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七百五十章 威胁恐吓
刘洎蹙眉,既看不惯房俊的嚣张跋扈,更看不惯张亮的软骨头、没骨气……
“越国公何必这般咄咄逼人呢?陨国公在右金吾卫之处境堪称水深火热,其中之缘由谁都清楚,现如今人家退避三舍、另谋他途您还要纠缠不休,是否过分了?”
“过分?”
房俊哼了一声,道:“若说过分我倒是要与你掰扯掰扯,撺掇陛下任命吕宋总督的是你吧?一地总督总揽军政大权是有权力节制、指挥军队的,你一个文官却把手伸进军方领域之内,还有没有规矩了?”
刘洎面色难看,堂堂中书令、一国宰辅却被人呵斥“没规矩”,简直奇耻大辱,不过若这个呵斥他的人是房俊,却的确有几分资格,因为现在朝中文武相争很是激烈,但彼此都将这个斗争局限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不愿事态扩大,最显著的标志便是文武双方互不插手,可以攻讦、可以弹劾、但不能干预对方的人事任用,这是受到陛下允可的。
所以严格来说,刘洎的确有些“坏规矩”。
只得推卸责任:“此乃陛下之任命,与我何干?我还未狂妄到如你这般当面指责陛下用人不当。”
房俊有些惊奇,消息传得真快啊,自己这边还没走出皇宫呢,站在皇宫门外的刘洎居然已经知道刚才御书房发生的事……
他回头,目光在宫门旁几个内侍的脸上转了一圈,几个内侍一声不吭,但低垂的头、微微发抖的身体已经说明了问题。
好在房俊并未打算与他们计较,皇宫乃天下权力之所系,无论任何时候都是各方势力汇聚竞逐之核心,将这一批人清除,用不了两天就会有另一批人加入,权之所系、利之所在,自是前赴后继、永无断绝。
房俊冷笑道:“如此说来,是我错怪中书令了?”
刘洎被他笑的心下一突,下意识有一种危机感,强自道:“倒也算不上是错,以后还当谨慎言行,处处将陛下放在高位不可有半分不敬。”
“呵呵,说得好,不愧是中书令啊,”房俊笑呵呵点头,然而冷不丁道:“希望等我求了陛下恩准将手底下几个人安排在中书省跟着您好好学习的时候,您也要将陛下的命令摆在至高无上的地位,不要忤逆陛下才好,否则当心我砸了你的中书省衙门。”
刘洎浑身一震,这才明白房俊为何笑得这般阴险,这是要往中书省安插眼线耳目!房俊是出了名的有“识人之明”,但凡经他举荐之辈各个出类拔萃、能力卓越,一个出身低微的王玄策都能弄得张亮灰头土脸、颜面尽失,若是当真挑几个聪明伶俐的恳请陛下将其调入中书省,陛下肯定不会拒绝。
难道自己也要重蹈张亮之覆辙,在中书省内一言一行都被人盯着,每一个决定都有人跳出来反对,略微一点错处都要被无限放大、喊打喊杀?
只是想想张亮曾经在右金吾卫遭受的日子,刘洎就下意识打了个寒颤,不要啊……
不过房俊的意思也很明白,你既然将手插进水师、试图抢夺水师的军权坏了规矩,那就别怪我有样学样,从中书省内部去搞你。
刘洎现在很想张亮能够站出来“仗义执言”几句吸引一下房俊的火力,可眼尾余光却发现张亮低头站在一旁一声不吭,仿佛置身事外……不由恨得咬牙。
这件事的确是刘洎理亏,而且房俊一旦向陛下谏言往中书省安排人陛下大概率是会答允的,因为陛下最近“平衡之术”玩得很是欢快,任何事都要搞平衡,自己既然将张亮安插进吕宋去平衡房俊在水师的影响力,房俊自然也可以弄几个人进入中书省平衡他这个中书令的权威。
大家争来斗去一团乱麻谁也奈何不得谁,只能请出陛下“主持公道”,于是陛下皇权暴涨、坐享其成……
深吸口气,刘洎只能服软:“越国公家中若是有子侄入仕,不妨送到中书省来我给看顾着一些,大家同僚为官,彼此照应一些也是应当……至于陨国公其事,只能说背后缘由甚多、不得不如此为之,但也请越国公放心,自此一次,下不为例。”
话说得极为漂亮,态度也很是诚恳,台阶给房俊准备好了,就看房俊下不下来。
房俊自然下来,军政双方可以争、可以斗,但要斗而不破,不能在明面上撕破脸面损及朝廷权威。
上前两步握住刘洎的手,很是惺惺相惜的样子:“一些小误会只要说开了就没什么大不了,中书令既然这么说了,那我也表个态,亲戚族人当中若是想要进入军中锻炼锻炼大可对我直言,左右金吾卫也好、安西军也罢,乃至于水师都对中书令敞开大门。我房遗爱出了名的义薄云天,必然善待您的亲属!不过也得是人才有培养价值才行,似陨国公这等混吃等死之辈,就别白忙活了。”
刘洎嘴角扯了扯,很不习惯房俊如此作态,只能点点头:“这话我记在心中,往后少不了麻烦越国公之处。”
张亮被当面嘲讽“混吃等死之辈”快要气死了,却不敢出声。
他不说话,房俊却不放过他,冷笑着道:“大海之上波诡云翳、风起浪涌,动辄有舟船倾覆之祸,吕宋更是未曾开化的生地,蛇虫横行、烟瘴四起,陨国公一把年岁了应当好生照料自己,否则若是有个什么闪失不得不埋骨番邦异乡,几百个义子想要上坟烧几张纸都寻不到坟头,那可当真是可悲可叹。”
张亮一张脸气得由红转青,这厮居然当着面赤裸裸的威胁恐吓,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官场规矩?
终于挺不住面子,冷硬着回了一句:“大丈夫马革裹尸,若当真死在吕宋也是命数所在,无所怨尤!”
房俊目光幽深的看了他一眼,脸上泛起一抹诡异的笑容:“陨国公果然是条好汉,在下钦佩之至,为表崇敬之情,您出海的时候在下会派几条船护你一路、送你一程。”
言罢,扬长而去。
张亮看着房俊的背影,气得嘴唇都哆嗦,但更多还是恐惧,尤其是那一句“送你一程”让他心底莫名的泛着寒气……
“中书令,这厮该不会当真敢胡来吧?”
一般来说到了他们这个层次,没人会使出暗杀、投毒等等下作手段,但张亮对于房俊却没什么信心,这人就是个棒槌,顺毛的温文尔雅、出手大方,但凡求到他面前的故旧几乎没有空手而归的,但炝毛的时候却心狠手辣、无所顾忌。
丘神绩、长孙澹那两人直至现在真正的死因也是个谜……
刘洎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有些头疼,他现在真的后悔接受了张亮的投靠,更后悔先后给他谋求右金吾卫大将军以及吕宋总督的职位,这位虽然号称“朝中硕果仅存的贞观勋臣”,可才能、胆气哪一样配得上“贞观勋臣”这个称谓?
简直就是“勋臣之耻”……
不过事已至此,还是安抚道:“他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堂堂国公、吕宋总督若是发生意外暴卒,他绝对脱不了干系,所以他比谁都怕你当真遭受意外。”
这话也就好听而已,他自己都不信。
当真将张亮给弄死然后丢出一个小卒子顶罪,陛下还能让他给张亮偿命不成?
张亮更不信,咽了口唾沫,也后悔谋求这个吕宋总督的官职了。
本以为是一条亲近陛下、替陛下效力的青云梯,但现在看来弄不好就变成自己的追命索……
……
“臣刘洎(张亮),觐见陛下。”
“免礼,平身,坐下说话吧。”
李承乾重新回到御书房接见二人,见礼之后很是随和的请二人入座。
“谢陛下。”
两人恭谨的跪坐在李承乾对面。
李承乾看看两人面色,好奇问道:“刚才宫门处碰到越国公了?可曾交谈?都谈了什么?”
刘洎嘴角抽了抽,道:“越国公与陨国公往年曾有同僚之谊,此番陨国公即将远赴吕宋,越国公多有担忧其安危,所以向陨国公传递了一些海外生存的小技巧,譬如要远离蛇虫、要远离烟瘴、于海上航行之时更要小心飓风大浪,以免死于蛇吻、以免殒命烟瘴、以免葬身鱼腹、以免……”
“行了行了,说得还挺瘆人。”
李承乾面色古怪,这哪里是传授生存技巧,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恐吓……
不理会刘洎给房俊告刁状,看向面色更难看的张亮,心下有些不忍,安抚道:“爱卿莫要害怕,你此番前去吕宋乃是给朕办事,越国公再是无法无天也不会对你下手,安全大可不必担心。”
张亮无语,不知说什么好,心说您听听您自己这话,好像您对那棒槌也没什么信心啊……
“吕宋虽然是番邦蛮夷之地,但土地肥沃、气候温暖且矿藏丰富,爱卿此去当沉下心好好治理民生、开发农商,将其地改造成一块适合生存之胜境,他日若是能够成为帝国藩属之地,爱卿功不可没。”
第一千七百五一章 求官不易
张亮两眼一亮,听陛下言中之意,似乎打算将吕宋当做新罗一样的亲王封地?
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开发吕宋有功,或许可以运作一番成为其封地之亲王府长史,亲王之下、万人之上,孤悬海外、大权在握,似乎也挺不错。
反正他是不大愿意回到长安了,房俊一日不倒,他回来就不会有一天好日子过……
“陛下放心,微臣定然竭尽全力、死而后己!”
张亮将此番前往吕宋视为仕途生涯的又一个起点,所以这般表忠心还真有几分真心实意在其中,他现在谁都指望不上,只能指望好好治理吕宋多多给陛下搞钱,然后成为陛下的腹心。
有了陛下的袒护,日后才能稳稳当当的居于朝堂之上。
李承乾道:“朕知你心思,不过还是要叮嘱一句切莫急功近利,去吕宋之后应当轻徭薄赋、用心治理,不要为了短期之利益而损害大唐之声威,朕非是那等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也并不在乎蛮夷对朕是褒是贬,但大唐需要一个‘宽容博爱、礼仪之邦’的形象去引领世人,使天下各国皆臣服于大唐羽翼之下,获取利益的途径有很多,最不可取的便是横征暴敛、烧杀掳掠,那时野蛮胡人之下作手段,大唐所不为也。”
大唐需要输入全世界的利益来夯实根基、维系霸权,但攫取利益所需要的手段绝不仅仅是强大的军队,使大唐的文化传播于世界、让世人沐浴于大唐的光辉之中进而融合为一,这才是真正的霸权。
烧杀掳掠、巧取豪夺固然能够称霸一时,却难以为继,那并不是大唐这样伟大的国家要做的事。
就像房俊的理念那样,大唐要始终站在岸上剧中调和、引领各国,而不是亲自下场、巧取豪夺。
张亮忙道:“陛下放心,微臣知道帝国战略在于建设而非破坏,定不折损陛下威名。”
李承乾笑道:“不过也无需缩手缩脚,该出手的时候还是要果断出手,胡人皆茹毛饮血、罔顾人伦之辈,畏威而不怀德,很多时候火枪横刀才能让他们明白咱们大唐的道理。”
譬如之前兵部对于大食国渗透之后所得出的描述,哈里发一手拿着经文一手持剑四处扩张,慑服于其威势之下便一起念经、建立统一信仰,不肯臣服者就用长剑将其消灭。
虽然不赞同这般野蛮的做法,但道理确是对的,有些时候那些蛮胡野人是听不懂道理的,不过当你拿剑放在他的脖子上,他就什么道理都听得明白了……
但大唐不需要那么做。
大唐拥有当世最传承久远、璀璨光辉的文化,有远超世界一半的财富,有举世无敌的强大军队,大唐要的不仅仅是臣服,而是融合,让汉家的文化泽被苍生,让寰宇之内的蛮胡皆学会“仁义礼智信”,让所有的学堂在清晨的曦光之中都在诵读“学而时习之”,这才是大唐要去追求的成就。
杀人、掠夺、侵占,大唐不屑为之。
*****
秋风渐凉,田里的谷子、麦子、水稻都抢收完毕,一捆捆、一垛垛整齐的码放在打谷场,李勣穿着一套常服、戴着幞头,腰间缀着美玉,负手而行缓缓踱步,看着两侧堆满的粮食满是欢喜。
他是个比较保守的人,对当下涌入大唐的财富感到不安,认为那些东西再值钱却并不能吃,并没有什么大用。他经历过隋末动荡的年代,在那些战乱岁月里什么金银钱帛都是虚妄,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粮食,不知多少富户守着堆积如山的金银钱帛却活生生饿死……
粮食才是一切的根基所系。
甚至于对待海外输入的稻米也不屑一顾,认为那只能解一时之困,总要自家的地里种出庄稼、结出麦穗、稻米,那才能真真正正远离饥饿,不不至于食不果腹、易子相食……
梁建方亦步亦趋的跟在李勣身后,神情有些迷惑,弄不明白这位军方第一人为何看待麦穗、稻米的眼神比见到平康坊最当红的歌姬还要更为炙热,心里有话却不敢打扰李勣的悠然自得,急的直搓手。
“有什么话就说吧,你这夯货就别学旁人圆滑世故那一套了。”
李勣似笑非笑的看着梁建方,这说句话能噎死人的夯货跟在他身边陪着笑恭顺无比,就差在脸上写下“有事相求”几个大字了。
“嘿嘿,还是英公直爽!”
“有话快说,说完滚蛋,咋地,是想留下陪我打谷子还是磨麦子啊?”
一听打谷子、磨麦子,梁建方咽了口唾沫,他虽然五大三粗体魄雄健看上去是个好庄稼把式,可当年就是不愿在家乡务农这才加入起义军,血火战阵之上厮杀出一番功勋如今又养尊处优许多年,再让他捡起少年时最不愿干的活计,实在是头疼……
不敢再扭扭捏捏,干脆问道:“听闻张亮即将赶赴海外担任吕宋总督?”
李勣瞥了他一眼:“是有这么回事。”
梁建方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那个啥,右金吾卫大将军的职位不知朝廷打算如何处置?”
“呵呵,心思不少,惦记上这个职位了?”
梁建方正色道:“我这人性子愚钝、脑子拙笨,没那么多的心思,陛下让我什么什么我就干什么,不羡慕旁人。可既然右金吾卫大将军出缺,以我的战功、资历,谋求一下这个十六卫大将军的职务不算出格吧?当然,英公能为我在陛下面前说句话就好,最终陛下如何取舍权衡,我都接受。”
他也是贞观勋臣,只不过战功略逊、资历较浅,但也是相对当年那些追随太宗皇帝南征北战、争夺皇位的从龙之臣而言,现如今军中比战功、比资历已经没几个人比得过他。
按理说是完全有资格竞逐十六卫大将军之职位的,只不过他在陛下面前说不上话,陛下也想不起有他这么个人,只能恳求李勣这样的大佬在陛下面前举荐。
他实在太想进步了……
“居然学会钻营了?这可不是你梁建方硬汉的作风。”
“硬汉有什么用?战场上的硬汉所向披靡令敌人闻风丧胆,但是官场上的硬汉却人憎狗厌举步维艰。再说末将这也不是钻营,也学不会,否则何至于战功赫赫却蹉跎至今?”
李勣点点头,又摇摇头:“但你想要担任这个右金吾卫大将军却不是个好主意,张亮在右金吾卫过的什么日子你没看见还没听说么?那是房俊的地盘,上上下下都是房俊的人,就算陛下答允,你去了右金吾卫也没什么好下场。”
梁建方瞪眼道:“英公侮辱人,末将再是不堪又岂是张亮那等幸进之辈能比的?只要抓住官印,右金吾卫上下谁敢不听话就军法处置,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老子的横刀硬!”
“你可快点闭嘴吧!”
李勣一个头两个大:“就你这种夯货若是当真进了右金吾卫,不出两天就得闹出人命,你敢动房俊的人,你信不信他就敢半夜埋伏在路边拿火枪把你轰成蜂窝?一把年纪了动辄喊打喊杀,这点出息!”
“那英公你说怎么办?”
“右金吾卫是房俊的低头,你若真想谋求这个职位,可否尝试去找房俊说一说?那人虽然有时候是个棒槌,但是对你这种纯粹的军人还是很欣赏的,也有容人之量,说不定欣然接纳。”
“不去!”
梁建方脑袋晃得拨浪鼓一样,连声道:“来求英公您可以,打骂随意,我也不丢人,可他房俊算个球啊,吊毛还未长齐呢,让我去他面前低三下四、委曲求全?那我宁肯不干这个大将军!”
李勣气道:“你这人怎地就不知变通呢?再者说人家房俊现在是太子少傅、上柱国,官职、勋阶比你高了不知多少级,功勋也远远在你之上,更有陛下的宠信,就因为比你年青几岁就不肯在他面前低头?那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比你年青的陛下?”
“随你怎么说,去求房俊肯定不行。”
“谁让你去求了?我教你几句话,到时候你去见他就照我教的说,成就成不成就拉倒。”
“不去。”
“我……可去你的娘咧!”
