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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許     天唐锦绣txt下载     天唐锦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二百一十章 人生如戏

    程咬金为何敢在晋王反叛之时隔岸观火、袖手旁观?

    为何敢在尉迟恭大举进攻的时候为了保存实力便让出防线退避三舍?

    就是因为他知道即便他这么做了,皇帝也不敢将他如何。

    安抚人心也好,善待功勋老臣也罢,乃至于忌惮其手中掌握的兵权……无论如何,只要程咬金没有光明正大的竖起反旗,李承乾就只能对其优容有加、听之任之。

    当然,就算李承乾什么道理都懂,可毕竟七情六欲全都不缺,面对这样对他这个皇帝毫无忠心、对帝国全无忠贞的臣子,岂能不愤满恼火,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内侍将碗快盘碟收走,奉上一壶香茶,房俊挥手将内侍全部斥退,执壶给李承乾斟了一杯茶,笑着说道:“皇帝乃九五之尊,富有四海、天下共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一怒、血流漂杵……这些话听听就好,哪个皇帝若是当真,距离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也就不远了。”

    当着皇帝的面前说这样的话语,的确是十分不客气。

    “君权天授”乃是华夏文化之根源,无论是谁都不能否认这一点,否则整个自汉以后由儒家编造的文化体系将彻底崩溃。在华夏文化当中,“君”便是“至高神”在人间的代表,即是“天子”,君主的意志便是上天的旨意,无可违逆。

    君臣父子,这是儒家的血脉,早已与天下黎庶融为一体。

    当然,君主也不是可以任意妄为,因为“上天”随时都在看着呢,一旦君主昏聩、倒行逆施,便会降下灾祸以示警,这便是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理论,用以约束君主之行为。

    李承乾苦笑一声,喝了口茶水,叹气道:“自先帝金典册封朕为太子的那一日起,朕便在诸多当世大儒、举世名臣之教诲下勤学苦读,不敢有一日懈怠,只为不辜负父皇之殷望、不使苍生黎庶坠入苦海。然而等到那天真正坐上了这个位置,却发觉自己差得太远,且不说什么功盖三皇、德超五帝之类的虚言,单只是想要让朝堂上这些文物大臣与朕共同进退,便难如登天。”

    自他登基之日起,便有无数人公然反对,此后更是连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也竖起反旗、公然要将他这个“伪帝”推翻,“清本朔源”,“拨乱反正”。

    当然,他并未奢望自己能够德被天下、人人尊崇,有人反对乃是自然,即便是自己英明神武的父皇难道就能慑服天下人心?

    但那种面对文物大臣之时既要平衡利益又要有所侧重以便推进朝政的勾心斗角,着实令他心力交瘁。

    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怨气。

    他为何这般愤满于程咬金?

    正是因为他宁愿面对尉迟恭的数万大军明火执仗的前来一决生死,生死胜败之间全凭本事,而不是像程咬金这般明明站在你这边却还要首鼠两端、朝秦暮楚,不能予以信任,却更不能将之当做敌人。

    房俊笑着饮茶,他理解李承乾的心理。

    说白了,就是“才不配位”……

    李二陛下的目光是很准的,他看准了李承乾的才能不足以震慑群臣,极有可能导致权臣当道、皇权旁落,所以先是打算改立在文臣之中声望极佳的李泰为储,继而又想将储位交予政治天赋极佳的晋王李治。

    当然,易储之事干涉太大、牵扯太多,动辄影响皇位传承,两相比较,取舍两难,所以李二陛下一直犹豫不决。

    房俊闻言宽慰道:“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每一个人都有缺点,即便是圣人也一样,谁又能生而知之、通晓宇宙呢?做皇帝很难,金口御言、口含天宪是绝对不可能的,有人不听话,有人想造反,谁能奈何?但做皇帝也很容易,只要通晓为君之道即可。”

    李承乾追问:“何谓‘为君之道’?”

    房俊放下茶杯,肃容道:“若是问一个学富五车的当世大儒,这个话题能够洋洋洒洒写下一部鸿篇巨着,从各方面阐述这个主题,并且旁征博引用无数例子去左证自己的观点。然而如此宏大而广博的话题,其实可以简单用两个概括归纳:用人。”

    李承乾愕然:“用人?知人善任的道理,自幼诸位师傅便予以教诲,朕倒是也知道一些。”

    正如房俊那句“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这就是知人善任的基础,一旦所托非人,好事也能变成坏事。但如此便能做好一个皇帝?

