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四十章 风雨欲来
草原上的牧民依靠牲畜活下去,但豢养牲畜需要草场,草场也是土地;中原百姓没有那么多的牲畜可以每天吃肉,所以他们需要在土地上耕种粮食用来养活自己;即便是靠海的地方,有渔获无数可以果腹,但依旧要将仅有的土地用来耕种粮食……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必须有土地耕种粮食,如此才能繁衍生息。
可大唐虽然疆域无数,毕竟有所界限,耕地的数量是有限的,世家门阀一代一代的巧取豪夺日积月累,百姓手里的土地就会越来越少……
这是不可避免的死循环,所以王朝不能永恒,总会在覆灭、兴起之中轮回。
现在忽然有人说要世家门阀去追逐更为廉价的土地、放过百姓手中赖以为生的根本,又说要让百姓不再依赖土地而活……
这说的到底是什么?
李勣好半天才回过神,看着皇帝就像是看一个傻子:“敢问陛下,廉价的土地从何而来?”
李承乾语气坚定、掷地有声:“辽东、海外!”
李勣眉头紧蹙,觉得陛下是被房俊那厮下了蛊:“陛下明鉴,辽东苦寒,野兽横行,根本不宜大规模耕种。而若是欲耕种与海外,则势必长年累月对外发动战争……帝国虽强,但好战必亡啊!”
他是军方的第一人,自然也代表这军方的利益,而军方的利益自然是在战争之中才能最大化,所以自古以来军方大多都是鹰派,对外强硬。
可即便如此,李勣只要想想若是帝国战略在将来便是不断向外扩张以攫取土地、人口,恰好这两样是世家门阀最为钟爱的东西,势必对军方大力支持,皆是朝堂上下文武百官团结一致,永无休止的向外扩张、连年作战……
再厚的家底能打几年?
对外战争之中国库逐渐耗尽,而世家门阀则逐渐壮大,强枝弱干,岂不是与自太宗皇帝而始的打压门阀策略背道而驰?
等到帝国财政因为战争拖垮,世家门阀彻底崛起,恐怕隋末乱世那一幕就将重演……
李承乾笑道:“英公不必紧张,不过是一个构想而已,想要实施还需要太多的谋划、太多的时间,而一旦实施,就绝对不是十年二十年的事情,而是十代人、二十代人持续不断的开拓,没有周祥之筹备如何能行?”
其实他这番话不尽不实,并未将从房俊那里学来的东西全盘托出,毕竟那种“将冶炼、粮食、造船、火器全部收归国有,倾举国之力全力发展”的宏大场面,想一想就能让人浑身战栗,也那么不可思议……那将是如何强大的帝国中枢?
李勣松了口气,只要不是皇帝脑子一热便一意孤行就好,只要还是有时间,自然可以另想办法劝谏。
*****
玄德门外,傍晚时分房俊巡视军营,晚膳之后又出营走动一会儿,这才回到营房看了一会儿军报,洗漱一番,打算入睡,浑然不知太极宫里的皇帝被他那一番“国家资本主义”的宏大构想刺激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程务挺大步走了进来,沉声道:“李奉戒又偷偷潜入了右屯卫军营,此刻正躲在一个校尉营帐之中,不断有李大亮昔日旧部前去,鬼鬼祟祟的不知商议什么,此番动静不小,与以往谨小慎微截然不同,高将军估计贼子们大概率就要动手,派人前来告知,并且请示大帅如何应对。”
让亲兵沏了两杯茶送进来,房俊与程务挺坐在靠窗的地方,喝着茶水,窗外细雨潺潺,仔细想了想,低声道:“如此看来,也就是这两天了……告诉高侃,让他盯紧了李奉戒,绝不能使其脱离监视,但不要先下手。区区一个李奉戒不足挂齿,我要看到他们身后还有什么人。”
就算李奉戒可以策反右屯卫当中一些李大亮的旧部,但仅凭这些人连整个右屯卫能否控制都不一定,又凭什么自信可以强攻玄武门杀入太极宫?
况且,李奉戒的身份、地位、资历,也绝对不可能成为长安兵变的关键。
各自为政、各方联动?
也不可能。
没有人会在局面尚不清楚的情况下贸然入局,其中的风险不是谁都能承担的,必然有一人登高一呼,而后才能四方云集、蜂拥而至,围攻长安城。
而这个人会是谁呢?
仔细想想,如今身在关中麾下拥有军队的将领不知凡几,而这些将领要么出身关陇,要么与关陇纠葛极深,任何人都有可能响应晋王出兵攻打长安……
“一定要盯紧了李道宗,不能有丝毫松懈,只要其麾下军队有一丝半点的异动,即刻来报。”
虽然每个人都有可能背叛皇帝响应晋王,但威胁最大的还是李道宗,尽管房俊无论如何想不出李道宗依附叛军的理由,却依旧十足防备。
他认为麾下这五千人死守太极宫抵挡李道宗不会有太大问题,但万一不止李道宗一个人依附晋王、勐攻长安城呢?五千人再是精锐,再是有火器,在地域狭窄的太极宫内也很难将敌人全部抵挡,若是敌人兵卒充足予以分兵,自己这边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被其突入太极宫内,束手无策。
虽然玄武门外还有左右屯卫扼守,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程务挺沉声应下:“喏!”
他知道自己的前途已经与太极宫绑在一起,若能顺利渡过此次危机剿灭叛军,只是功勋赫赫青云之上,这是最有分量的政治根本,足以保证他在不触犯巨大原则的情况下一辈子高官显爵。
同样,如果被叛军杀入宫内,他也只能力战而死、以死谢罪……
*****
天色深沉,山林莽莽,细雨打在黄绿相间的树叶杂草之下沙沙作响,李治负手立于敞开的窗前,看着窗外初秋瑟瑟萧萧的景色,雨声之中混杂着不远处兵卒巡逻时不时响起的脚步与呵斥。
山林静谧,秋雨潇潇,李治心中却不得片刻宁静。
自从踏上这条攸关他生死成败、有进无退的道路,便时时刻刻如履薄冰、谨小慎微,而起事以来诸般事情往往出乎预料,导致当下局势看似有利,实则随时都有覆灭之虞,岂能安枕?
岑文本骤然去世,导致朝廷权力构架发生重大变化,这对于李治来说是一件大好事,因为现在越是变故,对他的优势便越大,相反一成不变则代表着争夺皇位的大业困难重重、举步维艰。
李治也的确趁机让朝中那些倾向自己的官员们各自发动,希望将朝廷这潭水彻底搅混。
但皇帝的应对有些出乎预料,先将许敬宗推上高位对抗刘自,继而任命刘祥道为御史中丞执掌御史台,以“清查旧桉”为由大肆攻讦那些试图搅混朝廷的官员,使得人人自危,因岑文本去世而带来的动荡居然不知不觉间被压制下去。
而皇帝则全程躲在幕后,不仅没有与那些官员针锋相对的撕扯一番导致威望受损,甚至露面都不曾……
由此可见,皇帝对于朝局的掌控已经逐渐稳妥,每过一日便稳固一分,等到将朝廷上下的重要职位都安插亲信,文武双方再不复争执斗争之局面从而一致对外,皇位便算是不可动摇了。
时不我待啊……
……
外间脚步声响。
李治蹙眉,这个时候谁会前来他的营帐?想必是又有什么突发事件。
这让他的心脏忍不住快跳了两下……
“殿下。”
帐外的禁卫并未先行通禀便放人进来,除了宇文士及也并无旁人了,这是他给予宇文士及的特权,以此彰显宇文士及地位的不同,也借此安抚宇文士及。
“郢国公母须多礼。”
先后见礼,李治坐会靠窗的书桉之后,宇文士及上前两步,道:“刚刚程咬金派遣苏加前来求见陛下,此刻正在帐外。”
李治正拿起茶杯想要喝茶,闻言手掌下意识用力紧紧握住茶杯,使得茶杯微微一颤,杯内茶水溢出些许溅落在手背上,他甚至未曾感到一丝半点灼烫感,瞪大眼睛,压制着声音:“快请!”
“喏。”
宇文士及将李治的些微失态看在眼中,转身出去,须臾回转,身后跟着的苏加上前两步单膝跪地,施礼道:“末将觐见殿下!”
李治将茶杯放在书桉上,尽可能的控制自己面部表情,故作澹然道:“免礼,可是卢国公那边有事发生?”
现在程咬金就是拦在前路的一座大山,而两军之间一直由尉迟恭负责联络,苏加此来,很大概率是程咬金那边有了回信。
苏加并未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举过头顶,呈递给李治:“卢国公有书信呈上,大帅命末将送来,请殿下阅览。”
一旁的宇文士及上前一步,接过书信,转呈给李治。
苏加微微一愣,旋即垂下目光,能够让宇文士及做这样的事情,这是唯有皇帝才有的待遇……
李治先是眼看印信,确认无误之后拆开封口的火漆,取出信笺一目十行的看完,然后轻轻吸了口气,控制着激动之下略微有些颤抖的手,先看了宇文士及一眼,目光对视,略微颔首。
宇文士及目光一亮,紧张的身躯彻底放松下来……
第一千二百四十一章 大业在望
李治将信笺放在书桉上,一只手摁在上面,脸上的喜色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嘴角露出微笑,看着苏加道:“卢国公深明大义,既不忘先帝之恩遇,更感怀万民之多艰,能够顺应天命弃暗投明,实乃帝国之福也!苏将军请回去转告卢国公,待到成就大事,本王不会忘记卢国公的功勋,帝国不会忘记,天下亿万黎庶也不会忘记!”
“喏!如此,末将先行告退,左武卫上下四万儿郎,随时听候殿下差遣!”
“也好,待本王议定作战计划之后,即刻派人与卢国公接洽,咱们上下一心,毕其功于一役!”
“喏!”
……
看着苏加走出营帐,在禁卫带领之下离去,宇文士及关好门,一回身,便见到李治从书桉之后的椅子上一跃而起,俊朗的面容微微泛红满是压抑不住的狂喜,双手握拳狠狠的挥舞几下,低声嘶吼了一句:“天助我也!”
宇文士及心头的阴霾郁闷也一扫而空,忍不住莞尔一笑,到底还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郎啊……
不过也难怪晋王这般欣喜若狂,在最紧要的关头,程咬金这座大山终于还是被搬开,不仅不会成为阻挡大军前进的障碍,更会成为晋王成就大业的臂助。
当真是山穷水尽、柳暗花明!
也难怪李治会嘶吼出一句“天助我也”,这岂不正是天命所归的预兆?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凡人再是如何奋斗,都抵不过上苍的垂怜青睐……
“薛万彻到了哪里?”
李治兴奋一阵,回到书桉之后示意宇文士及也入座,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水平复一下心情,他知道此刻优势在手,越发需要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绝不可有一丝一毫的大意。
还不到纵情欢呼、仰天长啸的时候……
宇文士及道:“薛万彻歼灭崔氏私军、攻陷铜人原大营之后并未第一时间南下,而是就地休整,与此同时攻陷潼关的刘仁轨、郑仁泰也已经弃关而出,率领大军进入关中,若无意外,这两日两支军队便会在铜人原会师。”
“郑仁泰!”
提到这个名字,李治牙齿咬得咯吱响,恨不得生啖其肉!
若非郑仁泰临阵倒戈投降刘仁轨,并且集结郑氏私兵助阵连克洛阳、函谷关、潼关,何至于使得薛万彻敢于渡河南下肆无忌惮的勐攻铜人原,歼灭崔氏私军的同时追在自己身后威胁重重?
转身来到墙壁的舆图前仔细查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伪帝是逼着咱们进攻长安啊,唯恐咱们自出通关奔赴山东从此鱼游大海,这才故意露出破绽引诱本王入瓮……四面张网,瓮中捉鳖,的确是个好计策,只不过如今程咬金归顺本王等于本王手中多了一柄铁锤,任他再大的瓮,也一锤子砸碎!”
他又岂能看不破皇帝故意放他抵达长安的意图呢?一则怕他跑出潼关祸乱整个山东,到时候纵然能够将自己剿灭,也势必使得整个山东一片糜烂;再则,也需要他这个晋王杀到长安城下,将那些不忠于皇帝想要火中取粟的野心勃勃之辈都引出来,予以歼灭,一劳永逸。
可即便他看破皇帝的策略,却也不得不一直走下去,山东一马平川、四战之地,就算有山东世家支持,也是长久被动挨打的局面,迟早必然覆灭于关中铁骑之下。
智者所不取也。
况且皇帝的策略看似高明的阳谋,实则也是在弄险,既然明知那些野心勃勃之辈届时会群起而响应自己的大军,那么皇帝又岂敢说稳胜呢?
世间从无绝对之事,譬如眼下程咬金的归顺,必然出乎皇帝的预料之外。
有一就有二,既然程咬金能背叛皇帝,谁知道还会有多少人紧随其后呢?
宇文士及也有些兴奋,毕竟所有的谋划在这一刻陡然现出光亮,前途一片大好,关陇门阀极有可能在他手上再铸辉煌:“殿下放心,只需大军抵达长安城下,响应殿下的绝对不会只有一两个!更何况,老臣早已在最为紧要的地方布下杀招,一经发动,必然直捣朝廷腹心!”
李治深吸一口气,道:“召集将领吧,马上商议作战计划,宜早不宜迟,趁着岑文本之死使得朝廷上人心惶惶、权力争斗的空档,咱们兵贵神速,毕其功于一役!”
“喏!”
*****
申时末,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满天阴云有如铅坠一般,四野昏暗,左屯卫营地之内已经燃起了灯烛火把,一队骑兵由远及近疾驰而来,营门口的兵卒见到对方抵达门前居然不减速,正欲上前拦阻喝问,待见到为首一人乃是自家大帅的弟弟、当朝驸马柴令武,赶紧又退回远处,任凭这一队骑兵风卷残云一般驶入营地之内,视如不见。
柴令武策马进入营地之内,疾驰了一阵抵达中军帐前,这才勒马站定翻身下马,身后数十骑兵也纷纷站定,后边一人将马背上一个麻袋丢在地上,“砰”的一声跌落在地上泥水四溅。
柴令武脱下身上湿漉漉的蓑衣丢给一旁的亲兵,然后附身探手抓住麻袋的封口,一路拖着进入中军帐。
帐内已经燃起灯烛,柴哲威一身戎装顶盔掼甲的坐在椅子上喝茶,蹙眉看着自家弟弟疾步而入,然后将麻袋丢在地上,还十分不雅的吐了口唾沫,骂了一句:“这狗东西藏得严实,若不是抓住他儿子剁了几根手指,他那婆娘还宁死不说他的藏身之处呢!呸!”
柴哲威放下茶杯,问道:“抓住了?”
柴令武解开麻袋封口的绳子,探手进去一拽,便拽出一个披头散发嘴里塞了碎步的人来,另一只手撩开遮挡他脸部的头发,骂道:“这家伙知道大兄不会放过他,将老婆孩子藏在青龙寺内,他自己跑去细柳原一处庄园躲起来,我带人去寻的时候找遍了整个庄园也未发现踪迹,最后在地窖里将这厮捉住,才知道这厮已经在地窖里藏了两个月,连老婆孩子都不管了……”
说着,一巴掌狠狠抽在那人脸上。
那人嘴里塞着碎步不能说话,只能哼哼几声忍着疼……
柴哲威起身,踱步来到这人面前,居高临下看了看,阴沉着面色缓缓道:“游文芝,本帅自认待你不薄,却差一点被你害得惨死,甚至阖家灭门、祸延三族,若非巴陵公主苦苦哀求陛下,此刻怕是早已身首异处、满门遭殃。本帅只问你一句,你是被李元景收买,还是根本就是李元景的人?”
自从伙同李元景起兵攻打玄武门意欲杀入太极宫立下从龙之功,却最终功败垂成,他仔细思索,才后知后觉自己一直被游文芝所蛊惑,而若事成,最后的得益者唯有李元景。
只不过那夜大战之时被左屯卫的火炮炸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从乱军之中脱身,游文芝早已失踪不知去向,这几个月以来他一直派遣人手搜寻游文芝的踪迹,今日终于将其逮住。
一旁的柴令武在听到“巴陵公主向皇帝苦苦哀求”这句话时,面色陡然一僵,心中莫名其妙的升起一幅幅画面,自家公主并非求助皇帝,而是在房二那厮身下哀哀求饶……
顿时心头火起,上前一角踢在游文芝身上,疼得游文芝虾米一般全身缩起,这才附身将其嘴里的碎步抽掉。
游文芝疼得浑身冒汗,张嘴吸着凉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自知今日有死无生,柴家兄弟绝对不可能绕过他,所以从地上挣扎着起身,跪伏在柴哲威面前,以首顿地,砰砰有声,哭着道:“我该死,是荆王……不是,是李元景那贼人以妻儿相要挟,我不敢不从,况且他答允过我只要蛊惑大帅辅左他成就大业,必然论功行赏让大帅坐上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位置,荣宠备至、大权在握,否则纵然***,我也不敢出卖大帅啊!”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知大帅不会绕过我,也无颜乞活,只求大帅看在我鞍前马后这么多年的份儿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放过我妻儿一命,纵然九泉之下也感念大帅恩德!今生罪孽,下辈子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来报偿!”
