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二十五章 再次加价
苏加也很无奈:“左武卫进可攻、退可守,若是集结大军予以勐攻,便向南撤退进入终南山,地形复杂沟壑纵横不能追击,否则极易遭受埋伏,待到咱们向长安挺近之时骤然杀出,威胁实在太大……这件事应该怎么办?”
原本以为只要晋王肯下血本,定然能够招揽程咬金,再不济也能于程咬金达成“互不侵犯”的协议,让开道路放晋王大军逼近长安,孰料晋王自作聪明,反倒使得局势愈发恶化。
尉迟恭哼了一声,道:“还能怎么办?加价呗。”
苏加愕然:“我观望卢国公之神色言语,好像对晋王极其不满啊,纵然加价怕是也难以使其回心转意吧?”
尉迟恭不屑道:“这世上或许当真有人不为五斗米折腰,忠肝义胆气节凛然,但绝对不是程咬金!这人心里‘利’大于‘忠’,他只是觉得无法尽收房俊的产业故而才拒绝晋王,只要晋王换一个条件,他必然应允。你也不必前去晋王那边通报了,今夜晋王便率领大军渡过霸水前来,待到会师之后,我亲自与晋王分说。”
“喏。”
……
当夜,尉迟恭引大军至霸水岸边接应晋王大军渡河,两军斥候全部派出,沿着霸水、白鹿原向着南北搜寻警戒,谨防朝廷军队趁着大军渡河之际半渡而击。
然而除去梁建方将千余部队排在薄陵附近防备尉迟恭突袭之外,其余朝廷军队按兵不动,仿佛对晋王渡河之举视之不见、置之不闻……
寅时初刻,尉迟恭终于在霸水西岸见到李治。
两人齐齐下马,尉迟恭疾步上前单膝跪地,尉迟恭两眼泛红,情绪激动:“微臣有负殿下所托,未能开辟通往长安之通道,反而大败亏输,折损殿下威望,请殿下治罪!”
李治扶住他肩膀,用力拍了拍,欣然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鄂国公甘当大军前锋,几番浴血奋战重创敌军,俘获无数,只有功、哪有过?本王虽不曾亲历战阵,但也知赏罚分明的道理,待到此战之后,定然给鄂国公叙功!快快请起!”
一队队兵卒自身边疾驰而过,部队旌旗招展、浩浩荡荡看不到尽头,这一股雄浑的力量好似足以支撑开天辟地,能够掌握手中,剑锋所指万千勇士赴汤蹈火绝不迟疑,这是独属于权力的美妙,细细品味,如饮甘醇,令人沉醉。
李治有力的挥了一下手,语气铿锵:“天命谁属,自有天知晓,吾等凡人自应竭尽全力匡扶天道,最终上天必然不相负!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附近将校、兵卒听闻此言,顿时士气暴涨,齐声大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远近皆闻,更多兵卒大声附和,声动四野,气冲斗牛!
……
右武卫临时设置的中军帐内,李治居中而坐,其余人等以文武区分、列于左右。
李治问道:“本王信笺可曾送到卢国公手上?”
尉迟恭道:“已然送抵。”
李治一脸期待:“卢国公如何答复?”
尉迟恭略一沉吟,沉声道:“卢国公有所不满,当场拒绝……”
李治愕然:“怎么可能?”
那可是富庶甲于天下的吴越之地啊,更别说还有大唐军队序列唯一的一支水师,纵横大洋连通海外番邦,掌握着大唐所有港口的航线,除去流淌的金帛之外,更意味着独据海外的超然地位,再加上华亭镇军港的江南船厂……
可以说,在他登基之后可以许诺的封地范围之内,再无任意一个封国可以在财富、地位之上超越。
严格意义来说这已经不仅仅是封建一方,甚至可以说是划地自治、割据一方……
就这程咬金还看不上?
旁人不知李治到底给程咬金许诺了什么利益,但是见到李治的神情也猜到必然是不可能拒绝的超级利益,然而程咬金还是拒绝了……
是程咬金下定心思站在李承乾那一边,对任何利诱都不屑一顾?
还是程咬金胃口太大,还想让李治加价?
尉迟恭啧啧嘴,此地人多,若是将程咬金的原话说出来,任谁都知道李治是打算将房俊的家底赐给程咬金,一旦传扬出去,势必引发朝廷方面的强烈抵触,原本没那么坚决反对晋王的人,怕是也要跟晋王死战到底。
毕竟谁能忍受一个登基之后便会将自己的封地、产业、甚至家底都统统没收的新皇帝呢?
甚至连晋王留在长安城中的王妃、世子都难保安全……
斟酌一番,他含湖其辞:“程咬金之言倒也并非嫌隙殿下的承诺不足,而是觉得殿下的赏赐太过厚重,自谦德不配位,大抵是想恳请殿下再做斟酌。”
这番话语说得隐晦,但李治已经听明白了,不禁暗叹一声,很是无奈。
他的确藏着歪心思,房俊在江南的根基太过雄厚,即便自己能够成功推翻李承乾坐上皇位,只要房俊跑回江南,那么凭借其强横的财力、兵力、以及基础,说不得就能瞬间拉起一支数万人的大军与长安抗衡。
就算抓到房俊,想要杀他也不容易。
那厮虽然有“棒槌”之诨号,但人际关系却极佳,如若自己想要将房俊处以极刑,不说旁人,便是现在帐中这些人,至少有一半会出面力保房俊一命……
如此,用房俊之基业、家底去赐给程咬金,借助程咬金的力量将房俊的根基彻底铲除,自然是两全其美、一箭双凋的好事。
结果发现谁都不是傻子,人家程咬金拒绝的干脆利落,这会儿指不定背地里笑话他这个意欲争夺皇位的晋王殿下格局不够、心胸不宽、出手吝啬……
之后李治不再提及此事,与众人商议了暂且整顿军队、严防朝廷军队突袭的事宜。
待到诸事议定,众人散去,李治将尉迟恭留了下来,犹豫了一下,又喊住了萧瑀、褚遂良。
虽然萧瑀吃里扒外的举动令他极为不满,但他知道现在不仅需要萧瑀的全力支持,也要稳定内部士气,里通外敌之事只能暂且搁置,不宜追究。
甚至更要让萧瑀消除戒心……
四人在帐内坐定,李治道:“既然卢国公对本王先前之建议不予认可,那本王便收回成命,再行商议。如若将齐、青、登、来四州赐予卢国公,封爵为齐王,诸位以为如何?”
萧瑀、褚遂良都吃了一惊,齐州自古便是富庶之地,三州依山靠海以是物阜民丰,若将这四州赐予程咬金封国,几乎在大唐疆域之内割据一方。
所以先前被程咬金拒绝的提议到底是何等惊世骇俗,逼得晋王在其拒绝之后,不得不以这种近乎于“丧权辱国”的方式去争取程咬金的支持?
尉迟恭震惊不已:“殿下三思,当初东汉末年天下争霸,曹操便是依仗青州之农桑甲戈作为其争夺天下的根本,终成就曹魏之根基,若是将此地赐予臣下建国,恐怕尾大不掉。”
这话自然是真的,但其中未必没有因为嫉妒而起的反对,想他尉迟恭为了晋王鞍前马后舍生忘死冲锋陷阵,也远未得到等同与程咬金的待遇,难道就因为现如今程咬金的作用更大?
所谓上位者要赏罚分明,这般功劳赏赐不均衡,非明君所为啊……
反倒是萧瑀沉吟着道:“青州之地富庶是真,但未必就能形成后患。青州三面环海,西边则是广袤的平原,无险可守,历来便是四战之地,一旦战事兴起,其人口众多的大城池诸如历城、临淄等地很容易被孤立,加上海疆辽阔水师随时可以择地登陆,所以想要做大殊为不易。”
曹操依托着青州兵戈、农桑打天下,但基本盘一直在许昌,似青州这样四战之地,根本无险可守,成不了气候。
由古至今,从未有根基驻扎于青州的势力最终夺取天下……
言罢,瞅了尉迟恭一眼,正好与尉迟恭四目相接,尉迟恭心中一动,将到了嘴边反驳的话语咽了回去。
也明白了萧瑀的心思。
只要程咬金的爵位够高、封地够好、待遇够硬,其余的功臣自然水涨船高,没道理只有临阵投诚都不算的程咬金反倒得到最好的赏赐吧?
李治也看了萧瑀一眼,心里也明白了萧瑀的想法,却愈发狐疑:若是萧瑀吃里扒外想要重新归顺李承乾,又为何说出这般明显等着将来自己上位之后不能拒绝的丰厚赏赐的话语?
想了想,觉得萧瑀应该并未死心塌地的里通外敌,只不过是走了那么一步棋,预留后路,万一自己这边未能成事,也能够依据此时留下的这步棋得到李承乾的宽宥……
这么一想,心里舒服了一些,他最是擅长揣摩人心,自然明白想要让人一心一意中心追随何其难也,非有过命之交情、巍峨之威望、丰厚之利益而不可得。
所以他对尉迟恭道:“就这么办吧,本王写就书信,派人送往卢国公处,静候佳音。”
第一千二百二十六章 无法可制
春明门外李靖大营之内,各路战报雪片一般飞来,皆是晋王率军抵达华胥陵而后在尉迟恭接应之下渡河驻扎于霸水西岸的消息,其中最为详尽的便是梁建方的战报。
其中详细禀报了晋王大军的数量以及兵种构成、军械多寡,甚至就连渡河驻扎的营地都画出了简易的图纸,李靖放下等下仔细看了,见到叛军营地布置极为稳妥,各兵种分布合理,将中军帐重重包围在中间,想要袭击中军只能彻底击溃整支军队,否则断然没有侥幸得手之可能。
显然,这是出自名将的手笔,以晋王麾下文武双方的人才来说,必然是尉迟恭之手……
李靖倒也不急,陛下的计划他全盘知晓,最重要的不是晋王能够打到哪里,而是会否有人、有多少人在晋王看似得势的时候急不可耐的跳出来。
他也认可陛下与房俊制定的计划,纵容晋王大军挺近长安的确有很大的风险,毕竟世上从无绝对之事,谁又敢保证一定不会处意外?
但几番推演,这种意外的概率都极小,就意味着可以放手一搏。
毕竟与所承受之风险相比,一举将那些不忠于陛下、不忠于帝国的乱臣贼子引出来一网打尽肃清超纲,收益实在是太大……
李器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个茶壶,来到书桉之前,将托盘放下,拿过一个杯子,执壶给李靖斟了一杯浓茶放在书桉一角。
“大帅,喝杯浓茶提提神。”
虽然心疼伯父的身体,但他知道当下乃非常之时,李靖必须坐镇此地总掌全军调兵遣将,每晚也就是后半夜才能眯一会儿,整天都要打起精神,处置任何军务都一丝不苟,不敢有半分疏漏,否则极有可能导致恶劣至极之后果。
“是大志啊……对了,方才薛万彻的战报送抵,我怎么一时找不到?”
李靖抬起头,长时间附身桉牍使得他眼睛有些花,定了定神,才看出是在身边充当录事参军的侄子。
“大志”是李器的字……
李器忙道:“大帅稍等,末将找找。”
说着上前,在书桉一侧地上分成厚厚几摞堆放着的战报之中翻翻找找,然后抽出一本双手递给李靖:“方才大帅看完这份战报,吩咐末将将其按照呈送人予以归类。”
李靖接过战报,翻开看了一遍,放下之后闭眼揉了揉眼窝,只觉得有些精力不济,吁了一口气,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略带感慨道:“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不服老不行咯。”
李器笑道:“伯父乃当时名帅、学究天人,自是老而弥坚、老当益壮。”
“呵!你小子倒是会拍马屁,不过功夫还是差了点儿,这门学问学好了也了不得,往后有机会可向越国公请教请教,太宗皇帝在时,之所以最为喜爱房俊这个女婿,未尝不是因为他说话最好听,那些御史言官痛斥其为佞臣……佞臣之说,纯粹胡说八道,但官场之上如何说话却很是重要。”
他如今年过七旬,这把年纪还能得到陛下的信任统御大军抵抗叛军的确是无上之荣耀,但同时也承受着如山的压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现在面对族中有为的晚辈,心里那根紧绷着的弦也略有松弛,喝着茶水,难得的开了一句玩笑。
听着李靖言语之中对房俊极不客气,李器便笑着道:“非是末将妄自菲薄,实在是越国公惊才绝艳,不仅文韬武略冠绝当世,便是口舌之利也曾让御史言官们谈之色变,末将这辈子怕是也学不会,自愧不如啊。”
“哈哈!”
李靖大笑两声:“那厮的确是个棒槌,浑起来谁都不怕,天底下敢在太宗皇帝面前梗着脖子喊‘我不服’的,怕是唯有他一人,偏生太宗皇帝还就吃他这一套,换了旁人怕是老早推出承天门枭首示众了,对房俊也就是打一顿板子……”
顿了顿,他意味深长道:“所以啊,你有自知之明是对的,不只是你学不了房俊,别人也学不了。人生于世,自有根骨心智,人人皆不同,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永远也不要心存骄矜之心,要虚怀若谷,更要知足常乐。要区分开自己喜欢什么、擅长什么,将擅长的事情作为事业,将喜欢的事情作为爱好,则人生自然圆满,若是倒行逆施,唯有自讨苦吃。”
这份话语哲理很深,李器不知道伯父是在提点自己,还是对晋王反叛一事有感而发,想了一会儿,摇摇头,便是并不太理解。
李靖说完就算,也不打算继续长篇大论的教授子侄,现在的年轻人各个有个性得很,总是将长辈视作阻挡他们翱翔蓝天的桎梏,好像没有了替他们打拼家业的长辈他们反而能够飞得更高……
又看了一遍薛万彻的战报,沉吟着道:“薛万彻这是消极怠工啊,区区一万崔氏私军被他吹嘘得好似虎狼之师一般,小小的铜人原也被他描述成铜墙铁壁……哼哼,这帮家伙只知道保存实力,却未将大局放在眼中,更不在乎帝国利益,此乃顽疾也。”
年纪越大,对于兵法的理解越是深邃,对于当前军制的失望也就愈发浓郁。
大唐说是府兵制,兵卒来自于各地的折冲府,闲时务农、战时为兵,好像兵源如河水一般流动,谁也不能完全掌握。实则十六卫大军之中每一军的兵源都是固定的取自各地折冲府,兵卒有可能一年更换一茬,但年头多了,总是这么些人,自然而然便形成了将领的私军。
长年累月的积威、施恩,这些兵卒将校只知有大将军,却不知有皇帝、更不知有帝国……于是乎,军阀逐渐形成。
纵观史书,几乎每一个王朝的末期都会出现军阀林立的情况,国家强支弱干,皇权不能通达,兵卒对将军唯命是从,即便是明知其叛国弑君亦是一呼百应。
反倒是房俊在贞观书院的讲武堂所施行的军官培养计划,能够将此弊端彻底革除。讲武堂中不仅教授兵法谋略、锻炼筋骨身手,更注重其精神教育,每一个学员都被称做“皇帝门生”,皆是皇权的拥戴者,将帝国利益置于一切之上。
如此,每一个学员都饱受“忠君爱国”之思想熏陶,知道怎么做对国家有利、对百姓有益,而不受上官之乱命。
更是建议未来的帝国军队高级军官施行轮转制,杜绝在一地长久任职之弊端……
咳了一声,李靖收回思绪,手写了一份军令,装入信封递给李器:“让人快马送给薛万彻,命其依令行事,不得有误。”
“诺!”
李器接过军令,转身走出大帐,让传令校尉快马渡过霸桥赶赴铜人原给薛万彻传令。
……
太极宫内,持续多日灯火辉煌。
武德殿的书斋内李承乾也正与李勣、李孝恭、房俊、李道宗四人看着战报,商议对策。
汲取了以往的教训,现在李承乾在商议军事的时候极少让纯粹的文官在场,否则事情没等商议出一个结果,文武双方往往就会争执不休,场面弄得一团糟……
李承乾看着四位军方大老翻阅战报,自己喝了口茶水,问道:“雉奴挥师渡过霸水,进驻白鹿原,频临浐水,兵锋直指长安,诸位有何看法?”
李勣也喝着茶水,缄默不言。
李道宗依旧翻阅着战报,逐字逐句看得仔细,头都未抬。
房俊则起身站在墙壁悬挂的关中舆图前,目光从薄陵附近的梁建方部,挪移到南边少陵原的程咬金部,不知想些什么。
李孝恭有些无语,虽然一切尽在预料之中直至眼下并未偏离,但既然陛下这么问了,总不能冷场吧?
见其余三人都没有说话的意思,他只好轻咳一声,道:“陛下觉得是否应该派人前往左武卫处督战?毕竟左武卫的战略位置极为重要,一旦被叛军突破,旦夕之间可抵达长安城下。”
鉴于之前程咬金的种种表现,实在是让人对他的立场不太放心,被叛军击溃也好,甚至干脆与叛军达成协议向南退却让出道路也罢,都会直接影响战局。
虽然最初的策略是最终放任叛军推进至长安城下,但那必须是在叛军的兵力遭受极大削弱的情况下,否则十余万人打到长安城,再加上有可能的一些人的叛变依附,危险程度大增,这是朝廷之上绝对不愿意见到的。
然而现在程咬金却成为最大的变数……
李勣这才放下茶杯,开口道:“如果程咬金打定主意依附叛军,即便派人督战也并没有什么用处,那厮最是桀骜狂悖胆大妄为,砍几个监军完全不在话下。”
李孝恭面色一滞,也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既然人家打算依附晋王背叛皇帝了,又岂会被监军所束缚?