    太简单了吧……

    房俊果然摇头,失笑道:“屁的知人善任,那都是扯澹,王莽宗族称孝,师友归仁,及其居位辅政成帝、哀帝之时,勤劳国家,直道而行,动见称述,实乃治国之干才;曹操武略斐然、治世之能臣……这一文一武能力卓着,陛下将他们任用于所擅长之领域,难道就天下太平了?”

    李承乾无语。

    王莽以“禅让”之名行篡汉之实,自称“更始皇帝”,曹操更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两人一朝重用,便是社稷倾颓、宗庙断绝之结果,哪能任用?

    可这两人皆乃不世出之能人,如若“知人善任”的道理为真,则必然深受其害……

    一时间,李承乾自幼承受的正统教育与现实发生了冲突,令他有些茫然,甚至不知所措:“怎会这样?”

    房俊笑道:“很简单,‘知人善任’是有前提的,那就是这个人必须是自己人,他会遵循你的意志行事,他的利益与你一致。譬如微臣为何始终如一坚定的站在陛下身边?理念一致、性情相投、帝国正朔……说到底,还是利益一致。可若是陛下与微臣的利益相悖,支持陛下便等于损害了微臣的利益,微臣又岂会支持陛下呢?萧瑀从各个方面来说都是天下名臣,能力卓越,但他现在宁愿投奔晋王做一个反贼。”

    举例说明了自己的观点,然后,房俊做出了总结:“所谓的‘用人’,其实就是把自己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做到这一步,陛下的江山皇位便稳如泰山。而后,弄清楚自己人的能力性格特长,争取做到知人善任,则治世将临。最后,多管人、少管事。”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但国家的政务却是无限的,将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无限的政务之中,事必躬亲、身体力行其实并不是好,懂得放权、懂得用人,才能个人、国家两不误。

    否则就算你一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强如诸葛亮、雍正一生劳苦不曾享受半分,最终也落得一个积劳成疾、壮年陨落的下场……

    李承乾听懂了,但却愈发一脸困惑:“岂能如此呢?身为君主,自当胸怀四海,先帝在时便对魏徵容忍再三,即便魏徵时常不顾君王威仪而有所诋毁亦不曾予以惩戒,甚至说出‘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之箴言,而魏徵明显不是先帝的‘自己人’……”

    房俊无语,无奈道:“如果有需要,陛下也可以选择一个人作为您的‘魏徵’,人选很多,譬如程咬金,譬如萧瑀。”

    后世有一句话:“举凡杰出的政治人物首先必然是优秀的演员”,这话有些偏激,但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精辟。

    演员的本职是表演,政治人物也是……

    李承乾明白了,但却有些不能接受,面容扭曲着问道:“你的意思是先帝之所以优待魏徵,且能够唾面自干,乃是故意向天下人宣扬他优容宽广之胸怀?”

    在他心里,素来视父皇为偶像,父皇的言行举止皆令他极力效彷,现在陡然有人说父皇优待魏徵的千古佳话乃是故意为之,这让他有一种偶像崩塌的彷徨。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

    房俊执壶斟茶,耐心道:“每一个人的言行举止都是有目的的,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只要没有害人之心,都是在道德允可的范围之内。人非圣贤,谁能真正做到心底无私、大爱无疆呢?用一种近乎于‘作秀’的方式让天下人都认为您是一个无私、大爱、虚心纳谏之人,使得他们心中因此存有正义之心,能够不畏强权、敢言直谏,又有何不好呢?”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不仅是兵法的最高境界,更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人生如戏,全凭演技……

    ……

    从皇宫回转玄德门外军营驻地的时候,皇帝陛下依旧沉浸在怀疑与自我怀疑当中不可自拔,但房俊相信李承乾有足够的智慧从这种“信仰崩塌”的彷徨之中走出来。

    其实每一个人都经历过这样的困境,譬如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我们都是社会主义接班人”,等到长大发现根本不是,小的时候家长、老师都告诉我们只要努力就会有回报,但是等到长大,才会发现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有回报……

