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七百二十章 绝不承认
【诸位书友节日快乐呀】
“你叹的什么气?”
嗓音柔和,旋即有侍女吹燃了火折子,将烛台上的蜡烛一一点燃,橘黄色的光芒驱散了黑暗。
骤然升起的光亮使得柴令武的眼眸微微眯起,目光落在巴陵公主秀美的脸庞上,有些晃眼。
他这才知道自己为何身处黑暗却处之泰然,因为黑暗能够屏蔽一切龌蹉,令他可以逃避所有不愿面对的事情,身在黑暗之中仿佛时间凝固,一切都未发生。
当光芒亮起,一切需要面对的都纷至沓来。
面对巴陵公主的询问,他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
巴陵公主站在厅中,一身粉白绣花的襦裙显得身姿修长窈窕,秀美的面容古井不波,目光幽幽轻声道:“他答应了,你大可放心。”
柴令武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嗫嚅着道:“我……”
他不知说什么好,而巴陵公主也不想听他说什么,轻盈的转身向外走去。
“我去洗个澡,先睡下了。”
洗个澡……
柴令武拳头握紧,看着巴陵公主窈窕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拳头松开,默默吐出一口气。
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
心愿得偿得到了想得到的东西,又何必惺惺作态的去惋惜那些失去的东西?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也都有自己更为在意的东西,只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得到想得到的东西,就没什么可以指摘的
这世上从来不缺乏阴暗、龌蹉、羞耻,可只要成功了,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房府的花厅内,来济看着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各色新奇花卉震惊得说不出话,很多只在杂书之中读到过的只生长于南方的花卉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这里,且欣
欣向荣繁花朵朵,令他啧啧称奇。
岑长倩见他一幅“乡巴佬”的神色有些好笑:“县令感到很神奇?”来济奇道:“难道不神奇吗?天下植物各有其生长习性,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这些花卉在南
方气温炎热水量充沛之地自然竞相开放,可移栽至北方纵然不死也极难盛开,可为何此处之花树却与书上描述全无不同?”
岑长倩比他还好奇:“县令难道不知大帅乃大唐温室种植第一人?寒冬腊月可以使繁花盛开、使果树结果,区区南方之花卉移栽过来照常盛开有何不可?”
来济瞪大眼睛:“蔬菜瓜果朴实耐存活,花卉娇嫩岂能等同视之?”
“一法通百法明,这么简单的道理不会不懂吧?”
“这是一回事儿么?”
颠覆常识的现状带给来济的震撼太大,有些难以接受。房俊穿着一身常服走进来,笑着道:“有关于温室种植的技术已经编纂在《农书》里,有兴趣不妨等到出版之后买一本,这本书汇集了天下各地农业知识,对
于地方官有极大的辅助作用。”
任何年代农业都是大事,吃饱饭的百姓安居乐业,饿肚子的百姓化身暴龙,谁让百姓吃饱饭就是千古明君,否则老百姓就会揭竿而起将他推翻……见礼后分别落座,房俊问道:“让你来是问问那件‘非礼案’处置得如何了?现在长安城里里外外汇集了太多人,因为佛道两派的盛会弄得人心惶惶,稍有不慎
便会引发恶劣后果,凡是涉及这两派的事件都要慎之又慎。”“并无证据指明非礼女子之事乃是大慈恩寺的僧人所为,甚至所谓的非礼之事也只是那女子自说自话,无论大慈恩寺僧人、韦叔夏以及少数当事人都不曾见过
非礼之细节,下官已经将大慈恩寺僧人放归,对那女子予以警告之后驱离。”“这种事素来都是同情弱者的,不是谁有理就行,一旦那女子不依不饶四处造谣,舆论还是会偏向她对大慈恩寺不利。所以不能驱离了事,要派人跟着一旦发
现她继续擅动舆论马上采取强制措施,不管她是谁家的人都要一把摁住。”大慈恩寺有威望、能自律,遇到这种事的时候可以克制舆论的反应有限,可若是随便换一个别的寺院、道观,后果一定极为严重。现在天下僧道汇聚一堂,
任何一件莫不足道的小事都有可能引发不可测的后果。
见来济唯唯诺诺、满口答应,房俊提醒道:“醒道:“很多事情不能单纯的理论对错,对于当下局势来说,稳定重于一切。”
没有那么多的是非对错,很多时候个人要为了大局有所牺牲,在天下大势面前一切都要让步。
做不到这一点,一辈子也就只能当一个县令了。
所幸来济家学渊源、天赋极高,当即明白房俊言语之中的意思,颔首道:“越国公放心,下官明白大局为重的道理,定不会疏忽大意让贼人有机可乘。”房俊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好干,‘附郭京城’虽然倒霉了一些,可好处也不是没有,最起码做得好坏都在朝堂大臣甚至陛下的眼中,只要做得好自然不会埋
没,出了成绩就会加担子。”
这话几乎等于明示了,来济连忙表态:“谨遵越国公教诲,下官一定兢兢业业、勤于政务,致力于万年县之繁荣昌盛、局势稳定,不负陛下简拔之恩。”
……
时间不早,两人告退,房俊自己在花厅里喝了会儿茶,捋了捋当下局势,而后回到后宅卧房。
高阳公主已经洗漱完毕,穿着一身轻薄的纱衣坐在梳妆台前,窈窕紧致的娇躯在烛光下若隐若现,臀线优美、美人如玉。从镜子见到房俊走进来,忙起身将侍女斥退,与房俊一同走进里间卧房,亲自替郎君更衣,语气略有抱怨:“忙得每日里都不见人影,何必如此?去明德门外
坐一坐喝喝茶也就是了,有事就让麾下那些人去办,何必亲力亲为呢。”房俊有些心虚:“当下佛道两派在长安召开盛会,天下僧道云集,稍有不慎就能搞出大事件来,陛下让我节制左右金吾卫负责京畿治安,实乃信重至极,自然
要竭尽全力确保长安稳定,岂敢疏忽懈怠?”将脱下来的衣袍随意叠一叠放在一旁,高阳公主娇哼一声:“之前还说什么功高震主的话,这才府县几天就耐不住寂寞要执掌大权了?你们男人啊,或许离得
了女人,却绝对离不得权力。”
“殿下这话说的有些瑕疵,为夫又不是小孩子自然不做选择,权力女人我都要!”
房俊嘿嘿笑了一声,从后边搂住高阳公主的纤腰。
虽然已经生产过,但因为保养得宜或者天赋极佳的缘故,腰臀曲线较之少女之时多了几分丰腴全无半分臃肿,触感极佳。
高阳公主咬着嘴唇扭了扭,感受到身后的压迫感,俏脸微红微微喘息:“去将灯熄了。”
房俊自傲于这幅身子果然天赋异禀,刚全力输出过后不久还能犹有余力,否则此刻就要露了馅儿……
“灯下看美人实乃人生一大乐事。”
“岂可如此荒唐?不行……”
高阳公主面红耳赤奋力挣扎,反坑郎君的荒唐行径,忽然娇躯一僵,秀眉微蹙,噤其秀挺的鼻子在房俊身上嗅了嗅,目中泛起狐疑。
房俊心里一跳,正欲猱身而上打乱对方的思维,却不防高阳公主伸手拍了他一下冷着脸坐起,直接起身站在榻前怀抱双臂,双目光芒闪闪的盯着他。
房俊偷偷咽了口唾沫,笑道:“娘子怎么了?不就是熄灯嘛,好好好,咱们熄灯。”
“呵,心虚什么?”
高阳公主冷笑:“该不会是做了什么偷鸡摸狗、窃玉偷香的龌蹉事吧?”
房俊大摇其头、坚决不认:“绝无此事!”
“今日郎君都去了何处?是否前往襄邑郡王府说和东平郡王与柴家之事?”
“咦,娘子难不成有神机妙算之能,掐指一算便知天地间事?”“休要这般唬我当我三岁孩子么?柴令武那个怂货既然敢让柴名章给韦叔夏顶罪,必然吃了韦家给的好处,可这份好处就凭他柴家万万吃不下,肯定有人出头
去说和东平郡王府……那么郎君来说给本宫知晓,你为何去给柴家说和此事?柴家又付出了什么条件让你如此?”
高阳公主板着小脸,小嘴叭叭的说个不停,很有几分智珠在握的气质。
房俊眨眨眼,发觉自己一直都低估了高阳公主。身边有武媚娘那样的“大牛”光芒闪耀遮盖了她的光彩,性格又夙来不争不抢平淡随和,全副心神都放在他这个丈夫身上,颇有几分后世“恋爱脑”的风采,可
实际上但凡李二陛下的子女有哪一个是头脑简单的?
但这种程度的指证还不足以使房俊弃械投降。“娘子智计出众、秀外慧中堪称女中诸葛……但我之所以前往襄邑郡王府说和此事并非受柴家所托,而是陛下之授意。”
第一千七百二一章 岭南之患
高阳公主蹙着眉头,一脸狐疑:“当真?”
房俊颔首:“当真!这种事若是空口白话,殿下自可去陛下那边求证,岂不是马上露馅?以微臣之智慧断不会如此愚蠢。”这件事的确是李承乾之授意,他乐意见到宗室与韦家两虎相争,以此达到分裂宗室内部、拖住襄邑郡王府的目的,使其陷入争斗之中无暇他顾。但柴家并无
韦家之实力、根基,一旦成为宗室的目标势必被吞噬干净,这是李承乾不愿见到的。
各种计谋的最终目的是“平衡”,可柴家没有维系平衡的能力……所以必须由房俊出面压制宗室,使其不能对柴家施以雷霆暴雨一般的报复。
柴家子弟的死活并不在他眼中,但平阳昭公主的荣耀必须得以保存,她的血嗣不能断绝。
当然,房俊从中即得到李承乾之授意、又吃下柴家拿出的好处,这种“一鱼两吃”的做法不足为外人道哉……
“呵呵,你那点智慧怕是都用在如何祸害公主身上了吧?”
高阳公主很是自信,坚决认为自家郎君与柴家不清不楚,而根源就在于巴陵公主……
“你勾搭长乐,我不仅默许甚至推波助澜,你与晋阳暧昧不清,我置若罔闻视如不见,这些也就罢了,可巴陵终究不一样,你可千万仔细着。”
房俊很是委屈,他又不是圣人更不是柳下惠,那般主动火热是自己能抵挡得住的?
这回不是你家郎君去祸害哪个公主,而是某个公主祸害了你家驸马……
不过这个问题显然不能深入下去了,否则随时有露馅之危险。
房俊上前一把揽住公主的腰肢,在其挣扎拍打之中拖回床榻之上,随即压在身下将其制服。
“说了半天不就是怀疑我出去偷吃了么?那微臣就给殿下展示一下实力,让殿下看看存活是否充足。”
“你又来这一套,每次心虚的时候便使坏糊弄过去,快起开咱们好好理论!”
“理论自然是要理论的,不过大可以一边交流一边理论……”
“不行!哎呦……”
……
高阳公主只觉得自己置身于江海之上随波浮沉,潮来潮往头晕目眩两脚发软,没一会儿的功夫便缴械投降,昏昏沉沉哪里还有精力理论?
房俊奸计得逞,嘿嘿一笑,待侍女清洗整理过床榻之后,搂着香软的娇躯酣然入睡。
*****一场风波以李景淑暴卒、柴名章流放三千里而终结,但是水面之下的动荡却并未停歇。“冲击京兆府”使得数十位宗室、勋贵子弟收到严惩,或降爵、或罢职、或罚金,波及甚广,导致以李神符为核心的小团体受到沉重打击,尤其是事件发生之后李神符默然旁观的姿态使得很多人离心离德,小团体渐趋分化,实力大
不如前。
宗室内原本汹涌澎湃的潜流似乎平静了一些,不少心怀叵测之辈也安分下来。一场莫名其妙的“冲击京兆府”事件直接或者间接将一场酝酿许久的风波削弱,使得皇位愈发稳固,难免让一些“事后诸葛亮”认定这其中必然是陛下的阴谋,甚至李景淑之死也是这个阴谋的一部分,是陛下堂而皇之的警告不臣之人莫要妄图窃取神器,否则东平郡王府何以在世子丧命之后却并未对流放三千里的元凶柴
名章展开报复?
所有事情串联起来,慢慢彰显出一个身居幕后、运筹帷幄的强者形象,陛下的威望在一瞬间膨胀、强盛……为何李承乾登基之后朝野上下乃至于宗室之内皆潜流涌动、皇位不稳?就是因为李承乾威望不足,身为太子的时候没有太多拿得出手的政绩,且被太宗皇帝
一再质疑其能力、几度意欲易储,虽然最终登上皇位却难以服众。
都是战争年代走过来的人杰,收拾前隋破旧河山直至今日江山锦绣,若是没有一个手段、魄力、威望样样皆上选的皇帝,如何能镇得住这些人?
譬如李勣当初为何作壁上观、隔岸观火?
就是因为他不觉得李承乾如何优秀,是否李承乾上位他根本不在乎,反正也不能动摇他的地位、权力,又何必冒着风险掺和进皇位之争?
李承乾也好,李治也罢,甚至李祐、李贞……只要是太宗皇帝的儿子,任哪一个上位都没什么差没什么差别。
这几乎是大多数文臣武将、宗室勋贵之想法。
皇帝并非一味仁德宽厚才好,若没有相应的才干、魄力是坐不稳皇位的,等到局势板荡、皇权倾覆,所有人都将被裹挟其中,这是绝大多数人不愿见到的。
但现在李承乾逐渐展示出强硬手段,局势顿时与以往不同……
一直上蹿下跳的李神符小团体实力大损、偃旗息鼓,似乎就是李承乾坐稳皇位的最好证明。
……武德殿内,几位重臣悉数在列,民部尚书唐俭将一份厚厚的文书档案呈递给李承乾,恭声道:“岭南一带多山多水缺少良田,自古以来便是蛮荒烟瘴之地,虽然自魏晋以来北方人口迁徙繁多、几处大城人烟繁密,但限于地形劣势始终未能有更好之发展,老臣奏请增设广州市舶司,以此繁荣岭南之商贸。此为广州一地
之水土舆情、商贸往来,请陛下酌情考量、予以恩准。”
内侍接过文书,双手呈递于御案之上。李承乾信手翻了翻,这份文书档案厚达几十页,皆是岭南尤其是广州之基础舆情,显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看完的,而是否增设广州市舶司也不可能一日之间
做出决断。
毕竟岭南实际上是冯盎的地盘,中枢不可能越过冯盎直接增设一个机构……
更何况增设市舶司看似是增加广州一地的商税收入,实则直接动摇冯盎在岭南全境的统治根基。刘洎对此表示支持:“正如莒国公所言,岭南自古乃烟瘴蛮荒之地,魏晋以来多有北人南迁、充入其中,多年来这些人早已形成宗族、部落为基本的政治态势
,若不能改变岭南的权力结构,迟早是个祸患。”根基深厚的土著大族乃冯盎的统治根基,使其素有‘南天王’之称,朝廷政令在其地不得通行,上上下下唯冯盎之命是从,行政区划虽归属大唐帝国岭南道,
实则冯盎划地而治、国中之国,朝廷任职的官员之能困居于南海县内,政令不得出城。
虽然冯盎自大唐立国以来表现出了足够的忠诚,没有一丝一毫割地自据之野心,可其坐拥数万大军、统治数百里之地,实在是中枢的心腹大患。
如何撬动冯家在岭南的统治却又不至于逼迫冯盎造反?
商业行为是一个绝佳的办法。
李承乾沉吟少顷,看向房俊:“越国公以为如何?”
房俊当即道:“以繁荣之商业提升当地汉人之财富、实力、地位,进而动摇以农业为基础的冯家统治,实乃可行之策,微臣完全赞同。”
刘洎、唐俭欣然颔首,虽然彼此因为利益时常对立,但房俊能够在国家战略之上抛弃自身利益顾全大局,这一点堪称名臣之典范。不过房俊顿了一顿,而后续道:“增设广州市舶司对于促进岭南商贸有着立竿见影之作用,冯盎盘踞岭南久矣,焉能看不清其中之利弊?以他威震岭南之作风
势必不会坐以待毙,恐怕市舶司设立之后受其阻挠、威胁,所以微臣提议再于珠江口设立一处水师提督府,调派一支水师维护商贸往来,如此则再无后顾之忧。”
刘洎、唐俭齐齐抹了把脸,好吧,刚才的话收回,屁的名臣之典范,归根究底这厮还是为了军方的利益见缝插针、无所不用其极……岭南一地之所以古往今来大多时候都游离于王朝中枢之外,盖因其处于“五岭之南”在地势上与中原隔绝交通,中原很难派遣大军征讨,只要岭南名义上归顺
中枢便听之任之,任凭岭南土著划地而治。
所以水路乃是发展岭南商业唯一的途径,广州市舶司一旦设立,会马上垄断整个岭南的商贸。
而水师在珠江口设立提督府,即可紧扼整个岭南之商贸运输,到时候市舶司也要仰其鼻息……刘洎反驳道:“设立市舶司乃是发展岭南之商业,名正言顺,纵然冯盎再多不满也只能隐忍。可若是设立水师提督府便涉及军事,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
睡?冯盎怕是要强烈反对,进而导致整个岭南地区动荡不休。”房俊不以为然:“水师提督府顾名思义乃是维护水上航线之安全,整个大唐领海皆在水师全责之内,冯盎凭什么反对?再者,他在陆地称王称霸,但是在大海之上却全无实力,纵然反对也不会影响大局。反之,若是没有一支常驻广州的水师舰队保驾护航,遍及南海的海盗就能将所有的海贸摧毁,所谓的市舶司用不了两年就得倒台,中书令千万不要因小失大。”
第一千七百二二章 偷鸡不成
所有文官对此都非常郁闷,水师太过强大了,不仅其权责囊括所有大唐领海,其势力更是横行天下,无论任何政令只要涉及大海就绕不过水师、绕不过房俊,若
无房俊之允准,大海就是文官的禁地,一道政令也不可能施行。眼瞅着自己这边筹谋多日拿出的策略可以将岭南逐步收归中枢管辖,结果房俊横插一杠便将胜利果实攫取过去,在场所有文官都好似嘴里被塞了一把黄连,
又苦又涩……
却也无可奈何。
毕竟水师只能在水面上称王称霸,总不能上岸吧?
