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八十章 杀鸡儆猴
物部足利匆忙赶到须弥山,才知道唐军之所以这般大张旗鼓是因为房遗直遇刺,这让他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却也并未完全放松。
虽然唐军并未展现出颠覆倭国政权之意图,可房遗直乃是房俊的兄长,而房俊是笼罩着整个倭国诸岛的那支大手,谁知道房俊会否因为兄长遇刺而雷霆震怒?
退一步讲,就算房俊未必有那样的怒火,可是唐军中下层军官面临保护不当之失职,会否将房遗直遇刺之事推脱在倭国头上?
若是那样,倭国将遭受灭顶之灾。
物部氏与苏我氏斗了一百年,物部氏精英尽失、一败涂地,被压迫得几乎与奴仆无异,几度生死存亡,与阖族尽灭也不过一步之遥。
如今好不容易攀附上大唐这棵大树,苏我家贪心不足被唐军制裁,正是物部氏重新崛起的大好时机,岂能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刺杀便自此中断?
他还想在唐军的扶持之下登上天皇宝座呢……
……
物部足利见到房遗直胳膊上包裹着的纱布,心中惴惴,小心翼翼问道:“却不知大郎伤势如何,是否要紧?哎呀呀,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行下如此歹事,简直无法无天!”
房遗直摇摇头:“并无大碍。”
刘仁愿则愤然道:“大郎自大唐远渡重洋而来,抛家舍业、不顾天伦,所为乃是将儒家经义传遍倭国,使得倭国那些尚未开化的野蛮之人亦能沐浴大唐之文明,,如此高风亮节,改成儒家表率。结果却在飞鸟京遭受刺杀,这件事,不知阁下如何看?”
物部足利额头冒汗,想了想,道:“刺客猖獗,死有余辜,但凡涉及此案之人自然有唐军全权处置,无论涉及到谁,皆有大唐律法予以严惩,不可姑息!”
无论如何,态度要表明、立场要站稳。
刘仁愿哼了一声,道:“刺客业已抓捕,但这飞鸟京乃是倭国之都城,若无倭人从中策应,刺客岂能这般轻易得手?只不过飞鸟京倭人众多,本将人手不足不能查明真相、揪出幕后真凶,此事就拜托阁下去办吧。”
“……”
物部足利简直震惊,你们唐人早已将飞鸟京上上下下控制住,哪个倭人敢有半分坏心思?就算对你们唐人恨之入骨,可这种刺杀之事谁疯了才会去干?就算想干,那是想干就能干得成的?
凶手是你们唐人啊!
伱们自己处置就行了,为何非得还要打倭国一棒子?
给倭国一棒子也就罢了,为何敲在我的脑袋上?
然而在唐军面前,他连辩解的话都不敢说……
无奈之下,物部足利只能说道:“将军明鉴,物部氏早年在与苏我氏争斗之中落败,被驱逐出飞鸟京,势力十不存一。这么多年苟延残喘,无数次徘徊在覆灭之边缘,若非得唐军之庇佑,此刻在下以及整个家族怕是早已被苏我氏灭门。现在虽然回了飞鸟京,也愿意为唐人竭尽全力,可毕竟能力有限,这件事当真办不到啊……当然,大郎遭受如此之重的创伤,在下恨不能以身当之的同时也心怀愧疚,自当奉上一份厚礼,聊表歉意。”
这件事好像无论如何都很难与倭国这边扯上干系,总不能说大唐的宗室与倭国的贵族相互勾结、谋害大唐的宰相之兄长吧?
或许只是想敲一笔钱财而已,虽然肉痛,可若是能够破财消灾,那倒也不错。
大不了回头从那些愚蠢的倭人身上将损失的钱财压榨出来便是……
“砰!”
刘仁愿一拍案几,怒声呵斥:“你当本将是什么人,想要贿赂本将吗?”
“啊?这这这,在下不敢。”
物部足利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
刘仁愿道:“此事发生在飞鸟京,岂会与倭国全无干系?否则为何不是发生在新罗、不是林邑?要么是忌部氏,要么是中臣氏,要么就是你物部氏……是你将人交出来,还是由率领军队展开调查,将幕后真凶揪出来?”
物部足利大惊失色,他这才明白刘仁愿的意思,钱财想要,政治利益也想要。
过分了哦!
让刘仁愿率领大唐虎贲在飞鸟京大肆搜查凶手?若是不出意外,整个飞鸟京都要遭受一场浩劫,不仅无可计数的钱财要进入唐军的口袋,倭国最后仅存的一点尊样也将丧失殆尽。
可若是交出“幕后真凶”,要么是忌部氏,要么是中臣氏……旁人不会管他受到了多大的压力,也不会体谅他为了保存倭国最后的财力与尊严付出何等的屈辱,只会记得他物部足利为了巴结唐军作为靠山,无耻之尤的出卖倭人。
倭奸!
物部足利想了想,试探着道:“依在下看来,忌部氏、中臣氏都有嫌疑啊……”
既然要当“倭奸”,那就当到底,干脆将忌部氏与中臣氏一网打尽,以前三家贵族当中物部氏最弱小,消灭那两家之后物部氏一家独大,倒也不错。
可惜刘仁愿洞彻了他的意图,冷笑着道:“想什么美事呢?忌部氏与中臣氏二选其一。”
唐军在海外的政策,最本源的核心便是“制衡”,毕竟大唐不可能出动几十万大军在海外开疆拓土将这些番邦蛮夷全都占了,大唐国内的土地还开发不过来呢,头等大事是将辽东之地彻底归化入大唐版图,哪里顾得了这些海外番邦?
所以只是在各地驻军,以决定性的武力对各地政权予以威慑,然后扶持一派、打压一派,确保各地政权、势力的平衡,谁都没有把握消灭另外一方,就只能都拼着抢着争取唐军的扶持,否则就会被对方吃掉。
唐军坐山观虎斗,确保自身之利益。
所以刘仁愿的想法是让物部氏彻底与忌部氏、中臣氏翻脸,种下仇恨,怎么可能替物部氏铲除那两个对头,使其在倭国一家独大?
物部足利也明白这一点,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左思右想、取舍两难。
忌部氏与中臣氏都是倭国传承非常久远的氏族,且都是世代管理倭国的祭神、祭祀事宜,地位崇高、代代沿袭,不仅在倭国民众心中有着不可取代的地位,也有着非常强横的实力。
现在由于苏我氏的覆灭、物部氏投靠大唐而崛起,忌部氏与中臣氏结成联盟,处处与物部氏作对,唐人则听之任之,并不插手。
一旦自己出卖了这两个氏族其中之一,必然被这两个氏族视为生死仇敌,再无半分转圜之余地。
可刘仁愿威压太甚,他不敢拒绝,选谁呢?
最终,在刘仁愿锋锐的眼神压迫之下,物部足利咽了一口唾沫,艰难道:“这件事,或许是忌部氏做的。”
中臣氏曾经在对佛教之态度上与物部氏站在一起对抗苏我氏,且曾经与用明天皇及苏我家分庭抗礼数十年最后落败,实力折损极为严重,不是短短十几年便能够复苏的。
相反忌部氏底蕴深厚,对物部氏的威胁最大。
既然非选不可,只能选一个相对更强大的对手,留下一个虚弱的对手。
刘仁愿点点头:“很好,凶手就是中臣氏,本将调派一旅精兵由你统率,将中臣氏阖族缉拿,而后押赴大唐审判,你意如何?”
物部足利人都麻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不是,是你让我选的,我好不容易选了一个,你却要另一个?
可事已至此,他还能说什么么?
“将军放心,我马上就安排计划,明天日出之前,定将中臣氏阖族缉拿,若不能办妥此事,提头来见!”
既然决定了,那就一条道走到黑吧,只希望唐军能够重视契约,一直扶持物部氏掌控倭国,不会再另外寻找一个走狗,从而将物部氏弃若敝履……
作为物部氏的氏上,必须考虑阖族上下的命运,他没有拒绝的胆量与能力。
……
待到物部足利表态稍后会命人送来赔礼,而后垂头丧气的离去,房遗直才郁闷说道:“些许小事,何以牵连甚广?”
虽然遭遇刺杀,但毕竟并未丢命,伤势也不重,期初的愤怒之后冷静下来,觉得刘仁愿借由此事大张旗鼓的在倭国搅风搅雨,很是不妥,这会使得很多人丢命。
虽然他认为倭人很鄙夷、很愚昧,可到底还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岂能无错的情况之下使其遭受牵连、夺其性命?
刘仁愿摇头道:“大郎有所不知,这些倭人虽然明面上摇头摆尾、毕恭毕敬,实则暗地里多有串联,阴谋对抗大唐。平素末将也不好无端动怒、兴风作浪,这回正好借由此事剪除中臣氏,也给物部氏与忌部氏一个警告,杀鸡儆猴。大郎不必对此多有担忧,您只需知晓这些倭人只要有半分机会也定然会毫不犹豫的杀死你我,这就足够了。”
对于房遗直的妇人之仁,他并不赞同。
非我族人、其心必异这句话可不是说说而已,而是老祖宗从上古时候便传下来的道理,《春秋》之中便有所载,房大郎是个读书人,怎还能不知这个道理呢?
第一千四百八十一章 斩尽杀绝
房遗直和衣而卧,到了傍晚,物部足利让人送来了赔礼。
尽管物部氏乃是倭国的豪族,但从用明天皇之时便堕落下去,如今复起未久,家中没什么高雅的东西,只能让人抬来几个箱子,箱子里装满了黄金。
倭国多产黄金,在很早的时候便予以开采,只不过由于技术落后、人口匮乏,所以产量一直不高。作为倭国传统豪族的物部氏自己也掌控几座金矿,但开采的黄金并不多。
在与苏我家争斗的时候损失了很多黄金,危急之时藏起来一些以供于将来东山再起之时使用,如今却不得不将大部分黄金送来给房遗直赔礼。
……
飞鸟寺乃是苏我氏上一代氏上苏我马子所建,效仿中原风物,颇有“洛阳迦蓝”之灵韵,只不过随着苏我家的覆灭,往昔香烛缭绕、景物怡人的寺院已经显得破败。
物部氏依靠唐军而崛起,便将整座寺院划归已有,只不过时日尚短,尚未来得及修葺重建。
却依然是整个飞鸟京数一数二的豪宅。
物部足利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家中,跪坐在堂上,隔着窗户望着院内逐渐飘落的雪花,只感觉身心俱疲。
与唐人打交道是很困难的一件事,“仁义谦逊”对唐人的标签,但是在这张标签之下却是不动声色的各种手段,即便是一个武将也能对拉拢打压、分割而治这种策略信手拈来,令自己疲于应对,最终不得不含羞忍辱、卑躬屈膝。
力不如人,为之奈何?
家人早已因为今日唐军的大规模行动而闹得彷徨焦虑,毕竟物部氏曾经历过与苏我氏争斗失败之后的惨痛,如今刚刚崛起,往日的惊惧尚未平复,生怕唐军的目标是物部氏,好不容易到手的荣华富贵再度失去。
失去那些黄金已经是痛彻心脾,如若再失去如今的地位……
子弟、妻妾们都围在物部足利左右,目光担忧的看着他。
长子物部宇麻吕惶恐道:“父亲,万不可与唐人生隙,唐人之目的不在于倭国之领土,而在于倭国之资源,他们想要什么任凭取用便是,只要能够确保我家掌控倭国之政权,其余一切皆可舍弃。”
倭国也有高明之士,看得明白唐人看不上倭国这穷山恶水、火山岛礁,只是对遍及各处的金矿、银矿感兴趣,以及倭国的人口。
然而这些对于倭国根本无用,因为并无开采之技术,与其将那些金银留在山脉之中,还不如以之叫好大唐,使得物部氏得到大唐之支持。
至于人口更不足为虑,这些倭人能够坐着大船去往大唐谋生,岂不是比留在倭国强十倍百倍?别说什么过去干最苦最累的活儿,没人能坚持几年这种蠢话,因为留在倭国只会更加凄惨!
物部足利肉了肉发胀的太阳穴,缓缓道:“这回他们什么也不要,只要中臣氏。”
物部宇麻吕简直大喜过望:“那岂不是正好?现在倭国只有我家、忌部氏、中臣氏三足鼎立,剪除中臣氏就只剩下忌部氏,我家依靠大唐逐渐壮大,迟早有一日将忌部氏也吞下,届时我家在倭国一家独大,正位天皇指日可待!”
堂内所有人都兴奋起来,居然可以正位天皇么?
天照大神的后裔万世一系、统治倭国,居然有朝一日能够被我们物部氏所取代!
物部足利看着这个蠢儿子,懒得多说,挥挥手,道:“去集结家兵吧,今夜汇合唐军,一举将中臣氏覆灭,切记一定要斩草除根,绝不能留下任何后患!”
“是!孩儿这就去办。”
物部宇麻吕兴冲冲起身,快步离去。
“你们也都退下吧,孙儿留下陪我说话。”
“是。”
众人散去,只留下物部氏的嫡孙物部。
物部今年才十岁,长得瘦小,焦黄的头发稀稀疏疏没有几根,塌鼻梁、鱼泡眼、木瓜脸却已经看出物部氏的优良血脉,此刻仰着小脸儿,好奇问道:“祖父是有什么话要对孙儿说吗?”
物部足利看着最喜爱的小孙子物部,婆娑着他的头顶,叹息道:“等到唐军押送犯人前往长安受审,祖父会花钱给你买一个船票,去大唐吧,那里才是真正的高天原。”
留在倭国能干什么呢?
纵然将来在唐军的扶持之下登上天皇之位,成为名义上倭国的统治者却也不过是唐军手底下的鹰犬而已,符合大唐的利益的时候,唐军大力扶持,可一旦不符合大唐的利益,唐军就会像今日这般翻脸无情,彻底毁掉。
这个小孙子聪明伶俐,比他那个愚蠢的父亲更有希望领导物部氏,把他送去大唐,进入大唐的贞观书院或者太学,若运气好再能拜一个大儒为师,成为真真正正的唐人,然后将整个物部氏迁入大唐,成为一个传承久远的世家门阀。
唐人虽然凌厉霸道,却胸怀天下、仁义宽厚,即便倭国这边发生什么,也不至于牵连到这个十岁的孩童。
物部亮晶晶的眼睛满是憧憬之色:“大唐真的那么好?长安真的有传说那么大、那么繁华?”
物部足利一脸宠溺:“我也没有去过啊,只是听别人说起过,孙儿替祖父亲自去一趟看看,好不好?”
“好哒!”
小孩子再是聪慧,也还不懂当下家族所遭遇的困境,更不明白祖父将他送往长安所要面对的艰辛。
只是如当下所有异国人一样,对那个神奇的国度、对那个神圣的城市充满了无限的向往,宁愿究其一生也想要置身其中去看一看、感受一番。
……
时间的道路总是这样,压迫得越狠、反弹就越大。
作为当年佛门之争的失败者,物部氏这些年遭受苏我氏的打压迫害及其惨重,族人战战兢兢唯恐朝不保夕,原本倭国传承最久远的家族之一,却好似最下等的奴隶一般苟延残喘,心中充满恐惧与愤怒。
而今一朝得势,得到唐军的支持,成为倭国政权的实际掌控者,所挤压的所有愤怒与恐惧都爆发出来。
当物部宇麻吕带着唐军抵达中臣氏宅邸,唐军刚刚完成包围,物部宇麻吕已经率领家兵杀了进去。
物部宇麻吕根本不顾两家以往的交情,尽然今日出卖中臣氏,那么自明日起两家便是死仇,自当要做到斩草除根,绝对不能留下任何后患,所以下令屠杀中臣氏满门。
百余名家兵冲进中臣氏府邸,见人就杀,鲜血瞬间便染红了这倭国最尊贵的氏族门庭。
中臣氏也组织了几次反击,但由于物部氏的攻击太过突然,且力量强横,故而都已失败告终。
等到物部氏的家兵冲入内宅,杀戮的步伐为之一顿,相貌娇美的内宅女人们吸引了家兵的注意,一个个或被拖入房中几人轮上,甚或就在庭院之中施暴,木下、井上、小林、竹中……更有人杀入库房,大肆掳掠。
物部宇麻吕则带着亲随由前到后一进院落一进院落的杀过去,将中臣氏的子弟全部屠戮干净。
等他将中臣氏的子弟杀光,返回的见到整个中臣氏府邸的惨状,马上下令点火,一把火将中臣氏的府邸烧个精光。
唐军的带队校尉很是不满,呵斥道:“给你的命令是将中臣氏缉拿归案,何以大肆屠杀?”
物部宇麻吕小心翼翼解释:“中臣氏既然敢刺杀大唐贵人,显然已经做好事情泄露之准备,我等刚刚杀入大门,便遭遇了顽强抵抗,不得已将其全部击杀,更有中臣氏子弟想要玉石俱焚,放火点燃了整个府邸,我等虽然极力灭火,奈何火势太大,无能为力。”
说着,让麾下家兵将掳掠而来的钱帛分出一大半……
唐军校尉很是愤怒:“抓人拿赃、捉奸捉双,原本并无中臣氏刺杀大唐贵人之证据,现在中臣氏上上下下被你杀戮一空,岂非死无对证?这个责任在你!”