柴哲威面容平静,看向柴令武:“他妻儿在何处?”
柴令武道:“已经抓起来了,我派人秘密看押。”
柴哲威点点头,澹然道:“派人过去传令,都杀了吧。”
柴令武一惊:“啊?这……罪不及妻儿,将这个狗东西明正典刑也就是了,何必殃及无辜呢?”
游文芝背叛自家兄弟,蛊惑兄长出兵辅左李元景差点阖家遭殃,但冤有头、债有主,何必将他妻儿都杀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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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也不过五六岁,一脸懵懂稚气俨然,那妇人也不过双十年华,小家碧玉我见犹怜……
柴哲威冷冷盯着自家兄弟,开口道:“这是军中,一些以军令为上,若是换了一个人敢质疑本帅的军令,此刻已经推出辕门之外斩首了!我不管你打着什么心思,眼下正是紧要关头千万别给我惹是生非,否则休怪我不念手足之情!”
第一千二百四十二章 卷土重来
“喏!”
柴令武吓得一哆嗦,他自小便对这个兄长又惊又怕,再不敢多言,转身就往外走。
游文芝听闻妻儿难逃毒手,顿时呼天抢地,先是苦苦哀求,见到柴哲威无动于衷,知道难以幸免,遂破口大骂。
“吾虽蛊惑你出兵辅左荆王,但只需事成你便是从龙之功,届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曾害你?即便最终事败,荆王阖家死绝,你不也是毫发无伤?”
“纵然有过,也不过是吾一人之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祸及妻儿?”
“今日你杀我全家,异日你柴氏一门也不得好死!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世世为娼!”
“柴令武小儿莫要在吾面前装腔作势,若非你家那公主在房俊面前摇尾乞怜、任其施为,又岂能让房俊求到皇帝面前赦免你家谋逆之罪?”
“哈哈,你将公主视若珍宝,却不知她如何在房俊胯下婉转承欢、哀哀求饶!老子纵然是死,也要魂灵不灭,去看一看你家公主如何被房俊凌虐爽快……”
他也是发了疯,既然必死无疑自是全无畏惧,虽不能起身与柴家兄弟生死相搏,却也能用最恶毒的言语侮辱柴氏兄弟,尤其是彻底败坏柴家的门风。
暴怒的柴令武气得双眼血红,上前一脚狠狠踹在游文芝的嘴巴上,顿时将其踹得口喷鲜血,抽出横刀就要一刀砍下去。
“这么砍死他岂非便宜了?别弄脏了大帐,去将他妻儿抓来,在他面前将他儿子五马分尸,再让兵卒们当着他的面弄了他婆娘,岂不是最出气?”
柴哲威反身走回书桉之后,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发现茶水已经凉了,遂放在一边。
“呜呜呜……”
地上蜷缩着的游文芝说不出话,手脚又被捆住,听闻柴哲威如此恶毒的言语奋力挣扎,蛆一样蠕动着,口中发出“呜呜嗬嗬”的声音,拼命仰着头死死盯着柴哲威,目眦欲裂。
柴令武举着刀的手顿住,面上神情变幻不定,让他一刀剁了游文芝没问题,这厮污言秽语辱及他的妻子更刺中他心中的隐痛,死不足惜,但若是按照柴哲威所言那般去做,他却很难下手。
柴哲威看着自家弟弟的神情,不耐烦的摆摆手:“让人拉出去将他们一家放一起活埋吧,虽然他不仁,我却不能不义。”
“喏。”
柴令武稍稍松了口气,赶紧出去让人进来将游文芝抬走,并且叮嘱寻一个僻静之处挖个坑将其一家人埋在一起……
安排好这些事,柴令武让人取来一壶热水,在书桉前冲亲起了一壶茶,坐在兄长对面喝着茶水。
柴哲威训斥道:“你这性子得改一改了,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如何能成就大事?如今柴家只剩下你我两兄弟,值此皇权动荡之时自当锐意进取更上一层,万万不可因为心软而坏了大事。”
顿了一顿,他又叮嘱道:“巴陵公主之事只不过以讹传讹的谣传而已,公主对于咱们家功不可没,且不能因为一些风言风语便与公主有了隔阂,否则我必不饶你!”
当今皇帝最是顾念亲情,连齐王李右那样曾经站出来公布讨伐檄文的兄弟都能宽恕,对待一众姐妹更是爱护有加。家中有一个巴陵公主就好似多了一道护身符,若非上次巴陵公主入宫求情,柴家焉能被宽恕?
至于巴陵公主到底是否与房俊有染,那不重要……
柴令武闷头喝着茶水,一言不发,半晌抬头转换话题:“这回大兄打算铁了心站晋王那边?”
上回与李元景合谋出兵攻伐玄武门,可以说是自从母亲平阳公主去世之后家族当中最大的危机,所幸最终有惊无险,可眼下皇权争夺日趋激烈,柴家势必再度走上选边站队的旧路,这让柴令武有些心惊胆战。
投靠晋王的确可以使得利益最大化,但风险也一样大,万一晋王兵败,还能指望巴陵公主入宫求情再救柴家一回么?怕是就算他亲自将巴陵公主去送房俊的床上,房俊也不会在陛下面前为柴家求情……
心里想着还不如站在一旁看着好了,咱们谁也不支持、谁也不反对,任谁坐上皇位也缺不了柴家的荣华富贵,何必赴汤蹈火自蹈险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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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四十三章 蓄势待发
柴令武原本还有一些忐忑,毕竟上一回陛下赦免柴家谋逆之罪已经是仁至义尽、邀天之幸,如今再来一次若仍失败,只怕亡母平阳公主复生也救不了柴家……
但听闻兄长并不会强攻玄武门公然竖起谋逆造反的大旗,而是先要将右屯卫歼灭,瞬间所有的忐忑不翼而飞,浑身好似打了鸡血一般胆气陡壮!
时至今日,他对房俊怨念深重,可谓恨之入骨,若非当初房俊率右屯卫击溃自家兄长,柴家又何须面对灭亡之危机,妻子又何须遭受凌辱?
尽管巴陵公主与房俊之间仅是流言蜚语毫无实据,但柴令武自己早已脑补出无数不堪入目的画面,从心底认为巴陵公主污秽不堪、不洁失贞……
若能彻底将右屯卫击溃,将来杀入长安再将房俊生擒活捉,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在他面前凌虐高阳公主、武媚娘,而后残忍杀死,那将是何等样的快意?!
但旋即又想到即便事成,皇帝由李承乾换成李治,高阳公主依旧是大唐公主,岂能任由他恣意凌辱?
况且武媚娘花容月貌、媚骨天生,放在寝卧之内日日欢且不够,又怎忍心先虐后杀呢?
自己终究还是不及兄长杀伐果断、心狠手辣,只能从长计议……
*****
阴雨霏霏,薛万彻、郑仁泰、刘仁贵三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策骑并立在华胥渚前,望着这一汪清澈幽深的潭水,雨水落在潭里泛起无数涟漪。
刘仁贵回头看着数万大军在他们身后浩浩荡荡前行,抵达灞水之畔安营扎寨,与灞水西岸的晋王大军对峙。
“晋王大军现在何处?”
他们贡献潼关之后一路南下,落于歼灭崔氏私军之后抵达此处的薛万彻,故而对于此刻灞水西岸的形势并不了解。
薛万彻觉得头上的斗笠有些闷,随手摘下任凭细密的雨丝落在头上,又抹了一把脸,闷声道:“正驻扎于白鹿原,已经与尉迟恭会师合并一处,不过之前尉迟恭被程咬金那老贼摆了一道,损兵折将大败亏输,此刻想必小心翼翼,不敢轻敌冒进。”
他与贞观勋臣素来尿不到一个壶里,朝堂上争斗、朝堂下互骂,谁也瞅不上谁,所以言语之中全无尊敬。
刘仁贵点点头,道:“小心翼翼自然是一个原因,但更多的原因是晋王在等。”
“等什么?”
但凡身边有一个聪明人,薛万彻懒得转动他的脑筋,有什么事情不明白问一问就好了,何必自己费劲去想呢?
刘仁贵瞅了他一眼,他与薛万彻没打过交道,单凭传闻也没法了解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心想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问自己,这是想要考校自己一下么?
“所谓兵贵神速,晋王已经渡过灞水,就应当继续渡过浐水直奔长安,以免夜长梦多,毕竟眼下朝廷的军队远远超过晋王军队,一旦有了充分的时间调动至长安周围,局势对于晋王将相当不利……既然晋王放着正确的策略不管,却滞留在白鹿原迟迟不向长安挺近,必然是想要获得更多的优势。”
一旁的郑仁泰闭嘴不言,他虽然迫于形势不得不依附皇帝主动协助水师,却不代表他愿意在刘仁贵这样的小辈麾下任劳任怨。
薛万彻想了想,看着身边两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觉得受到打击,自己怎么还是不大明白呢?
不过他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想不明白的事情便不再去想,绝不会让自己陷于不擅长的领域而自寻烦恼……
他瞥了刘仁贵一眼,觉得这人心眼儿挺多,不喜欢。
策马转身:“走了,营帐已经扎好,咱们好生吃喝一顿便歇下,等着卫公的将令便是。”
脑袋瓜子好使又能顶什么用?大道理列出千条万条,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最终还不是都得听从卫公将令行事?
刘仁贵自然感觉得到薛万彻的情绪不善,有些茫然了看看郑仁泰,眨眨眼,意思是我哪儿得罪他了?
郑仁泰不以为然:“这厮就是个浑人,浑得不能再浑的那种,喜怒无常率诞无羁翻脸不认人,少往他身边凑。不过他不会找你麻烦,这厮素来认为房二是他唯一的知己,爱屋及乌嘛,已经够给你面子了。”
说到“爱屋及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还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谁能想得到从来桀骜不驯连李二陛下的颜面都敢驳斥的薛万彻,却对房俊言听计从甘愿追随呢?
而刘仁贵听到“知己”二字,情不自禁泛起一阵恶寒,心里琢磨着自家大帅连这种人都能收服,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棒槌自然和棒槌玩得好……
三分返回濒临灞水的营地之时,营帐已经安扎妥当,进了帅帐,亲兵备好膳食,三人分别洗了手脸坐在简易的木桌前,薛万彻骂骂咧咧的拿起筷子端起碗:“军中不得饮酒,这嘴里都快淡出鸟,赶紧吃,吃完赶紧睡。”
言罢,大口夹菜扒饭喝汤,呼噜有声。
刘仁贵与郑仁泰对视一眼,碰上这么一个全无礼仪的“上官”也没辙,只能听之任之。
此次三军会师,乃是以薛万彻为主,刘、郑二人皆是胁从。
然而饭未等吃完,便有亲兵快步入内:“启禀大帅,卫公有军令抵达!”
三人赶紧放下碗筷,起身肃立,薛万彻道:“快请!”
“喏!”
亲兵退出门外,须臾,一员年轻校尉大步而入,目光扫了三人一眼,自怀中掏出帛书,双手呈递给薛万彻:“卫公军令在此。”
薛万彻上前一步,双手接过:“末将接令!”
将帛书接过,严肃的表情放松下来,拍了拍年轻校尉的肩膀,上下打量一番,赞了一句:“原来是大志啊,早该进入军伍建功立业啦,本帅向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追随燕郡王归顺高祖皇帝,官拜车骑将军独领一军了。”
刘仁贵与郑仁泰相顾无语,薛万彻口中的“燕郡王”乃是罗艺,隋朝末年之时便屡立战功拜虎贲中郎将,驻守涿郡,自领幽州总管。武德三年归顺大唐,高祖皇帝赐予李姓,预属宗室,册封燕郡王。在消灭消灭刘黑闼的战争中功勋卓著,迁左翊卫大将军,出任天节军统制、泾州刺史,乃隐太子李建成的铁杆支持者。
玄武门之变后太宗皇帝登基即位,隐太子身死,为了安抚罗艺,拜其为开府仪同三司,位比三公。
然而即便如此,贞观元年,罗艺依旧率军反叛,进据豳州。兵败之后逃往甘州,为部下所杀。
自玄武门之变以后,原先隐太子李建成的党羽陆陆续续反叛谋逆的不少,皆未能掀起什么风浪。纵观贞观一朝,能够让李二陛下心生鸡蛋的谋逆,唯有罗艺与侯君集。
所以无论贞观朝还是眼下的仁和朝,朝野上下对于这二位都是讳莫如深,甚少提及,似薛万彻这般毫无避讳的当众直言,绝无仅有。
前来传令的正是李靖的侄子李大志,闻听薛万彻之言,只能苦笑道:“武安郡公骁勇绝伦、勇冠三军,末将素来敬仰,往后也定当多多聆听教诲。”
“你这娃子不实诚,放眼军中都说咱老薛是个傻子,你若是连傻子都敬仰,岂不是更傻?这等好听话儿莫要在咱面前说,咱不吃这一套,来来来,看你浑身湿漉漉的模样还未用饭吧?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一起用饭!”
说着,将李大志拽到桌前摁着坐下,让人添了碗筷。
李大志拒绝不得,只得坐下老老实实吃饭。
待到用完饭,亲兵撤走碗碟奉上香茗,薛万彻这才将军令展开一目十行的看过,然后递给刘仁贵、郑仁泰两人传阅,自己则端着茶杯喝了口茶水。
待到刘、郑两人看完,薛万彻沉声道:“回去告知卫公,吾等今夜修整,明日卯时定然按照军令所示拔营起兵,强渡灞水,两日之内渡过灞水,威逼叛军后阵。”
他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就算再是浑人也在朝堂上有几个眼线,对于朝堂上因为岑文本病故而引发的动荡略知一二,只不过他懒得去思索由此给局势所带来的变动,既然有李靖这样的人在外调兵遣将运筹帷幄,又有房俊在太极宫内宿卫宫禁确保万无一失,他只需听令而行就好。
打仗那最拿手了,自然也喜欢这般直来直去的冲锋陷阵。
李大志起身告辞:“末将定会如实回复卫公,还望三位将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末将告辞。”
三人皆起身抱拳相送,李大志虽然目前官职只是校尉,但既然李靖能够将其带在身边就证明这必然是李家最为出色的子弟,能力卓越又有李靖这样的大佬扶持,加上李靖这么多年在军中的香火情,这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
将来最次也得是个十六卫大将军。
他们这一代人即将老去告别戎马生涯,为了自家子弟也得结下这样一份香火情……
窗外忽然一阵大风,将树林间的落叶卷起混合着雨水纷乱飘飞,雨骤风急,蓄势待发。
第一千二百四十四章 作茧自缚
窗外落雨霏霏、木叶萧萧,一场秋雨一场寒。
批阅了大半夜军报的李治又与萧瑀、宇文士及、尉迟恭、褚遂良等人商议至寅时,议定暂缓驻扎此处暂缓两日,待到最为重要的一人送来书信表明臣服,便大军开拔直扑长安。
即便李治精力过人,但连续多日夜不安寝、食不甘味,巨大的压力使得他困顿不堪,脑袋刚刚沾着枕头便睡了过去。
孰料好梦未酣,便被敲门得不到回应的亲兵冲进来唤醒……
李治勉强在木板床上坐起,只觉得头痛欲裂,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看着亲兵:“火上房了不成?这般大吵大叫,成何体统!”
亲兵顾不得惧怕,忙道:“鄂国公正在门外等候,有十万火急之军情急报!”
李治浑身一激灵,所有困顿不翼而飞,连忙自床上爬起穿好鞋子:“请鄂国公进来。”
“喏!”
亲兵退出,须臾,顶盔掼甲的尉迟恭大步流星走进来,雄壮的身躯好似熊罴一般,脚踩在地上隐隐有回响……
“启禀殿下,刚刚斥候来报,薛、刘、郑三支大军卯时拔营,已经抵达灞水东岸,正在四下搜寻渡河工具,数万大军集结完毕、枕戈待旦,看起来今日便要强渡灞水!”
“啊!”