李勣气得瞪眼揪胡子骂脏话,面对这个油盐不进的夯货实在没辙。
被骂了也不恼,梁建方晃晃脑袋,反正就是不肯去找房俊,也不走,就等着李勣给他把这事儿办了。
狗皮膏药似的。
李勣没法子,想了想,将远处的管事叫了过来,吩咐道:“我要去卫公府上拜访,你去准备几样礼品。”
“喏。”
梁建方摸不着头脑:“卫公虽然威望绝伦,可现在毕竟致仕在家、含饴弄孙,虽然仍旧不时前往军机处参赞军务,可对于俗务早已一概不理,况且他也未必替我向房俊说话啊。”
到了李靖现在这个层次,人情自然有用,但他梁建方却不配李靖的人情,甚至就连李勣也不配。
李勣没好气道:“你只管跟我前去便是!娘咧,你求我办事空着两手就来了,我替你求别人办事还得自掏钱包准备礼品,你也好意思?”
第一千七百五二章 各取所需
李勣见天色尚早,便带着梁建方坐着马车前往卫国公府拜访,抵达卫国公府在门前下车,于侧门入内,将礼物交给府中管事,然后在管事引领之下穿过庭院来到正堂。
李靖也正好从后堂走出来,显然是听到李勣登门拜访刚刚换了一套衣裳,如今的李靖须发皆白,但面色红润、精神健旺,笑呵呵的请二人入座,对李勣道:“懋功可是稀客啊。”
瞥了一旁拘谨的梁建方一眼,微微颔首。
梁建方忙施军礼下拜:“末将梁建方,见过卫公。”
“私底下只论私宜,不必多礼,快快入座。”
虽然平素来往不多,但同在军中多年却也彼此熟悉,李靖没什么架子很是和蔼和亲。
梁建方这才落座。
不怪他如此拘谨,事实上当下大唐军队序列之中又有几人能如李勣这般在李靖面前放松自如?这位虽然仕途蹉跎、甚至一度命悬一线,但在军中的威望却无人能及,即便是现在公认“军中第一人”的李勣、如日中天威风霸道的房俊,在其面前都要逊色得多。
“军神”之赞誉或许稍显夸张,但也仅只一步之遥而已。
老仆将茶水奉上,李靖示意二人饮茶,笑着道:“如今老夫一人居住这偌大府邸,儿孙自有前程陪我这老头子,平日除去前往兵部之外便在府中著书,访客寥寥,很是孤寂,你们两个故人来访,我很是欣喜。待会儿别走,我已让厨房备下几个小菜,咱们小酌几杯。”
李勣道:“听闻越国公之前送给您不少好酒,那小子能拿得出手送人的肯定不是凡品,今日有口福了。”
“酒水而已,再好也不是什么琼浆玉液,喝的是气氛、是交情,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只要人对了,喝什么其实并无差别。”
“卫公如今这境界修为愈发精深了,心态精神也更加松弛,着实令人艳羡。”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李靖笑呵呵道:“只需退一步自然海阔天空。”
退一步吗?
李勣摇摇头:“身在红尘六根不净,退不得,也不能退啊。”
身在官场,一身所系各方利益纠葛,岂是想退就能退?
更何况他现在并不想退,军制改革千头万绪、险阻重重,他已经与房俊达成一致,定要在晚年完成这个千古未有之壮举。
功名利禄、业障缠身,怎么退?
李靖摇摇头,温言道:“人各有志,你我追求的东西不同,走的道路不同,又有什么好羡慕的呢?你与我不同,我所擅长的东西不在朝堂之上,而你则恰恰相反,既然能力所及又志之所在,何乐而不为呢?”
他在仕途之上可谓一败涂地,幸亏李二陛下心胸宽广,否则以他当年所作所为换一个皇帝怕是抄家灭门都够了,今时今日能够得到陛下信重一展所长,去书院教教书、在家写写书、去兵部“委员会”做一个“顾问”,晚年生活多姿多彩又不会卷入权力斗争,于愿已足。
而李勣却在官场之上如鱼得水,以宰辅之身份推动军制改革,青史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又何必言退呢?
……
梁建方带兵打仗是把好手,但对于政治一窍不通,所以这两位含着骨头露着肉的说话使他一头雾水,根本听不明白。
不过他也是豁达之人,既然听不明白那就不听,酒菜上来之后便打横坐在一旁充当“酒保”,抱着酒坛子不撒手,给那二位斟一杯、他自己喝两杯……
李勣与李靖闲谈之间,指着大口喝酒的梁建方问李靖:“此等夯货,卫公认为可有雕琢之必要?”
“世间之器,既有精美之玉、亦有攻山之凿,璞玉需经雕琢才能美轮美奂、价值连城。可凿子只要硬就行了,纵然涂脂敷粉、镶金嵌玉,与之何益?”
梁建方打个酒嗝,连连点头:“卫公之言有理,我算什么玉啊?能做一个攻山的凿子开山裂石,于愿已足。”
李勣没好气道:“既然是开山的凿子自应去往最为艰苦的地方,又何必跑到我家里嚷嚷着要进步?”
梁建方有些囧,憨笑着道:“我只是想进步而已,只要能进步,莫说开山裂石了,刀山火海哪里都去得。”
李勣对李靖道:“瞧瞧,这夯货也不甘寂寞了,是个官迷。”
李靖依旧笑吟吟的,瞥了梁建方一眼,道:“想进步没什么错,但跑到我家里求进步,怕不是拜错了神、进错了门?”
李勣道:“只是带他过来拜会卫公而已,并无他意。这厮天生是个打仗的,战场上勇猛无俦,但却摸不准朝局动向,不知当下长安之凶险却还要一头扎进来。所幸他这幅脾性人尽皆知,不会有人认为他别有企图,否则我老早将他撵走了。”
李靖若有所思。
卫国公府的生活很是简朴,没什么钟鸣鼎食、珍馐佳肴,就只是寻常的饭菜,唯独酒水不错。
三人推杯换盏,一坛子酒被梁建方喝了大半,走的时候醉醺醺脚步虚浮。
登上马车,梁建方打了个酒嗝,有些不解:“英公不是带我来向卫公求官吗,但为何我未听出您哪一句提及此事?”
李勣把手放在鼻子面前扇了扇,酒臭味很是难闻,无奈道:“你这榆木脑袋留着喘气就好,别的事能不想还是别想了。我自是带你来向卫公求官,可你看卫公现在可能为你进宫去陛下面前说项吗?你只管回家等着便是。”
放在以往任何时候面对梁建方求官之举,他都会一口回绝,顶多帮着将其调往边境风沙隔壁苦寒之地去打熬功勋,而不是将其安排在长安这等权力核心区域被人吃干抹净骨头渣子都不剩。
但现在却不同往常,虽然因为“冲击京兆府”以及“李景淑之死”两件事使得宗室内偃旗息鼓,但潜流依旧存在,甚至越是沉默、越是酝酿,爆发出来的时候就越是汹涌澎湃,稍有不慎便足以湮灭一切。
他虽然号称“军中第一人”,但是在长安的力量却极其薄弱,宿卫宫禁的左右领军卫、警备长安的左右金吾卫、镇守太极宫门户的玄武门守备……没有一个是他的人。
之前他不在意,但现在选了另外一条路,就不得不预先有所准备。
*****
李勣与梁建方走后,李靖一个人去到花厅里煮了一壶茶,慢悠悠的喝着琢磨着事情,良久叹息一声,嘀咕道:“一个个的都长了七巧心肝,精得跟鬼似的,我这把老骨头能够坚持到今日还未被挫骨扬灰,还真是命大啊!”
门口的老仆一头雾水,不知家主嘀咕些啥……
“你去客师府上将他叫来,就说我有要紧事。”
“喏。”
老仆温言应下,转身出去。
李靖将一壶茶喝完,想通了一些事,遂将茶壶沏入沸水放在一边,随手拿起旁边一卷书册看了起来。
小半个时辰之后,李客师急匆匆赶来,一进花厅便问:“兄长如此急切派人将我叫来,有何要事?”
李靖瞅了他一眼,指了指茶几上的茶壶。
李客师伸手拿起茶壶,摸了摸壶身试了试温度,见已经凉透,干脆对着壶嘴一口气喝了半壶,长吁了口气。
李靖放下书卷,看着弟弟:“明日写一份请辞的奏疏递进宫里,同时举荐梁建方接替你的位置。”
李客师一时愕然:“这是为何?”
他现在是左领军卫大将军,与右领军卫大将军郑仁泰一左一右负责宿卫宫禁,连续的兵变都危及太极宫,李承乾遂加强了宫禁守卫,而左右领军卫的大将军都是百战宿将,确保万无一失。
一进来就让自己卸任官职且举荐梁建方,李客师摸不着头脑……
李靖没有多作解释,蹙眉道:“你不舍得?”
“兄长说哪里话?”李客师忙道:“弟弟何等性格兄长岂能不知?我本就不耐烦这等俗务,只不过咱们家现在势弱,子弟当中没有什么独当一面的人物,我这才勉为其难占着一个位置,起码让家里有些底气。别说我不稀罕这个劳什子的大将军,就算再是稀罕,只要兄长开口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想要知道其中原因而已。”
李靖点点头,让老仆拿来一些糕点、重新沏了一壶茶水放在李客师面前,这才将方才李勣带着梁建方登门拜访一事说了。
末了,他感叹道:“李勣其人最是谨慎,从无妄言,他既然暗示要我家脱离权力斗争之外,就一定是局势凶险有将吾家卷入其中之可能。当然这只是一方面,他想要这个左领军卫大将军的位置拿来安置梁建方也是事实。”
李客师想了想,嘿的一声,有些不满:“这牛鼻子当真狡诈,让咱家让出一个十六卫大将军的职位给他,还得承他的人情、心怀感激,果真好算计。”
“诶,话不能这么说,咱家若能干干净净的从这次权力动荡之中摘出去,的确要感激人家,各取所需而已。此事不能拖延,回去你就写奏疏,明日一早便递上去。”
李客师很爽快:“兄长放心,我知晓轻重。”
第一千七百五三章 潜流显现
翌日清晨,李客师将连夜写就的奏疏呈递至李承乾案头,顿时引起李承乾的注意。
十六卫大将军可不是什么闲散职位,乃是军中最为中坚的力量,也是各方势力纠缠争夺之要地,李客师忽然请辞并且举荐梁建方,这事处处都透着诡异,着实出乎意料。
最重要的是长安城内的防御力量发生巨变……
“除去丹阳郡公请辞左领军卫大将军之职且举荐梁建方继任之外,还有兵部提请由孙仁师接替陨国公任右金吾卫大将军的奏折……”
通事舍人李思暕正在协助李承乾整理堆积如山的奏折,按照李承乾的要求将有关于军队任职的奏折都找出来。
李承乾摸了摸下颌胡须,很是疑惑:“这‘鸟贼’怎地忽然请辞?并且举荐梁建方……”
“鸟贼”非是骂人的脏话,而是李客师的绰号,其人虽然与李靖同胞兄弟,但性格、才能却天壤之别。当初有御史弹劾李客师不务正业,说其“性好驰猎,四时从禽,无暂止息”,痴迷于打猎之中,尤其喜欢猎鸟,“西际澧水,鸟兽皆识之,每出鸟鹊随逐而噪”,鸟雀都认识他了,见他出现便纷纷逃走……
不过其人虽然才能不显,但当年“玄武门之变”却做出与其兄李靖截然相反之抉择,毅然决然追随李二陛下身后杀进玄武门,凭此功绩敕封郡公之爵,贞观一朝仕途顺遂,且虽然爱打猎也非是什么恶习,又不掺和朝中各种争斗,很有些地位超然之感。
李承乾吩咐王德:“将李君羡叫过来……算了,你去玄武门外‘百骑司’军营一趟,问问李君羡李客师、梁建方这两人昨日都去过何处、见过何人。”
“喏。”
王德领命快步而去。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对李思暕道:“你昨日有些失礼了,越国公乃国之柱石、功在社稷,焉能无礼相待?”
李思暕有些忿然:“臣知越国公功勋赫赫、权柄滔滔,可君臣有别,岂能因功高而震主?是他对陛下无礼在先,臣气不过才出言驳斥,僭越之处,请陛下责罚。”
李承乾啧啧嘴,虽然说着教训的话,但谁能不喜欢为了维护自己不惜与如日中天的房俊撕破脸的臣子呢?
遂温言道:“你与越国公没打过什么交道,不知其人,往后多多相处就知他并非如外界传言那样嚣张跋扈,任命吕宋总督这件事朕事先并未与其商量,不怪他生气。”
李思暕不知说什么好,堂堂皇帝陛下、九五至尊,对待臣子却能这般体谅、理解、宽容相待,实在是绝无仅有。
只可惜……
心中念头转动,喟然一叹,面上满是恭谨崇慕:“陛下宽厚、古今未有,此臣子之福分也,臣定当谨遵陛下教诲,再不敢对越国公不敬。”
李承乾欣然道:“沉下心多多关心政务,看看英公、中书令如何处置各种事务,虚心学习、定有所得。”
现在身边提拔起来的一群年轻俊彦都很有能力,李敬玄出任书院司业,办事很是稳健,与房俊配合得不错,李思暕能力出众却有些锋芒毕露,不如李敬玄沉稳,还需多多磨砺才能独当一面。
君臣喝了杯茶,处置了一些奏折,王德便回来了,微微喘息额头见汗,显然是一路疾行,禀报道:“启禀陛下,李将军查看了昨日的记录,梁建方于巳时左右去往城外的庄子见了英公,而后英公带其入城去往卫公府上拜访,两人离开之后各自回府,卫公则将丹阳郡公叫过去……因为相见之时都比较私密,彼此之间交谈之内容无从得知。”
李二陛下发动“玄武门之变”一举夺下皇位将李建成一系彻底覆灭,但其后朝局并未稳定,所以一手创建“百骑司”用以监察那些李建成余党,但随着皇位稳固,“百骑司”的职能逐渐削弱。
李承乾登基之后皇位不稳朝政飘摇,不得不赋予“百骑司”越来越宽泛的职权,对朝中百官之监察更甚于贞观之初……
李承乾若有所思:“梁建方、英公、卫公、丹阳郡公……难道这是卫公的意思?”
沉思片刻,李承乾手执朱笔,在两道奏折上分别划了个圈:“送去门下加盖玺印、明发天下吧。”
十六卫大将军之任免不是小事,程序必须严谨。
“喏。”
李思暕捧着奏折出了御书房,去往不远处的门下省,脚步很快,路上碰到行人也仅只点头示意不敢攀谈以免耽搁时间,门下省的长官是侍中马周,同时马周还兼任京兆尹,每日里都是门下省、京兆府两头跑,自己若是去晚了搞不好马周就去京兆府了,徒增麻烦……
*****
今日又是“委员会”开会的时间,几位军方大佬齐聚一堂逐渐熟悉,已经没有了往日的肃穆严谨,彼此之间或开着玩笑或喁喁私语,喝着茶水,将自己的观点一项一项的列出来,彼此商议,气氛还算融洽。
到了晌午时分,会议告一段落,兵部厨房已经备好了酒菜,有事无事都留下吃上一顿,兵部不仅预算充足,且因为每日都有各处折冲府入京或述职或办事,都会带来各地的特产,而这些特产是可以去后勤那边报销的……
所以兵部的伙食绝对是三省六部之中独一档的存在。
正在吃饭,有书吏快步走进饭堂,将两张文书交给兵部尚书崔敦礼,崔敦礼放下碗筷低头看了一眼,便起身来到房俊身边,双手递给房俊。
房俊仔细看了看,是门下省下发的文书,孙仁师继任右金吾卫大将军、以及李客师请辞并由梁建方继任左领军卫大将军……
放下文书,房俊抬头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喝着小酒吃着葱爆海参的李靖、李勣,略作沉吟,笑着道:“丹阳郡公年富力强、魄力十足,却在这个时候辞官,实在是可惜了啊。他现在退下去,想当年追随太宗皇帝血战玄武门的元勋可就没剩下几个还在朝堂上了,时光荏苒、沧海桑田,令人唏嘘啊,来来来,敬那些金戈铁马、仗剑任侠的岁月一杯!”
这句话引起诸人追忆往昔的感慨,毕竟追随太宗皇帝建功立业几乎是在场所有人生平最为得意之事,如今时过境迁,功勋仍在、人却早已凋零,一时间感触万千,纷纷举杯。
李靖笑道:“舍弟命好,当年血战于太宗皇帝马前,一桩功勋吃了一辈子,然而现在年轻人纷纷涌现,咱们这些人都老了也该让出位置,懋功又亲自举荐梁建方,老夫岂能不给这个面子?况且舍弟是个没什么志气的,唯独喜好打鸟,此番辞官正好可以一遂平生之志,只可惜这长安内外的鸟雀要遭殃了。”
诸人都笑起来,说起李客师“鸟贼”这个诨号,也算是奇葩了。
当然,笑在脸上,心底却纷纷震动,李靖与李勣完成了一项关于十六卫大将军的转让,难道是有什么利益交换?
最关键是陛下居然对此“私相授受”的结果予以认可、明发天下,其中的意味愈发显得扑朔迷离……
诸人喝了一杯,裴怀节道:“越国公之言差矣,虽然当年玄武门诸将在朝堂上的确没剩几位了,可咱们眼前这不就还有一位吗?来来来,大家一起敬同安郡公一杯!”