物部宇麻吕无可奈何,若非你们放任我大肆屠杀,刚才为何不制止?
现在等我杀完了,罪名全都给我一个人背?
可他明白这是唐军的策略,就是要将铲除中臣氏这样一个罪名丢给物部氏,物部氏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毕竟想要得到唐军坚定的支持,就必须要有把柄被对方捏住,否则唐军凭什么相信物部氏并且予以支持?
“将军放心,此事乃物部氏所为,自然由物部氏一肩担之!”
现在谁想在倭国立足,谁就得牢牢抱住唐军的大腿,立场一定要坚定,绝对不能自作聪明、左摇右摆。
唐军校尉很是满意,拍了拍物部宇麻吕的肩膀:“虽然这件事违背了将军的命令,但将军面前,我会给你求情的,所以……”
物部宇麻吕眼皮子跳了跳,只能肉痛的将其余掳掠而来的钱帛全部献上。
“还请将军美言。”
“这才对嘛,有前途……”
……
刘仁愿得到中臣氏阖族覆灭的消息,面色不动,伏在案头给房俊写了一封书信,而后字斟句酌的检查一遍,放入信封用火漆封好,连带着李少康一同送回长安。
嗯,还有物部氏的嫡孙随船一道前往长安求学……
第一千四百八十二章 欲夺兵权
长安。
政事堂内,各位宰辅就关东地区即将耕种冬小麦之事展开讨论,种子的分派、人手的调集、土地的耕耘,都需要一一解决。
这是头等大事,必须事先统筹。
不过这与房俊没什么关系,虽然种地他是专家,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这个尚书右仆射主管的军制改革,若是贸然插手农耕之事,必将引起其余即位宰相的群起反对。
已经牢牢把持关中军权了,若还要向农耕之事伸手,旁人岂能容他?
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权力都是相对独立的,谁想大权独揽、一手遮天,要么成为天下忌惮的权臣,要么被群起而攻之黯然下野。
房俊对于权势并不热衷,只要牢牢抓着军权,其余就任由几位宰相去折腾吧。
提及关东、山东各地的冬小麦耕种,马周提醒了一句:“开春之后天下各地丈量土地就将开始,现在是否需要行文各地州府,提醒他们最好提前将管辖之下的土地归属厘清一遍,以免丈量土地之事引起过多纠纷?”
对于丈量土地之事有可能遭遇各地世家门阀的反对,一群宰相们并不太过在意,只要军队牢牢握在朝廷手中,任谁也翻不起浪花,可如果因此导致土地归属纷乱引发各地动荡,极有可能使得冬小麦严重减产。
总不能全部依靠海外输送的稻米吧?
即便海外能够提供源源不断的粮食,可如果各地的冬小麦减产,就会影响到黍、麦之种植,全年粮食产量锐减,直接导致各地财政之崩溃。
在政事堂内一直不怎么发言的李勣也慎重赞同:“如今就连从来不种植冬小麦的关中都大量种植了,一旦关东等地因丈量土地导致归属产生纠纷进而影响耕种,关中势必也会受到影响,不可不慎重处置。”
房俊挨着马周坐着,闻听此言,小声问道:“关中以前不种冬小麦吗?”
马周瞅了他一眼,道:“自然是不种的,否则你以为当年北齐为何亡于北周之手?”
房俊:“……”
北周灭北齐,居然还跟冬小麦有关系?
连忙询问详细。
马周瞅了居于上座的李承乾与满堂宰辅、高官一眼,自忖既然提出了问题,让他们这些人去解决就是了,自己还是少掺和为妙,遂往后坐了坐,与房俊小声低语。
……
“府兵制”曾经是最先进的军政制度,西魏凭此一跃而成为强国,且奠定隋唐两朝一统天下之根基。
然而在最初,“府兵制”其实是无奈之下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
东南末年、军阀混战,而后三国鼎立、三分归晋,两晋交迭、中原沦陷,直至东晋灭亡、南朝更替,神州混沌、政权错乱,因其复杂的历史背景导致整个天下动荡不安、民不聊生。
在北方,曾经不可一世的北魏帝国轰然倒塌、分崩离析,裂变为东魏、西魏两个政权,彼此视为仇寇、征伐不休,然而无论经济、人口、亦或军队战斗力,西魏都处于下风,时时被动挨打。
当时两国的国境线有很长一段依托于黄河河道,每到冬季黄河结冰,西魏军队都要组织大规模的破冰行动,以免被东魏骑兵直接马踏黄河攻伐关中,由此给军队带来的负担极大。
一代枭雄宇文泰推出“府兵制”,“始籍民之才力者为府兵,身租庸调,一切蠲之,以农隙讲阅战陈,马畜粮备,六家供之,合为二十四军”……
此举使得西魏逐渐在与东魏的战争中取得优势。
宇文泰死后,其子宇文觉在其堂兄宇文护的拥戴之下即位称天王,建立悲咒。而在东边,东魏权臣高欢死后,长子高澄继专魏政,将篡未篡之时,被家奴刺杀,其弟高洋袭废掉东魏的傀儡皇帝孝静帝,即帝位,建立北齐,定都邺城。
到了这时候,北周的军事力量已经远胜于北齐,双方攻守之势逆转,反而是北周在每年冬季黄河冰封之时踏过黄河攻伐北齐,最终覆灭其国。
当时天下三分,除去北周、北齐隔黄河对峙之外,长江之南还有陈国,三国之中北齐的农业、盐铁业、瓷器制造都非常发达,最是富庶,结果最先亡国的偏偏是北齐。
为何如此呢?
原因诸多,但冬小麦的种植肯定是其中之一。
关陇不种植冬小麦,“府兵制”施行之后,乡兵、民兵都在秋收之后进行严格的军事训练,使得北周的军队战力飙升。而北齐却要种植冬小麦,这就导致军队不能在秋冬春三季进行训练。
“正月、二月,劳而除之。三月、四月,锋而耕锄。五月、六月暵地,不暵地而种者,其收倍薄”,一季冬小麦,半年过去了,军队疏于操练,此消彼长之下,如何打得过北周?
而北齐人口多,乍一看是个优势,但所需之粮米也多,消耗太大,“一夫不耕,天下必有受其饥者;一妇不织,天下必有受其寒者”,不种冬小麦粮食不够吃,种了冬小麦又使得军队没有时间训练……
由此可知,宇文泰实施的“府兵制”是何等惊才绝艳、顺应国运。
……
一众宰辅的议论还在继续,但话题已经从冬小麦的种植转移到食盐产量。
刘洎忧心忡忡:“因为此前晋王兵变之缘故,多有关东门阀遭受牵连,如今整个关东一代秩序混乱、政务迟滞,这些或许还可以等到过年之后魏王前往洛阳再予以梳理,但解池之盐产量也因此大幅下降,却是片刻都等不得。”
国家之财政有赖于盐、铁,作为农税之补充,其中解池之盐税每年为朝廷增收一百五十万贯,占全国盐税的四分之一,虽然如今大唐开始征缴商税,但仍远远无法与盐税相抵。
现在解池产量不足以往的一半,如果产盐量不能恢复如初,将会极大影响国家财政,李承乾等级之后所谋划的一系列新政就有可能胎死腹中。
李承乾知道此事之紧迫,问道:“刘中书有何解决之法?”
刘洎道:“解池之产盐量之所以骤降,是因为之前把持盐池的皆乃河东世家,如今河东世家遭受重创,其权力大为缩减,管理盐池的官吏只剩下不足一半,事务迟滞、组织混乱、人浮于事,必须整顿盐池之官吏,才能将盐产量提升上来。”
在座诸人都明白这话的意思。
在此之前,解池一直由河东世家所把持,即便朝廷委任官员前往管理,也要受这些世家子弟出任的官员所裹挟。结果因为河东世家多襄助晋王起兵,兵败之后遭受牵连,数以百计的世家子弟丢官、罢爵、下狱、流放,导致管理解池的官员严重不足。
即便如此,河东世家也不肯轻易将把持了数百年的盐池拱手全部让给朝廷,阳奉阴违、从中作梗,解池盐场一片混乱,盐产量自然日渐萎靡。
说到底,还是人的问题。
河间郡王、吏部尚书李孝恭道:“当委任一员干吏前往,总揽盐政,或可结束乱象、重回正轨。”
刘洎颔首表示赞同:“微臣亦有此意。”
李承乾左右看了看,问道:“依爱卿之意,谁人合适?”
刘洎没有马上举荐官员,而是解释道:“众所周知,解池一直由河东世家所把持,眼下河东世家子弟担任的官员虽然大多被罢黜,但毕竟影响甚深,上下勾结、沆瀣一气,等闲官员前去,也会被他们轻易架空,有力难施。还需派遣一位资历深、能力够、且杀伐果断锐气十足的官员前去,方可奏效。”
有人表示赞同:“刘中书言之有理,在下以为刑部尚书张亮可堪大任。”
刘洎摇头道:“陨国公乃贞观勋臣、功勋赫赫,自然能够担当大任。然则两次兵变之中牵扯甚广,刑部与大理寺、御史台要审讯奸贼、甄别忠奸、更要肃清朝堂,怕是分身乏术。”
吏部尚书许敬宗道:“河间郡王、吏部尚书李孝恭,或可前往。”
刘洎再次否决:“河间郡王的确资历深厚,又是宗室柱石,只不过朝堂之上也要面临河东解池一样的局面,因兵变而导致诸多官员被撤职、降罪,亟需填补更多官员进入朝堂,吏部事务繁重,郡王不可离开长安。”
李承乾蹙眉道:“刘中书认为谁人合适?”
他最不喜欢刘洎的就是这一点,有什么意见就直抒胸臆的讲出来,行与不行大家一同商议,非得这般故弄玄虚才能显示你的能力吗?
真是麻烦。
刘洎似乎也觉察到李承乾的不耐,忙道:“微臣认为如此大任,非越国公不能胜任。”
房俊抬头撇了刘洎一眼,没有说话。
李承乾道:“左右金吾卫之整编攸关京师安全,此事尚未结束,越国公岂能离开长安?”
刘洎道:“据微臣所知,左右金吾卫之整编已经步入正轨,完全可以交付于英国公监督,而越国公亲赴河东、整顿盐务,定能震慑屑小、马到功成。”
政事堂内气氛瞬间紧张,落针可闻。
这是想要夺房俊之兵权?
第一千四百八十三章 此一时也
诸人的目光先看看刘洎,然后一齐投注到李勣脸上。
因为连续两次兵变,陛下对于当下关中的十六卫军队之信任降至最低,唯恐有人继续作乱之时,这个军队依旧群起响应。
整编军队乃是重中之重。
左右金吾卫之设立,一改之前府兵“番上”之旧例,两支军队成为大唐军队序列之中的常备军驻守长安,与左右领军卫等军队共同构筑长安的防御体系,确保整个京师固若金汤。
作为陛下最信任之人,由房俊掌握此事乃是必须,换了旁人岂能放心?
但与此同时,李承乾也要认知到大唐军队不仅仅只有一个房俊,若是将京师防务完全交由房俊之手,旁人如何看?
贞观勋臣虽然已经七零八落,可依旧还有一个李勣!
“军神”李靖之后,大唐军队又一杆屹立不倒的大旗!
亲近房俊可以,可事事以房俊为重,将李勣置于何地?
难道李承乾就眼睁睁看着大唐军队一分为二?
所以,刘洎这一手乃是阳谋,明知李承乾最信任房俊,却也要将左右金吾卫的兵权从房俊手中夺去。
尽管皇帝一百个不愿,也不能当着李勣的面拒绝。
真以为之前李勣在两次兵变当中置身事外,未来有第三次兵变的时候依旧如此?
如果前两次兵变之中的任何一次有李勣之参与,房俊又凭什么力挽狂澜?
……
在座皆乃一时之精英,瞬间便明了刘洎的用意,但左思右想,却想不出什么办法予以阻止。
这一手阳谋堂堂正正,瞅准了军方内部的攀比、对立、矛盾,无懈可击。
李承乾的面色极为难看,目光冷冷注视刘洎片刻,缓缓颔首,道:“刘中书果然老成谋国、深谋远虑,既然如此,就由越国公前往解池主持盐务,左右金吾卫之整编交由英国公……”
“陛下!”
李勣出言,打断李承乾的话语。
刘洎面色一变,正欲说话,却被李勣抬手阻止。
李勣淡淡瞥了刘洎一眼,道:“越国公赶赴解池主持盐务,臣亦赞同,毕竟越国公之才能极为卓越,既有治理政务之能力,又由震慑屑小之威望,朝野上下无人能出其右。不过接管左右金吾卫组建之事,还请陛下慎重。此前一些事由皆乃越国公操持,进展极为顺利,此刻若贸然由臣接手,非但不能更进一步,反而有可能导致军中将士生出抵触心理,毕竟此举与攫取功绩无异。高侃虽然被任命为右威卫大将军驻扎金陵,但此刻尚未成行,其人一直辅佐越国公操持整编之事,极为熟悉,可由其继续办理、萧规曹随即可。”
刘洎面色陡然涨红。
自己绸缪许久,本以为可顺利夺去房俊之兵权交由李勣之手,从此之后想要夺回难如登天,却不料被李勣当中驳斥,且安上一个“攫取功绩”的骂名。
我殚精竭虑想出这么一个办法,你非但不领情反而反手给我一个耳光,此事若成,难道收益的不是你吗?居然损人不利已?是可忍孰不可忍!
“英公乃宰辅之首、国之柱石,如此江山飘摇、社稷动荡之际,自应当挺身而出、为君分忧,却为何自珍羽毛、置身事外,对朝堂之事鲜有过问,面临困难更畏缩不前,如此食君之禄、却不知忠君之事,难道不知羞耻吗?”
政事堂内一片寂静,连李承乾都瞪大眼睛看着刘洎,这人今天莫不是吃了火药,否则何以这般火爆生猛?
连李勣都敢怼。
虽然李勣平素很低调,既不操弄权柄,也不打击异己,好像存在感很低,但凭借其资历、地位、功勋,以及在军队之中的影响力,他只需坐在这里,就是一根定海神针。
否则关陇、晋王两次兵败之时,何以绝大多数军队都按兵不动?
若无李勣坐镇,怕是老早就被长孙无忌或者雉奴给策反,一窝蜂的冲到长安来将他这个皇帝赶下台……
李勣面色如常、八风不动,自不会被刘洎不敬之言语所激怒,淡然道:“承蒙太宗、陛下两代君王之信任,使我窃据此位,常常忐忑不安、夜不能寐,唯恐才具不足,有负君王之托付。既然刘中书职责我尸位素餐、德不配位,那今日晚些时候我自会上书请辞,并推举刘中书担任尚书左仆射之职。”
诸人无言,这番话以退为进未免有失于宰辅之首的威仪,然而李勣何等样人,岂会在意这些?他之所以稳稳坐在尚书左仆射的位置上,不是他多么威凌天下,而是在与其赫赫功勋,在与其在军中所得到的支持。
谁能比他更适合担任这个宰辅之首?
刘洎自然深知这一点,故而勃然大怒:“我何时觊觎宰辅之首的位置了?英公此言,颠倒黑白,令人不齿!”
李勣微微蹙眉:“这倒是怪了,我窃据此位,你说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我让你来当,你说你绝无此意……难不成我如何为官还要你来教?”
前半句还好,说到后半句,已然声色俱厉。
刘洎的脸已经涨成猪肝色,无论如何,官场自有规矩,以下官之身份质疑上官已经算是坏了规矩,更何况李勣之根基稳如磐石,即便他想要弹劾也束手无策?
“行了,不过是商讨政务而已,自可各抒己见、各执一词,何必弄得这般针锋相对?”
李承乾打圆场,而后对李勣道:“刘中书之言,倒也不是公允,朕也觉得除去越国公之外,旁人很难将解池盐务整理妥当,就由越国公前往吧,可授予榷盐使一职,全权负责解池盐务之整顿。至于左右金吾卫之整编,也按照你的意思由高侃肩负,不过这到底是攸关长安防务打大事,高侃能力足够、且威望不足,且经验欠缺,还要英公从旁指点协助,如此,朕才能放心。”
虽然他对于刘洎针对房俊想要夺去房俊之兵权甚为不满,虽然李勣主动退让不愿接手房俊的兵权,但他也意识到房俊的崛起已经引起李勣的警惕与不满,必须在双方之间构筑一个缓冲,绝对不能让军中两大派系彻底对峙、割裂。
之前他需要稳固皇位,必须重用他最信任的房俊总揽军权,现在他需要稳固江山,既不能使得军中一家独大,亦不能使得军队在斗争之中分崩离析。
他依旧信任房俊,但他是皇帝,不能以个人情感左右自己的行为,这一点,他希望房俊能够体谅自己的难处,并且做出妥协。
所以他看向房俊,目光殷切:“二郎以为如何?”
所幸的是,房俊有时候的确嚣张跋扈、行事激烈,但绝非不识大体之人,在他目光注视之下,缓缓颔首、面带笑容:“陛下口含天宪、乾纲独断,微臣无有不遵。”
李承乾吁出一口气,他还真怕房俊尥蹶子不干,如果在这政事堂里公然拒绝,他这个皇帝纵使颜面尽失,却也不得不倾向房俊,否则谁还会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这个皇帝?