而只需撬动冯家的统治根基,其势力将会沸汤泼雪一般迅速消融,空下来的巨大利益空间足矣让文官吃到撑,至于海面上的利益就让水师分润一些吧……
……李承乾目前致力于“平衡”,这是他从太宗皇帝那里学来的为君之道,无论庙堂还是地方都要处于“平衡”之状态才能让各方不得不依仗于君王去压制对方,如
此君权才能得以彰显,否则一家独大将会直接挑战君权,这是万万不可出现的状况。隋炀帝当年便是丧失了对于地方平衡之掌控,不得不借助于东征高句丽来削弱各方势力、希望重新达到文帝时期之权力平衡状态,最终却因为关陇门阀之背
刺、江南士族之离弃而根基倾颓、帝国崩塌……
前车之鉴,不可不慎。
“既然诸位爱卿都同意设立广州市舶司,不知何人能胜任提举一职?”
“陛下明鉴,民部郎中苏良嗣或可胜任。”
“苏良嗣?”
唐俭道:“此子出身武功苏氏,乃皇后族弟,其父巴州刺史苏世长……少年老成、才华卓越,可堪大任。”
李承乾点点头:“既然是莒国公推荐,想来定有过人之处,不过还需经由吏部铨叙之后才能履任。”
皇帝自然可以任免此等五品官员,不过按规矩是要吏部提请、皇帝任命的,他不打算在这点小事上坏规矩。
唐俭颔首:“正该如此。”房俊道:“微臣举荐万年县令来济,此人出身名门、才干卓绝,且心思细腻、行事谨慎,此番协助微臣处置长安城内事务很是得力,当外放予以栽培,他日定
成帝国柱石。”
“来济吗?朕对此人也颇为看好,附郭京城却能做到游刃有馀,才能确实不凡,可。”
市舶司提举一般为两人,所以多举荐几个人也没错。况且房俊“识人之明”早已享誉朝野,经他简拔、提携之人各个成才,李承乾也希望帝国多几个有能力、有才华、有干劲的青年官员,否则各个都如同贞观勋
贵那般好逸恶劳、耽于享乐,则国将不国。
刘洎没想到房俊居然还要在市舶司提举插一手,难道默契不是市舶司归我、水师提督府归你吗?
可陛下已经发话,他不能直接反驳,遂偷偷碰了唐俭一下。唐俭心领神会,忙道:“来济未然颇有才能,可万年乃是京畿重地,县令已然是五品,若将来济远调广州依旧任职五品,难免有苛责之嫌,况且若是来济远赴
广州又有谁来继任万年县令一职?”
他与房家父子交情甚笃,可现在不是论交情的时候,文武双方天然利益相悖,他必须站在己身利益这一边。
房俊早有腹稿,应对道:“礼部员外郎李安期如何?”
刘洎被噎了一下。李安期之父乃当世大儒李百药,前隋之时辅佐太子杨勇,入唐之后又一度为李承乾之太子右庶子,为人耿直常直言犯谏,贞观五年之后便幽居府邸潜心著作
,士林之中声望卓著、俯仰之间桃李芬芳,四海名流、莫不宗仰。
今日朝堂之上诸多官员,或多或少都受过李百药之教会、或远或近都与其有些瓜葛。
李安期本人机智精敏、才学精深,性情沉稳、人缘极佳,风评极好。
如果刘洎此刻反驳李安期继任万年县令之职,朝堂上下那些受过李百药恩惠的官员们将会群起弹劾,刘洎的官声必然遭受致命打击……
刘洎瞅了一眼唐俭,然而这回唐俭却闭口不言,不肯充当他的马前卒了。
论亲厚,唐俭与李百药可比跟他亲近多了……
“李安期……不错。”
刘洎只能捏着鼻子忍下,心里很是郁闷。原本增设广本增设广州市舶司乃是中书省这些时日集思广益想出的办法,除去向陛下陈情的那些理由之外也想趁机拉拢、提携一批人,孰料不仅使得军方凭空多出一
个广州提督府,就连市舶司提举也丢了一半,最关键李安期虽然属于文官一系,但得了万年县令却并不会感激他这个中书令半分。
自己殚精竭虑辛辛苦苦,却好似给房俊做了嫁衣……
……自武德殿出来,由承天门出口,刘洎瞥了一眼同行的唐俭,略有不满:“莒国公先前为何不驳回房俊的言语?我是中书令不好御前与其争执,莒国公却是无妨
”唐俭苦笑一声,低声道:“我知中书令乃是为文官谋福祉,可李安期毕竟不同旁人,李百药已然缠绵病榻半年多,药石无效、回天乏术,或下明日便能传来薨
逝之消息,此等情形之下你让我如何反对李安期继任万年县令?于情于理,无可辩驳啊。”
刘洎愣了一下,李百药府上素来闭门谢客,除去唐俭这样的老友时而前去拜访之外,外人很难进门,对其家中变故一概不知。他也明白过来,唐俭这番话不仅是说他不忍在李百药弥留之际阻拦其子上进之路,而透露出来的另外一层意思,则是既然李百药已经药石无效、回天乏术,
那么李安期这个万年县令继任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唐有丁忧制度。自古以来历朝历代也推崇以孝治天下,进而衍生出丁忧制度,到了隋唐时期丁忧制度已经很完备。规定官员在遭逢父母或祖父母丧事之后必须丁忧离职,回
家守丧二十七个月,期间不得参与任何公务活动。不仅如此,“诸闻父母若夫之丧……丧制未终,释服从吉徒三年”,如果守丧期间脱下丧服而穿上吉服,是谓“释服从吉”。“释服从吉”就标志着提前结束守丧
,这种非礼不孝的行为严重违背了主流道德观,因此处以徒刑三年的重罚。
诸般规定极为繁琐细致,一旦有所触犯,则仕途生涯基本终止。当然,“忠孝难以两全”,当尽忠王事与自身孝道相悖之时,为免重要官职因为丁忧而出现混乱便有了“夺情”之规定,一些担任朝廷重要职位的官员在遭遇“
丁忧”之时会由皇帝提别批准其在处置完丧事之后继续履任。
可区区一个万年县令算什么重要职位?皇帝也不可能为这样一个五品官员“夺情”……
刘洎笑着摇摇头,拱手与唐俭道别,看着对方登车之后吁了一口气,但凡能在官场上混得长久的都不简单,越来越妖……
*****
御书房内,内侍将几样精致的小菜、两碗白米粥、一小壶黄酒摆在靠窗的矮几上,两张矮几的菜式一模一样,李承乾与房俊相对席地而坐,一同用膳。
黄酒只有三四两,晌午时候不能贪杯以免影响下午公务,饭菜都吃得干干净净。
带到内侍收走碗碟、沏上茶水,李承乾端着茶杯呷了一口,笑道:“二郎素来聪慧,这回却被刘思道给诳了一回。”
大抵是甚少见到房俊吃瘪,现在被刘洎耍了一回,让他很是开心。
房俊不解:“陛下此言何意?”
李承乾道:“前两日礼部送来一个折子,意思大抵是李百药已经缠绵病榻多时,现已陷入昏迷人事不知,药石无效、时日无多,奏请提前给其拟定谥号。”
房俊愣了一下,叹气道:“李百药当世大儒、天下之师,博学多才、性情耿直,吾辈之楷模,如此仙逝实乃帝国莫大之损失。”明清以前,但凡可称之为“大儒”者,基本可以与“质朴少欲、笃志于学”、“通则一天下,穷则独立贵名,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跖之世不能污”,基本都是
当世楷模、人品保证。
李百药“大儒”之名更是实至名归,如此人物薨逝,于儒家、于帝国、于天下皆可为损失。李承乾奇道:“二郎只是感慨惋惜李百药即将辞世,却毫不在意被刘思道诳了一会?一旦李百药薨逝,李安期势必要归家丁忧,这个万年县令便又落入刘思道
手中。”“区区一个万年县令,与大儒薨逝相比何足道哉?况且微臣之所以举荐李安期并非意欲掌控万年县令,单纯只是不满刘洎而已,此人才干卓越、心思敏捷,朝堂之上鲜有与之比肩者。只不过心胸狭隘、格局不够,或可为一部堂、却不可为国之宰辅,太宗皇帝当年只将其带在身边充当秘书却不准其置身朝堂,可见是识
人之明。”李承乾笑容黯淡下来,太宗皇帝有识人之明,孤儿不准刘洎置身朝堂,朕将他推上宰辅之位岂不是正好相反,识人不明、糊涂昏聩?
第一千七百二三章 猜疑之心
看着李承乾黯淡下去的笑容,房俊微微蹙眉,没有顾忌君臣之别,坦然道:“陛下从何时起变得如此心胸狭隘、敏感多疑?您是帝国之主、九五至尊,可您同样
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会有喜怒哀乐,也会有对有错对则自勉、错则改过,何以不能忍受臣子犯颜直谏、直斥其非?太宗皇帝可不会这样。”
不过是说你任用刘洎为宰相并不合适而已,这就不高兴甩脸子?
事事都对标太宗皇帝,将太宗皇帝当做标榜有样学样,可为何就不肯学一学太宗皇帝的胸襟如海、大气堂皇?李承乾面色冷落幽幽叹了口气,剖白心迹:“换了旁人,我不会回答,但既然是二郎你我便直言不讳了。你知道当初太宗皇帝几度欲将我废黜,最终虽然坐上皇位可心里却始终有一根刺,我要证明太宗皇帝当初的想法是错误的,我能够做好大唐皇帝!可做皇帝哪有那么容易?我不过是中人之姿,比不得太宗皇帝天资
绝顶,虽然一直在努力却发觉有些时候越努力错的越多……我不是听不得你劝谏的话语,而是羞愧于自己能力不足。”
房俊的语气也软下来,一个皇帝能够当面说出这种话承认自己不称职,很不容易了。“陛下当知晓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每个人都有其所擅长之领域,而太宗皇帝恰好就最擅长当皇帝。你看他平素绝不会琢磨如何去做好一个皇帝,因为所想、所为、所做就是一个好皇帝的标杆,此等天赋,古往今来不知凡几之帝王有几人可比?战阵之上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乃最愚蠢之行为,任何时候皆是如此,陛下
之优点在于宽厚、在于仁慈,这一点同样古之帝王少有人及,陛下当不必妄自菲薄。”他发现李承乾的心理素质极差,这种人只能鼓励、不能叱责,越是用“恨铁不成钢”的态度去对待,就越是使其走进死胡同,非但不会激起其不服输的韧性,
反而容易将其意志击溃。
有些人压力越大、反担越大、成就也就越大,而李承乾恰好相反,一旦压力难以承受就将彻底崩溃、破罐子破摔……李承乾揉了揉脸,苦笑道:“我读过的书不说浩如烟海也堆积如山,岂能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但道理虽明,想要做到却难,给我一点时间,我也在努力寻找自
己的定位。”
房俊颔首:“太宗皇帝乃千古一帝,古往今来帝王之标杆,要向太宗皇帝学习,却不必成为太宗皇帝。”
李二陛下之成就或许距离真正的“千古一帝”差着少许,可也已经臻达帝王之巅峰,岂是谁想学就能学的?
这就譬如一个天赋平庸的学生去对标一位十四五岁考入中科大少年班的学习天才,纯粹找虐……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显然李承乾既不“智”、亦不“明”……
*****
李承乾跪坐在窗前慢慢饮茶,夕阳余晖斜斜透入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几乎布满了御书房内的地板……
自房俊走后,李承乾便保持这个姿势,不曾挪动分毫。
门外脚步声响内侍奏禀:“陛下,李大统领觐见。”
“嗯”
李承乾仅只是嗯了一声,内侍赶紧退出。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自登上皇位之后诸般威严加持,使他愈发神威难测……
“末将觐见陛下。”
李君羡一身甲胄入内,单膝跪地施礼。
“平身。”
“谢陛下。”
待到李君羡起身李承乾遂问道:“那件事查得如何,可有结果?”李君羡面有愧色:“陛下明鉴,当时情况极其混乱,并不曾有人关注到李景淑之状况,经末将调查甚至不止韦叔夏一人与倒地的李景淑有过肢体接触,而李景
淑之所以摔倒也非是一人所为……可到底是谁将李景淑致死,却毫无头绪。末将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
李承乾背对着窗户闭口不言,余晖从他背后照来使得他的面容笼罩在阴影之中,面部神情看不真切,一双眼睛却灼灼闪亮,一股阴郁至极的气息弥漫而出。
李君羡:“……”
偷偷咽了一口唾沫,心底腹诽,陛下不仅威严越来越重,也似乎越来越阴森……
良久,当李君羡已经冒冷汗的时候,李承乾终于开口。
“这件事至关重要,一定要查出李景淑的真正死因以及元凶,希望将军不要懈怠,追查到底,给朕一个答案。”“冲击京兆府”分明只是一场政治事件,是因为京兆府抄没藏匿于佛道两派之良田而引发,这原本在计划的控制范围之内,由此使得李神符的小团体发生内乱
、离心离德,然而李景淑之死却将这次事件的后果无限放大,几乎到了宗室与京兆韦氏火并之地步。
一旦这两大势力火并,宗室内部那个以李神符为核心的利益团体会产生巨大的凝聚力,一致对外对抗韦家,这与李承乾的初衷相违背。
一般来说,谁受益最大、谁的嫌疑也就最大,所以李神符极有可能是幕后真凶。
然而朝堂相争波诡云翳,都是当世人杰岂能做出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事?
当然,有人陷害李神符的可能性也不小。
李君羡一阵心惊肉跳,这件事很明显背后有人主使,敢用一个君王世子的性命去推动一场阴谋,必然所图甚大,一旦深挖下去搞不好就要带连出一大串……
尤为重要的是,陛下似乎意有所指?
否则何以决心一查到底?
如果当真如此,就说明陛下其实已经有所怀疑……
李君羡不敢想下去,恭声道:“陛下放心,末将定尽力而为。”
李承乾的表情隐藏在阴影里,语气幽幽:“不是尽力而为,而是一定做到。”
李君羡:“喏。”
“行了,下去办事吧。”李承乾摆摆手,而后又补充一句:“朕知道你心中顾虑,不过大可放心,朕固然比不得太宗皇帝胸襟如海却也不是那等心胸狭隘之小人,断然做不出卸磨杀驴
那等事,只要你始终效忠于朕,朕定然给你一个下场。”
李君羡再度单膝跪地,感激涕零:“陛下仁厚,末将之福气也,末将不去想将来、只着眼当下,誓死效忠陛下、效忠帝国!”他这种人就是帝王的夜壶,需要的时候不可或缺、不需要的时候万般嫌弃,所以自古以来似他这等帝王爪牙得势之时荣宠不尽、红极一时,失势之时则弃若
敝履、不屑一顾,一旦没用了便会被帝王推出去承担朝臣以及天下人之怒火——坏事都是这厮干的,与朕无关,现在朕将他杀了给大家出出气……
只不过他外露的神情很是感激涕零,心里却不以为然。类似的承诺李承乾已经给过好几次,但却没有一次让李君羡信以为真,承诺这种东西是要看谁的的,如果是威严霸气、不可一世的李二陛下,只要有一个字
李君羡都信,可对于李承乾他却要有所保留。
或许这一刻李承乾心里的确如此想,但时过境迁是否还能坚守本心?
李君羡对李承乾没信心。
自武德殿出来时已经日坠西山,偌大的太极宫内殿宇林立、宫墙高耸将最后一点光明遮挡,巨大的阴影将整座宫苑笼罩其中,充满一种阴森萧然之感。
所幸宫里的宫女、内侍已经开始将一盏盏灯笼点燃,橘黄色的光焰在宫阙内次第亮起,驱散了黑暗。李君羡一路抵达玄武门下,给守城的兵卒递上印绶令牌这才从一侧的小门出了宫城,刚刚出了城外,便见到玄武门守备王方翼带着一队骑兵正好回城走个碰
面,王方翼远远的便勒挺战马翻身下马,笑着上前拱手施礼:“原来是李将军,真巧啊,末将得了两只麂子正打算好好整治一下,要不要一起小酌两杯?”
