
“随我出城杀敌,建功立业!”
“吼吼!”
兵卒们大声怒喝,一时间士气旺盛。都知道虽然即将对阵的并非论钦陵,但敌人的战术乃是论钦陵一手策划,击溃迎面之敌也就意味着击败论钦陵……这对于所有吐蕃军队来说都是莫大的荣耀
当即大门打开,勒布杰一马当先冲出去,三千精锐骑兵紧随其后,马蹄踩踏之下地面震颤,风云变色。这样一支军队即便放在整个吐蕃的层面上去看,都是足以震慑一方的武力存在,吐蕃虽然盛产战马且全民皆兵、举国尚武,但想要凑齐这样一支三千人的精
锐骑兵部队也不容易。赤桑杨顿以举族之力量支撑勒布杰的仕途,只要击溃论钦陵,就将大肆宣传勒布杰是下一个“吐蕃军神”,倾注资源将其抬上吐蕃朝堂甚至获赐玉告身,为家
族延续三十年辉煌……
……大非川内河流纵横、沼泽密布,兼且草木繁盛、路径弯弯,很是难走。白日里还好一些,眼瞅着日头落山天光渐暗,勃论赞刃忧急如焚,接下来的路程越来
越难走,且那录驿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这就意味着兄长已经错过了约定好夹击那录驿的时间。
是单纯赶路的时间来不及,还是出现了什么其他不可预测的状况?
“将军,斥候传讯说是那录驿大门开启,勒布杰亲率麾下精骑居高临下俯冲而来!”
“吁——”
听到偏将之言,勃论赞刃将所有担忧都压在心底,勒马止步,麾下兵卒令行禁止,纷纷停驻脚步。勃论赞刃大声道:“若我所料不差那勒布杰必然是打着主动出击击杀歼灭咱们而后回兵驻防那录驿的主意,想要以此化解兄长设下的两面夹击之计,我呸,他
想得美!”他高高举起手中奇形兵刃“钉头锤”,而后大声续道:“在勒布杰眼中,唯有兄长才是他需要提防的对手,而咱们则是行走的功勋,只等着他策马前来便唾手
可得!”
没有人愿意被轻视,来自于军人的荣誉使得所有人都瞪大双眼、满是怒火。
“告诉我,你们是不是行走的功勋、只等他前来砍瓜切菜便唾手可得?”
“不是!不是!”
数千兵卒齐声怒吼,声冲云霄。
“好!那咱们就在此接阵,等着勒布杰前来,看看是他的斩马刀所向披靡,还是我的钉头锤无坚不摧!”
“战!战!战!”
士气鼎沸。
之所以兵卒们面对强敌全无惧色,除去被轻视的愤怒以外,更多则是来自于对勃论赞刃的信任。禄东赞并不是只有两个儿子,在噶尔部落之中,赞悉若智慧超群是“智力担当”,论钦陵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是“谋略担当”,除去这两位光芒闪耀之外,勃论赞
刃也有着“武力担当”的称谓虽然年幼,但噶尔部落之内早已难逢敌手。
论及运筹帷幄、排兵布阵,确非勃论赞刃所擅长,但说到阵前争锋、生死搏杀,勃论赞刃却还在论钦陵之上。
广袤的大非川上烽烟燃起,战鼓阵阵,大战一触即发。首先接阵的是两军斥候,侦查、反侦察,快速将消息带回本阵、阻止敌人将消息带回本阵,茂密的灌木林、随风起伏的草甸子、甚至原野之中的水潭……每
一处都充斥着隐秘的搏杀。消息不断传回,勒布杰果然毫无花俏的疾驰而来,目的非常明显,就是想要在论钦陵抵达那录驿之前将勃论赞刃击杀、歼灭,收割这一波功勋之后再视情况
而定,或是从容返回那录驿守株待兔等着论钦陵,或是干脆放弃那录驿绕道返回逻些城。
急促繁密的马蹄声从远处隐隐传来,好似天边滚雷一般震颤人心,连脚下的土地都微微颤动,己方阵中战马开始用蹄子不断刨地、打着响鼻。终于,一条黑线自目光所及支出陡然跃出,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与喊杀声铺天盖地而来,骑兵冲锋的威势在这片平川之上发挥的淋漓尽致,气势磅礴、威猛无
俦。
勃论赞刃高高举起自己的钉头锤,青筋暴突声嘶力竭:“为了噶尔部落的存亡,也为了你们自己的功勋,随我杀敌!”
他这柄外形怪异的钉头锤似乎有着一股魔力,一瞬间将所有人心头的恐惧都给镇压下去,剩下的惟有磅薄的斗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跟着将军,必胜!吐蕃的制弓技术非常差劲,弓弩的射程不足、威力更不足,冶铁技术更是几乎没有,生产出来的箭簇连最轻薄的皮甲都穿不透,所以勃论赞刃干脆放弃了从
唐军处学来的先施射两波弓矢给予敌人杀伤的方式,下令长矛兵在前、其余杂兵在后,严阵以待。轻骑兵在平川上的突进速度只能用风驰电掣来形容,从目力所及之处出现至冲到眼前,似乎也就呼吸的功夫,敌军的骑兵已经携带着全速冲刺的庞大冲击力
轰然撞上己方阵列。一时间长矛刺入战马躯体的声音、弯刀割断脖颈的声音、兵卒被战马巨大冲击力撞飞的声音……甚嚣尘上,沸反盈天,震耳欲聋。
第一千七百三六章 阵斩敌将
一时间长矛刺入战马躯体的声音、弯刀割断脖颈的声音、兵卒被战马巨大冲击力撞飞的声音……甚嚣尘上,沸反盈天,震耳欲聋。
凭借着主动攻击的优势,一时间噶尔部落军队的阵列被撞得四分五裂,无数战士甫一接阵便被撞死,鲜血迸溅惨叫连连,伤亡惨重。勃论赞刃不管这些无论是“庸”也好、“扬更”也罢,甚至更低等级的“宁更”和“温末”,说到底都是噶尔家族的奴隶而已,对于部落的统治者来说,只要死的有
价值那么再多的奴隶都可以去死。
他鹰隼一样的目光从敌人接近的那一刻便在搜寻勒布杰的方位,然后发现目标、锁定,对左右卫兵大喝一声:“护我侧翼!”
而后驱动战马向着勒布杰杀去,手中钉头锤举起挥下,一个戴着铁盔的敌兵被砸的铁盔崩碎脑浆迸裂,尸体破布袋一般歪倒在地。
钉头锤,专破盔甲!吐蕃因为冶铁技术极其原始,生产的铁器不仅稀少且品质低劣,要么硬而脆、要么软而钝,更不可能将铁料大规模使用在甲胄上,吐蕃军中但凡能够戴上一
顶铁盔、穿上一副铁甲都是将校级别。钉头锤这种奇门兵刃对付普通兵卒有些费力不讨好,但对于甲胄却有着无与伦比的破坏力,尖顶的一头可以凿穿甲胄,锤子的一头更可以隔着甲胄震伤敌人
脏腑。
所以勃论赞刃在战场上素来充当先锋,不以杀人多少论功绩,作用在斩将夺旗!身边卫兵也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彼此之间履历战阵、配合默契,数十人组成一个巨大的锋矢阵,勃论赞刃充当“箭头”,其余人护住他左右两翼让他可以
心无旁骛的极力冲锋,攻城凿一样破开吐蕃人的骑兵阵列,向着勒布杰冲杀而去。
勃论赞刃心中明白,此战己方不仅兵力处于劣势,战力也比不上对方的精锐,想要取胜唯有一个途径,那就是阵斩勒布杰!
只要勒布杰一死再是精锐的部队也会马上崩溃。勒布杰手中铁矛上下翻飞、奋力冲杀,鲜血喷溅在身上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成了“血人”,鲜血刺激他骨子里的好战属性,愈发兴奋战栗,两只眼睛都红了,远远见到一人挥舞着一把奇门兵刃冲杀过来,所过之处吐蕃兵卒好似秋日的青稞一般倒伏于地、无人能挡,顿时凶性大发,顾不得己方已经稳操胜券,“哇呀呀”怪
叫着挥舞铁矛迎头杀去。
左右亲兵不敢阻挡,这个时候的勒布杰已经处于“失控”状态,身体机能大幅提升的同时也理智全失,谁敢阻拦,下一刻或许就会被勒布杰亲手斩杀。
两人皆是战场上勇猛无俦的无双猛将,此刻双向奔赴,夹在中间的双方兵卒极为默契犹如潮水一般闪开两侧让出一条通道。
两匹战马打着响鼻四蹄腾飞闪电一般冲向彼此,一瞬间便短兵相接。勒布杰大叫一声,手中铁矛毫无花俏的直刺勃论赞刃心窝,即便后者身上穿着一身明显来自于大唐的山文甲,他也有信心一矛刺碎其护心镜,将其捅个对穿
而勃论赞刃更猛,对于刺向自己心窝的铁矛视如不见、不闪不避,高高举起自己的钉头锤借助战马的冲力猛地向对方脑袋砸过去,休说勒布杰头上的铁盔质
量极差,就算是顶着一个铁疙瘩也得被这一锤砸扁!
双方兵卒目瞪口呆,这二位果然不愧是无双猛将,一上来就是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打法,简直猛到了极点……
然而这两人能够走到如今的位置,又岂是仅仅凭借家世就能办到呢?
真正有勇无谋之人,在战场之上绝对活不长。
所以两人看似毫无保留、玉石俱焚的全力一击,在劲力用尽的时候却各有变化。
勃论赞刃等到长矛及身上身微微一侧,使得矛尖刺中护心镜的时候出现一个偏差的角度,矛尖不受力从护心镜上划过。勒布杰则应对的更为简单,胯下战马乃吐蕃良驹,他双腿一夹马腹,战马与他心意相通,后腿猛地用力一蹬硬生生向前窜出一尺,兜头砸来的钉头锤顿时落
空。
看似倾尽全力殊死一搏的招式无功而返,两马错镫而过,战马惯性奔出去数丈远,又各自勒马转身,再度催动战马冲锋。勒布杰不慌不忙迎面而上,还有余光观察一下战场见到自己麾下兵卒正将对方阵列冲得七零八落、稳操胜券,愈发从容不迫,冲刺途中照样挥矛刺出,但心
里已经拟定了稍后的变化。然而就在他将铁矛刺出的同时,对面奔袭而来的勃论赞刃忽然大叫一声,整个人从马背之上向左侧跃出,战马则向右侧拐弯,勒布杰眼瞅着自己就将要从对
方人马之间的空隙穿过,顿时大惊失色。
马战看似笨拙,一个回合只能接招一下,但正因如此交战双方的反应受到极大限制,稍有疏忽便要落败。
而现在目标忽然消失,挥出的铁矛没了方向,主动权在这一刻完全丧失……
落地的勃论赞刃在惯性之下翻滚了两圈卸力,正好勒布杰的战马杀到眼前,想也不想蹲在地上握着钉头锤在距离地面两尺高的位置一个横扫千军挥舞过去。
“啪”一声轻响,战马两条前腿被齐齐扫断。“希律律”战马仰头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庞大的身躯失去平衡一头栽倒在地,马背上的勒布杰被巨大的惯性甩出去,但一只脚在马镫之中未能挣脱,整
个人被战马带着在地上滑行出去压在身下,摔得七荤八素、鼻青脸肿。
战马死死压住他的一条腿,导致他非但不能起身,连翻身都不能。
所有人都被这忽如其来的一幕弄得震惊失神。
蹲在地上的勃论赞刃猎豹一样窜到倒地的勒布杰身边,举起钉头锤锤子朝下,狠狠的砸下去。
砰!
正中勒布杰前胸,胸甲被砸的凹下去一块,勒布杰惨叫一声,伸手想要将掉在不远处的铁矛捞起,但手够不到,只能徒劳。
砰!
又是一锤砸下,勒布杰口鼻喷血。
砰!
这一锤下去,勒布杰四肢抽搐,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勒布杰的亲兵疯了一般冲上前来试图将勃论赞刃击杀为主将报仇,而勃论赞刃的亲兵也冲上去努力将其围在中间予以保护,双方混战一处。人群当中的勃论赞刃几步来到奄奄一息口鼻之中喷着血沫的勒布杰身前,伸手想要拽下腰间的匕首却拽了个空,这才想起匕首已经送给兄长,四周看了一眼
从一个战死的兵卒手中拽过一柄横刀,手起刀落将尚未咽气的勒布杰脖颈砍断,鲜血喷涌,但脖颈未断。
再来一刀,身首异处,上前拽掉铁盔,用手抓着头发挽了两下,站起身将勒布杰的首级高高举起,大叫:“勒布杰已死,汝等还不速速投降?”
噶尔军队士气大振,齐齐大呼:“还不投降!还不投降!”原本胜券在握的吐蕃兵卒见到主将战死且被割了首级,士气瞬间崩溃,无心恋战,一些兵卒丢掉兵刃跪在地上投降,一些兵卒则调转马头打马狂奔,迅速脱
离战场逃得不知去向。
一场必然的大胜,却因为主将冒险与对方决斗惨败身死而导致一败涂地……
噶尔家族的兵卒挥舞着兵刃振臂高呼:“万胜!万胜!万胜!”
士气高昂、声震四野。
一场大败却因为勃论赞刃勇猛无双阵斩勒布杰而反败为胜,可以说这场仗完全是勃论赞刃力挽狂澜、只手擎天,威望在一瞬间臻达前所未有的巅峰。
道一句“战神”绝不为过!
勃论赞刃将勒布杰的首级丢给身边亲兵:“处理一下快马送回伏俟城,给父亲道贺!”
“喏!”亲兵接过首级离开,现在是夏日要用石灰或者草药处置一下,否则未等送回伏俟城就腐烂了,到时候一个臭烘烘生满蛆虫的首级放在禄东赞面前,场面不大
好看……勃论赞刃看着那些跪地乞降的吐蕃兵卒,大声道:“勒布杰战死,按照吐蕃的规矩你们这些人就算逃回去也要被殉葬,如果投降噶尔部落则对汝等一视同仁,
如何取舍,速速决定。”
“只求将军仁慈,不将吾等之名字公之于众,自然愿意归顺。”
如果被赤桑杨顿知道他们在勒布杰战死之后投降噶尔部落,那么他们的亲族就将遭受最为残忍的酷刑,被折磨得支离破碎之后给勒布杰陪葬。
可若是噶尔家族不将他们的名字外泄,那么赤桑杨顿就无从得知他们这些人谁战死、谁投降,他们的亲族就可以得到保全,甚至有可能得到丰厚的抚恤……
勃论赞刃大手一挥,意气风发:“噶尔家族对待俘虏最是宽厚,只要汝等死心塌地效忠于我,自然如你们所愿。”
这些人回去吐蕃之后必死无疑,还要牵联亲族,与其到处流浪成为匪盗还不如老老实实加入噶尔部族,从此隐姓埋名重新开始一段人生。
安抚了俘虏,派遣一队兵卒将其押送回伏俟城,勃论赞刃整顿军队,派出斥候,向着那录驿进发。想来这个时候兄长也应当抵达那录驿所在的鄂拉山口了,待到兄弟会师、合兵一处,翻越鄂拉山兵锋直指逻些城……
第一千七百三七章 攻陷驿站
横穿鄂拉山的山口很是狭窄崎岖,只中间弯弯曲曲一条供马车行驶的道路,两侧全是断壁悬崖、乱石杂树,商队缓慢通行的时候还好,可此刻需全速行军则步履
维艰。只能三四骑并行的山路将两千人的队伍拖得很长,战马行驶其间稍有不慎便踩踏路旁的石块土坑导致战马受伤,可素来冷静的论钦陵此刻却顾不得这些,不
断下令全军提速,受伤的兵卒抛在身后任其缓缓跟随。他曾不止一次穿越这处山口出入吐蕃,所以对通行时间有着准确的估算,但或许是最近下过暴雨亦或是其他什么原因导致山坡、悬崖上的碎石纷纷滚落,虽
然此前大抵是有商队将路面收拾了一下,可依旧难行。
原本足以穿过山口的时间现在只走了一半,这让论钦陵忧心如焚。与三弟约好的时间已经到了,自己迟迟不至,三弟就只能独自面对那录驿的守军,勒布杰虽然有勇无谋,可万一脑子灵光一闪决定率先出兵迎战三弟,那可
就麻烦了。
一想到勃论赞刃此刻或许已经被勒布杰率领精锐铁骑团团包围予以围歼,论钦陵就急的心头冒火。前进途中不断遇到对方斥候,暖泉驿被破的消息肯定会传到那录驿,自己的行踪已经全数被勒布杰掌握,一旦勒布杰率先击溃勃论赞刃,然后整顿兵马固守
那录驿将自己堵在这山口之中,那自己这两千人马可就插翅难飞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局势愈发不利,但好在自己派出的斥候始终没有发现敌人封锁山口的迹象,这也就意味着即便勒布杰果真主动出击,此刻仍未能结束战斗。
只要再快一点,或许还能趁着勒布杰出兵在外之时趁虚突袭那录驿,然后与三弟会合于野外将勒布杰歼灭……前头出现敌人斥候的频率越来越密集,但始终唯有坏消息传来,这让论钦陵焦急的心绪缓缓平静下来,事实上走到这一步,再是担忧恐惧都无济于事,最坏
的情况也不过是殊死一搏而已。
终于在天色全黑之前,一马当先的论钦陵驶出山口,眼前豁然开朗,广袤的大非川在夜色之下隐隐约约,预想之中的敌人封锁山口始终不曾出现。
这就意味着勒布杰要么固守那录驿、决一死战,要么出击勃论赞刃却尚未结束战斗,无论哪一种可能,对于当下的论钦陵来说都是好的不能再好。
“突击手准备,携带好震天雷,随我攻破那录驿!”唐人的震天雷不仅野战的时候好用一炸一大片,用以攻破城池更是堪称神器,再是坚固的城墙只需调整震天雷的用量肯定可以将其炸塌,论钦陵打算延用攻
陷暖泉驿的策略,先派出突击手将那录驿的围墙炸塌冲进去,攻陷那录驿之后再从长计议下一步如何应对。两千兵卒各个兴奋异常、战意高昂,这一路又是暗度陈仓又是百里奔袭,一场暖泉驿的大胜使得全军士气前所未有的高涨,终于体会到唐军那种横行天下攻
无不克的畅快。两千人马自山口山洪一般奔涌而出,直奔半山腰处的那录驿,等到了驿站之外几个突击手正要上前于围墙之下引爆震天雷,便见到那录驿的大门缓缓打开,
一些兵卒鱼贯而出跪在地上……
论钦陵眨眨眼,这是……开城献降?