忍不住露出笑容:“稍后跟我在宫里用膳,正好西域那边送来一批美酒,让皇后多敬你几杯。”
堂上一众大臣默然无语,这份圣眷,普天之下、无出其右,当真是令人艳羡。
能留在宫中用膳已是荣宠备至,更有皇后作陪,这是何等待遇?
“此事就如此定下吧,待到年后,再行履任。”
“喏。”
……
群臣散去,房俊随同李承乾去到武德殿,房俊留在御书房内喝茶,李承乾在宫女服侍之下前去沐浴更衣。
茶水喝了两盏,便听得环佩叮当,回头看去,见到皇后苏氏步履盈盈的走进来。
皇后未着盛装,而是穿着一袭襦裙,上身丹青色的襦袄窄袖及腕,下身藕荷色的长裙百褶飘逸,胸前丝绦勾勒出形状优美的山峦胜景,雪白丰润,整个人青春洋溢、身姿窈窕,既有名门淑女的华美,又有妙龄女子的灵韵。
哪里像一个生养过孩子的妇人?
房俊连忙起身,低眉垂眼不敢去看皇后的容颜,目光反倒落在裙摆之下一双若隐若现的绣鞋上:“微臣见过皇后。”
皇后的声音清脆悦耳,似乎带着欣喜:“二郎乃陛下肱骨、国之柱石,更是太子少傅,况且此乃后宫,并无外人,实应亲近一些,何须这般毕恭毕敬?”
“微臣不敢僭越。”
“呵呵,外人都说房二郎持才傲物、放荡不羁,原来是闻名不如见面,居然这般拘礼。”
这话略显轻佻,但以房俊与皇家之亲近,却也并无不可。
房俊便起身,迎着皇后的目光,笑道:“所以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盛名之下未必没有虚士。”
皇后掩唇而笑,眸光流转:“哦?既然如此,却不知房二郎是虚士还是实士?”
房俊无语,这话怎么回?
总不能来一句“是虚是实要试过才知道”吧?
这可是皇后……
心里忽然一跳,似乎自己这几回入宫,总是有意无意之间与皇后独处,且皇后的表现也一改平素之端庄严谨,过于活泼。
这……
第一千四百八十四章 彼一时也
下午的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落在房俊的脸上,光晕使得他俊朗的面容趋于柔和,身上紫色官袍也鲜艳起来,金鱼袋坠在玉带之下,整个人背脊挺拔、英姿勃发,如此允文允武、出将入相的经世之才,的确犹如芝兰春树、丰神俊朗。
皇后苏氏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后知后觉已经逾越君臣之别,甚至男女之防,顿时有些悔意,目光自房俊脸上、身上转了一圈儿,心儿忽然急促跳动几下……
房俊也楞了一下,见到皇后雪白的脸颊升起两抹淡淡的红晕,认为她也是脱口而出、并无他意,便笑着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这便是宇宙间的本来面目,如何又能分得清呢?吾辈立于世间,只求问心无愧,足矣。”
皇后回过神,抿唇一笑,先请房俊入座,让侍女奉茶,而后揶揄道:“二郎果然是文武兼备、经世之才,这张嘴能言善辩、舌下生莲,且不知是否时常在长乐、晋阳面前这般卖弄,所以才能惹得两位公主殿下心之所属、情之所钟?”
“……”
房俊无言以对,这种事岂是皇后能够与臣下当面交谈的?
“不敢蒙骗皇后,微臣与长乐殿下确实互生爱慕,只因造化弄人不得不忍居鹊桥、相顾无言……可微臣对晋阳殿下却只有溺爱之心、绝无逾越之情,皇后聪慧明睿,当知晓微臣心意。”
皇后脸儿微红:“你的心意,我如何知晓?”
又觉得这话不妥,忙道:“封家议亲之际遭遇弹劾,导致亲事告吹,这件事当真不是你从中作梗?”
“皇后冤枉微臣了,弹劾封德彝乃是御史台做出的决定,微臣纵然有几分权势,却如何能够影响御史台呢?绝无此事。”
“唉。”
皇后叹息一声,俏脸上浮现一抹忧愁:“纵然如你所言那般一身清白,可若说晋阳对伱暗生情愫,这你总不会不认吧?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因你之故,晋阳对议亲很是抵触,况且因着连续两次兵败,适合的世家子弟越来越少,陛下与我一筹莫展、束手无策。”
现在,晋阳公主的婚事早已成了“老大难”问题,整个皇室都在愁,既愁无合适之子弟,更愁房俊从中作梗。
而晋阳公主对房俊芳心暗许,愈发令人愁上加愁,长乐公主毕竟是和离之妇,既然不愿再嫁,出家修道即可,与房俊暗地里幽会旁人也不会多说什么,可总不能让豆蔻年华的晋阳公主也出家吧?
房俊也无奈:“这件事,微臣当真是爱莫能助,上一回封家向晋阳公主议亲之时,我还想着能够促成此事,可谁能想到御史台吃错了药一般非得咬着封家不放,结果导致封家被罚,失去议亲之资格?连皇后都觉得这件事背后是我从中作梗,晋阳公主想必更是如此,很是麻烦啊。”
他也感到奇怪,此前他与皇后可以算作“相敬如宾”,尤其是有一段时间皇后试图染指政务被他阻止呵斥,一度对他极为敌视,怨气不少,却不知从何时开始,两人居然能够如同亲故好友一般坐下来说着这样家长里短的事情?
且状态自然、关系亲切、毫无隔阂……
门口的侍女忽而低声道:“陛下来了。”
房俊:“……”
气氛有些怪异,怎么好像他与皇后是在私底下见面,且背着皇帝一样?
皇后苏氏显然也有类似感受,莹白的脸颊飞起一抹红晕,瞪了那侍女一眼,小声道:“陛下与越国公一同用膳,且去将备好的酒宴送来。”
“喏。”
侍女战战兢兢的快步离去。
房俊再度无语,看向皇后,以目光示意:如此小心翼翼,咱俩难不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皇后楞了一下,居然读懂了房俊的意思,俏脸染霞,美眸横了房俊一眼。
她只是下意识的小声说话而已……
李承乾沐浴之后换了一套常服,缓步走进来,笑着道:“让二郎久等了,跟皇后聊什么呢?”
坐到椅子上,拿起茶盏喝了一口。
房俊道:“正说起晋阳殿下的婚事,皇后埋怨微臣,可微臣自觉冤枉,遂解释几句。”
也不知怎地,他平素最怕与李承乾谈论长乐、晋阳的婚事,现在却主动提及,似乎下意识想要将李承乾的话题扯开,莫要盯着他与皇后到底说了什么……
果然,李承乾顿时不满:“你还有什么好解释?朕平素最宠溺这个妹子,结果一颗心全都系在你身上,终至耽搁了终身大事,若太宗皇帝还在,信不信扒了你的皮?”
当哥哥的疼爱妹子,才不管房俊主动还是被动,既然晋阳因他而不愿议亲,自然所有罪责都在他身上。
皇后见房俊一脸窘迫,掩唇而笑,柔声道:“行啦,臣妾已经说了他一通,陛下还是饶了他吧,饭菜送来了,快快用膳吧。”
几个侍女提着食盒走进来,将几样精致的菜肴放在靠窗的案几上,摆好碗筷,便被皇后苏氏斥退。
御书房内只留下君臣三人,坐好之后,皇后左手两根纤纤玉指捏着右手衣袖,右手执壶斟酒,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容颜如玉、声音犹如朱落玉盘:“臣妾给二位斟酒。”
这话其实略有不妥,一国之后,岂能在臣子面前自称“臣妾”?
但因是将李承乾与房俊并列在一处,倒也无人察觉……
李承乾举杯,笑道:“朝野上下,能够让皇后执壶斟酒且心甘情愿者,唯二郎矣。一家人,不必拘礼,来,我敬二郎一杯。”
房俊忙举杯,惶恐道:“微臣不敢当。”
皇后放下酒壶,也拈起酒杯,笑靥如花:“臣妾陪一杯。”
三人举杯,一饮而尽,气氛很是放松融洽。
吃了几杯酒,李承乾放下筷箸,拍拍房俊手背,叹气道:“方才政事堂上,二郎可曾怨我?”
说的自然是让房俊放下左右金吾卫之整编,且过年之后赶赴河东主持盐务整顿一事。
房俊咽下口中食物,摇头道:“陛下多虑了,微臣岂是那等恋栈权位、不识大体之人?陛下金口御言,微臣无有不遵。”
一旁的皇后则有些不满,为房俊打抱不平:“二郎于陛下之功勋,堪称柱石之功,焉能因为旁人几句谏言便褫夺二郎之军权?退一步讲,若无二郎统领军队宿卫宫禁,陛下岂能安寝?纵然陛下不以为意,臣妾却是睡不着觉。”
虽然以往曾与房俊之间有些龌蹉,被房俊叱责她干政,但时至今日,房俊早已成为她心里最为安全的依靠,若无房俊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她们夫妻此刻焉能坐在这武德殿内谈笑风生?
在她看来,房俊兵权在手固然有可能成就权臣之威胁,可纵然房俊成为权臣,那也是忠于她们夫妻、确保她们夫妻坐稳江山的柱石。
李承乾似乎没料到皇后这么说,立场完全偏向房俊,略作沉默,而后沉声道:“以我本人来说,对二郎之信任毫无保留,纵使天下军权全部操之于二郎之手,我亦绝无半分猜忌之心。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皇位已然稳固,我就不得不考虑其他人的想法,尤其是英国公。”
他看着房俊,目光诚挚,这番话可谓是开诚布公:“英国公功勋赫赫,在军中之影响力无与伦比,二郎虽然不遑多让,可一旦你二人生出龌蹉,势必导致军中分裂、对峙,进而使得天下动荡,这对即将施行的新政极为不利。我知道这对二郎不公平,但是为了大唐江山社稷着想,还望二郎忍下这份委屈,与我一道同心协力,将这大唐江山经营得繁华锦绣、盛世煌煌,他朝史书之上,共谱一段君臣佳话!我也向你保证,共富贵、勿相忘!”
昔日皇权动荡、逆贼蜂起,将长安之兵权系于房俊一身,乃是最为稳妥的做法,事实上时至今日,房俊依旧是他最为信任的臣子。
然而毕竟时过境迁,现在如果继续让房俊掌控长安兵权,难免使得李勣一系心生猜忌、隔阂加深,导致军队派系之对立,进而使得整个天下陷入动荡。
军权不稳,天下如何能稳?
他知道房俊素来无私,也希望房俊能够继续无私,将长安兵权让于李勣,换取军中上下一心,保持天下稳定。
如此,即便宗室之内波涛汹涌、有人觊觎皇位又能如何?
皇位固若金汤。
房俊洒然一笑,举杯敬了李承乾一杯,颔首道:“当初微臣之所以极力支持陛下,一则在与陛下宽仁,可为一代仁主明君,再则不愿帝国皇位屡屡以下克上陷入血腥争斗,平白耗尽国家底蕴……却从无半分希冀于建立于从龙之功进而权倾天下,在微臣心中,这天下之繁荣稳定,胜过一切。”
他从不在乎权势,之所以追逐权势是因为想要做一些事情,避免大唐陷入历史之泥沼进而重蹈覆辙。
但是李承乾的态度,却让他难免有些失望。
第一千四百八十五章 隔阂渐生
逆贼叛乱兵临城下之时,你让我抛家舍业浴血奋战保你皇位;皇权稳固之时,你让我顾全大局交出兵权……难不成,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共富贵?
一旁的皇后苏氏美眸在陛下与房俊脸上来回看了看,红唇微动、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化作心底一声叹息。
有些东西一旦生出裂隙,便再难恢复如初。
在她看来,陛下有些糊涂了,难道真的以为旁人也能如房俊那般毫无保留的支持他?
那些人虽然并未在逆贼兵变之时以附其后,可背地里有几个没有与逆贼暗通款曲?
最后目光投注在房俊脸上,隐隐透着关切。
房俊与李承乾剖白心迹,做出表态,回头便迎上皇后苏氏的目光,微微一笑。
皇后觉得很奇怪,居然又读懂了这个笑容的意思:安心……
心里一跳,忙移开目光。
酒宴至半途,三人各怀心思,气氛略显尴尬……
……
待到用膳过后,房俊告退离去,侍女将碗碟筷箸收拾干净奉上香茗,皇后玉手轻挥,将所有人斥退。
给李承乾沏了杯茶,皇后犹豫一下,轻声道:“陛下如此……是否略有不妥?”
李承乾拈起茶杯喝茶,并未做声。
皇后看了他一眼,道:“无论如何,若无越国公之支持,陛下很难等到继承皇位的那一天,即便即位,在关陇、晋王两次兵变之中,又如何屹立不倒、挫败叛逆?时至今日,越国公实乃陛下肱骨之臣,于公于私都不能稍有薄待。”
李承乾放下茶杯,奇道:“伱认为我让房俊交卸左右金吾卫之兵权,乃是薄待?”
皇后抿唇不语,以目光回复:难道不是?
“好,就算是薄待,可我现在所面临之局面依旧危机重重,皇位虽然稳固,可天下依旧处于动荡之中,房俊不肯受委屈,李勣那边必生猜忌,直至军中彻底分裂……天下大局面前,受一些委屈又有何妨?我记得他的功勋,也感念他的恩义,君臣此后尚有长久之日,多多补偿便是,何必于此时计较?”
李承乾有些不满,语气激烈,罕见的在皇后面前发脾气。
他岂能不知房俊受了委屈?
但为何就不能以大局为重?
以房俊之功勋、以他对房俊之信重,假以时日还归兵权又有何不可?
为何连自己的皇后都不明白“相忍为国”的道理?
居然以为他是寡恩之人!
简直放肆。
皇后苏氏默然无语。
*****
武媚娘的习惯一如既往,总是喜欢在办正事的时候谈事情,似乎短暂的将思绪自极乐之中抽离,能够使得快乐更加持久、纯粹……
“郎君今日可是心情不佳?这般折腾,妾身吃不消。”
“你这是吃不消?我看根本就是欣然笑纳、甘之如饴。”
“讨厌,别这样说人家,怪难为情……”
“事情很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先办正事要紧。”
“紧吗?”
“……”
窗外寒风瑟瑟、雪花飘零,屋内云收雨散,侍女服侍着清洗妥当,夫妻两人相拥着躺在被窝里。
“今日政事堂上,陛下夺去我整编左右金吾卫之职权,改由英公监督……”
抚摸着毫无一丝赘肉的腰肢,房俊将今日之事娓娓道来。
武媚娘蹙眉:“陛下有些过分了。”
“局势并无稳固,陛下也是以大局为重。”
“郎君当真怎么想?”
房俊将被子往上拽了拽,盖住那一抹雪白的香肩:“……我又不是圣人,岂能愿意?况且我之所以让出政务之权力,就是避免朝堂之上出现猜忌,想要握紧兵权辅佐新政实施,陛下此举无异于釜底抽薪,将我的打算全盘推翻。”
侧身往郎君怀中挤了挤,一条欺霜赛雪的玉臂横在郎君胸前,武媚娘很是不满:“陛下糊涂了不成?即便赋予李勣更多兵权,难道李勣就能死心塌地的保着他这个皇帝?真是笑话。”
无论是当初先帝意欲易储,还是先帝驾崩之时众臣逼宫,乃至于其后两次兵变,李勣都置身事外、隔岸观火,若非房俊不遗余力誓死相助,当时的东宫怕是早已被杀得一个不剩,如何还能似今日这般稳稳当当坐在皇位之上?
居然剥夺房俊之兵权交给李勣,简直昏聩。
不过转念一想,马上说道:“陛下虽然算不得英明睿智,却也不傻,既然能做出这等事,很明显是与李勣那边达成了某种协议,以此换取李勣的完全效忠,彻底收拢天下兵权。”
当今大唐之军队,房俊与李勣乃是最大的两处山头,占据了七成以上的军队,只要这两人彻底站在李承乾这边,就相当于大多数大唐军方效忠于皇帝,余者皆不足虑。
站在皇帝的立场,这似乎无可指摘。
但对于房俊却极其不公平,打生打死浴血奋战挽狂澜于既倒,最终却落得一个褫夺兵权之下场。
没有兵权,房俊这个尚书右仆射又不担任正式官职,岂不是投闲置散于富贵闲人无异?
区区一个河东解池的榷盐使,如何配得上房俊的功勋、地位?
即便此举处于全盘考量,李承乾也显得有些凉薄了。
当然,最重要还是此举背后有可能意味的一些变化。
房俊一条手臂被武媚娘枕着,手肘屈起,手掌娑婆着雪腻的香肩:“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么想,只是不知这是李勣的想法,还是与宗室有关,李神符那个老鬼多少年不见人了,忽然跳出来,足矣见得潜藏很深的那群人依旧耐不住寂寞了。”
李唐皇室的势力架构之复杂,几乎可以说是历朝历代开国宗室之最。
大唐帝国今时今日的基业,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李虎打下来的,正是李虎东征西讨浴血搏杀,方才奠定了李唐皇族的家业。李虎生有八子,除去早死的长子、次子,余者几乎各个不凡,在三子李昞的带领之下愈发壮大家业,实力雄厚。
待到李渊袭爵之后,正值天下动荡、烽烟四起,大隋帝国分崩离析,终于抓住机会成就霸业。
而李渊虽然夺了表哥的江山,但同时也是个念旧情的人,尤其注重血脉亲情,所有堂兄堂弟全都封爵封王。
事实上,在李渊争夺天下的过程之中,李虎这一脉几乎所有子弟都奋战在血火纷飞的战场之上,整个开国之战,李唐皇族与关陇门阀几分分庭抗礼。
这就导致李唐皇族之内的权力倾轧极其严重,任何一支都有夺取皇位的基础。
而作为李渊的堂弟、心存辈分最高者之一的李神符,更是一杆不容忽视的大旗。
武媚娘将手臂缩进被窝,向下游移,惹得某人微微一颤:“若无兵权在手,郎君的利益、志向又如何保证呢?”