诸人轰然应诺,齐齐举杯,别管彼此之间的关系如何,只要大唐仍在,“玄武门九将”的功勋便是光彩夺目的存在,是十足十的“政治正确”,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要予以肯定。
况且李客师与郑仁泰虽然都参加了“玄武门之变”,可前者只是作为太宗皇帝的部署参加战斗,而后者却是一路陪在太宗皇帝身边冲锋陷阵、护卫左右,功勋不可同日而语。
若非荥阳郑氏与李建成关系紧密、利益纠葛导致李二陛下有所猜忌,郑仁泰之成就足以比肩尉迟恭、程咬金,何至于默默无闻这许多年?
但无论如何,功勋是实打实的,必须予以尊重。
郑仁泰面颊微红,“玄武门之变”是他一生当中的得意之作,当年虽然荥阳郑氏有两面下注之嫌,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抹煞他的功绩,即便蹉跎了一段时日,可如今否极泰来,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更别说当下“双面细作”的立场更攀上房俊这条大腿,隐秘的站在朝堂权力中枢,整个荥阳郑氏因此受益……
饭堂内的气氛很是融洽,素来遭受排挤的裴怀节今日不曾遭遇冷嘲热讽,也显得兴致极高,毕竟谁愿意整日被当做“害群之马”不融于集体之中呢?
但诸人心里却都有所警惕,忽如其来两支军队易主造成长安城内的防御态势发生巨变,无论事出有因还是陡然出现,都意味着一场风暴正在酝酿,巨大的动荡即将形成,在座诸人毫不意外一定会被席卷其中。
只不知这巨变是由上至下、亦或由下至上?
第一千七百五四章 胜败之间
之前连续两次兵变导致李承乾的皇位岌岌可危,甚至性命都遭受威胁,现在虽然时过境迁,但李承乾对其参与兵变的各方势力肯定一直保持警惕,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当真一笔揭过。
那不是“胸怀宽广”,而是养虎为患。
他不信太宗皇帝可以凭借强大的威望、实力压服所有反对者,使得反对者投鼠忌器不敢妄动,所以即便没有在“玄武门之变”以后大肆株连,但贞观一朝依旧稳稳当当。
可李承乾不同,他为储君之时便遭遇太宗皇帝之质疑,屡屡欲易储,虽然最终登上皇位却饱受天下质疑,虽然“名正”却很难“言顺”,这就导致他的执政根基不稳,全赖房俊全力扶持这才堪堪稳住局势。
所以如果李承乾发动一场“肃敌之战”,将那些反对他执政、亦或是觊觎皇位之人扫荡一空,是完全有可能的。
这便是“由上至下”。
而无论宗室、亦或是勋贵与世家门阀,其中很多都曾参与那两次兵变,事后虽然李承乾表态不予追究,可谁能真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害人之心未必没有,防人之心更是浓满,若说这些人坐以待毙,怕是谁都不信。
兵变这种事一旦发生就意味着国家整个统治阶层出现了利益上不可调和之矛盾,这种利益纠纷可以无视上下尊卑、甚至跨越正邪对错,所做一切只为追逐利益,所以往往形成惯性,有一就有二,若未能及时遏止,很可能再三再四。
此为“由下而上”。
看似欣欣向荣的局势之下潜藏着一股巨大的洪流,身在局中的每个人都能有所感触、甚至摸到一些蛛丝马迹。
岂能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
大破勒布杰、攻陷那录驿的消息使得整个伏俟城一片欢呼雀跃,所有噶尔部落的族人都欢欣鼓舞,为论钦陵首战告捷而奔走相告。有论钦陵这样的无敌统帅,有勃论赞刃这样的勇猛之将,更有大唐近乎于无穷无尽的支持,所有人都相信看似强大的吐蕃实则虚弱不堪、徒有其表,噶尔部落杀上高原、攻占逻些城指日可待。
被驱逐出逻些城、赶到青海湖这等吐谷浑故地,噶尔部落上上下下都深以为耻,全都憋着一股劲,要让赞普以及高原上那些部族首领吞咽下苦果。
更何况一旦攻陷逻些城,禄东赞极有可能取代松赞干布成为吐蕃赞普,整个噶尔部落一跃而成为吐蕃的统治者,全族受益,岂能不心怀憧憬?
然而与阖城欢庆有所不同,禄东赞却忧心忡忡。
瘦瘦小小的身材蜷缩在胡床上,秋风渐起温度骤降,身上的袍子裹得严严实实,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抽抽巴巴,时不时长吁短叹。
旁边盘腿坐着的赞婆用手将核桃捏碎,然后仔细将核桃仁挑出来放在一个碟子里,闻听老父亲又叹口气,忍不住问道:“两位兄长势如破竹、旗开得胜,大兄在高原之上游走拉拢那些与咱们素有交情的部族也成效斐然得了不少承诺,父亲却为何不开心?”
“开心?我都快要愁死了啊!”
禄东赞叹着气,骂道:“那两个浑球到了战场上就像是脱缰的野马,根本无所控制,眼里只有一朝一夕之胜败、一城一地之得失却毫无大局观,简直混账透顶!”
赞婆有些懵,不解道:“可兄长出征之前,父亲不是一再叮嘱他们要小心谨慎取得胜利么?”
“废话!这伏俟城里里外外不知多少唐人、吐蕃人的细作,我们父子放个屁都瞒不过唐人和吐蕃人,我若是让他们不准取胜,信不信明日一早唐军就会从大斗拔谷开过来?况且我之所以不对你兄长提及具体的要求,就是要看看是否具备超卓的战略能力,有些失望啊。”
禄东赞很是烦躁。
论钦陵一战而胜、攻陷那录驿截断鄂拉山口,使得水草丰茂的大非川彻底落入噶尔部落的掌控之中,并且据险而守,战略上可谓完胜。
可区区一个那录驿就算攻陷又能如何呢?除了激怒逻些城之外,并无太多实质之好处。反观若是首战即败,吐蕃不会将噶尔家族放在眼中自然不会调集大军前来剿灭,唐人也会对噶尔部落失望不再奢望噶尔部落能够牵制吐蕃,则噶尔部落既可吃掉唐人给出的好处,又能确保当下之局势,一举两得。
而他之所以在两个儿子出征之前未曾叮嘱只许败、不许胜,就是在考量论钦陵的战略能力,看看他能否培养出从全局看待问题,而不是争一时之成败。
毕竟他对于论钦陵的期望甚至远远超过长子赞悉若……
可现在他有些失望。
赞婆瞪大眼睛,不能理解老父亲的疯狂想法:“您为了培养兄长的战略能力居然将整个噶尔部落当做工具?”
禄东赞摇着头、叹着气,懒得说话。
他当然不是拿整个噶尔部落的生死去做赌注,那录驿之战自然是落败更好,可以迅速结束这场战争重新回到僵持之态势,可战胜也并非全无好处,整个部落因此士气大振、战意高昂,完全可以趁势追击。
只不过如此一来就落入了唐人的算计,用噶尔部落的血肉去消耗吐蕃的国力……
失望之初当然是论钦陵未能达到他预想之中的层次,想要接替自己引领整个部落还需继续磨砺。
……
远在那录驿整顿军队、做好恶战准备的论钦陵也后知后觉,醒悟到自己如此快速、利落的攻陷那录驿似乎并非好事。
“赞普看似一统吐蕃,实则内部各派势力倾轧,彼此之间利益难以调和、矛盾重重,全凭着赞普的威望才能压制。可这种矛盾迟早是要爆发出来的,一经爆发便有可能将整个吐蕃埋葬。现在咱们出其不意的一场大胜一定震惊了逻些城,却也使得赞普有理由、有机会转移内部矛盾,咱们等于帮了赞普一个大忙。”
“战争是转移矛盾最好的手段”这个道理并不深奥,之前松赞干布心心念念与大唐联姻,目的在于借大唐之威势镇压内部不臣,后来联姻告吹,便开始积极绸缪对唐作战,便是想要以战争缓和内部矛盾,只不过随着“青稞酒”给吐蕃各部落带来庞大利益,作战计划不得不暂时搁置,现在自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陷那录驿,松赞干布又得到了集结全国之力作战的契机。
否则以噶尔部落的实力即便有大唐之资助也不可能引起整个吐蕃的重视,松赞干布想要集结全国之力根本没人配合他,那只会让其余部落首领认为其别有居心,甚至借噶尔部落入侵之机、行剪除异己之势。
勃论赞刃与赞婆一样是噶尔家族的“勇士”,战场之上无敌,谋略之上白痴,所以他搞不懂:“这么说咱们取胜反倒是错了?”
“那怎能这么说呢?”
论钦陵喝了口青稞酒,嚼着炒豆子:“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咱们一战攻陷那录驿、掐断鄂拉山口,不仅将大非川纳入噶尔部落治下,更将吐蕃大军堵在鄂拉山以北,进可攻、退可守,已经极为完美的完成了初步战略,无可争议的大功一件。”
将豆子咽下,拿出舆图仔仔细细查看,边看边道:“不过父亲大抵不会这么认为,他会觉得打一场败仗就能给唐人一个‘我打不过’的借口,从此摆脱唐人的逼迫,也能让逻些城那边掉以轻心认为我们不堪一击不予重视,局势再度回归之前的均衡态势。”
勃论赞刃也抓了豆子,道:“那也不错啊,只要给咱们稳定的局势,十几二十年之后实力壮大,也就不必仰唐人之鼻息,被人家猎狗一般驱赶。”
“天真!”
论钦陵嘀咕一句,手指比划着暖泉至烈谟海之间的距离,头也不抬道:“父亲太过忌惮赞普了,他匍匐在赞普的威仪之下多年,一旦与其敌对便心生惧意,只希望能够保持均衡态势度过当下危机,再作他图,却浑然忘记无论唐人亦或是赞普都不可能让噶尔部落继续之前的平稳。所以不必在意父亲的忧虑,这一战咱们以快打快,只要能够长驱直入、势如破竹,待到兵锋直指逻些城下之时,局势必然会大变!”
能否以弱胜强、一路打到逻些城下?
这是极有可能的。
吐蕃看似一统,实则内部山头并立、相互倾轧,赞普并不能一言而决,这是赞普的忧虑却也是其机会,所以必定调集各部落的大军前来封堵迎击,若取胜自然万事大吉,即便不胜也能借助噶尔部落来消减吐蕃各部的实力,当各部实力骤降,岂敢继续如以往那样不遵赞普号令?
而这就是噶尔部落的机会,仓促调集前来的大军未必有死战之志,借助大唐资助的军械、装备将战力提升数倍的噶尔部落大军却是士气正旺,一路攻城拔寨未必不可能。
第一千七百五五章 失之桑榆
战争乃政治之延续,所以很多时候战场之上的胜负并不是真正的胜负,只要政治目的达到,有些时候失败也是胜利,反之,纵然取胜亦是一败涂地。
噶尔部落的处境很是危险,夹在大唐、吐蕃这两个大国之间根本没有回圜之余地,这是松赞干布起初之时的目的,就是要将噶尔部落驱逐至吐谷浑故地充当吐蕃与大唐之间的战略缓冲,然而禄东赞到底一世人杰,毫不犹豫的便彻底倒向大唐,致使吐蕃北部屏障完全失去效用,战略决策彻底失败。
松赞干布坐在红山宫的殿宇里,窗外阳光照耀金顶光芒璀璨,风吹铜铃叮当微响,手里翻看着战报,古拙冷峻的脸上古井不波,不见喜怒。
桑布扎坐在下首帮助处理公文,眼尾的余光时不时瞄着赞普,见其对勒布杰战死、那录驿沦陷似乎并未激起愤怒,先是暗叹赞普的养气水准愈发高深,继而略微琢磨,明白了其中关窍。
赞普这些年南征北战一统高原,覆灭了诸如象雄等国,最大的帮手有两个,一个是为赞普制定战略、运筹帷幄的禄东赞,另一个便是实力强横、部族强大的赤桑杨顿。
而这两人虽然是赞普的功臣,却也有着巨大的威胁:都拥有强盛的部族。
当利益协调之时,这两人可令赞普如虎添翼、所向披靡,可一旦利益相悖,这两人转而支持他人甚至拥兵自立,则动摇赞普的统治根基。
如今禄东赞的噶尔部落已被驱逐,赤桑杨顿一家独大,膨胀的影响力极有可能导致其与赞普之间的利益出现冲突,今而演化成一场内部倾轧。
可现在勒布杰战死那录驿,随同湮灭的还有其部落的五千精锐,这对于整个赤桑杨顿部落来说是沉重的打击,部落实力大不如前,反而使其失去了与赞普讨价还价的资格,为了防备其余部落报复不得不紧紧跟随赞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恭顺忠诚。
那录驿一场大败,噶尔部落风生水起、士气旺盛,这本是一场巨大的危机,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却有可能使得赞普对吐蕃的掌控进入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阶段……
汉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或许……这本就在赞普预料之中?
桑布扎晃了晃脑袋,将整个心头发凉的想法甩走,拿出一份公文递给松赞干布:“赤桑杨顿酋长又上书请求带兵征剿论钦陵了,不知应否答允?”
松赞干布接过文书看了看丢在一旁,摇头道:“胡闹,护佑帝国根基的重臣岂能轻易率军离开逻些城?论钦陵之所以攻陷那录驿、暖泉皆乃勒布杰轻敌之故,且长途奔袭兵行险招攻我之不备,接下来他若进军烈谟海便会拉长补给线,劳师远征再无可行奇兵之策,汉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诱敌深入、坚壁清野,其兵自败。”
桑布扎点点头,越发坚定了心头的猜测,什么“诱敌深入、坚壁清野”,这不就是让论钦陵长驱直入吗?固然“诱敌深入”这个策略没错,但对方可是论钦陵啊,又有勃论赞刃那样的猛将辅佐,怕是去一支军队就要被击溃一支。
只需看看接下来前去阻截论钦陵的是谁,自可印证心中猜测……
“可总不能任凭论钦陵长驱直入吧?派遣何人率军前去迎战,还请赞普示下。”
松赞干布喝了口茶水,淡然道:“传令给苏毗末羯,让她出兵一万,征剿论钦陵。”
桑布扎心道:果然……
十余年前赞普一统吐蕃,期间便征服了逻些城南部的苏毗国,其国富有万家、兵精粮足,然其国王昏聩,松赞干布亲率大军、禄东赞与赤桑杨顿各率部族精兵左右辅弼,一举攻灭其国。
这些年苏毗国表现还算恭顺,然其居于“吉曲”上游始终威胁逻些城,松赞干布总是琢磨如何将其削弱一些,剪除其威胁、使之成为臂助,则整个“卫藏”地区安如磐石。
现在果然机会来了。
“臣下这就派人传令……不过苏毗国集结大军需要时间,还得征集粮秣,一时片刻难以抵达前线,若论钦陵趁势攻打烈谟海,是否需要先行支援?”
松赞干布起身,踩着地板来到悬挂舆图的墙壁前,手指从大非川、那录驿、鄂拉山口、暖泉驿一直到烈谟海,然后停留在花石峡,用力点了点,道:“无需增援,放弃烈谟海让论钦陵长驱直入吧,或可增加其骄纵之气,然后等苏毗国军队完成集结赶赴前线,于花石峡一带布防,同时命令羌日六部出兵一万协同苏毗末羯驻防花石峡,就在那里与论钦陵决一死战。”
桑布扎起身来到松赞干布身后看着舆图,花石峡距离那录驿已经有数百里之遥,其间山险水恶、道路险阻,论钦陵一旦长驱直入势必导致后勤供给困难,抵达花石峡已经是强弩之末,苏毗末羯与羌日六部合兵一处两万余精锐,必胜无疑。
可对方毕竟是论钦陵,吐蕃这些年不世出的战略奇才,届时必然是一场惨烈至极的战斗。
论钦陵被歼灭、苏毗国与羌日六部损失惨重,这正是松赞干布的战略目的。
实力雄厚、野心勃勃的苏毗国与盘踞羌塘的羌日六部一直是松赞干布的心腹大患,明面上这些部落坚定支持松赞干布、且是松赞干布征服高原的鹰犬爪牙,但因其各自实力雄厚自然不甘长久居于人下,只要逻些城的政权出现一丝半点的动荡,这些部落就有可能聚齐大军反攻逻些城……
借由论钦陵之手将这些部落的实力削弱,使其为了自保不得不彻底臣服与赞普,的确是高明的战略。
如此看来,噶尔部落此番出兵算是正中赞普下怀……
“将军止步,赞普正在商议军事,不可打扰,将军,将军……”
门外内廷官员连声阻止,赤桑杨顿却脚下不停一路闯进来,见到松赞干布,跪伏于地大声道:“舍弟丧师辱国、陷城失地,实乃部族之耻辱,恳求赞普允准,让我带领族中子弟征剿论钦陵,定将其全数歼灭、一雪耻辱!”
而后以首顿地、长跪不起。
松赞干布走到赤桑杨顿面前,俯下身,双手扶在其肩膀上将其扶起,温言道:“你是我之臂助,焉能亲身赴险?疆场之地兵凶战危,若是出了差池让我如何是好?那录驿虽然失陷,但勒布杰乃为国捐躯,我定会给他一个哀荣,至于论钦陵癣疥之患何须我的大臣出马?我已经命令苏毗末羯与羌日六部联合出兵集结花石峡,论钦陵总有三头六臂也必定殒身彼处,大可安心。”
赤桑杨顿有些愕然,没想到赞普如此快速便制定了作战计划,而且缜密周详极其合理,可他却不甘心:“赞普明鉴,此事乃我部族之耻辱,自当以我部族之鲜血去洗刷干净,还请赞普收回成命,由我率军御敌。”
他恳请出战不仅仅是因为勒布杰的战败使得部族蒙羞,更在于此战导致部族损失惨重,唯有击溃论钦陵后俘获其兵员、辎重、军械才能予以弥补,若是让苏毗末羯那个女子会同羌日六部出兵数万会战于花石峡,则论钦陵必败无疑,到时候一应俘获全部归苏毗末羯与羌日六部所有,自己的损失去哪里补充?