李君羡刚刚上马,只得又再度下马,还礼笑道:“倒是真想喝两杯,只不过杂务缠身,今晚怕是要熬个通宵了,恕罪恕罪。”
看着眼前这个阳光英挺的少年将军,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一介安西军的斥候短短几年时间内成长为玄武门守备已是不易,却还能在骤登高位之后保持谦逊开朗,更是百中无一,只要房俊不倒台,这个王方翼将来的
成就最低也得是一方镇守,甚至十六卫大将军也不是不可触碰……
话说从房俊麾下走出来的将领如今皆受重用,各个都在重要职位,长安内外、关中上下、甚至边陲重地、大洋之上……不去思量也就罢了,细思极恐。王方翼一脸惋惜之色:“你我二人比邻而居,时常碰面却从不曾小酌两杯亲近亲近,实在是非常期待啊。不过公务要紧,李将军又是陛下的心腹之臣,寻常事
务必定非同凡响万万耽搁不得。”李君羡心里一动,故作无意道:“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还是李景淑之死,虽然三法司已然定罪结案但陛下觉得其中有些地方含糊其辞、不够精准,故
而命我仔细甄别一下,到底是皇命,不敢懈怠。”
“那末将可不敢耽搁您办差,您请。”
“再会!”
李君羡翻身上马,直奔“百骑司”驻地而去。王方翼看着李君羡疾驰而去的背影,眼睛微微眯起若有所思,按理说身为“百骑司”大统领办理皇帝交待的差事肯定是要保密的,何以对他一个区区玄武门守
备泄露?
难不成大帅与“冲击京兆府”以及“李景淑之死”这件案子有关?
沉吟片刻,王方翼对跟随身边的亲兵部曲警告道:“李将军之言不可有半字泄露出去!违令者军法从事!”
几个亲兵心中一凛:“喏!”
然后王方翼叫过一个心腹校尉,低声叮嘱:“将刚才李将军之言一字不差的告知大帅。”“喏。”
第一千七百二四章 政务大厅
佛道两派明争暗斗,道家虽然被高祖皇帝敕命为“国教”,但由于道家素来走“高端路线”所以在民间声势不足,而佛门则刚好相反,历经数次“灭佛”事件之后在
统治阶层的影响力每况愈下,但在民间却广纳信众、香火鼎盛,加上玄奘大师自天竺求经而回使得佛门声望暴增,两派都想要争夺“华夏第一”的名头。
出家人也好、闲云野鹤也罢,攸关道统之争自然不甘人后,“盂兰盆节”也好,道家法会也罢都是提升自身影响力的手段。盛会召开期间无以计数的商贾、游人、信徒涌入长安,导致这座当世第一雄城人满为患,刺激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也滋生了各种各样的治安问题,导致京兆
府、左右金吾卫都严阵以待,唯恐发生严重治安事件
但是再盛大的法会也终会有结束之时,连续三日之后,道家法会率先终结,来自天下各处、各个门派的道士开始陆陆续续离开终南山草楼观。
但僧道汇聚长安,并不是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因为大唐有着堪称严格的“过所制度”。
“过所”即通行证,凡到各地进行贸易或其他活动的人等都要持当地官府开具的“过所”,否则便是非法通行,要受到缉拿。这是为了保证正常的商业贸易往来,稽查行旅,防止透漏国税、逃避赋役、拐卖人口以至查清来自境外的破坏活动,来时由当地官府开具,抵达目的地后至
官府核准,返回时若无作奸犯科之事会由目的地官府重新开具,领到过所者就可以照规定的路线,从西北边疆到东南沿海,迢迢万里,通行无阻。
而在京师,“过所”之开具需要尚书省与京兆府的官员一起审核。为了便于“过所”之开具,赶紧将这些“道爷”送走以免因为迟滞行程从而引发不必要的事件,房俊拉着京兆府的官员直接在终南山下的官道旁设立临时办公地
点现场办公,提高审批效率、行政效能,堪称简易版“政务大厅”,如果较真一下,可以说是天下第一了,领先西方一千五百年有余此举自然受到道家的好评,办公期间赞誉之声不绝于耳,尤其是不少门派的道士拿着盖有京兆府大印以及房俊私印的“过所”都表示要收藏起来才行,毕竟以
往的“过所”只是京兆府和尚书省官员的印章,普天之下盖有朝廷尚书右仆射印章的“过所”怕是只有这一批
距离办公地点不远处,路边一株巨大的松树不知何朝何代栽种,如今树干粗壮需要四五人环抱,巨大的树冠浓密如冠,树下摆着一张地席、一方茶几,成玄
英一身鹤氅、道裙、莲冠,盘腿坐在茶几旁提起水壶将沸水注入茶壶,又拿起一旁一颗干燥松果丢进小火炉里,重新将水壶添满水放置火炉之上。
茶香已经氤氲开来,成玄英分茶推盏,笑着道:“越国公制炒茶之法,实在是泽被苍生,吾等实在是苦煮茶之术久矣!”煮茶之术古已有之,虽历代皆有改进,但终究还是要添加各种佐料使得茶汤层次分明、花样繁多,有的甚至添加羊油喜欢的人自是一日不可或缺,但不
喜欢的人实在是闻之欲呕,可偏偏就是最主流的饮茶之仪式,再是不喜欢也得附庸风雅。而炒茶之法则全然不同,无需添加任何佐料单纯以秘法将青叶予以炒熟,更便于携带、储存的同时保存了青叶本味,堪称无上妙品,儒释道三家都认为如此
更加贴合自身之理念,遂在天下得以推广、大行其道。
时至今日,那些叫嚣着煮茶乃古礼的老顽固们也逐渐摒弃了滋味厚重的茶汤,转而喜好追求自然真韵之炒茶房俊喝了口茶水,烈日炎炎坐于松下品茗,松涛阵阵微风徐徐,实在是惬意至极,闻言笑道:“不仅是炒茶,家中师傅最近也在研究自然酦酵之法,更能保存
茶叶之真韵,事实上任何事物都不应墨守成规而是要主动求变,或许就能在不经意间发现更美好的一面。”他指了指树荫之外排队领取“过所”的道士以及忙碌办公的京兆府、尚书省官员,对马周道:“自古以来百姓对于衙门充满敬畏,诸如阴曹好入、衙门难进、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之类的谚语童叟皆闻,更有所谓衙门好进、小鬼难缠,此乃陋习也,严重损害官府形象。如果似这般在城中设置一处官舍,于各个衙门抽调数人齐聚一堂推行一站式服务,使得百姓办事之时无需挨个衙门去跑,并且规定对于一些譬如房产过户、税赋缴纳、登记户籍等等简单的政务必须当日受理、当日完成,不仅可以大大提升官府的政务效率、方便百姓办事,更能够提升官府甚至国家之形象,使得普通百姓对国家之认可大幅增加,增强凝
聚力。”
后世“政务大厅”一经推出便高受好评、风靡大江南北,其优点自然毋庸置疑。马周乃是当下最出色的人才,说一句“人杰”亦不过分,自然看得懂这种集结办公的好处,除去简化审批流程、规范政务公开之外,最重要是便民利民、廉洁
高效。尤其是“廉洁高效”这一点,自古以来官府早就形成一套“潜规则”,办什么事要花多少钱都已经成为一定之规,“有理没钱莫进来”已成衙门常态,如果能够以
这种“一站式”服务打破这些陋习,实在是官场之上巨大的变革。
“二郎放心回去我便组织京兆府官员商议出具体的施行方法,在京兆府内予以试行,如若效果不错,则上书陛下推行天下,成为永例。”这时候的一些行政方式甚至刑事判罚除去按照一定的法律文书之外,还会“照例执行”,譬如一件离弃的案件经由判罚之后各方予以认可,那么往后此类案件
便可以“循例”,效力等同于律法。
成玄英再度斟茶,赞叹道:“此法一开,惠及万民,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贫道以茶代酒,敬二位一杯!”
面对真正为国为民之贤臣,他这位道家最杰出的人物也愿意放下矜持,表达出自己的敬佩。
马周苦笑道:“别说什么功在当代了,只怕此法一旦施行必将遭受如山阻力,不久之后本官奸佞之名定然轰传天下、人人唾骂。”若说“千里为官只为财”或许有失偏颇,但每一个人都有其本身之利益,逐利而行乃是人之本性,这种“政务大厅”一旦出现势必打破现有之诸多“默契”,损害
的是无数以此牟利之人的利益。
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可想而知会有多少人反对、多少人厌恶,弹劾诏书必将雪片一般飞上陛下的御案
成玄英看向房俊,目光深邃幽怨,似乎在责怪房俊想出这等施政方式却不肯自己用而是将马周推上风口浪尖,如此“坑人”之行为也称得上“好友”?房俊瞅了成玄英一眼,没好气道:“你个牛鼻子懂个甚!古往今来每一次变革都要经历无数的磨难与阻力,不仅要饱受攻讦有时候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你
以为这等足以名垂青史的旷世功勋是那么好立起来的?你还别觉得我害他,你问问他这件事我自己来看他干不干?”成玄英都惊呆了,他少小之时便惊才绝艳被道门誉为未来之领袖,十几岁便遍读道藏、领悟非但,继而著书立说阐述道家传承,从未曾被人喊一声“牛鼻子”
不过当他看向马周,后者马上连连摇头:“此事虽然攻讦太甚,却也是吾等官员之责任,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岂能因些许攻讦便望而却步?况且此事有我一人
去承受狂风暴雨便足矣,无需拖累越国公。”
房俊对成玄英笑道:“看看吧,我说的如何?这件事他不仅不会怪我,反而要谢谢我。”
马周喝了口茶,啧啧嘴,斜睨了房俊一眼,想了想,还是由衷的道了一句:“谢谢啊!”
如果这个理念放在一个普通官员身上,则可以连升三级。
如此政绩放在他这个京兆尹身上,基本奠定了通往宰辅之路。
此等功劳的确当得一个谢字。
房俊:“你看看!”
成玄英连连摇头:“所以官场当真黑暗,不仅需要卓越的智慧更要坚厚的脸皮,贫道这种赤子之心必然被熏染玷污,只能老老实实的做学问。”
房俊冷笑道:“素问道长于东海修行,以孩童祭祀龙王以求风调雨顺,受万民之拥戴却不知是真是假?”
马周蹙眉看去。感受到两人灼灼目光,成玄英不以为然:“此乃东海一带之陋习,起初以童男、童女各十人祭奠龙王,贫道屡屡劝说最终只以童男童女各一,虽然不敢妄言功德,但毕竟有些贡献,不知越国公为何觉得不妥?”
第一千七百二五章 处处青天
“此等残暴之行为牛鼻子为何不以为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有或没有乃天壤之别、本质之分,一与万有何区别?”
“这与残暴与否有何相干?祭祀之法古已有之,乃凡人与上天沟通之桥梁,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此左传之言也,你这儒家子弟是怎么读的先贤之著作?”
成玄英反唇相讥,觉得房俊不可理喻。房俊沉默了一下,成玄英之言有理有据,“祭祀”乃是明文规定合理合法,如今祭品虽然多为三牲,但古时候多是“人祭”,用活人做祭品去祭祀神灵更是古已
有之,并不能说成玄英的行为是错的。叹了口气无奈道:“固然古人之行为不可指摘,祭祀是礼仪完全合法,可道长将两个婴孩丢入波涛翻涌的大海之中难道就没有那么一丝半点的恻隐之心?上天
有好生之德,更何况是两个活生生的,如若丢弃如海的婴孩是你的孩子,你是否还能这般心安理得?”
一旁的马周低头喝茶、缄默不言,一个武将出身、一个化外之人,这两人谈论儒家典籍虽然不合适但无法阻止,他这个儒家子弟却不能插话。
说什么都不合适。成玄英愣忡一下,喝了口茶水,缓缓吐出一口气,叹息道:“岂能心安理得呢?只不过大海汹涌险恶、无法揣度更不可操控,所以海边之人对于神灵鬼怪之说
愈发笃信不疑,贫道心存恻隐,可那些海边人家却甘愿将孩子丢入海中给龙王充当祭品以换取风平浪静,你信是不信?”
房俊默然。
人类越是面对无法对抗的危险就越是密信,这是天性,即便后世科学昌明的年代海边人也相比内陆人更为密信一些,何况是在这个年代?
他指责成玄英以活人为祭心肠歹毒,却忽略了当下之年代,事实上能够将数十人的祭品减少到只有两个,成玄英的确有资格骄傲
可这个时候他能指着以活人为祭不合理吗?
这不仅仅是有没有听他的问题,而是他已经动摇了儒家的学说、当下的社会生态,“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这是政治正确,谁反对,谁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破除迷信,任重而道远
连续多日的佛道两派法会相继结束,汇聚于长安的商贾、游人、僧道也陆陆续续离去,喧嚣的长安城逐渐安静下来,不过想要恢复原状却殊为不易。
暴增的人口带来无以计数的生活垃圾,长安、万年两县的官吏驱使衙役雇佣民夫将长安城内的垃圾运往城外、扫净街道,再将城外的垃圾集中掩埋。
当然无尽的麻烦之外,还有暴涨的财富。佛道两派举办盛大法会靡费甚巨,这些钱涌入诸多行业,加上慕名而来的游人也带来巨大的旅游收入,餐饮、住宿、衣物等等行业的利润甚至是往年一年之
所得。位于晋昌坊西南隅的“徐记粥铺”因为毗邻大慈恩寺,在这一次“盂兰盆节”期间接待了无以计数的旅人、商贾在此食用早膳,一筐一筐的铜钱无处放置甚至不
得不在后院挖了一个深坑予以掩埋
待到法会结束,生意归于平静,老板徐四福两口子才空出手将埋起来的铜钱再挖起来。
傍晚歇业之后,两口子躲在卧房里两堆成小山一样的铜钱用抹布一枚一枚清理干净,然后一枚一枚数着用麻绳串起来,乐得见牙不见眼
“这几日累坏我了,整天煮粥、腌菜腰都直不起好似断掉一样,若是继续一些时日怕是熬不过。”
徐四福数钱的空档锤了锤老腰,一脸唏嘘。
他家店铺只经营早膳,然而每天从天不亮的时候一直到下午都在卖早膳,铁人也受不了
老婆王二娣哼了一声,白他一眼:“腰不行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何必寻这样一个借口?话说这种日子若是常年都有,就算当真把腰累断了也值啊!”
忽略老婆子言语之中的不满,徐四福嘿嘿笑道:“可不是?这几日便攥了以往一年的钱,再累也乐在其中啊!”
然后又道:“大家都说当今陛下比不得太宗皇帝,可为啥我却觉得自从当今陛下登基之后这日子越来越好?”
王二娣白了他一眼,警告道:“这等话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能说的?快闭嘴吧,莫遭祸!”
见当家的赶紧闭嘴,又道:“唉,听说隔壁刘家打算举家搬迁去华亭镇?”“他家刘二不知走了什么门路寻了一个船员的活计,据说跑一趟船的收益顶上在家侍弄十亩地,只不过距离长安太远,想要这个活计只能全家搬去华亭镇
怎么,你也想去吧?”“去个屁!海面上危险大着呢,给再多钱也得有命花才行,刘二那厮整日里鬼心思多不肯老老实实种地,咱家岂能一样?守着这个铺子子孙三代饿不死,何必
背井离乡跑去海上搏命。”
“说的也是那你问这个做啥?”
“他家搬走了,那房子是不是要发卖?”
“那是自然,不然还能往外租啊?长安距离华亭镇几千里远,每年回来收的租子怕还不够路费你该不是想买他家房子吧?”王二娣点点头,小声道:“孩儿长大了明年就娶亲,与其都窝在这两间房里何必将刘二家的房子买了?到时候成亲了住的也宽敞一些,又不远还能给我帮把手
,多好。”
徐四福想了想,以往是不敢有此奢望的,前些年生了一场大病将田地都典卖一空,这两年只能守着这间铺子维持温饱,何曾敢想买房置业?
但现在看着堆了一地的铜钱,豪气顿生。
当即起身:“我去寻里正,让他去刘二家问问。”
“晚饭还没吃呢,去坊门内的肉铺买上一斤熟肉、沽一壶酒,与里正好好喝几杯,事情就好办了。”
“晓得。”
翌日清晨,里正去刘二家一趟,事情很快办妥。
刘二家举家搬迁华亭镇急于将房子出手,价格不高,徐四福家喜欢房子相邻怕被别人插手,两家又知根知底,经由里正从中牵线一拍即合
当天就前往万年县衙过户。房产过户不是一件小事,不仅要界定四邻、验看无误,签署契约、厘定税款,还因为刘二是举家搬迁华亭镇还需办理“过所”,且必须先将“过所”办下来才能
房屋过户,否则万一有什么缘故导致“过所”办不下来却先将房屋过户,那就无家可归了
手续不少,要跑好几个衙门、好几处值房,不仅耗时耗力,还需要准备一些“赏钱”应付那些衙门里的小鬼
“去什么县衙啊?你两家这点事在新衙门就办了,无需到处跑。”
里正带着两家人去往东市北门外的一处新衙门。
到了地方,见到门外排队的熙熙攘攘几十人,徐、刘两家人忍不住抱怨:“这么多人得排到什么时候?早说去县衙办了。”往常百姓最不耐烦去县衙办事,一点小事往往就得折腾一天,官吏们冷着脸满是不耐烦,敲敲打打话里话外说要一些“好处”,这里排队这么多人,今天怕是
办不上事。里正不耐烦道:“一个两个就知道盯着自家,没事的时候也多出来走一走、看一看,这是京兆府牵头设置的新衙门,叫什么一站式办公,很多个衙门抽调官
吏,似你两家这点小事在这里就办完了,何必到处跑费时费力?”