房俊默默享受,轻声道:“兵权岂是更换一个主官便能轻易夺走?当初先帝任命江夏郡王为右屯卫大将军,不也没能策反整支军队?以我在左右金吾卫的影响力,没有三年两载,难以撼动。”
武媚娘手上用力,呵气如兰:“也就是说,他们明知并不能郎君手中夺走左右金吾卫的兵权,却依旧迫不及待的这么干了?若是如此,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们动手在即。”
“他们知道这么做粗糙得很,但却是等不及了,因为每过一日陛下的地位便稳固一分,等到陛下将天下各地的政务梳理清楚,新政轰轰烈烈的施行,越来越多的人支持陛下,他们哪里还有机会?只是不知英公这回是否参与其中。”
房俊忧心忡忡。
宗室内那群郡王、嗣王并不被他看在眼里,不过是一些野心勃勃的浅薄之辈罢了,纵然能够掀起一些风雨,也成不了大事,可若是有李勣参与其中,那就截然不同。
不要以为李勣平素低调、不显山不露水便忽视他的能力,作为贞观勋臣当中硕果仅存的名帅之一,其庞大的影响力、无可计数的旧部,是一股极其强悍的力量。
也不能因为政事堂上刘洎提及由李勣执掌左右金吾卫之整编却被后者拒绝,便认为后者当真无染指左右金吾卫的企图。
到了这个境界,谁还不是一个好演员呢?
想要从某个人的表情、表现上读出其内心真实想法,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一切,都要从实际利益出发。
追寻背后的利益获取,才能真正捋顺事情的本质。
显然,目前还无法做到这一点,所以局势依旧扑朔迷离……
武媚娘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郎君觉得这件事对你最大的损失是什么?”
房俊微微一愣。
虽然被夺去左右金吾卫整编之权,间接使得他对这两支军队的影响力减弱,但这毕竟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需要对左右金吾卫现有之军官进行大规模的清洗,短期内谁也办不到。
也就是说,此事的确造成他巨大损失,但是短期内并不严重。
那么还有别的损失么?
还真有。
那就是因此事而导致的他与李承乾之间的嫌隙……
倒也未必是嫌隙,以李承乾之性格并不会因此便对他报以真正的提防与猜忌,甚至还会觉得心中有愧,琢磨着从何处予以补偿。
“使陛下与我疏离?”
第一千四百八十六章 培养嫡系
但房俊依旧疑惑不解:“疏离我与陛下的关系不可能一蹴而就,这是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需要通过一件又一件事情产生、增加彼此之间的隔阂,可按照局势推断,他们大抵是近期便要动手,这有些矛盾啊。”
对方动手在即,可李承乾对他的信任不可能一朝清空,那么“离间计”又有什么意义呢?
武媚娘觉得有些闷热,从被窝里拱了出来,雪腻的香肩、美好的粉背在黑暗之中仿佛莹白闪亮,继而翻身跨坐上去……
“嗯,或许他们也并未奢望陛下对你完全疏离,只需种下一颗不信任的种子,便足够完成他们的计划。”
双手搂住纤细柔韧的腰肢,房俊完全被动:“意识就是说,只要陛下对我的信任有所折扣,便会在某些时候引入他人对我牵制、甚至在制衡,这并不需要陛下对我完全疏离,因为这很难做到,他们也等不及。”
“大致如此,但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却无从推测。”
“我倒是有一些猜测。”
“别猜了,好累,我不行了,睡觉吧。”
“两军对垒,鏖战沙场,岂是你说不战就不战?”
“那我没力气了怎么办?”
“战阵之上,一方弃械投降,就只能任凭对方处置,希望武娘子要懂规矩。”
“行吧行吧,你随便吧,当妾身不知你那些龌蹉心思?今日懒得与你计较,便让你得逞一回。”
“嘿嘿,在下失礼了。”
*****
将至年关,皇城之内各处衙署已经封停文书、搁置公务,除去留下几个值班的用以应对突发事件,其余大大小小官吏尽皆放假,往昔极其热闹的皇城逐渐陷入沉寂。
长安城内则甚为热闹,这两年虽然又是东征又是兵变,气候也不好屡屡受灾,但朝廷赈济灾荒的效率极高,既有充足的钱帛,又有海外源源不断涌入的粮食,百姓的生活比之以往也并未下降。家家户户祭祀之余,也掏出钱来购买一些布匹、美食、家用之物,阖家上下欢欢喜喜的过一个年。
东西两市重修之后,昆明池畔临时集市全部搬入两市之内,房舍全部用于安置灾民,形成一个偌大的聚居区,俨然一个人口众多的城镇,而东西两市也越发繁荣。
相比于售卖高端、奢侈货物的东市,胡商聚集、来自天南地北廉价无货的西市堪称人潮如织、摩肩擦踵,一车一车的货物从仓库之中搬出,便被密集的人潮一抢而空……
物阜民丰、仓储富足,所谓盛世、不过如此。
……
御书房内,看着京兆府以及长安、万年两县呈递上来的公文,例数东西两市税款之充裕、各种货物成交金额之巨大、四方商贾踊跃前来经商之局面,李承乾捋着短须,颇有些志得意满。
非说我不如这个不如那个,现在坐稳了这皇位,天下不是一样繁华锦绣、国泰民安?
只需将新政施行下去,国库自然愈发充盈,如同房俊所描述那般将整个帝国的税收体系构筑完成,自然国力越来越强盛,如此盛世,史书之上从未有之。
甚至可以畅想一下,或许能够远超太宗皇帝之功绩亦未可知……
放下公文,喝了口茶水,看了眼整理公文的黄门侍郎李敬玄,李承乾道:“过年之后,越国公赶赴河东主持解池盐务整顿,你去跟在越国公身边打打下手。”
李敬玄心中一喜,忙道:“多谢陛下栽培!”
李承乾嗯了一声,叮嘱道:“越国公虽然为人强势,却从来不揽权、不刚愎,在他手下要多学多做,但一定要说话、少惹麻烦,否则惹得他不满,我也护不住你。”
现在皇位已经越来越稳固,虽然还有人在暗地里图谋不轨,但毕竟只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不可能对他构成威胁。所以他需要培养自己的嫡系人马,去逐渐替代那些太宗皇帝留下来的贞观旧臣,否则处处掣肘,极为难受。
再者说来,若是没有一大批忠于皇帝的心腹嫡系,谁来完成他施行新政的目的?
房俊这人虽然脾气不大好,但是培养人才却是一等一的强,从他手底下走出来的人才数之不尽,如今大多已经成为军政两方拥有足够资历的人物。
裴行俭、薛仁贵、苏定方、刘仁轨、崔敦礼、高侃、孙仁师、程务挺……一系列文武官员皆身处要职,遍布于京畿乃至于天下各处要地,自己何曾有所猜忌?
而之所以并不觉得夺去房俊左右金吾卫的兵权会使得房俊心生不满,就在于此。
我能够信任于你,你也应当顾全大局做出一些牺牲,这才是君臣相处之道……
“陛下放心,越国公惊才绝艳、当世无双,微臣能够依附骥尾已然是荣幸之至,岂敢有半分不敬?”
“当然,越国公能力卓越,但脾气暴躁、行事恣意,你也要多多留心,若有过分之处,派人通知于我,切不可自作主张。”
李承乾喝着茶,也有些担忧。
几百年来,河东这片土地几易其手、政权更迭不断,但解池始终都把持在河东世家手中,上上下下经营得犹如铁桶一般。而房俊最善于在这般严密的利益结构之中大刀阔斧的劈出一条缝隙,行事难免直接暴烈。
而河东偏偏是距离关中最近的地方,将来营建东都洛阳更是要依靠河东世家,如若房俊在解池与河东世家闹得不可开交,势必影响关中安全、影响洛阳营建。
可此前已经解除房俊左右金吾卫的兵权,如果再在盐务一事上过多要求,恐怕就要惹得房俊闹翻天。
况且,李承乾也着实做不出那样的事。
只能让李敬玄更在房俊身边,若有不妥,及时将消息传回长安,再行处置……
李敬玄浑然不知自己乃是陛下派往房俊身边的内应,一旦影响到房俊会有何等下场,沉浸在喜悦之中心情愉悦,快乐的收拾着御书房内的各种文书档案。
……
襄邑郡王府大门口,李道立带着奴仆、家将赶着十余辆大车前来送年礼,王府管事急忙打开侧门将李道立迎入。
李道立奉上礼单,问道:“郡王可在府中?”
管事瞄了一眼礼单,见种类繁多、价值不菲,顿时笑逐颜开:“家主正在花厅,轻您移步前往。”
一边派人引着李道立前往花厅,一边则亲自将车辆领入府中去往库房,将礼物卸下。
襄邑郡王府占地极广,亭台楼阁装饰华美,足足走了一炷香才来到花厅,禀报之后在门口的廊庑下换了鞋子,这才走进去。
自从玻璃面世以来,越来越得到富贵人家的青睐,尤其是品质越来越好,大块的玻璃平整光滑、透光极佳,多用作房屋门窗的采光,取代了以往的窗户纸。
而房府那座整体以玻璃制作的巨大花厅,凡是去过之人莫不震惊喜爱,于是便有人上门求了制作方法,在自家庭院之内搭建起来。
一时间彼此攀比、蔚然成风,时至今日,谁家庭院之内若无一座玻璃花厅在冬日里种植花树叶绿花红,谁都不好意思说一句“富贵人家”……
郡王府的花厅也很大,并不炽烈的阳光照在棚顶的玻璃上,厅内温暖如春,甚至有一丝闷热潮湿,一簇簇江南才能见到的芭蕉、杜鹃、山茶、茉莉……有的绿叶如翠,有的花红如火,有的清新淡雅,有的浓郁芬芳,仿佛置身于一座花园之中。
南边朝阳的地方放置着一张软榻,只穿着中衣的李神符斜倚在枕头上,几个身披薄纱娇躯玲珑浮凸的貌美侍女服侍左右,榻前一张案几上有几个玉盘,樱桃、葡萄等水果鲜红欲滴,一个侍女正用两根玉笋一般的手指拈着一粒葡萄放入李神符口中,却被李神符连葡萄带玉指一同含住吸吮,惹得侍女俏脸绯红,娇笑不依。
李道立目瞪口呆,老东西七十岁的人了,居然还有这份能力?
这可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傻站着作甚?坐下,让美人儿服侍你吃葡萄。这可是骊山农庄那边最新培育出来的品种,还有樱桃,叫什么‘反季果蔬’,简直价比黄金,贵的要死。不过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的时候,居然能够品尝到夏日里才有的果蔬,的确是不可思议,贵一点倒也无妨。”
“多谢王叔赏赐。”
李道立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有美人从榻上来到身边,薄纱遮不住粉肌玉肤、体香如兰,两根春葱玉指拈着一颗樱桃塞入口中,顿时令他手足无措、如坐针毡。
这可是王叔的女人,怠慢了怕惹王叔生气,多看一眼又唯恐王叔以为他又觊觎之心……
李神符浑不在意,推开身旁的女人坐起来,指着玉盘中的樱桃、葡萄:“此等神物,价比黄金,将来占了那骊山农庄,一切都归咱们所有,凭此物可保子子孙孙富贵不坠。”
李道立目光热切,不过他并未忘记自己前来的目的,咀嚼几下口中樱桃,觉得吐出果核有些不雅,干脆咽下:“侄儿今日前来,是想要问问倭国那边布置是否妥当?”
第一千四百八十七章 皇室丑闻
李神符打了个哈欠,摆手将几个侍女斥退,待到厅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这才呵斥道:“你是不是脑子里长满了肉,脑筋都不会转了?这种事是能当着外人说的?”
李道立尴尬道:“是侄子关心则乱了,只不过是想着既然能够在王叔身旁服侍,自然都是王叔的贴心人。”
“哼,再是贴心,也要当心事机不密则害己身的道理。”
李神符哼了一声,很是不悦。
“是是是,王叔教训得是,以往注意。”
李道立虽然只比李神符小了十岁,但差了一辈,为人又多谄媚少强势,自是不敢多说,只得认错,心头却不以为然。
李神符这才说道:“你有什么关心则乱的?事情虽然由你那孙儿负责,但出手的都是死士,无论能否得手都绝不会有所牵扯,刘仁愿魄力不足,绝对不敢狠下杀手,这件事万无一失。”
“可那刘仁愿毕竟是房俊一手简拔而起,对房俊忠心耿耿,房遗直遇刺他岂敢置身事外?毕竟整个倭国都在水师控制之下,万一刘仁愿发了疯必要缉拿凶手,也难保不会出现万一。”
自己虽然生了几个儿子,孙子也不少,但唯独这个长子嫡孙最受自己喜爱,认为能够成大器,所以着重培养,否则也不会听从李神符之吩咐将孙子派去倭国主持此事作为历练。
这两天李道立寝食难安,唯恐那边出现差池,万一刘仁愿发了疯要给房俊一个交待,而自家孙子又顽抗不从,一不小心害了性命可如何是好?
虽然此次行事之目的是为了激怒房俊,进而催动局势之发展,却绝不可搭上自家孙子之性命……
李神符很是不满,气得咳嗽几声,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这种事只要参与进去,就是一条不归路,要么成就大业功盖社稷,要么身死魂肖满门抄斩,如若败了,你那孙子又岂能活命?”
李道立脸色难看,道理他也懂,可问题在于若是到了最后万劫不复之时,自己也好孙子也罢自然全无活命之道理,但现在才刚刚开始,凭什么搭上我孙子的命?
到底是年岁大了,又与侍女玩闹了好一会儿,李神符精力不济,耷拉着眼皮恹恹道:“行了行了,本王给你担保此事万无一失,你那孙子若是出事,我拿一个孙子赔给你便是!”
李道立忙赔笑道:“王叔这话从何说起?侄子也只是关心而已,王叔勿恼。”
李神符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以为我愿意参合这种事?当年李二上位,将咱们这些宗室子弟防得好似猛兽一般,圈在笼子里养起来,半点不自在。那倒也就罢了,历朝历代对于宗室之防范只有更严、没有最严,谁叫咱们是整个天下距离那个位置最近的人呢?”
喝了一口茶水,急促喘息几声,续道:“可先是李二暴卒驾崩,这其中有没有什么大逆不道之阴谋,谁也不得而知,但陛下必然将此事放在心上,因为他也成了皇帝,岂能不防备这等事发生在他身上?再者,长孙无忌与晋王连续两次叛乱,美其名曰‘兵谏’,实则与早造反何异?虽然都已经平定,但宗室之内与叛军暗通款曲者不计其数,眼下陛下看似宽厚、不予追究,可是这种事岂能轻轻放过?他只是在等,等到他皇位固若金汤,等到天下尽皆归顺,必然反攻倒算。”
“谁说不是呢?”
李道立也叹息一声:“问题在于宗室之内到底谁与叛军曾有联络,甚至提供军饷粮秣,而谁是真正清白,根本就分不清。一旦清算旧事,必然牵连甚广,所有宗室子弟都难以独善其身。”
这就是整个宗室的恐惧之所在。
太宗皇帝暴卒驾崩、长孙无忌叛乱、晋王叛乱,连续三次重大事件当中,宗室若说没有参与是绝无可能的,但究竟参与至何种程度?有多少人参与?
谁也说不清。
因此,只要李承乾反攻倒算,势必牵连广泛,宗室之内人人自危、夙夜难寐。
是等着李承乾坐稳江山腾出手来在宗室之内杀得人头滚滚,还是集结起来先下手为强?
这个问题无需考虑,莫说是威望不足的李承乾,就算是雄才伟略、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活着的时候,宗室之内的叛乱也不止一回,譬如当年的李元婴、侯君集叛乱,当真只是他们两个?
只不过大多数最终都被镇压下去,未曾向外传播而已。
整个宗族都是通过造反得了天下,这还没过几年呢,骨子里蕴藏着的反叛血脉尚未冷却,岂能甘心束手就擒?
现在第一步已经走出去,且效果甚好。
李道立道:“侄子没什么才能,也没什么野心,甘愿依附于王叔之后,他朝能求得一个荣华富贵、与国同休,便心满意足。”
李神符耷拉着的眼皮微微阖上,哼了一声:“我亦不过是被推出来的靶子而已,我能保你什么?我连自己都保不了。”
这种事,成则龙游九天、败则万劫不复,其间之转折肯定是险之又险,未必每一个发起者都能走到最后,有些人甚至会倒在自己人的刀下。
谁能保得住谁?
谁又愿意去保谁?