好歹也是吐蕃东北部边境的重镇,难道都不抵抗一下吗?论钦陵有喜有忧,既然那录驿在自己兵锋之下开城献降,那就说明勒布杰不在驿站之内,否则以其坐拥数千兵马的实力绝无不战而降的道理,这也就意味着
勒布杰果然主动出城去攻击勃论赞刃……可不知三弟能否挡得住?
但此刻来不及顾忌其他,率领麾下兵卒风卷残云一般冲进那录驿,将所有守军缴械驱赶至城外,然后将几个幕僚抓到眼前逼问一番,这才知道原委……气势汹汹稳操胜券的勒布杰被勃论赞刃阵中斩杀,全军溃散降的降逃的逃顷刻间烟消瓦解,有溃兵返回那录驿通知战况,留守的幕僚、兵卒大惊失色,想要
逃跑却陡然发现已经无路可逃。
那录驿纵贯南北,可向南逃是大非川,击溃勒布杰的勃论赞刃正整军前来,道路已被堵死;向北穿越山口可逃回吐蕃,但论钦陵正率军由山口赶来……
无奈之下只能决定投降,那两兄弟谁先来,就向谁献城投降。论钦陵大喜过望,虽然素来知晓自家弟弟的勇武,可勒布杰也不是说明小猫小狗,有勇无谋还能被其兄赤桑杨顿推到镇守那录驿这个位置就足以见得其“勇”不是高得一点半点,现如今被勃论赞刃阵前斩杀,能够极大的提振噶尔家族士气,同时更能震慑逻些城,让那些原本就与赞普面和心不和的部落们多一条选择的
道路。
阵斩勒布杰,比连续攻陷那录驿与暖泉驿的战略威慑还要更重几分。
当下,论钦陵指挥部队接受那录驿,俘虏被集中起来加固围墙、大门、疏通排水设施,商旅们则被驱逐。
几伙商贾一日之间遭遇了大起大落,感叹人生之波澜起伏,见被驱逐,便一起推举出一人代替大家去找论钦陵,想要讨要回被没收的货殖财物。为首一人笑容可掬,见到论钦陵执礼甚恭:“吾等不敢在此耽搁将军的军务,这就离去,只不过希望能将被没收之货殖交还,吾等都是小家小户,实在是经受
不住这般巨大的损失。”
这年头行商最怕就是遇到兵灾匪祸,寻常时候固然不说一本万利但也挣多赔少,总能维持下去,可一旦遇到兵、匪动辄血本无归,的确经受不住。
论钦陵一脸奇怪:“你们的货殖是被勒布杰没收的,想要回来自去找勒布杰,凭什么跟我索要?”
商贾:“……”
你想我下去找勒布杰吗?
更何况我若是敢找勒布杰索要,初始之时也就不会任其没收,再说勒布杰不给我们唐人面子,你论钦陵总不能不给吧?
你们噶尔家族现在可是在大唐羽翼庇佑之下……
商贾好整以暇,整理一下衣冠,鞠躬施礼:“在下范阳卢仁晟,见过将军。”
论钦陵愣了一下:“你是唐人?”
“如假包换。”
“范阳卢氏?”
“幸甚幸甚。”
论钦陵瞪着眼睛看着这位自称出身范阳卢氏的商贾,一句脏话到了嘴边差点吐出来。
你说你一个范阳卢氏子弟早早自报身份就行了,为何非得绕扯半天说了一堆废话?
范阳卢氏与房家乃是姻亲,房俊的母亲便是出身范阳卢氏,以噶尔家族对房俊的依赖以及忌惮,他绝对不可能没收范阳卢氏的财物。
至于确认身份以免被诳骗他想都没想,没那个闲工夫,所以宁可被诓骗也绝不能冒险,否则若当真是范阳卢氏子弟,自己可就将房俊给得罪死了。
咱们还是盟友呢,我亲戚在你地盘上被你没收财物,你噶尔家的二少爷好意思?论钦陵挤出一个笑容,摆摆手:“我与越国公情深意笃、交情深厚,你若早早报出身份岂不更好?将你的货物全部带走,莫去逻些城了,速速回去大唐吧。去
到长安给越国公带句话,就说我"一日不见如三秋矣",盼望他朝重逢、共谋一醉!”
“将军放心,这句话我一定带到。”
“赶紧走吧。”
“多谢!”
商贾转过身,带着自己的伙计随从去将自家的货物挑出来装车,其余商贾围拢上来。
有人不满:“咱们推举你去与论钦陵谈,怎么到头来你家的货物被放还,我们却依旧没收?”商贾抱拳,歉然道:“诸位,非是我自私只顾自己不顾大家,实在是这货物之所以返还并非我谈成了,而是借助越国公之虎威人家论钦陵给面子罢了,给大家
讨还货物实在是无能为力。”
“嘶,越国公这么威风,你只是提了一下,论钦陵就给面子?”
“房二郎之虎威不仅遍及大唐更威慑番邦,厉害呀!”
“可惜啊,咱们没一个好亲戚……”范姓商贾不在意诸人的羡慕嫉妒,抱拳道:“此番侥幸得回货物不辱主家使命,已是幸甚,逻些城是万万去不得了,这就打道回府向主家复命,诸位就此告辞
,山高水远,来日再会。”
“范兄一路珍重。”
“走好走好。”
眼瞅着范姓商贾带着随从伙计驱赶着马车出了那录驿一路向南横穿大非川直奔日月山大唐边境而去,剩下的商贾们面面相觑。没一会儿便被论钦陵全部驱逐,不仅全部货物没收,更是连半个铜板都没给留,只丢给一些发霉的胡饼便打发了,这些人没辙,顾不得刚才对人家冷嘲热讽羡慕嫉妒,只能赶紧加快脚步追着范姓商贾去了,返回大唐这一路上若是没有范姓商贾的帮衬,他们这些人怕不是得饿死几个……
第一千七百三八章 房俊其人
论钦陵将那录驿收拾停当,所有无关人等全部驱逐,这才留下一半兵力守卫驿站顺便生火造饭,带着另外一半兵力出了驿站,顺着山路直入大非川前去迎接勃论赞刃。
勃论赞刃这边也已经得到斥候回禀,知道兄长论钦陵自鄂拉山口奔袭而出那录驿不战而降的消息,危机已经全部解除,故而下令部队全速前进,争取今夜奔赴那录驿在驿站之中安营歇息。
两兄弟双向奔赴,终于在酉时初成功会师。
“兄长!”
“三弟!”
各自翻身下马飞奔几步来到近前,先是相互打量一番见对方并无伤创,这才伸开手臂拥抱一处,不约而同的用手掌使劲儿拍着对方后背,以此表达喜悦兴奋的心情。
攻陷那录驿就等于紧紧遏住鄂拉山口,吐蕃人只能望着鄂拉山徒唤奈何,试论钦陵之前长途迂回至都兰附近翻越鄂拉山只适合小规模部队轻装简从,数万大军要携带无以计数的粮秣辎重是绝不可行的,这就意味着自鄂拉山以南的土地全部纳入噶尔家族的掌控,包括整个大非川。
这对于噶尔家族有着无比重要的意义,有了大非川如此广袤的战略纵深,有鄂拉山、大非岭这两道天堑,青海湖畔的伏俟城可谓安枕无忧。
……
那录驿。
房舍之内,两兄弟吃过晚饭虽然困顿至极却还不能睡觉,要对接下来的军事行动早作准备。
不过这些事情在开战之初早已有过讨论也取得了决断,现在不过是在做确认而已。
“给父亲的书信大抵需要五天才能抵达伏俟城,等到父亲抽调部队赶来驻防,至少需要半旬左右。这期间咱们不能待在那录驿什么也不干,除去将斥候派遣至鄂拉山南边侦查吐蕃人的举动之外,也要将驿站重新加固一番,以便于最坏的情况发生之时以此抵御吐蕃人的反攻。”
这场仗说白了就是在大唐的逼迫之下一次无比冒险的军事行动,就连大唐也不可能认为论钦陵当真能够攻陷逻些城,只要噶尔家族能够在军事上取得进展给予吐蕃巨大的压力,使得噶尔家族与吐蕃之间再无转圜言和之可能,战略目的就已经达到。
噶尔家族也明白大唐的用意,除去被逼无奈不得不从之外,其实自禄东赞以下所有噶尔部落的族人都愿意给大唐交纳这个“投名状”,以此与大唐进行更深层次的绑定,获取更多的利益。
毕竟相比大唐给予的粮秣军械方面的资助相比,逻些城实在是给不出像样的利益。
没办法,大唐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勃论赞刃喝了口酒,问道:“咱们当真要打到逻些城下啊?我觉得难如登天啊,赞普麾下的军队是咱们的十几倍,这么一路仰攻上去没有半分地利可言,不具备以弱胜强的条件。况且唐人也不会觉得一路打过去吧?”
“唐人只想要我们与赞普拼个你死我活,削弱双方的力量但前提是平衡不能打破,以便于咱们更加依赖他们,老老实实成为他们的傀儡挡在他们与吐蕃之间,如果咱们当真攻陷逻些城取代赞普,那就是又一个吐蕃,与当下的局势何异?所以无论咱一路势如破竹还是丢盔弃甲一败涂地,战争都会在某一个时间点被叫停。”
切了一块肉放进口中咀嚼,论钦陵忽然笑起来:“唐人自以为聪明,却忘记了没有人愿意充当傀儡,咱们噶尔部落不是鹰犬走狗,焉能处处对大唐唯命是从?一旦咱们当真打到逻些城下,那时候恐怕就不必理会大唐了。”
勃论赞刃没听懂别的,只听懂了打倒逻些城下这一句,惊讶道:“真的有机会啊?”
将肉咽下,喝了口酒,论钦陵点点头:“有大唐资助咱们的军械辎重,咱们的战力何止提升一倍?尤其是那种可以炸塌城墙的震天雷,这一路打过去所有的坚城要塞在咱们攻势之下都将土崩瓦解,没有了城池予以坚守,胜负自然难以预测。只需咱们抵达逻些城下,赞普那边必然出现变故。”
勃论赞然了然。
他虽然对于政治、人心这些东西不甚明了,却也知道眼下的吐蕃只是因为赞普的威望以及共同的利益而撮合在一处,看似一统高原实则内部的各个部落都不安分,一旦他们的利益无法得到保障或者有途径去追求更多的利益,背刺赞普实乃寻常。
而且从兄长的话音里头也听得出,父亲或者大兄已经开始联络那些不安分的部落,若噶尔部落的军队大败亏输自然一切休提,没人会同情被驱离逻些城的噶尔家族,可若是噶尔家族的大军兵临逻些城下,那么必然有人提前站队……
想到那样的场面,勃论赞刃有些兴奋:“有大兄的纵横捭阖,有二兄的运筹帷幄,再有我身先士卒,或许能够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也说不定啊!”
然而论钦陵却蹙眉,训斥道:“汉人有一句话叫做‘谦受益、满招损’,还有一句‘骄兵必败’,此番攻略吐蕃仅只是刚刚开头取得了一场无关大局的胜利,你便如此骄纵轻浮不知天高地厚,若不能沉下心,往后必定要吃一个大亏!况且你不过是阵斩勒布杰而已,如若遭遇赞普麾下的‘光军’,你是否还能在那群残暴嗜血的戈巴人阵中这般游刃有余?”
“光军”是吐蕃最为神秘的一支部队,是松赞干布击败象雄一统高原之时将戈巴族收编,将其族中青壮全部编成一支军队。戈巴族生活在高原隔壁的岩穴之中,茹毛饮血、残虐暴戾、悍不畏死,这些年在镇压吐蕃内部叛乱的战斗之中所向披靡、未尝一败,往往击败叛乱者之后都要对其部落大肆屠杀,导致吐蕃各部闻之色变,是公认的吐蕃“第一强军”。
似勒布杰之流只不过是勇武而已,然而战场之上的决胜因素绝不仅仅只是勇武而已,“残忍暴虐”才能令人害怕恐惧、望风披靡。
勃论赞刃素来最是钦佩自己的两个兄长,此刻遭受训斥,非但没有一丝一毫不满,反而赶紧起身跪在论钦陵面前,诚恳认错:“兄长教训得是,弟弟有些骄纵了,定然诚心悔改、绝不再犯。”
不过心头也有些腹诽:汉人的话是真的多啊,好像无论什么样的场景总有一些看上去很有道理的话语流传下来,后人有些时候不必经历其事便可根据那些祖辈流传下来的经验之谈去规避一些错误、或者选择前进方向,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底蕴传承吧……
论钦陵抬手摸了摸弟弟的头顶,欣慰道:“你没有自持战功而豪横霸道听不进劝谏,这是极好的品质,一定要好好保持。”
“起来吧,好好睡一觉,天亮之后咱们还得继续一路向南,万里征途这才刚刚开始,往后有你累得睡不着的时候。”
勃论赞刃这才起身,不过坐下后又好奇问道:“兄长似乎对那个房俊很是忌惮的样子?”
论钦陵知道他说的是今日那个范姓商贾提自报家门,他便马上联系到房俊并发还货殖且予以放行之事。
斟酌了一下用词,论钦陵缓缓道:“房俊这人很是有些奇怪,分明战功赫赫可心思好像并不在建功立业之上,更多还是鼓捣那些个发明研究、知识学问,我也曾对他的事迹有过了解并且拜读过他的著作,怎么说呢……惊为天人。”
他只想得到这个词汇来形容自己通过特殊手段得到《数学》《物理》这两本书之时的震撼心情,虽然不甚明了、一头雾水,但仅只是书本开头最为浅显的基础知识已经让他见识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原来世上的东西皆可测量其长短高低、大小轻重?
原来加减乘除是如此之简单?
原来冰之所以浮于水、汞之所以沉于水居然是这样的道理?
原来孔明灯之所以飞翔于天是因为空气的原因,唐人因此制作了可以载人升天的热气球……
古往今来,战阵之上所向无敌者比比皆是,但能够如房俊这般识破事物之本质、世间之规律者,绝无仅有。
“百年之后,汉人的圣哲之中,必有此人一席之地,说一句僭越的话,就是堪比孔孟也未尝不能……”
勃论赞刃瞪大眼睛,他虽然没怎么读书,但家中无论父亲亦或兄长都对汉人文化交口称赞、心悦诚服,所以自然知道“孔孟”之于汉人是何等样的存在。
那个房俊居然可以与“孔孟”相提并论?