两家人不懂什么“一站式”,心里不以为然,常年养成的习惯与见识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的,但摄于里正之权威不敢说话。
排队的时候一个身穿青色圆领袍衫的年轻官员走过来。这官员二十岁左右,面白无须,身上官袍是由有暗花的细麻布制成,领、袖、襟加缘边,在衫的下摆近膝盖处加一道横襕,这种衣裳称为“襕衫”,是最普通
的官袍。
到了近前,年轻官员拱手施礼,还未说话,里正与徐、刘两家人都赶紧还礼。
“本官监察御史孙处约,在此监察新衙门之施政举措,诸位可是要入内办事?”
“正事。”
里正与徐、刘两人战战兢兢,监察御史虽然品阶不高,但是相当清贵,不仅可以论议朝政、弹劾重臣甚至可以直接上书陛下,各个都是英姿挺拔一身正气。
“那就去办吧,如果官吏有任何推诿、搪塞、拖延、甚至索贿等等事由,皆可到我这里来检举揭发,本官秉公执法、严惩不贷!”
“啊好好好。”
里正与两家人都有些懵。
推委、搪塞、拖延、索贿这不是很正常么?
哪个官吏办事不这样?
这也能检举?
眼瞅着那叫孙处约的年轻御史又转去旁人那边还是这一套说辞,两家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都觉得好像现在的确与以往不一样了。如果当真官吏办事不得推诿、搪塞、索贿那岂不是处处都是青天?
第一千七百二六章 官僚体系
出乎两人家预料,本以为今日根本来不及办事,但前边的队列却迅速减少,新衙门的办事速度居然很快
不到晌午,便轮到两个人办事。进到衙门里,发现原本的正堂被隔开成一个一个隔间,每一个隔间都设置了一个“窗口”,“窗口”上显眼的位置写着诸如“民曹”“兵曹”等等字样,一个挨着一
个,让人很容易找到办理事务的地方。
首先要办理刘二的“过所”,这个“窗口”在最里边,由京兆府、尚书省抽调的吏员办公。里正带着刘二全家来到“窗口”前,说明了具体事由并且附上他自己签名具保的文书,“窗口”内的吏员简单的询问了一些基本情况以及刘二全家前往华亭镇的
理由,很快开具了“过所”,并且落上京兆府以及尚书省的印鉴。
一张张崭新的“过所”拿在手里,刘二全家都有些愣忡,这么快的嘛
然后又开始办理房屋过户、税赋缴纳不到半个时辰,所有事项办理完毕,期间办事的吏员虽然称不上“含笑相对”但也绝对“和蔼可亲”,不仅没有各种各样的刁难、拖延更没有以往随处可见隐晦
或者明目张胆的“索贿”,办事效率极高。
出了新衙门,里正忍不住感叹:“如若往后皆如此,那可真是造福天下了。”
徐四福连连点头:“马府尹公正廉明、天下楷模!”
初一朝会之上,沸反盈天。“你马周邀名卖直、赞誉天下,实则却是在窃据权柄,偌大京兆府被你搞出这么一个一站式办公从而将所有权力揽于一手,言出法随无人有所异议,你想干
什么?”
“自古以来官员办事皆是如此,不如此何以彰显官府、朝廷之威严?你现在这么一搞,朝廷法令在百姓眼中再无秘密,则权威尽丧矣!”“官员也就罢了,好歹有朝廷俸禄供养,可那些胥吏却全指望着那些规则之内默许的收入养家,如今政务尽归于劳什子的大厅,目光灼灼之下所有规则烟消瓦解,胥吏们不敢索取一分一文,长此以往何以养家?没有了这些胥吏难不成让官员们下去跑腿办事?如此一来势必增加官员数量,可朝廷如何承担愈发繁重的
俸禄支出?”
“此祸国殃民之策马周其心可诛!”
不出意外,京兆府试行“一站式”办公大厅招致朝堂之上一片反对,对马周的各种攻讦不绝于耳、弹劾奏章雪片一般飞入李承乾御案之上。各种各样的质疑、谩骂都有,其中最为严重的指责有两条,其一这种“一站式”办公大厅之官员由马周亲自甄选抽调,于大厅之内“照章办事”,导致原本各部
门之主官形同虚设,马周有揽权之嫌。
其二则是此举使得衙门里世代传承的胥吏没有了“索贿”之权,长此以往必将使得整个胥吏体系彻底崩溃
面对各种指责、诘难、谩骂,马周抱着芴板面沉似水、一言不发,身处惊涛骇浪之中却巍然不动。
李承乾在朝堂上骂了好一会儿才摆摆手予以制止,好整以暇的看着马周,问道:“马府尹有何话说?”马周躬身施礼,直起身后愈发显得腰背挺直、刚正不阿:“遥想太宗皇帝在时武忠文谏、众正盈朝,帝国虽然艰难困苦举步维艰但上下一心披肝沥胆,终使大
唐傲然于世界之巅,群雄慑服!然而时至今日才过了多久?朝堂之上便充斥着卑劣小人,整日里不思进取、耽于政务,颠倒黑白、蝇营狗苟,吾耻与之为伍!”一句话,刚才那些义愤填膺、直斥其非的大臣们脸都黑了,怒火升腾就待要再次发动议论斥骂指责,好叫这个自诩“满朝奸佞我自直”的混账湮灭在怒火之中
“都闭嘴!”一声大喝将诸人沸腾的情绪打断,愈发恼怒,就待要转移火力将不知死活出言不逊之辈弹劾攻讦,然而循声望去见到说话的是房俊,便犹如被掐住脖子的鸭
子一般戛然而止。房俊站在文官第二、李勣之下,环视这些上窜下跳的大臣,慢悠悠道:“御史大夫何在?若是再有人污言秽语沸反盈天,便请即刻将其拿下治其扰乱朝堂之罪
“嗯。”刘祥道脸色不好看,纠察风仪、维系朝堂秩序是他这个御史大夫的责任,但因为事先得到过刘洎的暗示故而沉默了一会儿,打算等到攻讦一段时间之后再出
面维持秩序,却不料被房俊抢了先,凸显出他的失职
偷偷瞥了陛下一眼,见陛下并未有恼怒之色这才放下心,而后板着脸道:“都注意一下,保持风仪秩序。”
李承乾这才看向刘祥道,问道:“京兆府试行一站式大厅已有数日,御史台严密监察、追踪访问,熟知此项政策之根底,却不知对此有何意见?”
刘祥道忙道:“此事微臣责令监察御史孙处约全程跟进,不如由他来向陛下奏禀如何?”
他愿意与刘洎有些默契,但仅只是放纵官员在朝堂之上攻讦马周而已,这是为官之道。但绝对不表示他站在文官这边反对马周,这是原则。
他不是谁在朝堂的盟友,仅只是陛下的耳目。
“准。”
随着李承乾答允下来,有内侍急忙跑出太极殿,将等候在门外的孙处约带了进来。
“微臣孙处约,觐见陛下。”
“免礼,平身。”李承乾看着这个英气勃勃的年轻官员,心底升起好感,语气温和:“既然你的上官推荐你来奏禀,那就将你所见所闻所想都说一说,不要有所拘束只需客观表
达意见即可,也不用怕得罪谁,朕给你做主。”
群臣看向孙处约,知道这又是一个“简在帝心”的年轻官员,只要不犯大错,前程不可限量。
“谢陛下!”
孙处约心潮澎湃、感激涕零,努力平复心情,这才开口将这些时日于“大厅”之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最后发表看法。“胥吏之弊,历朝历代皆有凸显,非为政者不所为,而是为节省俸禄官帑而已。然则为了节省区区俸禄官帑便任由胥吏上下其手、贪墨索贿,不仅造成百姓办
事之繁琐困难,更使得国家威严遭受严重损害,当百姓对国家丧失信任、对官府怨声载道。”“吾大唐富有四海、疆域辽阔,千古未有之煌煌盛世,岂能胥吏那样低贱之辈败坏帝国声誉?此等胥吏早已成为跗骨之蛆、癣疥之患,一个一站式办公便将
彼辈之腐朽恶臭彰显无遗。”“陛下圣明,当颁布诏令改革胥吏制度,将其彻底取缔,或收编、或辞退、或追查过往依法审判,必可令吏治清明、政务通畅,届时百姓归心、四海咸服,陛
下之圣名自当光耀千古、中外传颂。”朝堂之上那些个大臣都懵了,这一番振聋发聩的呐喊犹如洪钟大吕撞得诸人脑瓜嗡嗡作响,御史台这是从哪里网络来的人才?为了区区一个“一站式”大厅便
将整个官僚体系全部推翻重建是吧?只顾自己邀明卖直完全不顾大局是吧?
这简直就是第二个魏徵啊!刘洎已经顾不得自矜身份了,干脆站出来启奏:“陛下明鉴,此辈邀名卖直沽名钓誉只为一己之私名却罔顾朝纲大局,实在是妖言惑众其心可诛,恳请陛下将
其逐出朝堂、剥夺官身、发配边疆、永不叙用!”堂堂中书令在朝堂之上当着一众文武大臣说出这等重话,放在平时几乎判定了孙处约的下场,即便是皇帝也不可能驳回刘洎的言论,毕竟宰辅的体面远远重
于区区一个监察御史的前程。
御座上的李承乾沉吟不语。房俊再度站了出来,一脸正气、义正辞严:“中书令说什么胡话呢?大唐立国以来最是重视言路通畅,御史言官风闻奏事、检举不法,从来都不曾因言获罪,
中书令这是打算倒行逆施、祸乱纲常吗?”刘洎气得满脸通红,怒斥道:“休要血口喷人!这是阻塞言路的问题吗?是孙处约要搅乱帝国官僚体系,他要将大唐万世不拔之基业彻底毁掉!汝等只顾着眼
前这么一点功绩,听着百姓的几句吹捧,却浑然忘记立场与原则,如此祸国殃民之辈,人神共诛之!”
胥吏是不需国家发放俸禄的,但他们却又世代承袭铁打的胥吏、流水的官员,谁当主官无所谓,但若是没有了那些胥吏官府的行政执行力度就将大大下降。
而胥吏又不仅仅是胥吏自身的问题,这是一套自下而上的官场规则,正因为有了污泥一样的胥吏,官员们才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现在矛头直指胥吏,意欲一刀斩断,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们怎么办?
自己去办理那些蹩脚磨牙的杂务吗?
自己舍下脸皮去跟事主索贿吗?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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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七百二七章 利益之争
作为中书令、当朝宰辅、事实上的文官之首,刘洎天然代表着整个大唐的官僚体系,遇到这种不管不顾意欲将整个体系摧毁的官员,他岂能不惊不怒?
不管心里怎么想,他必须表现出破釜沉舟的姿态让陛下投鼠忌器,否则若是这件事当真推行天下,那他这个中书令就将失去所有文官的支持,纵然陛下不将他撤职,也是名存实亡。
他转头看向李承乾,见御案之后的李承乾缄默不言,顿时心中一凉,摘下头上幞头,跪伏于地,悲泣道:“陛下明鉴,古之变法不仅要思量新政是否合理,更重要的是否符合时宜,若不合时宜纵然再好的新政也会陡增混乱,甚至动摇国之根基。微臣伏请陛下对这项政策予以审核讨论,暂且于京兆府一府之地试行,万万不可贸然推行于天下。”
看得出来陛下对于这桩政绩已经动心了,对于一个心心念念标榜太宗的皇帝来说,墨守成规只能膛乎其后,求新求变才有可能实现超越。
如果继续死力阻挡这项政策施行,很容易激怒陛下从而导致敕令颁布施行。
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这项政策局限于京兆府试行,给天下官员一个缓冲的时间,这已经是他这个文官领袖所能争取的最好条件……
果然,李承乾略微思量一下便颔首应允:“中书令之言老成谋国、十分妥当,任何政策都不应因为一时之利而贸然施行,就在京兆府下辖予以试行,期间予以检验利弊得失、利则推广、弊则改进。”
文官们的心都沉了下去,即便发现弊端也只是予以改进而非废止,足以见得陛下态度之坚定,看起来这项政策即将成为永例了。
大家又忍不住看向站得笔直面容刚毅的马周,各种羡慕嫉妒恨,虽然这项政策几乎得罪了全天下的官员、胥吏,但仅只是名垂青史这一项便足矣让人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李承乾又续道:“孙处约刚正不阿、才能卓著,可为侍御史,协助京兆府监察‘一站式’办公之施行,若有违法违例、横加阻挠之事,可上书御书房直言利弊得失。”
群臣哗然,看向孙处约的目光满是艳羡,这小子一飞冲天啊,居然有了直接上书御书房的资格……
孙处约激动地打摆子,勉强镇定心神,一揖及地:“微臣遵旨!”
刘祥道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很明显,陛下对他刚才置身事外纵容文官弹劾攻讦马周的行为不满了,从抬举孙处约来看,既是敲打、也是警告……
*****
书院。
刚刚从河南返回长安的许敬宗与房俊一道同进午膳。
喝了口酒,许敬宗放下酒杯,捋了一下胡须,嗟叹道:“晚了一步啊,若是早知‘一站式’办公之事,说什么也得支持马周一下,这可是足矣名垂千古的政绩!”
任谁都看得出这项政策的优点,可谓开天辟地一般将旧有的官府运行体制彻底打碎,于废墟之上重新树立起执政标杆。如此政绩注定名垂千古,马周好运气啊。
房俊夹了一口小菜,咀嚼着咽下笑道:“你这人最大的问题就是贪心,若何时能节制自己的欲望或许能更进一步,主持丈量土地已经是天大的政绩了,又何必得陇望蜀?将这件事老老实实做好,不仅功在当代、利在千秋,青史之上亦要对你有一个公正的评价。”
丈量田亩的阻力很大,一般人根本玩不转,唯有许敬宗这种有着“奸佞”本色的官员才能如鱼得水。这人贪婪、爱财、圆滑,各种缺点数之不尽,所以才不被太宗皇帝重用,但是唯有一点不可忽视,那就是才能卓越。
事情总是难以两全其美,清正之人难免处事刚硬不懂迂回,奸佞之人难免操守有失不能维持原则,相比之下“干吏”更优于“清官”……
许敬宗闻言,举杯敬酒:“吾等有机会一展抱负,皆赖越国公举世无双之谋划,这种种利国利民、垂名千古之新政皆出自您手,最终却由吾等得利得名,惭愧惭愧。”
房俊与他碰杯,淡然道:“任何事情难的不是出主意做策划,难的是具体施行,这份政绩是你理所应当享有的,不必心怀不安,况且你这种人也不可能心怀不安……惟愿你以国家人民为重,做事的时候留有几分底线,不要让我后悔举荐于你。”
“定以您马首是瞻!”
许敬宗一饮而尽。
他并不在意房俊言语之中的敲打警告,自家知自家事,自然知道自己的毛病是什么,有房俊这样一柄利剑悬在头顶让他时时刻刻警醒是件好事,否则面对那些世家门阀的钱帛美女怕是早就迷失了……
所以许敬宗觉得自己做不了带头大哥,一旦无人予以管束就会贪欲泛滥,什么事都做得出。
有房俊这样一个各方面都出类拔萃之人顶在前头出谋划策,挺好。
况且他也知道房俊只管时不时的冒出一些惊世骇俗却又行之有效的“新政”却懒得去亲手施行,正需要自己这样才干突出又可以信任之人去赴汤蹈火、披荆斩棘。
并不是谁都有资格给房俊做牛做马的。
目前来看,马周肯定是要接替刘洎的,执掌兵部的崔敦礼将来或许进位尚书右仆射,刘仁贵在其之后继续将兵部抓在手中,苏定方横行大海之上、配行径纵横大漠戈壁,而他许敬宗官拜侍中几乎铁板钉钉。
悄然之间,房俊的势力几乎横跨文武、独步朝堂。
而这些人所构成的权力架构将会支撑他将新政持续不断的进行下去。
说一句不臣之言,到时候谁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已经无关紧要,左右不过是个傀儡而已……
两人小聚一顿,都喝了点酒,餐后联袂行走在书院之中,大钟楼看一看、饭堂里瞧一瞧、观星楼走一走,便正好遇见今日前来报道的尹文操以及陪同的李敬玄。
双方偶然碰面,身份最高的房俊反而率先行礼:“原来尹观主今日履任,幸会幸会。”
对于这位于成玄英齐名的道家草楼观一派观主,他极为尊重。
尹文操赶紧还礼,神情激动、语气慨然:“越国公客气了,闻书院之名久矣,却因心存偏见一直未能亲履其地一看究竟,若非越国公抬举聘请贫道入书院教授天文学,岂能知晓天下竟有此等穷究学问之地?是贫道幸会才对!”