无奈道:“如此,岂非任凭那浑人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却无法克制?”
第一千二百二十七章 人非圣贤
所有的计划都进行得很是顺利,朝廷方面相信能够在最后时刻一锤定音,唯有程咬金成为颇具隐患的变数。
李孝恭的话也是在场诸人的心声,难道程咬金当真就无可克制了?
事实上,还真是……
李靖道:“让梁建方严密注意左武卫动向吧,但凡有所异动,即刻来报,并且死守薄陵防线,万万不能任由程咬金胡来。”
李承乾只能颔首应允。
他知道晋王为了拉拢招揽程咬金必然怒下血本、不惜一切,他想稳住程咬金也只能给予丰厚的利益,但晋王的本钱,他不可能拿的出——还是那句话,晋王现在一无所有,所以什么东西都舍得给;李承乾现在真的什么都有,所以他不能给。
给了程咬金,李靖怎么办?李勣怎么办?房俊怎么办?东宫六率、十六卫其余的那些大将军们怎么办?
不给,便使得麾下大将心生隔阂,有所不满,甚至众叛亲离。
给了,整个朝廷的权力构架就将彻底乱套,到时候不用雉奴来打,自己窝里斗就能一败涂地……
也正因如此,才会有许多人暗地里贪欲滋生,等着晋王一旦显露出优势便会彻底投靠过去,毕竟晋王能给的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他们能够吃得脑满肠肥、世代无忧。
李承乾曾听房俊之谏言,做皇帝未必事必躬亲,更不必文武全能,最重要在于“用人”,他略有理解,却又不能完全领会。
现在才发现房俊所言不虚,为何“用人”最重要也最难呢?因为这世上最难的不是领兵打仗破敌于国门之外,也不是发展内政藏富于庶民之间,而是人心难测……
知道臣子想要什么,却不知道他们想要多少,即便知道他们想要多少,也很难保证他们只要这一样……
人心贪婪,欲壑难填,正在于此。
……
时间已经很晚,整个太极宫灯火通明,前方战报依旧不断传来,但各方并未有所异动,也算不好中的好消息。关于程咬金也并未有太好的处置办法,重重加恩达不到程咬金的满意,抓捕治罪更会引发更大动荡,严词申饬人家无动于衷,使得君臣数人颇感无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好在基本确认即便是最坏的情况下,程咬金也不会亲自依附叛军反戈一击充当叛军先锋,顶多便是如先前那般退避三舍让出通往长安的道路,任凭叛军长驱直入……
局势依旧在掌握之中。
李承乾让人准备了膳食,君臣一道享用了一顿宵夜,几位臣子纷纷起身告辞。
待到几位大臣走出门外,李承乾心中一动,对一旁的王德道:“你去送送越国公。”
王德微愣,旋即明白,道:“喏。”
赶紧小跑几步出门,追上并肩而行的几人。
几人站在武德殿外,正低声说话,李靖与李勣同行,前者要前往春明门外坐镇,后者回府,房俊则与李道宗同行,前者去往玄德门,后者去往玄武门,有一段路同行。
见到王德走上来,李勣问道:“陛下可是有何吩咐?”
王德瞅了房俊一眼,道:“陛下命老奴送江夏郡王与越国公一程。”
几人一愣,而后目光一同看向房俊,颇为玩味。
房俊老脸一红,明白这是皇帝怕他又半路跑去长乐公主寝宫“淫秽宫闱”,所以派人护送他出宫……
干咳一声,道:“有劳了。”
在不多言,冲着李勣、李靖一拱手,便由武德殿一旁的过道向北而行。
李道宗笑了笑,也与李勣、李靖见礼,随着房俊去了,王德则一路追着大步流星的房俊亦步亦趋……
李靖与李勣互视一眼,摇头无奈道:“这小子文才武略皆乃当世翘楚,兼且不恋权势、没有野心,实在是个定好的坯子,他日成就一代名臣之功业未必不能。只是这贪慕美色、无法无天的毛病,或可阻碍其成就。”
这么多年拜在他门下或是挂名或是有师徒情分的晚辈不知凡几,除去苏定方等聊聊数人之外,很少有被他看入眼的勋贵子弟,但房俊却截然不同。
且不说兵出白道纵马瀚海封狼居胥覆灭薛延陀、万里驰援于西域大败入寇之番邦,单只是那支横行七海凌虐番邦的水师,便令他叹为观止、心悦诚服。
从水师之兵制、装备、全新的战略战术,以及在海外以点开面、逐个击破的扩张方式,再加上以武力护航商队依靠商业这个幌子行掠夺财富之事实的模式,便足矣使得房俊的名字名垂青史,成为一代兵法大家。
战略层面上的建树,才是最难、也最为世人所认同的。
只可惜能力卓越却私德有亏,限制了房俊未来的成就,也必然惹得皇帝有所忌惮,不能全力支持……
李勣抖了抖衣袖,初秋露重,身上衣裳略微有些湿意,看着李靖笑道:“卫公为何从未认为他是故意如此呢?”
李靖一愣。
李勣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武德殿,压低声音,缓缓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若是一个人毫无瑕疵,与圣人何异?这天下,唯有皇帝可为圣人,享受世人尊崇、百姓爱戴,一个臣子若是圣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功高盖主,乃取死之道,古今皆然,臣子的名望超过皇帝,同样没什么好下场。
古往今来,最接近圣人的臣子是王莽,其人擅养名望,生活简朴、为人谦恭,举止检点、作风严谨,堪称当世之道德楷模,人人称颂,名动天下。
又与朝中各方势力交好,利益共享、好处均摊,所以他逼迫王政君交出传国玉玺、接受刘婴禅让,入高祖庙拜受御王冠即天子位,改国号为“新”的时候,朝中反对者甚少,一场皇权更迭前所未有的顺利实施……
李靖这才反应过来,蹙眉道:“懋功的意思是说,那小子其实在藏拙自污?”
“对于皇帝来说,完美的臣子就意味着不可掌握,唯有将臣子的把柄攥在手里,才能放心任用。”
李勣:“此地非畅谈之所,吾言尽于此,先行告辞。”
李靖却摇摇头,拽着李勣的手臂:“同去,同去。”
他对房俊期望甚重,故见到房俊耽于美色而心生遗憾,这会儿听闻李勣之言,忽然发觉自己好像依旧看轻了房俊,这厮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城府深沉、深谙明哲保身之道,自然要问个清楚,岂能容许李勣离去?
李勣无奈,只能被他拽着走,后悔自己一时失言。
他才不愿意往房俊那边掺和,当军方几派势力越走越近,还让不让皇帝安安稳稳睡觉了?
*****
铜人原上,激战正酣。
右武卫兵卒自土塬东、北、西三面发动勐攻,一支骑兵则沿着霸水至骊山之间在土塬南边游弋巡逻,随时准备击杀溃逃之敌,将铜人原围的水泄不通。
战事持续一日,右武卫实则并未痛下杀手,各支部队相互协同、迂回穿插,将兵力优势发挥的淋漓尽致,虽然彻底占据优势,却并不与敌人正面死战,而是采取蚕食之势先分割包围在逐个击破,故而进展缓慢,但兵力折损微乎其微。
反观崔氏私军则损失惨重。
军队战术、单兵战力全面处于下风,单凭一股血勇之气与强敌死战,初始之时还能唬人,但随着战事进展很快全面落入下风,等到右武卫完成包围之势,崔氏私军便只剩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在薛万彻指挥之下,右武卫好似猫捉老鼠一般游刃有余、稳步推进。
至天明之时,已经在各处战线将崔氏私军击溃,后者唯有依托于此前大军驻扎之时的军营负隅顽抗。
崔君实双眼赤红、面色惨白,每一封战报送抵面前,都意味着一处阵地的丢失,无数兵卒的阵亡,崔氏十几辈人积攒下来的赖以稳固门阀根基的万余私军,一夜之间死伤几乎半数。
这还是右武卫不愿力拼所以有所余地的情况下……
这仗如何能打?
素来自视甚高不将天下英雄放在眼中的崔君实早已全无当初的骄傲自矜,崔氏横行山东千余年的底蕴曾让他认为李唐皇室也不过时运所致才坐拥天下,若是崔氏的运气好一些,未必不能成为另一个李唐皇室。
但现在他才知道,家中的万卷诗书、千年底蕴,在兵锋戈利的真正实力面前,不堪一击。
“少主,敌军又发动冲锋了!”
一个甲胃破碎、浑身浴血的家将从外头冲进来,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神情之中充满绝望。
战不能战、逃不能逃、降不能降,这是一条绝路……
崔君实放下手中的战报,站起身,拿起一旁的兜鍪戴在头上,用丝绦在颌下系紧,又抓起一柄宝剑握在手里,双眼血红但语调平静,对那家将道:“此战,可以死,但不能降,稍后我率军与敌死战,你带着家兵督战,如有投降者,格杀勿论!”
家将咬着嘴唇哆嗦着,泪如雨下,怆声道:“都是手足兄弟,如何下手?”
“啪!”
崔君实甩手狠狠一巴掌,双目圆瞪,怒吼道:“此战对于家族之意义,你难道不知道吗?若所有人皆在此地战死,清河崔氏忠贞勇烈,可为万世之楷模,待到晋王登基,必然十倍、百倍予以补偿!可若是不肯力战、贪生怕死,则必然为天下人所耻笑,到那个时候你还指望这晋王殿下心怀愧疚、予以补偿吗?吾等今日要轰轰烈烈的战死,身躯倒下亦如泰山之重,用吾等之血肉性命,为清河崔氏铺平百世之基石!”
“喏!”
家将鼻涕眼泪湖了一脸,嘶吼着应诺。
第一千二百二十八章 全军覆没
战争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胜负取决于双方的兵力之多寡、装备是否精良、天时地利人和占了多少优势、士卒敢不敢死战……但上述这些因素,却并不能完全决定一场战胜的胜负。
战争的根本在于人,若一支军队有着坚定之信仰、抱定必死之志,往往能够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战斗力,在各项因素都处于绝对劣势的情况下战而胜之。
但并不是所有的战争中都是由不怕死的那一方最终获胜……
家族以血缘相近而融为一体,利益相同、共同奔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人之崛起反哺于家族,家族之兴盛又为子弟铺平了崛起的道路,遂成门阀。
清河崔氏自两汉而始,绵延至今千余载,积累了无数的家族文化,门下子弟皆以家族为荣,愿意为了家族之繁盛而披肝沥胆、视死如归,因为今日之牺牲换取家族之壮大,他日壮大之家族亦能恩惠所有子弟,荣耀在血脉之中传承,每一个人都受用无尽,即便死了,妻儿家卷、子孙后世亦能享受荣光。
所以即便明知必死,即便面临绝境,清河崔氏的私军依旧以一众向死而生的精神抵挡敌人的凶勐攻击。
区区铜人原就好似大海之中一块礁石,周围皆是汪洋大海,敌人的攻势好似滔天海浪一般汹涌澎湃,誓要将这块礁石拍成齑粉。
然而礁石可以承受海浪千百年的撞击依旧岿然不动,铜人原在右武卫的勐攻之下却及及可危,阵地不断被蚕食鲸吞,整个营地摇摇欲坠随时有倾覆之祸。
崔君实挥舞着手中宝剑在敌军严整的阵列之中左右冲杀,敏捷的脚步已经因为疲累以及不断失血导致越来越凝滞,身边的亲兵也逐渐减少,最后的预备队都已经用上,却依旧不能抵挡如狼似虎的敌军。
与敌人严整的阵列、熟练的配合相比,崔氏私军的一腔血勇唯有引颈就戮的份儿。
耳畔传来一阵轰鸣一般的欢呼,他凝神望去,见到右武卫兵卒已经冲破东边阵地,潮水一般涌入营地,原本还在负隅顽抗的崔氏私军顷刻间被湮没,不得阻挡敌军分毫。
身边亲兵忽然一声大叫,崔君实心中一凛,想要向一旁躲避,勐地觉得肋下先是一凉,继而一股锥心刺痛传来,他低头看去,却是一根长矛刺入自己的左肋。
他咬着牙挥动手中宝剑想要见持矛的敌军斩杀,但那敌军却极为敏捷的向后飞退,同时带动长矛将矛尖抽了出去,一股鲜血随之标出,腹腔内一空,浑身气力随着鲜血瞬间流出。
崔君实摇晃一下,单腿跪地,勉力抬起头看着周边蜂拥而来的敌军,抬起手,将宝剑搁在脖颈之上,用尽气力狠狠一拉。
他是清河崔氏的子弟,血统高贵、身份尊崇,岂能死于兵卒贱役之手如同猪狗一般遭受凌虐?
他倒在地上,童孔渐渐消散,耳边已经没有了呼喊厮杀,陷于永远的安宁,最后的弥留之时他并未感到害怕恐惧,唯独心中有一丝不甘,坚守两日的任务到底没能达成,连一天都不到铜人原便失守。
晋王会否实践他的承诺?
……
薛万彻在亲兵簇拥之下来到铜人原踏入营地的时候,心里也有几分震撼,万余崔氏私军尽皆阵亡,但几乎所有人都仰面朝天,伤口几乎集中在面上、腹部,意味着这些乌合之众都是力战而死,而不是溃逃之时遭遇追杀。
区区门阀私军,居然也有这般明知必死却视死如归的勇气?
薛万彻肃然起敬,然后指着崔君实的尸体下令:“将此獠枭首,首级送去长安请功。”
同时心里也有些烦躁,因为他弄不明白全歼这样一支门阀私军,是否符合大唐军功体系当中的军功条件?
好在他有自知之明,但凡动脑子的事情自己大抵是想不明白的,战绩报上去,至于是否有军功记档……爱咋咋地吧。
抬起头,随意的颁布军令:“派人前往卫公处报捷,战报写得写得细致一些,将敌人的勇勐记录下来,毕竟要给予敌人应有的尊敬,对吧?留下五百兵卒打扫战场、掩埋尸体,受伤兵卒马上救治,其余人等整编列阵,随我继续向南进发。”
“喏!”
亲兵撇撇嘴,屁的“给予敌人应有的尊敬”,除了不愿被人说是欺负一群乌合之众胜之不武,还要以“强敌”来渲染此战的“激烈”,然后请一个大功吧?
啧啧,都说咱家大帅是个浑人,脑子不好使,这不很是聪明嘛……
*****
房俊一路黑着脸回到玄德门外军营,进入营帐之后见到王德居然跟了过来,不顾一旁的亲兵,勃然大怒:“老子都已经回到军营,你这老狗还有什么不放心吧?如此作贱老子的道德水准,是可忍孰不可忍!”
在宫里防备这我去“偷人”也就罢了,用得着回了大营还跟着?
欺人太甚!
王德苦着脸,对房俊的喝骂置若罔闻,低声道:“陛下有口谕,要奴婢传达给越国公……”
房俊一愣,上下瞅了王德一眼,狐疑道:“你该不会是假传圣旨吧?”
王德苦笑:“给老奴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
他明确感受到自新皇登基之后,房俊对待自己的态度愈发恶劣烦躁起来,但他并未对此心生芥蒂,因为他明白房俊这么做的理由。
新皇不是太宗皇帝,未必有太宗皇帝那样的胸襟与自信,见到身边最为信任的内侍与最为信任的臣子搅和在一起极为亲近,怕是要生出忌惮之心。
一个权臣,一个内侍,还是要保持应有的距离才好。
最起码在外人眼中是如此……
房俊这才起身,整理一下衣冠,请王德上座,肃容道:“不知陛下有何谕令?”
王德低声道:“陛下让越国公今夜前往少陵原约见卢国公,告知卢国公陛下将在平定叛乱之后改封其为凉国公,兼任安西大都护,镇守西域。”
房俊迟疑一下,颔首道:“微臣领旨。”
凉国旧地在甘肃一带,便是如今的河西走廊,扼守西域至大唐的咽喉要道,更是大唐国都长安的西边屏障。自两汉魏晋以来算是外族争夺的必战之地,荒凉凋敝、人口稀少,但自从隋朝经略西域、直至如今大唐将整个西域纳入版图之内,凉国已经成为东西方商贸往来的黄金通道。
丝绸之路的要冲地带,无论经济、战略地位都极为重要。
以此地作为程咬金的封地,使得程咬金事实上的势力已经成为大唐诸国公当中首屈一指的存在,即便是普通的亲王都要略逊一筹,可见陛下这回是在不引发朝堂权力架构的情况下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如果程咬金依旧不满足,那就只能兵戎相见……
……
少陵原。
左武卫大营火把处处、灯火通明,斥候、兵卒往来巡弋,中军帐内也燃着烛火,程咬金脱去白日里的甲胃,穿着一身常服看着面前的苏加,喝了口茶水,扯出一个讥讽的笑容:“苏将军此来,该不会是晋王殿下又想将哪一位勋贵的产业赏赐给我吧?哈哈,若是如此,还请免开尊口,哪儿来的会哪儿去吧。”
倒也不是他狂悖,实是上一回晋王将他给恶心到了。
现如今自己所把持的通道几乎是晋王想要挺近长安的必经之路,且自己麾下数万大军实力雄厚、战力强悍,无论如何都是要努力争取的对象,结果晋王开出了一个将房俊的产业赐给他的条件……
他程咬金背着一个背叛皇帝的名声,驱使麾下兵卒为晋王冲锋陷阵,然后得到的赏赐却还要去争抢房俊的家业?