李道立面色微变,心底隐隐有些不安,有些后悔参与进来。
与虎谋皮啊……
*****
“你说什么?!”
御书房内,听闻内侍总管王德的禀报,李承乾不可置信的厉声喝问,一张白皙圆润的脸上满是惊诧与怒火。
王德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最近有御医屡屡前往淑景殿,奴婢以为是长乐殿下病了,心中担忧,故而翻阅了太医署的初诊记录,却发现并无去往淑景殿为长乐殿下问诊之记录,觉察有些不妥,遂严厉审问,才知……才知长乐殿下已然有孕。奴婢不敢隐瞒,赶紧来向陛下禀报。”
他也不愿意参合这事儿啊!
且不说他与房俊私交极好,两人一内一外相互依存、互相帮助,单只是这桩丑闻有可能带来的巨大隐患,就足以让他避之唯恐不及。
可他身为内侍总管,掌管宫内一切事务,若是等到这件事爆出来而他却懵然无知,那就是死罪!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李承乾怒不可遏,愤然骂道:“娘咧!他房二将皇家当成什么?居然敢与公主私通,简直无法无天!”
重点自然不是“与公主私通”,这种事他这个皇帝是不管的,可私通之后“未婚先孕”,却是李承乾不能接受的,他觉得自己的皇帝权威受到了严重挑衅。
王德战战兢兢,卑躬屈漆立于一侧,一声不敢吭。
李承乾骂了一通,发泄了火气,终究也只能化作一腔郁闷,一脚踹翻了一个凳子,坐在那里面沉似水生着闷气。
这件事,他对房俊是极其不满的,他可以忍受房俊与长乐公主私下幽会、暗通款曲,任凭风言风语在耳边吹来吹去,毕竟长乐公主是他的嫡亲妹妹,之所以走到今日是为了皇家而与勋臣联姻,毕竟房俊的功绩放在那里,足以使得他睁一眼、闭一眼,视如不见。
长乐公主不过花信之年,受了房俊甜言蜜语哄骗也好,喜欢房俊文武双全盖世英雄也罢,双方是绝对不可能成亲的,待到过上几年激情冷去,自然会寻一个好人家嫁了。
至于婚后会否依旧保持这种关系,他也懒得管……
但未婚先孕,却是他极难接受的,因为这就意味着长乐公主极有可能从此之后不会再嫁,一心一意的与房俊苟且下去,将李唐皇室的廉耻、名誉彻彻底底的丢弃。
可令他郁闷憋屈的却是就算他再是不满、再是愤怒,又能怎么办呢?
严惩长乐公主?
那时他的亲妹妹,自小感情就好,无论当年先帝意欲易储还是现在他登基为帝,都一直坚定的站在他这一边给予毫无保留的支持,如何忍心严惩?
严惩房俊?
那更不可能,之前夺去房俊左右金吾卫之兵权就担心对方心生不满,故而召入宫中一同用膳予以安抚,甚至让皇后出面作陪,现在若是因此事严厉惩罚,岂不愈发使双方之间的裂隙增大、信任递减?
直至此刻,房俊依旧是他皇位之下最为坚固的基石,自然不能自掘根基。
思来想去,这件事也只能憋在心里,忍着怒气道:“对太医署下令,此事不准传出一字片语,否则太医署上下严惩不贷!另外,通知皇后,让皇后去长乐那边劝劝,最好是能够将胎儿打掉,而且告知长乐,朕定有补偿。”
长乐十几岁便遵先帝之命下嫁长孙冲,结果在长孙家过得极其憋闷、委屈,不得不顾全大局忍气吞声,将最好的年华都舍弃在无尽委屈之中,然而成亲多年,却连一个子嗣都没有。
这年头,子嗣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李承乾清楚得很,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也不忍。
可为了皇室的声誉,不得不忍痛为之。
大不了以后多多补偿便是,等到将来长乐择婿下嫁,陪嫁一定要做到历朝历代公主嫁妆之冠,且对其夫婿重重恩赏,高官显爵绝不吝啬。
第一千四百八十八章 心志坚定
寝宫之内,刚刚卸妆梳洗之后准备睡觉的皇后苏氏闻听王德求见,便披上一间绣袄,走出卧房来到外间,秀美的玉容不施粉黛,少了几分艳丽端庄多了几分清纯如水,没有华贵的装饰,冰肌玉肤倍添柔媚。
待到听完了王德传达的陛下口谕,皇后苏氏以手抚额,颇为无奈。
长乐公主能够顶着漫天绯闻连名声都不要,亦要与房俊牵扯不断,甚至如今更要为其怀孕生下子嗣,可见绝非露水情缘那么简单,显然是情根深种。
而房俊更是对所有诘难置若罔闻,冒着得罪两代帝王的风险不肯舍弃长乐公主,也绝不可能只是见色起意、贪图美色,以皇后苏氏对房俊之了解,若非当年早早被太宗皇帝赐婚,只需晚上那么几年等到长乐公主和离,绝对排除万难将长乐公主娶回府中,根本不在意其是否和离之妇,是否黄花闺女……
现在让她去劝说长乐公主打掉腹中胎儿,这不是明摆着让她去得罪长乐与房俊?
你自己不愿做这个恶人,就让我去做?
若是旁的事情也就罢了,她也能为自己的丈夫分担一些,可这种事情攸关一个胎儿的生死,让她如何张口?
可皇帝口谕传达,皇后也是臣,不得不听、不能反驳。
这一刻,皇后对李承乾满腹怨言。
……
今夜无雪,夜风凛冽,宫灯悬挂在屋檐下随风摇曳,一簇簇红晕染满窗前石阶,庭院里花木凋零、满目寒霜。
淑景殿在先前的叛乱之中损毁严重,虽然入冬之前予以修缮,但急切之间很难恢复原样,故而许多地方便显得有些简陋甚至破败,且长乐公主性格恬静,身边服侍的太监、宫女并不多,偌大的宫殿在冬日夜里愈发清冷孤寂。
殿内燃着地龙,墙角燃着檀香,脚踩在光洁的地板上略有温热,长乐公主穿着一身道袍,一头青丝用一根玉簪绾起,脖颈修长洁白,腰肢纤细窈窕,正跪坐在临窗的案几之前烧水沏茶。
感受到皇后的目光在自己腰腹之间转来转去,长乐公主心中了然,这种事是很难瞒得过旁人的,微微笑了笑,轻启红唇:“皇后已经知道了?”
皇后苏氏将目光从长乐的腰腹之间收回,幽幽叹息一声,无奈道:“不仅我知道了,陛下也知道了,方才于御书房内发了脾气。”
煮沸的开水注入茶壶,茶香瞬间氤氲开来,长乐公主玉手执壶将茶水沏入茶杯,又将案几上的两碟糕点往皇后面前推了推,清声道:“江南的糕点师傅新近琢磨出来的玩意儿,味道不错,皇后尝尝。”
皇后苏氏蹙眉:“已经夜了,这时候吃东西会发胖……晚膳没吃么?”
长乐公主玉手轻抚小腹,秀美的面容绽开一个微笑,柔声道:“吃过了,不过我有些瘦,御医让我少食多餐,多补一补,否则对胎儿不好。”
皇后:“……”
堂堂大唐公主与自己的妹夫、另一位公主的驸马暗通款曲,并且珠胎暗结,这可是妥妥的丑闻啊,为何居然能够在自己面前这般云淡风轻?
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吗?
皇后有些愣神,她自然想到长乐公主不会打掉腹中胎儿,却绝未想到长乐公主的态度居然这般坚定。
这让她有些恍惚,一个女人当真可以为了一个男人去挑战世俗礼法,以至于不管不顾面对所有诘难吗?
那房俊又何德何能,可以让一个女人这般为他死心塌地?
“你还真是……傻的可以啊。”
无语半晌的皇后,叹息着发出感慨。
长乐公主玉容恬淡,轻笑着道:“身为大唐公主的责任我已经尽过了,舍弃了最好的年华,经受了最大的委屈,我不想再嫁人了,也没有谁能逼着我再嫁。我只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陪在身边,至于与谁生这个孩子,其实并无所谓。陛下难道连这也容不下吗?”
皇后握住长乐公主的手,觉得有些冰凉,无奈道:“事关皇家声誉,陛下也为难,你毕竟与旁人不同。”
太宗皇帝的嫡长女,李承乾侧缝的“长公主”,几乎可以代表所有的宗室公主,如此尊贵之身份闹出这般丑闻,皇家声誉荡然无存。
虽然李唐皇族的声誉从来就只是那么回事儿……
长乐公主很是平静,与皇后并肩坐着,测过螓首,美眸与皇后对视,淡然说道:“若我执意生下这个孩子,陛下又当如何呢?用药打掉我的孩子?还是干脆一杯毒酒将我赐死,以此挽救皇家声誉?”
“说什么傻话呢?”
皇后握着长乐公主的纤手微微用力:“陛下最是仁厚,对待姊妹们更是宠溺,岂能害你性命?”
“不能害我性命,那就是要打掉我的孩子咯?”
皇后沉默,双手紧握,说不出话,她又岂能忍心当着一个母亲的面前直言要打掉她的孩子?
太残酷了。
可若这是李承乾的意志,却不知如何阻拦……
长乐公主感受到皇后的为难与不安,微微笑着,笑容清丽绝尘,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恐惧,说出的话却好似刀锋一般锐利:“非是我不尊重皇后,只不过皇后并无资格处置此事,还是请陛下亲自来吧,只要陛下肯来,无论如何处置,我都认了。”
皇后愕然。
她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名义上可以管理天下所有妇人,怎么可能没有处理此事的资格呢?
但长乐公主既然说出她“无资格”这样的话,意思就很明显了:你或有资格处置我这个公主,但你没资格处置这个孩子,因为你没资格处置他的父亲。
她的确不能处置这个孩子,一旦那么做了,谁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会做出何等反应,后果她不能承担,也承担不起。
甚至于,陛下能承担那后果吗?
谁都知道房俊看似嚣张跋扈、行事恣意,实则最重家人,连出身低微的妾侍都百般爱护,更何况是用情至深的长乐公主?
用药打掉了房俊与长乐公主的孩子,鬼知道那棒槌发起疯会做出何等骇人听闻之事。
如果太宗皇帝还在,或许何以凭借无上的威望压制房俊不敢胡来,但李承乾……绝对压不住房俊。
想到这里,皇后嗔恼道:“你就算准了陛下不能对房俊如何,所以才敢偷偷怀孕,是不是?”
长乐公主用另一只手轻抚小腹,笑靥如花:“我虽然是大唐公主,但是在我最需要爱护的时候,父皇、兄长们却不能护住我,让我在看似锦衣玉食实则阴暗无比的环境中受尽委屈。现在终于找到一个肯护着我、也能护住我的人,为何不任性一回呢?”
皇后无言以对。
抬手抚了抚长乐公主的鬓角,苦笑着道:“这又是何必呢?诚然,房俊的确有与陛下硬顶的资格,可现在他们君臣并非以往那般亲密无间,若是再因此事生出嫌隙,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
长乐公主却只是笑笑:“都说了,我应该担负的责任早已经担负了,现在我只顾着这个孩子。再者说来,我若是当真不在乎皇室名誉,早就搬去房府双宿双栖了,高阳可不在乎这个。”
当年下嫁长孙冲,在长孙家蒙受那么多的委屈她未吭一声默默忍耐,那时她的责任。时至今日,该负担的早已负担、该还的也早已还清,谁还管什么江山社稷、朝政斗争?
皇后无奈了,不知怎么劝,恼火道:“这房二简直混账透顶,他只顾着自己爽快,难道不知怀孕对你来说意味着多少诘难?他是男人,提上裤子浑若无事,却不肯想想女人要为此承受多少困苦,真不是个东西!”
在她看来,一切麻烦的源头都在于房俊,世家子弟在很小时候便被教授各种避免怀孕的手段,她不信房俊不会,却偏偏为了不肯影响那片刻的爽快而至长乐公主有孕,可不就是个自私的坏蛋?
长乐公主未料到素来端庄贤惠的皇后居然说出这般露骨的话语,顿时俏脸绯红,微微低头,轻声道:“不怪他呢,是我自己想要个孩子,才……才……”
“你呀,到了这个时候还为他辩解?真是个傻丫头!”
皇后恨铁不成钢,对于被房俊吃得死死的长乐公主也无可奈何,话都已经说透了,难不成还能摁着长乐公主将打胎药灌下去?
遂起身道:“我先回去,试着劝劝陛下,但我没信心能够说服陛下,你们还得自己想办法。”
“多谢皇后。”
长乐公主盈盈施礼,很是感激。
她自然知道这件事多么为难,更知道皇后今夜前来的目的,能够就这么回去已经表达了驳回陛下的口谕,殊为难得。
皇后轻叹:“你我虽非姊妹,却感情甚好,我岂能不愿见到你幸福的过下半辈子?只不过此事影响甚大,我也不见得能帮你多少,你好自为之吧。”
转身往外走,忽而见到殿内墙角摆放着一排陶瓮,好奇问道:“这是什么,为何放在殿内?”
第一千四百八十九章 无可奈何
转身往外走,忽而见到殿内墙角摆放着一排陶瓮,皇后停下脚步,好奇问道:“这是什么,为何放在殿内?”
长乐公主淡然道:“是让人从城外打来的泉水,放在外面会冰冻,故而放在此处。”
皇后:“……”
目光幽幽的看了低眉垂眼的长乐公主一眼,叹了口气。
她又不傻,宫内自有专门运输山泉水的太监,每处宫殿需要用泉水都可自取,何必要人自己去城外打水?打回来甚至都不敢放在屋外,而是摆放在眼皮子底下,明显就是怕人在水中下药。
再联想到刚才长乐公主说起请了江南的糕点师傅制作糕点,显然连吃的东西都自己准备。
吃的喝的全部自备,防范什么,一目了然……
皇后埋怨道:“你疯了不成?这种事只能由陛下降下谕旨,岂能偷偷摸摸?”
连陛下都犹豫再三、取舍两难,旁人谁敢在饭菜吃水之中下药?
真以为房俊不敢杀人?
长乐公主只是笑笑,不说话。
意思很明白,态度很坚决,一丝一毫不敢大意,所有潜在的危险都要屏蔽。
“唉……”
皇后幽幽一叹,再不多说:“你留步吧,万一受了风寒也不是小事,到时候房俊还不知道怎么整治我呢。”
“皇后慢走。”
“你回吧。”
……
武德殿。
听闻叙述一遍,李承乾坐在书案之后,久久无言。
皇后劝道:“长乐说的倒也不错,过完年她就去终南山道观之中待产,一直到生完孩子也不会出现在外人视线之中,她这两年本就一心修道,长时间不在人前露面也不至于让人生疑。等到孩子生下来,过个三两年公开宣称保养而来,谁又会管这些闲事?”
李承乾面无表情,淡然道:“他们都想好了先斩后奏,又何须我这个皇帝同意?这件事就此作罢。”
自然不会就此作罢,这不过是气话而已,皇后忙道:“且不说别的,长乐被先帝赐婚给长孙冲,结果长孙冲身有残疾导致心态扭曲,使得长乐蒙受多年折磨,伱这个做兄长的岂能半点不心疼?说到底,她是为了李唐皇室才下嫁长孙家。”
李承乾默然。
当年是他不慎伤了长孙冲,使得长孙冲不能人道,后来长孙冲暗中报复害得他落马摔断了腿落下残疾,更折磨羞辱长乐公主那么多年,归根究底,他这个皇帝脱不开干系。
不然以长孙冲当年对长乐之情意,想必定是一对神仙眷侣……
重重吐出口气,李承乾颔首道:“既然如此,就这么办吧,你是皇后,又是嫂嫂,平素多多关心长乐一些,这些年长乐却是吃了不少苦、受了很多委屈,我这个兄长不称职啊。”
堂堂大唐公主,太宗皇帝的嫡长女,在长孙家却受尽屈辱,太宗皇帝为了顾全大局视如不见,他这个兄长惊惧于易储整日提心吊胆根本不曾多有关心,如今想来,确实愧对长乐公主。
但对于房俊,他却咬牙切齿,愤恨不已。
这锦绣大唐、如画江山,他李承乾甚至愿意与房俊共享,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何等样的富贵不可享,什么样的美人不能有?
为何偏偏盯上了长乐?
甚至于得陇望蜀,就连晋阳也对他情根深种……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惊,连忙叮嘱皇后:“闲暇之时,你也多去看看兕子,对她多做规劝,让她知晓洁身自好、不能任意为之,以免被人哄骗了身子……万一兕子效仿长乐故伎重施,我这个皇帝干脆以发覆面、自戕而死,九泉之下无颜面见先帝矣!”
这个妹妹可是比长乐任性得多,看似温婉端庄实则古灵精怪,保不准真能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
他倒是不认为房俊会染指兕子,可若是兕子存心引诱,以她的姿色,天底下哪个男人能够抵挡?
长乐好歹还是个和离之妇,到底有一些回旋之余地,兕子可是纯正的黄花闺女,若是未婚先孕……李承乾简直不敢想。
高阳那丫头也是奇怪,当真就大妇风范、毫无嫉妒之心,欢欢喜喜迎娶自己的姐姐妹妹过门儿?