一旁的李敬玄笑道:“诸位有所不知,方才尹道长见到观星楼内那几架刚刚制作出来的高倍数望远镜,简直就是垂涎三尺,即便将平康坊第一名妓放在眼前怕是也不过如此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
尹文操却正色道:“李司业此言谬矣,美人如玉也不过是红粉骷髅,百十年后白骨数根黄土一抷,风华绝代也随风飘散。然则学问却不会消散,反而随着时间的推进历经一代又一代人的钻研而愈发精进,吾大唐之所以傲视群伦睥睨天下能够在一次又一次战乱之后重新繁荣起来,靠的不是什么生命君主、更不是什么名臣名将,而是那些灿若繁星的学问,种地的学问,织布的学问,打铁的学问,观星的学问……华夏将这些学问代代传承,只要有一块土地就能发展出灿烂的文明。”
除去房俊之外,其余几人目瞪口呆。
严格说来这话略有些“大不敬”,有贬低君王之嫌疑。
不过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大不了,似乎自太宗驾崩、今上登基,君王的权威早已大不如前,天下人对于太宗又敬又畏,对于今上却不敬也不畏,一半句出格的话私底下说一说也无妨……
房俊有些震惊:“尹道长学识渊深、见识广博,佩服佩服。”
在这样一个时代能够有这样的认知堪称惊才绝艳了,民智未开、科学不昌、还从未有人自人文的角度去认知天下,盛衰兴灭也只是随波逐流从不曾深究其因,“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将君王视作上天之子,自以为兴灭皆在帝王之手。
唯有认知到自身传承不息之根源,才能避免王朝兴替之灾难。
尹文操汗颜:“在越国公面前,普天之下谁敢自称一声‘学识渊深’?您开创之‘数学’‘物理’堪称独步天下,奠定华夏学识之根基,百世千世之后,声名煜煜、传承不绝,可为圣贤矣!”
房俊有一种骤得知己的感觉,亲热的拍拍尹文操肩膀,感慨道:“所以旁人根本不知吾等之所为有多么深远之意义,沧海桑田、星移斗转,人可以死、国可以亡,但吾等以毕生精力开创之学问却久远流传,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让他们踩在吾等身躯之上再接再砺、勇攀高峰。只要这些学问不灭,华夏便永不会灭。”
儒家学说固然有着各种各样的糟粕,但无可否认的是正因为有儒家学说之存在,才将华夏文明凝聚起来、形成脉络,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无有断绝。
书院现在要做的事与儒家有异曲同工之妙,两者并不相悖,而是互补。
第一千七百二八章 大国骄傲
月有圆缺、气有阴阳、物有正反,此天地之均衡也。
唯有平衡才能永存。儒家学说承载了一个民族的精神内核,护佑着这个民族走过一场又一场的劫难,然而统治者为了自己的利益将儒家学说无限拔高、将其它学说彻底踩死,终
于导致一家独大、丧失平衡。
诸多苦难因此而始。
如果尚有其它学说与儒家并驾齐驱,结局又会怎么样?
历史没有如果,谁也不能假设,所以房俊打算借助于书院进行一场实践。
当自然科学对儒家学说予以修正、用儒家学说给自然科学构架内核,华夏文明又会走向哪一个方向?
道家是华夏土生土长的教派,有着与华夏文化和谐统一的精神内核,无论是华夏文化催生了道家,亦或是道家赋予了华夏之血肉,两者相辅相成、不可分割
用一个裹着道家外衣、具有“科学”内核的学派去中和儒家的专制霸蛮,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毕竟道家才是华夏所有学派的起源
夏日的芙蓉园清风阵阵、浓荫处处,风景秀丽气候宜人,缓缓流淌的曲江水带走燥热带来清凉,最是消暑的好去处。重檐飞角的二楼窗口处,房俊与金德曼并肩而立,凭楼眺望,可见近处水塘中荷叶连连、风吹莲动碧波荡漾,塘中假山如奇峰绝壑、逸趣横生,远处曲江迢
迢、绿树环绕,有画舫行于其上、丝竹隐隐。
碧水廊桥、亭台阁苑,如在画中。
房俊欣赏着美景鼻端嗅着身边美人淡雅的香气,一只手从纤细的腰肢游走着缓缓向下:“此处别苑已经从魏王所有转至你名下,算是我送你的一份产业。”
金德曼略感惊奇:“据闻这芙蓉园乃是魏王所中意,我虽然极是喜欢,却怎好夺人所爱呢?”
房俊不以为意:“魏王中意的东西多了去,又岂在乎这一点半点?不过也的确从我这边狠狠割了一块肉去去填他那个劳什子振兴会的大坑。”
金德曼侧脸看来,目光莹莹:“我的确喜欢这里,多谢了。”
“嘿!你我之间何须这般客气?再说若果真心存感激,也不必拿一句谢谢来哄人。”
刚刚心头浮起一丝感激爱意,旋即便察觉不妥,莹白如玉的绝美脸颊泛起两朵绯红,语气急促:“不行”
话刚出口,已被摁在窗槛上,原来是没能及时提防后股之忧、更未能顾全大菊
侍女将浴桶抬到卧房,两人洗刷干净泡了个热水澡,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衫坐在窗前喝茶,茶香袅袅、微风阵阵,很是舒爽通透。白玉也似的小手执壶斟茶,盈盈如水的眼眸瞥了一下令她欲罢不能甚至自甘堕落的男人,想起刚才的疯狂犹自面红耳赤,赶紧强迫自己将思绪从那不堪的感
触中拔出来:“听闻最近市井舆论,说是渊盖苏文的后人意欲入唐被拒,转而被驱逐至倭国?”房俊喝了口茶水,哼一声道:“渊献诚也是痴人说梦,大唐岂是他想来就能来?大唐虽然广纳四海、有容乃大,却只是对世间最优秀的那一批人而言,无论文
学、武力、医药甚至乐器、舞蹈等等最出类拔萃者才能入大唐为民获得户籍,他不过区区逆贼之后,过街老鼠一般的人物,大唐要之何用?”大唐对外宣传“广纳四海”,实则表里不一,自太宗之时便对胡人入籍极为苛刻,胡汉通婚更是有着严格之规定,胡女嫁入大唐还好一些,胡人若想求娶唐女
简直千难万难,整个国家充满了种族歧视。想要入籍大唐也可以,但必须是各行业最顶尖的那一波,加入大唐之后能够为大唐做出卓越贡献,不枉大唐付出极高之待遇,如果仅只是渊献诚那等毫无能
力的愚顽之辈要之何用?
来干饭吗?虽然明知事实如此,大唐有足够的底气傲视群雄,但是金德曼对于这种不屑一顾的姿态依旧心中不爽,抿了抿嘴,道:“可将其驱逐至倭国过于残酷了,身在
异国周围虎狼环伺,怕是过不了几日就要阖族尽灭了。”房俊奇道:“做出这个决定的是唐人,更是大唐的官员,身为大唐官员只应该为大唐百姓谋福祉,渊献诚的死活与他们何干?更何况这已经算是网开一面了,
否则用不了三个月渊献诚必然被苏定方的大军彻底歼灭,不然你以为渊献诚为何接受这样的条件?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大唐放他一条生路,他应该心存感激才对。”金德曼无语:“若非隋唐两代君王皆视高句丽如眼中钉肉中刺,不惜一切代价连续发动大军征伐高句丽,渊氏一门本该尊荣富贵又如何会一败涂地犹如丧家之
犬?”“你以为隋唐两代征伐高句丽仅只是君王为了不世之伟业、将校兵卒为了升官发财吗?自高句丽诞生之日起便一直为中原王朝边境之患,与遭逢白灾便南下觅食的胡人没什么两样,边境百姓苦不堪言,起初或许只是癣疥之疾,但若不除掉迟早成为心腹大患,不趁着帝国强盛之时集中力量予以歼灭,难道等着重演一遍五胡乱华吗?同样的道理,高句丽国力不足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如果易地而处,你以为高句丽还会处处谦逊文明礼貌吗?渊盖苏文就是第一个剑指长安
的入侵者!”国与国之间没有永恒的和平、只有永恒的利益,利益促使之下可以使得原本敌对的两国成为睦邻之邦、秦晋之好,同样利益促使之下也可以使得原本同一阵
营的兄弟国家反目成仇、干戈乍起。
说到底世管是和平还是战争,都要用利益说话。
金德曼默然不语,不能反驳。
她也曾是一国之主,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而大唐的强盛足以保证祂在任何时候都占据利益链的顶端,不知多少国家、多少族群要为了祂的繁荣昌盛去自甘堕落、甘为血食,这是大国的骄傲。
沉默少顷,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看着房俊,问道:“那对于新罗之民,大唐也会如此处置吗?”
“怎么会?”握住女王陛下的纤手,房俊温言道:“新罗与高句丽不同,高句丽是战败国,其国其民皆有罪,新罗是举国内附,是大唐的睦邻友好之邦,如今新罗百姓在李
恪治下安居乐业,与唐人无异。更何况不看僧面看佛面,陛下你既然委身于我,我又岂能辜负你这番苦心?”
金德曼反手握住男人的手掌,目光莹莹,心中温暖。
虽然置身于长安城中,但是她与新罗联系的信息通道并未受到阻隔,这使得她能够实时了解新罗的态势。
自从太宗皇帝第三子李恪自请就藩履任“新罗王”,新罗之地便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罗山多地少,但雨量充沛,唐人带去了最为先进的农业技术精耕细作使得粮食产量陡然暴增,加上由海陆运去的稻米,新罗人世世代代都不曾实现的“吃饱
饭”逐渐成为现实。
因为李恪与房俊的良好关系,水师对新罗、倭国附近的航线重点打击,以往盘踞对马等岛屿的海盗为之一空,商船往来贸易繁荣,新罗日富一日。
虽然丧失了祖先传下来的王位,金氏王族也今非昔比、凋零残破,但新罗国民过上富足安稳的日子,也足以自慰了
“给我个孩子吧。”
“嗯?”
房俊一愣,诧异看去。
金德曼眸光如水,将螓首靠在男人肩头,柔声道:“我已经回不去新罗了,可大唐也不是我的家,或许在这里与我的孩子在一处生活才能找到那一份归属。”
房俊默然。
女人总是感性的曾经的女王也不例外,一个不能全部属于她的男人并不会让她心中塌实,但是孩子可以。仔细想了想,将女王陛下柔弱的娇躯抱起放在自己腿上,搂住纤细的腰肢耳鬓厮磨:“玄奘大师跋涉万里求取真经成就大道,陛下若是想要心想事成那也得靠
自己努力才行。”
金德曼粉面羞红,颤颤巍巍的自力更生。
为了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女儿家的矜持也抛在一旁
“一站式”办公在京兆府得以试行,百姓们额首称庆,官员们则有人欢喜有人忧,明明是一个绝好的政策却喜忧参半、不一而足,盖因官员们的心里其实没有
对错、只有立场。
什么是离场?
符合自己利益的就是立场。尤其是那些被断了“生计”的胥吏们更是怨声载道,私底下开始串联集结,对政务消极怠工,甚至开始有人酝酿以“罢工”作为反制,“法不责众”是一个大杀器
,如果整个京兆府的胥吏都能团结一致抵制“一站式”办公,让陛下聆听到官府架构最基层却也是最基本的声音,或许会收回成命。
侍御史孙处约整日里在京兆府上下走动、明察暗访,虽然劳累困顿但精神亢奋。
不断串联的胥吏似乎在酝酿着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旦发动有可能彻底将新政掀翻,但孙处约非但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种“运交华盖”的狂喜。
区区胥吏能成什么大事?
群龙无首就是一群废物,但凡想要做出一点成绩就必须有人牵头,而牵头这个人也必须具有足够的影响力。
只要将这个牵头之人拿下,自己这个御史的政绩就将震动朝堂一战成名,再加上“一站式”办公成功运行的功劳,再进一步不是问题。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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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七百二九章 顺差逆差
夏日的青海湖莺飞草长、碧波荡漾,天空湛蓝白云飘荡,远处雪山连绵,伏俟城拔地而起、威武雄壮。
一队队士兵自城内、城外汇聚至湖边空地上,战马嘶鸣、旌旗招展,杀气腾腾。
禄东赞坐在马车上微微眯着眼,看着眼前这些噶尔家族的战士,心头蒙着一层阴霾。远处,唐军的车队逶迤而来,长长的队列似乎沿着大路伸展到天的尽头,无以计数的马车、驼队运输着各种各样的军械、粮秣,这些都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
东西,是能够支撑起一个家族甚至一个国家的基石,如今凭白得来不费一分一文,却让他从心底里冒着寒气。
这些东西不需花钱购买,却需要用噶尔家族子弟的性命去换取。随着唐军车队抵达湖畔,噶尔家族的战士振臂欢呼,禄东赞抬起头睁开眼,远远眺望着北边连绵不绝的山脉,一座座山峰纵然在夏日依旧有着亘古不化的白
雪覆盖山头,那些崇山峻岭的背后是辽阔的高原,有吐蕃人自古以来最为英明的赞普。
这一战会赢吗?
禄东赞不知道,兵者诡道也,一个“诡”字道尽了战争之中胜负无常。
但这一战必须打。唐人不能坐视噶尔家族夹在大唐与吐蕃之间左右逢源、发展壮大,一旦地区的平衡被打破势必将大唐卷入战争,这是大唐所不愿面对的,所以他们付出军械
、粮秣用来驱使噶尔家族向着高原仰攻过去,以此消耗噶尔家族的底蕴,使得噶尔家族不得不全面倒向大唐并且重新恢复地区平衡。
夹在两个大国之间,这是噶尔家族的悲哀,却也是噶尔家族的生存之道。
最不济,噶尔家族也会获取一个举族内迁大唐的资格青海道行军大总管裴行俭骑着一匹骏马在亲兵簇拥之下疾驰而至,到了禄东赞马车前勒马站定、翻身下马,笑容灿烂、神情激昂,行走之间拱手施礼:“在下见过大相,有礼了。噶尔家族不愧是吐蕃第一世家,纵然从高原驱赶至这穷山僻壤,族中子弟依旧英气勃勃、骁勇善战,装备上大唐的军械必然如虎添翼,或许
大相贡献逻些活捉松赞干布之后也能坐上赞普的宝座。”
禄东赞挤出一个笑容,看着面前这个温文尔雅、聪明睿智的年青官员,心底无奈的叹口气。
“总管远道而来,请上车喝杯青稞酒,吃几口牦牛肉。”自己的几个儿子各个都是吐蕃人当中的人杰,堪称龙凤但是相比于眼前这个年青人却略有不如,可似裴行俭这种人在大唐不说数之不尽也并非绝无仅有,但
整个吐蕃有几人能比得上自己的儿子?
大唐太大了人口太多,总会有出类拔萃的人杰层出不穷,更有千年积累的智慧传承,非吐蕃可比。
一念及此,禄东赞又想起此前向太宗皇帝求亲失败之事,忍不住扼腕叹息。若是那次事成,大唐答允公主和亲的同时赠送农业、冶铁、医药、书画等等方面的知识,吐蕃必然可以从蛮荒之族蜕变为文明之族,继而占据高远之势俯瞰
中原。
或许那就是吐蕃自古以来最好的战略,足以逆天改命,却最终功败垂成自那以后,吐蕃蒸蒸日上的国势戛然而止甚至每况愈下,被赞普威望压下的各个部落开始离心离德,房俊一纸青稞酒酿造配方更是将吐蕃内部的对立催化至
爆发边缘。反观大唐,大海之上无敌舰队横行大洋,通过一条条航线将海外的财富迅速收割源源不断的输入国内,各种基础设施建设如火如荼,农业稳定商业繁荣,陆
地上大唐铁骑扫灭蛮胡,灭国无数未尝一败,赫赫战功威压寰宇。星移斗转、阴阳交替,天地之间是有“势”之存在的,如今的大唐“势”已成,起码称霸天下三百年,然而无数的大唐人杰却并不满足,他们前赴后继竭尽心力的去运行新政,将那些古早流传下来的弊政一项一项予以改革,誓要夯实“势”之根基,将这股“势”长长久久的延续下去不满足于三百年、五百年甚至一千年,要
让唐人之荣光绵延无尽。
裴行俭登车而上,跪坐在禄东赞面前,湖面上吹来的风撩起他的宽袍博带、衣袂飞扬,清俊的面容温文尔雅,信手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这回见大相您似乎精神不大好啊,这可不行,现如今乃是噶尔家族最为关键的时候,能否一战而定逻些城关乎噶尔家族的兴灭盛衰,唯有您这位人杰坐镇伏俟城才能稳定军心,您一人堪比十万雄师,保养好身体才能让高原上的赞普心怀恐惧,让数万噶尔家族的子弟兵精神抖擞这酒不错,与大唐之美酒截然不同
别有一种异域风味。”禄东赞对他前半截话置若罔闻,却对最后一句深有感触:“的确是好酒,就是这种酒几乎耗尽了高原之上的青稞,使得无数牧民食不果腹忍饥挨饿,当初越国
公一纸配方却掘断了吐蕃的根基,老夫悔之莫及。”
“大相此言差矣。”裴行俭又喝了一口酒,啧啧嘴,微笑着道:“吐蕃以青稞酿酒,而后高价贩卖至大唐,再从大唐以低价购买粮食运回高原这其中的差价甚至是青稞本身价
值的数倍乃至于十数倍,大唐与吐蕃之间的交易首次出现逆差,肯定是吐蕃获益更多才是,大相岂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呢?”