李治惊呼一声,急忙来到墙壁舆图前查看。
灞水源起终南山,由东南横穿蓝田县自骊山脚下向西北流淌,与同样源自终南山的浐水相距三十里几乎并行,一同向北注入渭水。两水之间隔出一道台原,便是脚下的白鹿原。
薛、刘、郑联军一旦渡过灞水,顷刻间便会抵达此地。
这三支军队当中唯有薛万彻的右武卫齐编满员人数达到三万余,刘仁贵麾下的水师兵卒只有六七千,郑仁泰的郑氏私军也不过五六千,看兵力相比李治麾下十四万大军远远不足。
但薛万彻的右武卫在东征只是可以作为百万大军之先锋,摧城拔寨所向披靡,其战力可见一斑,乃是十六卫当中一等一的存在;刘仁贵麾下水师兵卒看似不多,但这些骄兵悍将横行海外灭过无数,且极有可能装备大量火器;反倒是名声赫赫的郑仁泰带着他那些临时拼凑招募的家族私军战力不足……
万一被这支联军缠上,想要将其摆脱就必须付出惨痛代价。
尉迟恭来到李治身后,沉声道:“事不宜迟,咱们必须即刻开拔奔赴长安,否则有腹背受敌之危险,一旦落入那等境地,全军覆没也不是没可能。”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一个快字,关中各处驻军与皇帝貌合神离、各怀心机,调动部署慢慢腾腾各种延误,但这种状态不能持久,否则等同于公然谋逆,那还不如干脆依附晋王还能获得一个“从龙之功”的机会。
等到朝廷军队部署完毕,身后又有薛、刘、郑三支军队紧追不舍,迟早陷入重重包围,回天乏术。
孰料李治却摇摇头,对门口的禁卫道:“马上将萧、褚、宇文、崔等人叫来议事。”
“喏。”
禁卫快步而出。
尉迟恭随着李治回到书案一侧坐下,急道:“军情如火,殿下岂可心存侥幸?万一局势骤变,那可就什么机会都没了!”
李治揉了揉疼痛欲裂的头部,叹气道:“鄂国公稍安勿躁,非是本王不肯即刻发兵奔袭长安,实在是取舍两难,稍后郢国公他们过来,你便知原委。”
尉迟恭一头雾水,却也不好再问。
没一会儿的功夫,萧瑀、褚遂良、崔信、宇文士及等人匆忙赶来,都已经知道身后薛、刘、郑联军已经打算强渡灞水衔尾杀来,故而俱是面色凝重。
相互见礼之后,分别落座。
李治看向宇文士及,急切问道:“那边可有答复传来?”
宇文士及摇摇头,花白的眉毛紧蹙:“暂时未有消息。”
李治心中焦急,干脆站起身负手在帐内走了几步,又道:“眼下敌军衔尾而至,吾等这时候若不能赶紧拔营奔袭长安,就将被敌军拖住,等到朝廷大军攻来,只能全军覆灭。”
宇文士及岂能不知眼下情形之凶险?但依旧摇头:“若是没有那人的依附,就算此刻咱们抵达长安城下又能如何?或许会由此带来局势巨变,诸多关中驻军群起而响应,甚至杀入太极宫废黜伪帝……但殿下以为如此一来必能坐上皇位、夺取天下吗?”
李治闷声不语。
尉迟恭已经明白了,李治之所以明知拖延之凶险却依旧不能下令即刻开拔,是因为已经在长安联络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一旦得到这个人的全力支持,会使得局势彻底扭转。
萧瑀在旁边叹息一声,道:“殿下,郢国公之言不差,眼下就算您在那些野心勃勃之辈的支持下杀入太极宫,也未必就能得到他们的拥戴顺利登上皇位,如果有万全之法,值得冒险。”
所谓的冒险,就是等。
任凭敌军从后掩杀而来,也要等到那人的回复,而后才能奔袭长安。
李治岂能不知宇文士及与萧瑀的意思?
那些人若是能够背叛皇帝,自然也能背叛他,一群唯利是图的野心勃勃之辈没什么干不出的,支持他这个晋王所能获得的利益比皇帝给予的利益更大,所以他们背叛皇帝;扶持他这个晋王所能获得的能力不及重新扶持一位皇子登上皇位,那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扶持另外一位皇子。
到时候临阵倒戈、反戈一击,以“诛灭叛贼、匡扶社稷”的名义将他李治杀死扶持新皇上为,还能博取一个“忠义之臣”的美誉……
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唯有获得那人的鼎力支持,才能顺利杀入太极宫并且坐稳皇位……
尉迟恭虽然不知“那人”是谁却也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但还是忍不住问:“可若是那人始终不给回复,咱们又要等到几时?当真被敌军从身后拖住,只怕那人即便给了殿下肯定的答复也来不及了。”
帐内沉默下来。
眼下的局面不仅极为凶险,而且为难,无论怎么选择都有可能犯下致命的错误。
等,或者不等,无人能够断言对错。
良久,还是尉迟恭有着军人杀伐果断的血性,谏言道:“那人的回复来与不来尚不能确定,但身后的敌军却一定会强渡灞水来袭,以我之见,当即刻奔袭长安,若途中那人的回复来了自是最好,若是抵达长安之前依旧没来,那便孤注一掷。”
李治淡淡看了尉迟恭一眼,心里琢磨着尉迟恭的真实想法,却不能确认。
萧瑀、褚遂良、崔信诸人依旧保持沉默。
气氛有些诡异……
正如此前所言,晋王一旦率军突进至长安城下,引发整个关中各地驻军的响应几乎是肯定的,因为那意味着灞水防线的军队并不是全部忠于皇帝,否则何以让晋王突破防线?
只要灞水防线的军队不是铁板一块,自是有机可乘,推翻皇帝的胜算大大增加,那些野心勃勃不甘于现状之辈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皇帝被推翻几乎成为定局。
但与此同时,皇帝被推翻并不意味着晋王能够顺利登基,所有人都有着自己的谋算,他们会根据自己有可能攫取的利益做出权衡取舍,一旦认为扶持晋王登基所能获得的利益不如重新扶持一位皇子登基,他们便会毫不犹豫的将“谋逆”的罪名扣在晋王身上,然后群起而攻之,将晋王彻底歼灭。
如此,既能博取一个“诛灭叛逆,匡扶社稷”的美名,还能实打实的获取更多利益,何乐而不为?
即便是此刻晋王身边的人,也未必能够从始至终与晋王站在一起,因为同样的道理,晋王可以用高官显爵甚至封建一方来拉拢文物大臣,别人也可以。
当晋王处于绝境之时,指不定砍向他的刀子到底是谁的……
李治面沉似水。
帐内所有人的心里都泛起一丝明悟,明白这或许就是当年太宗皇帝发动玄武门之变篡位的后果——无需讨论到底是不得已而为之亦或是蓄谋已久,当宗祧承继的规则被打破,构建于其上的君臣、父子等等所有人伦大道皆被颠覆,所谓的忠诚、信义、孝悌全部给击碎。
所有人都逐利而行、罔顾大义。
太宗皇帝兵变成功,登上皇位,但是他一朝驾崩,他的兄弟、儿子都不顾名分大义,只为了那至高无上的皇权,以及权倾朝野的地位,便可以悍然发动兵变。
如果李承乾安安稳稳的将政权顺延下去,那么这种“篡位政治”或许至此而止;可若是晋王也如太宗皇帝那般兵变成功,这种传承将会无休止的延续下去。
有唐一朝,皇位更迭都将伴随着背叛、谋逆、血雨腥风,而帝国的根基也将在一场一场的兵变之中逐渐耗损,直至枯竭……
而房俊早已指出这一点,所以他才会在太宗皇帝明确希望废黜太子的情况下依旧毫无保留的对太子予以支持。
不是为了个人的地位权力,而是为了匡扶正朔,维系帝国的法理传承。
李治的目光有些茫然,心里乱糟糟有一种作茧自缚的感慨,难道自己所谋求的都是非分之想,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天命所归?
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碎了帐内的沉寂,一个禁卫快步入内:“启禀殿下,外头有郢国公的家仆求见郢国公,说是奉命去外地办事,此刻回来复命。”
诸人纷纷精神一振,宇文士及更是霍然起身:“快让他进来!”
第一千二百四十五章 大军来袭
禁卫走出去,李治看着宇文士及道:“军中重地,奴仆之辈不得擅入,还是郢国公出去迎一下,若有书笺或者口信带回来即可。”
宇文士及马上明白李治的意思,忙应下道:“是老臣考虑不周,殿下请稍等。”
大步走了出去。
这中军大帐之内在座的都是李治的亲信,但未必个个忠心,即便现在忠心,将来的某一个关头也未必忠心,自己负责联络关中各地驻军已经朝中文物大臣,无论哪一个人的信息在这里被泄露出去,都将是致命的打击。
务必小心在意才行,可以让大家知道具体的战略,但绝不能轻易泄露长安那边到底都有谁与这边暗中联络……
帐内再度陷入沉默,李治的话语虽然隐晦,但坐在此间的哪一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都能明白李治的担忧,也理解这份担忧的来由,但这并不代表心中能够舒服。
都是为了晋王殿下的大业舍生忘死甚至赌上身家性命,又何必厚此薄彼呢?
褚遂良低下头喝茶,颇有些心惊胆颤,心里琢磨着晋王殿下明显是对在座之中的某个人起了疑心,不知会否在某一刻骤然发难,猝下杀手?
万一被怀疑之人是自己怎么办?
到时候自己若是将萧瑀招供出去,晋王会否相信?
更严重的是萧瑀若是害怕自己将他供认出去,会否先下手为强、斩草除根?
一时间,褚遂良悲催的发现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好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深坑之中危机四伏,动辄有丧命之忧……
好在他并未在担忧之中煎熬太久,宇文士及须臾便返回,脚步愈发便捷,脸上的疲惫憔悴似乎也一扫而空,手里拿着一封信笺快步进入大帐来到晋王面前,声音有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殿下……成了!”
李治抿着嘴唇,从宇文士及的双手之中接过信笺,一目十行的看完,运了运气想要压制住心底的兴奋,却终究未能压住,霍然起身目光环视左右,咬着牙瞪着眼,近乎于嘶吼一般吐出一句:“天助我也!”
帐内诸人有些尴尬,看样子一定是暗中联络到了足以左右成败的重量级人物,并且给予晋王肯定打答复愿意出兵相助争夺皇位,甚至还有力挺李治登上皇位的承诺。
这的确是天大的喜讯,也难怪素来讲究仪表的李治有些失态。
按道理,大家这个时候应该说几句恭喜的,烘托一下气氛,提振一下士气。
但在座诸人谁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更不知道具体如何实施,若只是泛泛的恭喜几句,未免有些空洞……
李治不在乎这些,他现在已经被狂喜填满了身心,当即对尉迟恭下令:“鄂国公马上集结部队,留下一支足够兵力的部队阻扰薛、刘、郑三人渡过灞水衔尾追杀,其余部队系数拔营,奔袭长安!”
尉迟恭赶紧起身,大声应诺:“喏!”
言罢,大步流星走出营帐,甲叶铿锵,到了帐外便大吼一声:“传令下去,全军集结!”
传令兵的马蹄声急切有如雨打芭蕉,整座军营都沸腾起来。
李治红光满面,微笑着环视一周,中气十足道:“诸君,随本王杀奔长安,成就大业!”
“臣等誓死追随,竭力报效!”
*****
自杜曲、韦兆向南,有一片尚未建成的寺院散落在少陵原上,山门、钟鼓楼、法堂、禅堂、藏经楼等等建筑都初具规模,距离完工尚远,营建寺院的工匠、僧人早已被驱逐。
此刻雨水纷纷、落叶萧萧,无数军营将这片寺院团团围住,中军帐便设置于寺院之内。
程咬金坐在禅堂之内,看着窗外雨水纷飞残枝败叶,两条眉毛紧紧锁起。
牛进达自堂外大步而入,行走之间甲叶铿锵,几大步来到程咬金面前,低声道:“刚刚斥候传回的消息,薛、刘、郑三支军队已经集结于灞水东岸,随时都能强行渡河,而晋王那边也已经拔营起兵,向西而来。”
窗外风雨渐盛。
程咬金给牛进达倒了一杯茶水,自己也倒了一杯:“如今看来,晋王并非一味的等待关中各地驻军响应,他敢在局势不明的时候奔袭长安,必然已经周全之准备……长安城内,极有可能有人暗中与晋王联络妥当,只待晋王大军抵达城下,便即起兵响应,不仅能够成功夺取皇位,还能稳稳当当的坐住。”
在他看来,推翻李承乾并不难,关中各地驻军数十万,都是刚刚从辽东战场撤回来的尚未来得及修整,众多府兵不曾遣返原籍,都猬集在主帅麾下,一声将令便可杀入长安。
真正难的是推翻李承乾之后,李治能够稳稳当当的坐在皇位上。
但凡是能够纵兵杀入长安推翻皇帝的人,包括他程咬金自己在内,有几个是真正的忠义之士?大家以往之所以忠义,忠的是李二陛下,而非是大唐,更不是李承乾。
连李承乾这样的大唐皇帝都能推翻,谁会在乎多杀一个李治?
杀与不杀,推翻还是拥戴,决定这一切的取决于自身的利益,只要重新扶持一位皇子上位的利益大于李治所能够给予的利益,那些人会毫不犹豫的将李治抛弃。
甚至还会在李治倒台之后狠狠的踹上一脚,将所有的“谋逆”“造反”“弑君”等等罪责都推在李治身上,自身的罪责甩得一干二净……
李治不可能傻乎乎的被大家推着便一门心思的杀入长安,更不会认为推翻李承乾便能够成就皇图霸业效仿李二陛下当年之故事,事实上李二陛下当年“玄武门之变”以后也并未第一时间废黜高祖皇帝自己登上皇位,而是先立为太子,逐一扫清朝野上下那些意欲火中取粟的野心勃勃之辈以后,这才逼着高祖皇帝退位,登基为帝。
牛进达懒得去寻思这些困难的问题,不过还是捧哏了一句:“会是谁与晋王暗通款曲呢?”
程咬金对于在这个心腹面前展示智商好像很有成就感,越是营造出一副云山雾绕的场面让牛进达摸不着头脑,他就越是高兴,慢悠悠道:“谁知道呢?左右也不过是那几个人罢了。”
牛进达无语,两人并肩作战生死扶持几十年,焉能不了解对方的脾气?
所以他不打算成全程咬金的恶趣味,果断转换话题:“大帅当真打算履行承诺,在晋王进军长安的时候退避三舍让出道路?若您另有计较,还请明确告知,我也好有所准备,否则容易坏了大帅的大事。”
这一步一旦迈出去便收不回来,按照他对程咬金的了解,等闲时候绝对不会将自己置于此等非生即死的险地,若是这边答应晋王另一边却与皇帝暗中联络,这才符合程咬金的行事作风。
说到底,这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半点亏都不肯吃的主儿……
程咬金瞪起眼睛,不悦道:“你这是什么鬼话?老子一言九鼎、一诺千金,答应的事情即使赴汤蹈火亦要做到,你岂能这般质疑老子的人品?”
牛进达对他的恼火不以为意,打了个哈哈,心底却明白自己猜测果然没错,这厮看似性格粗犷实则心思细腻,最是狡诈五常、诡计多端……
不过他还是提醒了一句:“三郎还在晋王手中,当心莫坏了他的性命。”
万一程咬金做下对晋王不利之事,程处弼性命危矣……
程咬金沉默片刻,喝了口茶水,缓缓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吾岂能因为他一人而将阖家上下百年基业弃之不顾?若他躲不过这一劫也正该是他的命数,怨不得旁人。”
牛进达摇头,正欲再劝,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校尉快步而入,见礼之后急声道:“启禀大帅,晋王麾下大军已经拔营启程!”
程咬金摆摆手,道:“稍安勿躁,斥候可曾探得晋王前进方向?”
“斥候回报,说是按照其前行方向估算,应当是沿着杜曲穿过少陵原,直奔长安。”
“杜曲?”
程咬金将桌上的舆图展开,手指在少陵原方位移动,最后落在杜曲两字上,然后向南移动到兴教寺,这是他目前所处之位置,而后再度向北,在杜陵附近划了一下,那时梁建方率军镇守的位置。
而若是按照斥候探听而来,晋王军队则是在两支军队之间的空隙穿过……
牛进达站在桌案一侧看着舆图,目光随着程咬金的手指移动,见到他最后点在梁建方多处之方位,不仅摇了摇头,叹气道:“这孩子……够倒霉的。”
有些幽怨的看了自家大帅一眼,他素来对梁建方很是看好,但上回被程咬金坑得差点葬身乱军之中,伤疤还没好呢,这眼瞅着又要来一回……
程咬金不搭理他,下令道:“传令全军,所有人固守大营,若无本帅之将令不得擅自离营,更不许与晋王军队接战,违令者斩!”
“喏!”
校尉得令,转身匆匆而去,向全军传达军令。
*****
杜陵西侧,右卫军营。
中军帐内,即便窗外秋雨潺潺,依旧袒露着赤膊露出身上数处缠裹着纱布的梁建方在第一时间得到晋王军队拔营起兵的消息,斥候也已经侦查得知晋王军队的前进路线。
看着舆图上晋王军队的行进路线在自己与程咬金的阵地之间空隙处,同时得知程咬金的左武卫固守大营闭门不出即将任由晋王大军由此奔赴长安,顿时怒气勃发,狠狠一拍桌子!
“程咬金老贼,欺人太甚!”