遭受重创之后无法得到补充不能恢复实力,部族实力大大下降,自己的话语权也相应降低,这如何使得?
松赞干布拍了拍赤桑杨顿的肩膀,笑容温煦和蔼道:“吐蕃看似一统实则内部倾轧严重,各个部族都心怀异志、不甘蛰伏,尤其是当下大敌当前极有可能引发剧烈动荡,唯有你留在逻些城辅佐于我才能稳住局面,你也不想咱们一手创下的丰功伟业中途崩塌吧?”
赤桑杨顿嘴角扯了扯,说不出话。
他明白赞普的意思,现如今的赤桑部落实力大损、已经没有资格与赞普争夺权力,只能老老实实的蛰伏于赞普统治之下,如同以往那样甘为鹰犬才能保住荣华富贵。
可你是吐蕃的赞普,天下人都知道是你一统高原、使得吐蕃威震寰宇,我赤桑部落就算付出再多,又有谁能认可?
但也正如赞普所言,今时今日的赤桑部落今非昔比,要么老老实实甘为鹰犬,要么被清算。
以往辅佐赞普平定高原的时候杀人如麻、灭族无数,可谓血债累累、仇人遍地,若无赞普之袒护,昔日仇人一拥而上怕是要将赤桑部落吞咽干净……
勒布杰这个混账一手葬送了赤桑部落的大好局面啊!
“既然赞普如此说,臣下自当听命。”
赤桑杨顿只能无奈屈服,以往他与赞普更多是合作关系,现在却彻底成为隶属关系,这种关系的转变使得他心中郁闷至极,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不仅仅是赞普的臣子,将来赞普升天,他还得效忠于新赞普,赤桑部落世世代代都将成为赞普的附庸……
第一千七百五六章 烈谟海畔
三日之后,论钦陵与勃论赞刃在那录驿整顿兵马停当,悉多于率领两千兵卒抵达。
悉多于乃禄东赞四子,身体肥硕、高大威猛,虽然不如几位兄弟那样名声远扬,但因其性格沉稳颇受禄东赞喜爱,每遇战事,诸如后勤、殿后、守城这样的任务多交付于悉多于,从不令人失望。
五千精锐陈兵鄂拉山口,论钦陵与勃论赞刃策骑扬鞭整装待发,悉多于站在地上两手反别挽着两匹马的缰绳,肥硕的脸上满是汗水也顾不得擦拭,目光中全是担忧:“二兄素来多智,弟弟不敢指手画脚,只叮嘱你若事不可为以保全为要,万万不可孤注一掷置身于绝地!五弟勇猛无俦、破军斩将如同等闲,只不过当知兵凶战危、刀箭无眼,一切要听从二兄命令切不可徒逞英雄!”
论钦陵拍拍他肩膀,笑着道:“我心里有数,只要你守好鄂拉山口使我无后顾之忧,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二兄放心,我就是死在这,也用尸体堵死山口,等着你们回来!”
勃论赞刃则翻了个白眼,不耐烦道:“口口声声要我们保全自己,为何你自己偏要开口便生生死死?别的也就罢了,快快少吃些肉吧,走几步路就喘气冒汗,肥得不成样子!”
悉多于被弟弟怼了也不气恼,憨笑道:“为兄既不好女色,也不喜欢带兵打仗,唯独好口腹之欲,若是连这点喜好都要舍弃,纵然长命百岁亦要落落寡欢,生亦何欢?”
“休要多言,出发!”
“出发!”
“呜呜呜——”号角声响彻天际,自山谷之中回响而出愈发沉闷苍凉,五千精骑一头钻进鄂拉山口,横穿山脊疾驰而去。
悉多于看着马蹄扬起的一片烟尘,忧心忡忡的返回那录驿,指挥兵卒不断加固围墙、大门等等防御设施,又绕着围墙挖掘一条壕沟,用来抵御骑兵冲锋。
鄂拉山口几乎等同于噶尔部落的“生死线”,既是论钦陵、勃论赞刃的退路,也是当下兵力空虚的噶尔部落最后防线,一旦鄂拉山口失陷,不仅论钦陵、勃论赞刃成为孤军只等着被剿杀至死,伏俟城也无险可守,只等着吐蕃大军穿越大非川一鼓而下。
所以父亲才将派遣他镇守此地,这既是信任,更是压力。
悉多于深知自己智谋不如大兄、二兄,勇猛不如三兄、五弟,唯一的长处便是“擅守”,无论如何也要死死钉在鄂拉山口、守住那录驿,给父兄们的宏图伟业添一份助力。
……
论钦陵、勃论赞刃兄弟率领五千精骑穿越鄂拉山口,顺势俯冲而下直抵之前被攻陷的暖泉驿,此处已经有赶来增援的千余吐蕃兵卒正在修缮围墙,听闻斥候来报论钦陵卷土重来,吓得毫无恋战之心,一哄而散,带着驿站中的粮秣向南边烈谟海的方向溃逃。
论钦陵兵不血刃收复暖泉驿,不作停留,追着溃兵的尾巴兵锋直抵烈谟海。
烈谟海位于暖泉驿之南约八十里处,名为“海”,实则两座山脉之余脉夹持之中一座地质坳陷处形成的大湖,数条水脉自山巅汇聚流淌注入其中,水面浩荡水鸟成群,只在一侧山与湖之间有曲折道路穿过,吐蕃与烈谟海之北修建驿站兼有防御之功能,扼守道路。
此乃唐蕃道必经之处,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此时的烈谟海驿站汇集了不下万人,主将是苏毗国主苏毗末羯的兄长苏毗羊雄,因苏毗国“以女为国主”,故而他这个上一任国主的嫡长子不得不蛰伏于妹妹苏毗末羯之下,甚至因为苏毗末羯的猜忌不得率领自己部下来到烈谟海驻扎,彻底远离苏毗政权之核心。
一日前他派人前往暖泉驿将其收复,本打算驻扎兵马予以防御,结果论钦陵大军一至、便即不战而逃弃城而去,气恼的苏毗羊雄用鞭子狠狠将几个头领抽了一顿,便接到松赞干布的军令——全力抵抗论钦陵的入侵,为后续之援兵争取时间,若事不可为则当以保全实力为要,可携带城中粮秣退至花石峡,固守待援。
苏毗羊雄长长出了一口气,噶尔部落忽然在大唐支持之下起兵南进连续攻克那录驿、暖泉驿,致使吐蕃北部大非岭、鄂拉山两道防线先后失陷,论钦陵长驱直入兵锋正盛,正自惶惶不安不愿坚守烈谟海与论钦陵正面交战,正好接到松赞干布的军令简直如聆仙乐。
他在苏毗国不受待见、遭受猜忌,只能依靠不多的部署驻扎烈谟海以盘剥过往商旅税金为生,若是因为死守烈谟海导致部下损失惨重,自己往后何以立足?
还是赞普有人情味,知道我过日子不容易所以并未强制命令死守,相比之下自己那个妹妹苏毗末羯就过分多了,不仅苛虐兄妹更盘剥国人,弄得怨声载道、群情汹汹,自己何如脱离苏毗国投靠赞普,为赞普效力?
或许有朝一日立下大功,能得到赞普之支持返回国内废黜那个妹妹登上国主之位也说不定。
该死的苏毗国传统也不知从哪一辈传下来的,居然只有女人才能成为国主,天下之大、何曾有此传统?
简直荒谬!
左右将领没一个恋战的,论钦陵在吐蕃算得上是青年一代第一人,智勇双全谋略出众,如今更是连续攻克那录驿、文泉驿,兵锋所指所向披靡,谁疯了挡在他面前?
“将军,既然赞普已经有令,那咱们现在就撤吧!”
“论钦陵很厉害啊,他那个弟弟更是一柄钉头锤阵斩勒布杰,挡不住啊!”
苏毗羊雄抬手将乱哄哄的言论压制,沉声道:“诸位,咱们在苏毗国便不受待见,如今赞普这般体谅我们准许咱们不必死战可随时后撤,但假若咱们当真未等接战便撤退将烈谟海拱手相让,你们说赞普会如何看待我们?”
有人不解:“那有什么好看待的?是赞普亲自颁布军令,又不是我们违背军令弃城而逃!”
也有人说:“赞普让咱们以保全为要,这明显是要重用将军啊,若望风而遁恐有损将军在赞普心中的分量。”
“是赞普让我们撤,怎能反过来还影响将军的分量呢?”
“赞普让咱们撤那是体谅咱们,可怜咱们,可若是当真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赞普又凭什么重用将军?没人会重用一个懦夫!”
苏毗羊雄道:“正是这个道理!”
他大手一挥,沉声道:“传我军令,全军列阵御敌、守护驿站!咱们纵然要撤也要给赞普带去一份功绩,论钦陵想要穿过烈谟海就让他扒下一层皮!只要狙击论钦陵,耽搁他前进的脚步将他重创于烈谟海,拿到一份功绩之后再有序撤离!”
身为镇守烈谟海的将领,不管谁下的命令只要不战而退就是巨大的耻辱,到时候就算赞普想要重用他也抵不住旁人的冷嘲热讽,“败军之将”哪有什么受重用的资格?
相反,既然有了准许撤退的命令,那么凭借优势兵力镇守烈谟海,给予论钦陵迎头一击之后再从容撤退,那面子上就好看多了。
论钦陵虽然厉害,对上他自己心里也打怵,可仅只是阻击一下、凭借地利、兵力之优势延缓对方一下难道都做不到吗?
那些没想明白的也都有所领悟,纷纷点头,当即兴致勃勃的集结部队列阵御敌,在苏毗国他们不受待见,可现在马上就要成为赞普直属之部队,地位骤然提升,往后整个吐蕃谁还敢瞧不起他们?
而现在他们就要阻击论钦陵,展示战斗力、延缓论钦陵前进步伐之后再从容撤退。
烈谟海畔的道路狭窄平坦,地面是反碱的泥土被多年来反复践踏之后硬如铁石,一侧高山、一侧大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万余人在狭窄的道路上排列阵势,前排兵卒半跪于地、手持大盾,每一排盾手身后是长矛兵,典型的唐军用来阻截吐蕃骑兵的阵列,现在被吐蕃学了过来。
再之后是弓手,虽然吐蕃没有强弩、制弓工艺也不行,甚至箭簇大多是青铜所制,但噶尔部落的骑兵同样只穿着轻甲防御力极差,颇有“矛不行但盾也不行”的完美逻辑。
风从大湖上吹来,战旗猎猎作响,没多久便见到远处骑兵奔腾之时掀起的尘土以及轰鸣的蹄声。
噶尔部落的骑兵由远及近,最先一排黑色的影子迅疾而来,铺满狭窄的道路使得冲锋之势愈发有一种排山倒海、山洪迸发的无敌威势。
待到对方即将进入一箭之地,苏毗羊雄高举起的手臂猛地落下,千余张长弓齐其施射,弓弦震动箭矢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正好落入冲锋而来的敌骑阵中。
苏毗羊雄眼睁睁看着箭矢落在敌骑身上,却未能阻挡敌骑片刻,敌骑风驰电掣一般便穿越了阵前这一箭之地,倏忽间抵达阵前。
等到看清楚敌骑的那一瞬间,苏毗羊雄以及诸多将领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目眦欲裂。
“具装铁骑!”
第一千七百五七章 无坚不摧
“具装铁骑!”
一声充满绝望的惊叫,使得所有守军瞬间陷入恐慌混乱。
吐蕃冶铁技术极其原始落后,锻造的铁刀要么柔软不坚、要么过硬易折,就连锻造箭簇的能力都很是欠缺大部分采用青铜箭簇,更别说代表当下冶铁技术之巅峰的铁甲了。
就连赞普身边武力最为强大的“光军”都不曾有“人马俱甲”,一顶铁盔、几片甲叶就算是装备精良了,绝无可能连战马都披上铁甲这般奢侈……
而眼前这些奔腾疾驰的铁骑虽然只有二十余骑,但人马俱甲、从上至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尤其是骑兵头顶上的“八瓣盔”乃是唐军独有的装备,一眼便可看出是唐军驰骋疆场所向无敌的“具装铁骑”。
唐军自然不可能直接参战,这就意味着唐军连最高端的装备都送给了噶尔部落。
拥有禄东赞这位“吐蕃第一智者”,又有赞悉若、论钦陵这样的帅才,更有勃论赞刃、赞婆这样的猛将,噶尔部落的战力在吐蕃各个部族序列之中从来都名列前茅,现在又有了唐军的高端装备,战斗力翻上一番都不止。
苏毗羊雄见到“具装铁骑”出现的一瞬间就手脚发麻、浑身震颤,虽然人马俱甲的战士不过二三十人左右,但是由于当下战场之狭长,这些人马足以如同一支“锋矢”一般穿透自己的前锋阵列,如果挡不住任由其长驱直入,整个中军都将被一分为二。
他现在面临的抉择是战亦或者退?
若战,则极有可能被“具装铁骑”凿穿中军之后杀入后军,整个阵列彻底崩溃,万余人马被悉数歼灭。
若退,就意味着一触即溃,只要论钦陵衔尾追杀,就将上演一场大溃败。
无论怎样觉得,“崩溃”都是最大的风险。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噶尔部落的“具装铁骑”已经无视漫天箭矢一头撞进守军前锋阵列,木盾四分五裂、盾手在战马冲击之下口喷鲜血东倒西歪,其后的长矛除非运气绝佳刺中铁甲衔接之处否则根本不能伤害“具装铁骑”分毫,长矛纷纷断折,“具装铁骑”钢刀挥舞,轻而易举的斩断矛杆、破开皮甲、切断躯体,一时间鲜血喷溅、残肢横飞,如入无人之境。
前军几乎在接战的一瞬间崩溃,兵卒丢下盾牌、长矛,哭嚎着转身就跑,一头扎进身后列阵以待的中军阵列之中。中军不知如何是好,恍惚间整个阵列都被前军逃回来的袍泽战友冲垮,场面乱作一团。
苏毗羊雄再无半分侥幸之心,目眦欲裂、满脸血红,大喝一声:“撤退!撤退!向花石峡撤退!”
而后自己掉头打马先行,在亲兵簇拥之下扭头就跑。
倒也不是他胆小怕死,而是他坐镇后军督战,若他不动则全军将士不知如何是好,前边有兵卒撤下来、后军的兵卒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如此容易造成进退不一,后果便是自相践踏。
他也算是沙场宿将知道这是最坏的局面,即便是一场大败,真正死在战场之上的兵卒并不多,因为一般来说只要伤亡达到三成就已经崩溃了,再强的军队也不可能在伤亡超过五成的是好继续作战,而最大的伤亡往往发生在崩溃之后的自相践踏。
这些都是他赖以生存的根基,所以他可以接受战败,却绝不能接受麾下兵卒死在烈谟海……
主帅先行撤离,全军兵卒也都知道该怎么办了,顿时后军便前军万余人撒开脚丫子掉头就跑,整个战场一片混乱。
勃论赞刃头戴铁盔、身穿铁甲,胯下战马更是只露出两只眼睛,顶着漫天箭矢冲入敌阵肆意冲杀,钉头锤挥砸硬凿刀枪不入,杀得血肉横飞情绪激昂,一马当先率领“具装铁骑”冲散敌阵,见敌军彻底崩溃亡命奔逃依旧紧追不舍,直追杀出二十馀里杀敌无算,这才接到军令停止追击,返回烈谟海畔的驿站休息整顿。
驿站已经被彻底攻陷,到处是疗伤的伤病、起锅的伙头兵,勃论赞刃跳下马摘下头上的八瓣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怜惜的拍拍战马的头顶,战马打个响鼻刨着蹄子,看上去颇有几分意犹未尽。
勃论赞刃将铁盔丢给亲兵,大步进入驿站内唯一的房舍,见到兄长论钦陵正站在舆图前,走到近前一把抓住桌上的水壶,喝一口见是温水,便仰着脖子一口喝干。
“砰”水壶丢在桌子上,“呼”长长吐出一口气,勃论赞刃大马金刀的坐在凳子上,眉飞色舞、战意高昂:“痛快!当真是痛快!唐人的铁甲当真是好东西,刀枪不透箭矢不惧,破阵杀敌如入无人之境,痛快!”
论钦陵转过身坐到一旁,看着勃论赞刃身上的铁甲,摇摇头,叹了口气:“只不过三十具铁甲而已,便杀得苏毗羊雄一败涂地、毫无抵抗之力,听闻当初房俊率军奔袭数千里赶赴西域击溃大食军队之时,军中的具装铁骑足足有数千人,难以想象数千具装铁骑在大漠戈壁之上发动突袭之时会是何等奔腾如流无坚不摧的景象……大唐太强大了。据说唐军在战舰之上装备了一种火炮,炮弹落下墙倒屋塌山崩地裂,具装铁骑也如同残革败絮一般无所抵御,最强的矛、最坚的盾都在唐人手里,天下岂有与之为敌者?”