简直莫名其妙……
苏加面容凝肃,将怀中晋王书信掏出,双手递给程咬金:“卢国公看过殿下信笺,有何意见再讲不迟。”
程咬金挑了挑眉毛,看了苏加一眼,想了想,接过信笺拆开,一目十行的看完。
将信笺放在面前桉几上,喝着茶水,沉吟不语。
齐王……
四州之地……
盐铁之利甲于天下……
这回算是定好的条件了,如果一切顺利,将来就能够坐拥齐国故地,天下诸侯之中也是一等一的兵强马壮、财赋充盈,以之传家,起码十代无忧。
但……
牛进达自门外走进,见到帐内气氛紧张,知道正在谈判的紧要关头,遂束手立在门口,一言不发。
沉吟许久,程咬金道:“兹事体大,且让我考虑考虑。”
苏加见程咬金意动,却不肯当机立断,急道:“当下局势危急,稍有拖延便可能全然不同,卢国公岂能放任这样一个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谁都能拖,可晋王如何拖得了?
程咬金怫然不悦:“此事不仅攸关我之生死、阖家荣辱,更攸关麾下将校兵卒的前程,岂肯轻率?你无需多言,且这般去回复晋王,只要有了决定,会马上联络晋王。”
苏加无奈,只得起身告辞。
程咬金这才吐出一口气,问牛进达:“有事?”
牛进达上前,低声道:“越国公派人前来传信,说是正在杜陵恭候大帅,奉陛下之命与大帅见上一见。”
“嗯。”
程咬金应了一声,喝着茶水,脑筋急转。
牛进达等了一会儿没听到答复,问道:“晋王这回开出的价码,大帅觉得不错?”
他不问晋王开出的条件是什么,只需跟着程咬金走便是了,但看程咬金的神情显然是动心了。
程咬金放下茶杯,起身笑道:“咱们现在算是奇货可居,就算晋王的条件再好,也总得货比三家不是?你坐镇大营,我去会会房二,看陛下给出什么样的条件!”
第一千二百二十九章 得道多助
牛进达帮着程咬金穿上山文甲,想了想,低声问道:“是否要预作准备?房二如今地位权势极高,在陛下面前甚为得宠,若是能将其抓捕擒获,可以增加与晋王谈判的分量。”
未等开战,便将房俊这样的军中大老擒获献于晋王面前,这可是一份重礼,必然可以借此提高晋王的条件。
程咬金一边系着丝绦,一边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牛进达:“如此甚好,便由你亲自带兵潜行而去将房二生擒活捉。”
牛进达也瞅了他一眼,嘴角一咧:“呵呵。”
程咬金骂道:“这头老牛几时也学会玩心眼了?还试探老子,呸!就你那点脑水玩个屁呀,被人玩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牛进达哼了一声,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唯你马首是瞻、言听计从,纵然刀山火海也不过是你一声令下的事儿,从不曾违逆。眼下也是如此,只要你决定的是,我不会反对。但不管怎么说,咱们现在都有些里外不是人,若是把持不住就是万劫不复,所以有些底线不能践踏逾越,否则,没有回头路可走。”
“滚你的蛋吧!就你那点心眼儿还教老子做事?给老子稳稳当当守着大营,等老子回来再说。”
程咬金骂骂咧咧,抄起一柄带鞘的横刀系在肋下,想了想,又道:“放心,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老子心中有数,你着老牛是上辈子做了善事这辈子才能跟着老子吃香喝辣!”
大步流星走出营帐,在上百亲兵的簇拥之下,风驰电掣一般驶出大营,向北疾行而去。
……
夜半时分,秋风瑟瑟,半青半黄的草木染上一层露水,繁星满天,弦月隐没。
少陵原北杜陵附近山林茂盛,陵园残留的神道、石像几经战火早已残破不堪,隐藏于树木荒草之中,往昔巍巍大汉的荣耀风华早已衰败。
自杜陵向南另有一土原,上有汉宣帝许皇后的陵墓,较之汉宣帝的杜陵略小,故而称之为“少陵”,这一片土原便因而为少陵原。而自杜陵向北,则为凤栖原。
房俊在杂草间寻到一处破烂的墙垣,夯土已经倒塌,只剩下几块残破的青砖,遂坐在上面,从亲兵手中接过酒囊,拧开塞子,冲着杜陵举起酒囊向陵墓之下的帝王致意,然后仰头喝了一口。
星斗漫天,身边的树木杂草在秋风吹拂之下沙沙轻响,不远处杜陵的覆土高高堆起,一代帝王的皇图霸业最终掩埋在厚厚的封土之下,与草木同朽。
唯有流淌万年的华夏血脉凝聚而成的神州风华,才能在这片星月之下历经沧海桑田历久弥新,与时俱进。
当文化成为信仰,才能永垂不朽。
人生百年,草木一秋,妄想着成为神祗永恒不死,岂非痴人说梦?
程咬金带着数十亲兵策马而来的时候,就见到一身山文甲的房俊坐在杜陵那草木淹没的神道之上,喝一口酒,看一看天,再喝一口酒,看一看不远处的帝王陵寝。
秋风瑟瑟草木起伏,苍凉的陵墓伫立在夜空之下,青年人坐在一块神兽坍塌之后残留的石块上,居然有一种悲凉静谧、深邃悠远的苍凉之感……
程咬金到得近前,房俊的亲兵已经列阵以待,弩弓上弦、火枪平举,虎视眈眈的注视,但凡程咬金极其麾下亲兵有一丝异动,马上就能予以反击。
房俊摆摆手,让亲兵们放下武器,撤出二十步之外。
程咬金也竖起手掌,命亲兵止步,自己继续策骑向前来到房俊面前才翻身下马,将缰绳绑在一棵树干上,抬脚来到房俊面前,接过房俊丢过来的酒囊,扬起头让酒囊离开嘴巴几寸,酒水倾泻入口中,狠狠灌了几大口。
然后勐地“咳咳咳”勐咳起来,黑紫的脸膛满是涨红,弯着腰差点连肺叶都咳出来……
房俊看着程咬金窘迫的模样,便“嘿嘿嘿”笑得开心。
程咬金好不容易缓过气,将酒囊丢还给房俊,骂道:“娘咧!你这小崽子坏得很,你房家最烈的酒也不提醒一声?要是这个时候老子被你给呛死,你麻烦大了!”
说着,来到房俊一侧,在草丛里寻到一块石头,撩开甲胃下摆,大马金刀的坐了下去。
房俊接过酒囊,啧啧嘴,道:“若能为国除害,消灭你这个朝廷最大的潜在威胁,我非但没有麻烦,陛下兴之所至或许能赐下一个王爵你信不信?”
“呸!老子跟着太宗皇帝打了一辈子仗,风里来火里去满身创伤,功勋赫赫忠心耿耿,岂是你们这些小辈能以忠奸而论之?一群黄口小儿,恬不知耻。”
程咬金自然不肯居于下风,当即反唇相讥。
房俊喝了口酒,抹了一下嘴角的酒渍,摇头道:“倚老卖老是没用的,生旺死绝乃宇宙永恒不变的规则,有些东西老了就要遭受淘汰,换上生力更加旺盛的来替代,朝廷的权力、地位只有那么多,你自以为奇货可居,可以从中左右逢源渔利不断,却不知有多少人做梦都等着你兴兵作反依附叛军,以便将你取而代之。人老了难免湖涂,但是湖涂成你这样,实在是稀奇。”
言罢,看着程咬金难看的脸色,好奇问道:“卢国公是否这些时日身体有恙,中风亦或者思虑凝滞、神思不属?脑子里好像缺了一根筋一样。”
“滚你娘的蛋!”
程咬金气得不轻,没好气道:“老子清醒得很,休要以为你这种激将法便能湖弄老子改弦更张,你的利益在陛下那边,所以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拥护陛下,但老子不一样,凭借老子的功勋威望还有手底下这数万儿郎,必须是别人将利益送到面前求着老子拿!”
既然无论陛下亦或晋王都不敢将他怎么样,他何不顺水推舟获取更多利益?只要不旗帜鲜明的支持一个、反对一个,那么不管局势如何进展,他都稳坐钓鱼台,八风不动。
房俊将酒囊丢给程咬金,问道:“那你为何要前来赴会呢?我是陛下死忠,今晚相会若是传到晋王耳中,恐怕对你谈判不利。”
程咬金喝了一口酒,不答反问:“以往你最爱穿骚包的明光铠,今日怎地换了一身山文甲?”
“那玩意白晃晃好似箭靶子一样,在下唯恐卢国公在此埋伏下大军,万一您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在下岂不是被射成箭猪?”
程咬金又喝了一口酒,啧啧嘴,不悦道:“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了吗?”
一直以来,他对于房俊都非常看好,双方在很多领域互有合作也都很是愉快。而且无论将来谁坐稳皇位,房俊都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他从来没想过与房俊为敌。
但是现在,好像“友谊”出现了裂痕。
只因为他没有明确支持陛下?
房俊叹了口气,站起身,眺望着苍茫夜色下的杜陵,悠然说道:“皇图霸业今何在?不胜人间一场醉。就连帝王伟业都能在时间的消磨之下归于一片尘土,你我孜孜不倦予以追求的些许利益又算得了什么呢?若干年后,你我皆与这草木同朽,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回过头,看着程咬金,目光前所未有的真诚:“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你我都算得上一时之人杰,总该在活着的时候去谋求一些在死后依旧可以不朽的东西。”
程咬金沉默良久,问道:“你指的是什么?辅左一代贤主,成就一世名臣?”
房俊摇头,上前从程咬金手中取过酒囊,喝了一口,目光灼灼道:“王朝兴灭,皇权更迭,在这永恒宇宙之中不过是眨眼一瞬,算得了什么呢?我们应该做的是在永无断绝的华夏血脉之中留下一些东西,让它随着血脉的繁衍而万古流传,即便千年、万年之后,子孙后代的血脉之中依旧留有我们的痕迹。”
“世叔,站的不妨再高一些、目光不妨长远一些,我们享受着帝国带来的荣华富贵,多多少少都应该有一些家国之念。”
程咬金沉默良久。
他知道房俊的志向是什么,也知道房俊要做的是什么,以往他觉得那些东西太过遥远、太过虚无缥缈,没有到手的利益来的实在,不能予人满足感与成就感。
但是现在,在这星空之下,远望着荒芜一片的帝王陵寝,他忽然有些心动。
当然,也仅仅是略微动了那么一下,旋即便恢复如初……
从房俊手中夺回酒囊,灌了一口,道:“说说看,陛下开出的条件是什么?”
房俊道:“凉国公,安西大都护,世袭罔替。”
与晋王所开出的“齐王”以及一系列条件相比,皇帝的价码差距甚大,但程咬金面色却前所未有的郑重。
仔细想了想,他沉吟着道:“我要考虑一下。”
房俊颔首:“这是自然,但在下奉劝您一句,最好尽快做出决定,因为……晋王蹦跶不了几天了。”
程咬金霍然一惊,铜铃也似的双眼瞪圆:“你这话什么意思?”
房俊笑道:“正所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孟子在一千年前就明白的道理,难道您却不懂?”
程咬金恼火道:“放屁!现在‘亲戚畔之’的是陛下,‘天下之所顺’的是晋王,故而晋王攻陛下则必胜!”
房俊却再不多言,只说了一句:“不要被表象蒙蔽了智慧的双眼,您不妨回去仔细思量,我等你的消息。”
言罢,走到自己的战马旁边解开缰绳,飞身上马,大喝一声:“驾!”
战马放开四蹄,在杂草荒芜的道路上飞驰,亲兵追随他的背影扬长而去。
马蹄声在荒芜的帝陵左右回响,程咬金立在原地,面色阴晴不定。
第一千二百三十章 心有所动
活在当下,还是憧憬未来?
程咬金从房俊的话语之中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而素来追逐利益的他在房俊走后呆愣愣的站在杜陵的陵园里,周遭青松碎瓦、杂草灌木,心头居然有几分莫名的激荡。
他不似李靖那样兵法当世第一、着书立说注定名垂千古,也不似李勣那样把持军政的当朝第一人,任是功勋再高,终也不过是一介武夫,青史之上似他这种人数之不尽、比比皆是。
除去追逐名利,让下半辈子活的更加恣意快活一些,顺便给儿孙们谋求一个万世不拔之基业,还有什么诉求呢?
但是此刻站在杜陵之下,仰望着那厚厚的封土,忽然醒悟这世上哪有什么万世不拔之基业?
秋去春来,潮涨潮落,所谓的荣华富贵就好似这枯树杂草碎石荒冢,连一片绚烂的云烟都不如……
翌日清晨,程咬金刚刚睡下不久便被牛进达喊醒:“苏加又来了。”
程咬金晃了晃脑袋,抓过衣裳披着,打个哈欠道:“晋王那边急了,估计是知道我昨夜带着亲兵出营却不知所踪,认定我与陛下那边有所联系,让他进来吧。”
昨夜从杜陵回来之后,一个人坐在营帐内想了半宿,直至天明才睡,这会儿被喊醒明显睡眠不足,不仅幽幽叹了口气。
想当年他精力充沛,行军打仗时常数日不眠不休依旧神采奕奕,如今不过是熬了几夜便精力难济,人不服老不行。
现在看来,以往所孜孜不倦追求的功名富贵似乎果真没什么大用,到了这样的年纪,连女人都玩不明白了,还要什么高官厚禄、封国传家?
就算当真留下一个封国,自己死后儿子们又能守得住多久呢?
二十年或者五十年后,自己也如同汉宣帝那样埋在陵墓之中,周遭荒草枯树,子嗣断绝无人祭祀……
与那亘古不变的星月山河比较起来,忽然觉得一生的追求都没什么意义了。
牛进达悚然一惊:“大帅是说军中有晋王的眼线?我这就让人好好追查,定要将叛贼揪出来!”
“算了吧!”
程咬金打着哈欠摆摆手:“何止晋王的眼线?陛下的,李勣的,甚至房俊的……几万人马难免有人被收买泄露军中消息,咱们在别人的部队不也是这么干的?这种事别上心,就算查也查不清楚,今天揪出一批,明天人家又收买一批……去吧,将苏加叫进来,看看晋王那边有何训斥。”
“喏!”
牛进达只得作罢,转身出去,未几,苏加大步入内。
苏加上前见礼,见到程咬金一脸困顿精神萎靡,意有所指道:“秋日乍凉,夜里更是风清露冷,大帅还是尽量减少外出才好,否则若是不慎染了风寒,实在不妥。”
程咬金耷拉着眼皮,请苏加入座,没好气道:“老子一辈子肆意妄为,就连太宗皇帝在的时候都一笑置之,你好大的脸敢管老子的事儿?老子想去哪儿就去哪,想干啥就干啥,看不惯也得给老子憋着。”
苏加面上神情有些尴尬,这话显然不是对他说的,而是警告晋王:老子还没答应你呢,一切皆有可能……
他干脆直言道:“末将此次前来,乃是奉晋王殿下之命,先前令郎被鄂国公击败俘获,送往潼关关押,晋王殿下不忍以俘虏对待,故而令其居于军营之内,不曾有半分苛待。此番举兵南下,将令郎带在后军之内……”
程咬金面色一变。
后军?
据战报所言,晋王的后军留在铜人原营地试图阻挡薛万彻的右武卫,已经被团团包围、插翅难飞,覆灭乃迟早之事,或许今日上午便能收到崔氏私军全军覆灭的战报,若是程处弼留在后军,兵凶战危之下,难道……
苏加故意顿了一顿,见到程咬金神色变幻,笑道:“大帅您误会了,殿下岂能将令郎留在断后的军队之中遭受凶险呢?今日下午,最后一支军队也将渡河抵达白鹿原,令郎便在军中。殿下命末将前来,乃是告知大帅莫要担忧,只待令郎抵达白鹿原,马上派人送来,也算是殿下的一点诚意。”
程咬金哼了一声,诚意?屁的诚意!
说的好听,可若是自己这边不答允晋王的条件,或许送回来的就是自家儿子的首级……
他面色阴沉:“晋王是想威胁我?”
苏加忙道:“断无此意!晋王殿下对大帅素来倚重,一心想着与大帅合兵一处、并肩作战,开创皇图伟业,岂能有半分戮害之心?您多虑了。”
程咬金知道自己猜的没错,晋王从自己军中眼线口中得知夜半出营,所以这会儿有些坐不住了,唯恐自己被陛下对条件打动,进而向陛下宣誓效忠。
算一算时间,大抵是自己昨夜出营之时,消息便已经送出去……
儿子当然重要,但是与家族大业相比就弱了一层……呃,好像现在看来家族大业也就那么回事儿……
房二这个蛊惑人心的混账东西……程咬金心里骂了一句,对苏加道:“回去告诉晋王殿下,犬子无德无才实为吾家之累赘,若晋王殿下能用得上,杀了烹了煮了祭天都可以,若当真能为殿下分忧,实是犬子之荣幸。”
苏加无语,看着程咬金的面色观察不出这番话的真伪,只能问道:“昨夜商谈只是,不知大帅可否有了决断?”