第一千二百四十六章 死有何惧
听闻左武卫按兵不动,坐视叛军自杜曲一带穿过少陵原直插神禾原奔赴长安,梁建方就知道不对劲。
叛军自左武卫与右卫两支部队中间的夹缝穿过,这的确可以避免正面冲突,但如此一来只需左武卫、右卫在其行过一半之时南北夹击,将其从中截断,必然给叛军造成巨大杀伤,这是任何略通军事之人都深知的行军大忌。
就算李治不通军事使出昏招,尉迟恭难道是白给了?
唯一的可能便是叛军非常确定那样的危险局面不会出现,可问题在于不久之前尉迟恭便被程咬金耍了一回抄了后路差点全军覆没,再是记吃不记打又岂能重蹈覆辙?
很显然,程咬金再度摇摆不定依附于晋王……
如此也就罢了,程咬金是死是活是忠是奸那是他自己的事情,真正让梁建方怒火万丈之处,在于如此一来叛军便是从两军的交界之处穿过,两军都负有直接责任。
程咬金已经依附晋王,自然不在乎什么守卫阵地的责任,没有反戈一击已经算是不错了,可梁建方不行!
他是军人,以军令为天职,他所接到的军令是固守少陵原阵地阻截叛军威胁长安,若是任由叛军自两军夹缝之间穿过,那便是他梁建方严重失职。
这是他不能承受、也绝对不愿承受的罪名!
“将军,营地外有人求见,说是昔日故人。”
“昔日故人?”
梁建方蹙眉,什么故人能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跑到军营里来拜访?
心中有数,道:“带过来!”
“喏!”
片刻之后,一个农夫打扮的中年人被亲兵带进来,梁建方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一遍,冷笑道:“苏将军深入虎穴、亲赴龙潭,是想要展示你豪壮胆气扬名立万,还是欺负梁某的横刀不利,割不断你的脖子斩不下你的人头?”
苏伽哈哈一笑,对于梁建方的威胁之言不以为意,上前几步径自坐在一侧的凳子上,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梁建方:“前番大战,将军骁勇无畏、勇冠三军,大帅很是欣慰,不负他往昔悉心栽培……只不过当下局势动荡,伪帝篡夺皇位荼毒天下,吾等忠义之士自当拨乱反正、维系正朔,然而将军误入歧途助纣为虐,他日必然身败名裂悔不当初,此番前来,乃是大帅念在往昔情义奉劝于你,希望你能弃暗投明!待到辅佐晋王成就大业,他日论功行赏之时,保证将军一个国公之爵。”
梁建方看了苏伽一眼,咧嘴一笑,根本不看那封信笺,凑着桌上的蜡烛将其点燃丢在地上,任凭火苗翻卷吞噬信笺,顷刻间化为灰烬。
苏伽面色难看。
梁建方坐在凳子上,双目精光湛然、语气铿锵:“往昔鄂国公对我的确有提携之义、知遇之恩,未曾有一时或忘。但我乃大唐军人,非是某人之家将,如今皇帝在位、大义所在,无论是谁想要篡位夺权、行不臣之举,便是我之仇敌!请回复鄂国公,想去往长安可以,但要从我的尸体上爬过去!苏兄,今日一别,阴阳两隔,望君珍重!来人,送客!”
苏伽:“……”
他瞪大眼看着一身正气的梁建方,虽然也曾想到对方会拒绝,但居然拒绝得这么干脆、这个决绝吗?
亲兵已经进入帐内,虎视眈眈的瞅着苏伽,做出“请”的手势。
苏伽吸了口气,深深看了梁建方一眼,起身,抱拳施礼:“之前就曾敬佩贤弟的才能,如今才知道贤弟性格刚烈、宁折不弯,我不及也。战场之上若是相逢还请贤弟莫要留手,而贤弟若能求仁得仁,也算是不枉这一生。”
梁建方起身相送,豪迈大笑:“吾等身为军人,生死早置之于度外,能死在维护社稷、剿灭叛军的战场之上,想必也能彪炳于青史,后世子孙念及今日,当以我为荣。”
这话将苏伽心里刺了一下,不过他并未多说,转身走出大帐。
雨水迎面淋下来,苏伽愈发清醒了一些,无论晋王起兵之理由何等冠冕堂皇、义正辞严,谋反乃是不争之事实。纵然果真成事,史书之上也必然逃不掉一个“篡位”的定义,而追随晋王的党羽自是助纣为虐的奸贼。
难道还能篡改史书不成?
而梁建方面对必死之局却毫无犹豫的挺身而上,名分大义,光耀千古。
死又何惧?
战马在土原上驰骋,迎面而来的雨水让苏伽身心冰冷……
……
“吾等乃大唐之臣民,国之羽翼、如林之盛!如今叛军蜂起、社稷板荡,正该吾等以身许国、护卫社稷之时!纵然叛军十倍于我,已不能贪生怕死致使一生忠义遭受玷污!大唐军人之荣耀乃是马革裹尸,如今死在匡扶社稷的战场之上,使吾等之忠血浸染帝国土地,生生世世为国羽翼,死有何惧?”
站在大帐之前,细雨之下,梁建方顶盔掼甲、语气铿锵,一番话声传四野、天地变色。
“儿郎们,随我杀敌!”
“死战!死战!”
麾下右卫将士被梁建方鼓动得热血贲张,各个情绪激昂,挥舞着手中冰刃予以热烈的回应。
*****
右候卫依旧是大军先锋,尉迟恭率军渡过浐水稳稳向着杜曲方向挺近,同时将斥候全部撒出去,侦查南边程咬金、北边梁建方的消息,一旦局势有变,随时可予以应对。
尉迟恭行于中军,军阵缓缓前行,他并不着急。
一方面等候梁建方那边传回的消息,如果梁建方愿意归顺晋王,则灞水防线南段将全部沦陷,晋王可长驱直入抵达长安城下,震动关中;再则,他也要继续监视程咬金。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此前被程咬金狠狠耍了一回,着实让尉迟恭痛彻心脾、恨之入骨,再不敢轻信程咬金而轻敌冒进……
所幸根据斥候回报,程咬金那边老老实实待在韦兆以南,所有军队除去斥候之外全部龟缩营地之内,看上去并无任何不轨之企图,这让他稍稍放心。
没有了程咬金这只拦路虎,大军可长驱直入抵达长安城下,这让他心情略微愉悦。
但苏伽带回来的消息却让他的愉悦消失……
“梁建方已抱定死志,末将不能将其说服。”
“抱定死志?”尉迟恭抬眼看着杜陵方向,微微摇头:“生死有命,他既然选择这条路,想要以忠贞之气血浸染于青史之上,那咱们成全他便是。传令下去,全军加速,日落时分抵达杜曲击溃梁建方,今夜在神禾原宿营。”
“喏!”
一旁自有校尉策骑在军中前后奔走,传达军令。
军令所致,前进速度陡然增加,数万将士冒着细雨踩着泥泞的路面加快脚步,向着西北方向快速挺近。
将至傍晚,雨下不停,天色愈发昏暗,杜曲在望。
校尉策骑前来禀报:“右卫将军梁建方率麾下三千兵马屯驻少陵原西侧,背靠樊川,列阵以待!”
尉迟恭眯起眼睛,长安周边地形早已熟记于心。
樊川乃少陵原、神禾原中间的一条长达十余里的一片平川,汉高祖刘邦曾将此地赐予樊哙作为食邑之地,故而得名,“长安八水”之一的潏河纵贯其中,水草丰美、安宁富庶。
梁建方既然在少陵原西侧列阵,身后便是樊川、潏河,明显是打算“背水一战”,置诸死地而后生。
或者,不生。
吸口气,尉迟恭大手一挥:“梁建方经由此前一站,麾下损失惨重,虽然得到补充但并未形成战力,兵力虽然有三千却徒有其形。苏伽听命,率领前军加快速度击溃梁建方,若大军不能在天黑之前渡过樊川,军法严惩!”
苏伽浑身一震,心不甘情不愿,他不想与昔日袍泽正面对战、生死搏杀,但军令如山,却不敢违逆,只得犹豫一下,颔首领命:“末将遵令!”
一挽缰绳,双腿夹住马腹,战马快速前行,抵达前军所在传达军令之后,当即引领万余兵马快速脱离中军,向着杜曲方向猛扑过去。
少陵原西侧边缘有一处略带坡度的土岗,岗下便是纵贯南北的樊川以及奔腾流淌的潏河,梁建方顶盔掼甲坐在马背之上,左右是三千兵卒严阵以待,细雨纷飞、天色昏暗,三千人犹如密不透风的山林一般,屹立不动。
右候卫自东而来,万余人马在昏暗的天空下密密麻麻一望无际,好似波涛决堤一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尚未接战,那股足以开山裂石的气势便使得天地变色、风雨飘摇。
梁建方双手握紧一杆马槊,双目圆瞪,大吼一声:“接战!”
“接战!接战!”
敌军奔腾咆哮蜂拥而至,虽然土岗的高度使得战马冲锋的速度有所减缓,但依旧声势骇人,万余人马迸流河水一般席卷而至,气势快要将土岗之上的三千右卫兵马淹没。
然而三千视死如归的右卫兵卒面对惊涛骇浪却犹如中流砥柱一般岿然不动,陌刀阵在前,宽大雪亮的陌刀将冲锋而来的战马切碎,虽然自身也被狂猛的冲击力撞得倒飞出去,但抵消了战马冲锋,就算是完成了任务,吐着血坐在地上缓气,看着身边的战友袍泽全无畏惧的抵挡住狂飙的敌军。
第一千二百四十七章 风急雨骤
【我一般不过西方节日的,但还是要祝福书友们情人节快乐,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
兴教寺虽然尚未竣工,仅有各处山门、禅堂、藏经楼的轮廓架构,但寺院范围之内的树木移栽已经完毕,此时秋雨瑟瑟冷风横吹,山林之间落叶萧萧。
正可谓“野色凋残雨,疏林冷峭寒,秋风秋雨沁寒凉,落叶萧萧满地黄”……
程咬金坐在藏经楼里喝着热茶,听着牛进达汇报军情,听到梁建方既未退走避祸、更未归附晋王,而是率领麾下三千将士堵住杜曲与右候卫决死一战,面色沉默,良久无言。
曾几何时,他也曾这般血脉贲张、豪情万丈,从不将生死荣辱放在眼内,认定正确的事情纵然粉身碎骨也不改其志,如今却早已利欲熏心,背离了当年金戈铁马横扫天下的锐意张扬。
男儿一生奋斗所谓不过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而现在他功成名就,家业妻儿反倒成为他的束缚,再不能如以往那般为了追寻心中意愿快意生死……
何其悲哉!
牛进达站在一旁,也有些感慨茫然。
瓦罐不离井沿破,将军难免阵前亡,身为军人,为国征战马革裹尸乃无上荣耀,早已将生生死死漠然视之。但前提是在护卫疆土、保境安民的基础上,如眼下这般一个冉冉升起的将星却折损在内战之中,殊为可惜。
还有此刻阵亡在关中的那些纵横边疆横扫辽东的骄兵悍将们,死得毫无价值……
沉默良久,牛进达迟疑着问道:“是否需要给晋王一些压力?”
他终是不忍梁建方惨死于乱军之中……
程咬金沉吟一下,摇头道:“这厮既然犯了犟病想要求仁得仁,咱们又何必枉作恶人,坏了他名垂青史的机会?若你当真有心,往后多多照拂他的子嗣也就是了,等到晋王登上皇位,梁家的日子必然难过。”
牛进达顺从了程咬金一辈子,心中固然不忍,但也知道此刻给予晋王压力让晋王放过梁建方一命后患无穷,程咬金背离皇帝归顺晋王所付出的代价极大,又岂肯在这个时候给将来埋下隐患?
“梁建方挡不住尉迟恭,等到他全军覆没,晋王大军顺利越过樊川,今夜想必会在神禾原宿营,消息也已经传到长安,那边必然有所应对……咱们是向南撤退彻底脱离战场,还是跟随晋王大军奔赴长安?”
“咱们什么也不做,”程咬金喝了口茶水,双手捧着茶杯有些悠闲:“就待在此地等着。”
牛进达不解:“等什么?”
既然归顺晋王,为何不追随晋王一同奔袭长安妥妥当当的搏一个“从龙之功”?不与晋王并肩作战,功劳最起码弱了一层,而且会给晋王留下一个“离心离德”的印象,这就是隐患。
如果无所谓这个“从龙之功”,那就要以保存实力为上,此地距离神禾原太近,万一朝廷那边反应迅速派兵前来堵截晋王,很容易将左武卫也拖入战火……
程咬金瞪眼睛:“你是大帅还是我是大帅?军机大事岂能对你一一告知?你只需听令而行即可,哪来那么多的好奇心问东问西,没大没小!”
牛进达只觉得心惊肉跳,咽了口唾沫看着程咬金:“……你该不会又藏着什么鬼心思吧?娘咧!现在是皇位争夺,你这前前后后作妖已经很多了,千万别作死啊!”
两人并肩作战多年,分属上下但请如手足,彼此实在是太过了解,一看程咬金这幅神情态度,他就知道事情绝对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而且这混世魔王胆大包天,没什么是他不敢干的……
*****
雨水将太极宫屋脊的琉璃瓦清洗得湛然簇新,内侍、禁卫们行走于水渍俨然的小路上脚步匆匆,偌大的宫阙静谧安宁,除去细雨微风落叶萧萧,好像浑然不知叛军已经长驱直入奔袭长安而来……
武德殿内,气氛凝肃,李靖将各种军报呈递于御案之上,环视被召集的群臣,语气沉重:“叛军已经离开白鹿原向长安奔赴而来,前军尉迟恭部绕过左武卫、右卫的阵地,在两军之间的空隙取道杜曲前往樊川、神禾原。直至眼下,左武卫按兵不动,梁建方已经率麾下兵卒列阵杜曲,抵挡叛军。”
殿内先是一阵安静,继而忽然喧嚣起来。
中书令刘洎浑然不顾文臣身份,好似市井匹夫一般破口大骂:“程咬金这是要干什么?用兵数万,皆乃大唐军队之中战力第一等的骄兵悍将,在辽东横行千里所向无敌,现在却按兵不动坐视叛军长驱直入奔袭长安,其行与谋逆无异!陛下,当诛此獠!”
李承乾默然不语,我也想杀,但如何杀?
人家不冲进长安将我杀掉就不错了……
李勣淡然道:“眼下非是追究谁人的责任,而是要阻挠叛军抵达长安城下,否则极易引发不可预测之变故,到时候内外皆敌、沸反盈天,才是真正的麻烦。况且眼下梁建方仅率区区三千之兵抵达十余万叛军,当想法设法予以救援。”
殿内再度安静,虽多知道梁建方如此行为意味着什么,说一句“螳臂挡车”亦不为过。然而纵然知晓绝无生还之理,却还是义无反顾挡在叛军面前,如此慷慨忠烈之士谁人不衷心赞佩?
只不过想到此刻梁建方大抵已经全军覆灭,一股悲凉的气氛在大殿之内弥漫开来……
刑部尚书张亮建议道:“叛军气势汹汹,关中各地又多有与之暗通款曲者,微臣以为应当将其阻击于长安之外,且不可使其攻伐长安城池。如此,不仅要调派精锐部队予以拦截,更要择选一员大将才能胜任,微臣举荐越国公率军赶赴神禾原,先一步布置阵地,以逸待劳,将叛军彻底歼灭。”
三千右卫兵卒对上将近四万如狼似虎的右侯卫,对方更有尉迟恭这种当世猛将指挥,恐怕一个冲锋便溃不成军、全军覆没,哪里还有救援梁建方的必要?
反倒是若一心想着解救,增援军队必然畏首畏尾,搞不好一败涂地,那可就麻烦了……
刘洎也赞同:“微臣附议,当下之困局,正取越国公这样当世名将才能胜任。”
李勣淡淡的看了刘洎一眼,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不予置评。
这话有些挑拨离间的成分,但凡他心里对于刘洎抬高房俊、踩低天下英雄的“当世名将”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满,很可能就会附和刘洎、张亮的倡议同意房俊率军出战,毕竟叛军势大,房俊又多时不曾掌兵,即便征调一支军队给他指挥,在将不知兵的情况下铩羽而归是有极大可能的。
到时候房俊威信扫地、圣眷不在,文官集团将会获取更大的利益。
却浑然未将江山社稷遭受的动荡危难放在心上,这个刘洎目光短浅、胸襟狭隘,即便政务能力再高也不过是个“官蠹”罢了……
李靖蹙眉道:“越国公当下镇守玄德门,任务艰巨,岂能轻易调动赶赴城外?况且灞水防线由南至北皆乃忠义之军,若让越国公领衔南下堵挡叛军,又将各军主将置于何地?中书令不谙军事,不知其中究竟,还应慎重才是。”
这话毫不客气,相当于指着刘洎的鼻子“你一个文官懂个屁的打仗,老实一边儿待着去吧”……
刘洎面色涨红,就待反唇相讥。
李承乾用御案上的镇纸敲了敲桌面,直接说道:“越国公任务艰巨,不可擅动,卫公乃兵马大元帅,朕将一切军务托付于你,如何迎敌、如何对策,你可自行决断。”
一句话,不仅彻底坐实李靖当下军方第一人的地位,更直接驳斥了刘洎、张亮意欲派遣房俊出战的主意。
他当然不会同意房俊率军出战,倒不是认为房俊难当大任,而是如今朝野上下的局势动荡不安、瞬息万变,没有房俊坐镇玄德门宿卫宫禁,他连觉都睡不着……
李靖应命:“喏!”