勃论赞刃搞不懂兄长的忧心忡忡,不以为然道:“汉人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大唐强盛不可战胜,那咱们与其站在一起不与之为敌不就好了?譬如现在这铁甲穿在我们身上与吐蕃作战,又有唐军的震天雷攻城拔寨,有什么可担忧的?”
他虽然勇猛无俦却也不是一根筋的莽夫,更不会明知不可敌而力敌之,懂得“打不过就加入”的道理,既然大唐强盛不可一世,那就站在大唐这边攻打吐蕃好了。
假如将来强弱逆转,那就再投靠赞普调过头来攻打大唐……
禄东赞时常教导儿子“没有绝对的忠诚、只有绝对的利益”,勃论赞刃绝得这话很对……
论钦陵摇摇头,道:“我只是有些感慨而已,当初父亲极力促成吐蕃与大唐联姻,为赞普求娶大唐公主,就是打着两国交好结成联盟进而从大唐引进各种先进技术的心思,将吐蕃从落后的部落国家进化成大唐那样的先进、强大,结果联姻之事已经成了一大半,却被房俊横加阻挠而功亏一篑。如果当时事情成了,不仅父亲威望大增不会被放逐青海湖,吐蕃引进大唐的冶铁、医药、建筑等等先进技术国力倍增,或许攻守之势也大不相同。”
大唐与吐蕃之对峙,其实吐蕃是占据先机的,仅凭借高原地利就可立于不败之地,而后寻找唐军之薄弱处时不时的偷袭、入侵使得唐军疲于应付,对大唐境内的城池进行掳掠。
只要大唐内部政权动荡,则吐蕃大可以攻破唐军防线长驱直入。
可现在吐蕃未能得到大唐的先进技术提升国力,噶尔部落被驱逐导致吐蕃实力受损,再加上噶尔部落在大唐重压之下不得不猛攻吐蕃,吐蕃所面临之局势可谓恶劣之极点。
而这一切之开端,都在于禄东赞当年前往长安联姻之失败。
可见一个战略决策之成败,便足矣导致一个国家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攻守异势、兴衰难料……
勃论赞刃不耐烦讨论这些战略层面的东西,他也不懂,遂摆摆手道:“这些事情兄长与父亲拿主意就好,莫与我说,我只在乎咱们是否乘胜追击?”
论钦陵摇摇头:“苏毗羊雄退的太快,当时战场之上刚刚露出不利只局面他便当机立断率先撤退,根本不在乎烈谟海是否失守……这有些不合常理。要知道他虽然是苏毗国的王子却几乎是被赶出国都的,能够坐镇烈谟海是因为赞普有意挑起苏毗国内部的纷争故而对他有所袒护,此等情况之下苏毗羊雄若丢失了烈谟海如何报答赞普的赏识?所以苏毗羊雄即便明知不敌也应该死战一番才对,既然他退的如此之快就显示出并不在乎烈谟海是否失陷,也不在乎如何赞普交待。”
勃论赞刃听得一头雾水、两眼发懵:“所以呢?这说明了什么?”
“苏毗羊雄有持无恐,不怕赞普追责,说明了赞普在坚壁清野、诱敌深入!”
论钦陵没好气的瞪了兄弟一眼:“赞普一定是在等着我们不断深入吐蕃腹地,等到咱们劳师远征、粮道不济之时,在某一处集结大军与咱们决一胜负!”
“啊?是这样啊!那兄长觉得赞普会选在何处与咱们决战?”
勃论赞刃不仅没有半分惧色反而兴致勃勃,只要是打仗他就兴奋,敌人越强就越兴奋。
论钦陵仔细想了想:“这就要看赞普到底对各部族的信任程度了,虽然借由咱们之手消耗那些不肯忠于他的部族,却也不可能让每一个他忌惮的部族都抽调兵力前来与咱么作战,所以更多可能是杀一儆百,现在赤桑杨顿的部落已经实力大损不得不全力依附于赞普,那么接下来就有有可能是另外一个心腹大患苏毗国……或许决战之地就在花石峡。”
第一千七百五八章 苏毗羊雄
勃论赞刃看着自家兄长的脑袋很是疑惑不解,同样是父亲的儿子、从小大到吃着一样的食物、就连经受的教育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可为何兄长这脑袋就好像比自己多了什么东西一样?
是不是自己生下来的时候脑袋里就少了什么?
“为何兄长能做出这样判断呢?”
“很简单,赞普既然采取坚壁清野、诱敌深入之战略,就说明他根本不在意一城一池之得失,原因有二,其一自然是他充满信心自认为只需全力一击就可以将咱们彻底击溃,收复所有失陷之城池,其二则是想要借由咱们之手一点一点消耗那些不肯忠于他的部族之实力,譬如赤桑杨顿,这个时不时顶撞赞普、自持功高的部落首领,所依仗的便是其部落之实力,时刻威胁赞普之统治,但现在勒布杰将其部落五千精锐一战葬送,赤桑杨顿不仅不敢如以往那样动辄反对赞普,甚至必须彻底忠于赞普,否则就要遭受其余部落的联合打压。”
说到这里,论钦陵叹了口气:“所以别看咱们现在势如破竹、长驱直入,实则是在帮助赞普剪除异己,他忌惮谁、想要削弱谁的实力,谁就会出现在咱们前进的道路上。等到这些部落全部被咱们打一遍,赞普的统治就愈发巩固,看似吐蕃实力受损,实则赞普实力大增。”
可即便如此,他却不得不打、不得不胜。
“但任何事都是有限度的,赞普不可能将所有反对他的势力都送到战场上消耗掉,那样会引发恐慌,说不定有人要造反了。而赞普素来最大的心腹之患就是苏毗国,所以若无意外,咱们就将在花石峡遭遇苏毗国的大军,这将是一场恶战。”
大唐的权贵们中间如今流传着一句话,叫做“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论钦陵对这句话击节赞叹、深以为然。
噶尔部落之所以发动战争攻略吐蕃是如此,而赞普在地域噶尔部落进攻之时也是如此,“战争从来都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何等智慧绝伦之哲人才能说出如此鞭辟入里之言?
所以说吐蕃与大唐之间的差距不仅在于财富、技术,更在于对事物之理解。
与充满智慧的唐人相比,吐蕃人更像是茹毛饮血、无知愚昧的野人……
这也是禄东赞父子一致赞同倾向于大唐、甚至在将来阖族内附于大唐的原因。
既然算准了赞普有可能在花石峡集结大军以逸待劳,论钦陵自然不会轻敌冒进,而是在烈谟海一边整顿军队一边打探花石峡的消息,以便于制定稳妥之战术一战而胜。
虽然兵力处于优势看似只能以奇制胜,可装备了唐军的军械之后战力陡升,论钦陵对麾下部队信心十足,以一当十完全不成问题。
……
花石峡是唐蕃道上最为重要的隘口之一,西北至东南走向的山脉横亘大地之上,绵延耸峙、横绝南北,唯有其间一处峡口可通两地,有东曲由南至北横贯其中,在山北折而向西奔流注入大湖。
一处驿站修建于山脉之南、河水之西,借助山水之利紧扼峡口,山顶白雪皑皑、山坡绿草如茵,其西、南两个方向有着丰茂的水草、平坦的地势,此时旌旗林立、人喊马嘶、毡帐遍地,已经有数万大军在此集结。
而在峡口负责警戒的兵卒则远远看着一支丢盔卸甲的军队稀稀拉拉渡过河面上的浮桥,抵达驿站之外。
苏毗羊雄看着此刻聚集在花石峡后面的数万军队,面色阴沉泗水,翻身下马在兵卒们纷纷问候的声音当中一声不吭,快步进入驿站。
这些都是苏毗国的将士,但现在却各个都在嘲笑他这位苏毗国的王子……
花石峡驿站与那录驿、暖泉驿等处不同,因为背靠大山所以石料充足,整个驿站几乎都是用石料堆砌,围墙高耸、屋舍连绵,占地更为广阔,是整条唐蕃道上最为繁华的驿站之一,只不过此刻所有商旅都已经被驱逐,整个驿站都被军队占据。
径直来到驿站中最高大宏伟的房舍处,门前侍立的卫兵纷纷以手抚胸、单膝跪地,对这位王子保持尊敬。
苏毗羊雄视若不见,沉着脸上前便欲推开门入内。
“王子稍候,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擅入,请容我入内禀报。”
卫兵起身将苏毗羊雄拦住。
苏毗羊雄大怒:“我见自己的妹妹也要通禀吗?滚开!”
卫兵“呛”一声抽出弯刀:“还请王子止步,擅闯陛下居处者,杀!”
苏毗羊雄勃然大怒:“吾乃苏毗国王子,你焉敢对我不敬?”
卫兵一步不退,弯刀竖起放在胸前,目光镇定,大有“你敢上前一步我便将你战杀于此”的架势,所谓的王子在他面前一文不值,而女王陛下的命令如重逾山川。
苏毗羊雄气得鼻子冒烟,却也不敢贸然上前,连连摆手:“拿着柄刀子吓唬谁?还不速速入内通禀!”
另有卫兵入内,须臾回转:“陛下请王子入内。”
持刀卫兵这才让在一旁。
“哼!”
苏毗羊雄怒哼一声,推门入内。
房内光线昏暗,甚至点燃了一旁的烛台,一个身披皮袄却袒胸露背的肥硕女子随意坐在地毯上,这女子皮肤黝黑、脸颊酡红,擀毡的头发披散着一绺一绺,脚丫子伸在一旁,正由一个光着上身肌肉精壮的年轻男子揉捏……
“末羯你现在太过分了,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兄长,何以不给我留下半点颜面?”
苏毗羊雄气势汹汹出言斥责。
那女子随手从茶几上拈起一只青葡萄喂进精壮男子嘴里,手指顺势在其口中搅合一下,发出“咯咯”的笑声,而后才抬起头看着苏毗羊雄愤怒的脸色,不以为然道:“你虽是我的兄长,却未必没有害我之心,我又岂能不有所防备呢?”
苏毗羊雄哼了一声,不屑的瞥了一眼这个男宠:“我若有心害你,你以为就凭这等货色也能挡得住我?”
女子张口发出一声桀桀怪笑,皮袄下袒露着的肉球一阵荡漾起伏:“兄长何不试试呢?”
然后抬起脚挑起男宠的下巴:“兄长看不起你的本事呢。”
男宠哈哈一笑:“我的本事都是用来服侍陛下的,只要陛下觉得我有本事就好了,那些猫猫狗狗一般的东西我怎会在意?”
“哈哈,你的本事我自是知晓的,比我那个不中用的夫君强多了。”
苏毗羊雄额头青筋乱跳,受不了此等污秽不堪的场面,气呼呼道:“给我空出一块地方安扎军队,并且备好粮秣让我好好休整,论钦陵旋踵及至,你要打起精神莫要大意,否则导致花石峡失陷当心赞普扒了你的皮!”
女子一脚蹬在男宠脸上将他踹开,坐直腰杆冷冷看着苏毗羊雄:“败军之将,也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赞普命令你退到花石峡来集结,你却不听军令非要与论钦陵大战一场,若取胜也就罢了,既然一触即溃丢盔卸甲,也不知你打算如何向赞普交待?”
苏毗羊雄沉着脸,不说话。
“哼!瞧你那副无能懦弱的嘴脸,苏毗国的颜面都让你丢尽了!有你这样的王子简直就是苏毗国的耻辱!来人,将这个叛徒拿下,告诉他那些属下速速投降返回苏毗国,否则格杀勿论!”
苏毗羊雄又惊又怒:“你敢?!”
门外卫兵“砰”的撞开门冲进来,苏毗羊雄怒火冲天,知道妹妹这是要将他赶尽杀绝,当下一咬牙,不顾身后冲进来的卫兵,拔出腰间匕首向妹妹苏毗末羯扑去。
只要解决了苏毗末羯,苏毗国群龙无首,自己这个王子入主那就名正言顺……
然而距离苏毗末羯身前两尺,忽然眼前一花,一柄匕首不知从何而来,快逾闪电一般迎面刺来,苏毗羊雄甚至来不及反应便没入胸膛,紧接着一条身影撞在自己身上,将自己撞得倒飞出去。
倒在地上的苏毗羊雄任凭卫兵的弯刀剁在身上,嘴角吐出鲜血,死死的盯着那个拿着匕首将自己刺中之后撞飞的男宠。
苏毗末羯哈哈大笑,又是一阵波涛汹涌,这个让人恶心的女人得意洋洋,揪着男宠的头发将其摁在胯下,冲着出气多、人气少的苏毗羊雄道:“这回知道他的能耐了吧?这是整个苏毗国唯一能将我服侍舒坦的男人,能死在他的刀下也算你的福气,是不是觉得很委屈?桀桀,那就去天上跟咱们的爹娘抱怨吧!”
苏毗羊雄抽搐一下,不甘的咽下最后一口气。
“将苏毗羊雄的首级割下,送去他的属下面前告诉他们,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是,陛下!”
苏毗末羯将胯下的男人拽出来,扒掉他的裤子翻身骑上去,一边纵马驰骋,一边兴奋的哇哇大叫:“苏毗羊雄这个蠢货以为有赞普支持就敢生出染指王位的野心,简直不知死活!现在他死了,苏毗国再无反对我的人,待到击败论钦陵必然使得我声威大震,即便是赞普也奈何不得我!”
男宠在下边面对亢奋的女王陛下努力支撑,以他之天赋也感力不从心、苦不堪言,却一句话也不敢说唯恐泄了这股气从而惹怒陛下……
第一千七百五九章 新式武器
卫兵对于自家女王性之所至在一旁策马狂欢无动于衷,手持弯刀就在毡帐内将苏毗羊雄的头颅割下,苏毗末羯看着兄长身首异处鲜血横流兴奋的浑身战栗,这一天她已经期待很久了,虽然苏毗国的传统是“传女不传子”,但苏毗羊雄少年英武、意气勃发,当年族内有很多人支持,若非将其驱逐出国都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今日终于将这个威胁除掉、永绝后患,怎能不开心、不兴奋呢?
待到发现胯下“战马”已经四肢疲软、“口吐白沫”、不能再战,顿时扫兴得很,不过并未如以往那般再寻几个进来淫虐,喝口水,等着收编苏毗羊雄人马的消息,以及烈谟海方向的战报。
未几,战报先行抵达。
“启禀陛下,昨日下午论钦陵亲率大军自暖泉驿一路疾驰奔袭烈谟海,王子列阵以待堵住道路意欲决一死战,然而论钦陵以‘具装铁骑’冲阵,王子大败,全军溃散,被勃论赞刃衔尾追杀死伤数千人马,现在论钦陵已经占据烈谟海,正在整顿兵马、救治伤兵,尚未有前来攻打花石峡之迹象。”
“具装铁骑?”
苏毗末羯露出惧色,惊讶道:“唐军参战了吗?”
“并没有,只是唐军赠送给噶尔部落大概三十副甲胄,勃论赞刃亲自带领二十九人冲阵,人马俱甲、刀枪不入,直接将王子前军凿穿,这才引发全军崩溃。”
苏毗末羯松了口气,若有唐军参战她会马上撤军,即便有赞普的命令也不会理会,但既然没有唐军参战,论钦陵区区几千人马岂能攻陷自己率领万余大军驻守的花石峡天堑?
旋即骂道:“苏毗羊雄实乃苏毗国之耻辱也,赞普命其放弃烈谟海撤到花石峡与我合兵一处固守天堑,他却贪图功勋不遵赞普之命导致大败亏输,无数苏毗国子弟在他愚蠢的命令之下丧命,其罪难赎!将苏毗羊雄此番罪状广而告之、通传全军!”
“是!”
“启禀陛下,苏毗羊雄帐下有三千人愿意效忠陛下接受整编,其余顽固不化者或被斩杀、或被俘虏。”
“不管死的还是俘虏,一律坑杀!”
“是!”
“来人,传令全军不可懈怠,等着论钦陵前来,定要将其一举击溃!”
“是!”
苏毗末羯收编苏毗羊雄部众之后兵力增至两万,坐拥雄兵又占据险隘,一时间志得意满信心十足,只等着论钦陵一头撞上来将其剿灭,便是大功一件。
到时候即便赞普再是不满自己杀掉苏毗羊雄也只能承认事实……
然而烈谟海方面并无动静。
到了半夜,一整天又是兴奋又是担忧又是舒爽的苏毗末羯疲惫至极,沉沉睡去,却被急促的敲门声唤醒。
“陛下,花石峡以北、东曲以东发现敌军斥候,其后更有大批兵马!”
“要来了吗?”
苏毗末羯一骨碌爬起:“传令全军戒备,准备迎敌!”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论钦陵本就是吐蕃年青一代之中公认的帅才,此番起兵造反更是连续攻陷那录驿、暖泉驿、烈谟海兵锋直指花石峡,气焰熏天不可一世,她岂能不谨慎以待?
况且敌人装备有唐军的“具装铁骑”战力无双,一旦一时不慎被其突破防线渡过东曲河突入阵中,那可就大势已去。
不过等了半天,花石峡以北毫无动静。
苏毗末羯奇道:“怎还未来?”
左右将士道:“或许是见到陛下严阵以待,那论钦陵自忖不敌,所以不敢贸然进攻。”
苏毗末羯深以为然,看看天色,下令道:“留下斥候关注烈谟海方向,其余部队都回去休息。”
“是。”
苏毗末羯打着哈欠回到毡帐,将男宠搂在怀里没一会儿的功夫沉沉睡去。
但是敲门声再度将她惊醒,苏毗末羯烦躁的一脚将怀里的男宠踹到地上,翻身爬起胡乱抓着擀毡的头发,大怒道:“何事?”