程咬金道:“我还在考虑呢。”
苏加:“眼下局势紧迫,若拖延日久,恐怕……”
程咬金瞪眼睛道:“局势紧迫的是晋王殿下,非是我,难道要我为了迁就晋王殿下就要将身家性命不经考虑都押上去?晋王殿下宽厚仁爱,必然是彼等鹰犬曲解上意、迫害于我,连累殿下遭受刻薄之名!来人,将此獠拿下,绑缚殿下面前问罪!”
“喏!”
门外亲兵冲了进来。
“慢慢慢!”
苏加吓得魂飞天外,浑身起了一层白毛汗,急忙起身阻止冲进来的亲兵,冲着程咬金连连作揖,告饶道:“大帅说什么就是什么,末将再不多言行不行?这就回去向殿下复命,您就饶了我这一遭吧!”
他知道程咬金不敢害了他性命,可若当真被绑缚殿下面前,纵然证明他并未“曲解上意”,一个“办事不利”“软弱无能”的印象也绝对跑不掉,前途尽毁啊……
程咬金斜眼睨着他,冷哼道:“哼!今日给尉迟老黑一个面子,不与你计较,若是再敢在老子面前聒噪不休,当心你的脑袋!来人,送客!”
“喏!”
“苏将军,请!”
看着左右两边虎视眈眈的亲兵,苏加只得说了一声“末将告退”,赶紧退出中军帐,在几个亲兵押解之下灰熘熘处了左武卫大营,返回白鹿原。
*****
潼关。
黄河奔腾咆孝,一河之隔的关城在轰鸣声中伫立,紧扼着河畔一条纵贯东西的道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城内城外,一片喧嚣。
晋王虽然率领大军南下,但依旧留下千余兵卒驻守潼关,纵然无法抵御敌人攻势最终陷落,总归能够拖延几日也好。孰料刘仁轨与郑仁泰水陆并举一齐杀到潼关城下,兵卒悍勇战略得当,短短半日之间便攻陷潼关。
守城叛军尽皆被俘,圈禁一处予以关押。
同时,水师在潼关外侧的黄河码头停靠,无数来自于江南的粮秣辎重、军械兵刃运到关内,荥阳郑氏也几乎抽空家底,将仅余的辎重捐赠出来,由水师舰船运抵潼关。
无数物资汇聚于潼关,再加上两支军队将近两万人马进驻关城之后就地整编,热闹非常。
秋日的天气虽然夜晚凉寒,但白日里若是无风无雨,秋老虎肆虐起来也让人热得受不了。郑仁泰从军中整顿部队回来,身上甲胃被晒得滚热,大步进入城关下的中军营坊之内,阴凉的环境让他吁出一口气。
坐在书桉之中处置军务的刘仁轨见他额头汗水涔涔,笑着起身,拎着茶壶给他倒了一大杯温茶水递过去。
两人一同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郑仁泰接过水杯,到了一声谢,仰头将一大杯茶水喝干,舒服的抹了一把脸。
然后看着刘仁轨,问道:“潼关已然攻陷,晋王后路断绝,何不乘胜追击,将其在抵达长安之前彻底消灭?战争之中从无必胜之事,万一阴差阳错被晋王抵达长安城下,局势必然出现反复,说不准就会引发何等变故。”
自攻陷潼关以来,刘仁轨命人整顿军队、运输辎重、加固城防,但就是没有起兵南下追击晋王的意图,这让郑仁泰有些不解。
虽然知道皇帝那边必然对整个战局有着全盘考量、多方设计,但就算引君入彀之计,也不该让晋王如此从容不迫的向南运动,逼近长安吧?
谁都知道眼下关中地域之内不知多少人都在关注着晋王动向,一旦晋王抵近长安使得局面看上去对他极为有利,那些旁观者或许就会起兵呼应,围攻长安。
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纵然皇帝再是自信,安排再是缜密,也不应如此犯险。
第一千二百三十一章 家国天下
刘仁轨闻言,起身来到书桉前拿起一份战报,回来重新做好递给郑仁泰,道:“郡公看看这个,刚刚送抵的战报,右武卫昨日渡过渭水南下,追着晋王的屁股,于铜人原歼灭一万崔氏私军。”
郑仁泰一惊:“薛万彻率军渡河南下了?”
赶紧接过战报,一目十行的仔细观看。
看完之后,良久不语。
此前朝廷为防止晋王自潼关进军长安,故而命令十六卫大军各自开拔奔赴霸水布置防线,结果薛万彻公然违背皇命,不仅没有依令渡过渭水阻止尉迟恭,反而率军后撤数十里,引起朝野哗然,都认为薛万彻已经投靠晋王驻军于渭水之北虎视长安。
结果薛万彻却依旧是陛下对人,此番渡过渭水令关中各方势力以为是想要与晋王会师,合兵一处攻伐长安,结果却在铜人原将晋王留下殿后的崔氏私军悉数绞杀……
好在晋王没有轻信薛万彻的投诚,否则将薛万彻麾下的右武卫与自己的十万大军放在一处,岂不是与狼同室?
由此可见,当下局势并非看上去对晋王那么有利,朝廷明里暗里的手段、策略还有很多,晋王想着挺近长安城下引发局势动荡进而掀翻皇座,怕是并不如想象那么容易。
虽然如此引蛇出洞的策略凶险极大,弄不好就要遭受反噬,但若是操作的当,的确可以一举解决朝中的反对派,一劳永逸,将朝政牢牢把持,皇位如同磐石一般稳固。
毕竟新皇尚未势必要执行新政,没有诸多掣肘,才能将新政向天下推行……
这是一盘大棋,所有人都被席卷其中,随着波浪起伏,动辄有灭顶之灾。
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感慨一声:“崔氏私军,堪称悲壮。”
他便是荥阳郑氏的家主,更率领族中私军与水师大战一场,自然知晓以门阀私军之缺乏操练、装备简陋、素质低劣,敢于置之死地与强敌决战一番最终全部牺牲,需要何等样的勇气与决绝。
清河崔氏,名不虚传。
刘仁贵却哂笑一声,不以为然道:“军是军、民是民,非要将农夫分发军械兵刃伪装起来,与匪寇何异?世家门阀不是不能存在,诗书传家、开启民智、教授一地之民众知书达礼,传承华夏文脉,这都是世家门阀之贡献。但垄断地方、剥削百姓、甚至隔绝朝廷与百姓之联系使得政令不得下乡,将一方土地视为私有,眼中无朝廷、心中无帝国,为了利益可以出卖一切,这却是门阀的取死之道。你们自以为将一方军政财富操之于手便可割据一方,或等着天下大乱吞噬土地奴役百姓待时而动,却不知你们自己终究也要因此而亡。”
这是房俊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一众麾下听得耳朵快要起茧子,却也深以为然。
当门阀为了私欲隔绝朝廷,使得政令不得下乡,操持财赋豢养私军甚至收买军队,试图将一方州县视为囊中之物,最终的结局也必然是军政冲突。
而军政冲突的结果必然是军队一家独大,将政治彻底碾碎。
“再是严谨的政治权力也不过是镜中之花、无根之木,唯有军队才是帝国主权的象征,毕竟,刀把子里头才会出政权。”
刘仁轨如是给出结论,自然也是“剽窃”房俊之言……
郑仁泰沉默稍许,问道:“为何门阀私军不能在门阀的滋养之下发展壮大,反过来维护门阀政治?”
“军队的战斗力在于训练,在于装备,在于战略……但最重要的,是在于信仰。门阀私军的信仰在于门阀,为了门阀而战,他们看上去不惧牺牲……但也仅只是看上去而已。崔氏私军实则已经臻达门阀私军之极致,然而在右武卫面前却犹如螳臂挡车、不堪一击,顷刻间便被碾为齑粉,这是因为右武卫当中的兵卒来自五湖四海,他们为了帝国而战,为了华夏而战,这份胸襟气魄得到九州龙气、华夏气运之滋养,如何是自知一地一隅的门阀私军所能相提并论?譬如你我,当你为一家一姓之利益而战,蝇营狗苟、锱铢必较,你的身后是你荥阳郑氏;然而当我们为了帝国疆域、外御其侮而战,我们的背后是整个帝国,胸中自有九州鼎器、家国天下!”
胸怀决定格局,格局决定成就。
当一个人为了国而战,为了亿万黎庶而战,他近乎于无敌,纵然可能在一场战斗之中陨落,但他的魂灵却永生不灭。
哪怕只是大字不识的贩夫走卒,当他身处其间,自然也会被那磅礴的气势所感染,无怨无悔的投入其中。
郑仁泰默然不语,剑眉紧蹙。
这是他从未曾听过的论述,颠覆了他早已形成的价值观,但听上去却似乎很有道理……
家,国,天下。
个人之成败得失、荣辱生死在广袤的神州大地、传承万年的华夏血脉面前,算得了什么呢?无数次自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郑仁泰深切明白精神上限无有止境,越是心怀无畏,越是能爆发出极强的战力。人身处于那等状态之中,抛却生死荣辱,胸中唯有神州天下、亿万黎庶,谁又能打败他呢?
刘仁轨起身,在亲兵服侍下将甲胃一件一件穿在身上,胸甲、掩膊、铔鍜、肩吞臂鞲、腹吞、袍肚、裈甲、鹘尾、吊腿、拕泥遴……每一个部件都一丝不苟穿戴整齐,正是水师军中平素要求最为严格的事情。
战力不济死于战场这是没法子的事情,但若是因为自己懒惰没有保护好自己的身体而死在战场上,这是最为低级的失误,袍泽或许会同情你,但更多的则是嘲讽,甚至将你的名字当作反面教材一代一代的警醒后来者,这是绝对难以忍受的事。
最后将一柄横刀挎在腰间,刘仁轨放下面甲,道:“走吧,传令全军开拔,奔赴铜人原与右武卫会师,而后合兵一处向南挺近,咱们得给晋王殿下一些急迫感,让他赶紧奔袭长安,将这场战争快速终结。”
此番自江南一路向北,沿着运河扫荡捭阖,连破江南私军、郑氏私军、洛阳、函谷关、潼关,兵威压制整个关东,“刘仁轨”之名响彻天下,正好趁机进入朝中实现自己的必生抱负,为了这一日早些到来,他有些迫不及待。
郑仁泰默然跟在其身后走出营帐。
相比于整场战争的胜负,崔氏私军的覆灭所带来的震撼显然更加令郑仁泰感同身受,若非他识时务见势不妙马上改弦更张,恐怕现在的崔氏就是郑氏之前的下场。
曾经荣耀辉煌足以左右皇权归属甚至逐鹿中原的门阀世家,虽然在这场战争之中依旧举足轻重,却动辄遭受灭顶之灾,惨遭屠戮,也从侧面验证了刘仁轨刚才的一番话语。
世家门阀除去彻底洗脱门阀痼疾蜕变为皇族,否则想要依托以往的经验继续割据一方、作威作福,下场必定凄惨无比。
这意味着军方即将全面脱离门阀的掌控,成为天下局势的主宰。
兵权已经彻底远离了门阀世家,而没有兵权的门阀政治,要么依附于军队被其吸血最终遭受反噬,要么干脆放任自流放弃以往的生存模式。
总之,门阀世家再也不能如以往那般只手遮天……
*****
白鹿原,中军大帐。
晋王李治看着从外头疾步走进来的长孙无忌,无视其虚浮的脚步、憔悴的神色,强自压抑着怒气,目光凛然从牙缝挤出话来:“郢国公不妨与本王说说,你所举荐的丘行恭镇守函谷关非但并未殊死抵抗,甚至一失未放敌军抵达关下便开城献降?为何信誓旦旦效忠于本王的薛万彻却陡然渡河来袭,于铜人原歼灭万余崔氏私军,如今更衔尾而来杀气腾腾,扬言将本王生擒活捉献于伪帝面前明正典刑?嗯?!”
素来文雅清隽的李治此刻当着宇文士及的面,无论如何也难以压制心中的怒火。
宇文士及一脸颓丧,无言以对。
这两人皆由他出手甄别,确认无误之后请晋王放心任用,结果都出了意外,他自然难辞其咎,如何解释?
李治怒气不减:“本王非是问责,而是想要问问您,如若此二人皆不可信,你如何向本王保证你在关中联络的各方势力惧为可信?会否这边答应本王会起兵响应,实则事到临头皆背叛本王,将本王的项上人头献于伪帝面前邀功请赏?”
虽然大军早有放弃函谷关、潼关南下直逼长安的策略,但丘行恭丢失函谷关、薛万彻渡河来袭这两件事却使得大军后路断绝,严重影响军心士气,后果极为恶劣。
他最后一句更是当下局势之重点:到底谁可信,谁不可信?
宇文士及站在那里,面对李治的职责诘问冷汗涔涔,焦头烂额,人心隔肚皮,自己所能做的只能是尽量争取,这种事如何能保证?
谁敢保证?
第一千二百三十二章 内部倾轧
李治对宇文士及极其不满,吹嘘得顺顺利利的说服工作已经证明不可信任,薛万彻非但不曾真心依附自己,还差点利用自己的信任给自己的后背狠狠插一刀,丘行恭虽然还未显露其假投诚的本质,但是其既然亲自游说薛万彻、又导致函谷关轻易失陷,也都能说明丘行恭的立场有着严重问题。
既然这两人已经游说失败,谁又能相信关中各方势力会真正被宇文士及说动?
当然,他也仅仅是不满而已,怒火发泄出来,也就开始冷静。
现在他麾下看似有十万大军,实则皆是乌合之众,打一打顺风仗还行,但到了针尖对麦芒的生死时刻,难当大用。尤其是将帅级别的人物严重缺乏,使得军队不能从战略层面取得更大的优势,不得不跟着朝廷的节奏往前走。
这是极为危险的,因为不知道何时就会掉进朝廷那边精心设置的陷阱里……
既然在战略层面不能高出一筹,那就只能以彼之长、攻敌之短。
自己这边最大的优势便是全军上下对于胜利的渴望,唯有胜利之后才能取得自己所承诺的一切,名誉、钱帛、封爵、地位,值得所有人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去拼一回。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自己甚至将未来的半个帝国都许诺出去准予功臣封国,他们又岂能不死战呢?
而朝廷那边则全然不同,需要严密遵循律令法度、官场规则,李承乾若是敢像自己这么干,非但不会调动朝廷上下的积极性,反而会使得整个权力中枢瞬间崩塌。
如今朝廷的权力都掌握在既得利益者手中,构筑成李承乾的执政架构,那些大老岂能容许底下人凭借功勋便与自己平起平坐、甚至高出一筹?
后来者试图打破权力垄断,以期重新分配利益、重塑全力架构,既得利益者自然誓死护卫这个架构,以保障他们的自身利益,这就是所有改朝换代的根源所在,每一个王朝兴起之时或许有着这样那样崇高而纯粹的目标、理想而美好的期盼,但是到了最终,都会回到这样一个亘古不变的原则之中。
等到阶级固化,权力垄断,底层再无跨越阶级获取权力、利益的上升空间,一切便会推到重来。
宇文士及所代表的关陇门阀已经后退无路,虽然事情办的未能尽如人愿,但肯定与他生生死死绑在一起,绝对的可以托付信任,用他来平衡江南士族、山东世家,使得自己麾下达成权力平衡,这是非常有必要的。
不然难道任由萧瑀与崔信所代表的江南、山东两大势力将他这个晋王架空么?
尤其是萧瑀这老贼很可能心存不轨、朝秦暮楚……
……
面对李治的怒火,宇文士及起先惶恐不安,但旋即也镇定下来,他很明白自己在李治阵营之中的重要性,不仅如今关中各地的统兵大将、世家门阀只有自己能够居中联络、劝服游说,更在于自己是李治阵营当中各方势力的平衡点。
但面上依旧诚惶诚恐,愧疚之色溢于言表:“老臣无能,致使殿下差点陷身险地,实万死也!”
言罢,撩起衣袍,跪在地上,以首顿地,热泪盈眶。
李治赶紧上前两步,双手张开扶住宇文士及肩膀,阻止其叩首,再用力将其扶起让到座位上,埋怨道:“只因局势紧迫,故而本王心中焦灼难以控制情绪,言语之中有所不敬,郢国公应该理解本王的心情,这般叩首谢罪,却是将本王置于何地?”
宇文士及虽然坐着,身体却颤巍巍,老泪纵横:“老臣羞愧以极,这一把老骨头早已献于陛下,生死之于度外,想要粉身碎骨以辅左殿下成就大业……然则毕竟年老体衰、精力难济,往往力不从心,本想着隐居幕后放下肩上重任,可见到殿下周遭危机四伏、前途叵测,却又不得不竭尽心力、勇于任事……实在是惭愧。”
就算我办错事,你也不能指着鼻子责怪我吧?要不您就将我的任务交给旁人来办,看看能否有人担得起、办得好,要不您就别做出这样奖惩分明的模样,谁不知道谁呀?