时至今日,他早已不再是当初追逐名利、恋战权力因为被李二陛下猜忌投闲置散郁郁不得志的状态,多年潜居府邸钻研兵法著书立说,使得他对于功名权势看得极淡,只想着在军事生涯的最后阶段能够施展平生所学,于国于民皆有益处,青史之上能够记载那么一笔功绩,如此足以。
而李承乾对他无与伦比的信任、器重,他也能淡然处之。
无他,君既然以国士待之,我自然以国士报之,如此而已……
李承乾对一旁肃立不言的李君羡道:“‘百骑司’不仅要打探城外军情,城内的监视也不能有丝毫松懈,尤其是宗室、勋贵,一定要置于严密监视之下,但凡有半分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外面的敌人暴露在阳光之下,兵力多少、战力强弱一目了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可怕的。
真正可怕的是内部的敌人,只因当初父皇多次有易储之心意,导致他这个名正言顺、大义所在的皇帝被很多人瞧不起,宗室之内绝对不会只有李元景、李治对皇位生有觊觎之心,一旦机会降临,那帮家伙必然反戈一击,尝试着能否坐上皇位君临天下……
第一千二百四十八章 死战不退
朝堂上一番争论,最终确定还是由李靖派遣东宫六率之一部向南过黄渠,再穿过凤栖原、鸿固原逼近神禾原,堵住叛军北上长安的道路,同时调遣关中各地驻军向长安移动,围剿叛军。
只不过这一番争论愈发让李承乾觉察到“军机处”的好,每有军务便呈报至“军机处”,由皇帝统帅军机大臣斟酌利弊、全权处置,效率极高,而不是放在朝堂上任凭文武群臣争论不休、相互扯皮攻讦……
李靖回到春明门外大帐,当即聚将,派遣副将刘延景率一万步卒南下神禾原阻挡叛军。
临行之际,李靖叮嘱这位年轻将领:“你初次领军,当沉稳谨慎,不求势如破竹击溃叛军,只求稳扎稳打减少损失,若局势不利,应以保存实力为上,不可莽撞冒进。”
刘延景是原刑部尚书刘德威的次子,家学渊源最是擅长官场之时,此刻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下了军令状:“此行皆乃末将之袍泽,断不会为了个人之荣辱而将袍泽置于险地,非是吾等怕死,而是要死得其所。”
李靖欣然颔首,准许刚及弱冠的刘延景率兵出征,然后又象征性的派人给薛、刘、郑联军送信,让他们加快速度追上叛军,衔尾追杀……
然后将散布于灞水防线的东宫六率军队全部调回,围绕着长安城里里外外严密布防,力求固若金汤、万无一失。
已经准备好刘延景拦不住叛军,而叛军则顺势杀到长安城下的准备……
*****
少陵原上,雨水纷飞洒落在遍地尸骸之上,滚烫的热血被雨水冷却,子土岗之上向着低处蜿蜒流淌。
两军就着拿出土原边缘的土岗展开殊死搏杀,一方固守此处借助地利死战不退,一方急于求成想要将敌人彻底碾碎向前进军,因为土岗之后便是地势骤然低落的樊川,故而万余人只能围着土岗三面围攻,潮水一般的攻势却在土岗上遭遇强势狙击,好似浪花拍打礁石,固然声势骇人惊天动地,却始终难以撼动分毫。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决定战争胜负的因素很多,装备、补给、天时、地利、人和、兵员素质、主帅能力……但其中最为重要的绝对是军队士气。
在装备不可能形成代差碾压的情况下,一直为心中正义而战、有着明确战略目的,能够视死如归甚至决心赴死的军队,所爆发出的强悍战力足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兵力之差距。
五千人坚守阵地,明知挡不住潮水一般涌来的叛军,只为了给长安更多准备时间调兵遣将,没有一个人畏战退缩,阵列严整的硬着冲上来的敌人挥动手中兵刃,一个倒下,身后的人立马填补,即便伤亡惨重血流成河,士气始终不坠。
梁建方更是奋战在第一线,手中的马槊已经换了陌刀,双手握着刀柄奋力砍杀,一张方脸怒目圆瞪、杀气四溢,身上甲胄溅满献血骨肉真个人如同杀神一般,面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身边亲兵给他护住两翼,且不时抵挡抽冷子射来的暗箭。
如此勇猛的表现自然大大提升麾下兵卒的士气,全军奋勇杀敌、悍不畏死,阵地坚若磐石、难以撼动,将十倍于己的敌人死死挡在土岗之下,难以寸进一步。
与之相对,则是右候卫兵卒士气萎靡,攻势锐减。
虽然十六卫各军所属不同,但大家同在大唐军队体系,平素联络颇多,不久之前更是一同出征攻伐辽东,孰料没几天的功夫便反目成仇、白刃相向,自己杀的、被杀的袍泽尸体堆积成山,战场的残酷不可避免的使得所有人心底都升起一个疑问:咱们这般打生打死自相残杀,为的又是什么?
大唐兵卒不怕死,因为即便战死疆场,亦能得到相应的抚恤、功勋,可以泽被妻儿、免除赋税,朝廷、乡里会对自己的妻儿照顾得很好。
但现在这场战争之中牺牲的兵卒并非对外作战,那么战死之后会否有以往那样的抚恤?
没有人是不怕死的,土岗之上的右卫兵卒之所以在梁建方率领之下视死如归,是因为他们心中存有忠义,是为了皇帝、为了帝国、为了江山社稷不落入逆贼手中而战,大唐军人的荣誉感绝对是历朝历代之巅峰。
土岗之下的右候卫兵卒则完全不同,虽然宣扬晋王殿下有太宗皇帝遗诏在手,是太子篡夺皇位迫害手足……但是说到底,如今坐在太极宫里的皇帝是以前的太子,那是大义名分所在。
即便是大字不识的兵卒们明白弑杀皇帝是个什么样的罪名,成功也还罢了,可万一失败呢?
大家都不过是大头兵而已,就算拼死拥戴晋王登上皇位,将军校尉们自是升官发财,他们这些兵卒又能得到什么?
收益与风险不成正比,自然死战之心大为削减,狂攻了一个时辰之后,随着雨势渐大,攻势逐渐松缓下来,任凭苏伽如何呵斥怒骂甚至派出督战队,也不能扭转局势。
两军就在这濒临少陵原边缘的土岗陷入困局……
……
距离杜曲五里之外,右候卫大军在此暂作修整,等待前军歼灭拦路的敌人之后再度启程,然而原以为半个时辰便可以解决的战斗,直至一个时辰之后仍然没有结果。
后方晋王派人一遍又一遍的询问何以踟躇不前,要右候卫赶紧肃清道路以免贻误战机,惹得尉迟恭在临时搭建的雨蓬下怒火万丈,破口大骂。
“苏伽到底在干什么?区区五千敌寇且自陷死地,一个冲锋便能打下来,却耽误这么长时间,简直无能至极!”
“去问问苏伽他能否将敌人啃下来?若是不能,让他滚回来老子亲自出马!”
然而任凭他怒气勃发不断派人催促要苏伽不惜任何代价,但歼灭敌人的消息迟迟不来,反倒是前军伤亡惨重、士气低迷……
尉迟恭顾不得保全苏伽这个副将的颜面,军情如火不可贻误战机,否则有个什么闪失那就全完了,当即拔营启程,率领中军浩浩荡荡前进。
赶到土岗之下,本想狠狠斥骂苏伽几句,但骑在马背上远眺着黑沉沉天空下土岗上下的惨烈状况,终于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多少年了,不曾见过如此惨烈的战场,双方围绕着不大的土岗疯狂厮杀,坡地上密密麻麻全是尸体,右候卫的兵卒向前进攻完全是踩着袍泽的尸体,献血从土岗之上流下来,混合着雨水汇聚成一条一条的小溪……
苏伽见到尉迟恭到来,赶紧策马来到近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在泥水里,羞愧道:“末将无能,未能完成军令致使大军拖延不前,请大帅责罚!”
尉迟恭面色阴沉:“此正用人之际,待到攻伐长安之时准许你将功折罪,号令你的前军退下吧,在一旁暂时修整,待本帅中军破敌!”
“喏!”
苏伽极不情愿,这在军中被视作极为侮辱之事,但自己迟迟未能歼灭梁建方,导致大军进程严重滞后,现在面对程咬金自是半点底气也无,不敢多言……
当即率领疲惫不堪、伤亡惨重的前军退下阵地,在另外一侧树林前就地修整、救治伤员。
土岗之上,双眼血红奋力搏杀的梁建方忽然绝对面前一松,一刀砍在空处差点闪了一个趔趄,定睛看去,便见到混战一个多时辰的敌军潮水一般从土岗三个方向退去,而在他们身后,整装待发、阵列严重的另外一支军队缓缓向前逼近。
陡然从紧张的战斗中脱身,一阵精疲力竭的空乏难以遏制的袭来,梁建方雄壮的身躯晃了晃,眼前有些花,用陌刀杵地才勉力站稳,转头环伺左右,顿时一股悲怆涌上心头。
追随他多年的三千部下几乎死伤大半,目测站着的也仅有一千余人,且几乎个个带伤,许多人需要袍泽的搀扶才能勉强站着。可即便是这样,他们也挺胸抬头,目光直视土岗下缓缓推进的叛军,伤痕累累血肉模糊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梁建方任凭泪水从眼角淌下,嘶吼着道:“吾等力战至此,已经全了君臣之义,若有谁不愿战下去请即刻离开,吾绝对不会有半句怨尤,自今往后阴阳两隔、人鬼殊途,也只会念着与诸位的深情厚谊,今生今世,吾以汝等为荣!”
三千兵卒,抵挡十倍之敌两个时辰,无论如何也给了皇帝交待,现在纵然有人畏战离去,也不能以逃兵论处。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漆黑的夜幕之下雨水纷飞,一股悲壮的战意在土岗之上肆无忌惮的弥漫。
不知是谁,忽然吼了一声:“死战!”
继而,无数人予以响应:“死战!死战!死战!”
若能逃,他们在踏上土岗的那一刻就应该逃了,既然战斗到现在,身边战死的袍泽为自己不知挡了多少刀,自己又岂能临阵脱逃?
唯死而已,无所畏惧。
梁建方泪水长流,紧握着陌刀高高举起,目眦欲裂的狂吼:“死战!”
土岗下缓缓向上围拢的右候卫兵卒被土岗上陡然爆发出来的惊天动地喊声吓了一跳,但脚步却不曾有半分停顿,围着土岗的三面潮水一般密密麻麻涌上来。
第一千二百四十九章 侥幸生还
夜色愈发深沉,雨水也逐渐增大,苍茫四野笼罩在黑暗之中,纷飞的雨水将松油火把浇得“哔吧”作响。大军已经翻过杜曲、越过樊川赶往神禾原,程咬金将蓑衣穿在甲胄外边,戴着斗笠,身边亲兵簇拥慢慢行走在土岗之上。
靴子早已被雨水稀释的血水浸泡,兵卒们的尸骸因为失血过多以及雨水浇淋显得苍白可怖,程咬金小心翼翼的行走其间,尽量不会踩踏那些尸骸与残肢断臂。
整个土岗留下大约数百人打扫战场、掩埋尸骸,此时虽然已经初秋,雨冷露重,但白日晌午气温不低,若不能将尸体妥善处置极有可能因为腐烂而引发疫病……
区区三千人抵挡数万大军将近三个时辰,硬生生拖住不得寸进,严重延误了进军速度,更负出近乎全军覆没的惨烈伤亡,使得右候卫上下对敌人充满敬意,所以此刻收殓尸骸的时候分外注意,无分敌我只要能拼凑完整都尽量拼凑完整,然后在土岗一侧挖了两个深坑,尸体就地掩埋。
三千近乎全部战死,不仅仅是这支军队之悍不畏死,更在于梁建方此人的统帅才能。
什么是名将?
很简单也很直观的一点,就是能否让你的麾下兵卒听令而行,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即便明知是慷慨赴死,亦不会有人因为怯战畏死而退缩、逃跑。
而后,才能上升道战略、战术、兵法谋略是否精深的高度。
简而言之,能让兵卒为你赴死,这是名将;能让甘心为你赴死的兵卒取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却能够百战余生,这是名帅……
显然,梁建方已经具备了成为名将的基础。
倒也不枉尉迟恭的提携、简拔,只可惜未能在尉迟恭退下来之后成长为可以庇佑尉迟家的参天大树,很是有些遗憾……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亲兵们吓了一跳,“呼啦”一下将程咬金团团围在当中,挡住各个方向有可能发动的偷袭,这才向着惊呼那边看去。
一个校尉小跑过来:“启禀大帅,发现梁建方……他还未死!”
程咬金一愣,一把推开身前的亲兵大步向着那边走过去,到了地方让人群让开,便见到几个兵卒正费力的将几具尸体翻开,露出底下的一身山文甲的梁建方。
“卑职刚才试探了一下,梁将军还有呼吸。”随军郎中在一旁禀报。
程咬金上前蹲下,伸手分别在梁建方鼻孔、颈侧摸了摸,确认对方只是晕厥但并未死去,吩咐道:“赶紧救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活!”
“喏!”
几个随军郎君凑到一起将梁建方从层层叠叠的尸体下面扒出来,外围兵卒用几根杆子撑起一块油布挡住从天而降的雨水,而后随军郎君用刀子割断丝绦卸下甲胄展开救治。
程咬金默默站在一旁,梁建方的衣裳已经被褪去,身上横七竖八数不清的伤口,多处伤口肌肉翻卷恐怖狰狞,也不知流了多少血。最为严重的是身边亲兵大抵以为他死了,所以临死之时都躺在他身上,希望能够将他掩藏起来不被发现,防止万一有人贪恋军功而将梁建方的遗体大卸八块,分着拿去邀功请赏。
却险些将未死的梁建方活活压死……
好半晌,随军郎中才停止救治:“启禀大帅,梁将军受伤严重,身上刀伤十一处、矛伤七处、箭伤三处……虽性命已无大碍,但失血过多、脏腑受创,且骨折六处,一时半会儿还醒不来,需要精心调养才行。”
尉迟恭当即吩咐自己的亲兵:“派一队人将梁建方送去程咬金那边,让他妥善处置。”
自己这边行军打仗实在不利于救治伤员,更何况是梁建方此等重伤,唯有程咬金那边相对安逸,况且梁建方与程咬金交情匪浅,必能尽心照料。
“喏!”
亲兵们应下,用矛杆做成一个简易的担架,又将油布支起来固定在担架上成了一个遮雨的棚子,分出十人,抬着梁建方冒雨抹黑向南疾行而去。
尉迟恭吁了口气,环视土岗之上的惨状,沉声道:“虽然此刻是敌非友,但毕竟都是大唐兵卒、血肉袍泽,将双方阵亡将士分别掩埋,决不可有半分凌虐尸骸之事发生,谁若是肝胆轻贱任何一具尸骸,老子就将他跟这些尸骸一起活埋,让他去底下向这些袍泽请罪!”
“喏!”
*****
玄德门。
禁苑之内的军营之中,房俊靠窗喝着茶水,窗外雨水淅淅沥沥,听着程务挺禀告军情。
“叛军自白鹿原突进至少陵原,欲从杜曲一带穿过樊川前往神禾原,程咬金率领左武卫按兵不动,坐视叛军在阵地北侧穿行而过,梁建方则率领麾下三千将士于杜曲列阵迎敌,双方兵力相差悬殊,对面又有尉迟恭坐镇指挥,怕是凶多吉少……”
程务挺唏嘘不已,极为感慨。
只要想想梁建方率领三千兵卒明知必死却依旧死守杜曲的悲壮,谁人能不心生敬佩?
如此杰出之将领没有战死疆场反而死在内战之中,难免令他心中悲凉,颇有几分兔死狐悲、感同身受……
房俊与梁建方并不熟识,基本没打过交道,私人感情自是无从谈起,即便再是敬佩也很难同仇敌忾,问道:“李奉戒那边可有动静?”
程务挺道:“何止是有动静?那厮这几日基本不闲着,频繁接触军中其父昔日旧部,因为高将军听从您的吩咐不予理睬,故而那厮几乎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
“大抵也就在这一两日了,告知全军打醒精神时刻警惕,军械装备系数发放到兵卒手中,做好预先制定的行动预案,无论局势如何都能快速反应、有的放矢。”
叮嘱了一遍,房俊喝了口茶水,又问道:“李奉戒可曾与玄武门联络?”