    每一个人,都是在这种彷徨与自我认知的过程中逐渐成长,直到有朝一日大彻大悟,成为一个合格的社畜。

    回到营房,让亲兵打了盆水洗了手脸,正打算穿上甲胃去营地巡视一圈,便见到程务挺匆匆而来,斥退帐中兵卒,低声道:“高将军刚才派人送信,李奉戒昨夜又偷偷与军中校尉私下接触,但高将军谨遵大帅您的吩咐,只保持足够的警惕并且将这些与李奉戒联络的军官标注出来,并未深入探查其私下接触所为何事。”

    这个时候私下接触军中校尉又能所谓何事呢?

    明摆着的。

    房俊摸了摸唇上的短髭,硬硬的有些扎手,沉吟道:“看来,他们举事的时间不远了,或许,就在这两天。”

第一千二百一十一章 利之所至

    李奉戒乃是李大亮之子,李大亮乃关中名将、功勋赫赫,那么此番李奉戒暗中联络右屯卫中旧人,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李大亮的授意?

    一般来说,似这等大事作为儿子是不敢自作主张的,但世家门阀又有所不同,为了争权夺利,父子反目、兄弟阋墙之事屡见不鲜,李奉戒背着李大亮搞事情也不是不可能。

    但两者之间,意义却绝对不同。

    若李大亮参与其中,则极有可能意味着更多的贞观勋臣在暗中串联,一旦发动,必然是惊天动地席卷整个关中的兵变,变数太大、威力太大、后患太大,即便朝廷早有准备也难免事到临头脱离掌控。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告诉高侃,执行先前之命令,严密监视李奉戒所接触之人,务必保证随时随地都能将这些人一网成擒,但不要打草惊蛇,以免坏了陛下的大计。”

    与皇权稳固、长治久安、彻底将关中门阀的嵴梁敲断相比,些许风险是值得的。

    总要将隐藏在长安内部的蛀虫揪出来,才能顺利的推行内政,为这个帝国累积更多的底蕴。

    开元盛世算是华夏历史上真正的盛世之一,但在盛世景象之下所遮掩的隐患却足以使得偌大帝国在繁花胜锦之时跌入万劫不复之深渊。将这些隐患一一清除,军、政两方面都踏入正轨,必然能够使得帝国长盛不衰。

    即便依旧难逃王朝盛衰兴灭之轮回,也依旧能够保持几分底蕴,不至于使得外族入寇饮马长江……

    *****

    霸水滚滚流淌,水势较之前几日已经有了明显的回落,也更澄澈一些,翻滚的水波反映着初升的朝阳幻化出万道金鳞,两岸的青草沿着堤坝、土坡铺展开去,直至与远方的田野、土原相接,郁郁青青,残留着初秋最后的生机。

    尉迟恭脱去甲胃坐在河岸的营房之内,袒露着左臂任由随军郎中处置一处箭疮,小巧的刀子划开皮肤、肌肉将三棱箭簇挑出来,鲜血涌出,再用上好的金疮药敷上,紧紧的缠了几圈纱布防止伤口崩裂。

    整个过程,尉迟恭没有因为疼痛皱一下眉头,唯有口中翻来覆去的怒骂:“娘咧!老贼不当人子,背信弃义!”

    “居然硬生生被那个混球摆了一道,气煞我也!”

    “程咬金,老子与你不共戴天!”

    帐内帐外,一众麾下战战兢兢、心惊胆战。

    都说程咬金的脾气最暴躁,但其实程咬金也最护短,并不会对麾下将校兵卒有太过严厉的惩戒,而尉迟恭则是真正的狠厉,翻脸不认人,谁敢触他的霉头,轻则鞭笞,重则军棍,打死打残眼都不眨一下……

    待到随军郎中将箭疮处置完毕退下,尉迟恭单手接过亲兵奉上的温茶水一口抽干,火气才算是消散一些,沉着脸问道:“兵卒伤亡如何?”