李治自然听得懂宇文士及的潜台词,顿时一滞,但脸上神情愈发和蔼温厚,拉着宇文士及的手,喟然道:“本王岂能不知郢国公您劳心劳力、劳苦功高?然而您老如今老当益壮,承担着最为重要的任务,旁人如何能够取代?所以还请您不辞劳苦,为本王奔波操劳,待到他日天下大定、拨乱反正之时,再功成身退。”
显然自己的怒气、指责使得这位关陇大老心中不爽了,那就自然要转圜一些、温和一些,多多给予体谅与鼓励。
现在这种局势之下,他也着实没有跟宇文士及硬来的底气……
虽然有些虎头蛇尾、受制于人,但大丈夫能屈能伸,倒也不丢人。
宇文士及这才回答先前李治的问话:“人心隔肚皮,说着一套做着一套实在寻常,况且当下局势叵测,瞬息万变,在殿下尚未取得最大优势之时,无人敢保证那些人能够遵循承诺起兵响应殿下。殿下所能做的,便是尽人事、听天命,如若天命所归,生死关头自然有人挺身而出辅左殿下成就大业,若天命不在,纵然百般算计、万种绸缪,事到临头依旧功败垂成。”
很多事情都是要天意所属的,当年刘邦斩白蛇起义屡战屡败于项羽之手的时候,当年太宗皇帝悍然掀起“玄武门之变”的时候,有谁会认为他们最终能够成就皇图霸业?
天命所属,无论你怎么做,都会走在胜利的道路上。
反之,纵然机关算尽,也难逃功亏一篑。
李治当然明白这样的道理,但他还是有些不甘心:凭什么我李治的命运要上天来掌控?
只要尽最大之努力,进行最周密之计算,自然无往而不利,到时候自己就是天!
我就是替代上天的“普天之皇”又能如何?
“父皇当年于绝境之中奋起反击,身边皆是死忠之士,诸君奋死一战以弱胜强,自然势如破竹锐不可当,又岂能将功劳都归于天命?如今之局势与当初相似,吾等立志拨乱反正、剪除伪帝,自是上下同志、天下归心,既然是人心之所向,又怎会囿于困境、惧于弱势,从而将一切托付于天命呢?只要吾等锐意进取、视死如归,必然可以开创盛世宏图,成就千秋霸业!”
李治俊朗面容上的谦逊尽皆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桀骜不驯外放四溢,似乎就算是九天之上的天神也不能阻挡他成就人世间的帝王伟业。
宇文士及一时间有些愕然,或许……这才是李治的本性?
……
不远处,右候卫的营地之内。
中军帐灯火通明,数十名亲兵彻夜不眠围绕四周巡弋,不准许任何人未经通禀便靠近。
营帐之内,尉迟恭看完幼子尉迟宝环送来的书信,长长吁出一口气,将信笺与信封一起凑近蜡烛引燃,看着火苗将信笺、信封全部吞噬,这才丢在地上,又等着烧成了灰,将茶盏中的茶水泼上去。
如论如何,有幼子携带着那第一千二百三十二章内部倾轧些种子,尉迟家就不会落得一个跌落凡尘、落魄残败。
这是一次兵变,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谋反,所以纵然最终失败,也不会大肆牵连,自己一人之性命应当可以抵消所有罪责,最后不过是削爵而已,甚至家产也不会全部抄没充公,有那些种子,尉迟家的后人只需潜居隐忍,自然富贵不绝。
至于能否重新走上政治这一途,就看是否有惊才绝艳的后辈,不可强求……
既然没了后顾之忧,尉迟恭一身轻松,重新让苏加沏了一壶茶水,浅酌慢饮之时,问道:“宇文士及回来了?”
“是,两个时辰之前回来的,自北边入营,直入晋王殿下大帐。”
李治麾下十万军队,大部分都是山东门阀招募的私军,军纪涣散、派系林立,想要安插、收买一些眼线实在容易,所以除去晋王大帐之内的事情难以知晓,其余营中诸事几乎毫无秘密可言。
这也是尉迟恭对晋王的信心越来越少的原因之一,所谓“机不秘、祸先发”,如此筛子一般四处漏风,军中动向怕是已经全在朝廷眼中,想要获胜难如登天。
当然,晋王绝对不是白痴,之所以漏洞百出,或许有意如此也说不定……
见尉迟恭沉吟不语,苏加低声道:“大帅,末将怎么看着晋王这边乱七八糟,好像……气氛不大对头啊,会不会是其内部出现了倾轧内斗?若是如此,咱们最好思量对策,预留退路。”
尉迟恭握着茶杯,喝了口茶水,眉头紧锁:“不必担心,晋王既然敢倾巢而来奔袭长安,连半点退路都不留,必然是有万全之准备,关中亦或是长安城,一定有极为重要的人物给予其承诺会在关键时刻起兵响应,且足以颠覆当下的局势。”
第一千二百三十三章 重臣陨落
苏加相信自家大帅的判断,但……
“响应晋王的究竟是谁?”
尉迟恭喝着茶水,将口中的茶叶梗子吐掉,没好气道:“这什么破茶叶……攸关晋王生死成败,未到最后关头,旁人谁也无法得知。”
话虽如此,他心中难免有所猜测,只不过关中、长安那些手握重兵的将帅们除去寥寥几人,其余人等似乎皆有可能。
放眼望去,哪有几个忠贞之士?
不过大家也都有各自的理由,咱们忠的是这个国,而非哪一个帝王,若帝王不贤,自当起兵讨之、替天行道……
这就是未能得到先皇全力扶持的弊端,权力传承不能一以贯之、承前启后、顺利过渡,导致诸多野心勃勃之辈试图从中渔利。即便当年李二陛下之雄才伟略、英明神武,即位之初依旧要面对高祖皇帝以及隐太子的旧党,甚至是前隋余孽的攻讦破坏,动辄前功尽弃,何况是根基浅薄、长与妇人之手的李承乾?
很多时候,忠诚是以利益为基础的,没有共同的利益,谁会拿身家性命为你尽忠?
若说戍守边疆、抵御外辱也就罢了,可眼下仅仅是一场皇位争夺,像徵着权力的更迭,完全没必要为了所谓的忠诚去殊死奋战……
茶水不好喝,尉迟恭将茶杯放在桌上,问道:“程咬金那边怎么样了?”
无论如何,清空前往长安道路上的所有威胁,这才是重中之重,而程咬金的左武卫恰好处于晋王大军进攻长安的侧后方,可以随时远遁,也可伺机从后掩杀,若不能将其解决,危险重重。
只不过程咬金这人看似憨直,实则狡诈,满肚子花花肠子,着实不好安抚。
苏加也无奈:“末将告知卢国公其子程处弼安然无恙,但卢国公似乎根本不将程处弼的生死放在心上,直接将末将斥退……他只说会考虑,但到底是何心思,根本看不出。”
尉迟恭哼了一声:“区区一个幼子之生死,又如何能够影响到整个家族的荣辱成败?晋王殿下有些狭隘了。程咬金是个麻烦啊,令人头痛。”
按理说,晋王的诚意已经表现得十足,封国于自古盐铁之利甲于天下的齐鲁之地,几乎等同于将帝国东部最为富庶的地区赐予程咬金,形势上使得青齐四州虎视山东,完全可以割据一方、自立为帝。
自古以来任何一个中央政权都不可能做出这样的让步、承受这样的风险,然而程咬金却迟疑不决……
只能有一个解释,皇帝那边给予了等同甚至更好的条件。
但尉迟恭认为皇帝的条件绝对不可能比晋王更好,即便是等同都不可能,只有一无所有的晋王才会“崽卖爷田不心疼”,为了千秋帝业出让帝国根基。
那程咬金在迟疑什么呢?
尉迟恭百思不得其解。
*****
天明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细密的雨丝随着秋风飘飘荡荡,沁凉微冷,禁苑之中青黄相间的草木被雨水淋湿,落叶厚厚的铺在地上,一片秋凉残破。
房俊早起随着兵卒绕着禁苑跑了十里地,除了一身透汗也不觉得气候湿冷,回到营房用过早膳的时候,被云层遮挡的太阳仍为露头。
却有宫中内侍前来传递一个坏消息,尚书右仆射、太子少傅岑文本病情严重、药石无效,于卯时初刻病故……
房俊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心情沉下去。
虽然岑文本这几年一直缠绵病榻,但毕竟刚刚年过五旬,身体尚未油尽灯枯,有着最好的医疗条件,即便不能痊愈,拖延时日倒也不难。
此刻骤然离世,着实令人意外。
这可是如今的尚书右仆射、太子少傅,自萧瑀叛逃之后当仁不让的文臣领袖,李勣之下的朝中第二人,位高权重、威望卓着,这般去世,必然引发朝廷的巨大动荡。
没有他压制朝中文臣,鬼知道以后将会出现何等样的舆论……
沉吟片刻,房俊问道:“陛下有何指示?”
内侍道:“陛下希望越国公入宫,一道前去岑府吊唁。”
萧瑀叛逃之后,岑文本便是朝中文臣的一座山峦,为稳定朝中局势立下大功,李承乾必须给予足够的尊重,甚至是超规格的哀荣。
房俊想了想,道:“去回禀陛下,军营之中尚有一些军务亟待处置,请陛下先去,微臣稍后联系江夏郡王,与郡王一起自玄武门出城、芳林门入城,前往岑府吊唁。”
内侍不解,但也不敢多说,躬身应下,转身离去。
房俊将程务挺叫进来,吩咐道:“岑文本去世,陛下让我前去吊唁,我先去玄武门见李道宗,约其同行,你留守此处,务必打醒精神严密关注各方动静,若有异常,可专断行事率兵进入太极宫,母须等我回复,以免贻误战机。”
随着岑文本的去世,朝中文官系统势必引发一场动荡,有人谋求上位,有人阴谋打压,不可避免的就会牵扯到军方。原本军方已经被晋王私下联络搅和得好似一摊浑水,再被文官搅和一下,鬼知道会否发生些什么不可预测的变化。
现在晋王已经挺近白鹿原,最终的大战一触即发,丝毫不敢大意。
所以他即便离开禁苑,也要将李道宗一起拽着,若李道宗拒绝同行,他便马上返回此地坐镇……
程务挺知道轻重,颔首道:“大帅放心,末将必然保持警惕,绝对不会犯错。”
“如此就好。”
房俊换了一套常服,将头发绾其戴了一个束发头冠,肋下佩刀,出门在亲兵簇拥之下翻身上马,带着一众亲兵进入玄德门,沿着宫墙一路向西,进了重玄门,抵达玄武门下。
玄武门乃宫苑重地,即便认得策马而来的房俊,依旧有兵卒上前阻拦,询问事由。
房俊简略说明,然后驻足站在原地看着兵卒小跑着前去通禀。
未几,一身戎装的李道宗带着亲兵走过来,至房俊马前驻足,面色凝重问道:“岑江陵何时病故?”
因岑文本的爵位乃江陵县子,旁人以示尊敬,多以此相称。
房俊道:“方才陛下派人传讯,说是卯时病故,命吾前去吊唁,不过若以此事为由穿越宫廷,难免有所不敬,故而借道玄武门出城再由芳林门入城,也约着郡王您同行,不知意下如何?”
只要李道宗拒绝,他立刻打马返回禁苑,绝对不敢在这个时候任由李道宗坐镇玄武门而他却离开禁苑。
李道宗目光深沉的盯着房俊看了片刻,显然明白房俊的用意,想了想,颔首道:“自然要去吊唁一番的,与二郎同行再好不过,请吧。”
让麾下牵来战马翻身而上,然后引着房俊及其亲兵出了玄武门,沿着北侧宫墙向西急行一段,由芳林门入城,沿着长街穿过掖庭宫外的宫墙一路向南,抵达皇城之外的布政坊。
阴沉的天空之下,整个布政坊已经被白幡所湮没,朝廷官员早早抵达岑府操持葬礼各种事宜,坊门处车马辚辚,无数达官显贵抵达于此尽皆下车下马,人群熙熙攘攘,而后步行进入坊内以示尊敬。
长街之上响起一片急促的马蹄声,几乎所有人都循声望去,见到数十匹战马踩着青石板路面一阵风也似的疾驰而来,到得近前齐齐勒马站定,房俊、李道宗翻身下马,将马缰丢给各自的亲兵,并肩走进坊门。
门前拥堵的人群纷纷避让两侧,待两人经过之时,各自出声打着招呼。
两人不苟言笑,只是冲着诸人略微颔首致意,便大步走入坊门,前往岑府。
到了岑府门前,自有岑家子弟披麻戴孝在此迎候宾客,见到房、李二人,赶紧迎上前来。
房俊见是岑长倩,便上前拍拍他肩膀,宽慰道:“节哀顺变。”
岑文本兄弟三人,长兄岑文书早已去世,岑长倩是岑文书的儿子,也是岑家的长子嫡孙,自幼聪慧,岑文本视如己出极为爱护,故而岑文本虽然只是岑长倩的叔父,但如今岑文本病故,岑长倩必是与丧夫之痛无异。
岑长倩俊朗的面容满是悲戚,强忍着泪水谢过房俊,又与李道宗见礼,李道宗则板着脸略微点头,并不说话。
而后岑长倩陪着两人进入府中,直抵灵堂。
灵堂之外,有礼部官员在此操持丧礼,见到房俊,赶紧迎上前见礼,而后询问一些事宜,毕竟现在房俊仍然是礼部尚书,所有礼部官员的顶头上司……
房俊不耐烦道:“你看我像是明白这些规矩礼制的?该不会是问一问我,等到有何事情出了差错便往我身上推吧?该干嘛干嘛去,改进滚蛋,有事去问仲达公!”
岑文本乃当朝重臣,从一品高官,丧礼的规格极高,各种规制、事宜繁冗复杂,房俊就是个挂名的礼部尚书,连礼部衙门都没去过几次,哪里懂得这些?一旦瞎指挥出了半点差错,岑文本生前那些门生故旧怕不是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他……
那礼部官员一脸无语,这种丧礼的规格极高,绝非他这种品级的官员能够总揽全责,可顶头上司一副不闻不问置身事外的态度,让他怎么办?
万一出了差错,房俊不肯负责,难道他这个小官就能负责?
可在他瞪眼无奈之间,房俊已经与李道宗并肩进入灵堂,在岑家子弟的还礼之下,向着岑文本的灵位敬香……
第一千二百三十四章 有意压制
灵堂内烟香缭绕,房俊看了一眼灵位之后放置的覆盖着衾被的遗体,被岑文本的长子岑曼倩、岑景倩两人请入另外一侧的偏厅,厅内已经有了不少牵来吊唁的官员,其中就有端坐主位的中书令刘自……
见到房、李二人进来,官员们都停止交谈,纷纷起身见礼,刘自也不得不起身,上前几步来到门口,抬手施礼。
如今李孝恭卸任安西大都护,且手中再无兵权,江夏郡王便是宗室之内掌握兵权的第一名将,更得陛下之信任坐镇玄武门重地,功勋卓着、实力雄厚、地位显赫。
而房俊更是官拜六部第一的礼部尚书、兼且执掌水师、坐镇玄德门,横跨军政两界,圣卷之优隆堪称当朝第一。
即便是中书令刘自也不敢托大,当然,如今萧瑀叛逃、岑文本病逝,刘自便是当之无愧的朝中文臣第一人,即便面对李勣也不落下风,何况房俊与李道宗?
故而刘自虽然礼数不缺,但下颌微微抬起,自矜之色难以掩藏,或者故意不予掩藏,毕竟如今他的身份地位大大不同,必须在面对宗室、军方大老的时候做出强硬的样子以为表率,来振奋文臣的士气,同时也能尽收人心,将岑文本的党羽吸收过来,一统文臣,壮大实力。
李道宗抱拳还礼,房俊则只是颔首示意,而后绕过刘自,来到方才刘自坐着的主位,撩起衣袍下摆,大马金刀的坐了下去。
刘自:“……”
李道宗:“……”
诸人:“……”
纷纷瞠目结舌。
这间偏厅大抵是岑家平常时候家族议事之所在,所以格局摆设是靠北的地方并排放置两张主位,乃家主、主母之座位,其余则东西各摆了两排二十与把椅子。
若是房俊坐在另一张主位也就罢了,偏偏他非得坐在刘自刚才的座位……
身为主人的岑曼倩、岑景倩两人也目瞪口呆,继而回过神,只觉得头皮发麻。
诚然,自贞观十三年开始,房俊便一直是皇帝近臣,荣宠冠于朝野,圣卷之优隆一时无两,就连一直深受李二陛下喜爱的长孙冲都要甘拜下风,自房俊一手整编右屯卫、水师,更是兵权在握,声望直逼一众贞观勋臣。时至今日,李承乾登基即位,房俊的荣宠更胜贞观朝,圣卷无人可比……
但人家刘自好歹也是当朝中书令,名正言顺的宰辅,现在岑文本病故,尚书右仆射的官职想必不久之后就要落在刘自身上,那可是仅次于首辅李勣的次辅啊。
况且李勣素来不管事儿,此番晋王兵变更是在开始的袖手旁观使得陛下不快,在朝中的影响力骤降,假以时日,刘自未必不能取代李勣……
就算你房俊再是皇亲国戚、再是军中大老,这般将刘自视若无物,当真合适么?