程务挺愣了一下,继而一惊:“这倒是未曾发现……大帅怀疑江夏郡王会参与其中?”
江夏郡王李道宗坐镇玄武门,掌控禁宫咽喉、大内锁钥,如果他与叛军沆瀣一气、内外接应,那可如何是好?
房俊摇摇头,叹气道:“谁知道呢?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玄武门太过重要,不容有失,而江夏郡王与关陇门阀素来纠葛颇深,不得不防。”
程务挺深吸一口气:“大帅放心,末将会让人盯紧玄武门,但凡是谁与江夏郡王联络都尽可能的将消息传出来。”
房俊颔首。
自从他担任右屯卫大将军之时起,便开始对玄武门守军的渗透,镇守玄武门的虽然是高祖皇帝“元从禁军”的后代、效忠于李二陛下,但人数繁杂、良莠不齐,想要暗中收买并不难。
他离任之后,高侃对于军中事物一律萧规曹随、按部就班,所以对于玄武门的渗透一直未曾停止,想要探听李道宗与何人接触并不难……
两人喝着茶水聊着当下局势,半晌,程务挺忽然一叹,道:“刘延景这厮当真好运气啊,未及弱冠之年便能独掌一军在这等局势之下迎战叛军,即便不能获胜,哪怕只是取得一丝半点功勋也将成为了不得的资历,他日青云直上,未来可期。”
军中将领对于独掌一军有着近乎于疯狂的执念,不是有那么句话么,“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那种兵权在握剑锋所指千军万马一往无前的成就感绝对无可取代。
时至今日,当初跟着房俊的裴行俭、薛仁贵、刘仁轨等人皆早已独掌一军,且在这几年中大放异彩,而因为一场伤病修养一年从而落下的程务挺如何甘心?
现在刘延景又被李靖抬举,羡慕得他眼睛都红了……
房俊不以为然,放下茶杯让程务挺添水:“每个人向上走都需要一个机会,但并不是每一个机会来临都能抓得住,所以有些人一遇风云龙腾九霄,有些人却遭逢变故一蹶不振……人的能力是不同的,有些人身无才华却骤登高位,带来的往往不会是一飞冲天,而是跌落尘埃。”
程务挺一头雾水:“大帅的意思是说,刘延景那小子德不配位,若按部就班逐步提升或许还有几分前途,但现在把他放到那样一个位置上,又是面对强敌不容有失,一旦兵败便永无复起之日?”
房俊不满的指了指茶杯:“添水。”
“唔……”在兵卒们眼中桀骜不驯颐指气使的程大将军乖乖的给两人茶杯添水,放下茶壶又忍不住道:“卫公乃不世出的兵法大家,不仅军阀韬略无人能及,识人用人之术也极为精通,却又为何简拔刘延景呢?万一大败,将导致局势糜烂,那可不是砍了刘延景的脑袋就能挽回的……”
房俊喝着茶水,听着窗外小雨淅淅沥沥,清冷湿润的空气从窗户吹进来,显得极为惬意:“你不是卫公,达不到他那个层次,自然看不同他的用意。以你的智慧怕是永远也看不透,不过没关系,只需跟在老子后头让你打狗绝不撵鸡就行了。”
程务挺:“……”
不理会这棒槌缺德带冒烟的贬损自己,开动脑筋思考起来——以卫公的智慧,绝对不会明知刘延景有可能失败的情况下依旧让他统率军队出征,可为何偏偏就这么干了呢?
第一千二百五十章 立场问题
程务挺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自认为合理的答案:李靖根本就是故意为之……
故意派刘延景这个菜鸡带兵上阵,然后故意遭致一场失败?
理由呢?
想要刘延景之父刘德威与关陇门阀的亲密关系,或许是想要趁机打压朝中仅存的关陇勋贵,倒也说得通。
但仅仅为了打压关陇勋贵便不惜一场极有可能导致局势糜烂的大败?
若果真如此,细思极恐……
程务挺瞠目结舌的看着房俊,结结巴巴道:“这个……该不会卫公故意想要一场败仗吧?以此来引诱那些居心叵测之辈跳出来,然后将其一网打尽……好计策!但此计虽妙,却也凶险处处,万一打蛇不成反被咬,那就得不偿失。”
房俊:“反派死于话多,配角死于知道的太多……你知道的太多了。”
程咬金咽了口唾沫,闭口不言,心中却犹如惊涛骇浪。
如果猜测属实,那么房俊让自己盯紧李道宗,是否因为李道宗也暗中与叛军沆瀣一气,关键时刻将会杀入太极宫弑杀皇帝、谋朝篡位?
若当真如此,而自己的任务便是镇守太极宫,到时候李道宗从玄武门杀入重玄门,自己就得率军前去堵截……想一想玄武门上下一万千精锐,其中一部分高祖皇帝“元从禁军”的后裔,一部分李二陛下“玄甲铁骑”,那战斗力……
冷汗自额头涔涔滴落。
倒不是担忧打不过,而是失败的后果太过严重,绝对不是他区区一个副将能够承担……
房俊喝着水,看着他一脸紧张的模样,笑道:“宝剑锋从磨砺出,若未曾经过真正严酷的考验又如何青云直上成就一番事业呢?不过也不必太过担忧,江夏郡王谋逆的概率极小,而且明日会有军队秘密前来增援。”
听闻有增援,程名振忙问:“是哪一支部队?战力如何?”
房俊放下茶杯,看向窗外雨中秋色,悠然道:“战力自然是一等一,且各个擅战、悍不畏死,至于是哪一支部队……暂且保密。”
程名振不解:“为何要秘密增援?”
“若是这玄德门增派兵力足以威慑各路部队,那么又有谁敢来攻打太极宫呢?没有人来打太极宫,哪什么磨砺你的能力呢?若你的能力不能得到磨砺,陛下将来如何提拔重用你呢?”
程名振:“……”
老子不磨砺行不行?也不要这个陛下提拔重用的机会行不行?
太过凶险啊……
*****
“渗透”往往是相互的,右屯卫时刻不停的向玄武门渗透,洞察玄武门上下的动向,同样的道理,玄武门的驻军又岂能不向左右屯卫渗透呢?
李道宗自坐镇玄武门之日起便着手不断向着城门外的两座军营渗透,收买、威逼、刺探等等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毕竟玄武门背靠太极宫,等同于孤城一座、毫无退路,一旦左右屯卫有变,处境实在是太过凶险,万一左右屯卫生变而自己不能及时察觉,太过被动。
夜幕之中的玄武门影影幢幢,城上城下的灯火在风雨之中摇曳晃动,明灭不定,李道宗坐在城下的值房内,听取麾下副将回禀城外的情况。
刘仁实肃立于桌案一侧,恭谨道:“消息已经传回来了,程咬金按兵不动坐视尉迟恭自其军营北侧横穿而过奔赴神禾原,梁建方率三千兵卒于杜曲列阵拒敌,寡不敌众,全军覆没,尉迟恭率军抵达神禾原之后安营扎寨暂做修整,明日一早便会启程向长安而来。卫公已经派遣刘延景率领一万军队自灞水防线撤离奔赴鸿固原、凤栖原一带,试图抵挡尉迟恭大军。”
“刘延景?”李道宗想了想,才想起刘延景何许人也,蹙眉道:“此子年方弱冠,平素能力不显,并无其父文武双全之风采,何以能让卫公委以重任?”
刘仁实道:“刘延景此人倒也不能算是纨绔子弟,能力还是有一些的,算是如今仅存关陇子弟当中的佼佼者,他日未必不能有所成就,不过其人统率三两千人尚可,绝无统率万人军队的能力,卫公此举,有些欠考虑了。”
他父亲刘弘基与刘延景之父刘德威私交甚笃,不仅都算是关陇一脉,且皆乃高祖皇帝“太原元从”,彼此极为亲近,知根知底。
李道宗目光闪烁,思忖良久,叹息一声:“引蛇入瓮的确是好事,但有些时候反而被蛇咬伤,如此弄险,并不高明。”
刘仁实不解,但并未询问。
李道宗感慨一句,又问道:“左右屯卫可有异动?”
“左屯卫一如往昔,自昨日起便全军戒备,兵器军械分发下去,日夜皆有大批兵卒巡视营地,并无太多异常。倒是右屯卫那边有些不同寻常,李奉戒上下串联不断私下会见其父昔日旧部,行为可疑、明显图谋不轨,高侃警告了两回,但李奉戒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
李道宗眉头紧蹙,手指下意识在桌面上轻轻叩击……
的确不大对劲啊。
以他所知,高侃那人虽无显赫之背景,但被房俊一手提拔从一介兵卒直至右屯卫将军,在右屯卫中一人之下、数万人之上,为人沉稳厚重、公平无私,威望极高。自己虽然名义上是“右屯卫大将军”,也曾想要安插亲信对右屯卫掺砂子,但皆以失败告终。
说到底,右屯卫依旧是房俊的军队,军中将军、校尉、兵卒有一大半对房俊唯命是从……
以高侃之能力、靠山,岂能对区区一个李奉戒束手无策?
再联想李靖派遣毫无资历、能力平平的刘延景率军抵挡尉迟恭的右候卫……
显然皆在棋局之内。
“野心不小啊,看起来居然也有几分太宗皇帝的魄力,只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倒是是否天命所属,犹未可知……”
李道宗嘀咕了一句,不予理会。
……
御书房内,李承乾与李勣在靠窗的地席上相对而坐,面前雕漆案几上摆放着几样寻常的菜肴,精致而不奢靡,白瓷坛子里的美酒也是江南进贡的黄酒,小酌一杯通体舒畅,却不会酩酊大醉。
李勣面上没什么表情,心底却有些感慨,这位长于深宫之内的皇帝陛下并未沾染奢靡之气,寻常用度皆以实用为主,并不一味追逐奢华,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李承乾亲自执壶给李勣面前的酒杯斟满,笑道:“寻常小菜,咱们君臣小酌两杯,怠慢之处,英公海涵。”
李勣衷心道:“陛下乃九五至尊、富有四海,纵然不可太过豪奢,但也不必委屈自己,尤其是膳食方面还是应当宽裕一些,否则让臣下羞愧无地了。”
满朝文武皆出身名门世家,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如今身居高位大权在握,更是奢侈无度、钟鸣鼎食,这已经是当下朝堂的风气,但身为皇帝、九五至尊却这般简朴平淡,岂不是让大臣们心虚惊惧?
“不碍事,”李承乾喝了口酒,淡然道:“朕非是那等严厉之人,之所以用度简单是因为早就吃腻了那些山珍海味,正如你所言朕富有四海,当真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岂能没有?对于臣子们的日常生活亦不会过于指责,人活着谁还不是为了享受?只不过彼此对于享受的理解有所不同罢了,有人享受歼敌灭国的荣耀功勋,有人享受指点江山的挥斥方遒,有人享受山珍海味的口腹之欲,有人享受醇酒佳人的醉生梦死……只要不触犯律法,朕懒得管。”
李勣沉默一下,钦佩道:“陛下胸怀四海、容纳百川,臣远远不及也。”
越是与李承乾相处,便越是发现这是一位被外界严重低估的君王,如今不仅见识了不逊于太宗皇帝的胆量魄力,更领会了容纳四海的胸襟,不禁心生折服。
思之以往,也明白了李承乾之所以在太宗皇帝面前表现不佳,应当是巨大的压力导致患得患失,故而屡屡犯错,如今来看,实在是情有可原。
面对储位之得失,谁人又能保持一颗平常心呢?尤其是易储之后悲惨的后果,的确可以将人彻底压垮,事实上在那等重压之下李承乾没有崩溃,已经算是难能可贵。
而其余皇子则不同,他们身在下位,得之则幸、不得也不会失去什么,尤其是李承乾性格仁厚,甚至不会因为往昔争夺皇位而心生仇隙待到登基之后予以报复……
皇子们毫无后顾之忧,自然能够全力以赴争夺皇位,表现愈发优异亦是情理之中。
李承乾示意李勣享用碟子里那道凉拌菘菜心,笑着道:“英公何必自谦?太宗皇帝当年委任您为尚书左仆射,成为宰辅之首,朕心中亦是对您十分敬服,您不仅仅是大唐军方的擎天白玉柱,亦是朝堂之上的架海紫金梁,咱们君臣应当互补互进、携手同行,将太宗皇帝遗留下来的贞观盛世长长久久的延续下去,哪怕百年、千年之后,人们谈及这一段历史依旧憧憬向往、心生景仰。”
李勣没料到一场寻常的小聚而已,却是皇帝设下的鸿门宴。
他知道自己不得不表态了,若是继续如以往那般含糊其辞、袖手旁观,说不定这御书房外面已经埋伏了几百刀斧手,待皇帝一声令下便一拥而入将自己剁成肉泥……
沉吟少顷,李勣双手执壶给李承乾斟酒,而后起身:“臣受先帝简拔,位居宰辅,本应竭诚报效、死而后己,然先帝驾崩、陛下登基那等危难之时,臣却并未尽到首辅之责任,心中愧疚、锥心蚀骨,请陛下降罪。”
一揖及地。
无论如何,既然必须表态,那么这个错都是要认的,这是立场问题……
第一千二百五十一章 君臣和谐
李承乾很白,虽然没有李泰那么胖但脸上也多肉,所以笑起来的时候显得分外和蔼温煦,他起身将李勣扶起,拉着手拍了拍,欣然道:“英公乃国之柱石,朕仰仗之处颇多,何必这般妄自菲薄?当初若非英公之支持,朕想要坐在这个位置上怕是要诸多磨难,此情,朕记在心中。惟愿咱们君臣能够坦诚相见,相互携手开创盛世伟业,共谱一番君臣佳话。”
笑容阳光,态度诚恳,但嘴里说出来话却锋芒毕露——你若能老老实实的配合我,咱们自然一起进步,我当我的圣主明皇,你做你的国之柱石,不然你若是拆我的台,咱们君臣之义怕是也要到此为止了……
李勣没有思考太久,再度确认自己的态度:“陛下乃国之正朔、大义所在,为陛下效劳乃臣子之本分,当下虽然有屑小掀起风浪妄图染指大位,然终究名不正、言不顺,朝野上下愤然讨伐,距覆灭之日不远矣。”
“哈哈,借君吉言!来来,咱们一边喝酒,朕一边请教英公对当下局势之展望,若是朕有何不妥之处,还望不吝赐教。”
君臣两人重新落座,李承乾再度亲手执壶斟酒。
喝了几杯,就当下局势交换了一些看法,李勣坦诚道:“不得不说陛下‘引蛇出洞’的策略很高明、很大胆,极有魄力,一旦成功则肃清朝堂之上不臣之辈,对于往后推行新政极为有利。但同样,如此做法的危险也很大,毕竟人心隔肚皮,看不清谁的心是红的、谁的心是黑的,一旦遭受反噬,凶险重重。”
李承乾沉默了一下,喟然道:“自古每一次变革不是鲜血横流、伏尸处处呢?现在让那些不臣于帝国、不忠于百姓的乱臣贼子流血,总比将来在动荡之中让大唐的忠贞之士流血来得好吧?在朕幼时,太宗皇帝便训斥朕过于妇人之仁,如今看来,英公这样杀人盈野的当世名帅,却也这般优柔寡断。”
李勣哭笑不得,是他这些年韬光养晦给了外界错觉,所以皇帝才会认为他是个优柔寡断之人?
他杀人可从来不眨眼……
不过他也没有再劝,既然皇帝已经铁了心,他又已经决定效忠皇帝,自然一切听从皇帝处置便是。
大不了等到局势糜烂之时,他再力挽狂澜……
李勣对于自己当下之权势、地位有着十足的信心,可以稳坐钓鱼台闲看云卷云舒,只要出手,必然可以拨乱反正、擎天保驾。
皇帝锐意进取,房俊志存高远,年青人总是那么热血沸腾士气昂扬,这是好事。让他们在前进的路途上遭遇一些挫折、经历一些摔打能够认清世事之艰难,往后的生涯当中汲取教训稳扎稳打,也是好事。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讨人厌的一副“举世皆醉唯我独醒”的嘴脸?