这是活着的圣贤啊,在吐蕃那就是相当于“顿巴米沃”一样的神祗……
“此人没有那些传统儒家的假仁假义,凡事追求最大利益,讲究实用主义。此人除去学问独步天下之外,对于时局之掌控更是恐怖至极,你看他对于大唐军政各方之改革每每都能切中时弊,好像能够从山巅俯瞰平原一般知晓每一条山脉、河流之走向,无所遗漏、全无错处。”
第一千七百三九章 松赞干布
透过敞开的窗子看出去,远处夕阳余晖斜照在远处峰巅的白雪上映出一片金光,蓝天白云,天空澄净。微风吹拂屋檐下的风铃声如琳琅,泉水煮沸的水汽升腾。
一身红色僧袍的松赞干布盘腿坐在窗前的蒲团上,看着桑布扎将火炉上的水壶取下,抓了一把茶叶投入白瓷茶壶之中,继而注满开水,将水壶放在一边,转过头来沏茶。
淡绿色的茶汤注入白瓷茶杯,香气氤氲,令人心神舒畅。
松赞干布拈起茶杯,呷了一口,心神专注的品味一番茶韵,而后轻轻啧啧嘴,缓缓道:“茶本是树叶而已,经由唐人妙手炒制之后价格翻腾万倍不止,瓷亦不过土壤而已,高温秘法烧制之后已是价值不菲……唐人之技巧独步天下,寻常之物可用以敛取钱财填补国家用度,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言语之间,颇为唏嘘,很是羡慕。
当初他求娶尺尊公主,公主携带一尊“明久多吉佛像”进入逻些城,这是释迦摩尼八岁等身像,尊贵无比,故而修建这座“惹萨寺”予以安置。
吐蕃称山羊为“惹”,白山羊乃吐蕃之神物图腾,称土为“萨”,“惹撒”之意便是“白山羊驮土而建”,是吐蕃对“明久多吉佛像”之尊重崇敬。
寺庙不过几座殿宇而已,却耗费了三成税赋、耗时三年才能建成。
而大唐太子为了给已故的文德皇后祈福特意于长安城内修建一座大慈恩寺,不动用国库、只动用皇家内帑,据说规模乃是大昭寺的百倍,汇聚天下奇珍木材、数千能工巧匠,两年时间便完成主体建设,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即便松赞干布雄心万丈、自信满满,但两国之间巨大的国力差距依旧令他有些颓丧。
桑布扎坐在松赞干布对面,似乎没有感受到赞普的情绪波动,安安静静的品茶,直至一杯茶水喝完,放下茶杯,这才不紧不慢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唐之盛、吐蕃之弱,非一朝一夕能够扭转,赞普不可急功近利。但世间之事盛极必衰乃是至理,外敌入侵、天灾频仍、内部倾轧……等等原因都可造成巨大损耗,由盛转衰也不过三五十年而已,以大汉之强不也终究分崩离析、烟消瓦解?咱们只需制定律法、改革军队、夯实基础,谨守高原门户的同时关注着中原的动态,终有一日吐蕃会俯冲而下、入主中原。”
他觉得赞普有些急躁,但可以理解。
吐蕃之存在依旧很是久远,但赞普才是吐蕃历史上第一个一统高原之雄主,如此丰功伟业前无古人、横绝当代,本应该带着吐蕃骑兵自高原俯冲而下入主中土建立一番丰功伟业,却遭遇到结束隋末乱世并迅速崛起以堂皇之势威镇八荒的大唐帝国,不得不小心翼翼的经略高原,以免被大唐冲上高原,将吐蕃数百年基业付之一炬。
只能感叹“时也命也、如之奈何”……
但正因形势不利,才更要“稳”,静待时局变化而不是迎难而上。
现在的吐蕃太穷、太弱,即便大唐因为某些原因出现跌落式衰败,吐蕃也不可能抓得住机会。
松赞干布点点头,从楸木茶几上的碟子里抓了一颗炒熟的核桃仁放口中咀嚼,示意桑布扎:“沏茶。”
待桑布扎沏了一杯茶松赞干布喝了一口,轻叹一声:“你说我处置东赞域松的手段是否有些失误?”
“东赞域松”即禄东赞的本名,全名是“噶尔·东赞域松”,只有民间才称呼其“禄东赞”……
桑布扎正扭身从一旁的水桶之中舀出泉水将水壶灌满,重新将水壶放到火炉上,这才转回身。
闻言蹙眉道:“对也好、错也罢,事情已经做了无从更改,赞普又何必患得患失?”
他觉得自从禄东赞被驱逐至伏俟城却傍上唐人导致飞速壮大,赞普的情绪便一直波动不安,时不时露出后悔之意,这与赞普以往杀伐决断的强硬风格大相径庭。
“虽然区区一个噶尔部落远不能动摇吐蕃之国本,但那毕竟是我的大相、是东赞域松啊。”
松赞干布与禄东赞合作多年,深知禄东赞的能力,即便他再是自负也明白若无禄东赞之辅佐便绝无可能一统高原,此刻与禄东赞为敌,禄东赞又得到大唐之资助,让他寝食难安。
卧榻之侧卧着一头猛虎,谁又能睡得着?
桑布扎想了想,道:“赞普的担忧是有道理的,那录驿扼守大非川之门户,一旦失陷则整个大非川落入噶尔部落之手,鄂拉山以北尽数失守,噶尔部落把持鄂拉山口进可攻退可守,形势对于咱们将极为不利。勒布杰其人有勇无谋,只可冲锋陷阵、不可镇守城池,况且噶尔部落一旦在大唐资助之下野心膨胀率先发难,领军攻打那录驿的必然是论钦陵,与之相比,勒布杰实在不够看。”
松赞干布看了桑布扎一眼,摇了摇头:“你是文官之首,要有容人之量。”
勒布杰已经是吐蕃少有的猛将,虽然缺乏智谋却也不是傻子,以那录驿之地利只需坚守不出、紧扼山口,身后有暖泉驿随时支援,纵然敌不过论钦陵也不至于一败涂地,最不济也能抵挡月余拖住论钦陵的脚步,给逻些城这边更多从容布置的时间。
而桑布扎强调撤换勒布杰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松赞干布认为他之所以如此并非是当真不认可勒布杰的能力,而是因为勒布杰是赤桑杨顿的弟弟,任凭赤桑杨顿把持逻些城防御之余还将手伸向大非川,这不符合桑布扎的利益。
都知道他这个赞普麾下有“四贤臣”,现在禄东赞被放逐至青海湖,罗些城内文官便以桑布扎为首,为武将则以赤桑杨顿为尊,文武之间斗争异常激烈。
这也是他后悔放逐禄东赞的原因,放逐禄东赞是因为禄东赞作为文官之首太过强势对军事处处插手,引发军方强烈不满,且隐隐威胁到他这個赞普的地位,可现在禄东赞已经不在逻些城了,斗争非但不曾减少、反而愈发激烈……
桑布扎知道松赞干布的心思,所以只是略微点了一下,听到松赞干布略带不满的语气便不再多说,只希望事情不会走到最坏的地步。
松赞干布嚼着核桃仁,既然提及禄东赞,还有一个萦绕他心头多年的疑惑不吐不快:“当初东赞域松前往大唐求亲,开始的时候猪事顺利,大唐上下无论是官员还是宗室都对此保持乐观,当时大唐正调集举国之力即将东征,与吐蕃和亲安顿西部边境使其无后顾之忧,这也是战略正确,可后来忽然之间大唐态度大变,东赞域松说是因为房俊强烈反对,且其说出什么‘不和亲、不纳贡、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之类的狂言……你说,当真是房俊之所言所行逼得大唐皇帝不得不改了主意,亦或是其中还有别的隐情?”
桑布扎愣了一下便明白松赞干布口中“别的隐情”是何意思,蹙眉沉思片刻,谨慎道:“臣下与大相关系素来不和,诸多政见相悖,但在此事之上,臣下认为大相已经竭尽全力,之所以未能促成,不是他之过错。”
每一个吐蕃的高层都清楚与大唐和亲之重要性,那是与泥婆罗和亲绝对不同层次的国家战略,与大唐和亲、两国睦好,从而得到大唐于农业、医药、建筑、文化等等各方面的提携帮助,足以使得吐蕃的国力翻上一番,奠定强国之基础。
如果禄东赞私心作祟从中作梗导致那次和亲功亏一篑,吐蕃的强国之策付诸东流,那禄东赞就是整个吐蕃的罪人,不仅现在是百年、千年之后依旧要受到吐蕃子孙生生世世唾骂。
而松赞干布之所以有此猜测,是因为禄东赞隐隐有“不臣之心”,似乎欲取他这个赞普而代之,所以不愿见到松赞干布成为大唐皇帝的女婿得到大唐的助力。
事实上非是如此,若禄东赞真有此心,反而更应该竭尽全力促成此次和亲,因为一旦和亲成功,吐蕃得到大唐全方位的帮助进而民富国强,那么禄东赞就是第一功臣,威望倍增、权势大涨,那时候才更有挑战赞普位置的底气。
松赞干布放下茶杯,忽然很想喝酒:“那次真的是好机会啊,如果与大唐结成秦晋之好,就可以得到大唐的倾囊相助,吐蕃国力腾飞轻而易举,何至于现在这般困顿不堪,被一个青稞酒就弄得焦头烂额?”
青稞酒现在早已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然而太多部落因此得到利润,即便是他这个赞普也不能一言废止,不然非得天下大乱不可。
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身穿皮甲、躯体健硕的赤桑杨顿大步而入,面色极其难看,甚至来不及施礼,大声道:“启禀赞普,刚刚从南边传来的消息,东赞域松那个狗贼已经在大唐扶持资助之下起兵,其子论钦陵亲率精锐攻陷那录驿,大非川失守、那录驿失守、暖泉驿失守,其兵锋已经直指烈谟海!”
桑布扎摇头叹气,最坏的局面果然出现了。
松赞干布面沉似水,目光盯着赤桑杨顿,一字字问道:“那录驿镇守勒布杰何在?”
刚刚他还认为桑布扎在他面前给赤桑杨顿上眼药,一转眼其弟镇守的那录驿就失守甚至导致大非川失陷,这让他脸上火辣辣的有些无地自容。
第一千七百四十章 坚壁清野
赤桑杨顿一脸悲痛、强忍泪水:“论钦陵狡诈阴险,以其弟勃论赞刃从正面吸引那录驿之防备,其人则率领精锐绕过那录驿翻越鄂拉山偷袭暖泉驿,暖泉驿守将麻珠力战不敌,暖泉驿陷落。而后论钦陵由鄂拉山口向北挺进,与其弟南北夹击,舍弟力战而死、壮烈殉国,那录驿失陷、大非川失守。”
而后抹了一把泪水,悲痛之色一扫而空,慨然道:“舍弟乃吐蕃军人,为吐蕃、为赞普战死沙场乃是无上荣耀,然而其毕竟失职导致那录驿失陷,再大的荣耀也不能抵消责任,请赞普治其丧师失地之罪责!”
松赞干布:“……”
见过无耻的,但这么无耻的却是少见。
口口声声“力战不敌”“为国捐躯”,我若是当真治其之罪,让那些为国戍守边疆的将士怎么看?我这个赞普的威望还要不要了?
明知我不可能治罪勒布杰却还这么说,显得你很大公无私吗?
松赞干布沉吟不语,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桑布扎坐在一旁,瞅了赞普的脸色一眼,开口道:“难得赤桑杨顿将军如此深明大义、大公无私,臣下同意其观点,愿意上书请治勒布杰之罪,毕竟丧师失地乃是最大之罪责,使赞普陷入前所未有之屈辱,不治罪不足以正军法,否则以后有谁见事不可为为了逃避追责便胡乱一死,置赞普于何地、置吐蕃于何地?”
赤桑杨顿一双虎目圆瞪,恨不得扑上去将这个阴险小人一口咬死。
他之所以请赞普治勒布杰之罪便是以退为进的策略,可他确认赞普不会那么做,将一个为国战死之人治罪,这让军中将士怎么看?赞普承受不了由此带来的威望损失。
可现在桑布扎提议治罪勒布杰则完全不同,因为所有负面影响都被桑布扎背负过去,赞普可以“军法如此纵有袒护之心却无法平息众怒”来搪塞,声威无损。
“现在不是追究勒布杰罪责的时候,将前方战报拿来我看。”
好在松赞干布还是有几分气量的,虽然恼怒勒布杰丧师失地导致局势糜烂,却也念在其死战不退的份儿上不予追究,甚至等到过一阵子此事的影响消弭一些,再主动给勒布杰一些无关痛痒的荣誉抚恤,用以拉拢赤桑杨顿之心。
“是。”
赤桑杨顿松了口气,有桑布扎这条毒蛇在旁边煽风点火,导致自己差点聪明反被聪明误,再不敢多言,赶紧将前方战报呈上,同时站在一旁予以讲解。
松赞干布镇定如常,似乎对于噶尔部落的反叛早已有所预见,摆摆手:“坐下来说,桑布扎给倒杯茶。”
待到赤桑杨顿坐下,桑布扎给倒了一杯茶,双手恭敬的放到其面前,做了一个“请用”的手势,赤桑杨顿颔首致意,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见松赞干布已经开始翻阅战报,这才挑着重点将战况大略说了,末了说道:“噶尔部落得到大唐资助实力大增,尤其是战报之上说大唐甚至赠送给了噶尔部落一些震天雷,论钦陵以之炸塌暖泉驿的围墙,这才能快速将其攻陷导致勒布杰对鄂拉山以北暖泉驿发生的事情懵然无知,做出错误判断主动出击。”
桑布扎低头喝茶,对其这番依旧为勒布杰开拓的说辞不置可否。
松赞干布默不作声的一边翻阅战报、一边听取赤桑杨顿的叙述,良久才放下战报,抬手揉了揉眉心,沉声道:“那录驿沦陷、大非川失守,鄂拉山口反而成为论钦陵的地利,其在只需扼守山口便足矣阻挡我们十万大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该当如何应对?”
赤桑杨顿从怀中取出一份舆图,在茶几之上开展,上面线条简陋、比例混乱,不过还是能清楚的看出整条“唐蕃道”的情况,粗壮的手指指着鄂拉山的位置,道:“鄂拉山也好、那录驿也罢,其地利其实已经不重要,因为论钦陵绝无可能据守那录驿划地而治,因为大唐不允许他那么做,他只能厉兵秣马、一往无前。”
大唐的战略并不隐晦,甚至可以说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就是逼着噶尔部落主动与吐蕃开战,以此消耗双方的实力并且再无转圜和好之机会,使得大唐的河西走廊安全无忧。
论钦陵想要据守鄂拉山、划山而治,唐人又怎会答允?
桑布扎摇头叹气,神情很是惋惜:“东赞域松一时人杰,如今居然也沦为唐人之走狗,可悲,可叹。”
赤桑杨顿不语,心中难免腹诽此人之厚颜无耻、心性凉薄。
他虽然体格勇武但实则亦是文官出身,曾经长官一段时间吐蕃的财税大权,之所以走上武将之路,就是因为他对于吐蕃的文官深恶痛绝。这些人看上去人模狗样,开口仁义道德、闭口造福一方,实则表里不一、厚颜无耻,羞与之为伍。
若不是你们文官觉得禄东赞权柄太盛、赞普对其信任太甚,从而联合起来将禄东赞排斥出逻些城,又何至于有今日呢?
现在将人逼反了转过头来又惺惺作态,实在是令人作呕……
松赞干布看向赤桑杨顿,问道:“你认为应当如何应对?”
虽然在他心里更信任桑布扎、也更亲近,但赤桑杨顿掌管吐蕃军事,是军方重臣,涉及战争必须询问他的意见并且给予足够的尊重。
赤桑杨顿挺了挺腰杆,道:“既然大唐打的主意是驱使噶尔部落与吐蕃发生火并进而削弱双方的实力,那咱们自然不能让大唐如愿。以我之见,‘唐蕃道’上所有驿站、城池、据点全部实施‘坚壁清野’之策略,守而不攻、退而不让,使得论钦陵劳师远征却不能长驱直入,且由于其不能在攻陷之地获取补给,就只能从伏俟城源源不断的运输粮秣辎重,可噶尔部落哪里还有余粮?所以最终消耗的是大唐的国力。”
他对自己的策略很是得意。
大唐需要从河西征集粮食,跨越祁连山运到伏俟城,无论走大斗拔谷再由伏俟城穿过大非川将粮食运抵那录驿,还是走乌鞘岭绕路鄯城穿越大非川抵达那录驿,两条路都很难走,行程一千馀里不适合大队人马通行,路上人吃马嚼就是一个极大的消耗,每运送十斗米至那录驿,至少也得消耗同等的粮食。
大唐再是富有,也不可能在刚刚经历一场倾举国之力的东征之后不久,再承受这样一个巨大负担。
况且论钦陵也必然不会尽心竭力的死战到底,只要大唐的粮秣运送捉襟见肘,论钦陵大可趁机按兵不动,战事自然终止……
桑布扎的切入点却很出乎预料,他不去赞同或者质疑赤桑杨顿的战略,而是问道:“如此说来,勒布杰主动出击的战略完全错误咯?”