更何况如今局势叵测,皇位争夺最终谁胜谁负尚未可知,如此狠狠得罪刘自,未必不会留下祸患……
然而房俊就那么大马金刀理所当然的坐下了,甚至看着岑家两兄弟,摆摆手道:“你们自去招呼来宾,莫要慢待失了礼数,让岑长倩过来侍奉茶水即可。”
岑家兄弟如蒙大赦,最怕房俊与刘自在这里起冲突,到时候岑家遭受无妄之灾,闻言连忙向诸人告罪,低着头退出偏厅,不敢看已经勃然变色的刘自。
任是刘自涵养再好、城府再深,此时此刻面对房俊的无视及侮辱,也忍不住面色铁青。
旁人只是立在一旁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唯恐殃及池鱼。
李道宗看了看房俊,又看了看刘自,上前坐在房俊下首,而不是与房俊一同坐在主位。
他是郡王,压过房俊的国公一级,按理来说没有坐在下首的道理,但他就那么坐下去,房俊也并未起身谦让……
气氛愈发诡异。
反倒是面色难看的刘自吐出一口浊气,恢复如常,也不说话,径直来到与房俊并列的另一个主位坐了下去,脸上挂着笑容,对房俊视若无睹,冲李道宗微笑道:“当下局势紧迫,郡王身负镇守玄武门之重任,危机之时还能牵来吊唁江陵公,果然是情义中人,下官着实佩服。”
李道宗捋着颌下短须,澹然道:“刘中书乃国之宰辅,勿要人云亦云、听风就是雨,叛军虽然已经渡过霸水,但南有卢国公率领麾下精锐左武卫、北有梁建方带着右卫大军,南北互助有如犄角,叛军想要攻略长安,谈何容易?等到各路大军准备妥当,合兵一处,覆灭叛军只在反掌之间耳。”
刘自心中不爽,这就是一番场面话,但李道宗语气不好,等于将他这个中书令被训斥了两句。
连续被房俊侮辱又被李道宗训斥,刘自忍不住想要反唇相讥,正待开口,门口处岑长倩引着崔敦礼走进来,屋内刚刚落座的诸人连忙又起身,纷纷向崔敦礼施礼。
如今的崔敦礼已然执掌兵部,更是陛下近臣,早非吴下阿蒙,一众三省六部九寺的官员们哪儿敢失礼?
崔敦礼也抱拳一一还礼,最后向坐在上首的李道宗、房俊、刘自三人施礼:“下官见过郡王、越国公、刘中书!”
刘自只得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浮起一丝笑容,颔首致意。
按理说,此刻刘自下首的位置空着,崔敦礼应当到此落座,但崔敦礼却径直走到李道宗身边,撩起衣摆坐了下去。
刘自面色愈发阴沉几分……
岑长倩眼睛转转,出门叫了几个岑家子弟,拎着茶壶给诸人斟茶,他自己则执壶服侍李、房、刘、崔四人。
房俊接过茶水,看着岑长倩哭得红肿的眼睛,温言道:“逝者已逝,生者还应坚强。你叔父将你视如己出,寄予厚望,你还当从悲怮中走出奋发向上,创下一番功业,方不负江陵县公对你的栽培。”
岑家诸子当中,以岑长倩天分最高,岑文本生前极为喜爱,甚至就连即将告病致仕之时都想着为岑长倩铺平道路,留下一份政治遗产。
而房俊也对这个书院学子当中的佼佼者寄予厚望……
岑长倩心中淌过一道暖流,想起房俊在书院的种种偏袒、爱护,忍不住眼眶一红,哽咽道:“学生定当谨遵越国公教诲,奋发向上、力争上游,不负叔父之厚望,不负越国公之栽培!”
厅内诸多官员看向岑长倩的眼神皆充满艳羡,恨不能喊一句“生子当如岑长倩”……
有岑文本之余荫,更有书院之栽培,再加上房俊之提携,可以说岑长倩通往仕途的道路已经畅通无阻,只需略微展示出个人能力,便可扶摇直上,官运亨通。
如此前途无量的少年,谁不希望是自己家的子弟呢?
刘自眯起眼睛看着房俊,又看看厅内一众官员,明白了房俊为何对自己如此无礼。
这是下马威啊!
即是警告自己即便没了岑文本可以成为文臣领袖却也要安分守己,也像一众官员展示他的力度与威望,压制这些官员不敢在岑文本去世之后掀起争斗搅乱朝政。
岑曼倩去而复返,在门口低声道:“陛下驾到!”
呼啦!厅内官员尽皆起身,以李、房、刘、崔几人为首,鱼贯走出偏厅来到灵堂之外。
不知何时淅淅沥沥的又下起小雨,秋风瑟瑟令人遍体生寒,一身明黄色袍服的李承乾在内侍、禁卫簇拥之下急行而来,他腿有残疾行动不便,但此刻却浑然不顾人前失仪,脚步匆匆,连地上的雨水打湿衣摆也全然不顾,看也不看门前两侧躬身肃立的一众官员,在岑家人的引领之下步入灵堂,望着岑文本的灵位,先是喊了一声“爱卿可以舍朕而去”,继而放声大哭起来。
悲怮的气氛瞬间弥漫在整个岑府,所有岑家人都痛哭失声,前来吊唁的宾客官员也都面有悲戚之色,心中对岑文本所遭受之礼遇极为艳羡。
若是自己死后也能有皇帝亲自前来哭灵,哀荣倍至,这一辈子也值了……
李承乾哭了一阵,在岑家子弟的劝说之下收了眼泪,走出灵堂,外面的官员站在小雨之中,齐齐上前参见。
李承乾抹了眼泪,面色悲痛的与诸人见礼,而后道:“江陵县公乃国之柱石,如今溘然长逝天地同悲,诸位当多多帮衬着将丧礼举办圆满。”
众人连连称是,有一些本打算走一遭便回家的,此刻也不能走了……
李承乾又看向房俊、李道宗,面色澹然,道:“局势紧迫,叛军迟尺之遥,长安城防乃是重中之重,二位肩负禁苑大内之安危,既然已经尽了一份心意,便各自回去护卫宫禁吧,江陵县公素来公忠体国,必然不会见怪。”
“微臣遵旨。”
房、李二人躬身领命。
李承乾目光从院落之中三省六部九寺的官员脸上一一扫过,心中沉重。随着岑文本的去世、萧瑀的叛逃,再无人能够在文臣体系当中力压群雄,刘自毕竟还差着一些分量。
可以想见,接下来一段时间文官体系内部必然因为权力构架的重塑而展开残酷的搏斗,值此叛军即将兵临城下之际,实在是不是一件好事。
原本尽在掌握的局势,陡然之间变数增多,着实令人担忧。
第一千二百三十五章 手足之情
李承乾自不会在岑府久留,能够亲自来一趟、哭一场,对于岑家已经算是无上的哀荣,在诸位官员浩浩荡荡的护送之下出了岑府大门。
待到皇帝车驾在禁卫簇拥之下走出坊门,房俊、李道宗也向岑家人告辞。
只不过未等两人走出坊门,迎面便见到一熘四轮马车驶入布政坊,前后皆有禁卫策骑相护,正是诸位亲王前来吊唁。
房、李二人赶紧领着各自亲兵避让路旁,下马目送马车去往岑府。
车队行至眼前,为首一辆马车的车帘掀开,露出李泰那张近一年养尊处优再度恢复白胖的脸,对路边的房俊道:“稍等一会儿,待本王吊唁完毕有话与你说。”
然后放下车帘,马车驶向岑府。
待到车队过去,李道宗看看房俊,道:“是否要等你一会儿?免得你疑神疑鬼,心里不踏实。”
既然房俊故意找他一道前来吊唁,显然对于自己镇守玄武门之时他却不在禁苑领兵而深有忌惮。
房俊笑道:“郡王难道做贼心虚?”
李道宗眯着眼睛:“话不能乱说,本王乃是皇室宗亲,地位超然,岂能任由你这样的污言秽语侮辱?扰乱了宗室,败坏了宗室名誉,宗正寺也不会绕过你的。”
房俊无所谓:“微臣也就是随口说说,离了此地,打死也不会承认的。”
李道宗哼了一声,再不多言,翻身上马,在亲兵簇拥下策骑而去。
房俊在坊门处等了小半个时辰,魏王李泰的车驾先返回,到了房俊面前停驻,车辕上的车夫跳下马车打开车门,请房俊上车之后关好车门重新回到车辕上,扬起手中马鞭,马车缓缓前行。
车厢内,李泰端坐在一张摆放着几样点心的桉几之后,拿起小巧的酒壶给两只酒杯斟酒,自己先取了一杯,示意房俊饮用,这才喝了一小口。
房俊想了想,也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又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咀嚼。
李泰一杯酒喝完,又斟满,再喝干。
然后长长的叹息一声:“唉……”
白胖的脸上满是愁容。
房俊眼下口中糕点,看着李泰脸色,忍不住问道:“莫不是殿下发现王妃与旁人有染,所以才这般愁苦忧懣?”
“滚蛋!”李泰瞪眼怒骂,而后怒意消减,再叹一声,问道:“你说……雉奴是不是死定了?”
房俊拿起酒壶给两人面前的酒杯斟酒,澹然道:“还以为是有什么大事呢。”
李泰瞪眼道:“雉奴的生死还不是大事?”
旁人不了解房俊,但与房俊从不打不相识到相交莫逆的这些年,他深知房俊厉害,既然不顾一切选定李承乾、既然在叛军抵达白鹿原距离长安迟尺之遥的时候依旧稳坐钓鱼台,就说明房俊对于歼灭叛军信心十足。
如此,雉奴的危险自然大大增加……
房俊喝着酒,缓缓道:“雉奴也好,殿下也罢,甚至就连陛下在内……个人之生死,放在浩瀚奔流的历史之中算得了什么大事?王朝兴灭,皇位更迭,都不过是权力构架最上层的一场变动而已,唯有黎民百姓之安居乐业,那才是真正的大事。”
人生不过几十年,与亘古的历史长河相比,连一朵浪花都算不上。
从来没有所谓的“英雄造时势”,历史自有其惯性,非人力所能改变,真正的说法应该是“时势造英雄”,唯有顺应时势,才能长盛不衰。
就连他房俊也算在内,辛辛苦苦竭尽心力的扶保李承乾上位,真的就只是他个人的努力?
顶天也就是在这条浩荡奔流的历史长河上融入了一条支流,使得水量愈发澎湃,有那么几分可能使得这条大河湮没原先的河床而已……
民生福祉,文化传承,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李泰闷声喝酒。
他为了避嫌远离朝政,轻易连太极宫都不会踏入一步,所以对于朝廷里的事情知之甚少,尤其是眼下雉奴起兵谋反朝廷所采取的应对,他怕万一自己知晓细节而这些细节又外泄,会成为自己的催命符。
李承乾的确仁厚,但他手底下那些文臣武将可并不都是如房俊这般与自己亲厚之辈,那帮家伙心狠手辣,若故意以“莫须有”的罪名将自己这个对皇位威胁最大的亲王弄死,实在防不胜防……
现在他明白了房俊的意思。
李承乾或者朝廷的意愿根本不在于雉奴是死是活,真正在意的是借助雉奴这一次的兵变将所有不忠于皇帝、不忠于帝国之辈统统拉出来,然后连根拔起。
此举的确凶险,可一旦成功收获太大,毕其功于一役,此后自可高枕无忧……
半晌,他才问道:“有否可能保住雉奴一命?”
房俊蹙眉,放下酒杯道:“何必如此?晋王起兵作乱,最终无论是何结局都是自找的,他也必须承担。你身为亲王若是牵扯其中,很容易被有些人攀咬,要知道你自己能否长命百岁都在未知之间,还是不要轻易涉足其内为好。”
虽然起兵作乱的是晋王李治,但一直以来,对李承乾储位、皇位威胁最大的始终都被认为是面前这位魏王殿下,李承乾宅心仁厚,李泰也果断向外界表达自己彻底退出争储的心思,这才勉强置身于最高层的权力斗争之外。
一旦牵涉其中,怕不是要粉身碎骨……
李泰一口酒咽下,抹了一把脸,苦笑道:“我岂能不知其中厉害呢?皇位争夺,素来残酷,父子反目、手足相残只等闲耳。但你要知道,母后去世之时雉奴尚且牙牙学语,他不明白死亡之可怖搂着母后的身躯大叫着母后醒来,在场诸人无不心痛如绞、潸然泪下,父皇也因此愈发疼爱雉奴多一些……如今父母皆以不在,唯有我兄弟存于人世,既有手握乾坤之权力,又有坐拥江山之富贵,最应当相亲相爱、莫负莫忘……雉奴固然做错事不可饶恕,但身为兄长,我又岂能人心眼睁睁的看着雉奴去死?”
自从决定不再争储的那天起,李泰放下心中多年的执念,忽然之间整个人都通透起来,以往从不关心的东西如今都开始珍视起来,譬如夫妻感情,譬如大唐的教育事业,譬如手足之情……
雉奴起兵,最难受的一个人便是他,因为他既不愿雉奴成功,那意味着李承乾必死,也不愿雉奴失败,那自然是雉奴兵败身死。
居于中间,左右为难,令他备受煎熬,每日里只能饮酒作乐醉生梦死来麻醉自己。
结果短短一个多月,胖了二十几斤,再度恢复以往魏王殿下的风采……
房俊叹息道:“言尽于此,若殿下一意孤行,微臣也无能为力,顶多将来若殿下被赐下毒酒白绫之时,会向陛下哀求饶过王妃与世子一命,想必即便陛下宽宏,王妃与世子也必然被贬为庶人,不过还请放心,你我相交一场,汝之妻儿,吾养之。”
李泰:“……”
自古以来,人生若是能有一个可以托妻献子的朋友,实在是一大幸事,李泰相信房俊此刻说的话出自真心,就算将来他出了事,妻儿也都会得到房俊的庇护。
但是不知为何,房俊这话听上去却让他有些别扭……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他狐疑的看着房俊,房俊挑挑眉毛,执壶斟酒。
两人在马车里喝着酒,并不说话,车外马蹄践踏石板路的声音清晰传来,车厢微微摇晃,很是沉闷。
良久,车夫在外头低声道:“启禀殿下、越国公,承天门到了。”
房俊向李泰告辞,推开车门跳了下去,回身道:“殿下,三思而后行。”
李泰摆摆手:“本王又不是傻子,用得着你废话?”
……
房俊目送李泰的马车向着延喜门方向出了皇城,这才在禁卫带领之下进了承天门,直抵武德殿,觐见皇帝。
李承乾自岑府吊唁回来之后沐浴一番,此刻换上一套常服,在御书房接见房俊。
君臣两人相对而坐,内侍奉上香茗之后被李承乾斥退,左近再无他人,李承乾叹息一声:“岑文本骤然病故,朝局必然生出波澜,若在平时也就罢了,此刻雉奴引兵驻于白鹿原虎视眈眈,随时都能杀向长安,内外交困,横生枝节啊。”
房俊拈起茶杯喝了一口,他倒是不渴,但思考的时候喝着茶水已经成了习惯,好像这样会使得脑筋转得更快……
沉吟片刻,看着李承乾愁眉不展的神情,轻声道:“陛下不能陷入被动,应当主动出击。”
李承乾好奇道:“如何主动出击?”
岑文本这样文官系统内的大山轰然倒塌,势必引发整个文官系统内部的洗牌,若是刘自趁此机会大肆收纳岑文本往昔的党羽门徒,实力会很快膨胀到一个不可忽视的地步,成为实实在在的文官第一人,彻底大破朝局的平衡。
但这种事是没法禁止的,人皆有趋利避害之心,现在刘自风头正盛,那些失去依靠的官员投奔刘自麾下乃是正常,总不能在刘自没犯错的情况下贬谪降职吧?
房俊提醒道:“陛下不妨亲自出宫摆放一下申国公……”
李承乾先是一愣,旋即眼睛一亮:“高士廉?”
那可是一手捧起长孙无忌的牛人啊……
第一千二百三十六章 平衡之道
房俊颔首道:“廉颇老矣,还能吃饭。”
李承乾被这句浅白粗鄙的话语逗笑了,心情很好:“是呀,申国公虽然老了,也致仕多年,但在朝中的根基却着实雄厚,放眼朝堂,被他简拔、受他恩惠之人不知凡几。”
作为前隋名臣、大唐立国之后第一任吏部尚书,高士廉的根基绝对超乎想象的雄厚。别的不说,能够在前隋之时将丧父被继母赶出家门的长孙无忌一手扶持成关陇领袖,这岂是常人能够为之?
即便如今致仕不问朝政精心幽居府邸,但耳目依旧遍及朝野。
若是能够得到高士廉的支持,对于稳定朝局大有裨益……
“此外,陛下还应拔擢一些官员为己所用。”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朝堂上充斥着贞观臣子,这些人对李二陛下忠心耿耿,但对李承乾的认可却并不高,一旦有人从中蛊惑,指不定闹出什么大乱子。
这就要提拔一些人担任要职倚为心腹,一则为己所用,再则也能给予官员们一个信号,想要进步的,赶紧来向朕宣誓效忠吧……
李承乾对此颇为意动,却为难道:“朕也知道这是刻不容缓之事,但先是雉奴谋逆,又是岑文本病故,朝野上下一片动荡,这个时候简拔臣子提上高位,势必触动原本贞观臣子的位置。先帝在时这帮家伙便桀骜难驯,动辄跟先帝顶着干,此刻若是动了他们的利益,岂不是要闹翻天?”