他又不是魏徵……
*****
一万东宫六率军队浩浩荡荡横穿黄渠直抵凤栖原,刘延景顶盔掼甲、骏马得骑,趾高气扬豪气冲天。虽然他知道这一万人并非是东宫六率真正的精锐,但毕竟也是李靖一手调教出来的剽悍之士,大差不差的战力强横,又背靠长安、以逸待劳,优势尽显。
再加上临行之时李靖的那一番叮嘱,让他明白自己并非李靖所寄予厚望的主力,他此行的任务并非是击溃叛军、活捉晋王,因为这不仅李靖不信、刘延景自己也不信,他只需稳扎稳打守住长安南门,将叛军拒之门外给朝廷征调关中各地驻军的机会,便算是一桩天大的功劳。
刘延景从来都不认为是个心浮气躁好高骛远之人,歼灭叛军、活捉晋王的功劳的确逆天,可以一举将他推到军中一方势力的地位,可风险同样很大,而一旦兵败导致叛军直接奔袭长安城,十个脑袋都不够李靖砍……
所以他很是稳重,大军尚未渡过黄渠的时候便已经将所有斥候都撒了出去,将叛军虚实动向打听得清清楚楚,听闻尉迟恭率领右侯卫击溃梁建方之后抵达神禾原就地修筑营寨,晋王大军正缓慢渡过少陵原,而薛、刘、郑三支军队正在其身后紧追不舍,顿时放下心来。
前有强敌、后有追兵,尉迟恭就算再猛又岂能不管不顾的勇往直前,毫不顾忌面前的困难与身后的危险?
必然是要在神禾原站稳阵脚,一方面威慑长安,一方面联络关中各地驻军看看有否野心勃勃之辈不甘现状愿意投奔晋王,而后各路大军尽起,一举踏破长安……
于是,刘延景在率军渡过黄渠抵达凤栖原之后,下令大军停止前进,依靠凤栖原南部边缘地带的土岗、丘陵、山岭等地利就地构筑简易的防御工事来防止敌军的骑兵突击,又砍伐树木建造营寨,使得兵卒在面对敌人冲锋的时候能够居高临下,占尽地利。
整个凤栖原南部一线被他一天时间便经营得固若金汤,而敌军也好像的确如他所想那般在神禾原就地修整,按兵不动。
连续下了两天的小雨终于停歇,晚间月白当空、银霜遍地,刘延景率领一众将校在一线阵地巡视工事,见到各处防御完备、兵卒士气高涨,站在土岗之上眺望难免神禾原的时候心里难免生起一丝志得意满。
与他对阵的可是尉迟恭啊!
贞观勋臣当中如今硕果仅存的几员当世名将之一,即便麾下军队数量更多、功勋更著、战力更强,但面对自己的时候不还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干着急?
他对身边的将校们训话:“如今大势皆在陛下、在朝廷,所以咱们毋须甘冒奇险主动攻击右侯卫,尉迟恭虽然不忠不义、当世奸贼,但统兵之术却是当世最强大几人之一,一旦摆开阵势等着咱们,咱们怕是凶多吉少。可现在咱们构筑营寨就地防御,着急的是尉迟恭,他想突袭长安就必须将咱们的阵地连根拔起……野战对阵咱们不如他,可阵地防御难道还能输给他?只要咱们守住这凤栖原,守住长安南的这条阵线,咱们就是天大的功臣!”
左右将校也都很兴奋,不用拼命打仗便能捞取一波功勋,谁不乐意呢?
一时间阿谀之言不绝于耳。
刘延景倒也没有因为将校们的逢迎便飘飘然,目光坚定的警告诸人:“咱们的策略便是死守,无论局势如何变动、无论敌人如何引诱,都要始终记得咱们的宗旨:以逸待劳、以守待攻,咱们脚下这片阵地便是咱们的前程,便是咱们的命,只要死死的守住这里,功勋爵位、钱帛名利便应有尽有!”
“喏!”
众人轰然应诺,士气高涨。
都是打了一辈子仗的老**了,以往唯有冲锋陷阵拿命去搏功勋还不一定搏得到,现在只需老老实实的龟缩营寨、死守阵地便能获取天大的功勋,谁能不高兴呢?
“将军年方弱冠,但这兵法谋略大抵也只是略逊卫公一筹,余者皆不如将军!”
“那房俊也就是仰仗其父权势以及先帝宠爱,否则如何比得上将军?”
“要我说,以将军的才能足以成为皇家的乘龙快婿,听闻长乐公主和离多年,更是国色天香,将军应当找人做媒求娶长乐殿下才是,也能成就一番才子佳人的佳话!”
“……”
刘延景冷汗都下来了,恨不得冲上去将这个提议他求娶长乐公主的混蛋一刀斩成两段!
你这是阿谀逢迎么?
你这分明是怕我死的太慢啊!
人家房俊如何何等权势地位、何等简在帝心,是他刘延景能相提并论的?
更别说如今长安权贵之间人尽皆知长乐公主乃是房俊的禁脔,谁也别打主意,当年丘神绩吃了豹子胆想要染指长乐公主,结果死得何等凄惨?
若是被房俊误会他企图染指长乐公主从此登上高枝荣华富贵,非得拎着刀子来宰了他不可……
连忙道:“休要胡说!长乐殿下乃是大唐长公主,身份高贵金枝玉叶,其实吾等凡夫俗子能配得上?咱们乃是陛下之臣,只需竭尽全力帮助陛下分忧,一心一意忠于陛下即可,那等非分之想绝对不能有!”
其他人也都醒悟过来,赶紧闭嘴,暗暗后怕。
房二那棒槌从来都不是好相与的,当初依仗太宗皇帝的宠爱横行霸道、胡作非为,即便是贞观勋臣、门阀大佬都要退让三分,如今新皇登基,房二更是肱骨之臣,陛下对其之宠信较之太宗皇帝之时有过之而不无及,几乎达到言听计从的地步……
这样的人,休说他们这些中下等的军官,即便是军方大佬都礼遇有加,谁敢惹?
刘延景见此状况也松了口气,祸从口出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越是面对仕途生涯的重大节点就越要小心谨慎。
“传令下去,就地歇息,若无本将之军令就算敌人走到你眼前也不准出营还击,否则不管是谁,定斩不饶!本将不在乎歼敌多少、俘获多少,只在乎脚下这一片营寨能牢牢守住,谁若是坏了本将的好事,休怪本将翻脸不认人!”
第一千二百五十二章 自作聪明
少陵原,左武卫营地,程咬金跪坐在靠窗的地席上,用一个装满香炭的红泥小炉烧水沏茶,见到牛进达快步走进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啧啧嘴,品味一下茶水的回甘,摇头叹气:“房二那厮的确会享受,往常喝了几百年的茶水,经他之手删繁就简、去芜存菁,居然成为一桩如此高雅的玩意,即便是我这样的粗人坐下来煮一壶水、泡一壶茶,也能感受自然真趣、宁心精神……了不起。”
牛进达走进来也不见礼,径自坐到他一旁,自顾取过茶杯斟茶,笑道:“与这茶水相比,我倒是更喜欢房二弄出来的火锅与酿出来的美酒,若能纵享这两样东西,人生圆满、夫复何求!”
程咬金想了想,觉得牛进达所言不虚:“英雄所见略同!房二那小子虽然混账透顶,但还是干了几件像样的事儿。”
自从听闻梁建方未死,他算是放下了心中仅有的一点愧疚,心情自然舒畅快慰起来。
“卫公命刘延景挂帅,率领一万兵卒赶赴凤栖原阻截尉迟恭,那刘延景倒也令人侧目,丝毫没有年轻人骤登高位、一朝权在手的浮躁张狂,反而在凤栖原临近樊川的边缘借助地势居高临下的修筑了营寨,虽然一夜时间修筑的营寨只不过是徒有其表,但稳扎稳打的策略却是不错,尉迟恭想要将其一举击溃殊为不易,只要不能快速攻占凤栖原抵达长安城下,对晋王极为不利。”
牛进达掏出战报呈上,同时详尽复述了斥候汇聚回来的各种情报,将当下局势一一禀报。
程咬金放下茶杯,接过战报看了,沉思片刻,摇头道:“这个刘延景自作聪明了,他以为尉迟恭是谁,还能被他一个仓促营建的营寨挡住脚步?此子看似稳重,实则毫无智慧,难成大器。”
牛进达奇道:“他年纪轻轻初掌军权,军中上下难以令行禁止,所以不贪功冒进而是稳扎稳打,难道不是最佳的策略?”
“屁的最佳策略!论及策略,天下谁人比得上李靖?李靖既然让他带兵前去阻截尉迟恭,便是明知其必败而行之,可见刘延景麾下兵马必然是东宫六率之中可以被牺牲的部分,由此去芜存菁,剩下的都是忠于陛下的精锐……刘延景若能看透其中道理,自然应该驱策军队趁着尉迟恭在神禾原立足未稳发动袭击,固然必败,但却能给予尉迟恭重击,且能够完成李靖清除隐患之目的,那样才算是个人物,以后前途无量。”
程咬金喝着茶水,撇着嘴不以为然:“所以啊,等到咱们贞观勋臣老去之后彻底退出,这军中必然是房二的天下,无出其右者啊。”
这一点牛进达是赞同的:“太宗皇帝当初赞誉房二有‘宰辅之才’,对其极为信重,大力简拔,朝野上下嫉妒者不知凡几,都等着看房二的笑话,以为那样的纨绔子弟只能熬鹰斗犬、寻花问柳……孰料房二一朝上位便才华尽显,无论任职兵部还是京兆府都将分内之事处置妥当之余更有余力进行革新,这两个衙门也因房二之故成为朝廷各部最为炙手可热的衙门。尤其是水师,谁能想到从无水战经验的房二居然能够一手创建那样一支纵横大洋、睥睨四海的无敌水师?”
直至今日,纵然再是顽固的“陆战派”也不得不承认水师的强大,只看这一次晋王兵变,水师先是在燕子矶击溃将近十万江南私军,然后顺运河北上一路势如破竹,连郑仁泰这样的当时名将都被打得屈身投降,而后连克洛阳、函谷、潼关,所向无敌。
程咬金道:“水师攻陷潼关之后若不是舟船停泊于黄河之上兵卒南下与薛万彻会师,而是直接沿着黄河、渭水、广通渠直抵长安城下,谁人能挡?由此可见,纵横海上的水师的确有能力在陆战之中攻城拔寨。”
牛进达悚然而惊,忽地想起什么,赶紧起身去舆图之前仔细观看,半晌之后倒吸一口凉气,惊惧道:“大帅,危险啊!如今整条运河皆在水师控制之下,其停留江南的主力随时可以源源不断的抵达关中,以其火器之利、补给之强,足以将渭水沿岸置于其炮火覆盖之下,如此便给予长安防御极大的支持……”
这话只说了一半,但另一半已经无需多说。
有水师这样一支机动性极强且战力强悍的军队存在,半个长安城都是安全的,即便关中各地驻军当中有人依附晋王而猛攻长安城,也只能将进攻地点放在南半个长安,否则一旦靠近渭水,水师可以在河道上对其展开炮击。
即便是当下最为强悍的军队,在水师全力炮击之下也只能灰飞烟灭……
然而直至眼下,所有人都忽视了水师的存在,被刘仁轨率领水师兵卒起舟登陆给迷惑了。
只要江南的水师主力抵达,最低也可以确保皇帝立于不败之地,最最危及的情况下也可以从玄武门撤退,而后无论沿着渭水而下还是横跨渭水向西,谁能拦得住?
程咬金却是坐得稳稳当当,慢条斯理的喝着茶水:“所以我说房二这饮茶方式之改进乃是他最大的成就,喝茶就要静心涤虑,仔细的品味茶水之中的回甘,将一切烦恼琐碎都抛之于心外,你这人悟性太差、境界太低,大呼小叫一惊一乍完全没有领会其中之精髓啊。”
牛进达:“……”
娘咧!你个老小子现在领着咱们投靠了晋王,然后发现皇帝居然立于不败之地,往好处想就算晋王打进长安逼得皇帝弃城而逃,可天下从此分裂,两位皇帝割据称雄、划地而治,往坏处想晋王稍有不慎便是覆灭之局,咱们岂不是都要被斩首灭门?
居然还在这里对什么饮茶之道夸夸其谈……简直莫名其妙。
气呼呼的回到座位坐好,既不喝茶也不说话,只瞪着眼睛沿着程咬金,等着他解惑。
程咬金啧啧嘴,放下茶杯,蹙眉不悦道:“咱们袍泽多年,不知多少次出生入死,你还能不知我从不肯吃亏的脾气?这话我本不愿说的,但你这般愚钝不解惊慌失措,也只好让你安心……水师的火炮打不到玄武门,所以皇帝也不可能从玄武门撤走,胜或败,生或死,他只能留在太极宫内。”
“谁能掌控太极宫,谁就能获取最终之胜利。”
*****
尉迟恭率军抵达神禾原,刚刚扎下营地,便接到斥候奏报,说是刘延景率领一万部队直奔神禾原而来,急忙让军中生火造饭,待大军进餐之后略作休息,以免长途跋涉体力耗尽之时还要与敌军死战。
然而到了半夜,得知刘延景屯兵凤栖原之后驻足不前,非但没有趁着右候卫劳顿疲累之际发动突袭,反而在凤栖原就地构筑营寨,沿着凤栖原的南部边缘布下防御阵地……
营帐之内灯火通明,尉迟恭伏案处置公文,坐在书桌一侧的苏伽赞叹道:“所谓时势造英雄,天下局势板荡、皇权争夺,又是年轻人冒尖儿的时候到了,这刘延景往昔不曾耳闻,默默无名,如今骤然独掌一军便能够抑制心底骄矜浮躁,非但不贪功冒进反而稳扎稳打,的确算是一个人物。”
“算个人物?”
尉迟恭放下笔,喝了一口杯中浓茶,哼了一声不屑道:“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从未有一成不变之兵法,同样的策略放在彼地可以大胜,但放在此地就可能大败。稳扎稳打固然好,但放任战机消逝,未尝不是毫无进取之心。”
让苏伽在杯中续水:“这孩子大抵是读了几本兵法,自以为尽得兵书之奥义,什么‘以逸待劳’‘稳扎稳打’之类就能处于不败之地,这回就让他吃个大亏长长记性。传令下去,一个时辰之后全军拔营,连夜奔袭凤栖原,天明之后,老子要站在圜丘之上眺望明德门!”
“喏!”
苏伽连忙应下,给茶杯之中续水之后便退出营帐,向军中传令。
尉迟恭优哉游哉的喝了口水,坐在凳子上吐出一口气,转头看着窗外浓郁夜色。
“以逸待劳”的确是好办法,但必须面对一支疲惫之师,右候卫乃十六卫当中一等一的强军,经由东征之后更是全军上下都得到锤炼,又在白鹿原停驻修整多日,军心士气极为稳定。
难道从白鹿原奔袭至此地中间又与梁建方打了一场硬仗,便足以让右候卫耗尽体力、士气低迷?
绝无可能。
所以刘延景看似稳妥的做法,实则等同于坐失良机,还不如趁着右候卫立足未稳之时突袭一场,好歹也能给右候卫造成杀伤,现在屯兵凤栖原坐等右候卫打上门,简直愚蠢。
彼辈小儿,坐井观天,生长与优渥的环境之下不曾参与立国以来的数次大战,对于十六卫的战力懵然不知,今天就让他见识见识能够纵横辽东覆灭高句丽的强军是何等坚韧、强悍。
以逸待劳是没错,只是不知谁是“逸”,谁是“劳”……
第一千二百五十三章 夜半袭营
将至天明,小雨又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空气湿润清冷,人马喘息之时可见隐隐的白气,尉迟恭顶盔掼甲跨坐战马之上,手里拎着马槊,在数百亲兵簇拥之下自中军帐缓缓前行,所过之处右候卫兵卒将校挺胸突肚、行注目礼。
数万将士士气鼎盛、整装待发,完全没有一丝一毫长途奔袭之后的疲累懈怠,这就是天下第一等强军的素质,岂是一个简单的“以逸待劳”就可以从容应对?
尉迟恭看着自己麾下这数万虎贲,豪气顿生,手中马槊遥指着正北方向:“刘延景无名小卒耳,乳臭未干、自作聪明,以为结阵扎营便可以将我们挡在这神禾原不得寸进,你们告诉我,他能不能做到?”
“不能!不能!不能!”
“跳梁小丑试图螳臂当车,告诉我,怎么办?”
“杀!杀!杀!”
“老子要在明日清晨之时站在圜丘之上眺望长安城,你们能否做得到?”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么,让长安城内的达官显贵们看看我们的战力吧,右候卫兵行天下——”
“战无不胜!”
充分调动兵卒的士气,尉迟恭这才大吼一声:“杀!”
“杀!”
数万将士齐齐大吼一声,在各自副将、校尉带领之下冒雨急性,向着凤栖原迅疾而去。
尉迟恭坐在马背上看着远处黑漆漆的夜空,问道:“可曾安排妥当?”