作为兄长,有几个这样的妹妹,真是愁死。皇后连忙应下:“陛下放心,臣妾定然照顾妥当,确保万无一失。”
李承乾啧啧嘴,欲言又止。
的确要照顾妥当一些,眼下宫内妖风四起、人心不靖,万一有人心思歹毒想要以谋害长乐腹中胎儿的方式调拨房俊与自己翻脸,说不得还真就能成功。
以房俊那个倔脾气,知道他与长乐的孩子被谋害,指不定就能怪罪到他头上。
即便身为皇帝、九五至尊,可一想到将要面对发疯的房俊,也不由得感到一阵阵头疼,那家伙是不折不扣的棒槌,鬼知道他能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他对方才让皇后去打掉长乐腹中胎儿的决定有些后悔,当时急怒攻心过于鲁莽了,一则若是打掉了孩子,长乐必然恨他入骨,兄妹感情一朝丧尽、反目成仇,甚至绝望之下寻乐短见,他这个兄长将来如何去九泉之下面见父皇、母后?再则此事算是埋下了一根刺,虽然并未施行,可一旦被房俊知晓,君臣情分难免薄了一层。
思虑不周啊,莽撞了……
想到这里,他看着皇后,迟疑着道:“这两日多与长乐聊聊,替我向她赔罪。”
对于长乐怀孕之事他无可奈何,不仅不能处罚,反而要极力维护其周全……
皇后冰雪聪明,轻声道:“陛下放心,臣妾已经暗示了长乐,长乐也隐晦的表示今夜之事并不会告知房俊,所以陛下无需担忧。说到底,长乐是陛下的妹妹、是大唐的公主,她素来识大体。”
她自然明白陛下因何担忧,今夜之事一旦被房俊得知,纵然并不曾实施,房俊对于陛下也必然生出怨气,在宗室气氛越来越紧张的当下,君臣之间万万不能生出龌蹉。
但她不明白的是,既然房俊如此重要,且当下朝局并不稳定,却又为何要听从刘洎的谏言夺去房俊左右金吾卫的兵权呢?
*****
房家后宅,偏厅之内。
当房俊将几位妻妾都交到面前,告知长乐公主已然怀了他的孩子,几位妻妾并未有太多惊诧,毕竟这是早有预料的,只不过这件事所遭受的非议极大、影响深远,没想到房俊与长乐公主居然这般不躲不避、迎难而上而已……
作为大妇正室,又是长乐公主的妹妹,高阳公主仅只是摇了摇头,俏脸上满是不屑之色,啧啧嘴,轻哼一声:“你可真是风流倜傥、处处留情……长乐,巴陵,都是我的姊妹啊,下一个是谁?兰陵?城阳?还是晋阳?”
房俊喝茶,明智的没有扯这个问题。
一旁的武媚娘心里腹诽,我的姊妹他也没放过啊……
“太医署的人未必能够保守秘密,一旦事情泄露,长乐殿下怕是有些危险。”
到底是家中最善于揣摩人心、玩弄计谋的“大佬”,武媚娘马上推测出长乐公主正处于危险之中。
萧淑儿迟疑道:“纵然陛下对此一定极为不满,但不会那般狠心吧?毕竟长乐殿下可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一直以来,李承乾予人的形象都是宽厚仁慈,对待旁人尚且手下留情,何至于对自己的亲妹妹下毒手?
出身新罗王室的金胜曼倒是对此并不怀疑:“一国之主的身份不同寻常,他们需要考量的问题与我们不同,亲情也好、友情也罢,在足够的利益或者弊端面前都可轻易舍弃。”
她姐姐也没逃过自家郎君毒手……
武媚娘颔首道:“这是其一,但我觉得陛下未必会对长乐殿下下手,毕竟不仅长乐殿下是他的妹妹,郎君更是孩子的父亲,他总要顾忌郎君的心情,以免郎君翻脸……还有其二,便是要谨防旁人以伤害长乐殿下以及孩子,来嫁祸给陛下,促使郎君与陛下决裂。”
这让她隐隐担心,原本现在陛下与郎君便有些隔阂,若是再发生那样的事,谁也不知君臣之间到底会走向何处……
总不能真的谋反吧?
房俊放下茶杯,轻咳一声掩饰尴尬,道:“就只是通知你们一声而已,你们都是我的妻妾,这件事你们有权知晓,我也有义务告知……至于长乐以及孩子的安全,你们尽可放心,我早有安排,肯定万无一失。”
相比于李承乾身为皇帝受到各种规矩限制、接触宫人大臣太多难以确保安全不同,长乐公主幽居于淑景殿内,周边人员构成简单,想要隔绝外界有可能的谋害,反而要简单的多。
只要在饮食方面严加防范,基本就不会出什么大的纰漏,更别说还有“百骑司”二十四个时辰严阵以待,他倒是想要看看是否有人吃了豹子胆……
高阳公主却摇头道:“你们不知太子哥哥性格,别被他的宽厚所迷惑,诚然他是真的宽厚,但有些时候却执拗得很,万一……稍后我入宫看看,不然不放心。”
皇宫那种地方,没在里头待过,很难理解其中的扭曲与偏执。
从没有真正的仁,也没有完全的恶,所有人都有着两张甚至更多的面孔,连他们自己都不知自己会在何时拿出哪一种面孔示人,如果真的因为某些人性格宽厚就不会做出偏执之事,那就大错特错。
第一千四百九十章 隔阂渐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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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底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存在于这世间的意义又是什么?生与死,兴与灭,在这亘古不变的星空之中不过是弹指刹那,浩瀚宇宙之间,不知我们最后的
那一抹灵识又将飘向何处?死亡,到底是否终点?】
房俊颔首道:“去看看也好,陛下一旦知晓此事不可能无动于衷,或许不会下手,但一定会严厉训斥,你却劝慰长乐一二,让她不要着急上火……再去问一问
皇后,看看陛下是否已经知晓,也请皇后多多居中转圜。”
高阳公主柳眉微挑,有些震惊:“你何时与皇后有所牵扯,她岂会参合这种事?”
不是她小人之心,实在是自家郎君“前科累累”“品行不端”,偏偏文武兼备、阳刚俊朗,最是能够吸引女儿家倾心,万一皇后“见猎心喜”把持不住,两个人搅
合在一处……她简直不敢往下想。
房俊无语:“你想哪儿去了?皇后之父苏亶现任台州刺史,其辖地夏日里多遭台风,民生困苦、交通不便,需要水师经常运输粮秣等救灾物资,皇后之兄苏琛现任广州都督,常年与水师打交道,皇后之地苏瑰更是在苏州担任参军,那里根本就是咱家的地盘……彼此利益纠葛极深,皇后自然要多多倚重于我,根本没有
你想的那些乱七八糟东西。”
因着长乐公主之事,高阳公主显然对自家郎君的信任骤降,狐疑的看向武媚娘:“确实如此?”
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武媚娘在办,尤其是这种人情往来、利益纠葛,没有武媚娘不知道的。
武媚娘颔首道:“正是如此,某种程度上来说,皇后与咱们利益相同,她站在咱们这一边。”
连皇后都是咱们的人?
心底感慨了一下,不过高阳公主素来不愿理会这些繁琐之事,点点头,道:“那我明日一早便进宫。”
言罢,一双美眸瞪着房俊,警告道:“巴陵公主也就罢了,便是城阳公主也无不可,但我有言在先,绝对不能碰晋阳公主!否则,我马上就去父亲那边告状,
看他能否打断你的腿!”
武媚娘附和道:“殿下之言有理,郎君喜好公主,随意去勾搭便是,唯独晋阳公主万万不能碰,那性质完全不同,否则郎君就是逼着陛下与你翻脸。”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俏儿眨巴眨巴眼睛,好奇的看着房俊,问道:“郎君为何对公主情有独钟呢?咱家已经有了一位大唐公主、一位新罗公主,淑儿姐姐也是南
梁皇家血脉、身份尊贵,难道还不够吗?为何还要到处招惹公主呢?”
房俊无语道:“你听她们瞎说,我何曾专门挑公主下手了?那是诽谤!”
“呵呵,那巴陵公主怎么回事?”
高阳公主冷笑着反驳。
武媚娘补刀:“怕是与城阳公主亦是不清不楚……哎呦我才发现,咱们郎君不仅仅是‘好公主’,而且这两位公主的驸马都是郎君的昔日好友,啧啧,咱们郎君
可真会玩儿。”
房俊:“……”
窦娥都没我冤好吧?
除去巴陵公主自己送上门来,我何曾对城阳公主下手了?
呃,下手倒是下手了,但也只是下手而已,绝非真正下手……
“颠倒黑白!无稽之谈!”
房俊果断起身:“今日有事,晚上再回来用膳。”
在妻妾注视之下,狼狈遁逃。
望着郎君略显仓惶的背影,金胜曼忧心忡忡:“往后该不会有人与郎君做朋友了吧?这可真是……太可怕了。”
高阳公主冷笑:“你放心,你家郎君功高爵显、权柄赫赫,若是听闻了他这般癖好,只怕那些家有美妻又喜好钻营之人会上赶着结交,然后乐意之至的将家中
美妻双手奉上。”
金胜曼想象一下那等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恶心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咦~~
*****
房俊刚从府门出来,想要找个地方转一转,便碰到前来宣召他入宫的小太监,只好策马直入延喜门,抵达承天门前下马,在禁卫搜身之后进入太极宫,一路
直抵武德殿。
御书房内,李承乾煮茶相待,君臣叙礼之后,在窗前案几之前相对而坐。
李承乾想要执壶斟茶,房俊连忙抢过来,给两人面前的茶杯斟满茶水。
李承乾道:“我给你斟茶也并无不可,毕竟以二郎你的功勋,有这个资格。”
这阴阳怪气的模样很少出现在李承乾身上,房俊低眉垂眼道:“陛下仁厚,诚心相待,是微臣之荣幸。但君臣大防,微臣岂敢僭越?”
李承乾拈杯喝茶:“还有你不敢的事儿?”
这话不好回,房俊笑笑,也跟着喝茶。
放下茶杯,李承乾也不绕弯子了,开门见山:“长乐腹中胎儿,你打算如何处置?”
房俊对“处置”这个词有些不满,不过也理解李承乾的心情,遂道:“年后开春,长乐殿下会去终南山道观之中安胎、待产,产后也会暂居彼处,对外宣称孩
子乃是保养而来,长此以往、潜移默化,自然无人问津。”
这种事其实只是皇室觉得面上无光,自家的闺女给一个有妇之夫未婚产子,自尊上受不了。但旁人并不一定会拿这个作为借口来弹劾房俊,否则只需房俊矢
口否认,谁又能那他如何?
毕竟这年代也没什么亲子鉴定那样的科技手段来佐证此事……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问道:“那长乐就不嫁人了?”
房俊淡然道:“微臣理解陛下爱护姊妹之心,但请恕微臣直言,婚姻这种事还是要看缘分,如若遇人不淑,那便是一辈子水深火热,微臣虽然不能给长乐殿下
婚姻名分,却会一直陪着她、爱护她,直至地老天荒、海枯石烂,此情不渝。”
李承乾目光灼灼、咄咄逼人:“那晋阳呢?”
房俊无奈苦笑,解释道:“微臣当初得太宗皇帝赐婚,这才与皇室多有接触,也在那个时候与晋阳殿下熟悉起来。当时晋阳殿下也不过才五六岁的样子,因着文德皇后故去不久,殿下并未能从丧母之痛之中摆脱出来,先帝、陛下、以及诸位亲王、公主极为疼爱,微臣也深受感染,对晋阳殿下偏疼一些,尤其是她自幼
多病,诸多御医都曾预言很难成年……此等情形之下,微臣心中惟有可怜、疼爱,岂能有半分亵渎之心?”
李承乾默然不语,这一点,他还是相信房俊的品格的,但问题现在不在房俊这边,而是在于晋阳。
若果晋阳铁了心,所以故意引诱,房俊的品格未必能够抵挡得住。
房俊吸了一口气,道:“陛下放心,微臣绝不会对晋阳殿下有半分不敬之心,也会寻一个时机向晋阳殿下表明态度,不让陛下为难。”
李承乾等的就是这句话,郑重颔首,道:“我不是怪你,但少女怀春、情窦初开,如今一缕情愫系在你身上,我怕你虽无此心,却把持不住……咳咳,你要抓
紧跟晋阳好好谈谈,让她趁早死心,莫要耽搁终身大事。”
这才是他今日真正的目的,让房俊与晋阳公主彻底了断,长乐已经怀孕了,他纵然身为皇帝也无可奈何,但晋阳还可以挽救一下,他必须尽心竭力让房俊做
出保证。
只要房俊表明态度,晋阳也应该会彻底死心,老老实实嫁人。
至于会否对晋阳有些残酷……这世上“求而不得”才是常态,即便是他这个皇帝也有着诸多遗憾与无奈,何况他人?起初或许会伤心、难过,但时间却是可以
治愈一切的良药。
他相信只要晋阳公主能够放下这份心思,他朝定然幸福美满、人生顺遂。
……
人是所有动物之中最理智的一个,但与此同时,人也是动物之中感情最丰富、最复杂的一个。
所以人是最矛盾的动物,一个十恶不赦之人有时候会忽然萌发同情、可怜、义气等等情绪,坐下一件好事;同样,一个正义道德之士,也会在某一刻被恶念
控制身体,做出违背性格、立场的坏事。
有些时候我们觉得应该发脾气,但偏偏并未如想象那般生气。
而有些时候明明一切都正确,却偏偏心中不爽……
房俊对晋阳公主绝无半分觊觎之心,也想着应当找个机会分说清楚,莫要让小丫头误了终身,他房俊可不是杨过只管撩不管娶。但此刻被李承乾以皇权威压
,逼着他表态,却令他心中分外不爽。
尽管殊途同归,结果是一样的……
告退而出,站在武德殿前感受了一下久违的冬日暖阳,轻轻吁出一口气,未等迈步,便见到一个年级不小的女官快步走来,宫裙下摆在寒风中急促摆动,很
快来到面前。
“奴婢乃皇后身边的女官,奉皇后懿旨,请越国公前往立政殿相见。”
房俊蹙眉,这个宫女在自己出来的第一时间前来传召,显然是一直盯着武德殿,可皇帝、皇后乃是一体,若是皇后有事何不干脆前来武德殿相见?
毕竟他是个外臣,去皇后的寝宫登堂入室,总归是有些不妥。
但皇后此举,显然是有很重要的事情,且得到了李承乾的许可,亦或者是默许,大抵是有些话或者有些事不好由皇帝出面,而是由皇后与他谈谈。
第一千四百九十一章 共处一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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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政殿一侧的内,皇后跪坐在靠窗的地席之上,袖口晚起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手臂,纤纤玉手正摆弄着一套茶具,茶壶之中茶香氤氲,一旁摆放着几碟精致的糕
点,显然已经算好了房俊抵达的时间,事先沏好了茶水。
房俊换鞋之后大步入内,躬身施礼。
皇后笑着摆一摆手,声音柔和悦耳:“都是自家人,私底下相见何须这般多礼?茶水正好,二郎快快入座。”
房俊这才注意到此刻殿内居然一个内侍、宫女也无,居然就他们两人,并不大的偏殿显得有些空旷……
不过他自是不会怀疑皇后给他来一出“钓鱼执法”,大喊两声救命然后殿后冲出一群刀斧手……出言谢过,然后上前跪坐在茶几对面,神态大方、气度沉稳,
并未有与皇后孤男寡女私下见面而有所尴尬、局促。
皇后让他到这里来,显然李承乾是知晓的,不会生出误会。
虽然作为母仪天下的一国之后,与一个年轻力壮的外臣这般独处一室,于礼不合,很容易生出不必要的嫌疑,这皇宫大内虽然是天底下最尊贵之处,却也至
阴至暗,五步一毒、十步一杀,稍有疏忽便能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弊端荡漾着微微的香气,也不知是茶香还是什么,房俊喝了一口茶水,品了品,确定不是茶香,问道:“不知皇后相召,有何懿旨?”
皇后执壶给房俊斟茶,纤纤玉手白皙如雪,隐隐可见肌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微嗔着道:“都说了一家人不必多礼,还说什么‘懿旨’?就只是跟你聊聊。”
房俊不知说什么。
聊聊?
咱俩有什么好聊的……
沏完茶水,皇后放下茶壶,轻叹一声,幽幽道:“虽然陛下这件事做得有些不大妥当,但你也要多多体谅,他毕竟是皇帝……若是易地而处,你又当如何处置
?”
房俊:“……”
你是皇后啊,居然当着另外一个男人的面问一句“你若是皇帝又当如何”……
皇后此言出口未觉如何,但见到房俊愣神的表情,忽然反应过来,俏脸染霞,有些慌乱,忙道:“我只是说你若是皇帝在这件事上如何处置,可不是说你当了
皇帝要如何……别乱想!”
房俊无奈:“臣没乱想,但似乎……皇后您乱想了?”
皇后心里砰的一跳,红着脸瞪眼看着房俊,想要呵斥一句,但脸上神色只见娇羞、窘迫,却并无多少杀伤力。
两人目光短暂相触,皇后赶紧挪开目光,纤手拢了一下鬓角发丝,强自镇定:“陛下虽然说要打掉长乐的孩子,但只不过是说说狠话而已,定然不会施行……
话说一半,忽觉不妥,怎地将这件事说出去了?