赤桑杨顿:“……”
人都已经死了,这事儿却还是过不去吗?
他也的确无言以对,若说勒布杰没错,那他这个“坚壁清野据守不出”的战略就是放屁,可若说自己这个战略没问题,那么勒布杰就是大错特错……
松赞干布很是烦躁,没理会明争暗斗的两人,目光从敞开的窗户看向远处的雪山,上位者总是要面对属下们争权夺利、各怀机心,然后不厌其烦的平衡各种势力、缓和各种关系,力求在各个层面都打成平衡。
但他实在是不耐烦做这种事,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若整日里处置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哪里还有精力引领吐蕃发展、哪里还有心气去与高原之下那个举世无双的强大帝国争锋?
也不知长安城里的大唐皇帝是否与他面对一样困扰的处境……
*****
那录驿之战的战报送抵长安的时候,朝堂上下对此并无太大波澜,一则那录驿太远、战报的延时性很大,都已经打完一个多月了,哪里还有什么紧迫感?再则噶尔部落与吐蕃之战全权由裴行俭坐镇武威予以处断,朝堂上不宜指手画脚。
大唐军队只运输粮秣军械并未直接参与,所以这种程度的战略完全可以放权给裴行俭,朝堂之上诸公若是事事过问、处处参与,甚至连骑兵如何迂回、步卒如何布阵都要远距离操作一番,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大唐从来没有那样的规矩,即便文韬武略天下无双的太宗皇帝都对领军在外的将帅赋予最大限度的权限,更何况是不通兵事的李承乾……
但是在兵部衙门“委员会”的一次会议间隙,喝着茶的一众大佬们还是对此战展开了讨论。
尤其是房俊那种不断挑动地区战争、促使当地势力激战不休、大唐坐收渔翁之利的战略……
李勣喝着茶水,看着房俊问道:“你是打算让噶尔部落打一打做做样子,还是当真支持他们打到逻些城下?”
房俊笑道:“怎可能让他打到逻些城下?禄东赞在吐蕃的威望极其深厚,别看那些部族现在对松赞干布马首是瞻,可一旦噶尔部落的军队兵临城下,与禄东赞暗通款曲者将不计其数,万一当真被禄东赞攻进逻些城坐上吐蕃赞普之位,那才是麻烦。松赞干布虽然一代雄主,但其本身谋略有限,况且为了平衡麾下各个部族只能采取发展内政、减少用兵的策略。可禄东赞不同,他若上位,为了回报那些支持他的部族、镇压内部不服之人肯定要对外用兵,用战争转移内部矛盾乃千古不易之真理,虽然人人都知道,但屡试不爽。”
第一千七百四一章 帝王野心
总而言之,现在对于大唐来说最好的态势就是吐蕃不胜而胜、噶尔部落不败而败。
李勣还有一些担忧:“论钦陵其人我也多有了解,毫不夸张的说可以赞一句‘惊才绝艳’,尤其善于谋略、绸缪,其麾下有勃论赞刃这样的猛将,有噶尔部落的精锐战士,现在又得到大唐在军械装备粮秣辎重等等各方面的资助扶持,若有再有一点运气,那么攻陷逻些城并不是不可能。”
谁都知道吐蕃看似强大实则内部倾轧极其严重。一旦论钦陵兵临城下极有可能导致不可测之变故,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房俊对此早有预见:“英公放心,关键时刻我会叫停。”
李勣看他一眼,淡然道:“熬出来的鹰也会噬主,走狗也会狂吠,不要妄自尊大,更不要小觑任何人。”
房俊沉吟少顷,颔首道:“受教了。”
李勣微微一愣,虽然房俊比他晚了一辈,他有资格教诲几句,可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早已超越了辈分的限制,是足以与他并肩且分庭抗礼的人物,此刻说出一句“受教”,足见其心胸之宽广、城府之深沉。
分明是一个前几年还溜鹰斗狗、率诞无学的纨绔,一转眼便成长得如此成熟,这种进步速度绝非教诲可以为之,只能感叹一句或许这就是天生的人才……
故而他微微一笑:“不过是老年人唠叨几句罢了,愿意听就听一听,当不得教诲二字。”
郑仁泰、裴怀节、刘仁轨等人见这二位毫无隔阂、惺惺相惜的模样,不禁纷纷摇头,上次开会的时候还唇枪舌剑不依不饶,既没见李勣“爱幼”更不见房俊“敬老”,彼此都恨不能向对方饱以老拳、一拳砸倒……
军制改革所涉及的领域太多、太深,兵源的征集、调整,后勤的完善、改进等等,早已不是军队一家之事,财政的协调、法律的支持,乃至于军械、战马、装备、战术、甚至伙食,是一个极其浩大而缜密的系统工程,草拟之后还要交付全军讨论、改进,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
所以每一次开会都会由各位“委员”提出一个议题,而后所有人据此进行论证、填补意见,一点一点予以完善。
如此导致的情况便是在这间设立于兵部衙门之内的“会议室”争执不断,一旦涉及各自的利益便寸步不退、争吵不休,动辄唇枪舌剑、面红耳赤,所幸每次开会都大门紧闭,否则被外人见到实在是有失体统……
……
兵部如今大权在握、经费充足,晌午饭堂的伙食很好,这几位“委员”虽然都是朝堂、军中的大佬,但还是贪恋兵部的饭菜,所以每一次开会之后都会留在兵部吃一顿,而后才会陆陆续续告辞离去。
房俊与李勣一起吃了饭,正欲分别打道回府,宫里的内侍便前来传旨,说是陛下召见……
两人忙出了兵部衙门,也不坐车,策马在两人亲兵部曲的簇拥之下出了皇城直抵承天门下,无需通禀,便由内侍引领着入宫来到武德殿御书房。
君臣叙礼之后两人落座。
李承乾大抵也刚刚用过午膳,正捧着茶杯喝水,让内侍给两人上茶,然而问道:“吐蕃那边战况激烈,论钦陵虽然攻陷那录驿取得战略主动,但毕竟噶尔部落势单力薄,未必能够经受得住吐蕃的反扑之势,咱们是否要加大一些支持?”
他这么一说,李、房二人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房俊试探着问道:“陛下所谓的支持,是何种程度的支持?”
李承乾略一沉吟,想着在这两天面前也无需隐晦,遂直言不讳:“不如直接让裴行俭率军抵达那录驿,帮助论钦陵守卫鄂拉山口,二位意下如何?”
论钦陵奇兵突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陷前往逻些城的第一座战略重地那录驿,给他一种“吐蕃不堪一击”的感觉,以噶尔部落那些乌合之众都能势如破竹,如果换成装备更为精良、战力更为强悍的唐军呢?
会否一路由大非川平推至逻些城?
吐蕃军队会否一触即溃、不堪一击?
无怪乎李承乾会产生这样一个念头,君王已然是天下之主,富有四海,但凡有那么一点追求都只会在两件事上较劲,一则“文治”,一则“武功”。
大唐立国至今已历三代,高祖皇帝于隋末乱世之中振臂奋起、召集天下英雄定鼎大唐万世不拔之基业,太宗皇帝更是覆灭东西突厥、覆灭薛延陀、覆灭高句丽、覆灭吐谷浑,灭国无数,贞观盛世矞矞皇皇,堪称文武兼备,距离“千古一帝”仅只一步之遥。
李承乾自诩不如那两位,打定主意老老实实经营内政,纵然不能如父祖一般名垂青史、威慑当代,也当如文景二帝那样攒下一份厚重的家底,还要儿孙当中有惊才绝艳之辈便可凭此立下不世之功业,到时候史书之上对他这位守成之主也定是溢美之词。
可现在忽然让他看到一个契机可以获取不逊于父祖之功勋,那就是覆灭吐蕃。
当塞北的薛延陀、漠北的突厥、辽东的高句丽、祁连山之南的吐谷浑这些周边强国一一覆灭、烟消云散,偌大的大唐版图连绵纵横、广袤无垠,若是能将高原之上的吐蕃也一并覆灭、纳入版图,则大唐可以完成一桩秦皇汉武也不曾达到的壮举——地缘区域之内真正的大一统。
试想一下,当漠北、辽东、西域、吐蕃等等全部归于大唐版图,将是何等恢弘广袤、不可一世?
没有帝王能得当这种诱惑。
房俊与李勣对视一眼,当即打断了李承乾的美梦:“陛下,万万不可!此番针对吐蕃之战略,要紧处便是大唐置身事外不下场,如此才能站在局外从容布置,即便吐蕃明知大唐资助扶持噶尔部落也无可奈何,因为他们不敢与大唐开战。可一旦大唐亲自下场派遣军队参与,则逼着吐蕃不得不向大唐宣战。吐蕃占据高原之利,是当下大唐军队难以逾越的天堑,不要被论钦陵眼下所取得的战果所迷惑,换了裴行俭亲自指挥大唐军队,未必能打出这样的战绩。”
对于出身于平原的兵卒来说,高原反应不是意志力可以抵消的,随便去高原上走一走都喘不过气,更何况是长途跋涉奋战沙场?
显然长于深宫之内的李承乾并未认知高原反应真正的危害与艰难。
李勣也道:“大唐现在无论内政亦或军事都处于一个改革时期,需要全国上下朝野内外不遗余力的配合、参与,这是一个百年难遇的契机,一旦迈过这一步,帝国的国力将成倍暴增,届时区区吐蕃何足道哉?老臣愿亲自提兵攻上高原生擒松赞干布献于陛下御前!可现在一旦被吐蕃拖进一场战争泥沼,将耗费极大之国力,导致各项革新不得不暂时终止,即便最终覆灭吐蕃亦是得不偿失。”
吐蕃的确强大,给予帝国西部边陲带来极大之威胁,不得不陈兵十余万布置在乌鞘岭、河西四镇,耗费无数钱粮辎重,但是与帝国政治、经济、军事的革新相比,却不值一提。
用房俊的话来说,这叫“迭代”。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外无强敌,军事环境相对稳定,可以专注内政。内部虽然文武相争,但包括刘洎在内都是有识之士,都愿意肃清吏治、发展内政、提振经济、鼓励商业。
帝国上下都卯着劲儿的想要建立功勋。
最重要是君王贤明且并不强势,这是最好的变革土壤。
一般来说,弱势的君主大多昏聩、无主见,不能坚持既定的道路不动摇,稍有风吹草动便容易改弦更张,而贤明的君主大多强势,不能容忍臣下“染指”君权,主见极强,一切以巩固君权为首要。
一旦“迭代”完成,帝国将会一跃登上一个更高层次的水准,对天下各国都是“降维打击”。
与此相比,且忍耐吐蕃十几二十年又有何妨?
李承乾是个听劝的,闻言也明白自己是奢望了,但在这两人面前也不掩饰自己的失望,甚至有些推心置腹:“非是朕好大喜功,实在是对于朕来说覆灭吐蕃之功勋实在太过诱人。朕还是储君的时候便遭受天下质疑,虽然平素表现得云淡风轻,可心中还是很在意的。不敢自比高祖、太宗,可总得有一些拿的出手的功勋让那些人闭嘴吧?朕是皇帝,也是一个普通人,朕也想得到天下臣民之认可啊。”
自登基以来,宫里未曾添进一个美人,是他不好女色吗?当然不是,寻常官员、商贾都向往三妻四妾坐享齐人之福,更何况是他这个皇帝呢?
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述求是什么,与美人相比,他更想要一个廉洁、贤明的评价。
他太需要得到认可了,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
第一千七百四二章 门阀政治
李承乾不是个蠢货,相反非常天资聪颖,虽然一直达不到太宗皇帝对他的要求,但以其资质做一个守成之君绰绰有余,所以他能听懂李、房二人对他的劝谏,他也能理解。
但很难接受。
这与天资无关,古往今来的帝王在天资上能够比得过隋炀帝的屈指可数,但凡东征高句丽的不要那么志在必得、但凡挖掘运河的时候能够多多体谅民生、但凡……只要步子不是迈得那么大,或许结局就会有所不同,因为隋文帝给他留下的家底实在是太过丰厚了。
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能够在短短十余年间将隋文帝留下的丰厚家底败个精光,也证明了隋炀帝的出类拔萃。
这并非贬义,只要了解隋文帝时期的大隋多么强大、留下的遗产何等丰厚,就知道不是任谁想要败光这份接地就能败得光的,能够拉着文武群臣世家门阀陪着你一起败家,那何尝不是一种能力?
隋炀帝天资高绝,可最终还是亡国了。
所以李承乾深知一个皇帝是否天资绝顶、是否才能卓著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颗安于平淡的心。
但这又是个悖论,帝王君临天下、富有四海,私人之欲望几乎不可遏止,况且醇酒可以戒除、美人可以戒除、黄金可以戒除,可是那一颗向往青史垂名、向往彪炳千秋的帝王之心如何戒除?
……
李、房二人走后,李承乾将内侍全都撵出去一个人在御书房内枯坐许久,一壶茶喝的没了滋味、茶汤几乎成了白水,这才吐出一口气,神情郁郁。
王德敲门进来,低声禀报:“中书令请求觐见。”
“宣。”
“喏。”
王德退出,旋即刘洎快步入内,一揖及地:“微臣觐见陛下。”
“不必多礼,坐吧,王德换一壶茶来,再拿一些茶点。”
“喏。”
君臣落座,王德很快重新沏了一壶茶水,端来几个小碟子放在茶几上,碟子里是坚果、糕点等等茶点。
李承乾肚子里已经灌满了茶水,所以只是拿起一枚坚果放入口中,随意问道:“爱卿可是有什么事?”
刘洎恭声道:“陛下,听闻吐蕃那边战火重燃,论钦陵攻城拔寨势如破竹,却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这话问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屈辱,堂堂中书令、国之宰辅,居然对千里之外的边疆战况知之甚少,他问“是否确有其事”有些夸张,即便他不能干预军事却也有知情权,兵部有战报呈递至中书省,但战报上却不可能详细叙述此战之经过,所以他只知道噶尔部落与吐蕃打起来了,论钦陵取得一场大胜,但这一战究竟怎么打的却是知之不详。
虽说文武殊途,文官不准干预军事乃是国策,可军方如此防备自己也太过分了吧?
李承乾听得懂他没说出口的怨气,倒是觉得这样挺好。
兵部、军机处掌管全国军事,所有军事最终都汇报至他这个名义上的“帝国军队最高统帅”处,中间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扯皮推诿之环节,上通下达、指挥便利,李勣与房俊是军方两座山头,相互制约达成平衡,遇有争议之时需要他这个皇帝做出裁决,彰显君权……
不过李承乾还是要照顾宰相的情绪,温言道:“此战大唐并无一兵一卒参与,所以兵部不曾向你汇报,你若是想知晓详细战况大可去兵部索要战报卷宗,崔敦礼自然会给你。”
刘洎叹息一声,道:“微臣的确为了此战而来,但并非想要管闲事,而是想要告知陛下一声,民部筹集的钱粮有限,怕是无法供应裴行俭对禄东赞的资助扶持。”
李承乾一愣:“爱卿此言何意?”
大唐现如今煌煌盛世、民富国强,近几年几个产粮地区风调雨顺、产量大增,再加上从南洋源源不断输送国内的稻米,各地仓储的粮食堆积如山,除非遭遇一次全国性的、持续时间长达数年的灾祸,否则国内绝无匮粮之忧。
如此国力,资助区区一个噶尔部落又能有什么问题?
他第一念头便是刘洎这厮要在这个关键时刻玩弄文武之争,扯裴行俭的后腿……
“陛下想必很久未曾关注西部地区的详细兵力部署了吧?”
“嗯?”
“安西都护府设于交河城,裴行俭领安西大都护之职,总管安西都护府之军政,薛仁贵领副大都护兼司马之职,总领安西军。安西军于交河城有镇兵三万人,于轮台有镇兵五千人,于弓月城有镇兵五千人,于碎叶城有镇兵八千人,再加上其余辅兵一万余人,整个安西军的兵力在六万人左右。这些兵马皆是青壮,身体剽悍战力出色,这就意味着能吃能喝,人吃马嚼消耗惊人……直至眼下,安西军的屯田尚在缓慢推进当中,所需粮秣辎重皆要河西四镇负担,河西四镇负担太重、苦不堪言,只能再从陇右、关中调拨一部分,勉强支撑安西军的消耗。这还只是安西都护府,眼下虽然困难但毕竟只要屯田完成便能解决一部分粮食供应,可瀚海都护府还有四万余精兵常驻龙城,北地要么是沼泽、要么是沙漠、要么是大碛,多不毛之地,屯田都没地方屯!更别说还有东夷都护府……长此以往,多少粮食也不够往里填啊!”