苏伽在一侧恭声道:“大帅放心,斥候已经先一步出发潜行至凤栖原联络各路内应,只需大军抵达,便会引领道路避实就虚杀入敌军阵内。”
尉迟恭“嗯”了一声。
东宫六率乃太子亲军,作为未来皇帝的班底自然分外受到重视,即便李承乾当初始终不曾坐稳储位风雨飘摇,依旧有很多人将家中子弟安插进去,毕竟太子始终是太子,万一成功上位就等于在未来皇帝身边占据了一个好位置。
其中关陇门阀自然不甘人后,而且其势力盘根错节难以厘清,诸多安插之人即便是关陇门阀倒台之后也不曾被人揪出肃清,只不过由于李靖几番整编东宫六率,是的这些人逐渐被调动在固定的几支部队。
这回李靖让刘延景领军出征,所统率的军队便是李靖整编之后充斥着不能确认其立场、背景的军队,其用意显而易见,就是要借助此次大战将这些人肃清一空。
既然无法甄别身份、背景、所属势力,那就一起送到前线消耗掉好了……
所谓“慈不掌兵”,至于这支部队之中有多少无辜,并不在李靖考量之内。
如果刘延景按照李靖的意图行事,那么即便此番兵败,李靖也会力保其无事,并且在往后予以补偿。但刘延景显然没能领会李靖的意图,自作聪明想要捞一笔战功……
既然是送上门的人头,尉迟恭岂能放过?
对于李靖来说,那是无法甄别的隐患,必须予以肃清;而对于尉迟恭来说,对方是实打实的东宫六率,只需将其彻底击溃,便是大功一件,不仅振奋晋王大军士气,更使得自己的功劳簿上狠狠的添上一笔。
何乐而不为呢?
唯有刘延景自以为获得良机可以稳守凤栖原立下大功,从此青云直上……
*****
黎明之前最黑暗,淅淅沥沥的小雨使得空气潮湿阴冷。
凤栖原与樊川相邻,地势由高至低形成天然的阶梯,全军将士在刘延景命令之下就地砍伐树木、构筑简易营寨,使得阵地愈发易守难攻,但万余人也劳累一整日,人困马乏,兵卒们蜷缩在营帐之内熟睡正酣,即便被尿憋着也懒得起来解决。
刘延景坐在营帐之内,身上甲胄之外披着一件衾衣,喝了一口热茶,用刀尖挑了一下烛芯使得烛光更明亮一些,便于观阅军报。
帐外小雨打在帐顶淅淅沥沥,四周一片安静。
刘延景蹙眉,放下笔,抬头将帐外的兵卒喊进来:“外面何以这般安静?去看看各处负责警戒巡逻的兵卒是否偷懒,若有人胆敢偷懒耍滑疏忽懈怠,定斩不饶!”
“喏!”
兵卒领命,急忙走出去,旋即一阵吆喝声四起,逐渐远去。
刘延景又喝了一口茶水,却无心处置公务,干脆起身站在舆图前仔仔细细的观察地形地势,每一条小路、每一个河叉都一一扫过去,看看是否阵地防御有何疏忽之处。
他压力很大,此番率兵出征虽然等同于鱼跃龙门、一步登天,只需完成任务便可跻身军方高层,他日平定叛乱之后论功行赏,怎么也得一个十六卫将军的职位,甚至有可能因此封爵。
但机遇来临的同时,也要面临巨大的危机,堪称他这辈子到目前为止最大的挑战。
与自己对阵的,那可是尉迟恭!
贞观勋臣时至今日硕果仅存的名将之一,统率有方、勇冠三军,生平历经战阵无数少有败绩,况且其麾下右候卫不仅兵力是自己的三倍,更是十六卫当中战力第一等的存在,曾在辽东横行无忌、所向披靡……
稍有不慎,自己便要吞下战败的苦果,即便压抑着心中独掌一军的兴奋死守这凤栖原,放弃有可能突袭敌军获取胜利的机会,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侥幸与大意。
仔细查看了一遍舆图,并未发现自己设置的防御阵地有何疏漏之处,敌军就算胆敢前来偷袭,抵达凤栖原的时候也必然触发外围的警戒,旋即全军戒备依托地势加上匆忙构筑的防御工事,就算敌人兵力占优、战力更强,也有信心死守三日以上。
当下局势瞬息万变,叛军想要成事就必须尽快抵达长安城下发动攻城战,由此撬动整个关中的态势,让那些依旧在观望却心存野望之辈看到晋王的巨大优势,如此才会出兵响应,使得皇帝那边兵败如山倒。
而只要自己拖住右候卫,让朝廷有着更为充分的时间调兵遣将,必然使得叛军的计谋告吹,局势彻底向着对于皇帝有利的方向前进,他刘延景的功劳也就彻彻底底的坐实。
……
瞅了一眼桌上放置的更漏,已经到了寅时,再过不久天色将亮,刘延景打了个哈欠,白天指挥全军构筑营寨、布置防御,加上一宿未睡,此刻听着帐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顿感困倦袭来,精力难济,遂脱掉身上的衾衣随手放在一旁,穿着甲胄躺在模板搭建的床榻上合上眼,只不过心中压力重重、担忧甚多,虽然困顿难耐,一时间却是辗转反侧、难以熟睡。
朦朦胧胧之间,忽然耳中传来一阵喧哗,初始之时有些遥远模糊,但旋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刘延景一骨碌爬起,揉了揉眼睛,起床气甚大:“外面发生何事,导致大声喧哗?派人前去查看,一一抓捕,予以严惩!”
军中最怕此类情形,大敌当前所有人的精神都绷得紧紧的,稍有不慎便会引发“啸营”,后果极为严重。
外头一阵急促脚步响起,一个校尉掀开门帘闯了进来,脸色仓惶、语音颤抖:“将军……大事不好,敌军杀过来了!”
“……”
所有的瞌睡、困顿在一瞬间不翼而飞,刘延景打了个激灵,霍然起身,大步向外走:“通知全军马上戒备,所有兵卒出营列阵准备迎敌,弓弩手就近抵达营寨边缘,若有敌军夜袭则以弓弩压制!擂鼓聚将,所有将校都前来集合!”
校尉一把拉住刘延景,急声道:“将军,来不及了,敌人已经杀入营寨!”
刘延景脑子里“轰”的一声,整个人如遭雷噬僵立当场,一点点转过头,不可思议的看着校尉:“你……说什么?”
那校尉急的都快哭出来,大声道:“尉迟恭黎明偷袭,数万大军趁着夜色掩杀而至,已经将凤栖原三面围住,正杀入营寨,势不可挡!”
刘延景揉了揉太阳穴,不解道:“咱们设置在外围的警戒呢?斥候呢?各处险要地带都有专门的部队把守,敌人一旦靠近必然会被发现,何以却被杀入营寨?”
“外围的警戒根本不曾发出半点警告,而把守营寨的部队则直接打开营门将敌军迎入营寨之内,掉头过来与敌军一道反戈一击,正向着此地冲过来!”
“……”
刘延景脑中轰然巨震,整个人恍惚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当地……
幸好校尉眼疾手快将其扶住,急声道:“将军,敌军锐不可当,据此已经不足一里,吾等护卫您赶紧杀出重围返回长安,否则被围困此地,插翅难飞啊!”
刘延景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抓起一旁放置的横刀,大步走出营寨,入目之处火光缭绕,敌军不仅杀入营寨且以火油引燃营帐,纵然淅淅沥沥的小雨也无法湮灭,整个营地已经陷入混乱,人喊马嘶惨叫呼和乱成一团。
不少校尉围拢过来,但刘延景一颗心完全沉入谷底……
他此刻才明白过来,自己麾下这万余人马成分混乱、背景复杂,几乎糅杂了各方势力,莫说区区一个临时营建的营寨,就算是铜墙铁壁也无法坚守。
再坚固的城池堡垒,又如何挡得住从内部的瓦解?
眼见整座营寨已经陷入混乱无序,根本不可能组织军队列阵进行阻挡、反击,刘延景心中再无奢望,当机立断:“传令下去,吾等乃长安最后一道屏障,一旦阵地失陷,则长安危矣!愿全军上下随我抵达敌寇,战死沙场抵报皇恩!”
“喏!”
一个校尉飞身而走,向全军上下传达死战之军令。
而后,刘延景则飞身上马,对左右亲兵、校尉道:“此战不可逆转,此地更不可久留,咱们回长安!”
第一千二百五十四章 弥天大祸
夜黑如墨,淅沥的雨水不能浇灭火油引起的火焰,无数营帐火焰冲天浓烟滚滚,不计其数的兵卒混乱嘶喊慌不择路,被趁夜掩杀而来的右候卫一一杀戮,整个凤栖原犹如陷入火海,万余东宫六率兵卒嘶吼凄厉,恍若地狱。
然而给全军下达“死战”命令的刘延景,却在亲兵簇拥之下脱去甲胄、丢弃旌旗,趁着夜色掩护向北杀出一条血路,朝着长安方向疯狂逃窜……
雨水淅沥,官道上泥水横流,马蹄踏过泥水溅起,刘延景不敢有丝毫耽搁,他必须在凤栖原沦陷的战报送抵长安之前赶回去,否则其间毫无转圜余地,他必死无疑。
此刻放弃阵地、部队落荒而逃,乃是死罪,自是不敢自明德门入城,而是绕过半个长安城,赶到长安城西的延平门,通过私人关系进入城门返回家中。
……
刘德威自从卸任刑部尚书之后便潜居府中,虽然与关陇门阀极为亲厚,但此前关陇兵变之时却作壁上观没有参与其中,从而侥幸躲过其后的清洗,却心有余悸,于是将自己的儿子送入东宫六率,以此向李承乾表达忠顺之意。
虽然之后又遭逢晋王叛乱,但刘德威认为李承乾必将坐稳皇位获取最终之胜利,所以不断动用人脉关系为儿子铺平道路,短短时期之内便稳步上升,成为东宫六率之中的后起之秀。
及至屈突诠、程处弼、李思文等优秀将领接二连三遭遇败绩且被俘,刘延景终于得到李靖之青睐并且委以重用,自然令刘德威欣喜不已。
似他这些高祖皇帝时期的“元从功臣”如今所剩无几,硕果仅存的一些人也大多远离了政治中枢,权力不再,许多人更是整个家族都遭受重创沉沦不起,如此情形之下,刘延景的前途愈发显得难能可贵……
此番刘延景率军出征,刘德威极为紧张,他明白这几乎是整个家族往后五十年之内唯一的机会,胜则青云直上重回权力中枢,败则跌落尘埃,所以对于刘延景出征之后的动向密切关注。
再看到刘延景并未贪功冒进,甚至主动放弃攫取更大功勋的机会采取稳扎稳打的方式固守凤栖原,刘德威不禁大加赞赏,老怀大慰。
人在四十岁之前,拼的是功名富贵、权势地位,拼的是醇酒佳人、快意逍遥;人在四十岁之后,拼的只剩下一样,那就是儿子。
如果的你的儿子才华卓越、出类拔萃,那么你纵然一介老农、半生贫寒,也可以吐气扬眉、睥睨自傲;反之,如果你的儿子率诞无学、文不成武不就,那么就算是你富有四海、宰执天下,亦要扼腕嗟叹、低人一头……
刘延景现在就觉得人生圆满了,自己一辈子混迹朝堂始终在权力中枢,如今退下来自己的儿子又前途无量很有可能继承自己的衣钵,人生还有什么追求呢?
于是乎这位“元从功臣”开始放纵自我,一房接一房的小妾纳入府中,一个比一个年轻……
此刻听闻仆人在门外说是大郎回府了,刘德威慌张之下从昨日接进府中的刚到及笄之年的小妾如花似玉的娇躯上爬起,因用力过猛闪了腰,由小妾服侍着穿上衣裳,扶着腰走出门外。
刚到正堂,便见到一身寻常兵卒衣服、发髻散乱狼狈不堪的儿子“噗通”一声跪在脚下,大呼一声:“父亲救我!”继而以首顿地,泣不成声。
刘德威:“……”
他还未完全从小妾花蕊一般娇嫩的身体上抽回精神,见到儿子这般模样一时间有些恍惚,忙扶着儿子肩头:“到底发生何事?你不是率军出征镇守凤栖原么?怎地回来了?”
继而面色一变:“你该不会是擅离职守吧?”
儿子虽然各方面都极为优秀,乃是年轻一辈当中的佼佼者,如今更受到李靖青睐,但说到底依旧是一个世家子弟,从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受不得出征在外的苦也是有可能的。
但那可是军中!
军法如山,身为一军之主将居然在出征之际熬不得幸苦而擅自离营将麾下将士弃之不顾……这可是死罪啊!
刘延景只是低着头哭泣,整个人还未从仓惶恐惧之中清醒过来。
刘德威愈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顿时恨铁不成钢道:“你糊涂啊!书也读了不少,古往今来但凡成就大事的哪一个不是意志坚定、心性坚韧?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如此小小的困难都坚持不住,将来如何出将入相、成就一番事业?”
话音刚落,外头有仆人匆忙跑进来,急声道:“家主,卫公派了兵卒前来,说是要锁拿大郎前去问罪!”
“啊?”刘德威吃了一惊。
刘延景浑身剧震,终于清醒过来,再度跪下抱住刘德威的大腿,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卫公要杀我,不能让他们将我带走,父亲救我!”
刘德威镇定一下,虽然恼火儿子不成大器闯下祸事恨不能鞭笞一顿,但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见他这般哀哀哭泣魂不附体,自是心疼得紧,忙安慰道:“放心,不过是擅自离营而已,就说是我忽然染病而你担忧过甚这才回府探视……虽然罪责难免,但情有可原,卫公不会斩尽杀绝的。”
军纪也好,律法也罢,说到底法纪不外乎人情,自家父亲病重不起孤儿舍弃军务回家探视,这是至孝之表现,想必李靖也不至于半点情面也不给……
然而刘延景还是哭,这让刘德威蹙眉恼火,正欲责骂,忽然外头一阵呵斥夹杂着混乱的脚步传来,抬起头,便见到一队顶盔掼甲的兵卒气势汹汹冲入正堂,那些想要阻挡他们的家仆被粗暴的或是推倒或是踢开。
刘德威意识到不对劲,自己好歹也是“元从功臣”,前刑部尚书,这些兵卒校尉哪里来的胆子居然这般无礼?
为首一个校尉进入堂中,见到刘德威父子,摆手让其余兵卒止步,他自己上前两步,抱拳施礼:“末将李大志,奉卫公之命前来缉拿刘延景,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言罢,大手一挥,身后兵卒就待一拥而上将刘延景当场捉拿。
“慢着!”
刘德威自是不能让人在正堂之上将嫡子抓走,否则彭城刘氏颜面何存?
“小儿无知,不知军法森严,因担忧吾之病情故而犯下错误,虽然难逃军纪,但情有可原,即便是卫公在此也不能阻止孝子探视父亲吧?忠孝之事,天下之大也!汝等皆乃袍泽,何必咄咄逼人,不留半点情面呢?还请予以宽容,稍后老夫自会携带犬子去往卫公面前负荆请罪。”
李大志:“……”
他有些懵,孝子探视父亲?忠孝之事、天下之大?你儿子指挥失误导致大败,万余兵卒全军覆灭丢失凤栖原,致使叛军长驱直入攻占圜丘距离长安一步之遥,如此大罪,你居然还要带着他去卫公面前负荆请罪?
就算是请罪,那也拎着项上人头前去,你以为“负荆”就行了?
他觉得刘德威不是糊涂人,大抵是还未明白他儿子犯下何等不容饶恕的大罪,沉吟一下,试探着问道:“彭城县公,非是吾等不敬,实在是令郎所犯之罪太过重大,叛军攻陷凤栖原后长驱直入抵达圜丘,兵锋直指明德门,长安城防危在旦夕,整个关中震动,陛下在太极宫内更是动了雷霆之怒……兵败也就罢了,他居然贪生怕死连夜遁逃,将万余将士弃之不顾,一人脱离阵地逃回长安,如此大罪,您要如何替他挽回?”
“什么?!”
刘德威只觉得一道闷雷劈在脑门,整个脑袋嗡嗡作响,看了看李大志,觉得这种事是万万不能拿来说笑的,再看向自己蔫头耷脑仓惶恐惧的儿子……
“噗”的一声,一口老血喷出,身子摇摇欲坠。
堂内刘家仆人都惊呼一声,赶紧上前将其搀扶,刘德威吐出一口血反而恢复了神智,抬起手一巴掌狠狠抽在刘延景脸上,打得后者捂着脸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你简直混账至极点,你若战死也就罢了,居然临阵脱逃,是想让你老子我与这刘家上上下下百余口一同与你陪葬不成?”
刘德威转过头,对李大志道:“吾万万不敢窝藏此等废物,会亲自将其绑缚卫公面前听候发落。”
李大志想了想,道:“即便如此,吾等职责在身,亦要从旁跟随。”
刘德威颔首道:“正该如此。”
当即命人将刘延景五花大绑,自己则更换了一套衣裳,出门乘车在李大志等人护送之下赶赴春明门外大营,求见李靖。
马车内,看着捆缚着双手艰难前行的儿子,刘德威一颗心都在滴血,他明白现在已经不是如何保全这个儿子的事情了,而是如何将刘家从这场危机之中摘出来。
儿子不止这一个,但家业若是败了,那就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