“陛下,敌人来了!”
苏毗末羯赶紧抓过一边的皮袄胡乱一穿,顾不得袒露着的胸怀,赤着脚板走出去。
驿站内外以及延伸至山脚下的营地火烛通明,战马嘶鸣人影幢幢一片胡乱,刚刚歇下的兵卒匆促爬起抓着兵刃在各自头领呵斥之下紧急集结,但一时间或头领找不到部署、或兵卒找不到上官,人喊马嘶杂乱无章。
苏毗末羯也觉得头疼眼花,从接到赞普命令带领国中军队急行军抵达花石峡,又是安营扎寨又是整顿军械,连埋锅造饭都未来得及便迎来苏毗羊雄的溃兵,接着又是看管、又是羁押、又是杀戮、又是俘虏,到了晚上则敌军斥候一波一波接踵而来弄得鸡飞狗跳,身体疲累精神紧绷心情烦躁,很是难受。
又一个斥候跑过来,苏毗末羯喝问:“敌军到了何处?”
“在峡北停步不前。”
“有多少人马?可是倾巢而来?”
“夜色下看不真切,派往峡北的斥候都没回来,难以侦测敌军数量。”
“废物!”苏毗末羯大骂:“敌军全是骑兵,难道不能从马蹄声估量吗?”
“听马蹄声应该不过五百之数,但是吾等从山脊上望过去见到黑压压一片不下五千之数,其间差别太大不知缘由,故而不敢估算。”
苏毗末羯一愣,旋即“呸”了一声:“这定是论钦陵疲兵之计,试图以此等手段惊恐骚扰使咱们疑神疑鬼、不得安寝,真是狡猾至极!”
话虽这么说,她却不敢让兵卒回营睡觉,万一猜测错误呢?一旦疏于防备被论钦陵偷袭渡过东曲河,那就麻烦了。
一直折腾到天亮,敌军也没有发动突袭,反而是山脊上的斥候这回看得真切,敌军只是以数百骑兵拖着很多树枝来回奔驰造成偌大声势看上去黑压压一片……
苏毗末羯气得不轻,连连怒骂论钦陵狡诈阴险,却也心生警惕,既然论钦陵使出这等疑兵之计就意味着随时可能发动突袭,遂下令全军提高警惕,不仅睡觉要轮番,就连吃饭也错开时间,始终保持有两三千人驻扎在山岗以北、东曲以西的险要地带防御河面。
然而一连三天,天天都有敌兵前来袭扰却始终不见论钦陵率军来攻,苏毗末羯的军队疲惫不堪,所有人都知道或许下一刻论钦陵的大军就将突袭而来,必须每时每刻都打起精神严阵以待,可这般长时间的精神紧张、困顿疲乏使得全军士气肉眼可见的一再下降。
苏毗末羯意识到这是论钦陵的阳谋,无可破解,只能一边被动等待一边给逻些城去信恳求增援。
她也明白赞普之所以让她镇守花石峡就是为了消耗苏毗国的实力,大概率不会派遣增援……
前便是论钦陵足智多谋,身后是松赞干布阴险狡诈,这两人根本未将她放在眼中施展的全都是阳谋,不怕你看破、因为根本不信你能破解。
一前一后两大“阴人”,令苏毗末羯志在必得的信心在等待煎熬之中一点一点磨灭,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尽的恐惧……
*****
论钦陵看着唐军的车马循着烈谟海畔的道路原路返回,直至视线中全是烈谟海波光潋滟的水面唐军已经不见踪影,这才回过头,看着蹲在一堆木箱旁翻看的勃论赞刃。
这些木箱大抵五尺长、一尺宽,一个一个摞起来有十几个,这便是裴行俭派遣一队五百人的唐军不辞劳苦从河西送到烈谟海支援他攻陷花石峡的“秘密武器”。
其中一个箱子已经被打开了盖子,里边整整齐齐摆放着长条状的箭矢,这些箭矢正好五尺长、箭杆上绑缚着三个手腕粗的管子,下边有长长的引线,据说这是唐军新近研制的武器,叫做“火箭”……
勃论赞刃自从穿戴唐军的铁甲铁盔成为一名“具装铁骑”之后,对于唐军的装备愈发推崇,现在看着眼前被唐军如此重视的武器却一头雾水……
“兄长,如此粗长之巨箭,需要多大的弓才能发射?”
“这东西不需要弓来发射,只需对准目标然后用火折子点燃这个引线即可。”
论钦陵也蹲下来,从箱子里拿出一支“火箭”在手里,仔仔细细上看下看,看了一会儿瞅了勃论赞刃一眼:“身上可有火折子?”
勃论赞刃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有有有!”
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扒掉盖子使劲儿吹了一口气,便冒出一缕青烟,露出红红的火星子,期待的看着兄长:“兄长可是要试射一支?”
论钦陵点头:“嗯,看看威力如何,你来点吧。”
“正有此意!”
不知这火箭威力如何,论钦陵退后十步之外,叮嘱勃论赞刃:“要小心,点完就退回来!”
勃论赞刃走出去十几步,将一支火箭上半部分搭在一块石头上形成一个向上的角度,然后将火折子凑近引线,引线被点燃“嗤嗤”冒烟迅速缩短,勃论赞刃不敢大意赶紧飞快后退,到了与论钦陵面前止步转身,挡在论钦陵身前。
引线燃尽,箭杆上三个“管子”齐齐从后喷射出火焰烟雾,将箭矢带动飞射出去,呈现一道抛物线飞出去足足两百余丈才落在地上。
“轰!”
一声震响,硝烟弥漫惊天动地。
第一千七百六十章 火箭突袭
“轰!”
一声震响、地动山摇,灰白色的烟尘腾空而起,内里装填的火油被爆炸点燃之后四下抛飞,落在满是碎石的地面上依旧熊熊燃烧,一支火箭几乎覆盖了方圆二十丈,可以想见若是用在两军交战之时落在敌人阵中,该是何等威力惊人。
即便是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勃论赞刃也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眼睛惊呼:“此为何物,居然如此威力惊人?”
论钦陵不答,走到近前观察一番现场,然后又回到那些木箱子旁边,再度取出一支火箭却没有点燃,而是抽出之前勃论赞刃送给他的那柄匕首,将三个“管子”从箭矢上拆下,然后小心翼翼的将“管子”外层的筒子一点一点剥开。
似乎这“管子”是纸制,但明显与寻常的纸张不同,且一定采取了特有的工艺处置过,很是坚硬。
到最后整个外壳剥开,内里细小颗粒状的黑色粉末洒落出来……
论钦陵用刀尖挑起一些放在眼前仔细观看,又闻了闻,再用手指碾了碾,感受着微小的颗粒触感:“应该就是这东西在发挥威力。”
勃论赞刃凑过来,看了又看也看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
论钦陵面色凝重:“唐军之火器几乎是在极短时间内骤然出现,火枪、火炮、震天雷……再加上眼前这火箭,所有这些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能够在一瞬间爆发出强大的力量,目前看来,就是此物之功。”
“那咱们若是能知晓此为何物,岂不是也能制作出火器?”
勃论赞刃两眼发亮,搓着手很是兴奋。
唐军何以纵横天下、未尝一败?其兵员之剽悍、战术之精妙固然极为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唐军的装备。赞普有一身铁甲放在宫阙之内,铮明瓦亮极其美观,时常以油布擦拭爱若珍宝,但是唐军的明光铠甚至可以装备到校尉级别,那种看上去“粗制滥造”的板甲就连寻常的兵卒都会穿在身上护住要害。
吐蕃的那些部落贵族们素来以拥有一柄横刀为荣,但是在唐军之中甚至连火头军都会有一柄百炼横刀……
更别说威力巨大的火枪、火炮、震天雷,唐军有此依仗故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任何坚固的防线、磐石一般的城墙都不可阻域唐军进攻的步伐。
如果吐蕃能够拥有火器,足以与大唐一战!
论钦陵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唐军既然能够将这‘火箭’卖给咱们,自然就怕咱们仿制出来,就说这黑色颗粒吧,既不知是以何等原料制成,更不知其制作之工艺,想要仿制何其难也?更别说火器了,你以为火器单只是看上去一根铁管?那涉及到最为精妙的冶铁工艺,即便是大唐也不可能无限量产。”
说到这里,心中再次泛起遗憾,假若当年吐蕃与大唐成功联姻,那么吐蕃得到大唐先进冶铁技术的可能性极大,何至于时至今日吐蕃连质量上佳的钢刀都无法锻造?
勃论赞刃关注的却与他不同,诧异道:“卖?!这火箭不是唐军支援咱们的,而是卖给咱们的?”
论钦陵翻了个白眼儿,对这位“天真无邪”的弟弟很是无语:“想什么美事呢?不仅是这火箭,还有你身上穿着的铁甲、丢掷出去的震天雷,还有那一车车的粮秣辎重,那都是咱们用无以计数的山羊、牦牛买回来的!”
“唐人欺人太甚!”
勃论赞刃大怒,跳脚大骂:“唐人逼着咱们起兵攻打逻些城,非但不予支援反而还要在咱们身上大发横财,还有没有天理?”
论钦陵无语,这世上哪里有“天理”这回事儿?
有的只是弱肉强食。
若噶尔部落强盛,自可纵马祁连山掳掠河西,唐人也只能含羞忍辱一让再让,现在既然是大唐强盛,那么噶尔部落就只能忍气吞声、听其号令,否则就要再遭受制裁与打压。
从来都是力大者为王,哪有道理可言?
“这种无能之怒还是少些为好,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既然不得不为之那就竭尽全力去为之,当下你所要做到的是攻陷花石峡继续向逻些城挺进,而不是抱怨大唐之压迫。”
人在屋檐下就要学会低头,不肯低头的下场就是撞破头。
勃论赞刃气呼呼的抹了把脸,道:“兄长的疲兵之计也差不多了吧?何时攻打花石峡?”
论钦陵瞅了瞅天上的云彩,幽幽道:“既然唐军的‘火箭’已经抵达,那么咱们所差的就是一场东风而已。”
火箭之威力固然极强,但斥候侦察得知苏毗国的军队在山脉之南、河曲之西蔓延十余里,火箭不可能将其笼罩其中,那就需要一场由东至西沿着山脉南麓刮过去的大风,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将火箭的威力发挥到最大。
否则一旦苏毗国的军队严阵以待,自己麾下的部队纵然取胜也要损失极大……
多一些耐心,就可取得一场大胜。
……
论钦陵一边派遣兵卒不断骚扰花石峡背面的苏毗国军队,一边教授亲兵如何发射“火箭”,一边等着一场大风。
吐蕃与吐谷浑交界之处崇山峻岭、河流湖泊,地势落差极大,即便是夏日里山顶依旧皑皑白雪亘古不化,山坡下、平原上却是水草丰美、雨水丰沛,气流升降搅动频繁,刮风的日子极多。
只等了两天,第三日傍晚时分便有便有斥候回报,山南有大风吹起,风势由东南至西北遭遇山脉阻挡之后顺势向西。
论钦陵下令埋锅造饭,全军用饭之后略作休息在天黑之后集结,趁着夜色浩浩荡荡向着花石峡进发。
前方斥候不断回报,苏毗末羯的军队依旧紧紧固守山脉之南、东曲之西,没有任何主动出击的迹象,论钦陵略微放心,他就怕苏毗末羯将军队布置在河水之东,那里有一条河水与山脉夹持之间的狭窄通道,一旦被堵死自己就得冒着巨大伤亡强攻。
很显然苏毗末羯打的主意是放任论钦陵穿过花石峡,然后依靠宽阔的东曲阻截论钦陵率军渡河,只要将论钦陵挡在河水之东使其不能横渡,这一战论钦陵便必败无疑。
这就是一个张开一个口子的大布袋,要么论钦陵知难而退,要么一头钻进去然后被苏毗末羯封死峡口,瓮中捉鳖。
论钦陵自然不惧,若是赤桑杨顿亦或赛如汞敦在这里他或许还要考虑几分,区区苏毗末羯蠢猪一样的女人岂能被他看在眼内?所谓的“大布袋”在他眼中简直就是天赐良机,只要越过峡口,苏毗国的军队就算再翻上十倍,他都不屑一顾。
夜色之下,论钦陵亲率大军抵达浩浩荡荡的东曲河畔,河水从花石峡内奔涌而出沿着地势折而向西,水势澎湃。
拍了拍勃论赞刃的肩膀,肃容道:“小心谨慎,莫要轻敌,一切按计划行事切莫鲁莽!”
“兄长放心,看我如何夺桥破敌、斩将夺旗!”
“去吧!”
勃论赞刃将面甲放下,手里的钉头锤高高举起,双腿一夹马腹,大喝一声:“驾!”胯下战马前蹄人立而起一声长嘶,猛地窜出去,三十名“具装铁骑”紧随其后沿着河水与山脉之间的狭窄道路狂奔而去。
论钦陵大手一挥,率领大部队紧紧跟随。
夜色之下河水滔滔,两万马蹄齐齐踩踏地面放足狂奔,声势犹如滚雷铺天盖地。
东曲河西岸的守军终于被惊动了,如此声势滔天山崩地裂一般的战马奔袭之声就算是傻子也知道与之前的袭扰不同,这是大规模骑兵全部出动展开冲锋才能有的声势。
整座营地瞬间慌乱起来,从营帐里爬起来的兵卒匆忙拎着兵刃赶赴河畔构筑防线,守桥的兵卒将拆除的浮桥堆放在岸边然后防守阵地,马厩里的战马被拉出来套上骑具,一根根火把点燃照亮慌乱的营地……
苏毗末羯从毡帐里钻出来,一只手拎着一柄弯刀,另一只手将袒露在皮袄外边的“凶器”塞回去,瞅见营地内乱哄哄人喊马嘶,顿时大叫:“各守其职,不准乱窜,守住河畔!”
乱哄哄的营地这才略微安静。
而在河对岸,百余个精锐兵卒已经脱掉身上的衣裳,将弯刀叼在口中,纵身跃下奔流的河水向对岸浮桥位置泅渡过去,论钦陵策马站在岸边,看着兵卒已经游过河道中线,举起手大喝一声:“放!”
身后的亲兵吹燃火折子点燃引线,十余支找好角度的火箭被点燃,引线燃尽之时便“嗖嗖嗖”的飞射出去,拖曳着火焰尾巴飞越河面落在另一侧河岸的敌军阵列之中。
轰轰轰!
落地之后的火箭瞬间炸开,内里携带的火油被四下喷溅,落在人马身上便即燃起熊熊大火,整个敌军河畔阵地乱作一团,人喊马嘶惨叫凄厉,身上起火的兵卒满地打滚也却无法扑灭身上附着的火焰,用沙土拍打效果也不佳,只能纵深跳进河水将整个身体浸入水中才堪堪将火焰扑灭。
第一千七百六一章 大获全胜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一波火箭引发的大火还未扑灭,紧接着又一波火箭袭来,河畔阵地鬼哭狼嚎,到处都是奔跑着的浑身着火的兵卒、战马,人还好一些知道跳进河中灭火,战马惊慌之下四下逃窜,不仅冲散了阵列更不知踩踏了多少人,恐慌快速向着四周蔓延。
火箭喷射的火油被抛上天空,被大风吹着飘摇向西,一时间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熊熊大火席卷了营帐、粮秣、辎重,愈烧愈旺。
这时候泅渡的兵卒已经爬上对岸,在火箭掩护之下迅速占领浮桥堆放的位置,分出一半人手接阵御敌,另一半人则快速将浮桥放入河中……
守军根本不知道这些人泅渡而来的敌人,还以为是身上着火之后跳入河中灭火脱掉衣裳的战友,即便有人注意到这些人将拆除的浮桥重新放入河中也无人在意,只顾着惨叫逃窜躲避从天而降的“天火”。
等到终于有人发现不对劲试图靠近询问,却被对方挥刀斩杀,这才冲上去阻止对方铺设浮桥。
然而为时已晚。
一队人马俱佳的铁骑已经踏着浮桥风驰电掣一般越过河面,一头撞进混乱不堪的守军阵中大开杀戒。
河畔阵地顿时被冲开一个巨大的豁口,守军狼狈逃窜,致使河畔出现一片空地,论钦陵率领大军紧随其后快速渡过浮桥,抵达对岸之后又放了一波火箭。
这一波火箭的射程自然更远,大半个营地都被大火席卷,大风吹得火焰滔天而起,滚滚热浪肆虐无阻,不知多少守军被大火席卷其中鬼哭狼嚎……
站在毡帐之前的苏毗末羯只觉得浑身震颤、四肢发麻,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几乎一瞬间便燃烧起来的大火,整个瞳孔都被火光照亮,她不知这把火是如何烧起来的,但她知道这一仗已经败了,在那数十“具装铁骑”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左冲右突终于找到方向冲她奔袭而来的时候,苏毗末羯果甚至来不及下令全军撤退,便带着自己的男宠以及卫兵骑上马掉头就跑。
大风呼啸而过,卷起漫天火星席卷更多营帐,苏毗末羯慌乱逃窜的时候甚至闻到风中传来的烤肉味道,耳边全是兵卒的惨叫、战马的嘶鸣,将近两万人连绵不绝的营帐都被大火席卷入内,马背上的苏毗末羯只觉得心肝剧烈,张嘴发出一声类似于野兽的嚎叫,目眦欲裂。
但她不敢停顿片刻,那支“具装铁骑”正在后边衔尾追杀,一旦被追上就绝无侥幸之理,只能一味的打马疾驰、亡命奔逃。
斩杀苏毗羊雄的时候有多么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现在就有多么灰心绝望、如丧考妣,苏毗国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基业一朝丧尽,从此之后就将被周围各部逐渐蚕食直至灭国,连一丝侥幸的可能都不存在。
唯一可能使部族存续下来的办法,就是彻彻底底向赞普臣服,成为赞普的附庸……
身后火光冲天、大风吹过热浪滚滚,但苏毗末羯却浑身颤栗、身心俱寒。
……
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全军振奋欢呼士气高昂,策马游走在遍地狼藉的战场上,论钦陵心里却提不起几分兴奋。
具装铁骑、类天雷、火箭……仅只是这几样武器就能让噶尔部落的兵马脱胎换骨战力飙升,面对数量更多的吐蕃军队所向披靡、攻无不克,而用这些武器武装到牙齿的大唐军队又是何等战力绝伦、不可战胜?