刘洎忧心忡忡,大倒苦水。
仗自然是军方去打,可粮食却需要文官去筹集,以军方将领那一个个桀骜不驯的模样,简直不敢想象一旦粮食供应不足导致某一场战争失败,那群人会不会拎着锤子砸了他的中书省。
可粮食供应实在是太难了!
粮秣征集还好说,这几年各地粮食产量大增加上海外输入,勉强够用,可最难还是在于运输!听听都是什么地方吧,龙城,位于狼居胥山以北,距离西安三千里;交河城,位于高昌故地,距离长安将近五千里!
不仅路途遥远,路况更是艰难,粮车从长安出发运抵这两处,需要消耗的粮食最少也是运输粮食的两倍以上!
再富庶的帝国、再大的家业也经受不住这样的损耗。
前隋亡国之根源虽然多种多样,但最直接的一点就是隋炀帝倾举国之力东征,将河北之地的粮食抽调一空,战败之后整个河北饿殍遍地、民不聊生,直接动摇了帝国根本,为亡国埋下祸根……
李承乾也面色沉重,意识到其中的危险:“爱卿有何良策可解此危厄?”
刘洎摇摇头,一脸无奈:“除了精简兵员、减少消耗,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微臣知道此言一出必然有人攻讦此掀起文武之争、甚至刻意打压军方,可臣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办法,更不能坐视不理任凭酿成隐患。”
唯一可以解决粮食消耗之法,那就是屯田。
可屯田这种事不是想屯就能屯的,不仅要动员军队,更要寻找靠近水源、土壤肥沃、地势平坦的土地,开垦、养熟、兴修水利……没有三五年之功,很难见到效果。
远水救不了近火。
李承乾紧蹙眉头,他相信刘洎身为中书令的操守,应该明白什么事可以斗争、什么事必须配合,可他相信没用,只要这个议题出现在朝堂之上,几乎可以想象军方会是如何激烈反对、沸反盈天,对刘洎又会是何等愤怒攻讦。
没有任何一个将军愿意削减麾下的兵员,这是他们的根本,谁敢这么干,他们就敢跟谁拼命。
沉吟着道:“爱卿不妨将这件事只能先跟英国公、越国公通个气,看看他们态度如何,再做商量。”
刘洎列咧嘴,一脸苦笑:“陛下是觉得越国公自持身份又或是顾忌朝廷颜面,所以不会将微臣摁在地上暴打一顿?”
谁都知道房俊之所以与李勣分庭抗礼,除去他那些军功之外,最大的底气便是其麾下的军队,安西军、水师、以及左右金吾卫,而相比于左右金吾卫,安西军与水师这扼守大唐海陆商道的两支军队更堪比房俊的“亲儿子”,谁敢对这两支军队动心思,房俊就敢跟谁动手。
李承乾嘴角一抽,默然不语。
自北魏开始关陇集团粉墨登场开创了“门阀政治”,每一个门阀就是一个游离于中枢之外的势力,门阀依托于中枢获取更大的利益,中枢则借助于门阀保持统治。
一直到隋唐两个帝国都是这种制度下的产物,这就注定了帝国内部必然以门阀为基础延展出派系林立,制度允许、也不得不允许派系的存在,进而默认“个人势力”的存在。
以李勣为首是一个势力,以房俊为首也是一个势力,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勣越来越低调、越来越式微,而房俊则蒸蒸日上、越来越强。
“势力”的强盛与否取决于领袖的能力,但“势力”要走的方向却是由整个“势力”的利益决定。
房俊本人并不揽权,在整编安西军、皇家水师之初都不是以培植自身势力为初衷,左右金吾卫也是如此,但是随着“势力”的壮大,“山头”已经出现。
第一千七百四三章 粮税截留
房俊不揽权,但却有一定的权力确保做事的时候不会受到太多掣肘,麾下“势力”则需要房俊这个领袖的超卓能力引领着走向强盛、走向辉煌,双方相辅相成、共同进步。
但无可否认的是,以房俊为首的“势力”已经开始逐渐露出峥嵘,不仅影响朝政,更对帝国的长远战略发挥出强大的影响力,当控制丝路的安西军与控制海贸的水师牢牢把持在房俊手中,那么帝国的商业就要仰房俊之鼻息,房俊想要改革商税就能改革商税,想要将商业重心由陆路转移到海路就没有人反对。
因为反对无效。
帝国因“势力”而强大,但是到了某一个节点,“势力”却又成为帝国的顽疾、君权的绊脚石……
君臣一时间相对无言。
少顷,刘洎这才勉为其难道:“那微臣就寻一个机会与越国公谈一谈,越国公素来公忠体国、大公无私,定然能够明白当下处境之困难,愿意舍弃自身之利益帮扶国家渡过难关。”
李承乾蹙眉,这话听上去让人不舒服,有些……道德绑架?
诚然安西军乃是耗粮大户,可军中势力比比皆是,譬如程咬金的左武卫、薛万彻的右武卫、契苾何力的左领军卫、郑仁泰的右领军卫……单独咬着安西军说事儿,怕是房俊不服。
那厮是个棒槌脾气,若是不服就要搞事,肯定让刘洎下不来台。
不过仔细想想,他没有反对,而是缓缓点头:“说到底还是让二郎受委屈了,注意一下说辞,莫要将其激怒。”
刘洎道:“微臣明白,无论如何这是让越国公为帝国做贡献,不答允是正常的,谁又愿意自己的势力受损呢?若答允则高风亮节,微臣尊敬还来不及,焉能冷嘲热讽呢。”
李承乾听出其言中“答允裁军便是忠臣,否则便心怀叵测”之潜台词,蹙蹙眉,叹息一声。
在他看来这就是事实,但即便是事实在这等权臣面前也不能直言不讳,他这个皇帝哪里有太宗皇帝十之一二的霸气?
“那就尽快吧,每拖延一日就要平白耗费钱粮,帝国拖不起。”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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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西军数万将士爬冰卧雪、卫国戍边,背井离乡辞别妻儿,其中马革裹尸埋骨西域者不知凡几,在你眼中这些人居然是在耗费钱粮?中书令,你可知你是在说什么?”
翌日下朝之后,刘洎在武德殿外等候房俊,亲自将其请到中书省,将书吏喝退之后又亲手给房俊斟茶,笑谈几句,见气氛还算融洽便适时提及裁撤安西军之事,房俊果然马上翻脸。
刘洎也不满,房俊若是发一发脾气他也就忍了,可这厮却胡乱给他扣罪名,一旦这番话传扬出去军中会如何看待他这个毫无体恤视边疆将士之功勋如无物的中书令?
“你休要胡搅蛮缠,我是那个意思吗?”
“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可以适当精简兵员,兵贵精而不在多。”
“抱歉,安西军各个都是卫国戍边保境安民的精锐,每一个都有战功在身,我若告诉他们中书令认为他们当中有人是多余的,你猜会发生什么事?”
刘洎又惊又怒:“你休要信口雌黄!”
不用别的,每一个回京述职的安西军将校都跑到中书省门外吐一口唾沫,他这个中书令就得马上给陛下上书请辞,否则安西军一旦发生哗变,陛下就得拿他的人头去安抚众怒……
外面中书省的官员、书吏们都很紧张,竖着耳朵听着值房内的动静,倒不是他们想要打探什么机密,而是唯恐两人吵得恼了房二动手伤人,以这两人的武力差,若是不能及时拦阻,自家中书令很容易被打死……
“话不投机,告辞!”
房俊起身就走。
刘洎楞了一下,马上意识到这厮在借题发挥,故意激怒自己而后离去将精简兵员的提案束之高阁……
“诶诶诶,话没说完呢,怎么急着走呢?你说你这人也怪急躁的,这件事好好商量嘛,身为朝廷重臣还是一如既往动不动就尥蹶子,成何体统!”
上前死死抱住房俊的胳膊,将其拽了回来摁在座位上,亲手给斟了杯茶。
而后神情无奈、语气诚恳:“我知你心中定认为我是趁机消减你的势力,在公报私仇,但你的确是小看我了,我虽不敢自称君子,却绝不会拿国师作为攻讦对手的手段。说一句不怕得罪你的话,我对你素来形势颇多诟病,但唯独对你说过的一句话深表赞同,那就是‘国家利益高于一切’,至哉斯言!”
房俊哼了一声,没好气道:“说好听的也没用,我做不出将那些无怨无悔以血肉镇守西域的兵卒裁撤之事,军中袍泽守望相助、生死契阔,焉能背离抛弃?如何筹措粮秣是你的事,你若觉得困难做不好那就退位让贤,莫要尸位素餐,有的是人接你的班。”
刘洎摸准了房俊的脾气,不跟他硬着来,而是苦口婆心表述困难:“这件事若当真是我无能,不用你说我自愿请辞、退位让贤,可事实是西域实在太远、道路实在难行,夏日里还好说,你可知冬日里每一次运输粮秣需要走半年甚至更长时间?这种消耗任何一个国家都很难负担!”
房俊根本不管这个,喝着茶水,翻来覆去就一句话:“你要是干不了就赶紧辞职,将中书令的位置让给我,我来干。”
刘洎又忍不住了,明知这厮故意气自己,可还是恼火道:“民部的数据放在这里,每年征集的粮秣多少、运到西域的有多少、路上损耗是多少,一条一条清清楚楚,你也是知兵之人,焉能不知当损耗几乎是一倍的时候根本不能持久的道理。”
房俊喝了口茶水,问道:“为什么不上一些茶点呢?一大早上朝滴米未进,来了这里又灌了一肚子茶水,没吃的胃里直泛酸,你这不是待客之道啊。”
刘洎拍着桌子大叫:“人都死了吗?没听到越国公吃不到茶点就要发飙吗?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茶点都给拿来!”
门外的官员书吏:“……”
赶紧有人跑去厨房取来茶点,摆放到茶几上。
房俊拈了一块枣糕吃了一口,笑道:“这样说话就让人舒坦多了,别一天到晚藏着掖着阴阳怪气的,看着就想揍一顿。”
喝口茶水将枣糕顺下去,续道:“你都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若是执意不肯,事后被你一宣扬,我岂不是成了不顾大体、自顾私利的国之蠹虫?”
“诶,越国公切莫如此说,我绝无此意啊!”
“呵呵,有意无意的,不也只在一念之间吗?”
刘洎不说话了,他原本就是打着“道德绑架”的主意,只能以此逼迫房俊就范。不过这件事他完全是从国家角度出发,并无半点私心,事实上安西军是六万人还是四万人对于房俊的权势地位并无影响,但若能减少两万人,所节省出来的粮秣辎重军械装备将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数量。
房俊道:“首先,安西军是绝对不能削减的,这无关于我本人之私利,而是西域目前看似太平实则危机四伏,东西突厥虽然覆灭,残余更多向西迁徙,但留在西域的数量依旧不少,这些人没有一刻消停,要防备其死灰复燃。”
刘洎点点头,西域乃是突厥的“自留地”,奴役了几百年,现在自然将其当作复国之基石加以经略,的确不得不加强防备。
房俊又道:“大食国现在内乱频仍,多方势力为了争夺哈里发之位明争暗斗所以无暇东顾,可一旦其国内局势稳定,任谁上位都必然重新将目光投向西域,直接发动一场战争用以消弭国内的矛盾,安西军枕戈待旦,不敢有丝毫松懈。”
刘洎蹙眉,只能点头。
此前房俊万里驰援西域将二十万大食军队击溃,斩首无数追击千里,但大食国是与大唐在领土、人口等等方面都不相上下的超级大国,战争潜力无穷无尽,再度募集十几二十万大军卷土重来绝非难事。
“更不能忽视吐蕃,松赞干布雄心万丈,雄踞高原之上俯瞰中土,侵犯关中他不敢,但只要有一丝机会可以入侵河西、入侵西域他肯定毫不迟疑,再往后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吐蕃都将是大唐的首要敌人,这一点中书令您不能否认。”
连续三个理由,刘洎一个都反驳不了,叹着气道:“我知你说的都对,安西军所面临的局势很是严峻,可帝国难以支持如此规模的安西军也是事实,你只管带兵打仗,我却要为了粮秣辎重绞尽脑汁、各方筹措,实在是左支右绌、捉襟见肘。”
一边是形势严峻不能削减兵员自毁长城,一边是难以支持如此庞大的粮秣消耗……进退维谷、左右为难,刘洎烦躁的差点连胡子都揪掉。
房俊这时上身微微前倾,目光与刘洎对视,缓缓道:“屯田是唯一的解决之法,这样如何?今明两年,每年运输至西域的粮秣辎重递减三分之一,两年之后保持当下的三分之一成为常态,其余差额由安西军自行屯田予以解决,但是相对应的朝廷要放开前往西域移民之限制,给予所有自愿前往西域开荒之农户在当地落户之政策,所有收缴之税赋由安西都护府自行截留、妥善分配。”
刘洎大惊失色,断然道:“这怎么行?若当真施行如此政策,安西都护府岂非是国中之国?万万不可!”
第一千七百四四章 谋求吕宋
为何任何国家只要有能力便不断向外扩张,不断侵占土地、掠夺人口?理由并非是好大喜功那么简单,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土地与人口意味着粮食与赋税,用来供应君王享乐也好、拿来发展民生也罢,这才是战争的主要目的。
失去西域的粮食、赋税,就意味着中枢失去对西域的控制权,这与“国中之国”何异?
放开人口迁徙政策准许百姓自行前往西域,会使得西域的人口呈现一个爆发式的增加,广袤的土地、充沛的人口,却不受中枢控制……那还是大唐的领土么?
想想都可怕。
房俊两手一摊:“中枢既然不答应,那就赶紧准备安西军所需之粮秣辎重吧,若是让那些骄兵悍将们卫国戍边的同时还要忍饥挨饿,说不得就敢跑到长安来找中书令你的麻烦。”
刘洎苦口婆心劝阻:“一直以来,越国公你推动的革新最关键就在于军政分离,驻军的钱粮供应由中枢直接供给而不是由当地官府发放,我对此始终是赞同的,由此避免军队盘踞一方不受中枢节制之隐患,可为何却要在西域开此先河?要知道以西域之地理环境,如果安西军拥兵自立朝廷几乎无可奈何,讨伐的代价太大了!”
“西域的战略地位是不同的,它是大唐西陲最为重要的战略缓冲,因为距离长安太远,朝廷的管辖有些鞭长莫及,需要一定的自主权,否则若是事事请示中枢、对中枢严重依赖,会使其丧失主动性,战略上太过被动。”
对于房俊来说,不需要讲什么道理,因为事实早已证明朝廷中枢对西域抓得越紧、控制得越是严格,西域沦陷得就越快。
当军饷尚且需要从长安不远万里运往西域分发至兵卒手中,还怎么能指望安西军在极端状况之下做出快速有效的机动反应?
对于大唐来说,安西军与那些节度使不同,纵然整个西域脱离大唐之统治,只要不是落入突厥人、吐蕃人的手中,就始终可以发挥西域最大的战略价值——作为大唐西陲的战略缓冲区。
别说什么丝绸之路了,当今海贸开通,每年从海上流入大唐的财富足足是丝绸之路的十倍以上,曾经繁华的丝路只余下战略价值,经济价值不足挂齿。
既然如此,就应该放开中枢对于西域的控制,事实证明一国二制也没什么不好……
刘洎揪着胡子,愁眉苦脸,沉吟良久才叹气道:“兹事体大,你我不能擅专,还是要请示陛下之后于政事堂商议,广泛听取各方意见之后再做取舍吧。”
这也正是房俊瞧不上刘洎的地方,这人能力是有的,操守也还行,但是论及任事的魄力莫说无法与房、杜、高等宰相相提并论,便是素来采取怀柔策略的岑文本也远胜于他。
帝国之宰辅,诸多攸关帝国发展、国计民生之事需要拍板决定,但却总是优柔寡断自珍羽毛不愿担负责任,那怎么能行?
房俊打个哈欠:“随中书令心意就是,我又不急。”
刘洎苦着脸,本想在安西军的粮秣辎重供给这件事上绑架房俊一回,既能缓解当下粮食消耗严重之现状,又能削减房俊麾下实力、打击房俊威望,可谓一举两得。
然而第一个回合就被房俊来了一招釜底抽薪,反倒将他给顶在墙上下不来……
不削减安西军兵员,巨大消耗使得中枢不堪重负、苦不堪言;消减安西军兵员,就要承受安西军、瀚海军、辽东军、乃至于水师等等各个部队的怒火与攻讦;准许安西军于西域屯田、自行解决粮秣军饷问题并且招募中原百姓,容易滋生一个自给自足、游离于中枢掌控之外的巨大军事团体;不许安西军那么干,就要确保其粮秣辎重军饷装备的及时足额补给,中枢又对此捉襟见肘……事情就又回到原点。
他给房俊出了个难题,结果房俊反手将一个更大的难题丢到他面前。
……
房俊走后,刘洎一个人愁眉苦脸坐在值房之内,苦思如何破题之良策,连下值的时间到了也未知,还是书吏大着胆子进来提醒,这才恍然天色已晚,吐出一口气出了值房,坐车回到府中简单用过晚膳,又心事重重的跑去书房将自己关在里头,家人一概不许打扰……
房门被敲响。
刘洎从沉思中被惊醒,喝叱道:“不是说了别来烦我?”