“逆差?”
禄东赞没在意裴行俭言语之中的嘲讽,倒是很注意这个词汇,不太懂是什么意思。裴行俭解释道:“两国贸易涉及之商品不知凡几,总体可归为出与入,出大于入,可称为顺差意味着本国之经济更为利好,财富更多,反之则称为逆差,意味着财富在外流。长久以来隋唐两代对吐蕃之贸易皆为顺差,因为吐蕃贩卖至大唐的只有马匹,其余毫无价值,而吐蕃买入之粮食、铁器、瓷器、丝绸等等却几乎掏空了赞普的库房以及各个部落的钱袋,若这种状况不予改变,吐蕃迟早穷困潦倒。正是越国公秉持大公无私之胸怀赐予吐蕃青稞酒之配方,由此使得吐
蕃在与大唐的贸易之中首次产生了顺差,使得库府充盈、财富汇聚,此等品节高尚之行为应该令吐蕃上下感恩戴德才是,大相反而心怀怨怼,当真是没道理啊。”
“是这样吗?”
即便被称作“吐蕃第一智者”,可对于此等闻所未闻之知识令禄东赞一时间有些恍惚。大唐之人材何其广泛,居然有人专门研究这等货殖买卖对于国家库府之影响,而吐蕃却好似永久停留在以物易物的原始阶段,长此以往、此消彼长,吐蕃还
拿什么去与大唐竞争?
到底是智慧绝伦之辈,仔细一琢磨,便发现其中有些谬误
“不对!”禄东赞打起精神:“以往吐蕃虽然处于逆差,但输出的是马匹与钱,吐蕃有的是马匹,多一些少一些无关紧要,钱更是没用的东西,既不能果腹更不能打仗。现在的确是顺差了,付出的看似青稞酒实则是用以酿酒的粮食,库府里多了无用的钱帛、丝绸、瓷器,可粮食之命脉却被大唐死死掐住!当真打仗的时候唯有粮
食与战马可用,那些钱帛既不能吃又不能用,这是你们大唐的阴谋啊!”虽然一直觉得吐蕃与大唐之间的贸易有些诡异,吐蕃逐渐丧失了战略主动,可其中之究竟却始终捉摸不透,因为吐蕃的确因为青稞酒的贸易越来越富有,总
不能富有反而比贫困更坏吧?现在却彻底明白其中的缘由,大唐利用青稞酒耗尽了吐蕃的粮食,给吐蕃送来钱帛丝绸瓷器,彻底掏空了吐蕃的战略资源,只要大唐愿意则随时可以掐断吐
蕃的粮食供应结局他早已料到,原本以为这只不过是房俊或者某一个人的阳谋,可现在看来却早已是大唐用以对付敌人的常规手段,无需高深之计谋,只要将这一套按部
就班的套在任何一个国家身上,最终的结局都不会有所不同。裴行俭摇摇头,一脸诚挚:“大相这是事先设立两国敌对,可吐蕃自处高原、大唐本分守成,为何非要打仗呢?只要不打仗,大唐获取美味的青稞酒、牦牛肉
,吐蕃获取无以计数的钱帛,两国各各取所取、和平共处,岂不妙哉?”
禄东赞满是皱纹的老脸菊花一般抽在一起:“可现在已经打仗了。”裴行俭摇摇头:“与吐蕃开战的是噶尔家族,不是大唐,大唐虽然强大无匹但唐人生性和平愿意与天下任意一个部族和平共处,只要不遭受挑衅或者攻击,大
唐永不会率先动用武力,这是大唐立身处世之原则。”
国虽大,好战必亡。
这是祖祖辈辈的先人用鲜血与智慧总结出来的经验,武力或可维系一段时间内的利益却非是长久之计,文化的强大与传承才是恒久强盛之根源。
似吐蕃这等骤然崛起只知抢掳掠夺的蛮胡之国,永不会明白这样的道理。
所以大唐或许灭亡,但在大唐的废墟之上一定会有下一个王朝建立,继续傲视群伦。
而吐蕃一旦覆灭便彻底烟消云散,再不复崛起之可能只要以噶尔家族钳制吐蕃且遏制之发展,大唐无需耗费巨大国力去发动一场困难百倍的战争,只需安安静静的发展下去,坐待吐蕃覆灭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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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七百三十章 不得不战
禄东赞冷眼看着面前的裴行俭,虽然心中不甘,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所谓的“吐蕃第一智者”在大唐层出不穷的人杰面前实在上不得台面,自己不过是一些小聪明
而已,而以房俊以及面前这位青年为代表的大唐人杰们却早已脱离了“聪明”的阶段上升至“智慧”的层面。
此战过后如若胜利还则罢了,自可入主逻些城掌控整个吐蕃,如若败了是时候考虑举族内附大唐子子孙孙永远脱离吐蕃人的身份成为唐人了
如果自己成为一个唐人会怎么样?
真是向往啊战马疾驰而至,论钦陵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大步来到马车近前,行走之间浑身甲叶铿锵作响,赤红的脸膛满是兴奋之色,大礼之后禀报道:“启禀父亲,唐军带
来的各种物资都已卸车清点或装入库房或就近安置。”堆积如山的粮食、一捆捆的箭矢、一箱箱的横刀、几十套甲胄、甚至还有好几箱子震天雷如此充沛之装备实在是他生平仅见,可以畅想一下勇猛的家族
武士凭借精良装备定然如虎添翼,从来都打过如此富裕之仗。
同时他也心生惊惧,唐军仅仅是支援噶尔家族便拿出如此之多、如此之精的装备,那么他们自己的装备有多好?记得贞观之初自己还是个孩童之时,父亲与赞普饮酒畅谈,曾经指着长安的方向雄心万丈,认为大唐的军队在面对吐蕃下山猛虎一般的骑兵之时不堪一击,
纵然不能入主中原饮马渭水,也大可以攻城掠地占据高原之下富饶温暖的良田。可不知从何时起,父亲与赞普每一回谈论到大唐,都是一副颓然丧气、心有余悸的模样,认为大唐的发展太过快速、实力太过强大,强硬对抗没什么好果子
吃,只能采取“和亲”这等迂回战略借助大唐来发展壮大自己,等到足够强壮之时虎踞高原,静待中原生变,届时俯冲而下定能成就不世霸业。
然而结果却是“和亲”遭拒,继而大唐对待吐蕃的态度越来越强硬,甚至将吐蕃困于高原之上得不到任何想得到的物资
裴行俭起身施礼,笑着问道:“可是论钦陵将军当面?”
“正是在下。”
“哈哈,素闻将军乃是吐蕃第一猛士,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雄壮威猛,盛名之下无虚士!”
论钦陵有些受宠若惊,谦逊道:“裴都护这般谬赞,在下愧不敢当啊。”虽然知道眼前这个相貌堂堂的唐人是敌非友,狡猾的插个尾巴就变身狐狸,可他还是有些高兴,毕竟这可是执掌安西都护府的大都护,自河西走廊以西全在
他的掌控之内,地盘甚至比整个吐蕃还大。
况且这人仪表堂堂谈笑之间令人如沐春风,实在是提不起半分厌恶之情绪裴行俭从车上下来,上前执手感叹:“看将军这般体魄便知是盖世豪雄,咱们应当多多亲近才是。听闻大相说你打算入唐?那可真是太好了,大唐就需要你这
样的人材!等这一仗打完便去长安,届时我亲自充当向导带你游历关中感受一下三秦古韵,也见识见识曲江池的杨柳、平康坊的歌姬!”
论钦陵一脸向往:“长安盛世繁华、天下之都,也不知会是何等车水马龙富贵堂皇,小国寡民若有幸能入唐成为一个唐人,纵然肝脑涂地亦绝无悔意!”裴行俭笑容不变,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拍拍论钦陵的肩膀,温言道:“战阵之上刀箭无眼一定要好好保重,我率军驻扎在大斗拔谷之外,随时可以越过祁连山
抵达伏俟城,所以将军不必有后顾之忧,只管冲锋陷阵便是。”
论钦陵脸上神情微微一僵,这话可不仅仅是宽慰他会替他守着家的意思,警告的成分更多:你若是不好好打仗,我随时可以出兵抄了你的老窝心底愠怒,面上不显:“大都护放心,此战攸关噶尔家族之生死存亡,焉敢懈怠?至于保重之言大可不必,若无显赫之功勋有何颜面入唐?要么杀进逻些城,
要么战死在这唐蕃道上,再无他途。”能否攻陷逻些城是噶尔家族的能力问题,但噶尔家族对于大唐之忠诚却无需怀疑,纵然此战失败,也希望念在无数噶尔家族子弟血洒高原的份儿上,给噶尔
家族一条退路。裴行俭闻弦歌而知雅意郑重颔首:“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竭尽全力,什么结果都可以接受。大唐乃礼仪之邦,胸怀四海,绝不会让自己的盟友流血
又流泪。”
事实上,他这个承诺是向整个噶尔家族做出。他也看出来了,如今的禄东赞在尽量消弭本身对于噶尔家族的影响力,将外事托付于长子赞悉若,内部事务则全权交托于次子论钦陵,否则现在不会是论钦
陵代替禄东赞与他说话。心中也不禁生出佩服,禄东赞本人不仅给称为“吐蕃第一智者”、执掌吐蕃大相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连生出的儿子也各个都是人中豪杰,这可实在是难
能可贵。
当然,胡人想入大唐户籍,难比登天
禄东赞脸上的神情有所舒缓,褶子都舒展开来,摆摆手道:“年青人往后的日子还长,莫要这般婆婆妈妈,老夫已经让人备好了酒宴,给裴都护接风洗尘。”
“如此,在下就却之不恭了。”“何须客气?裴都护乃大唐年青人当中最杰出之一,我这几个儿子虽然在吐蕃也算的上出类拔萃,但相比于你还是差了太大,还望你能够多给一下指教,让他
们开开眼界。”
“我与令郎一见如故,相互学习乃是应当,指教之词万不敢当。”
裴行俭亲自护送粮秣辎重至伏俟城,逗留半日之后率军返回大斗拔谷北侧。
将裴行俭送走,论钦陵询问父亲:“这一仗该怎么打?”
打肯定是要打的,大唐不允许噶尔家族占据青海湖之后低头种田、一心发展,如果噶尔家族不打逻些城,那么搞不好唐军就要直出大斗拔谷来打伏俟城。
但怎么打却有讲究。禄东赞盘腿坐在软榻上缓缓道:“逻些城那边已经来了消息,赞普知道我们与大唐眉来眼去所以有所提防,但他想不到我们敢打逻些城,更想不到大唐会支援
我们如此之多的粮秣辎重军械装备,所以这一仗要竭尽全力、快速突进,不要缠斗,只要挺进至逻些城下,这一仗就算是赢了。”论钦陵就明白了,肯定是逻些城中有人与父亲暗通款曲,只要噶尔家族的大军打到逻些城下,赞普的威望与控制力就将前所未有的虚弱,那些被他镇压的部
族就会响应噶尔家族,甚至献城投降
当然设想虽好,可由伏俟城一路仰攻逻些城谈何容易?
除此之外,之所以快速挺进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避免与光军直接对战。那是赞普的亲卫部队,兵源选拔自居于岩穴、与狼同居的戈巴部落,骁勇强悍残忍暴虐,单兵能够以一敌十、一旦成军则可以一敌百,当初赞普正是带着这
支部队一路平推覆灭象雄一统高原,残暴嗜血战力无双,噶尔家族的子弟不能葬送在这支军队手里。
“父亲放心,我知道怎么做。赞普固然是吐蕃第一强者,可我也未尝一败,定要为噶尔家族打下一个百年盛世!”
面对强敌论钦陵没有气馁颓丧,反而斗志迸发、信心百倍。
禄东赞点点头:“雄鹰总要在天空展翅翱翔,去吧,集结部队,明早出发。”
论钦陵五体投地施行大礼,而后起身,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背影雄健挺拔,步履坚定。禄东赞因为遭受大唐胁迫而阴霾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只要有这几个出类拔萃的儿子在,即便当下局势再是危机、即便家族前途再是未卜,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
苦难终将过去,家族终将崛起,“噶尔”之姓氏必将成为吐蕃历史上最为显赫耀目之存在。
整个伏俟城彻夜灯火通明,斥候绕城警戒严防任何人等出入以防走漏消息,粮秣辎重分批装车,马厩里的战马被喂饱,青壮子弟在家中与父母姊妹作别,战争从来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无论胜负都将皑皑白骨埋尸荒野,哀哀的哭声笼罩着伏俟城,至天明时分青壮子弟离家而出,不敢回头去看倚着门框、毡房的父
母,脚步匆匆的走出城门,汇流至那一杆绘制着弯角白羝的大旗之下。
“羝”即公羊,是吐蕃上古流传至今的神祗,以无上力量护佑高原,是吐蕃人的图腾。
论钦陵端坐战马之上,甲胄铿锵全副武装,看着千军万马在晨曦的光亮之中汇集而来,顿时胸中升起豪情万丈。
“呜呜”
号角争鸣铁器如流。论钦陵一马当先,直奔艰苦征途之上的第一个吐蕃据点,大非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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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七百三一章 迂回偷袭
大国之间很难有长时间的和平,双方的利益总是会产生冲突,或是因为领土,或是因为经济,或是因为文化纵然双方再是克制忍让,最基本的利益也一定会
受到冲击,别的都能忍,唯独利益受损不能忍。
忍无可忍之时,那就只能开战。当然开战并不意味着就是两国倾尽国力殊死一战,因为一场大规模的战争无疑又损害了彼此的利益,所以还是会克制再克制,一般都是通过局部的军事冲突
彼此称量一下,为谈判桌准备好各自的素材。
大唐与吐蕃就是如此。隋唐两代可以倾尽国力举国东征高句丽,这是因为几代帝王都认为高句丽的军事实力不能对帝国构成威胁,胜利乃囊中之物当然应该胜利却没胜利则是
另外一回事,任何评估都难免失误。
但是对于吐蕃这个帝国西南边陲的心腹大患,两朝却都在很长时间内没有发动大规模的战争,因为吐蕃独特的地理位置构筑成了一道天堑,难以逾越。直至吐蕃通过和亲得到大唐的各种资助,从农奴社会顺利向封建社会转变,而后休养生息使得自身实力得到长足发展,进而不甘于受到高原之局限还是兵锋
直至河西走廊,高宗皇帝才不得不违背“大国不宜开战”的原则派遣大军试图将吐蕃赶回高原。
于是爆发了“大非川之战”。在高句丽覆灭其国的“白袍将军”成为“军神”不过区区两年,便在大非川损兵折将大败亏输,固然此战之败有着各种各样的意外,但败就是败,自此大唐再也
不能阻挡吐蕃自高原俯冲而下,祁连山一线直面吐蕃兵锋,河西、西域、北庭皆岌岌可危
论钦陵率军自伏俟城出发,一路马不停蹄直奔青海湖南侧的大非岭,与山岭之下与其弟勃论赞刃汇合,后者早在唐军运输粮秣辎重抵达之前便离开伏俟城,
率领一队斥候沿着唐蕃古道一路侦查,摸清吐蕃在各地驻军之情况。
“赞普在大非川驻军七千人,有五千人屯驻于那录驿,统军将领刚刚换成勒布杰。”
听到勃论赞刃的汇报,论钦陵眉毛一挑:“看来赞普对咱们噶尔家族很是重视啊!”
勃论赞刃口中的勒布杰出身显赫,其兄是松赞干布帐下四贤臣
之一的赤桑杨顿,总管吐蕃财政、权柄赫赫能将其临时安排至那录驿镇守大非川足见赞普对噶尔家族与大唐之重视,且早已预料这一地区必生波折。
勃论赞刃有些焦急:“随同勒布杰一同前来大非川换防的都是他们部族之中的精锐,不可力敌啊!”论钦陵摇摇头:“大非川是伏俟城的后方,可以时刻威胁整个青海湖周边,那录驿更紧扼大非川之咽喉,就算咱们爬过雪山绕过去也会成为咱们身后的一颗钉
子,勒布杰进可以攻打伏俟城,退可以截断咱们的退路,所以必须将其彻底摧毁。况且区区一个那录驿便不敢力战,又何谈仰攻高原、攻陷逻些?”