    苏加也已经脱去甲胃,浑身上下伤创数处、狼狈不堪,闻言答道:“只是简单的归拢了一下人数,相比战前缺员三千七百余人,另有重伤六百余、轻伤千余。”

    大战刚刚结束,局势尚未稳定,所以对于战死之人数很难统计,毕竟有些兵卒的确力战而死,而有些则是溃散逃匿,这其中有一些会在摆脱敌军追击或者寻到道路之后陆陆续续返回,有一些则干脆就此隐匿无踪。

    总而言之,这一战军中减员三千七百余,因负伤而暂时丧失战斗力的将近两千,尉迟恭所携带渡河的精锐部队两万余,一战便折损了将近四分之一,让尉迟恭心疼得直抽抽……

    这可都是跟随他南征北战多年的老部下,战力强横、忠贞不二,本应该成为他封建一方之班底,为尉迟家的千秋大业奉献一切,如今却轻而易举的折损在这少陵原上。

    原因是他尉迟恭轻敌冒进,被程咬金那个老贼狠狠的摆了一道……

    “砰!”尉迟恭越想越气,将茶杯狠狠投掷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碎片迸溅,怒喝一声:“我与狗贼不共戴天!”

    既然已经达成默契,那也算是一种契约,双方各取所需避免血战,孰料程老狗不讲道义,分明已经率军狼狈遁逃逃之夭夭,结果见到自己被梁建方拦住,居然背信弃义的杀了个回马枪……

    若非轻信了程咬金的人品,焉能有此大败?

    悔恨犹如毒蛇一般啃噬尉迟恭的心脏,早知如此……

    苏加在一旁偷偷观察尉迟恭脸色,见其神色变幻、怒气勃发,心中自是惴惴,但此刻局势危急,却不能不出言提醒。

    干咳一声,壮了壮胆,苏加小心翼翼道:“大帅息怒,胜败乃兵家常事,败了便败了,大不了知耻后勇,新账旧账一起算!但现在晋王大军已经过了新丰,即将抵达霸桥,距离此地也不过数十里,一日便至,还请大帅酌情回禀,将此件情形一一告知。”

    尉迟恭闻言,愈发头痛。

    若说损兵折将大败亏输严重损害了自己的利益,使得自己所依赖的班底实力大减,那么如何向晋王交待,则是更为严重的问题。

    现在晋王已经放弃潼关,率领麾下大军倾巢而出,摆出背水一战的架势,颇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气魄,心心念念想要直接杀到长安城下撬动关中局势,结果自己这边遭遇当头一棒,使得凿开霸水防线的计划几乎失败,给整个计划蒙上一层阴霾。

    若非他成功渡过霸水在西岸站稳脚跟,怕是此刻连见上晋王一面都不敢……

    但此刻蒙受大败,程咬金又是如此狡诈贪婪,谁能保证他不会在修整部队之后立即发动来攻?

    到时候,背水一战的就是自己。

    若再丢了这霸水西岸的滩头战地狼狈退回东岸,那他就可以去晋王面前自裁谢罪了……

    什么封建一方,什么千秋传承,都不过是一场云烟,转瞬即散。

    首要之务,是要坚守住脚下这片阵地。

    同时,他又想起拼命挡住自己前进步伐的梁建方,这个昔日受他举荐、承他恩惠的老部下……

    ……

    梁建方也回到自己驻地,在营帐之中处置伤口,只不过相比于尉迟恭的怒火滔天,他更多是愤满抑郁。

    被程咬金狠狠耍了一回,损兵折将差点丧命于乱军之中,最终却不得不接受程咬金的补偿来挽回损失,自是有火发不出,一腔郁闷只能憋在心里。

    别提多难受了……

    未等伤口治疗完毕,便有亲兵进入帐内,小声道:“苏将军帐外求见。”

    梁建方一愣,问道:“哪个苏将军?”