门外响起长子刘弘业的声音:“父亲,是陨国公来访,说是有事与父亲相商。”
刘洎起身前去把门打开,对儿子很是恼火道:“这厮看似伶俐、实则蠢不可及,有什么事大可白日里光明正大的谈,何以非要夜深人静的时候登门拜访、惹人非议?罢了罢了,我去见见他。”
无论对张亮的成见有多深,现在人已经到了府上必然要见一见,却不知这人夜晚前来到底有何要事。
父子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正堂,见到张亮,张亮忙起身,彼此见礼之后分别落座。
刘洎道:“听闻陨国公最近身体不适,不能担任右金吾卫之军务故而在府中调养,看来这是痊愈了?”
他自然知道张亮所谓的“身体不适”都是托词,事实是堂堂贞观勋臣、右金吾卫大将军却被麾下一个长史弄得焦头烂额、颜面全失,不得不躲在家中暂避风头、谋划对策。
也知道即便躲在家中不露头,还是被房俊给提溜去明德门外站了半天岗,好一番敲打。
却不知这位谋划出何等对策,居然谋划到自己头上……
张亮面上一热,自是听得出言语之中的嘲讽,硬着头皮道:“我左思右想,发现房俊虽然并不直接执掌左右金吾卫,但上上下下早已被其渗透、经略得铁板一块,想要在其防御最为严密的地方破开一道缝隙,谈何容易?不如另辟蹊径,攻其之不备。”
刘洎一头雾水,不解其意:“陨国公不妨直言。”
张亮略有些不好意思,捋着胡子,道:“现如今我在右金吾卫威望全失、号令不出帅帐,受到王玄策等人掣肘制约寸步难行,与其继续纠缠下去浪费时间,何如主动抽身、另作谋算?”
刘洎这才听明白,这厮怂了,千辛万苦在陛下面前求来的右金吾卫大将军之职不打算要了……
“如何主动脱身?如何另作谋算?又如何攻其之不备?”
“我在右金吾卫虽然形同虚设、无人听令,但这种破坏规矩的事情终究还是房俊理亏,否则人人都如此将一支军队视为禁脔岂不是天下大乱?不如趁此机会提出辞去官职、谋求外放海外,房俊理亏之下一定会答允。”
“外放海外?”
刘洎一脸懵然:“你说房俊将金吾卫经营的铁板一块、不容他人染指,对此我是持保留态度的,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但房俊对水师之掌控却是真正的风雨不透,大海之上皆水师之天下,又怎有你插手之处?”
在陆地上你都玩不过房俊,居然还想去房俊主场所在的海上?
你怕是不知死字怎么写吧?
若说在金吾卫中房俊还要顾忌影响、不能破坏规则故而下手留有余地,可到了海上那可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暴雨、飓风、海盗……房俊可以将你摆弄成一百个体位,每一个体位都让你死一次。
张亮忙道:“自然不是在水师当中任职,我去了水师担任何职啊?苏定方那个水师都督也不过是正三品与我平级……我是说吕宋啊!吕宋岛屿众多、良田辽阔,且自三国乱世便下南洋居住其地的汉人极多,水师在吕宋租借了数个港口、大片土地,如果我们能将吕宋捏在手中,利益不要太多啊!况且我听闻水师在吕宋开凿了好几处金矿……”
刘洎忙敲了敲茶几,提醒道:“水师乃是皇家私军,所以吕宋开凿的金矿,那是陛下的钱!”
陛下之所以给你一个右金吾卫大将军的职位是想要你平衡一下房俊在长安防御之中的权势,结果人家房俊都未动手,你个瓜怂便被王玄策给收拾了,反过来还想染指陛下的金矿?
陛下现在一心开创一番丰功伟业向世人证明他这个皇帝是合格的、太宗皇帝当初对他的不信任是错误的,这些都需要大量的金钱作为支撑去达成目的,必看陛下整日里“行行行”“好好好”看似老好人,那是因为没人碰触到他的底线。
谁敢动陛下的钱,陛下就敢掘你的祖坟!
张亮吓了一跳:“中书令误会了,吾等忠君爱国,焉能觊觎陛下的钱袋子?不过我是这样认为,陛下如此信重房俊固然是因为房俊一直不遗余力的支持陛下,但也不能否认水师在海外满世界的寻摸金银铜矿,开采之后一船一船的充入陛下内帑,毕竟一个能搞钱的臣子谁不高看一眼呢?”
“嗯?”
刘洎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
张亮两眼放光:“吕宋总督!只要谋求到这个职位,整个吕宋的金矿、木材、香料都落入咱们掌控之中,到时候咱们运回大唐献给陛下,岂不是说明这些事并不是只有房俊能干,给咱们机会咱们也能做得到!”
第一千七百四五章 崖州军港
什么样的人最受人重视呢?
自然是拥有“独一性”的人,即其人的某一项才能是旁人所不具备的,某一件事只能交给这个人去办,别人办不了,这样的人自然无法被取代。
房俊之与李承乾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别看这两人动辄有些嫌隙,李承乾时而对房俊不满、房俊时而对李承乾桀骜不驯,但只要到了最关键、最紧要的时刻,李承乾最信任的始终是房俊,这是因为房俊一直以来对他无所保留的支持所换来的。
整日里弹劾的奏章车载斗量,各种各样的罪名五花八门,李承乾有可能相信任何一条罪名,唯独不会相信房俊会造他的反。
一个功勋赫赫、军权在握、可以确认不会造反的臣子,简直就是任何一个君王所梦寐以求的完美臂助。
加上整个臣子还能赚钱,旁人如何与他争宠?
刘洎身为中书令,自然知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秘辛,譬如水师每一个季度都会派遣船只沿着运河溯流而上直抵长安,在渭水南岸的那个专属于内库的码头卸下金锭银锭直接运入皇宫充入陛下内帑,而这个数字逐次递增,如今早已是一个令人震撼的数目。
如果能从房俊手中抢过这个搞钱的差事,让陛下知道并不是只有房俊能搞钱,那么房俊在陛下心目当中的“独一性”自然大幅减弱,即便一如既往对其予以信任,却倚重程度必然减少。
不过刘洎虽然觉得此事可行,但他看向张亮的目光却充满怀疑——诸葛亮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却也并非每一次的谋算都能大获全胜,何也?再完美的谋划最终还是要靠人去执行,执行人能力不足,再好的计策也要大打折扣。
区区一个王玄策都能弄得张亮灰头土脸,若是其身处海外与水师那一群骄兵悍将周旋,能占据优势么?
张亮读懂了刘洎不信任的目光,心里觉得有些憋屈,面上却不显现,拍着胸脯保证道:“中书令莫非忘记了我的老本行?当初我也是跟着卫国公、河间郡王统领水师决战萧铣的大将!让我如苏定方那样纵横大洋或许做不到,可守护区区一个吕宋又有何难?愿在中书令面前立下军令状,如果担任吕宋总督之后导致金矿开采有所失误,提头来见!”
“此事必然遭受房俊等人之反对,操作起来难度颇大,且让我思量一番再做计较。”
大海之外那就是水师的地盘,任何事都是房俊说了算,就连李勣都默认此等情况,几乎等同于允许房俊“列土封疆”,所以想要提议并且通过张亮前往吕宋总督其地之商贸来往、侨民管理,必须获取更多人支持,如此陛下才能点头。
毕竟他对张亮的能力表示质疑,这人平素耀武扬威趾高气昂,可是一旦对上房俊就吃瘪,付出巨大代价将其推上吕宋总督的位置之后能否得到预想之中的回报不得而知……
他质疑张亮的能力,殊不知张亮也对他不以为然。
在张亮看来,中书令乃堂堂文官之首,即便不能压制军方也应当与其分庭抗礼,可现在的形势却是以房俊为首的军方不仅在军队领域之内恣意妄为、想干什么干什么,甚至偶尔把手伸向政策,譬如这回闹得沸沸扬扬的“一站式”办公,背后谁不知是房俊在主持?
文官最基本的利益被撬动,身为文官领袖的刘洎束手无策坐视事态发展,早已被不知多少人私下里诟病。
现在就连推动自己就任吕宋总督如此利益多多之事都优柔寡断、犹犹豫豫,让人很是失望……
“那我就等着中书令的好消息了。”
“不急不急,这件事要好好绸缪一下,贸然出手只会坏事。”
“呵呵,中书令沉稳厚重,在下佩服。”
这般冷嘲热讽落在刘洎耳中难免恼火,翻脸自然不至于,但反讽对方一下也不是不行:“在推动此事这段时间,陨国公还是应当前往右金吾卫好好坐堂,否则一旦被人弹劾你玩忽职守、与同僚关系不佳,这都会极大影响陛下的观感,因此生出波折也说不定。”
张亮很是尴尬。
现如今整个右金吾卫上上下下都看他的笑话,他一踏进军营就觉得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有讥讽、有嘲笑、有不屑,每走一步都让他如芒在背,每待一刻都让他如坐针毡。
去右金吾卫坐堂是肯定不去的,哪怕因此不得不致仕还乡他也绝对不去右金吾卫坐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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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十月,北地秋风渐凉、稻麦飘香,而南海之地的崖州却依旧烈日炎炎、酷暑难耐,苏定方穿着芒鞋、戴着斗笠,踩着岸边的土岗眺望不远处大河入海处人影幢幢、物资堆积的巨大工地,迎面吹来湿咸的海风没有一丝丝凉意,反而火辣辣的吹在身上一阵反卤。
崖州刺史卢承庆站在一旁看着热火朝天的工地,抑制不住心底的激动。
此地距离崖州城不足十里,是河水入海口,原本的小型港口随着年复一年的泥沙淤积已经不堪使用,崖州虽然建城及早可以追溯至秦朝时期,但因为辖地之内人口稀少、物资匮乏且远离中原孤悬海外,赋税钱粮少得可怜,所以一直没有能力对码头予以修缮,近些年来几近荒废。
结果卢承庆刚刚履任便天降福瑞,水师于此修筑军港作为南洋航线的重要节点,顿时欢喜得手舞足蹈,历任崖州刺史心心念念却未能完成的重任即将在他任期之内完成,这样一桩政绩足以使得他在三年任满之后的吏部考评之中得到一个“最优”的评价,凭借范阳卢氏的力量调往中枢或者其余上州顺理成章……
工匠们在崖州城北侧的山里开凿石料,再将石料运抵河边,无以计数的小船好像穿梭不停的蚂蚁一样将这些石料一块一块的顺着河水运抵码头,酷日炎炎之下没有一个人喊苦喊累,全都兴致勃勃、斗志昂扬。
两人在亲兵、胥吏陪同之下抵达码头,看着旧有的堤坝被掘开,一块块石料重新铺设,一段防波堤即将完工,不远处水师的舰船聚集在一处,号角阵阵。
苏定方随意揪住一个古铜色肌肤身材矮状的青壮男子,让其放下手中锤子,笑问道:“天气这么热,工程如此艰苦,可还受得住?”
那青壮男子楞了一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受得住!怎受不住呢?我等‘白水郎’以水为家,最是需要一个良好的码头,现在水师花钱、雇人修建港口,我等不仅可以得到丰厚的工钱还能白得一座码头,再苦再累也受得住啊!”
出乎苏定方的预料,这人的官话居然很是标准,全然不是当地听不懂的方言,惊奇道:“官话说得很好啊,祖籍何处?”
那人答道:“哪有什么祖籍?只不过祖辈相传以前是闽越国人,汉武帝时灭国之后四散各地,因为以水为生所以被称作‘白水郎’。”
苏定方了然,他虽然是武职,却读过不少书,堪称文武兼备,曾读过汉武帝灭闽越国时期的史书。
闽越国灭亡后,其国人或逃亡入海,或逃入山谷篁竹之中,或居沼泽中,以避大汉之追剿。逃入山谷篁竹之中成为“山越”,居山谷者为“畲族”,水居者为“蛋民”,亦做“疍民”,或称“白水郎”。
“白水郎”不仅遍及闽越沿海,更有横舟过海抵达琼、崖二州者,繁衍生息、以水为生,面前这座港口因为聚集了很多“白水郎”在此生活,所以名字就叫“大蛋港”……
苏定方背着手,笑眯眯好似一位慈祥的长者,全无水师都督之威严霸气,温声道:“现在没什么大汉、闽越了,大家都是唐人,自当团结一致为了建设更美好的家园而努力。听闻这一次修建港口虽然由崖州县衙负责招募工匠、民夫,但所需之工钱、饭食则是由水师供给、县衙分配,却不知每餐饭食质量如何,能否补充繁重劳作之消耗?”
一旁的崖州刺史卢承庆满头大汗,一颗心揪起来。
他出身世家门阀,身份高贵,虽然不敢说什么清如水、明如镜,但还做不出贪墨民夫、工匠的伙食这种没品的事情,否则一旦泄露出去不仅他的仕途生涯立即告终,连家族名望都将受到牵累。
可崖州这地方天高皇帝远,几乎是大唐帝国疆土最南边的州府,说一句“穷山恶水出刁民”似乎有侮辱之嫌,但崖州几大家族把持州府、各处县衙乃是实情,这些人素来阳奉阴违,万一私底下贪墨了伙食费被苏定方查出,最后的罪责肯定要自己这个刺史背负。
旁人或许不敢将他怎样,可苏定方却敢。
倒不是因为苏定方这个水师都督的权威,而是其“房俊走狗”这个身份,一旦房俊要责罚他,范阳卢氏祖庭里那几位族长、族老大抵会痛痛快快将他绑缚起来送去房俊面前,任打任杀……
第一千七百四六章 帝国之威
这位“白水郎”连连摇头:“整个崖州谁不知咱们刺史乃是真正的世家子弟?自刺史履任之日便整顿吏治、注重民生,崖州的百姓对此感同身受,此番修建码头,刺史更是夜以继日上下奔走,不仅亲自派人盯着咱们的伙食,工钱按时发放,甚至将州中医署的医官分配安置在码头上,凡有因工致伤者不仅及时救治,且所需药材一应免费,吾等疍民感恩戴德。”
古今中外,举凡国家层面制定的政策大多都极为关注民生,保障百姓的合法权益、竭尽全力提高福利待遇,除去极少数奇葩之外,绝大多数君王其实是爱民如子的,他们愿意让治下的百姓过着幸福的生活,对他这位君主歌功颂德,青史之上满是赞誉、流芳百世。
只不过政策固然是好政策,在施行的过程中却往往被篡改、扭曲,导致底层民众非但不能因此受益,反而加重负担,如此旧例比比皆是……
所以官员是否清廉、有作为,无需太多书面的调查数据,最底层的百姓对此有着最为直观的感受。
卢承庆松了口气,做出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偷瞄着苏定方的反应。
他是范阳卢氏北祖大房的长子嫡孙,自幼经受最好的教育、得到最大的资源扶持,自然有着远大的理想,绝对不能忍受自己在崖州这样的地方犯错导致整个仕途生涯沾染无法洗脱的污点,所以自上任以来恪尽职守、兢兢业业。
崖州是贫苦之地,极难做出政绩,但也正因为举步维艰,一旦做出政绩之后就会被无限放大,成为他璀璨仕途的踏脚石,从此直入中枢、平步青云。
可以说,他在崖州倾注了所有的精力与心血。
不容有失。
苏定方笑着点点头,继续负手前行,卢承庆紧随其后,一直抵达这道防波堤探入海中的最前端这才止步。
海风吹得两人衣袂猎猎作响,苏定方眺望着远处几艘扬帆破浪由远及近的战船,笑着道:“当初水师决定在南海修建一处港口作为整个南海航线的中转,其实是有两个选择的,一在琼州,二在崖州,水师内部以及兵部更多人都倾向于前者,是大帅力排众议,这才将这个港口放在崖州,子余可知其中缘故?”