当下拿出舆图铺在地上,勃论赞刃仔细给兄长直出吐蕃军队布防之情况。看了半晌,论钦陵拍拍兄弟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有些时候避而不战非是明智之举,迎难而上并且排除万难才能成就大事。那录驿固然是块难啃的骨头,可
只要将其啃下来,其背后整条唐蕃古道都防备松弛,可供咱们长驱直入。”在噶尔家族,长子赞悉若、次子论钦陵都是威望十足的人物,禄东赞之下便是他们两个一言九鼎、无人可以质疑,其余三个弟弟更是崇拜不已,对其奉若神
明。
勃论赞刃明知那录驿易守难攻,但见兄长胸有成竹,也不废话:“二兄下令便是,这仗怎么打?”论钦陵沉吟少顷,道:“我带领两千精锐向西绕道都兰翻阅鄂拉山,而后顺着鄂拉山南麓迂回奔袭暖泉驿,只要攻陷暖泉驿的速度足够快,就能在勒布杰反应之前从南边翻越鄂拉山,居高临下发起突袭。你率领其余部队打着我的旗号横穿大非川,吸引勒布杰的注意力,他的任务是镇守那录驿,所以肯定不会主动对你
发起攻击。咱们控制好时间,一定能前后夹击那录驿,将勒布杰摁死在那里!”青海湖之北是大非岭大非岭之北是鄂拉山,大非岭与鄂拉山之间的宽阔平地便是大非川,那录驿则位于鄂拉山北麓,背靠高山、俯瞰大非川,大非川上有任
何风吹草动都可俯冲而下,占据了有利的战略位置。而论钦陵的战略是绕道西边翻越鄂拉山,然后顺着山的另一边潜行迂回突袭另一处唐蕃古道上相对不那么重要、驻军也更少的暖泉驿,继而再从鄂拉山翻越
回来,居高临下俯冲山麓下的那录驿。
战术几个好战术但危险也很大,尤其是原本就并不处于优势的兵力再度分兵,一旦控制不好进攻时机极有可能导致被勒布杰各个击破。不过勃论赞刃对兄长无比信任,根本不会质疑,重重点头道:“绕这一圈路程不短,即便全力奔袭也需要两次翻越鄂拉山,最短也需要三日时间,况且夜晚时
候山路难行,一定要在百日里翻越,那就约定三日之后的黄昏,咱们前后夹击那录驿,将勒布杰一举击破!”
“就这么决定!”
兄弟两个商议好了战术,马上执行。勃论赞刃将自己的匕首掏出来,用布带绑在兄长腰带上,虎目含泪:“这把匕首还是我十岁之时兄长送给我的,这么多年我一直带在身上,总能够护佑我逢凶
化吉,也愿它能保护兄长旗开得胜、有惊无险。”论钦陵重重拍一下兄弟的肩膀,笑容灿烂:“若说攻陷逻些城险阻重重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可区区那录驿又如何能够阻挡我们的兄弟前进的脚步?放宽心,
勒布杰徒有其表、浪得虚名,相比他的兄长差远了。”
“兄长保重!”
“保重!”
两兄弟笑着作别,心头却皆是五味杂陈。若为了部族之生存,纵然前边万丈深壑跳下去粉身碎骨又有何妨?噶尔家族的勇士从来不怕死亡。可现在举族之青壮子弟却是在为了大唐的国家战略而不得
不去挑战盘踞高原的王,进而抛头颅洒热血,也不知这份牺牲究竟值不值得。
兄弟二人与大非岭上分兵,勃论赞刃打着兄长的旗号继续翻越大非岭直插大非川,向着鄂拉山口的那录驿挺进,论钦陵则率领两千精锐沿着山下小路一路向
东,奔出百余里之后才在水草丰盛之初向南走出大非岭山区,一头扎进鄂拉山的莽莽山林。鄂拉山相比于大非岭更为险峻,所以大唐与吐蕃的国境线虽然在大非岭、日月山一带,但吐蕃防卫国境的重兵却屯驻于鄂拉山一线,背靠大山、营地设置在
高地上,进可俯冲而下、退可据险而守,技能地域北方正面之唐军,亦能防备侧翼居于青海湖西侧的伏俟城,除非有数倍之兵力否则极难攻克。山脊矗立着一座又一座山峰,峰顶是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给这片荒凉的山岭渲染了一层神秘圣洁之色彩。山腰的积雪在初夏之时缓缓融化向着两侧流淌而
下,先是潺潺细流到了山脚处则汇聚成滔滔河水,世间所有河流之起源大抵如此。
故而山脚下植被丰茂、溪流密布、沟壑纵横,极为难行。
这两千人马虽然是噶尔家族的精锐,行走于此等艰难之路径也难如登天,若非早有准备带走熟知这一片区域的向导,怕是早已在山麓之间迷路
但也正因如此,一路潜行都未能碰上一个吐蕃人,确保了此次突袭的安全性与突然性。等到两天之后论钦陵带着部队从山岭沟壑之间钻出来,两千人马早已困顿不堪,出发之时得自于大唐的整齐装备也破败不堪,但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就马上
准备战斗,因为前方就是鄂拉山南麓的吐蕃据点暖泉。部队在山脚下略作休整,吃了干粮补充了水分又喂了马匹,论钦陵便翻身上马,手指着不远处暖泉的方向,语气极具煽动性:“那里便是暖泉,吐蕃于此设置据点实为了支援鄂拉山北麓的那录驿,以此达到彻底控制大非川的战略目的。大非川不能落入我手、那录驿不能攻陷,就永远是悬在噶尔家族头顶上的一柄刀,或许是现在、或许是将来终究会落在我们或者我们子孙的头顶!所以哪怕此地有吐蕃名将,更囤积重兵,吾等却不得不将其拔除!诸位,请随我并肩作战,用我
们的血给我们以及我们的子孙争取一片自由的领土!”
“在二郎面前,还有谁敢厚颜自称吐蕃名将?我们随着二郎去敲碎他的脑袋!”
“吐蕃欺人太甚,不给咱们活路,咱们就一路打上高原攻陷逻些城,让赞普与那些贵族排队给咱们大论跪下赔罪!”
“我们誓死追随二郎用鲜血去铸就噶尔家族的荣耀!”长途跋涉所导致的低迷士气瞬间高涨迸发,论钦陵大手一挥,一马当先当着前方的暖泉奔袭而去,两千人纷纷上马紧随其后,马蹄踩踏着大地发出滚雷一般
的轰鸣,狂飙一般冲向暖泉。
距离暖泉十余里,已经见到前方时不时出现的吐蕃斥候,显然已经发现了这一支从天而降的骑兵部队,正向城内的守军禀报。泄露行藏之后论钦陵不急不躁,反而让麾下降低马速,给战马喘息恢复体力的机会,等到已经隐隐见到暖泉那一片夯土城墙的影子,这才催动战马大呼一声,将马速提升至极限,全力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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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七百三二章 突袭暖泉
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祝高考的书友们金榜题名!】暖泉位于鄂拉山南麓,与那录驿一南一北、扼守鄂拉山口,负有随时准备增援那录驿、俯瞰大非川之战略作用。不过与遇有外敌便直面迎战的那录驿相比,
暖泉安全许多,只有那录驿面临沦陷之时才需要翻越鄂拉山予以增援,而如果那录驿已经沦陷,那么敌人翻越鄂拉山俯冲而下之时,暖泉也不可能抵挡。所以暖泉只有一圈用以抵挡战马冲锋的夯土围墙,高不过丈许、长宽各不足二里,驿站之内驻扎了三千兵卒,平素疏于操练,多数时候充当向来往商旅收取
税金之用。
吐蕃虽然看似强大,实则内部派系林立,无数部族在赞普的威望以及剑锋之下组成国家,但每一个部族都有自己的利益,多数时候很难调和。
譬如暖泉就是赤桑杨顿家的产业,收取的税金只有一小半缴纳国库,多数都落入自家口袋。
这才是见到北部边疆局势不稳、亟待防御唐军与噶尔家族故而将勒布杰派遣至那录驿防御大非川的真正意图。
部落的利益不容受损,所以勒布杰此次前来镇守那录驿带来了部族最为剽悍善战的数千勇士……
……暖泉驿的镇守麻珠也是赤桑杨顿的族人,对于自己部落勇士之战力有着充分的了解,所以即便明知北部唐蕃边境不稳、噶尔家族蠢蠢欲动,却依旧不以为然,该吃吃、该喝喝,今日碰上一队龟兹商人从西域至河西再到吐蕃来经商,被他狠狠的盘剥了一顿,不仅收取其货殖三分之一的税金,更将其贩卖至逻些城的金
发碧眼的胡姬强掳了一个,一通折腾之后予以放行,天色擦黑便醉醺醺的睡下。勒索、盘剥行商乃是常态,在吐蕃除去最高层的那一拨人有着“经商致富”的观念,底层各个部族都对此不以为然,但凡遇到行商都要大加盘剥,毕竟入了口
袋的钱才是自己的钱,进了国库的钱与自己有什么干系?
唯有在贩卖青稞酒给唐人、以及从唐人手里购买粮食的时候才守规矩……享受了胡姬的美妙滋味,麻珠在睡梦里食髓知味,无意识的在炕上翻滚将被子紧紧夹住,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湿润嫩滑的触感,房门被“砰”的一声踹开,
一声大吼将他惊醒。
“将军,大事不好有敌来袭!”
一个卫兵冲进来报讯,大抵是知道自家将军喝多了酒睡得沉根本喊不醒,所以他直接冲了进来。
麻珠翻身爬起,头脑昏昏沉沉,随手抓起身边的弯刀便丢了过去,骂道:“胡说八道个甚?再敢聒噪一刀宰了你!”
“哎呦!”
卫兵猝不及防,虽然全力躲避却依旧被飞旋而至的弯刀割伤肩膀,锋锐的刀刃划破衣裳在肩头划出一道口子,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不过他不敢喊疼,跪在地上大声道:“斥候回报,有骑兵自西边沿着鄂拉山疾驰而来,旋踵即至啊!”
骑兵在战场上拥有强大的机动性,这边斥候即便发现敌人行踪之后迅速回报,可当消息传回之时敌人基本也已经到了眼前,基本不会有时间重新布防。
“果真?”
麻珠吓出一身冷汗,瞬间醒酒,一骨碌爬起无视卫兵肩膀的伤口,抓着皮甲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大步迈出房间,门口等待的卫兵簇拥着他直奔城门而去。
此时已经是深夜,整个暖泉驿都陷入沉寂,有商队的驮马、货殖在驿站之中寻一处空地便安置下来,再加上数千驻军故而显得很是拥挤。
这时候有敌来袭的消息已经传开,兵卒们三三两两爬起来等待命令。
麻珠抵达城门下。所谓的城门只不过是夯土围墙上用石块垒起来的一处门洞,安置了两扇厚重的木门,这种城门是不具备防御能力的,所以在两侧围墙之上用网兜放置了诸多
石块,一旦有紧急情况就会将网兜打开任凭石块落入门洞,将大门彻底封死,我虽出不去,但敌人也进不来……当麻珠登上围墙,放眼眺望一片漆黑,但耳中已经隐隐听到远处传来的犹如滚雷一般的沉闷响声。常年作战的他知道这必然是骑兵发动冲锋之时才有的声响
,且敌人数量最起码在两千以上,因为就连脚下的围墙都微微颤抖。
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敌人已经近在咫尺!
这时候来不及思考敌人从何而来,麻珠目眦欲裂,大吼道:“所有人上城墙,弓手准备,堵住城门!”
“轰隆”城门两侧围墙上的网兜打开石块倾泻而下将门洞堵死,暖泉驿成了一块死地,要么被敌人攻陷全军覆灭、要么据城而守将敌人击溃,没有第三条路。
不过暖泉驿的围墙虽然不高却足够抵御战马冲锋,敌人的骑兵不能长驱直入,己方依托围墙居高临下纵然敌人的数量多达数倍也只能在城下成为箭靶子。
随着麻珠的命令整个驿站乱作一团,尤其是那些宿于此处的商队听闻有敌来袭顿时惊惧不安,谁能想到远离吐蕃边境线的地方居然也会打仗?
这仗一旦打起来谁胜谁负不好说,但倒霉的肯定是他们这些商队……轰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麻珠在围墙上抹了一把脸,大声道:“敌人骑兵数量大抵在两千左右,咱们只需据城固守足以,他们冲不进来!等到天亮援军
就会抵达,大家不必惊慌!”
到底也是久历战阵之辈,敌袭关头仍能冷静分析,左右兵卒闻言都安静下来,只要敌人骑兵冲不进来,两千余人又岂能攻陷暖泉驿?
士气稳定。
而后就在下一刻,十余匹战马在黑暗之中陡然跃出,人马俱甲、狂飙突进。
麻珠:“……”
这是什么战术?
骑兵突袭难道还需要先锋吗?
两千余骑在后拖延,让十余匹战马试探进攻?想不明白敌人的战术干脆就不去想,大手一挥,墙头上瞬间腾起一波箭矢,漫天箭雨将这十余骑笼罩其中,箭簇落在人马身上叮叮当当坠落,但依旧有几支
箭射中敌人。再是严密的甲具因为要顾忌士兵活动灵活,所以关节处必然防御不足留有空隙,理论上只要箭矢的密度足够、加上运气足够好,具装铁骑也做不到刀枪不入
不过这十余骑虽然纷纷中箭却速度不减,由目力所及之处冲到近前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墙头上只来得及倾泻一波箭雨,十余骑便一股脑的冲到围墙之下
……
麻珠:“……”
怎么感觉半辈子打仗累积的经验今日完全不管用了?
夯土围墙高达丈许,战马是绝无可能跨越的,既然不能跨越那你钻到围墙下边有什么用?
就算是人马俱甲也不能这么嚣张吧?
“拿石头砸死他们!”
麻珠大叫,箭矢只能射中具装铁骑的关节很难致命,只不过敌人愚蠢跑到墙下,正好是石头的攻击范围,再硬的铁甲也抵不住石头砸……
然而就见这十余个骑兵冲到墙下便跳下马,凑到一处不知在鼓捣什么,任凭墙头落石如雨眼瞅着好几个骑兵的脑袋被石头砸中便一头扎在地上显然活不了。
麻珠瞪大眼睛,这是军中死士吗?
可军中死士极为稀缺必然在关键时刻采用,要么陷阵、要么先登,这般一股脑冲到墙下等死是何用意?
脑中的疑惑刚刚浮起,眼中便出现一闪而逝的光亮。
是火光吗?
这十余个敌人冲到墙下放火?麻珠想要大笑却笑不出,因为脚下夯土垒筑的围墙忽然好似地龙翻身一般颠簸摇晃、左倒右歪,然后耳中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鸣,眼睁睁的看着大门另外一侧
坚固的围墙好似豆腐渣一般瞬间土崩瓦解,长达十余丈长一段围墙轰然倒塌,碎石遍地、烟尘四起。麻珠脚下的这一段围墙并未倒塌,可他整个人定在那里瞪大眼睛满是惊诧,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只觉得呼吸困难、两脚发软,这不是什么旱天雷、也不是
什么地龙翻身……难道是唐军的火器?
然而没有给他留下考虑的时间,烟尘四起之中,敌人的骑兵大部队接踵而至,从围墙缺口冲了进来。
……
在距离暖泉驿百余丈的时候,论钦陵让骑兵挥动旗帜命令全军降速,然后十余名“先登”速度不减继续前进,去暖泉驿的围墙下埋设火药将其炸毁。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围墙顷刻间土崩瓦解,论钦陵大叫一声,拍马舞刀骤然加速,几个起落之间抵达火药炸出的豁口,身后两千精锐紧随其后潮水一般涌入
驿站之内。这一下猝不及防,守兵尚未来得及想明白坚固的围墙为何轰然倒塌,被那股毁天灭地也似的威力震惊得仓惶失神,论钦陵已经率军杀入驿站之内,铁骑奔腾战刀挥舞,根本不管谁是兵卒谁是商贾谁是平民,见人就杀、逢人就砍,一股旋风一般席卷整座驿站,将混乱的守兵以及惊骇的商贾席卷其中。
第一千七百三三章 兵临城下
大唐出产的钢刀在夜色之下反映着驿站内的灯火,每一次挥斩都带出一道血量的残影。吐蕃士兵从来都是勇武有余、纪律不足,打顺风仗的时候虎虎生威一个顶俩,可一旦陷入僵局或者遭遇突袭便瞬间混乱,驿站内的兵卒失去指挥狼奔豕突、四散奔逃,商旅们更是无头苍蝇一般呼喊着乱窜试图躲避。
论钦陵一马当先,手中战刀纵横捭阖奋力劈斩,不知砍翻了多少人浑身好似被血泼了一般,陡然间压力一松,原来已经由暖泉驿的东边大门杀到西边,驿站只有这两处大门,已被彻底凿穿。
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论钦陵大吼一声:“控制两处城门,城内所有敌人格杀勿论!”
已经快要天亮,还要翻越鄂拉山配合勃论赞刃前后夹击那录驿,时间耽搁不得,所以必须尽快解决暖泉驿的敌人,无后顾之忧才能放心北上翻越鄂拉山。
麾下将士轰然应诺,纷纷三人一组、五人一伙,策马驰骋往来冲杀,无论是守兵还是过宿的商人,只要不是自己人一律格杀勿论。
顷刻间,暖泉驿内嚎哭哀叫、血流成河,残肢断臂尸积如山。
从围墙上跳下来不慎崴了脚的麻珠在卫兵搀扶之下翻上马背,首先想的不是收拢兵卒奋力抵抗殊死一战,而是带着卫兵沿着围墙向西侧完好的大门冲过去,试图冲出大门逃出生天,半路却正好遇到杀透一个来回的论钦陵。
论钦陵二话不说,策马提缰拍马舞刀直接杀过来,举起战刀挥刀就砍。
匆忙之中麻珠赶紧举刀格挡,“当”的一声两刀相交暴起一串火星,麻珠只觉得虎口发麻差点弯刀脱手,火光映照之中也看清对面之人乃是论钦陵,面对这个吐蕃声名赫赫的猛将心底胆怯顿生,知道不敌,一拨马头就待逃走。
两马错镫,论钦陵反手又是一刀。
麻珠举刀再挡,“当”手中弯刀居然断成两截,顿时魂飞魄散,大叫:“拦住他!”