大唐太过强大了,从经济、军事、文化到武器、装备,都远超于当世任何一个国家,用不尽的钱帛、吃不尽的粮食,更有几千万国民、数百万青壮……
好像一轮烈日一般照耀天下,无可匹敌。
虽然盛极而衰乃是天地至理,可眼下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般的大唐要到何时才能由盛转衰?
身后马蹄声响,勃论赞刃策骑来到他身边,兴奋得大呼小叫:“这一仗太过瘾了!那火箭当真管用啊,不仅是纵火之利器,而且对付战马尤其有效,极难扑灭的火焰使得战马惊厥不可操控,第一轮火箭落地燃起大火的时候敌军阵地就已经乱套,冲阵的时候根本没有半分阻力,只管闭着眼睛往前冲杀就行了!”
论钦陵点点头,没什么谈话的兴致,只叮嘱道:“吩咐下去加快打扫战场,所有马匹全部斩杀,留下一队伙头兵用马肉制作干粮,其余人整顿完毕马上奔赴紫山口,不给敌人喘息之机。”
“是!”
意识到兄长情绪不高,勃论赞刃摸不着头脑,不过他素来弄不明白大兄、二兄的心思,也就不多想,反正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从不质疑,看了看周围的溃兵俘虏,又问道:“这些俘虏怎么办?押送回去难免就要分兵,而且无论关在烈谟海还是那录驿都容易引发骚乱,后患无穷,不如干脆直接坑杀!”
虽然大部分溃兵都跟随苏毗末羯逃掉,但因为受伤或者慌不择路被俘虏的敌军也有三四千人,这些俘虏虽然暂时投降,可想要看管或者押送回去烈谟海、那录驿至少需要分出一千兵马,使得原本就不多的部队愈发捉襟见肘。
如无意外,紫山口必然会是一场恶战,毫无任何取巧之机会。
若将这些俘虏释放,则其中大部分会再度被吐蕃军队收编,平添敌军势力。
还不如一举坑杀、一了百了。
论钦陵沉着脸瞪了勃论赞刃一眼,喝叱道:“你疯了不成?咱们打出的旗号是征讨赞普、重返逻些,所以敌人只有赞普而不是整个吐蕃,大兄如今正在吐蕃各部游走争取支持,咱们若是杀俘必然引发整个吐蕃的震怒,到时候咱们就是众矢之的,大兄所有努力都将付诸东流!虽然咱们现在被赞普驱逐且与大唐结盟,但你莫忘记咱们永远都是吐蕃人,永远都是吐蕃的一份子!对自己族人举起屠刀那是何等残忍?你个蠢货是想要噶尔部落永远不能容于吐蕃、与整个吐蕃为敌吗?”
勃论赞刃缩缩脖子,战场之上无所畏惧的猛将在兄长面前乖巧得好似一只绵羊,只敢小声嘀咕:“我也只是提个建议而已,不行就不行呗,何必骂人呢?”
周边人生吵杂时不时战马嘶鸣,论钦陵没听清,蹙眉问道:“说什么呢?大声点!”
“啊?没,没说什么……我是说不需要休整一下吗?紫山口只有一个隘口,山高城坚只能强攻没什么取巧之处,应当整顿好部队准备充分再决一死战。”
论钦陵叹气:“哪有时间整顿呢?苏毗末羯虽然战败,但带着万余溃兵退回紫山口,咱们整顿的同时他们也在收编,等到苏毗末羯的军队完全编入紫山口的守军必然实力大增,到时候咱们强攻之下难度更大、伤亡更多。唯有咱们快速挺进发动猛攻,紫山口的守军才不敢将苏毗末羯的溃兵留下以免影响军心士气。”
勃论赞刃不管这些,之所以跟着兄长打仗最是轻松,那便是无需他动脑思考,只要听从命令、冲锋陷阵、斩将夺旗、获取胜利就行了,反正就算自己想破脑袋也不如兄长眼珠子转一下想出来的主意更好,又何必徒费心神呢?
“那这些俘虏怎么办?”
“全部释放吧,苏毗末羯逃得匆忙留下不少辎重,给每个俘虏分发一些食物,至于他们能否翻山越岭回到各自部族,那就听天由命吧。”
吐蕃地域广阔,但绝大部分都是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或者低矮潮湿沼泽密布的山谷,能够出入高原的道路总共也没几条,所以这些俘虏想要避开战场返回各自的部族极为不易,十人之中若是能够有三四人活着回去就已经算是命大了。
而且现在的高原已经进入初冬,指不定什么时候一场大雪下来,一个都活不了……
而论钦陵之所以快速挺进猛攻紫山口也正是有关于天气的考虑,必须在下雪之前挺进到距离逻些城更近的地方、获取更多的谈判筹码给大兄创造一个更好的谈判环境。
他倒是想要直捣逻些城,但是那怎么可能呢?
*****
伏俟城。
秋风涌起、湖波荡漾,成群的牛羊在草甸上悠闲游走,惬意的享受着今年最后的青草,日益枯黄的草叶、逐渐飘落的树叶都让牛羊们意识到寒冬已经不远,若不能储备更多的脂肪怕是很难挨过这个冬天……
城门大开,来来往往的兵卒策骑出出进进,急促的马蹄声不绝于耳,前方的战报被不断送入城中。
禄东赞不愿意住房子,坚持将自己的住处放在毡帐之内,天气渐凉,他瘦小的身子蜷缩在一张羊毛毯包裹之下,花白的眉毛时不时因为战报上的讯息蹙起亦或展开。
在他对面,头戴幞头、一身锦袍风流倜傥的裴行俭一边煮着茶水一边将手中战报放下,感慨道:“大论之子各个人中龙凤,实在是令人艳羡啊。”
第一千七百六二章 谈判交锋
裴行俭出身世家门阀、少年得志官居高位,固然看上去平和温润、谦逊知礼,但其实难免自矜自傲、睥睨天下,但是对于禄东赞的几个儿子却着实心生敬佩。
都说“龙生九子、各个不同”,世家门阀当中枝繁叶茂、子弟繁多,一般来说有出息的也就那么几个,大部分要么桀骜不驯顽劣不堪、要么资质愚钝、混吃等死,似禄东赞几个儿子各个出色实在是少之又少。
他也理解了松赞干布对于禄东赞的忌惮为何这般炽盛,不管不顾的将这位陪着他一统吐蕃的功臣、臂助驱逐至吐谷浑故地充当吐蕃与大唐之间的战略缓冲,几乎没给禄东赞留活路。
正是因为禄东赞的儿子们实在是太过出色。
禄东赞本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在吐蕃根深蒂固、威望绝伦,只要他再活十年,在他的提携、培养之下,几个儿子迅速成长占据高位、大权在握,毕竟影响松赞干布的超然地位。
况且“人有旦夕祸福”,万一松赞干布本人未能长命百岁而是中年崩殂,自己的儿子还能坐稳赞普之位么?
即便不被禄东赞废掉,也一定成为傀儡任其摆布……
所以松赞干布宁愿自毁长城,也要将势力日益膨胀的噶尔部落驱逐出逻些城,巩固自己的地位。
如果大唐接纳了噶尔部落,是否会遭遇如同松赞干布一样的困境呢?
……
面对裴行俭的夸赞之言,禄东赞眉毛掀动一下,叹了口气:“噶尔部落被赞普放逐于这吐谷浑故地,说好听的是自谋生路,实则就是丧家之犬。无根无源之部族在这戈壁草原之上就是等待苍鹰野狼啃噬的猎物,惟愿大唐能够接纳噶尔部落之效忠给予一片活命的土地,草鸡麻雀一般卑微,谈什么人中龙凤呢。”
不待裴行俭说话,他便反问道:“大都护此番指导噶尔部落反攻吐蕃,如若战略目的达成,会否更进一步?”
裴行俭想了想,很是坦诚:“几率不大,毕竟我的年龄、资历放在这里,功劳再大也不能突破这一层桎梏,只不过安西大都护的位置更加稳当而已。”
这话并无虚假,安西大都护的品阶已经是从二品,人臣之巅峰升无可升,再进一步就唯有当年太宗皇帝名义上担任的“大行台尚书令”了,甚至不可能调回中枢任职。
以他现在的品阶若调回中枢,只能在三省六部任职,可他的资历相比那些老臣又有所欠缺,所以即便立下大功,大概率也只能在勋阶上晋为“上护军”或者被赐予一个“开国县侯”,继续坐镇西域。
当然,一旦三省六部的长官出缺,他都将是第一梯队的替补资格。
“当真是年轻有为啊,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刚刚接替去世的父亲成为部族首领,赶上那几年高原严寒,牛羊牲畜冻死无数,部族中几乎每天都有人冻死、饿死,我这个首领为了给族人寻一条活路,只能向还是个孩子的赞普宣誓效忠,换取一些青稞冻肉……”
禄东赞颇为唏嘘,忆苦思甜是他这个年龄段的人最喜欢干的事情。
两人虽然年岁相差很大,但或许是都很聪明的缘故交谈起来很是投契,相处气氛愉快。
谈了一些题外话,感觉彼此距离更为亲近一些,禄东赞便进入正题,问道:“此番反攻逻些城,大唐需要噶尔部落做到什么地步?”
裴行俭手里婆娑着茶杯,笑着摇摇头:“并非大唐希望噶尔部落做到什么地步,而是噶尔部落自认为可以为大唐做到什么地步,大唐希望得到盟友的帮助,却从不会逼迫盟友做任何事。”
禄东赞哼了一声,对这种话术很是不满,不过双方强弱分明、噶尔部落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便换了一个说法:“裴都护应当知道的,以噶尔部落之能力不可能攻陷逻些城,甚至连靠近逻些城都做不到,紫山口已经是噶尔部落的极限,即便运气好能够攻下来也必然耗尽噶尔部落的所有力量,再不可能有所寸进。”
过了紫山口,继续向南的牦牛河、阁川驿、农歌驿直至逻些城,那里才是赞普真正掌控的领地,囤积驻扎着终于松赞干布的强大军队。
裴行俭对禄东赞的说法不置可否,只是淡然道:“大唐愿意帮助噶尔部落立足于青海湖,甚至可以准许噶尔部落在吐谷浑故地立国,但一切帮助之上限都取决于噶尔部落自身之态度。”
禄东赞气得不轻,也不在乎什么礼仪规矩,伸出干瘦如鸡爪的手掌不满的拍了拍面前茶几,提高音量:“若噶尔部落一直攻陷逻些城呢?”
裴行俭笑道:“那就麻烦了,大论您取代松赞干布成为吐蕃领袖,自动替换位置成为大唐最大的敌人,到时候非但朋友做不成,咱们反而成为亟待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敌人。”
“唉!你们这些年轻人也不知怎么想的,一个两个总是满肚子的阴谋诡计,我这老头子实在招架不住,何不敞开心扉坦诚相待?”
“论及阴谋诡计,普天之下又有几人比得上您这位‘吐蕃第一智者’?吾等乳臭未干之辈在您面前只能虚心向学、孺慕崇拜,万万不敢班门弄斧。毕竟当年您只身入唐、求娶公主,可算是给大唐施展了一个大大的阳谋,时至今日,大唐君臣每每思及都还后怕不已。”
“那怎能是阳谋呢?吐蕃仰慕大唐的一切,愿意求娶一位公主使两国结下翁婿之谊长久友好,只可惜一腔热忱却被大唐冷酷拒绝,到了今日居然反倒怪罪吐蕃别有所图?实在是冤哉枉也。”
裴行俭大笑摇头:“临行之时,越国公还曾叮嘱我莫要被你这张嘴给哄骗了去,告诫我莫要听你所言、只需观你所行,不过最了解的你的还是越国公啊。”
“房俊啊?呵呵,那小子……算是个异数。”
提及房俊,禄东赞不可遏止的想起了当初自己差点被其截杀之时的恐惧、愤怒,堂堂吐蕃大论出使大唐,大唐上下难道不应以最高规格接待么?对于自己所提出的联姻不应全力促成么?
结果房俊不仅用几句“不和亲不纳贡不割地”逼着太宗皇帝打消了联姻之事,使得吐蕃借助大唐完成自身改革的梦想落空,那厮更是不顾礼仪体面派出死士对自己围追截杀……
冷不丁醒悟,自己的话题居然被裴行俭给岔开了,没有给予自己任何正式或者非正式的回答。
噶尔部落到底要打到什么时候、打到什么程度?
自己看着办,大唐没要求。
既然没要求,自然不必担负责任,也就不会有任何承诺。
欺负人可以,但是欺负成这样就过分了吧?
禄东赞没好气道:“别以为噶尔部落起兵攻打吐蕃就与赞普不死不休了,赞普乃不世之枭雄,不仅有超卓的智慧、更有如同玛垂措一样宽阔的胸襟,只要我现在下令结束战争将刀口对准大唐,赞普会马上宽恕我所有的过错,并且派遣军队前来相助。大唐固然强盛,但是想要越过噶尔部落镇守的伏俟城也要付出极大代价,所以裴都护当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噶尔部落不是草甸上的山羊、兔子,可以压榨、可以威胁,但不要太过分。”
裴行俭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根本不搭腔。
禄东赞发现自己可能的确老了,在面对大唐这些后起之秀的时候越来越觉得乏力,幸好自己的儿子也各个出色足以担当一面,否则他当初也不会一气之下率领部族来到这吐谷浑故地,而是老老实实窝在逻些城躲在赞普的羽翼之下苟延残喘了。
既然裴行俭不搭腔,禄东赞只能转换话题:“噶尔部落会因为这场战争得到什么呢?”
事实就是如此的悲哀,噶尔部落甚至都没有与大唐谈判的资格就被逼着上了战场,在付出巨大牺牲之后能够得到什么则全看大唐的心情,这就是赤裸裸的施舍。
裴行俭反问:“大论想要些什么呢?”
“让噶尔部落成为大唐的羁縻州怎么样?”
禄东赞打得主意很不错,“羁縻州”是从隋朝开始的一项政策,对于边疆地域的胡族进行收编,名义上归于帝国中枢指挥,实则因为地处边境导致自主权非常高,帝国也并不在意,只要名义上依附于帝国就可以了。
裴行俭连虚伪的拖延一下都没有便直接戳破了禄东赞的美梦:“想必大论也听闻帝国正在对军制进行改革吧?实不相瞒,改革的第一项议题便是边境各处都护府、羁縻州的军制问题,虽然现在尚未有结论,但羁縻州即将取缔是确凿无疑的,与其去奢想羁縻州,还不如噶尔部落自立其国更实际一些。”
他不敢有丝毫懈怠、疏忽、或者漫不经心,今日两人的对话将确定往后至少二十年之后大唐与噶尔部落的关系,这段时间之内大唐的边境是安安稳稳还是风声鹤唳,就取决于今日的这一场谈判。
第一千七百六三章 各怀机心
自立一国?
即便以禄东赞之城府也难免心旌摇曳、血脉贲张,以家族之名义开天辟地创立一国,子子孙孙繁衍无尽,这是世间自诩为英雄者最为崇高的成就,几乎无与伦比。
但禄东赞也明白这有多难,现在能够以部族之名义游走在吐蕃与大唐之间,即便现在依附于大唐攻打吐蕃,他也有信心在局势骤变之时调转矛头投靠赞普敌对大唐,可一旦立国,那就是夹持在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受气包”,不仅丧失了主动性更要承受不可言喻的压力。
立国之后在面对巨大压力之时放弃国家依附于吐蕃或者大唐之其一?
先享受开国之君的荣耀,再品尝亡国之君的耻辱?
禄东赞不会为了那短暂的欢愉而将自己与部族束缚起来,立国虽然美妙却也是无形的枷锁,还不到时候。
“立国?老夫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噶尔部落不过是高原上一支传承悠久、穷困落魄的部族而已,在苦寒之地挣扎求存只为了繁衍生息,并没有立国之底蕴。眼下的噶尔部落上上下下都在谋求内附大唐,每一个族人都希冀着能够‘编户齐民’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唐人,从今而后以唐人自居,绝不是什么自立一国。”
哪一個盖世英雄不想自立一国、子孙传承不绝呢?