“子余”是卢承庆的字,现在苏定方以字相称就是换了一种相处模式,从“公对公”变成“私对私”,而两人之间私下里的纽带,就只能是远在长安的那位军方大佬越国公……
卢承庆这才知道崖州得到水师在此修建港口的这个“大项目”背后的曲折原因,真心实意道:“越国公维护提携之恩,在下没齿不忘,烦请都督转告越国公,此后听从调遣、马首是瞻。”
范阳卢氏与房家的渊源放在那里,天然就比旁人亲近,利益也趋于一致,能够得到这位大佬在朝中鼎力相助,那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事,那位可是朝中最硬的几座靠山之一。
孰料苏定方却摆摆手,淡然道:“大帅心怀家国、高风亮节,你以为将港口放在你治下为你获取政绩就是为了拉拢你?你高估了自己,也贬低了大帅。”
言下之意,你以为大帅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替你铺路、以此获取你的效忠?抱歉,你还未有让大帅主动招揽的分量,大帅行事也绝非你想象那般为了一己之私。
“啊这……”
卢承庆很是尴尬、不知如何自处,四十多岁的人了也脸红。
所幸苏定方是个厚道人,没有出言讥讽,而是慨然道:“大帅不会去拉拢谁,更不会为了推动某一人的上位而将如此庞大的项目随意放在某处,之所以将港口放在崖州,是因为崖州刺史是你卢承庆,大帅相信以你的能力能够将这处港口建好,并且以这个港口为中心将崖州发展成为南海航线上一处繁荣之所在,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让崖州的穷苦百姓过上好日子。”
海风吹在脸上有一种灼热的感觉,卢承庆心脏霍霍跳动、血脉流动加速,整个人有一种战栗的感觉。
虽然自己远远不够被房俊拉拢的层次,人家也并非看中他这个人故意示好,更不是因为家族关系故意推自己上位……可偏偏这种得到认可的感受让他血脉贲张。
不是依靠家世、不是交换利益,而是纯粹因为自身之能力得到诸如房俊这样的大佬看重,这种体验是卢承庆很少经受的,一时间颇有几分“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壮志。
苏定方道:“大帅的原话是,该争取的利益要努力争取、该搞好的政绩要努力搞好,但不能为了利益、为了政绩便罔顾民生,更不要将民生视作升官的途径,人,还是要纯粹一些。”
卢承庆一揖及地,恭声道:“在下受教了。”
这就是那个层次的人看待事物的角度吗?是不是越到了高位,就越是少了那些阴谋算计蝇营狗苟反而更加关注最基本、最纯粹的东西?还是说正因为有着远大的志向才能超然于低俗的谋算之外,拥有高洁的品格?
总之在这一刻,卢承庆对那位素未谋面的越国公充满了崇敬。
海风很大,战船风帆鼓满犹如离弦之箭一般乘风破浪,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抵达码头,跳板尚未搭好,几个兵卒便从船舷上一跃而下,踏足地面的同时稳住重心,而后毫不停顿的直奔码头临时设置的水师营帐。
旋即又从营帐出来,在其余兵卒的引领之下,发足向着苏定方所在位置快速跑来。
苏定方早就注意到了这几艘船,等到兵卒跑到面前,遂问道:“如此急促,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兵卒一边从怀中将战报取出双手递给苏定方,一边大声道:“启禀都督,上月中旬即九月十八那天,尸罗夫港总督下令对所有大唐商船运抵的货物加征其本身价值一半之税赋,大唐商队自然不同意,尸罗夫港卫队拒绝大唐商船进入锚地贸易,却不准补充淡水,双方爆发冲突,数十名大唐商贾丧生,因海路漫长往来不易,不能将货物运回,最终不得不忍受其苛刻之条件缴纳税款之后返回大唐,如今正聚集于岘港,恳请水师出面斡旋。”
大唐自立国以来便呈现出横扫一切之霸道,随着国力愈发雄厚、军队愈发壮大,周边敌国几乎全部覆灭,导致唐人自视甚高时常在海外横行霸道,似这般被无状临时增收税款、并且数十人伤亡之事,几乎闻所未闻。
这是大事件。
卢承庆忙道:“还请都督莫要感情用事仓促决定,这件事要谨慎处之,毕竟尚不知此等忽然加税的行为是大食国的国家政策还是尸罗夫港的总督个人所为,性质不同处理的方法也不同,不妨将消息传回国内,让鸿胪寺给大食国驻长安的使节颁发照会,命其予以解释并妥善解决。”
水师不仅是海贸商队的开创者、更是其庇护者,每年从各大商队收取的“保护费”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数字,现在大唐商人在万里之外发生意外,以水师素来的霸道行事风格怕是不肯善罢甘休。
但大食国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更不是不堪一击的蕞尔小国,而是雄霸西方的庞然大物、当世唯一可以与大唐相提并论的超级大国,若果因为水师报复性的动作而导致大唐处于舆论的不利地位,得不偿失。
苏定方对此不以为然:“文官发表照会也不过是抗议一番,于事无补,且拖拖拉拉何时才能解决?不管是大食国的国家政策也好,还是尸罗夫港总督的个人行为也罢,既然大唐商人出现伤亡,海贸受到影响,那么大食国就必须为此负责,并且付出代价。”
不理会面色大变的卢承庆,转头询问跟随身边的一个偏将:“当下何人在岘港?”
副将答道:“刚刚自吕宋返回的副将杨胄目前就在岘港。”
苏定方站在防波堤上,淡然道:“给杨胄传令,途径岘港前往尸罗夫港的所有大唐商船更改航向前往巴士拉,命杨胄节制岘港所有战船,即刻起锚启航开赴尸罗夫港,若其抵达尸罗夫港之日大食国尚未就此事给予补偿并且赔礼道歉,可酌情攻击尸罗夫港震慑敌酋。”
“喏!”
偏将快步跑回营帐会同书吏一起写就军令,加盖苏定方的印鉴之后派船火速送给远在岘港的杨胄。
卢承庆急的直拍大腿:“非是我多管闲事插手军务,实在是兹事体大,都督怎能这般仓促做出决断?攸关两国邦交,贸然攻击敌国领土等同不宣而战,实在有失大国气度啊!”
“屁的大国气度!”
苏定方挺直腰杆,胡须迎风飞扬、双目圆瞪,气势陡然一变,再不复先前的温文尔雅而是霸气侧漏:“当你的国民在万里之外遭受屠杀,你所要考虑的不是什么两国邦交、更不是什么大国气度,而是要狠狠报复回去的同时给予警告,使其肝胆俱颤、诚惶诚恐再不敢伤害大唐百姓,否则就要承受大唐十万水师之怒火!而不是发布所谓的照会在朝堂之上争来吵去口头谴责!”
第一千七百四七章 谋求吕宋(续)
“当你的国民在万里之外遭受屠杀,你所要考虑的不是什么两国邦交、更不是什么大国气度,而是要狠狠报复回去的同时给予警告,使其肝胆俱颤、诚惶诚恐再不敢伤害大唐百姓,否则就要承受大唐十万水师之怒火!而不是发布所谓的照会在朝堂之上争来吵去口头谴责!”
苏定方大手狠狠往下挥动:“你记住,谴责是弱国之行为,若我为弱势一方那只能忍气吞声忍辱负重,牢记仇恨从长计议这没问题,但我大唐天威赫赫威震八荒,我大唐水师横行大洋所向无敌,为何要忍?你忍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忍了两次就会有无数次,直至将国人的血性都忍没了!”
“保境安民乃是军人之天职,现在托庇于水师羽翼之下的商人受到杀害,水师就应该哪怕万里之遥亦要讨回公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军队不是讲理的地方也不需要讲理,这个时候如果还要忍,那迟早将军队的骄横之气都给忍没了,没了骄横之气的军队与绵羊何异?你能指望一群绵羊去战胜敌酋、保家卫国吗?”
“更何况这一次若退缩忍让所谓的顾全大局,那些商贾会怎么看待水师?他们会觉得水师将士是懦夫、是废物,是托词于顾全大局但不敢奔赴万里为了那些死伤的唐人作战!如此一来商人对大唐的归属感会降低,对水师的认同感也会降低,再想将这份归属感、认同感找回来,需要的就不是一次两次战争那么简单!”
“我大唐威镇寰宇、所向披靡,谁敢打来,那就加倍打回去!”
“现在打尸罗夫港,如若大食国死心不改,那就算打到大马士革又有何妨?”
……
苏定方早就带着亲兵走了,卢承庆一个人呆呆的站在堤坝上愣神,苏定方的话对他造成巨大冲击,让他从小形成的人生观产生巨大震撼。
对待胡人不是要予以感化吗?
礼仪之邦岂能睚眦必报?
怎能不经谴责给予外邦一个改过自新赔礼道歉的机会便开启战端呢?
商贾而已,在大唐很是低贱,岂能为了几个商贾便远涉万里不顾战败之危险擅自出兵呢?
一切都与从小受到的教育相背离,使的卢承庆一时之间难以理解、更难以接受。
好半晌,他才得出一个结论。
时代变了,与不懂礼法、不讲道德的番邦胡人打交道越来越多,那些温良恭俭让已经不管用了,因为你讲理、讲道理、讲诚信、讲规矩,但胡人什么都不讲。
他们只讲物竞天择,只讲弱肉强食。
你将他打疼了,他恭顺服帖摇尾乞怜,你打不过他,他就张开獠牙扑上来啃噬你的血肉。
从来治理国民的那一套不能用来对付番邦蛮胡,否则就是自讨苦吃。
……
苏定方回到临时设置的营帐,检查了书吏们撰写的军令,确认无误之后盖上印鉴马上送往岘港,然后亲自写了一封介绍详细情况且说明自己下达命令之原由,然后装入信封用火漆密封,派亲兵马上乘船返回华亭镇快马送抵京师交到房俊手上。
虽然那个时候大抵这场仗已经打完了,但必要的程序必须走。
最后苏定方斟酌片刻又下达了一道命令。
“号令水师各部,抽调战船、兵力、装备前往岘港集结,以防有可能发生的海战!”
尸罗夫港乃是大食国最为重要的港口,是与大唐、天竺等国贸易的中转站,如此重要的港口、如此重要的贸易伙伴却发生如此恶劣之事,足以说明大食国内部在对待大唐的态度上产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谁知道是否是眼馋大唐的海上贸易,所以大食国意欲霸占所有航线取大唐而代之,成为新的海上霸主?
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即便如此也不至于引发大食国的全力开战,但水师不能不早作准备。
一旦大食国当真有觊觎之心,那就用一场轰轰烈烈的海战将对方的野心彻底打散,甚至覆灭大食国所有的战船使其彻底丧失海上作战力量,片板不得下海!
“准许安西都护府自行屯田、截留钱税、且放宽百姓落户限制?”
听闻刘洎奏禀,李承乾反问一句,硬生生给气笑了。
“这厮想要作甚?将西域从大唐版图之内抠出去,让他自成一国吗?简直混账!”
一地之财税、人口是皇权得以彰显的根本,皇帝管不到税收多少、也管不到百姓人口,如何能说这块地域是在皇帝治理之下呢?
刘洎也摇头叹气:“说其自成一国倒也未必,追根到底还是朝廷难以长期负担安西军之粮秣消耗给逼的,别管好方法还是坏方法,总要提出来商议讨论一番,总之决定权在陛下您手里。不过话说回来,安西都护府是大唐最大的粮秣消耗大户,而皇家水师则是最大的财富引入大户,这一东一西、一多一少、一海一陆都算是当下最麻烦的地方,越国公一手擎之,颇为不易啊。”
李承乾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知道他既然这么说一定有目的。
刘洎也没想着绕多大的弯子,只不过是由此引出话题而已:“无论安西军的整编亦或是水师的组建,都是越国公耗费无数心血以强力手腕而成就,两支军队受其影响理所应当。但这两支军队太过特殊,西域因其地理环境导致与中枢远隔千里,水师又飘荡在大洋之上控制海贸之根本,朝野上下无数人眼红其中之利益,长此以往,必然牢骚处处、人心不满啊。”
什么是朝堂?
朝堂就是利益分配的斗兽场,任何利益都在放在这里经由一番争斗之后不断的重新分配,当某一项利益被长久把持、旁人不得置喙,自然引发所有人的攻讦、不满。
我抢不到可以,那是我没本事,这次抢不过下次再来抢,可我连抢的资格都没有是怎么回事?
现在的安西军与水师就是如此。
“尤其是水师,控制着几乎所有大唐各处港口前往东洋、南洋的航线,甚至海贸的种类、数量、价格都在水师管辖之内,这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利益,看得到吃不到自然谁都不满,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刘洎也没假清高,当着皇帝的面谈论起利益之事理直气壮、毫无遮掩。
这种事也没什么好遮掩的,谁看着水师庞大的利益不眼红?
也就是水师满天下的搜罗金矿金矿每年给皇帝无以计数的金银充入内帑,支撑陛下完成超越父祖功业之野心,否则怕是连皇帝也要忍不住扑上去咬一口……
李承乾知道刘洎说的是实情,遂点点头。
说到底,为君之道首要就是“平衡”,这是老调重弹的话,却也是至理名言。
现在的安西军与水师就打破了平衡,房俊大权独揽、一言九鼎,将利益全部吞下连点渣都不给旁人,违背了君王治理天下之道。
但是让他从房俊手上将这些利益收回来再分润给别人,他也不愿意。
人家房俊之所以独占这些利益是付出之后的收获,是应得的,旁人既然事先不曾付出,又凭什么要求获取?
“中书令意欲何为?”
“不妨将水师所占据的利益分润出来一些,无需太多,只做个样子想来越国公也不会反对,如此一来旁人就不会闹腾,至于如何分配就要陛下乾纲独断了。”
“有什么建议就说说吧,朕会考虑考虑。”
“水师于海外占据了无数地盘,或租赁、或购买、或强占,全都是一国之富庶地域,也许可以择选一位足够分量的臣子任职一地之总督,负责当地贸易、民生,让文官们也参与到轰轰烈烈的远洋贸易之中……总不能文官只管陆地,出来海就是军队的天下吧?”
李承乾沉吟不语,这又涉及了文武之争,不得不重视。
况且特也觉得刘洎的话有几分道理,皇家水师现在于海外可谓开拓进取、狂飙突进,满天下的占地盘、搞贸易、开矿山,却完全是军方行为,文官根本插不进去手,眼瞅着军方大口吃肉文官却连汤都喝不上一口,岂能不闹?
再者,军方在海外一家独大的确不是什么好事,军政一体的结果就是滋生军阀,隐患重重,文武兼并、相互钳制才是最为稳妥的体制。
不过他也要确保他身为皇帝的利益,所以他提醒刘洎:“现在宗室、朝堂之上有不少人建议将亲王们分封海外,水师占下的那些地方极有可能成为亲王们的封地,不可能如同大唐国内的州府郡县一样予以设置官职、并入版图。”
刘洎忙道:“这是极好的建议,微臣也赞同。”
亲王是很麻烦的一个群体,冷落了不好,旁人会说陛下刻薄寡恩,厚待也不好,搞不好就会弄出一个“八王之乱”,高祖、太宗两代皇帝留下的那些亲王们几乎个个都出类拔萃,一旦去往富庶之封地很容易折腾起波浪。
但若是如李恪那样分封于海外,则是完美的解决方式。
第一千七百四八章 犯颜直谏
所以现在文官出海任职,名义上一定是替陛下管理宗室产业……
“中书令属意何人出海任职、又去往何处任职合适呢?”
“陨国公功勋显著、资历甚高,若能去往吕宋一地担任总督,负责开矿、海贸、侨民等等诸般事宜,很是合适。”
“……张亮?”
李承乾很是惊讶,刘洎举荐的这个人选实在是出乎他的预料。
刘洎道:“陨国公早先曾在卫公、河间郡王麾下率水师入蜀中、出夔门、平灭萧铣,对于水战极为熟知,虽然江河之上与大洋之外有所不同,但毕竟本质未变、殊途同归,较之陆上作战更为擅长。最关键是使功不如使过,之前陨国公在右金吾卫极为狼狈引为笑柄,若陛下这个时候不计前嫌予以简拔,必然竭诚报效、忠心不二。”
这话也很有几分道理,现如今的张亮几乎成为整个长安勋贵圈子当中的笑柄,堂堂贞观勋臣、大将军居然被麾下长史折腾得灰头土脸,连军营都不敢去一味在府上抱恙养病,其声望降至前所未有的地步,仕途更是一片灰暗,长此以往怕是不得不致仕告老。
这个时候皇帝对其予以简拔、委以重任,不仅使其感恩戴德,更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甩脱此前之困境以此翻身。
李承乾有所意动。
水师是房俊之禁脔,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堪称铁板一块,即便是这个皇帝试图插手其中都很是艰难。如果将张亮安置在吕宋,总管也好、总督也罢,总之从水师手中分出管理之权便是一件好事。
区区一个贫瘠之岛吕宋并不重要,但是若能以此为契机从水师这块铁板当中楔出一道豁口,使朝廷派遣官员管理海外领地成为常例,则将极大缓解水师所带来隐患。
纵然他再是信任房俊也不能任凭房俊长期把持海外利益,这与人性无关,只与皇权“唯我独尊”的特性有关,卧榻之侧绝不容许其他人酣睡。
谁也不行。
“若如此,下一次朝会之上爱卿可以当众提请,大家商议一下再作决定。”
“何须商议?水师乃皇家私军,水师租借之吕宋岛也应当归属于皇家产业,派遣张亮去管理皇家产业乃是陛下私事,一言而决即可,朝臣没有插手的道理。”
“嗯?还可以这样?”