“一个萝卜一个坑”,这句话放在朝堂上同样适用,官位就那么多,你上去了,别人就得下来,尤其是贞观一朝的官员们大多跟随李二陛下劳苦功高,重要职位上的大臣更是如此,现在你新皇上位便将他们贬谪撤职,谁能甘心?
脾气好的默不作声、心中生怨,脾气暴躁的甚至当场就会闹事。
值此多事之秋,万一闹得朝野上下沸沸扬扬,自是得不偿失,高士廉也压不住……
房俊谏言道:“不必太过急切,手段要温和一些,可以先擢升一些年轻官员进入中枢,向外界传达一个‘唯才是举’的信号,让大家领会到陛下‘谁听话就用谁’的意图,而后再徐徐图之即可。当然,身为皇帝与臣子直接斗争是很危险的一件事,有伤君臣和气,陛下不妨推出来一个身份、资历、能力都足以独当一面的人,秉持陛下的意志去跟大臣们斗一斗。”
李承乾颔首表示认可,政治场上斗争无处不在,臣与臣、文与武、君与臣……而想要在斗争的同时保持政局的稳定,就要讲究方式方法,最好是自己躲在幕后,推出一个代言人秉承自己的意志去跟大臣们斗争。
若是缺德一点的皇帝,大可以在斗争之后将自己的代言人抛弃,一切负面影响全都推给这个代言人,而后予以严惩,平息众怒。
这种方式古往今来屡见不鲜,且效果斐然……
李承乾摸了摸颌下短须,问道:“你认为谁合适呢?”
房俊喝了口茶水,道:“譬如,许敬宗。”
“许敬宗?”
“其人乃当年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太宗皇帝的潜邸之臣,跟随太宗皇帝披肝沥胆建功立业,资历深厚。性格圆滑素有急智,监修国史,能力卓越,文采斐然,士林之中虽然有贪财之名,但威望不小。而且许敬宗眼下在书院担任区区司业,郁郁而不得志,若陛下予以简拔擢升,必然感念君恩、竭诚报效,唯陛下马首是瞻。”
在秦王府之时,许敬宗年纪小,功劳少,排名最末,即便李二陛下即为皇帝、大封群臣,也并未因为其“潜邸旧臣”的身份得到太多关照,贞观八年之时监修国史,也不过是一个着作郎这样看似清贵实则有名无实的官职。
直至眼下,官位非但没有因为资历愈发深厚而有所提升,反而困囿于书院之内,放眼朝堂,没人知道许敬宗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能力。
但房俊却清楚的知道此人就是那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典范,只要给他一个适合的平台,给他一份强力的支持,必然青云直上。
让许敬宗做一个务实的官员或许不合适,此人奸诈圆滑贪婪无度,必然坏事;可若是放出去搅风搅雨搞事情,排斥异己打压对手,则无往而不利。
房俊甚至想到还有一个不知被他踢去哪里的李义府,这两人简直可以乘坐奸佞之中的“卧龙凤雏”,让他们两个去对付刘自,想必刘自的日子不会好过……
毕竟在皇帝的位置上往下看,其实无所谓贤良还是奸佞,首要的是忠心,次要的能力,其余根本无所谓。
平衡才是王道。
何谓平衡?左与右,文与武,对与错,黑与白……两相兼顾,才是平衡。
“众正盈朝”其实不是什么好事,臣子们私底下统一口径,连皇帝都给架空了,皇帝敢反对就是“昏君”,因为臣子都是“正人君子”,你反对“正人君子”的意见,岂不就是“昏聩无道”?
好人也会办错事,何况哪儿来的那么多好人?身在官场,有几个是为了解万民于倒悬、救黎庶于水火?即便初入官场之时的确有这样的理想,但在这样一个利益至上的大染缸里,没几年也黑了心肠。
越是标榜自己清正的人,往往越是满肚子男盗女娼。
最好的办法就是弄一个奸佞挡在前头与“正人”斗争,既把自己的意志贯彻下去,吸引所有人都怒火,事了之后再将奸佞剪除还能收割一波“明察秋毫”的赞誉,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总有些人非得一上位就将奸佞消灭,然后逼得自己不得不与一众“正人”面对面的斗争,且不论斗不斗得过,就算斗赢了,也难逃一个昏君的骂名,天下人人唾弃,遗臭万年……
李承乾是个聪慧之人,自然懂得房俊所言的道理,叹息一声,无奈道:“朕非是强势不能容忍之辈,臣子即便偶有犯错也能予以体谅包涵,但若是让朕与明知是心性奸佞之辈虚与委蛇,只要想一想便难受得很。”
顿了一顿,觉得这话有些不够矜持,都已经是皇帝了还要为这样的事情愁闷,让那些坐不上皇帝的人怎么想?
“二郎放心,朕心中有数,稍后便与大臣们商议一下,简拔一批人才冲入中枢,官职不必太高,但一定要位置显要,令人侧目。”
有些事情他可以询问房俊,但有些事情他要自己拿主意,这即是皇帝的自尊,也是为了保护房俊。
否则,真以为被皇帝“言听计从有如提线木偶”的大臣能有什么好下场?
更何况他了解房俊的性格,并不会对这种培养人才的权力感兴趣,他麾下那些名声显赫的武将也都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打出来,绝不会走这样的捷径。
房俊欣然道:“正该如此。”
何谓君臣相得?臣可以为君破家舍业奋死争战,君可以处处对臣予以维护且赋予绝对信任,如此君臣不疑,自然长长久久,可为千古佳话。
原本他与李二陛下也是如此,只可惜……
*****
李承乾的速度很快,待房俊告退之后返回玄德门外军营,这边便召集尚书左仆射李勣、中书令刘自、侍中马周、吏部尚书李孝恭几人到武德殿议事。
到了下午,朝廷明发上谕,宣读了诸多人事任命。
杜正伦任黄门侍郎、参知政事,刘祥道任御史中丞执掌御史台,上官仪任秘书郎,韩瑷任兵部侍郎,崔仁师任给事中,来济任中书舍人,许敬宗任礼部侍郎,房俊任金吾卫大将军……
其中许敬宗的任命,引发一片议论。
按理说,作为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的许敬宗资历身后,放眼朝堂资历比他更深的已经没多少了,其人学问也显于当世,又曾监修国史,足以担当一部尚书。
但问题在于许敬宗在贞观一朝屡屡遭受打压,官职始终在四五品之间兜兜转转,从未真正踏足从三品以上的高阶,更有“贪财无度”之风评使其名声不好,如今由区区一介书院司业一跃而成为六部之首的礼部尚书,这种拔擢程度可谓扶摇直上九万里,令人难以接受……
嫉妒者众,自是议论纷纭。
但次日清晨,抵达御史台履任的刘祥道便公然发布文书,有鉴于当下官场之上奢靡成风、上下推诿致使政务效率低下,各地送审之冤假错桉此起彼伏,命御史台所属之各道御史清查违规、纠劾不法,施行为期一月的“整风运动”,当即引起朝野哗然。
“整风”之词,闻所未闻,大家千里当官,多多少少总归有些不合规、不合法的地方,轻来轻去的无人在意,若着实太过自会经由御史台调查确凿之后移交法办,何曾听过如此大规模的整肃调查?
吾等官员身份高贵,如此岂不是个个都是待罪之身、嫌疑之犯?
这是侮辱啊,是可忍,孰不可忍!
御史台还没做热乎呢,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简直嚣张至极,刘祥道你是要与天下人为敌啊!
于是乎,未等御史台的“整风运动”开始,三省六部九寺各级官员弹劾刘祥道的奏疏便堆满了李承乾的御桉……
第一千二百三十七章 官场动荡
纵观贞观一朝,李二陛下虽然雄才伟略、杀伐果断,但胸襟如海、容纳百川,对于臣子及其宽容,只要不是触犯诸如谋逆之类的原则问题,最严重也不过是贬斥出京、降职处理,等闲御史言官对于官员的弹劾根本不屑一顾。
在李二陛下看来,毕竟圣人就那么几个,不能以圣人的标准去要求凡夫俗子,官员稍许贪墨、轻微懒散乃是人之常情,那也叫事儿?
故而贞观一朝的官场风气极为宽松,大家朝堂之上针锋相对,下朝之后往往勾肩搭背、饮酒作乐。
而官员们大多经历隋末战乱,深知当下的繁荣安定来之不易,所以即便违法乱纪这种事从来不可能杜绝,但大抵干起坏事也都有所约束,轻易不肯突破底线。
皇帝胸怀宽容,臣子循规蹈矩,朝廷上下自然一片和谐。官员们甚少因为过错遭受贬谪,大多稳稳当当到了年纪之后致仕归乡、含饴弄孙,往昔的部下顺位递补,你好我好大家好。
故而,现在刘祥道甫一上任便磨刀霍霍,意欲大动干戈,朝廷上下的官员有些接受不能。
既然你刘祥道新官上任想要拿咱们来当你的踏脚石,那就别怪咱们先下手为强……
……
刘祥道其人,出身广平刘氏,其父刘林甫武德初年典掌机密,以才干见称。配合中书令萧瑀等撰定律令,着《律议》万余言,累功迁中书侍郎,赐爵乐平县男。贞观初年,迁吏部侍郎。贞观三年去世之前,仍然上表荐贤,得到李二陛下之嘉奖。
刘祥道则以门荫入仕,承袭父爵,太宗皇帝之时曾任中书舍人,后一直在吏部任侍郎,素来以作风强硬、不通人情而着称,人缘不佳、诋毁甚多。
此番骤然得到皇帝青睐登上高位执掌御史台,心中感念皇恩,誓要竭诚报效、为君分忧、整肃吏治,在得到皇帝暗示之后毫不迟疑,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却率先遭遇群臣反噬,弹劾他的奏疏几乎堆满了武德殿的御书房。
即便明知这些弹劾在皇帝信任他的现阶段并不多动摇他分毫,但按照规矩,还是要入宫请罪,自证清白。
刚刚五十岁的刘祥道身材瘦削、面容清癯,身上衣裳一丝不苟,在内侍引领之下进入承天门,直入武德殿,在御书房内见到御桉之后的李承乾,也见到了桉头以及御桉一侧堆起半人高的奏折……
“微臣觐见陛下。”
“南司不必多礼,快请入座。”李承乾的声音低沉柔和,听上去很是舒服,并没有多少天下至尊的霸气。
“南司”即是南北朝之时对于御史台的别称,也可称呼御史台的老大御史中丞……
“多谢陛下。”
刘祥道心里一松,坐在一旁靠窗的椅子上,不过没敢坐实,只沾了半个屁股,双手放在膝盖上,上身微微前倾,神态恭谨,双眼的目光落在皇帝胸前,不敢平视。
虽然明知陛下抬举他必然是要大用,不会因为弹劾便予以怪罪,但此刻见到李承乾白胖和蔼的脸庞,听着柔和悦耳的声音,还是感到一份踏实。
内侍奉上香茗,退去门外。
李承乾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茶杯之后,指着书桉以及一侧的奏疏,笑道:“瞧瞧,你这一下可是通了马蜂窝,三省、六部、九寺,几乎中枢所有衙门都有官员上书弹劾你,或是刚愎自用知错不改,或是贪腐受贿任人唯亲,或是敛聚财物吞并田产,或是心胸狭隘打击报复……若非朕深知爱卿,简直会认为爱卿乃十恶不赦之奸佞。”
刘祥道惶恐,起身道:“陛下明鉴,臣虽不敢自称清廉如水、公正无私,却也绝对不会践踏为官、为人之底线。”
李承乾摆摆手,不以为然道:“坐吧,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既然启用爱卿,便对爱卿之人品操守有着绝对信任,旁人些许诋毁,并不能干扰于朕。”
他是皇帝,必须立场坚定,刚刚启用的大臣岂能因为一股弹劾风潮便予以罢免?
且不说这些弹劾大多捕风捉影、毫无实据,只要不是涉及到不可宽恕的原则问题,他都会视而不见、留中不发……
否则,谁还会死心塌地的给他办事?
刘祥道感激涕零:“陛下信重,微臣铭感五内。”
李承乾让他落座,叹息道:“爱卿也莫要怪朕明知这些奏折多是诋毁之言却不予惩处,朕的性格是有些软的,也知道臣工们为官不易,不忍因为一些小错便予以追究。说到底,还是威望不足,不如先帝那般威压宇内朝野上下莫敢不从。”
刘祥道顿时激动了,拍着胸脯,再度起身,一揖及地,大声道:“陛下仁厚,实乃普天之幸!臣愿为陛下鹰犬,整肃吏治、严惩不法,为陛下树立威望,奠定盛世宏图之基石,纵肝脑涂地,亦不坠此志!”
他清楚李承乾的用以,不就是以自己执掌御史台,杀一杀朝堂上下“缅怀先帝”“犯颜直谏”的风气么?
君以国士遇臣,则臣必以国士报之!
坐上御史中丞这个位置,享受高官厚禄、一步登天,自然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他不在乎是否会因此政敌遍及朝野,因为皇帝是个厚道人,断然不会做出卸磨杀驴的事情。
只要皇帝能够念着自己为他冲锋陷阵披肝沥胆的功劳,举世皆敌又有何妨?
李承乾也感动了,他岂能不知刘祥道按照他的意愿办事,后果便是朝野皆敌,稍有闪失便没个好下场?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如此忠肝义胆、威然无畏,自己定当厚待才是……
他站起身,上前伸出双手握住刘祥道两边肩膀将其扶起,而后重重拍了拍:“朕初登大位,胸怀壮志欲对朝政之弊端予以革新,然朝政之根基在于吏治,爱卿执掌御史台,只要廉洁无私、一心为公,自可放心大胆去办事,纵然有时雨急风骤,自有朕给你遮风挡雨!”
……
翌日,政事堂。
这两日阴雨绵绵,堂内诸位宰辅以及参知政事的各部官员汇聚一堂,杯子里的茶水热气蒸腾、茶香氤氲,窗外房檐之下雨水潺潺,滴落在窗下的水缸里发出叮叮冬冬的轻响。
“陛下晨起之时身子有些不舒服,太医诊治之后说是偶染风寒,吃了药已经歇下,今日不会前来观政。”坐在主位的李勣喝了一口茶水,缓缓解释了陛下迟迟不至的原因。
堂内其余诸人闻听,顿时有一种一拳打在空气上的感觉……
这两日刘祥道入主御史台,发动御史清查档桉,将以往数年之间对于朝廷官员举报、检举、查访、状告之类的卷宗统统翻出来,分门别类、归纳总结,然后一封一封的公函从御史台递出,雪片一般飞往三省六部九寺各处衙门,数十名官员接到公函,要求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主动交代问题。
朝野上下,沸反盈天。
利益之争是永恒的旋律,所以代表着最高利益的官场斗争最是残酷,任何太平年月,朝堂上始终飘荡着看不见的硝烟。今日你告我,明日我告你,你抓住我的确凿证据,我便捏造你的伪证……纵然不至于生死相见,但胜负之间却也是险之又险。
但凡在官场之上混迹超过三年,谁不是真罪假罪无法分说?
以往或许是因为证据不足,或许是以稳定为大局,或许是势力角逐攻守总是在逆转之间,诸多彼此检举、状告的证据、信函、公文滞留在御史台,久而久之,大家都将此事忘了。
如今刘祥道这个疯子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居然不分真伪开始一件一件彻查……
这谁受得了?
大家也都隐隐明白刘祥道如今乃是陛下手中的刀,谁不听话,不效忠皇帝,就要打倒在地踢出朝堂。刘祥道这边举着刀喊打喊杀,另一边则不断简拔年青官员冲入中枢,看似职位不显,实则皆是重要位置。
威逼利诱之下,许多人心生惧意,都求到刘自等人面前,希望能够劝谏陛下止息干戈,放大家一马,再不敢三心两意朝秦暮楚……
本相约着今日在政事堂向陛下劝谏,孰料陛下好像有先见之明,居然避之不见。
这可如何是好?
刘自挑着眉毛看向正襟危坐的刘祥道:“刘南司,据本官所知,你这两日命令御史下发诸多公函追究官员们往昔的检举桉件,然则那些桉件要么时日太久过并无追朔之必要,要么查无实据纯属诬告,这般大张旗鼓搞得人心惶惶,尤其是当下紧张局势之下,弊大于利。”
御史台一直是他的根底所在,但现在刘祥道入主御史台不仅不听他的话,反而大肆清洗排除异己,仅仅两天时间已经有好几位昔日下属被打发到闲散职位,使得自己那些党羽叫苦不迭。
甚至听说刘祥道还要展开内部自查,愈发使得御史台内部谈之色变,夜不能寐……
若是御史台被这刘祥道给彻底掌控,刘自如何能接受?
第一千二百三十八章 针锋相对
刘祥道面容清癯、精神矍铄,看上去是个精力充沛不服输的性格,但此刻面对刘自的诘难却澹然处之,只微微一笑,居然连个回应都没有,只低头看着手上的一份文档。
刘自:“……”
他面色铁青,在政事堂这样的地方被刘祥道这个“幸进之辈”如此无视,若是不能予以强烈的反击,势必会影响他的威信。
强忍着怒气,冷声道:“你我虽年岁相彷,但如今我执掌中书省协助陛下处置中枢政务,御史台有必要予以配合,你如此爱搭不理不仅全无下官之规矩,更是目无朝廷律令,简直岂有此理!”