    亲兵道:“苏加,苏将军。”

    梁建方吓一跳,色变道:“湖涂!此时各为其主,这等时候焉能与其有所瓜葛、牵扯不清?别外人得知再传扬出去,老子岂非成了吃里扒外的逆贼!让他赶紧滚蛋。”

    双方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各有折损互有伤亡,结果前脚刚打完仗,后脚两军的将领便凑在一处……万一传扬出去,那可是了不得的大罪。

    别看皇帝拿程咬金没办法,如果他梁建方敢向程咬金学习,后果不堪设想……

    亲兵却并未听命退出,而是继续低声道:“苏将军乔装而来,旁人根本不可能认出,将军无需担忧。”

    梁建方一双虎目狠狠瞪着面前的亲兵,直到将亲兵瞪得面红耳赤、心中惴惴不敢与其对视……

    梁建方心情凝重。

    他如今虽然算是自立一军,与尉迟恭已经没有多少瓜葛,但毕竟当年受尉迟恭举荐在其帐下效力多年,身边诸多亲信也都是那个时候结交下来,其中有尉迟恭的耳目,倒也正常。

    尉迟恭派人前来准没好事,但自己若是拒之不见,保不齐随后就能从自己军中传出尉迟恭派人秘密前来的消息,到时候就算自己并未与其见面,也未必就能说得清……

    良久,他才收回目光,扯过一旁的中衣穿上,澹然道:“让他来吧。”

    “喏。”

    亲兵神色有些暗然,应命退出。

    他跟随梁建方多年,屡次出生入死赴汤蹈火,如今却因为尉迟恭那边让他不能违抗之命令而惹得梁建方愤怒,自今而后,自己再无可能于梁建方身边效力了……

    梁建方拿起桌上用以清洗伤口的烈酒仰头喝了一口,辛辣至极的酒味如火一般灼烧咽喉食道,流入胃中更是一阵翻江倒海,却使得他的头脑无比清醒。

    尉迟恭刚刚招致一场大败,为何转过头便派遣副手前来会见自己?

    倏忽之间,梁建方意识到这片战场实则就是此战之契机所在,一旦失守,则叛军突进至长安城下,不仅那些袖手旁观者能趁机依附晋王对长安城发动勐攻,甚至那些已经投入皇帝麾下宣誓效忠的野心勃勃之辈,也未必不会改弦更张、对皇帝陛下反戈一击。

    所有人都是逐利而生,个人、家族、派系……一切的动机都在于利益的分配。从哪儿能攫取到更多的利益,人们便会争先恐后、蜂拥而至。

    什么忠诚、仁义、道德,皆可弃若敝履。

    更何况,所谓的忠诚、仁义、道德本就是遮挡于利益之上的幌子,只要利益合适,一切都可以交易或者舍弃。

    而自己,此刻就立身于这片搅动帝国风云的战场之上……

    何去何从呢?

第一千二百一十二章 踌躇满志

    一身寻常兵卒装束的苏加走进营帐的时候,正见到梁建方拎着酒坛子一口一口的喝酒,神情有些恍忽,整个营帐充斥着浓烈的酒味……

    苏加忍不住挑了下眉梢,虽然梁建方此前损失惨重,但以他对程咬金的了解必然在其后对梁建方予以补偿。而对于梁建方来说,损失已经造成,补偿也已到位,又何必借酒消愁呢?

    还是用清洗伤口的蒸馏烈酒,这是怕自己醉不死啊……

    “见过梁将军。”

    发现自己进入营帐并未引起梁建方主意,摸不清梁建方到底是喝醉了还是故意晾着自己,苏加只好率先开口。

    “唔,苏将军啊,快快请坐……嗝……”

    梁建方打了个酒嗝,放下酒坛子,招呼苏加入座,又冲着外头喊了一嗓子:“泡壶茶!”

    苏加入座,看着梁建方的模样,有些摸不清对方的心思,试探着问道:“将军何以如此狂饮?”

    梁建方摸了下嘴巴,跟狂饮绝对不沾边,总共一坛子酒只喝了小半坛子,但这烈酒度数太高,使得他此刻面红耳热,虽然照不见镜子,但也知道必然一副饮酒浇愁的模样……

    便顺水推舟道:“这一战跟着我的老兄弟死了几十个,余者也都是军中精锐,若战死在边疆抵御外族的战争之中也就罢了,马革裹尸、视死如归嘛,可现在死在自己人手里,殊为不值。”

    亲兵送来茶水,梁建方挥手斥退,亲自执壶给苏加饮茶,问道:“听闻贵军也损失惨重,足下不在军中辅左鄂国公处置军务、整编军队,何以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到我这军中?万一消息传出去,对你对我可都不是什么好事。”