李承乾眼睛一亮,愈发意识到任何事情挂上一个“皇家”的幌子便好处多多。
房俊那厮将朝廷原本的水师拆分、遣散、整编,成军之后不是什么“大唐水师”而是直接挂上“皇家”的牌子,任何事情只需直接向皇帝负责就好,朝廷当中任何一个衙门都无权管辖。
正是太宗皇帝赋予信任、朝廷各部不能对其掣肘,这才使得皇家水师在短短几年之内成长为横行天下所向披靡的无敌之师。
如果将来将水师收回,岂不是极大之便利?
思维再发散一下,是否可以再整编出一支“皇家铁骑”、“皇家卫队”之类只属于皇帝的军队?
反正现在内堂充裕得很,养起一支几千人的部队完全不在话下……
还有一点,自己最近与房俊的关系好像不经意间有所弥合,这可不行,必须继续给予外界“君臣不合”的讯息,这才能让那些隐藏起来龟缩不动的家伙们认为“有机可乘”,进而有所动作。
都在洞里待着一动不动,自己如何将其一一揪出?
不揪出来让这些人躲在暗处,指不定何时就像毒蛇一样忽然出击、防不胜防,与其被动防御、不如主动出击。
即便房俊、皇后等人不赞同这么做,李承乾依旧一意孤行。
他最恨的不是意图争夺皇位的李治,不是关键时刻左摇右摆的李勣,而是那些质疑他“望之不似人君”“不够格做一个好皇帝”的人,这让他颜面无存、自尊受损。
不可饶恕。
……
事实上纵然“皇家水师”名义上好皇帝私军,却也并非如同刘洎所言那般可由陛下一言而决,不然现在撤换一下苏定方、习君买、刘仁愿等人试试?
即便不会有人驳回皇帝的命令,但关于张亮的任命还是要从兵部走一遭,这是程序。
否则不仅兵部不会容许自己衙门的权威被破坏,就连刘洎自己也不同意,宰相的权力在很多时候都是与皇权相冲突的,之所以与军方坚持不懈的斗争就是为了巩固自己的相权,而军权在更深层则是皇权的象征……
所以相权与皇权相互制衡、文官与军方彼此斗争、皇权与军方又相互羁绊……朝堂之上处处都是争权夺利的气息,皇帝、宰相、将军都身在其中、不可置身事外。
当张亮的最新任命被王德亲自送抵兵部放在崔敦礼面前,后者面色很是难看。
谁都知道他是房俊麾下的左膀右臂,而水师则是房俊的地盘,现在陛下意欲将张亮安置于水师的地盘之内,其中的意味足以令人深思,而后在朝堂之上掀起一股风潮,对房俊的威信带来极大打击。
不过陛下的任命是不能驳回的,崔敦礼沉着脸签字画押加盖印鉴并且封存归档,意味着张亮的任命已经通过,待到王德离开之后,马上派人将这个消息告知房俊。
房俊在府中收到讯息,沉默了一会儿,便让侍女服侍他沐浴更衣穿上官袍戴好幞头,出府乘坐马车直抵皇宫。
承天门外求情觐见,得到准许之后快步入宫。
到了武德殿御书房,施礼之后甚至不顾在场还有几位中书舍人、黄门侍郎以及内侍、宫女,直视君颜,开门见山:“听闻陛下意欲任命张亮为吕宋总督,臣以为不可。”
半分委婉含蓄都欠奉,御书房内其他人都惊呆了。
都知道房俊素来强势跋扈,但也仅只是耳闻而已,今日才算是见识到这位的“权臣风采”……
“放肆!陛下乃天下之主,任用何人存乎一心,吾等身为臣子自当躬聆圣训、忠心拥戴,岂能质疑陛下之决断行此狂妄悖逆之举?以吾观之,汝当是乱臣贼子!”
通事舍人李思暕上前一步、义愤填膺,手指头差点杵到房俊鼻子上,怒目圆瞪言辞如刀,气势汹汹浑然无惧。
诸人都替李思暕捏了把汗,同时绷紧身体做好准备,万一房俊对其动手大家好赶紧上前拦阻。
君前殴斗,成何体统?
旁人不敢干这种事,房俊这个棒槌可说不准……
房俊倒是没动手,怒极反笑,看着李思暕道:“吾与陛下商议朝政,汝是何人也敢居中妄言?怎地,自持乃陛下之近臣便意欲效仿赵高张让之流,行蒙蔽圣听之事乎?”
李思暕气得面红耳赤,他不怕被房俊斥骂,甚至挨一顿打也无妨,只要能够让陛下认为他赤城忠君、忠肝义胆即可,谁料想房俊居然将他比作“张让”“赵高”之流……
那两人如何蒙蔽君王且不说,关键都是阉人啊!
哪个正经人乐意被比作阉人?
这是比骂娘还更甚十倍的侮辱!
“哇呀呀,陛下座前你居然这般信口雌黄、指鹿为马,嚣张跋扈桀骜不驯,你是想要做董、曹之辈胁迫天子吗?”
李思暕气得哇哇大叫,旁人微微摇头,这人在房俊的威势之下明显乱了心神、口不择言。若房俊是董卓、曹操之辈,那陛下是少帝还是献帝?
更何况之前甚至有传言皇后与房俊之间不清不楚,李思暕将房俊比作董卓,难免让人想起董卓当年夜宿龙榻、淫乱宫闱之祸,这可不仅仅是骂房俊了,更是在打陛下的脸……
果然大家偷眼看去,陛下脸色早已铁青一片。
房俊看了李思暕一眼,大声道:“王德何在?”
“老奴在。”
王德从李承乾身后露出头。
“此獠狂悖至极,君前失仪、胡言乱语,将其逐出御书房,报于御史台让刘祥道按律处置!”
“……”
王德不敢应,偷偷看了陛下一眼,见陛下面色难看但一言不发,就明白陛下也恼了李思暕话乱说话,赶紧一摆手:“来人,将通事舍人李思暕带出去,交由御史台发落!”
门外几个孔武有力的禁卫冲进御书房,将挣扎不休的李思暕堵住嘴拖了出去……
御书房内安静下来。
不过李承乾的面色依旧难看至极点,盯着房俊,一字一句问道:“朕欲任用张亮,越国公以为不可?”
这话很重,房俊自然不能承认:“陛下明鉴,臣非是不认同陛下任用张亮,而是认为以张亮之才能不足以胜任吕宋总督之职,右金吾卫区区几万兵马都不能降服,如何处置吕宋十余万土著、侨民、军队、商贾?”
李承乾不听这些,语气冷硬:“若朕一意孤行定要任用呢?”
房俊毫不退让:“臣不敢不遵陛下圣旨,但臣保留对此事之意见,他日若张亮在吕宋惹出祸乱,恳请陛下依律严惩、不可姑息。”
御书房内剩下几人都惊呆了,这是臣子与皇帝说话应该有的语气、态度吗?
这让陛下如何忍?
果然,李承乾抬手指着门口:“朕有些乏了,诸位爱卿请回吧。”
第一千七百四九章 气量不足
李承乾是那种最典型的“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储君,自幼在一众大儒的教导之下学习,但相比于治国理念学到更多的却是如何“温文尔雅”如何“处变不惊”如何做一个“君子”,这就导致性格养成之中缺乏那种强烈的自信与强势的脾气。
即便此刻盛怒之下也要维持“君子如玉”的风度,只是以委婉的言语表达不满,哪怕是撵走房俊也连带着将旁人一并撵走,给房俊留下足够的颜面。
但是等到所有人都退出御书房之后,李承乾起身将茶几踹翻在地,转身拂袖而去。
一众内侍、宫女跪在地上浑身发抖、战战兢兢,唯恐殃及池鱼。
李承乾怒气冲冲回到寝殿,皇后与前来聊天的长乐公主起身见礼,见其怒气未消、面色难看,略有不解。
皇后亲自给李承乾斟茶放到面前,坐在一旁的长乐公主好奇问道:“陛下这是跟谁发火了吗?”
李承乾哼了一声,喝了口茶水缓解一下口干舌燥,这才没好气道:“还不是你那位见不得人的好郎君?这厮如今愈发嚣张跋扈了,根本不晓得什么君臣之别、尊卑之分,大庭广众之下一点面子都不给朕留,简直岂有此理!也就是朕脾气好,顾念着以往情谊不忍苛责,若是父皇仍在,此刻早就推到太极殿门口打个半死了!”
长乐公主粉面羞红很是尴尬,横了兄长一眼,抿抿嘴不吭声。
心中却难免腹诽:若是父皇仍在,二郎也不敢跟他老人家吹胡子瞪眼呀……
皇后见长乐公主尴尬,便在一旁劝慰丈夫:“陛下与越国公熟识这许多年,彼此志趣相投、情谊深厚,您岂能不知他的脾气?偶尔犯浑一下莫要计较便是,毕竟放眼朝堂文武群臣,死心塌地拥戴陛下的其实也没几个。”
李承乾承认皇后说的有道理,可不知为何只要是皇后替房俊说话他就心里不舒服。
“怎么,就因为对朕忠诚,就可以不顾君臣之礼刻意当众驳斥朕的圣旨?”
长乐公主好奇道:“二郎……越国公到底如何惹陛下生气?”
李承乾哼了一声,便将自己如何任命张亮、房俊又是如何当众驳斥说了一遍,言语之中自然规避了自己任命张亮的真正意图,只是说张亮乃贞观勋臣,如今在右金吾卫被房俊折腾得颜面尽失、苦不堪言,自己这个皇帝看着不忍,所以将其调出右金吾卫,但一时间又无处可以安置,遂决定将其派遣海外……
然而长乐公主可不是那种只知锦衣玉食、奢靡享乐的“草包公主”,毕竟当初是有资格帮着太宗皇帝处置奏章的,赞一句“才女”绝不为过,所以马上就明白了陛下与房俊之所以起冲突的真正原因。
便略有不满道:“陛下岂能如此呢?当初越国公整编水师,朝廷不闻不问,是人家没要朝廷一分钱便拉扯起这样一支横行大洋所向披靡的水师,然后护卫海疆、保护航道,使得海贸大肆兴盛给帝国带来无穷无尽的财赋,更别说满天下的搜刮金银铜矿运回来充入陛下内帑,这份功劳放在旁人身上封一个郡王并不为过吧?可人家什么都不要,只心心念念壮大帝国、自持陛下。结果到头来却惹来您的猜忌,将张亮这样的对头安插在他腹心之处,您就不怕功臣寒心吗?”
她素来是不管这些事的,如今全副身心的都在孩子身上,一门心思想要将自己的儿子培养成一个像他父亲那样出类拔萃的人中之杰,对于朝堂上的争权夺利蝇营狗苟根本不屑一顾。
但现在感受到陛下对房俊的猜忌,这让她很是不满,连房俊这样的臣子都要猜忌,那该是怎样狭隘之心胸、龌蹉之气度?
言罢,也不管李承乾铁青的脸色,起身施礼之后向皇后告辞,便转身快步离去。
皇后将长乐公主送出门去便折返回来,重新给李承乾沏了一杯茶水,跪坐在茶几一侧,瞅了瞅李承乾的脸色,欲言又止。
好几回她劝谏陛下却惹得陛下大怒,这回她决定不掺和。
然而她却不知任何与房俊有关的事都会惹得李承乾极为敏感,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遂问道:“这丫头胳膊肘往外拐也就罢了,连你也觉得我做得不对?”
他自认素来疼爱长乐,一众姊妹当中唯独对这个妹妹另眼相看,相比对待晋阳那种单纯的宠爱有所不同,更多还是认可与信服,结果这丫头找了个男人便全部身心都搭进去了,如今看他这个兄长哪里都不满意。
很是恼火。
皇后眼睛一亮,心想这可是你主动问我的,总不会还要生气发火吧?
“陛下维护威严自然无可厚非,可正如长乐刚才所言,越国公毕竟与旁人不同,咱们夫妻甚至几个孩子都可谓深受其恩,若没有越国公这些年不遗余力的支持,臣妾都不敢想象如今咱们这一家子是个什么下场……”
李承乾默然。
以房俊对他们这一家的恩惠,说一句“再造之恩”亦不为过,这一点他从来都不曾否认,但承受恩惠、有恩必报却不能与朝政掺和在一起,更不能因此便对房俊不加约束、任其恣意妄为。
更何况他与房俊这一番彼此发怒其实真真假假都有演戏的成分,结果自己身边的人都跑来指责自己的不是……
搞得李承乾很是郁闷,难道我是个反派?!
皇后见李承乾不语,以为他听进去了,续道:“越国公英姿雄伟、魄力过人,水师在他统辖之下战无不胜,整个东洋、南洋更是所向披靡,这些年也不知圈了多少地、开了多少矿,一直以来都是妥妥当当不曾出过半点问题,现在陛下陡然让张亮担任吕宋总督,越国公会怎么想?那些水师的骄兵悍将们会怎么想?尤为重要的是,那些原本匍匐在大唐水师脚下的番邦土著们会怎么想?”
李承乾陡然一惊,他自诩已经思虑周全,现在经由皇后提醒才发现自己还是有所疏漏。
水师之所以横行东南两洋,不仅在于水师的强横战力,更在于朝廷中枢对房俊、对水师之支持,只要是房俊以及水师做出的决定,朝廷从来不曾驳斥。
这就造成水师的强大威压,因为单只是水师已经不可战胜,再有中枢之支持,谁敢有一丝一毫的反抗心思?
可一旦中枢对水师的支持减弱甚至有忌惮之意,那么眼下那些臣服于水师威慑之下的番邦、土著、甚至东南的士族、各地门阀组建的商队……未必如同以往那般俯首帖耳。
弄不好,东南两洋再不复以往那般绝对统治……
怪不得房俊今日那般愤怒,其中固然有做戏的成分,但夹杂着的怒火想来也不少。
人家辛辛苦苦经营出来的大好局面,被自己无意之中插一手导致有崩盘之危险……
不过认错肯定是不能认错的,皇帝乃天下之主、九五至尊,若是认错只会损害自己的威严,得不偿失。
李承乾很是硬气:“朕乃天子,九五至尊、言出法随,臣子进谏亦当私下里有所顾忌,岂能当着众人之面不顾朕之威严?说好听的是犯颜直谏,说难听的就是邀名卖直,人人都想学魏徵,难道是因为人人都觉得我不如太宗皇帝胸襟如海吗?”
皇后识趣的闭嘴,但嘴角却忍不住撇了一下,心底腹诽:就你那针鼻儿大小的心思连坊市之间的传言都信以为真,也敢自比太宗皇帝?
只不过夫妻两人冷战数日,最近才有所缓和,所以她也将心里话憋了回去,免得又激怒李承乾。
……
“哎呦,这不是总督阁下吗?房俊这厢有礼了。吕宋虽然是蛮夷之地,但雨量充沛气候温暖,极具发展之前景,他日在您治理之下定然繁荣昌盛、兵强马壮,到那时就得您就是大唐第一封疆大吏了!可喜可贺。”
刚出宫门,便见到刘洎与张亮联袂等待入宫觐见,房俊笑呵呵站在两人面前,张口就开始嘲讽。
张亮很是尴尬,心里又羞又怒,却不敢得罪房俊:“越国公说笑了,只不过是陛下念我才具不足、能力有限却终究于国有功的份儿上,故而去蛮夷之地混日子罢了,什么繁荣昌盛、什么兵强马壮,万万不敢当啊!”
这房二一张嘴是真的毒,“繁荣昌盛”“兵强马壮”这些词放在一个领兵在外的藩镇身上是好话吗?
嫌陛下猜忌不重、嫌自己命长啊?
不过吕宋孤悬海外,岛上遍及土著,需要水师在各方面鼎力相助,所以即便此刻房俊踹他一脚都得忍着,再加上一而再再而三在房俊手底下吃瘪,心中早已树立起对房俊的敬畏,所以哪怕再是难堪,也绝对不敢翻脸。
一旁的刘洎看不下去了,即恼怒于房俊的跋扈,将一位国公呵斥得缩手缩脚,也看不惯张亮没骨气的模样,你好歹也是当朝国公、贞观勋臣,他房俊再是只手遮天、再是嚣张跋扈是能削了你的爵位还是敢把你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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