但在大唐面前只能表示恭顺之意,即便没人相信他的忠诚也务必做出忠诚的模样……
裴行俭笑着喝茶,对于禄东赞的言语自然半个字都不信,噶尔部落就是一条毒蛇,当严冬来临的时候它选择蛰伏起来看似浑身僵硬人畜无害,可一旦春暖花开有了适宜它生长的季节,就会四处游走择人而噬。
对于这样一条毒蛇,岂能让它游走于寝榻之侧?
所以无论是内附于大唐亦或者自立一国,噶尔部落都不可能在此战之后继续盘踞于伏俟城。
虽然松赞干布将禄东赞“放逐”出逻些城但毕竟对其深有顾忌,不敢逼迫太甚,所以选择吐谷浑故地作为安置之所。吐谷浑能够在此繁衍生息几百年,从一支远程迁徙而来根基全无的部族发展至盘踞一方的豪雄部落,便可以窥见伏俟城以及青海湖地域之优越。
水草丰美、雨量充沛、地势平坦适合畜牧,又扼守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商道,可谓得天独厚。
噶尔部落远比吐谷浑的底蕴更为深厚,有禄东赞这样一位智谋出众的战略大家领衔,更有赞悉若、论钦陵、勃论赞刃、赞婆几个允文允武、当世豪杰的儿子接班,迟早必成心腹大患。
若任由噶尔部落在此繁衍生息几十年,未必就不会再度催生一个吐谷浑……
所以噶尔部落的下场已经注定,要么全族内附被打散之后安置于大唐各州府,要么从吐谷浑故地迁出,去往葱岭以西择选一地落足安置。
当然,前提是能消耗掉吐蕃的国力,使吐蕃十年之内无侵扰大唐边境之实力。
禄东赞紧蹙眉头,他又怎能不知大唐对噶尔部落之忌惮?更清楚噶尔部落在大唐兵威之下毫无反抗之余地,只能沦为大唐的棋子在其与吐蕃的争锋之中流干最后一滴血。
只不过大唐的阳谋虽然无可破解,禄东赞却从未打算老老实实的按照大唐的命令行事,在大唐逼迫之下这一战不得不打,但打到什么时候、打到什么程度,却未必由大唐说了算。
*****
廊前砖隙里的青草已被白霜覆盖,蔫哒哒枯萎衰败全无夏日之欣欣向荣,枯黄的落叶铺满庭院,脚踩上去咯吱吱叶脉断裂的微响好似呻吟,春荣秋枯一生晃眼而过辗转落地凌乱如泥。
是从此融入泥土悄然无息,还是来年春至沿着根脉重归枝头?
松赞干布穿着一身暗红色僧袍,脚上穿着草鞋走过铺满落叶的庭院,至门前石阶停下脚步,扬起头看着光秃秃风中摇晃的枝桠,以及透过枝桠入眼的雪山,有些发愣。
朝阳照耀着雪山之巅金光灿然仿若神迹,充满了神威莫测的圣洁。
然后他才走入屋内。
桑布扎、赤桑杨顿、以及久未露面的塞如贡敦都已经等候在此,见到赞普入内,纷纷起身跪地施礼。
“免礼吧,赐坐。”
“谢赞普。”
君臣围绕着一张茶几纷纷盘腿坐下,一旁的火炉上煮着酥油茶,香气馥郁。
桑布扎见茶壶已经咕嘟咕嘟煮沸,遂起身提起茶壶将茶汤注入一个盛满牛奶的壶中,略微搅拌之后便成了酥油茶,给几人身前的白瓷杯斟满,而后入座。
松赞干布捧着茶杯喝了一口,入口微咸,油腻之中蕴含着清香,便点点头,对桑布扎赞许道:“手艺大有精进。”
桑布扎含笑道:“是这一批从大唐进来的茶砖质量上乘,所以煮出来的酥油茶特别清香。”
松赞干布又喝了一口,将杯子放在茶几上,叹了口气:“是啊,这晶莹剔透的瓷杯,芳香馥郁的茶砖,全都是出自大唐,咱们但凡想要过的舒服、奢华一些,就离不开大唐,否则就只能使用陶制粗劣的杯子、饮用乌黑反胃的茶砖。”
各行各业、任何角度但凡略微有一些追求更好,就离不开大唐,大唐的经济、文化、制造等等全部独步天下。
几位大臣对这话没法接,只能沉默。
松赞干布摆摆手,略过这个话题:“说说吧,花石峡为何会被论钦陵一战而克,连招架之力都没有?我听闻逻些城之中已经有人将论钦陵誉为‘吐蕃军神’,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打仗打的是什么?
是战力,是后勤,更是士气。
如今随着噶尔部落接连大胜,兵锋长驱直入攻克一道又一道关隘,吐蕃大军连战连败、丧师失地,彼此之间的士气已然逆转,当越来越多的人认为论钦陵不可战胜,对阵之时自然灰心丧气、胆怯惊惧导致己方发挥不出应有之战力,或许真有可能继续失败。
必须扭转这种态势。
赤桑杨顿捧着茶杯,道:“论钦陵军中有装备了唐军铁甲的‘具装铁骑’,冲锋之势无可遏止,攻无不克。苏毗羊雄没能遵从赞普之令谕尽早撤回花石峡协防而是在烈谟海试图阻挡论钦陵,结果被冲散前阵、狼狈溃败,虽然率领残部撤回花石峡,但苏毗末羯未能及时收拢溃兵予以整编反而借机除掉苏毗羊雄,进而错失战机……此战论钦陵动用了一种‘火箭’致使守军阵形大乱,这虽然是战败的原因之一,但我认为苏毗末羯必须要负全责。”
解析花石峡之战的时候,他极力压抑心里的幸灾乐祸,使语气平淡以免引发赞普之不快。
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相比于勒布杰在骤然遭受突袭之下的全军覆灭,苏毗末羯坐拥大军准备十足镇守花石峡天堑却大败亏输才是更大的失误。
勒布杰犯错没什么,只要还有人比他犯下的错误更大,自然可以遮掩其罪责,使得部族逃脱赞普的责罚……
桑布扎瞅了赤桑杨顿一眼,没有做声,而是询问松赞干布:“苏毗末羯已经回到逻些城,哭着喊着求见赞普,赞普是否见她一见?”
松赞干布没有回答,而是问道:“紫山口战况如何?”
赤桑杨顿叹息一声,摇头道:“论钦陵攻陷花石峡之后只稍作整顿便直奔紫山口,以其‘火箭’在驿站之内放火烧毁大量粮秣辎重引发恐慌,又以震天雷炸毁围墙不断冲锋,紫山口守将已经几次打退论钦陵的冲锋,但损失极大,守军士气低落,未必能够顶得住。”
“震天雷”“火箭”这等新式武器威力惊人,使得原本战争之中可为凭恃的坚城高墙形同虚设,更要命的是“火箭”可以飞过战场直接对后军发动攻击,对于军心士气的打击极其严重。
“紫山口不容有失。”
松赞干布冷硬的面孔流露出愤怒。
紫山口乃是吐蕃真正的门户,一旦紫山口失陷论钦陵的大军就直接踏上他这个赞普亲领的土地,距离逻些城更是仅剩下不多的几处险隘,若是再被其突破一两个兵锋就将直抵逻些城下。
到那个时候麻烦就大了,不仅仅是论钦陵长驱直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更在于眼下蛰伏于他统治之下的各个部族必然蠢蠢欲动,借机生事。
造反倒也未必,但若是趁机向他提出一些以往绝无可能答允的条件,也会间接动摇他对吐蕃的统治。
这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所以他看向塞如贡敦,神情满是期待:“看来需要爱卿亲自出马了。”
赤桑杨顿低头喝着酥油茶,极力掩饰眼神之中的不甘与愤怒。
按理说出镇紫山口乃是他这位统领吐蕃军事的大臣分内之事,不仅在他职权范围之内,更意味着赞普并未因为勒布杰的罪责而对他依旧信任,可现在让塞如贡敦出镇紫山口,使得他这个军事大臣颜面扫地。
塞如贡敦宽阔的脸膛上毫无表情,淡然道:“臣遵命。”
松赞干布颔首,对桑布扎道:“稍后让苏毗末羯来见我。”
“是。”
第一千七百六四章 紫山要塞
苏毗末羯匍匐在松赞干布脚下,肥壮的体型一头壮硕的獒犬,她抬着头看着这个相貌清癯、掌握着吐蕃至高无上权力的男人,神情谄媚、语气恭顺,就差摇着尾巴。
“赞普是高原上最洁白的雪山、最健壮的苍鹰,苏毗国愿意生生世世在您的统治之下,而我也愿意作为您最忠诚的爪牙,任凭驱策。”
她是真的愿意“任凭驱策”,如果松赞干布哪怕流露出一丝一毫对她的兴致,她都会马上脱光了躺下来,只可惜她在这个男人眼中看到的唯有冷漠……
松赞干布坐在毛毡上,冷眼看着面前这个神情乖顺却丑陋无比的女人,语气冷淡不见喜怒:“为什么要杀掉苏毗羊雄呢?他不仅是你的兄长,更是我忠诚的仆人啊。”
苏毗末羯心中害怕、瑟瑟发抖,极力狡辩:“赞普是被他给骗了,不就是一条咬人的毒蛇根本不懂得什么是忠诚,他甚至想要将我这个亲妹妹用链子锁起来供他发泄兽欲,又岂能忠诚于任何人呢?我若不杀他,那他就一定会在夜晚率领卫兵杀入我的毡帐,我别无选择。”
就连心性冷淡的松赞干布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苏毗羊雄得是什么样的禽兽会对你这样的女人生出猥亵之心?
不过这都不重要,无论苏毗羊雄对他何等忠诚,人死了就没有任何价值。
重要的是掌控活着的人。
若不是需要苏毗国应对未来有可能出现的糜烂局面,松赞干布现在就会将这個蠢女人剁碎了喂狗……
“回去吧,集合你的族人看顾好你的领地,如果噶尔部落进犯就狠狠的打疼他们,我会给予你强有力的支援。”
“谢赞普宽宥,苏毗国永远匍匐在赞普脚下,愿意为了赞普殊死奋战!”
……
待到苏毗末羯告退出去,松赞干布起身来到窗前伸手推开窗户,从远处雪山顶上吹来的清冷空气灌入屋子,这才长长的吸了口气,那女人身上的体味熏人欲呕,简直不能承受。
脸庞方正、身材方正、整个人看上去好似一个方块的塞如贡敦从外面进来,跪在松赞干布面前。
松赞干布背负双手、居高临下:“赞悉若在哪里?”
“臣不知,只知其在象雄旧部之间奔走但居无定所、轨迹迷惑,尚未能侦察出其具体行踪。”
“禄东赞这个老贼,依旧贼心不死啊。”
松赞干布叹了口气。
之前他并未将赞悉若放在心上,以为禄东赞之所以派他联络象雄旧部、那仓六部等等部族是要借助这些部族的力量谈和,消弭他被唐人逼着反攻逻些城之罪责,但现在看来远不止此。
一旦论钦陵以及长驱直入,整个吐蕃的局势都会发生巨变,谁也不知道那些部族会有多少被拉拢到禄东赞一边,从而对他这个赞普阳奉阴违趁机索取更多的自主权。
甚至与禄东赞沆瀣一气意欲争夺吐蕃的控制权也说不定……
“终究还是要挡住论钦陵的攻势才行,所以暂时不必理会赞悉若,爱卿准备一下便率军开赴紫山口吧,那边形势岌岌可危,万一被论钦陵突破就会引发局势崩坏,定要守住山隘。”
“赞普放心,臣定然竭尽全力。”
*****
自青海湖向南,唐蕃道上的各处险要关隘都筑以围墙,既是守军的阵地又是往来商旅歇息落足、缴纳税金的所在,故而大多以“驿站”的形式存在。
紫山口也是如此。
此处关隘修建于崇山峻岭之间,窄窄的一处隘口被石头堆砌的要塞堵死,往来商旅只能从南北两侧大门穿过关隘,别无他途,况且此处地势颇高两侧都要走一段上坡才能抵达,愈发易守难攻。
山顶的硝烟将整座要塞笼罩其中,一股股黑烟冲天而起被山风扯散鼓荡盘旋,坚固的围墙一片一片坍塌,火药烧灼过后黑色的石块散落各处,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倒伏其间,喷溅的鲜血冷却凝固之后的黑褐色浸染大地、触目惊心。
山脚下,刚刚撤下来的军队正在休整,论钦陵穿梭其间时不时亲切的询问一下伤兵,关注一下伤势、给予一些鼓励、许诺一些奖赏,使士气不至于因为久攻不下而产生懈怠。
当来到勃论赞刃身边之时,见到这位素来勇猛无俦、身先士卒的兄弟浑身伤创处处,坚固的铠甲多处被钝器砸出的凹陷,论钦陵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从卫兵手中接过草药亲自给兄弟敷药。
勃论赞刃列咧嘴,忍着草药刺激产生的剧痛,呸的吐了一口唾沫:“还真是顽强啊,围墙倒塌、粮秣被烧,居然还能挺到现在,真是畜生!”
论钦陵面无表情,用手将草药涂抹在其肩膀的一处伤口:“好好休整,今晚集中全力再冲一次一定可以攻陷紫山口,没有人能够挡住咱们兄弟冲锋的脚步!”
勃论赞刃连连摇头:“不不不,唐人有句话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兄长乃一军之主帅自当坐镇后方运筹帷幄,冲锋陷阵那是小弟的事儿,岂能让兄长以身犯险?万一兄长出点意外,就算攻下紫山口又有什么用!”
自起兵之日连续攻陷那录驿、暖泉驿、烈谟海、花石峡,一路攻城拔寨所向披靡,直至现在才遇到真正的难关。
攻陷花石峡、击溃苏毗国军队,论钦陵略作休整便乘胜出击,试图在紫山口尚未准备妥当之时攻其不备一鼓作气拿下,结果却一头撞在岩石上。
紫山口独特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在此处作战任何阴谋诡计都用不上,上天下地唯此一条路,只能硬桥硬马的打过去。
“震天雷”将围墙一截一截炸塌,“火箭”将要塞之内夷为平地,然而就是在此情形之下,紫山口要塞守将没庐次旦组织死士一次又一次将冲入要塞的噶尔部落骑兵击退,即便守军尸体填满了山口也不曾后退一步。
噶尔部落的兵卒虽然装备更精良、个人更勇武,但是由下至上的仰攻丧失先机,再加上兵力不足的劣势,连续多日发动了三次猛攻也未能将其攻克,自身更损失了将近一千兵卒。
虽然牺牲之数量将近己方十倍,可对方有整个吐蕃作为补充,己方却是打一个少一个……
论钦陵也下了狠心,决定今夜倾尽全力毫无保留的决死一战,不能拖延下去了,否则等到敌军后援抵达,补充兵力之后的紫山口将成为噶尔部落难以逾越的天堑。
就打到这里然后与大唐谈判吗?
不是不可以,但论钦陵不甘心。
每多前进一步、每多消耗一个吐蕃的兵卒,噶尔部落都将取得与大唐谈判之中的一份底气,噶尔部落不能始终作为两个大国之间的缓冲存在,想要一片不被作为附庸消耗掉而自由生长的土地,就只能历尽艰险、百折不挠的去争取。
更何况他心中还有一份隐藏极深的野心,万一邀天之幸能够直抵逻些城下引发整个吐蕃局势剧变,说不得上苍会有更大的赏赐给予噶尔部落……
当夜,论钦陵组织军队发起决死冲锋,他亲冒矢石与勃论赞刃身先士卒,火箭划过夜空落在守军临时搭建的帐篷上,大火熊熊燃烧增添守军的恐慌,噶尔部落的兵卒潮水一般沿着山路冲上来。
紫山口守将没庐次旦拎着一柄长矛站在驿站之中,无视身后的大火将帐篷粮秣付之一炬,眼中只有面前的敌人。
双方兵卒在倒塌的围墙碎石之中纠缠死斗,遍地碎石使得噶尔部落的骑兵不能发动冲锋,可即便最大的长处被遏制,装备更好、兵员更优的噶尔部落兵卒依旧占据上风,往往以一敌二、甚至以一敌三都不落下风,骁勇狠辣悍不畏死。
论钦陵、勃论赞刃两兄弟更是悍勇绝伦,论钦陵手中斩马刀上下翻飞刀光闪烁当者披靡,勃论赞刃的钉头锤更是纵横挥舞不可近身,两人身先士卒硬生生将守军的阵列凿出一个豁口,带着身后兵卒不断突进,眼瞅着已经突破围墙区域杀入驿站之中。
没庐次旦握紧长矛,让卫兵将身上甲胄的丝绦绑紧,身后兵卒忽然发出一阵欢呼,他诧异回头,便见到紫山口的南侧黑夜之中腾起一簇火光,必然是援军抵达。
但没庐次旦神情冷静、纹丝不动,这一簇火光目测尚在二十里之外,夜间行军的速度最多只有白天的一半,所以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抵达,想要击退噶尔部落这一次冲锋只能靠自己。
他举起手中长矛,大声呼喝:“别指望援军,守住山口、击退敌人,这是我们坚守多日应得的荣誉,岂能给旁人分走?没庐氏之荣耀在此一战,儿郎们随我杀敌!”
“杀!杀!杀!”
多日里连续多次击退敌军进攻,虽然伤亡惨重但也因此士气高昂,都知道敌军也已经是强弩之末难以为继,只需再击退一次就可彻底守住紫山口将功勋收入囊中,自然战意大盛,跟随没庐次旦冲向突破了围墙区域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