左右卫兵疯了一般冲上前去试图围攻论钦陵救援麻珠。
论钦陵一刀斩断对方兵刃,见其卫兵围攻上来,不慌不忙左手松开缰绳,然后刀交左手,空出右手拽下腰带上勃论赞刃赠送的匕首,随手向逃跑的麻珠投掷出去。
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白光,准确没入麻珠后心。
“哎呀!”麻珠惨叫一声,策马跑出去几步身子一歪“砰”的一声坠落马下。
论钦陵的亲兵这时也冲上来,挡住麻珠的卫兵将其一一击杀。
……
战斗仅仅持续了半个时辰,数千吐蕃守军被瓮中捉鳖、杀戮一空,就连留宿于此的商队也无一活口。
论钦陵下令埋锅造饭,尸体胡乱堆在一旁,空地上支起十几口大锅,拆了门窗生起火来,很快几大锅饭做好,让兵卒一分为二一伙自围墙以外警戒一伙用饭,而后轮班。
待到用完饭,歇息一阵,论钦陵起身:“我知大家都很累,但这个时候不能歇息,烈谟海那边的敌人很快就会前来增援,一旦被他们缠上便再无机会攻陷那录驿。所以咱们要连夜向北翻越鄂拉山,争取在明天日落之前抵达那录驿与吴弟南北夹击!只要攻陷那录驿、歼灭勒布杰,届时咱们进可攻退可守立于不败之地!”
“郎君放心,咱们都顶得住!”
“没错,为了家族,抛头颅洒热血都毫不畏惧,累一点怕什么?”
论钦陵见士气可用,大声道:“好!所有辎重全部丢弃轻装上阵,带足一顿饭的干粮即可,明日黄昏那录驿之战便是决战,若取胜那录驿自有无数缴获,若战败你我皆死也用不着吃饭!”
他不仅作战勇猛、战术出众,鼓舞士气更是信手拈来,一句“决战”便将麾下兵卒的士气鼓动起来,噶尔家族虽然是吐蕃大族,但匍匐于赞普脚下受到太多猜忌与压制,所有人都感同身受憋闷已久,今日有机会一雪前耻自然当仁不让。
论钦陵在亲兵帮助之下整理甲胄、兵刃,将射杀麻珠的那柄匕首收回仔细的绑在腰带上,而后翻身上马,大喝一声:“出发!”
这回自完好的东门策马而出,两千精锐紧随其后风卷残云也似奔出暖泉驿,一头扎进北方暗夜之中黑影闯闯的鄂拉山。
只留下几堆篝火被夜风吹得呼呼作响火星子随风飘摇,乍亮之后迅速寂灭,满地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渗入砂石地面一片暗红,血腥味弥漫……
……
与高原绝大多数雪山一样,鄂拉山的山巅也有着终年不化的积雪,白皑皑的覆盖其上显得分外圣洁,半山腰处的积雪缓缓融化汇聚成流滋养着山坡上丰茂的操场。
那录驿位于鄂拉山口的缓坡处,与暖泉驿一样四周以石块堆砌而成围墙,只不过围墙更为高大、宽厚,兼之居高临下、俯瞰大非川,易守难攻。
而鄂拉山口便是唐蕃古道的必经之处。
吐蕃人不习惯住房子,他们更喜欢毡房、帐篷,所以驿站内为数不多的房舍都是给经过的汉人商旅居住,就连守将勒布杰也住在一顶雪白的帐篷里。
勒布杰身量不高但极其粗壮,虬髯如针、黝黑的脸颊泛着两朵红晕,青筋暴突的脖子几乎与脑袋一般粗,皮袍下的胳膊肌肉坟起,整个人好似一个倒立的三角,一看便是孔武有力、勇猛善战之辈。
短促的手指捏着一柄银光闪闪的小刀从羊腿骨上剔下一块羊肉塞进口中咀嚼咽下,油乎乎的手拿起一个青铜酒樽,仰头将樽中美酒道尽口饮尽。
“还是赞普英明啊,早就看出禄东赞心怀异志、图谋不轨,故而将其逐出逻些城放逐于青海湖,不过赞普还是心软了,怎能将吐谷浑的故地赐予噶尔家族使其有休养生息之机会呢?现在好了,禄东赞与唐人勾结一处,居然意图攻打逻些城……汉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应该是‘养虎为患’吧?”
“对!”勒布杰一拍大腿,满脸愤然:“就是这个词!禄东赞就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猛虎,他那几个儿子就是嗜肉饮血的虎崽子,都是没人性的畜生!”
眼看着勒布杰在那里对禄东赞父子破口大骂,旁边的幕僚有些焦急:“最迟傍晚时分论钦陵就将穿越大非川来到山口,咱们到底要如何应对还请将军示下!”
敌人已经兵临城下了你还在这骂骂咧咧不干正事,骂人有用的话还要刀子作甚?
勒布杰抓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咀嚼着,手在衣袍上蹭掉油脂,含含糊糊道:“那录驿乃天堑所在,易守难攻,没有十倍之敌有何足惧?论钦陵是个知兵之人,自然知道区区几千人马不可能攻陷那录驿,可他依旧要来,明显是做给唐人看的,到时候佯攻一番不敌撤退,在唐人面前也有话说,‘非是噶尔家族不尽力,实在是做不到啊’,哈哈!唐人愚不可及,禄东赞父子比高原上的狐狸还要狡猾,吃掉了唐人资助的粮食辎重反而半点力气不肯出,真想看看唐人失望后悔的嘴脸啊!”
“啊?是这样吗?”
幕僚有些懵,不过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有可能。
禄东赞被誉为“吐蕃第一智者”,最是聪明绝顶,几个儿子也俱是一时之人杰,焉能不知凭借数千兵力绝无可能攻陷那录驿之道理?既然知道却还要率军而来,极有可能是碍于唐人给予之压力不得不做做样子……
如此说来……有惊无险?
幕僚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不妥,遂建议道:“将军英明睿智,在下自愧不如,不过小心无大错,还是应当做好迎战之准备,确保万无一失,毕竟那录驿的战略地位太过重要,不容有失。”
从那录驿顺势而下,就是水草丰茂的大非川,乃吐谷浑之故地,是吐蕃从东北部下青藏高原的必经之地。大非川以及其西北部的伏俟城北连河西走廊的东端,东接渭水谷地,只要吐蕃牢牢占据大非川,北可威胁唐朝的河西走廊和西域、以及噶尔家族的伏俟城,东甚至可以威胁到大唐的腹心关中盆地。
同理,一旦伏俟城与大非川落入大唐之手,则不仅阻断了吐蕃北进之路,却有了战略缓冲之地,可随时向南仰攻吐蕃高原。
这也正是赤桑杨顿大臣将其弟勒布杰派来驻守那录驿的原因,实在是不能出现半点差错。
勒布杰抹了一把油嘴,点头认可:“你说的没错,无论如何都不能毫无戒备。”
他的兄长赤桑杨顿乃是吐蕃最有权势的几人之一,性格强势,如果他在那录驿出现什么闪失,兄长绝对亲手拧下他的脑袋拿去给赞普请罪……
“传令下去,斥候前出侦查敌人之动向,兵力、数量、其前进之方向等等都要侦知。所有军队集结,封闭两处城门,从此刻起那录驿严禁出入,咱们严阵以待!”
第一千七百三四章 出其不意
幕僚连连点头,觉得如此做法很是完美,那录驿虽然狭小只有南北两处大门,但围墙高耸、大门坚固,且处于高处,敌人来袭只能仰攻不能发挥全部战力,易守难攻。
既然论钦陵很有可能是佯攻,那就不能让守军倾巢而出与其接阵,以免双方产生误会不得不真刀真枪的打一仗,虽然那些奴隶一般的兵卒死活没人在意,但就算是牲口也有其价值,不能白白损失……
固守那录驿是最正确的做法,就算退一万步发生了最坏的情况,以数千兵力固守城池又占据地利,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更何况在鄂拉山的背后还有暖泉驿的两千兵卒随时可以翻越山口前来增援……
“将军妙计,能定让论钦陵知难而退!”
幕僚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誉。
勒布杰很是自得的笑了一阵,可想起即将面对的是论钦陵,又忍不住有些心虚,叹气道:“这厮被誉为‘吐蕃第一名将’虽然有些名不副实,但真本事还是有的,若非噶尔家族如今已经成了赞普的眼中钉、肉中刺,谁又愿意与论钦陵对阵呢?”
在此之前,即便赞普都在不同场合承认将来赞悉若必将接替禄东赞吐蕃大论的官职,而论钦陵就是“兵马大元帅”,这两兄弟一相、一帅掌管吐蕃文武几成定局,没有人怀疑这两兄弟的才能。
可或许噶尔家族之所以被放逐至青海湖、几乎受到所有吐蕃贵族之排挤,也有这两兄弟太过闪耀之缘故?
文武大臣都被噶尔家族霸占了,别人怎么办?
团体因利益而生,但团体内部的利益永远无法平衡……
越是出类拔萃、越是大权在握,就越是遭人妒忌。
尤其是将青稞酒的贸易操之于手,这谁还能受得了?
所以即便谁都知道禄东赞之于吐蕃之功绩,可当噶尔家族的权势出现缝隙马上就有无数人一拥而上,终于将噶尔家族逐出逻些城放逐青海湖,而噶尔家族留下的权力空隙则被分食殆尽。
而现在,当初那个誉满吐蕃、逻些城中最为璀璨的将星沦落至一介部落酋首,甚至不得不与兵强马壮的吐蕃反目成仇,以虚弱之力量硬撼逻些城的那些贵人……
世事无常,很是悲哀。
……
那录驿的守军迅速集结,
吐蕃名义上一统,实则内部权力交织、倾轧严重,松赞干布以武力击败高原上各个部落以强横姿态号令群雄,却无余力将这些部落剪除覆灭。
国势强横之时这些部落固然乖巧柔顺、唯命是从,可一旦国力倾颓这些部落就会成为吐蕃内部分裂之源头,甚至无需汉人攻上高原,这些部落自己就能将如今偌大的吐蕃王朝弄得四分五裂……
吐蕃的有识之士都看得清这个隐患,但却无力更改现状,只能强行树立与大唐敌对之态势勉强将内部统合在一起,暂缓矛盾、一致对外。
所以这些跟随勒布杰前来换防的部队相当于私人部曲,由部落的钱粮供养,对勒布杰唯命是从。
勒布杰身穿革甲、浑身挂满各种金银象牙的装饰,五短身材坐在战马之上却因为粗壮的体型予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一柄镔铁长矛挂在德胜钩上,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不断有斥候将大非川的情况传递回来,勒布杰端坐马背之上立于大门之前,微微眯着眼睛,心底默默盘算已经将敌军之动向了然于心。
所有途经此处的商贾都已经被驱赶至驿站一脚,这些商贾胡汉杂处、唉声叹气,吐蕃是一个“商业蛮荒”,唯一对待商业的规矩就是不讲规矩,赞普规定的税率在地方上就是個屁,收税多少完全依从税官之心情,若非吐蕃物资极度匮乏导致各种货物价格腾贵、利润极大,谁也不愿往来吐蕃贸易。
可现在适逢打仗,按照吐蕃军队一贯的做派此战无论胜负都要进行摊派,什么衣物补偿钱、死伤抚恤钱、战马受惊钱、资助穷困钱……必然是名目繁多不一而足,这一趟行商亏本是肯定了,只求不要血本无归就好。
头顶的烈日逐渐西斜缓缓向着远处连绵的山脉坠去,敌人也越来越近,整个那录驿内气氛慢慢紧张起来。
吐蕃人虽然骁勇善战悍不畏死,但如果能够不死谁又愿意去死呢?战争就意味着死亡,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够幸存下来,不得不战的时候可以做到视死如归,可若是能够不战还是不战为好。
等到残阳悬挂在西边的山巅,天空中洒满金灿灿的余晖,一骑快马由远及近,眨眼间便来到勒布杰身前,马上骑士不待战马停稳便迫不及待的飞身下马,惯性使得落地之后踉跄几步,勉强维持平衡之后又赶紧跪在地上,大声道:“启禀将军,有暖泉驿的兵卒前来报讯,说是昨夜黎明时分驿站遭受论钦陵突袭,全军覆灭!”
所有人都震惊失色,勒布杰双眼瞪得好似铜铃一般:“怎么可能?”
他抬起头看向前方广袤的大非川:“论钦陵突袭暖泉驿,那咱们对面的又是谁?”
没有人回答,也无需回答,如果暖泉当真遭受论钦陵突袭,那么面前正穿越大非川直抵那录驿的这支军队就是打着论钦陵的旗号而已。
说白了,尚未开战,勒布杰已经被耍了一回中了论钦陵“瞒天过海”之计……
勒布杰又尴尬又恼火,瞪着一旁的副将骂道:“斥候都死干净了吗?为何被人抄了后路却依旧懵然不知?是否要等到论钦陵兵临城下被砍了脑袋才知道?”
那副将正是负责斥候的,闻言咧咧嘴,不敢辩驳。
他也不是没向北边山里派遣斥候,只不过大敌当前所有精力都在正面敌人身上,往北派遣斥候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所以人数很少,想来已经被论钦陵的斥候给干掉了……
“还愣着作甚?马上派遣斥候往北刺探,我要知道论钦陵带了多少人、到了哪里!”
“是!”
那副将赶紧退走,心里却忍不住嘀咕:所有斥候都已经派往正面大非川方向,此刻正在广袤的河川里侦查敌情,哪里还能抽得出人手往北?
说不得只能自己带着卫兵亲自前去了……
勒布杰骂骂咧咧。
幕僚询问道:“敢问将军,眼下可要分兵向北拦截论钦陵与山口之内?”
勒布杰翻了个白眼:“你以为那是阿猫阿狗可以被迎头痛击给打回去?那可是论钦陵!说不定那厮这会儿正等着我分兵呢。”
然后他目光看向余晖倾洒之下的大非川:“论钦陵在咱们身后,那面前便是他的某一个弟弟打着他的旗号,暖泉驿虽然兵力不多,但麻珠也是善战之辈,既然被论钦陵一举攻克足以见得论钦陵的兵力也不少且很是精良……尔等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左右幕僚、偏将先是愣了一下,意为什么?
意味着腹背皆敌呗!
但转瞬几个幕僚便反应过来,吓得面无人色,齐齐上前拽住勒布杰胯下战马的缰绳。
“将军是要主动出击?万万不可啊!”
“既然明知身后来袭之人是论钦陵,那自然应该采取最为妥当的策略固守待援才是,岂能主动出击呢?”
“敌情不明贸然出击乃是兵法大忌,将军三思!”
“那录驿墙高门厚、易守难攻,驿站内辎重齐全、物资丰富,还有这些商贾的货物可随时征收,完全可以坚守十天半月,如果论钦陵久攻不下必然撤军,到时候将军大功一件,又何必冒险呢?“”
勒布杰眼睛一亮,大手一挥:“既然诸位如此建议,那我也只能从谏如流……来人,将驿站之内的货物全部征收!”
“是!”
一群兵卒如狼似虎的前去查收货物,他们最喜欢干这种事了。
商贾们:“……”
发了一笔财,勒布杰摸着下颌根根直立的胡须,沉吟着道:“按说你们说的在理,仗就应该这样打,安全第一嘛……可问题是这回咱们碰上的是论钦陵啊,那厮最是狡猾,你们能想到的事情他会想不到吗?既然他想得到我们会固城坚守他攻不破那录驿的围墙,那又为何奔袭几百里绕一个大圈子跑到咱们背后?”
幕僚们说不出话。
事情的确如此,既然猜到了勒布杰的应对却还要这般行事,那只能是两种情况:对方是个傻子,或者对方对那录驿的防御设施不屑一顾。
对方当然不是傻子,那可是论钦陵啊,“吐蕃第一智者”禄东赞最为钟爱的儿子,被赞普誉为可继承禄东赞衣钵的男人,吐蕃未来的第一名将!
勒布杰分析当下形势:“据守那录驿是论钦陵愿意见到的,那就说明这么做风险很大,既然如此何不主动出击?迎面而来这支部队无论主将是谁都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兵力肯定不足,我若能将其在论钦陵抵达那录驿之前击溃歼灭,而后从容返回那录驿固守岂不就解了这两面夹击之危机?退一步讲就算那录驿失守,我只要击溃前面这支军队并且俘虏或者斩杀其主将那可是功劳一件,谁让暖泉驿的守将不顶事导致咱们陷入困局呢?到时候我从大非川一路向东抵达都兰再折耳向北返回逻些城,赞普非但不能怪罪甚至还得夸我几句……”
越是分析,越是愈发坚定自己的想法。
总之他有自知之明,谋略战术方面是绝对比不得论钦陵的,所以只要是论钦陵希望他做的那他就坚决不能做,反而论钦陵意想不到的就一定大有机会。
汉人的兵书上不是说什么“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嘛,大抵意思就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