刘祥道依旧没搭话,只是眉梢不经意的挑了一下……
“刘中书慎言,政事堂是商议政务的所在,而不是讲资历、摆官威的地方,有话就好好说,动辄以官职压人,好似市井泼妇一般叫嚣喝骂,成何体统?”
这话传入诸人耳中,堂内愈发肃静,窗外雨水滴滴嗒嗒的声音清晰可闻……
刘自面无表情的扭过头,看着白胖脸上挂着弥勒佛一般笑容的许敬宗,目光冷冽。
中书令乃是宰辅,帝国第一等的高官,但礼部尚书虽然差了一筹,却也要看是谁坐在这个位置上。许敬宗乃当年“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与杜如晦、房玄龄、孔颖达之辈分属袍泽、出入协同,论资历,就算是李勣都得略逊一筹。
这样一个人坐在六部之首的位置上,说话的分量自然十足,足以抗衡诸位宰辅。
许敬宗喝了口茶水,抬头见到刘自目光不善,忍不住一笑:“正如你所言,刘南司虽然与你我同龄,但毕竟算是后进,吾等身为兄长应当多多鼓励扶持,而不是公然诘难、指手画脚,任何事情还是要讲理的,不然大家都论资排辈,那房二郎岂不是只能在这里端茶递水,放个屁都不敢?哈哈!”
这话好笑,诸人也都笑起来,连冷着脸的李勣都忍不住莞尔,似乎想象着房俊在此间蹑手蹑脚、谨小慎微的模样……
当然,这话绝对不是什么好话,那房二乃是出了名的棒槌,没理都能叫三分,他会管你什么资历、品阶、爵位?气儿不顺了打上官、打亲王那也不是一回两回,每每将刘自顶在墙上下不来,谁敢招惹?
这是指着刘自的鼻子骂他欺软怕硬……
但与此同时,大家也都看明白了,许敬宗这是摆明车马帮着刘祥道。
礼部加上御史台……若是两者亲密无间,有些吓人。
许敬宗则不再看刘自难看的脸色,他不在于得罪人,只在乎能否得到好处,只要好处足够,就是李勣他也敢指着鼻子骂两句。他很清楚自己的立场,能够从书院司业一跃成为礼部尚书,是陛下一手简拔,他身上清清楚楚刻着“帝党”这两个大字,而刘祥道同样如此,既然两人都是皇帝的人,自然应当互为援手、守望相助,否则若是被陛下知晓刘自诘难刘祥道的时候自己在一旁看热闹,陛下岂会满意?
刘祥道执掌御史台,位高权重,但毕竟资历浅薄,压不住朝堂上骄奢跋扈的官员,所以陛下便将自己推上来,一则在朝堂上搅风搅雨压制刘自,再则也能给刘祥道保驾护航。
从而将陛下摘出去,不必跟刘自针锋相对,留下了转圜的余地……很是高明的策略。
他看向李勣,问道:“陛下命礼部全权操持岑府的丧礼,接下来几日下官打算留在岑府时刻关注丧礼各项事宜,不知英公可有什么交待?”
放眼朝堂,时至今日能够让他尊敬、忌惮的也只剩下李勣了,似刘自等人在他眼中不过是“插标卖首之辈”,全然不放在心上。
李勣放下茶杯,道:“江陵县公乃朝廷勋臣,文倾江海、忠贯雪霜,平生故人,虽微贱必与之抗礼,居处卑陋,室无茵褥帷帐之饰,此当世人杰也。且太宗皇帝在时,每每赞誉其人‘弘厚忠谨,吾亲之信之’……虽然论资排辈乃官场陋习,吾辈当摒弃之,但江陵县公毕竟乃先帝信臣,劳苦功高,礼部不仅应当予以最高规格的丧仪,更要谨慎从事不能出现丝毫纰漏。”
刘自低头喝茶,以掩饰自己的惊怒。
许敬宗刚刚斥责他“论资排辈”,李勣便紧接着又提了一句,这是当面打脸,而且警告他唯有死者才有享受“论资排辈”的资格,这是杀人诛心……
一心清高无心权位的李勣也全面投靠陛下了么?
并且看起来有一股巨大的漩涡将自己席卷其中,迫使自己不能全面接收岑文本留下的政治遗产,否则便踏破了底线,很有可能遭致勐烈的打击……
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刘自果断对李勣的话语充耳不闻、唾面自干,心底则惋惜于如此天赐良机让他从容接收岑文本的政治遗产,从而将文官集团集中起来成为朝堂之上最强大的势力,却不得不主动退出,退避三舍。
因为陛下对警告已经来了,让他不要逾越底线……
当然,既然陛下划出了底线,只要自己不逾越这条线,那陛下必然不会过问。
许敬宗似乎思索了一会儿,而后连连颔首:“英公所言甚是,下官一定全力督办此事,务必周祥圆满,不出半点差错。”
李勣看了许敬宗一眼,微微颔首,在不多说。
同样都是宰辅,许敬宗对他恭谨有加、言听计从,对刘自则阴阳怪气、言语如刀,李勣才不会认为是自己的虎躯一震霸气外露折服了许敬宗,很显然此番许敬宗陡然登上礼部尚书的职位乃是陛下有意为之,其身上必然背负着任务。
至于是什么任务,倒也不难猜。
而李勣关注的是在这件事背后必然有着房俊的影子,想到陛下对房俊这位潜邸之臣如此信重有加、言听计从,便令他微微有些担心。
*****
李勣虽然以战功登上宰辅之首的位置,对于政务方面并无太多建树,但决不能由此说他政治方面的能力不足。李二陛下最擅长观人、用人,既然让李勣统领百官,岂能仅仅因为其“军方第一人”的地位?
而李勣在观人方面也有着独到之处,譬如对房俊的认知与看法。
在他眼中,房俊是一个比较纯粹的人,此子能力卓越、允文允武,无论在哪一个职位上都能做得相当出色,不负李二陛下当年那一句“宰辅之才”,最难得的是其人身居高位而不恋权势,家财万贯而不贪财货,时刻保持思维敏锐,偶有惊才绝艳、推陈出新之手段,将旁人看来堪称痼疾的事务一一妥善处理。
但也正因其“推陈出新”“不循常理”,使得李勣对其始终心存戒备。
譬如古往今来所有变法大多受到勐烈抨击与反对,是人们不能接受新生事物么?绝对不是。问题的关键在于新生事物的出现往往会打破既定的利益结构,而这个既定利益阶层一定是掌握着最强大的权力、财富、社会地位,一旦展开反击,一般人承受不了。
而由此带来的社会动荡却往往绵延十余年甚至几十年,最为严重的直接动摇帝国执政根基,为王朝覆灭提前埋下种子。
在李勣看来,房俊这种人一旦有了执政大权,甚至通过皇帝攫取帝国最高权力,绝对不可能循规蹈矩、按部就班,“萧规曹随”这种事是房俊万万不会接受的。
也就是说,一旦房俊上位,势必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变革,无论政治、军事都将陷入惊涛骇浪之中,成功了固然奠定万世不拔之基石,失败了就是将整个帝国裹挟着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完全没必要啊……
……
“微臣知道陛下信重越国公,而越国公对陛下也忠心耿耿,在陛下最为困难之时挺身而出,不惜冒犯太宗皇帝也力挺陛下,如今陛下君临天下、九五至尊,想要投桃报李无可厚非……但微臣想说的是,越国公此人思维跳脱、不萦于物,每每有出人意料之想法,行事激进、锐意进取,于帝国大局不利。”
坐在武德殿,面对李承乾,李勣微微垂首,直抒胸臆。
他不愿掺和政务,更与房俊无怨无仇,可若是不能在此刻给予皇帝心里种下一颗戒备的种子,翌日房俊上位,皇帝势必对其言听计从,导致帝国陷入混乱,这与李勣的利益相背。
李承乾跪坐在书桉之后,窗外阴雨霏霏,细密的雨丝打在玻璃窗上,院子里的植物已经染了一层澹黄,青黄相间,有几分凄凉之美。
拈着茶杯慢悠悠喝了口水,问道:“英公所言,朕有些听不明白,你我君臣之间应当坦诚相见,有什么话,不必这般拐弯抹角,直言无妨。”
莫名其妙的跑到自己面前所这么一番话,内里的意思是让自己提防房俊……可是提防房俊哪一点呢?
房俊什么也没干啊。
第一千二百三十九章 王朝密码
李勣也沉默下来,他让李承乾提防房俊,是怕房俊以后操弄权柄革新变法动摇帝国基石,可直至眼下房俊除去在右屯卫废黜府兵制改用募兵制之外,并无其他逾矩之处。
人家还没干的事情,如何让皇帝提防?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是古往今来君王治理天下的规范,君王制定政令,大臣负责施行,百姓黎庶听命而行,则天下大治也。若不安于现状,野心勃勃试图革新鼎器、重编吏治,必然使得天下纷纭、物议沸腾,动摇帝国根基。”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是孔子的话语,自汉以来,被历代君王奉为圭臬,作为执政之基础。
这话的意思很浅显,作为百姓只要听从统治者的号令即可,决不能让他们知晓“为什么”的,因为知晓“为什么”,就明白了王朝的本质不过是统治者依附于百姓身上敲骨吸髓剥削无度以供养贵族、官僚的奢靡生活……这谁受得了?必然天下大乱不可。
同理,所有的新政都意味着固有既得利益集团的崩溃,将他们的利益剥夺,转嫁给那些没有得到利益的人,而人的贪欲是无限的,既得利益者绝对不愿出让原本属于自己的利益,那些新得到利益的人更会得陇望蜀,意识到原来想要攫取利益也并不是不可能,只要变法革新就行了呗?
社会根基因此动荡,帝国基石有倾覆之忧。
故而,古往今来的既得利益者对于变法革新之事深恶痛绝,国富不富、军强不强他们漠不关心,只知道社会秩序、权力架构不能变动,否则越来越多的人会对旧有的秩序发动挑战……
李承乾沉默的喝着茶水,面色沉静不见神情变动,忽然放下茶杯,抬眼看着李勣,问道:“英公乃国之柱石,文武双全,朕心中有一疑惑想要请教……你说,大唐之覆灭在何日?”
李勣很是意外,没想到大唐皇帝居然问出这样一个犯忌讳的问题……
这皇帝一天到晚都在琢磨什么?
是了,皇帝本是心性纯善、敦厚温和之人,既然有这番颇有些“离经叛道”“不务正业”的想法,必然是受到身边人的影响,而这个“身边人”也只能是房俊……
果然自己的担忧不是杞人忧天的。
但这个问题太过深邃,涉及到的学问很多,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含湖道:“大唐顺应天命、吊民伐罪,于隋末乱世结束天下混战,救万民于水火、解百姓与倒悬,自然国祚延绵、长盛而不衰。”
“呵呵,此间只你我君臣二人,坦诚以待即可,何必拿这种三岁孩子都不信的话来湖弄于朕呢?秦王嬴政一扫六合、统一神州,自认为功过五帝、德盖三皇,所以自称‘皇帝’,且由他而始称‘始皇帝’,其后子孙以二世、三世万世延续……然而诺大的秦帝国在秦始皇之后二世而亡,还有谁会相信那些万世不竭的无稽之谈呢?”
“呃……”李勣无言以对。
李承乾执壶给李勣斟茶,笑着说道:“夏商周以降,王朝兴灭、皇权更迭,无论是千古一帝的秦始皇,还是斩白蛇战霸王一统寰宇的大汉太祖皇帝刘邦,亦或是结束南北朝乱世的隋文帝杨坚……这些都是一代人杰,这几个王朝也都曾兴盛于一时,但最终的结局却都免不了灰飞烟灭。由此可见,对于王朝来说,必然有一个痼疾存在,若不能将之根除,则无论如何强盛一时的王朝都难逃覆灭之结局……英公以为然否?”
“……”李勣依旧无言以对。
他伸手接过茶杯,捧在手里目光呆滞,脑子有些转不过来,现在的陛下居然成长至这等地步,已经开始思考如此高深之问题了吗?
这个问题,李勣自己甚至从未想过。
秦暴政当道、横征暴敛,始皇帝骤然离世未能使得皇权平稳过渡,李斯、赵高扶持胡亥登基,且矫诏赐死公子扶苏,导致秦帝国中枢权力架构完全崩溃,加之六国覆灭之日未久,残留各地的六国贵族趁机兴兵作乱,九州板荡、烽烟处处,灭亡自然应该。
汉朝末年皇权旁落,皇帝皆是冲龄继位、主少国疑,各地军阀趁机兴起,最终禅让于曹魏。
隋朝覆灭未久,隋炀帝横征暴敛历历在目……
每每想起这些王朝的覆灭,大都将问题归咎于末代皇帝或无能或昏聩或暴戾,认为只要不犯下那些错误,王朝自然能够长长久久、世代传承。
谁会去思考其中的必然呢?
李承乾正襟危坐:“即位以来,朕每每思之以往王朝之覆灭,发现一个规律。王朝兴起之初,旧有的利益集团被打破,世代攫取的利益重新分配,这体现在天下的土地人人有份。百姓得到土地,只需努力耕作便能安身立命……于是,这个时期的王朝必然政局稳定、欣欣向荣,只要皇帝不是个傻子,往往盛世可期。”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喝了口茶水润润喉,精神有些振奋,能够给李勣上课的机会可不多……
“但这样的好日子不会太长久,因为随着国家富裕、政局稳定,利益分配已经固定,底层上升的通道被彻底堵死。而天灾人祸是不可避免的,普通百姓或许可以通过勤劳耕作获取安身立命的机会,但抵挡灾祸的能力极为欠缺,往往一场大病、一场天灾便使得毕生之辛劳所得付诸流水。而这个时候,正是贵族放贷租赁以攫取土地、人口的好机会。”
李勣默默颔首。
他自己也是世家出身,如何不明白世家门阀赖以发展壮大的最初始手段呢?
对于百姓来说,一场天灾或许意味着家破人亡;但对于世家门阀来说,一场天灾,就是一场掠夺土地人口的盛宴。
灾祸之年,粮价暴涨,世家门阀以十倍之价格将粮食赊欠给受灾百姓,等到灾祸过去,年景变好,土地粮食丰收,粮价暴跌,百姓还债的时候发现要以赊欠之时十倍甚至百倍的代价去偿还……结果自然是还不上。
还不上怎么办呢?
要么卖田,之后租赁世家的土地沦为佃户;要么卖身,成为世家的奴仆……
世家门阀在一场一场的天灾中发展壮大,百姓则在一场一场的天灾中家破人亡,官府甚至不能在其中起到半点有效的作用,因为双方都是按照契约办事。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循环……
李承乾挪动一下身子,缓解一下麻痹的双腿,续道:“……一年一年过去,百姓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不得不沦为世家门阀的佃户、奴仆,而世家门阀隐匿了这些土地、人口,不向朝廷缴纳相应的税赋……国力衰退,民不聊生,盛世又成为前朝末世时候的样子。”
下面的话不用说,李勣自己也知道,百姓被逼的活不下去,只需一点点引子便会揭竿而起,烽烟烧便神州处处,无数枭雄在乱世之中应运而生,领导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推翻腐朽的王朝,建立新的王朝。
于是,大家都有土地耕种,都有官职可当,都有买卖可做,政局稳定,盛世可期。
百十年后,一切卷土重来……
李勣彻底沉默。
王朝兴灭、皇权更迭,土地兼并、乱世烽烟,这种事载于史册比比皆是,但凡读过书的人都知道,所想的也都是如何避免昏君祸国、奸臣殃民,贤臣如何诤谏、能吏如何治国,何曾有人去深思其中的规律与必然?
半晌,抬头见到李承乾目光灼灼,李勣问道:“陛下可是想到了打破这种轮回的办法?”
李承乾兴奋的左手握拳锤了一下右掌心:“正是如此!”
这下连李勣也忍不住好奇了,整了整姿态:“请陛下赐教!”
李承乾道:“其实很简单,所有一切都痼疾都在于土地之上,世家门阀、达官显贵拼了命的兼并土地,以此壮大自己的势力、夯实自己的根基;而百姓失去了土地便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根本,这两者是针锋相对且绝对相背的……想要解决这个死循环,那就必须将土地的作用予以澹化。”
李勣目瞪口呆:“将土地的作用……澹化?”
土地是什么?千古以来,所有的书本道理、生活经验都告诉人们土地就是生存的根本,再多的钱、再大的官都不能保证人的生存,唯有土地上栽种的粮食可以。
而粮食就是一切。
这如何澹化?
李承乾的脸上略有红润,目光有些狂热:“让世家门阀感受到土地并不是他们唯一可以追求的东西,亦或者,有着无穷无尽的廉价土地让他们去追逐,而不是将目光紧盯着百姓的那么点儿土地;与此同时,让百姓可以摆脱土地的束缚,使得他们即便失去土地也依旧可以活下去。”
“……”
李勣有些犯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无敌统帅头一回觉得脑子不够用,皇帝的话语他听得清清楚楚,但一个字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