之前还曾对长乐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让房俊知晓此事,否则必生波折,结果自己窘迫慌乱之下却说漏了嘴……
惊惶之下抬头去看,果然房俊一张肌肤略黑但英气俊朗的面容上一片寒霜,嘴唇微微抿起,刀锋也似的眉毛之下一双眼眸寒光闪闪,虽然并未勃然大怒,却
气势凛然、杀气腾腾!
皇后苏氏吓了一跳,知道自己说错话坏了事,下意识伸手抓住房俊胳膊,疾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陛下只是恼火之下说说狠话而已,否则就是派遣宦官前
去了,岂能让我过去长乐那边规劝?”
话说完,意识到自己居然抓住了房俊的胳膊,清晰的感受到健硕臂膀上那结实的肌肉,却也顾不得了。
今日将房俊叫过来的目的就是好生规劝一二,让他不要冲动、要顾全大局,却不曾想反倒是她自己说错话犯了错,万一房俊不管不顾的闹起来,后果是在太
过严重。
所以她此刻明智抓着房俊的胳膊有些失礼,却也不敢放手,唯恐房俊当场起身、拂袖而去。
房俊倒是没动,而是测过头,目光凝视着皇后花容失色的脸,冷声道:“皇后去往淑景殿,让长乐殿下打掉腹中胎儿?”
皇后浑身一僵,手指下意识抓紧,解释道:“绝对没有,且不说这种事不可能由我去办,就算是我,也应当带着宫女内侍带着药物前去,难不成我自己给长乐
灌药?回头你去问问长乐,便即知晓。”
长乐素来识大体,知道一旦房俊与陛下闹僵会是何等后果,所以纵然对陛下不满,也一定会将房俊好生安抚。
但她现在却心里发虚,房俊虽未暴怒,但目光之中的凛然寒气让她混身僵硬,唯恐下一刻这厮便暴起发难,将她摁倒在这地席之上,饱以老拳。
别以为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对于房俊的“棒槌”脾气,她也算是深有了解,这厮平素看上去并不粗暴,可一旦触及其逆鳞,什么皇权威压、什么道德礼法,全
都能抛之脑后。
她想要压住房俊是绝无可能的,只能被房俊反过来压得死死的。
她在旁人面前无比尊贵,但房俊却未必有多少敬畏之心,一旦铁了心想要展示其维护长乐之强硬态度,揍起她这个皇后想必也不会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房俊面沉似水,指了指面前茶杯。
皇后忙松开抓着其胳膊的手,双手执壶,乖巧的给房俊斟茶,只要这厮不犯浑,她心甘情愿老老实实斟茶倒水……
事实上,自从上一回被房俊警告莫要“后宫干政”,她心里深处便对其人及其忌惮,每一次面对房俊,都有些心里发虚、底气不足,根本不敢拂逆房俊的意思
房俊喝口茶水,吐出一口气,缓缓道:“虽然微臣相信皇后的话,知道陛下并不会真正打掉微臣与长乐的孩子,但是听闻此事,依旧心中不爽快。”
这一点,皇后予以理解,柔声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也要知道,无论多少人从中作梗、挑拨离间,陛下对你的信任并未有丝毫衰减,始终将你视作肱
骨之臣。”
“呵……”
房俊冷笑一声,目光灼灼的看着皇后:“陛下对微臣之信重,微臣自然感激不尽。但皇后也莫要忘了,陛下之所以这般对待微臣,是因为微臣曾在他孤立无援
、濒临末路的时候毫无保留的予以支持,是因为尽管叛军兵临城下,依旧血战不退、赤胆忠心的杀退敌寇……而不是陛下的施舍。”
皇后说不出话来。
没有谁比她这个曾经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后更能够体会房俊对于李承乾与她的帮助是何等重要。当初作为太子,面临易储之时有多么绝望,在得到房俊坚定
支持便有多么欣喜欲狂,面临叛军攻破一层一层禁卫打到武德殿外之时有多么凄惶,在听闻房俊率军挫败敌军之时便有多么恍若重生。
要知道当年的太宗皇帝何等英明神武、何等威望绝伦,满朝文武有谁敢在太宗皇帝想要易储之时站出来表示反对?
唯有房俊而已。
对李承乾、对她这个皇后、对现在的东宫太子,房俊的功勋说一句“再造之恩”绝不为过。
而房俊的忠诚,也在一次一次坚定支持以及数次辞让官职之中尽皆展现,对于这样一个功勋赫赫、不贪权势的功臣,李承乾的一些小心思的确显得不够光明
磊落、也不过坦荡大气。
多多少少,皇后心中是对房俊有几分愧疚的……
房俊摇摇头,淡然道:“微臣非是居功自傲之人,更不会恃功而骄,今日之言,有些僭越了。”
这番话是对着皇后说的,但也是对李承乾说的。
不要总觉得你对我的信重是恩遇、是赏赐,便高高在上自觉可以主宰我的一切。
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这是大唐,不是明清。
若是在明清两代皇权前所未有集中的背景之下,“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房俊是绝对不可能说出这番话的。
但这里是大唐,君也好、臣也罢,总归还是要讲究几分道义。
皇帝自然可以做错事,但做错事就要承担后果,而不是所谓的“君为臣纲”,所谓的“雷霆雨露皆为君恩”,所谓的“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士人的骨头还没断,武将也尚未在理学荼毒之下卑躬屈膝,时间还有对错,即便是皇帝做错事也得改,你若不改,我就造你的反。
皇后自然听得懂房俊未说出口的意思,顿时心惊胆颤,下意识的再度抓住房俊的肩膀,柔声劝说道:“长乐怀孕这件事之所以这么快便被王德察觉,一定是有
人在暗中运作,他们的目的也显然是想要借此离间陛下与你,你定要冷静以待,不能盛怒之下便失了分寸,一时冲动只能令亲者痛、仇者快。”
房俊颔首,笑了笑,道:“皇后放心,我晓得轻重。”
皇后松了口气,脸上浮现笑容,但这一抹笑容旋即隐去,抓着胳膊的手再度收回,板起脸,道:“我这边没什么事了,你去长乐那边坐坐吧,好生宽慰于她,
免得她东想西想,万一因此动了胎气,那可了不得。”
心头懊恼,自己可是皇后啊,却为何在这厮面前毫无皇后之气场、威严,反倒还要赔着笑?
简直羞耻。
气势这东西是很奇怪的,若是一次被压制,那么往后定然一直被压制,想想自己身为皇后却被房俊死死压住……
皇后很是懊恼。
第一千四百九十二章 两情相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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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房俊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皇后苏氏轻轻摇了摇头,不知为何与房俊私下相处的时候感觉有些紧张,被对方的气场死死压制,自己只能偶尔挣扎一下,全程没
什么反抗的余地。
最为要紧的是,身为皇后被臣子这般压制,她并不觉得如何难以接受,反倒挺惬意。
有点贱皮子了……
女官从里间走出来,小声道:“皇后是否要去陛下那边?”
“嗯。”
皇后起身,刚迈出一只脚,忽然又顿住。
之前是想着劝慰房俊一番之后,将具体情况马上向陛下禀报,但现在却觉得应当好生斟酌一下言辞……
心头微微有些慌乱,皇后再度坐下,拿起茶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女官:“……”
觉察到女官欲言又止的神情,皇后微微蹙眉,有些不悦:“你当年跟着我入宫,是我最为信任之人,有什么话应当直言无忌,何必这般吞吞吐吐?”
女官低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处,轻声道:“您刚刚喝的这杯茶,是越国公的茶杯……”
皇后:“……”
低头看着茶杯,整个人僵住。
*****
淑景殿内,长乐公主仔细倾听了房俊叙述在陛下、皇后处的言语,便伸出一只玉手摁在房俊的手背,微笑着柔声道:“正如皇后所言,陛下乃天下之主,所思
所想与我等不同,我们要多多体谅才是,况且陛下对我也极为宠溺爱护,必然不会发生你想象的那等事……这件事你别插手,让我处置可好?”
房俊心中温暖,这还是长乐公主第一次在他面前以他的女人自居,与他站在同一立场。
不过他还是有些不放心,为难道:“非是我不信任殿下的能力,实在是兹事体大,不能容许半分错误……如若你跟孩子发生什么意外,我都不知道我自己会做
出什么。”
来到这大唐年间,目睹这一番盛世华彩,他除去想要做一番一尽每一个华夏子孙都会去做的事情,最重要便是关心、爱护好身边的每一个人。
亲情、友情,在他心中的分量很重。
尤其是长乐公主这样的天之骄女,能够不顾世俗流言之诋毁,舍弃一身清誉而不顾,心甘情愿为他怀了孩子,他岂能不诚心诚意的真心相待?
他绝不容许任何人伤害到长乐公主与腹中孩儿。
皇帝也不行。
长乐公主修眉微挑,眼眸湛然如夜星,语气之中有着傲然之意:“我可不是那些软绵绵混吃等死的废物,否则你以为当年太宗皇帝为何对我那般宠爱?之所以在长孙家受了那么多的委屈,是因为我身负大唐公主之责任,不忍因我之故让父皇、母后为难……现如今,我应该尽的责任都已经尽过了,谁也不能让我再受半
点委屈。”
看着她脸颊之上似有光彩闪现、气势迫人,房俊便心生感概,大唐公主果然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这似乎也是一个传统……
女人的心思很是敏锐,长乐公主盯着房俊,问道:“你看什么呢?目光有些奇怪。”
房俊感叹一声,道:“都是女主外、男主内,因为女子柔弱如水,才具不足,但是殿下却外柔内刚,既有颠倒众生之容貌,更有满腹才华执着心性,微臣何德
何能,居然得殿下之倾心?幸甚,幸甚。”
虽然被这番话说得面若桃花、心旌摇曳,但听闻房俊称呼“殿下”,长乐公主心中一紧,清醒过来,盖因这厮每一回如此称呼都要行不轨之事,有些心虚的环
顾四周,口中警告道:“这里是皇宫,青天白日的,你别胡来。”
房俊反手握住长乐公主柔夷,不满道:“我这可是剖心剖肺的告白,绝无半字虚假,殿下非但不信反而怀疑微臣别有用心?”
“哼!”
长乐公主不以为然:“这等话语拿出去糊弄那些不经人事的小姑娘也就罢了,本宫才懒得听。”
房俊愕然:“殿下何以这般无情?”
长乐公主一脸讶然:“本宫何时对你有情?”
“你怀了我的孩子!”
“本宫也只是想要一个孩子而已。”
“殿下有些过分了。”
“这是事实,是你自作多情。”
“那为何是微臣?”
“看你身强力壮、精力充沛,且允文允武、才华一流,本宫既然只想要一个孩子,自然要选择你这样的……哎呦,你放手,别胡闹,当心孩子。”
房俊默默收回伸入衣襟里的手。
长乐公主笑吟吟的,伸手抚摸着房俊的脸颊,看着他俊朗的面容,越看越是喜欢,柔声道:“听话,这件事交给我,你别与陛下当面锣对面鼓的闹僵了,好不
好?不然,我很难做的。”
房俊摇头:“面对困难躲在后面让自己的女人上前,那不是我的作风。”
长乐公主目光柔柔的看了房俊一会儿,侧过身依偎在他怀里,主动拉过他的手环住自己的小腹,轻声道:“女子虽弱,却也要相夫教子,又怎能让自己的男人
精疲力竭四处奔走,而自己却安然自得理所应当?你我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夫妻本为一体,何须分明彼此?”
或许是“自己的女人”这句话让她心旌摇曳,当初长孙冲仅只是将她视为“自己的东西”,喜怒也好、生死也罢,都要遵循长孙冲的意志,将她当做禁脔,不许
他人触碰。
但房俊显然不是这样,他只是将“自己的女人”视作一种身份,绝无高低之分,更不曾就将她视作附庸之物。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尊重,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力量,能够轻易击穿她柔弱的心房……
温香软玉在怀,抚摸着仍旧平坦的小腹,嗅着发丝上如兰似麝的清香,房俊心情无比宁静、安逸,嗯了一声,答应下来:“那你要答应我不能让自己受一丝半
点的委屈,更不能让旁人威逼胁迫,你应当知道在我心中的份量,你若受了一点点的苦,我都会心疼。”
在这样一个男尊女卑的年代,女子何曾听过这样的情话?
纵然端庄贤淑如长乐公主,此刻也忍不住心旌摇曳、爱火炽热,伸出手臂揽住男人的脖子,献上香吻。
*****
临近年关,纷纷扬扬的又下了一场大雪,虽然宵禁已经全部取消,但进出长安的检查却愈发严格,诸多胡商难以进入长安,不得不在城外留宿,这也使得东
西两市往日的喧嚣消停了一些。
整个长安城银装素裹、洁净安宁,大街小巷都在京兆府的组织之下清扫积雪、修葺房舍,处处喜气盈门、焕然一新。
自太宗皇帝东征以来所造成的动荡局势逐渐平息,李承乾登基之后轻徭薄赋、肃清吏治,庞大帝国凭借着贞观一朝积累的深厚底蕴焕发出勃勃生机。
腊月三十,朝廷各处衙署官廨都已关门,所有政务尽皆停止,只留下京兆府、长安、万年等衙门有值班官员衙役处置突发情况、维系京城治安。
李勣带着家人、族人主持完祭祖仪式,沐浴更衣之后用罢午膳坐在厅内与弟弟李弼、李感喝茶。
李弼放下茶杯,问道:“兄长被陛下授予检校左右金吾卫之职,不知为何迟迟未曾前往履任?”
官任卫尉少卿,对于军中事务很是熟悉。
李勣蹙眉,问道:“可是有人去你处走了门路,想要往左右金吾卫插人?”
左右屯卫裁撤之后,代之而起的左右金吾卫职权更甚、兵力更多,编制及其宏大,自然惹得军中上下侧目,只不过之前房俊掌握着整编这两支部队的人事大
权,一应任免皆严格筛选,许多人根本进不去。
现在房俊被撤,换他上来,难免有人有心钻营。
李弼笑道:“兄长说哪里话?我虽没什么才能,却也安守本分,纵然有人走不通兄长的路子想要在我这边寻一个人情,却也一律回绝,断不会让兄长为难。”
素来少话的李感颔首道:“兄长已然位极人臣,更是军中第一人,这个时候不仅不需要人情来巩固地位,反而要谨慎小心,以免引起陛下猜忌,‘功高震主’这
种事还是要予以避讳的。”
李勣便微笑着颔首:“我虽被称为朝中第一人,但时时刻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你们作为我的兄弟,没有倚仗我的权势而热衷钻营,且能够
保持警惕,这很好。不要眼热那些所谓的‘权倾朝野’,只要有我在,你们便可高官厚禄,家族便可长盛不衰,可一旦我李家满门权柄赫赫,那就是招祸之道。”
与这两位兄弟相比,自己那几个儿子就差了许多,尤其是孙辈更趾高气扬、纨绔不堪。
殊不知所谓的“朝中第一人”依旧是臣子,只要是臣子,“第一人”与“第二人”倒台的概率是一样的。
人在高处,万众瞩目,大权在握,挡住了多少人的上进之路?
可谓满朝皆敌,若不能始终一颗冷静警惕的心态,终要作为旁人的踏脚石。
长子李震这时快步而入,禀报道:“父亲,临川郡公亲自登门,说是奉送年礼。”
李勣微微一愣,今儿已经是除夕了,哪有今日送年礼的?
况且这临川郡公李德懋乃是襄邑郡王李神符的次子,按照李神符近些时日上蹿下跳的表现,恐怕是来者不善……
第一千四百九十三章 断然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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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李德懋前来不会是什么好事,但李勣却不能将其拒之门外,只得领着兄弟、子侄大开中门,将其迎入府中。
几辆大车进入府中,由英国公府的管事引着前去库房,李德懋则在李勣兄弟的恭迎之下进入正堂。
李德懋四旬左右年纪,下颌胡须浓密油亮,打理得整整齐齐,面相清雅身材修长,很是文质彬彬的一个人,言谈举止亦是儒雅随和,笑容温煦。
“哎呀呀,因为前些时日出京公干,所以未能及时前来府上敬送年礼,心中一直不安,故而明知今日不适合送礼却又不得不来,失礼之处,还望英公海涵呐。
李德懋笑容温和、言辞诚恳。
李家上下却心底吐槽:你也知道今日不适合送礼啊?
古往今来,就没有腊月三十去别人家送礼的……
不过这种事对于送礼的人有些忌讳,对收礼的却并无不妥,所以人家带着年礼来了,英国公府也不能将其拒之门外。
李勣笑着道:“郡公心意拳拳,微臣感激莫名,府中上下皆战阵厮杀的汉子,不懂得那么些个礼数,也没什么忌讳,郡公能来,阖府上下蓬荜生辉。”
一旁的李弼也说道:“郡公既然来了,那就好好喝几杯。”
李德懋连忙摆手摇头:“不可不可,今日登门送礼已然唐突,又岂能留下用膳?多谢诸位好意,我马上就走。”
李勣亲手执壶沏茶:“郡公请饮茶。”
从没有谁是在腊月三十这天送年礼,既然李德懋送了,那么想必此刻整个长安城已经传扬开来,对这桩新鲜事儿好奇无比。
很显然这就是李德懋的目的。
但仅此而已吗?
未必见得。
李勣断定李德懋必然有事。
果然,李德懋喝了口茶水放下茶杯,看着李勣道:“听闻英公已经受陛下委派检校左右金吾卫,当真是可喜可贺,这两支军队日后将是长安城最重要的宿卫力
量,英公能够将其掌握在手中,京畿必然固若金汤,陛下从此安枕无忧矣。”
李勣道:“陛下信重,微臣万死不辞。不过这件事牵扯甚广,微臣目前并未插手其中。”
李德懋道:“英公不仅是朝中第一人,更是军中第一人,大唐百万将士之旗帜,如今陛下整顿军务、增添京畿防御,英公正该挺身而出、当仁不让,岂能妄自
菲薄,致使军务整顿所托非人?”
这话有些不好听了,李勣的确仍旧是军中第一人,房俊战功赫赫,但是在资历上却无法比拟,还不能取而代之。但军中绝非李勣之一言堂,这番话传扬出去
,唯一的后果便是使得李勣成为众矢之的,引发军中各个派系的嫉妒、隔阂。
李弼笑着给李德懋续水:“郡公如此关注左右金吾卫之整编,可是有子侄想要安插其中?”
过一会儿就要吃年夜饭了,您还在这兜圈子烦不烦啊?
赶紧开门见山将话说明白吧……
李德懋一愣,瞅了瞅李弼,心说这不都是求人办事的流程么?总是要客气一番相互吹捧,然后顺势说出所求之事,岂能一上来就直言不讳?
如此办事,着实粗糙,难登大雅之堂。
不过他也知道李勣素来对李弼极为信任,族中事务几乎都是这个弟弟在处置,连嫡长子李震都要稍逊一筹。
故而略带尴尬的笑道:“哈哈,倒是在下虚伪了……”
说着转向李勣,道:“那在下就直言了,劣子年虽弱冠,却一事无成,给他安排诸多官职皆不称心,只想着身入军中、建功立业。听闻英公检校左右金吾卫之
整编,这才冒昧登门,恳请英公能够授予其一官半职,为国效力。不知英公意下如何?”
按理说,以李德懋宗室之身份,再加上其父李神符之辈份、资历,这般求上门来,任谁都要给几分面子。
不过是军中一职务而已,且高低皆可,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平白得罪人呢?
李勣呷了口茶水,淡然道:“怕是要让郡公失望了,非是下官推脱,实在是并无插手左右金吾卫整编之打算,自然不能不能安插人员。”
李德懋楞了一下,心说我这年礼都送来了,且此刻都已经卸入你家库房,就求你这么点事儿居然不行?
忙道:“这又是为何?陛下于政事堂正式任命英公,朝野皆知,英公岂能推辞不就?”
李勣摇摇头:“其中纠葛颇深,不好一一言说,还望郡公见谅。”
你腊月三十登门送礼,必然闹得满城皆知,然后请托安插子侄,你安的什么心?
今日若是答允,旁人难免怀疑他于李神符之间有什么牵涉……
对于宗室,他避之唯恐不及,又岂会往上贴?
李德懋脸色阴沉下来,他的确不敢在李勣面前发飙,却也要摆出自己不满的态度:“我亲自登门送礼,英公却是连这么点面子都不给?难不成还得家父前来,
方才求得区区一介军职?”
李弼、李感都担忧的望着兄长,李神符虽然并无权势,但辈分极高,乃是宗室之中一大派系。如今李神符隐忍多年忽然出现人前,肯定有所图谋,李家这个
时候与其结怨,实属不智。
然而李勣何等养人?李德懋越是这般咄咄相逼,他就越是知道这是沾染不得。
当即冷声道:“事关职权,更攸关京畿安危,就算是令尊襄邑郡王亲临此地,下官也不会违背原则。想要入左右金吾卫,大可以向兵部以及高侃递交申请,只
要审查合格,自然可以加入左右金吾卫。”
李德懋面色铁青,再也坐不住,霍然起身,抱拳道:“告辞!”
一个字都不多说,大步向外走去。
李家众人紧随其后,一直将其送出大门之外……
看着李德懋气冲冲登车离去,李弼担忧道:“兄长何必这般得罪人?李神符隐忍多年忽然上蹿下跳,定然所图甚大,此刻将其得罪,怕是要遭其谋算。”
在他们这个层次的人家,对于宗室之内的风浪最是感受直接,谁都知道李神符肯定要仗着辈分搞事情。既然李勣之前在两次叛乱当中都袖手旁观、置身事外
,现在不也应该如此?
李德懋登门相求,那就给他一个面子,外人也说不出什么,何必得罪呢?
李勣不理他,转身对府中管事道:“将刚才李德懋送来的年礼装车给他送回去,车辆在城中多转一转,让更多人看到。”
李弼:“……”
好吧,自己还不如不劝呢,若说方才拒绝李德懋只是将其得罪,那么将其年礼原路奉还,那就是划清界限、从此结下仇怨了。
“喏。”
管事应下,赶紧带人前去将年礼装车。
几人回到堂中入座,李弼还要再说,却被李勣抬手制止:“这件事到此为止,莫要再说。你等也要注意,自今日起与宗室划清界限,无论哪一个都要离得远远
的。李家是陛下的臣子,不是宗室的臣子,李家子弟只向陛下效忠,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牢记这一点。”
他当初虽然在兵变之中置身事外,但却一直陪在李承乾身边,这么做是留有余地,不愿意功高震主,却不代表他会倒向叛贼那一边。
但很显然李家子弟现在看不懂这个道理,这让他很是担忧,万一将来局势有变,而自己又已经不在,会不会有子弟昏了头为了所谓的“忠诚”做出蠢事?
李家只能向皇帝效忠。
谁是皇帝,就向谁效忠。
如果不是皇帝,凭什么让李家上下几百口效忠?
*****
李德懋被李勣当面拒绝颜面扫地,气冲冲回到襄邑郡王府,进入正堂之后见到父亲、弟弟都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先灌了一口茶想要消消火气,孰料反而
愈发怒气不竭,一拍案几,骂道:“李勣这个匹夫,欺人太甚!”
李神符坐在上首,年纪大了气血两亏,冬天最是难熬,所以虽然坐在堂中依旧穿着厚厚的锦袍,脖子上还围了一条雪白的狐裘,端着茶盏喝了一口,瞅了李
德懋一眼,眼皮又耷拉下去,微微叹口气。
自己的长子头两年因病故去,次子李德懋就是嫡子之中最年长的,可现在却连这么点事儿都办不好,往后若是由他顶门立户、继承爵位,这襄邑郡王府怕是
也传不了几代……
幼子李文暕忙问道:“事情到底如何?”
李德懋愤然道:“那匹夫当面拒绝,半分情面都不留,简直可恶!”
李文暕埋怨道:“我就说你不能今日才去送年礼提及此事,如此惹人眼目,李勣岂能不多加防备?”
他并不赞成李德懋的做法,若是换了旁人,今日这般前去登门是逼着对方妥协,不得不答允李德懋的求情,否则就是将襄邑郡王府彻底得罪。
可李勣那是何人?
岂会害怕得罪襄邑郡王府?
莫说区区一个襄邑郡王,即便是魏王、蜀王等等那几个亲王,人家也不放在眼中啊!
李德懋也有些委屈:“这还不是父亲让我这般去做?”
李文暕也看向李神符,欲言又止。
李神符敲了敲案几,骂道:“你们两个蠢货,李勣答不答允又能如何?只要咱家今日去了,目的便已经达到,难不成真要将子弟安插进左右金吾卫?”
李德懋与李文暕一头雾水,疑惑不解。
府中管事忽然从外头进来,禀报道:“李勣派人将刚刚送去的年礼送了回来,而且,送礼的车辆在长安城内转了好大一圈,现在很多人家都知道府上今日去给
李勣送礼之事。”
李德懋、李文暕大怒:“岂有此理,彼辈匹夫目中无人耶?”
李神符却松了口气。
到底是李勣啊,这心思果然缜密……
第一千四百九十四章 除夕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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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宫虽然连续两次遭受叛军攻击,损毁严重,但入冬之前还是在将作监、少府监以及工部联合之下集结了大批手艺精湛的工匠予以修葺,固然不及之前的恢弘
精致,但许多倒塌的房舍都重新修建,恢复至鼎盛之时的七八成。
除夕之夜,整个太极宫挂满了大红灯笼,一座座宫殿烛火燃起,整座宫阙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李承乾坐在御书房里喝了口茶、喘了口气,若说这天底下在除夕这一日最忙的人是谁,怕是无人能出皇帝之右。各种祭祖、祭天、祭神的仪式旋踵而至,每
一处都需要皇帝亲自主持,李承乾又患有腿疾,身子骨也不是十分健硕,这一日忙完,几乎折腾掉半条命……
好不容易坐在御书房喝口茶歇一歇,还要准备晚上的守岁,正琢磨着是否能偷懒,便见到李君羡大步而入,到了近前俯下身,小声将今日李德懋前去李勣府
上送年礼一事仔细禀报。
李承乾放下茶杯,,面色凝重:“可知晓此人除去登门送礼之外,还说了些什么?”
李君羡道:“还恳请英国公关照,将其家中子弟安插进左右金吾卫,但被英国公当场拒绝,李德懋拂袖而去。之后,英国公命人将其送来的年礼原数奉还,且
在长安城内兜了一圈,闹得人尽皆知,襄邑郡王府怒不可遏,在堂中骂了英国公半晌。”
李承乾奇道:“打探得这么清楚?”
“百骑司”的能量已经如此之大了么?连英国公府、襄邑郡王府刚刚发生之事都了如指掌……
李君羡摇头道:“非是微臣有什么能耐,而是这两处府邸对于此事根本不曾禁止张扬,两府上下都在谈论。”
李承乾陷入沉思。
除夕登门送礼求人办事,这已经极不寻常,更何况双方身份敏感,按理说无论成与不成,双方都应当极力遮掩不被外界知晓,又为何毫不遮掩?
再细想一层,李德懋选了今日前去送礼,便是想要遮掩也遮掩不了,势必被传得沸沸扬扬……
这两家到底在搞些什么?
当真是心底无私天地宽,随便旁人怎么去想?
还是李勣故意将此事张扬,表达他坚定站在自己这个皇帝阵营的态度?
李承乾非是急智之人,政治天赋也只是寻常,一时之间想不明白其中究竟。想要寻房俊来参谋一二,但这些天他与房俊之间因为左右金吾卫兵权以及长乐公
主这两件事闹得有些僵,骤然派人去找来略显尴尬,若是找旁人,又因为除夕之夜旁人不便入宫。
只能暂且作罢。
“关注此事后续之消息,暂且退下吧。”
“喏。”
李君羡刚走,皇后苏氏便在宫女陪同之下走进来,笑问道:“除夕夜正该阖家欢乐之时,陛下还有政务需要处置?”
李承乾没有细说,摆摆手:“不过是些俗务罢了,皇后不必理会。”
皇后苏氏坐在李承乾一侧,问道:“今晚要守岁,臣妾已经让人备好了午夜的膳食,过了亥时便与皇子、妃嫔、公主们一同用膳,陛下可还有什么吩咐?”
李承乾略显疲惫,道:“这些事你做主操持就好,我就不过问了。”
说着,又想起一事:“长乐这两日心情可好?”
自从那日让皇后去淑景殿,长乐公主便再没有前来武德殿这边问安,显然心中有气。李承乾也拿这个外柔内刚的嫡亲妹妹没办法,虽然自己时候反省不应该
下达打掉长乐腹中胎儿的命令,也因此导致房俊不满,可身为皇帝,总不能先低头吧?
皇后苏氏看了李承乾一眼,犹豫一下,道:“看着还好,可那种事岂能没有什么怨气呢?要我说,趁着今夜守岁,陛下不妨率领禁卫在宫内巡视,到了淑景殿
的时候,正好进去慰问一番,将这个心结解开。自家兄妹,只要将矛盾说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长乐素来是个心胸宽宏的。”
李承乾啧啧嘴,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水,沉吟不定,显然放不下颜面。
皇后便说道:“说到底,这件事陛下也有不对,长乐十几岁便下嫁长孙冲,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最重要是一直未能生育一儿半女。如今这个年虽怀了麟儿,自
然视若珍宝,陛下下令将孩儿打掉,长乐岂能不生气?”
李承乾恼火道:“我是不让她生孩子么?她跟谁生孩子都行,但唯独不能是房俊!将朝廷体统、宗室颜面置于何地?”
“是是是,陛下说的都对,但事已至此,陛下总不能还想着将胎儿打掉吧?”
“我当时也是被气昏了头,一时冲动,自然再无此心。”
“那就是咯,说到底还是自家兄妹,晋王犯下那等大错,陛下也不过是予以圈禁,与之相比,长乐这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皇后知道李承乾的性格,对待兄弟手足或许还能严厉一些,但是对那些姊妹却只有宠爱维护之心,纵然犯错也不忍予以苛责,否则当初柴哲威附逆,也不可
能凭借巴陵公主求情便既往不咎,结果给了柴哲威再次谋逆的机会……
李承乾不说话,他知道依着长乐的脾气,就算是死也不会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低头认错,可兄妹之间总不能老死不相往来吧?最终还是得他这个兄长先低头
想了想,道:“皇后若是无事,不如陪着我在宫里走走?”
皇后便忍住笑,颔首道:“那臣妾就陪着陛下走走呗。”
……
今夜除夕,宫内虽然因为太宗皇帝孝期未过而不得张红挂彩,但处处灯火通明,正是严防火烛之时,帝后在宫内巡视,一则警告各处宫阙对火烛予以重视,
再则也趁机在各处探视一番,对一些年老的宫娥、妃嫔们予以慰问。
内侍、宫女、禁卫簇拥左右,数十人浩浩荡荡,自武德殿而出,沿着大吉殿、立政殿、万春殿直抵两仪殿,向南过两仪门去太极殿巡视一周,从右延明门向
西,经过舍人院、中书省,而后向北自肃章门而入,绕过百福殿、安仁殿,便见到前方一排长廊,而长廊之后,便是长乐公主居住的淑景殿。
绕着太极宫绕了小半圈,足足有六七里地,腿脚不好的李承乾微微喘气,有些气短。
皇后扶着李承乾的胳膊,关切问道:“陛下可需要歇歇?”
李承乾觉得身为男人的尊严受到了质疑,一摆手,道:“不必,去长乐那里再歇吧,顺便吃杯茶。”
自由内侍当先一步前去淑景殿通传,等李承乾在皇后搀扶之下抵达殿外,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站在门口,齐齐躬身施礼:“妹妹见过陛下、皇后。”
李承乾心中怒气早已消散,忙道:“自家兄妹,何必多礼?兕子也在这儿啊。”
姊妹两个平身,晋阳公主上前搀扶住李承乾另外一只胳膊,与皇后一道扶着他往里走,笑道:“自己在寝宫觉得无聊,就过来与姐姐聊天。”
李承乾啧啧嘴,觉得晋阳与长乐走的太近并不好,因为会大大增加与房俊接触的机会……
其实他也明白,似房俊这等年纪轻轻便身登高位、功勋赫赫的青年俊彦,最是能够吸引女子青睐,也难怪长乐、晋阳都对其芳心暗许,可长乐也就罢了,权
当对其当年下嫁长孙冲之补偿,但若是晋阳也有样学样,那绝对不行!
可今晚乃是除夕,阖家团圆之时,所以他也并未多言,只笑呵呵的在两人搀扶之下进了淑景殿……
殿内温暖如春,靠窗的地席上放置着几张案几,案几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瓜果梨枣、点心美食,虽然装饰素净,却也有几分年节的气氛。
众人落座,晋阳公主抢过沏茶的差使,服侍皇帝皇后喝茶。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略一沉吟,这才唏嘘着问道:“前几日是为兄做的不对,妹妹千万不要记恨为兄,为兄向你保证,今后绝对不会再有这等事。”
皇帝亲口道歉认错,古往今来都极其罕有。
长乐公主笑意盈盈,柔声道:“兄长乃一国之君,所思所想牵涉众多,妹妹非但不能替兄长分忧,反而令兄长为难,这是妹妹的不对,岂敢记恨兄长?无论何
时,妹妹对兄长的敬爱都不曾减弱半分。”
李承乾被触动心思,感慨道:“妹妹这般体谅,为兄着实汗颜……小时候,过年之时我们与父皇、母后一同守岁,欢声笑语、承欢膝下,时至今日,非但父皇、母后与我们阴阳两隔,便是一众兄弟姊妹也各自分散,且不说那些出嫁的姊妹,老三如今远在新罗,千万山水相隔,想见也见不到,雉奴更是犯下大错被圈禁
起来……都是我这个兄长才具不足,不能维系兄弟之情、手足之义,这才导致如今之状况,每每想起,便觉得愧对父皇。”
说到这里,李承乾哽噎不已,泪水长流。
或许父皇当初是对的,他缺乏杀伐果断的帝王之气,反而更为重视手足亲情,行事难免瞻前顾后。
然而总不能让他心甘情愿让出储君之位吧?
若是那样,今时今日,他与自己的妻子、儿子们怕是早已被迫害致死……
发生的事情便无法挽回,时至今日,夫复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