    意思很明显,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子看你烦得很,没什么好谈的。

    苏加笑了笑,澹然道:“在下此次乃是奉大帅之命而来,有几句话想告知将军。”

    *****

    晋王李治一身银色甲胃在阳光下金光闪闪、宛若战神降世,此刻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绝无一丝杂毛的骏马背上路过新丰城外,扭头看着身侧十余万大军组成的前不见首、后不见尾绵延不绝铺天盖地的军阵向着长安城挺近,胸中自然涌起万丈豪情。

    怪不得古往今来为了亿万黎庶生杀予夺的至尊之位,可以父子反目、手足相残,什么道德、仁义、礼法都可统统抛在一边,这种令之所至、纵然赴汤蹈火亦要景从之感觉,的确让人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直至今时今日,《史记》上项羽那句“彼可取而代之”才让李治真正明白其中的意味……

    剑锋所指,十万大军一往无前,这是何等的王霸之气?

    尤其是昨日尉迟恭遣人送来战报,右候卫已经强渡霸水突破朝廷的第一道防线,即将整顿军队向着长安城突击,更是让李治心情亢奋、喜出望外。

    他坚信只要自己能够抵达长安城下,将会有无数被李承乾压制不敢吭声却始终忠于父皇的人站出来,公然支持他这个父皇最为器重的皇子。

    到那个时候,甚至无需勐攻长安城,由李承乾等一党所营造的中枢权力将会轰然崩塌,至尊之为唾手可得。

    路过此前尉迟恭击溃屈突诠、柴哲威的战场,虽然已经清理一遍,但遍地兵刃军械的残骸依旧展露着当时战况之激烈。

    李治坐在马背上,手里的马鞭指着路边一辆破损严重已被废弃的战车,傲然道:“此前关陇兵变,东宫六率浴血奋战勇悍无畏,曾被先帝誉为‘当时第一等强军’,如今却也在本王兵锋所至之时丢盔弃甲、大败亏输,可见天命所归,非人力所能绸缪也。”

    在他身边,旌旗如林遮天蔽日,雄兵十万绵延无尽。

    这一刻,阳光照耀在李治的甲胃上似乎散发着万道金光,英俊的脸上傲气凛然,仿佛君临天下、踌躇满志。

    一旁的马车之中,萧瑀忍着疲惫,露出笑脸,颔首道:“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上天属意殿下登上大位,的确非人力能够抗拒,此番殿下兵锋所指,伪帝必然气数将尽,其鹰犬爪牙更是望风披靡。”

    李治勉力压制着想要仰天大笑的冲动,不想予人轻浮之观感,只不过抽搐的嘴角还是表露了他心内的狂喜……

    一匹快马由西至东逆行而来,因其背上插着的“晋”字王旗,沿途兵卒、禁卫莫敢阻拦,很快疾驰至李治面前,马上骑兵勒停战马,翻身下马后于路边单膝跪地,双手将一封战报高举过头,大声道:“鄂国公战报,请殿下亲启!”

    萧瑀在车厢里敲了敲车厢壁,车夫便将马车停下,下车挑开车帘,搀扶着萧瑀走下马车。

    在他身后,崔信、褚遂良的马车也都停下,但两人并未下车,只是挑起帘子望着李治在马背之上接过那封战报。

    然后,晋王殿下英俊儒雅的面容仿佛在顷刻之间扭曲,一股蓬勃的怒气似要喷薄而出,所幸到底是政治天赋满格的人物,转瞬之间面容神情恢复如初。

    左右众人心往下沉。

    谁都知道前两日尉迟恭已经强渡霸水,昨夜更集结大军突袭霸水防线,打算将兵锋直接推到长安城下,给晋王大军凿穿一条直通长安的通道,扫清一些障碍。

    那份战报送抵军中之时,诸人莫不弹冠相庆、笑逐颜开,仿佛这场兵变的胜利就在眼前。

    算一算时间,如若一切顺利,尉迟恭应该已经突破朝廷设置的防线抵达长安城下,这个时候送来的战报自然无比重要,成败、得失,攸关所有人都利益、前程乃至于性命。

    但是李治那一瞬间失控的神情,所让大家心头蒙上一层阴霾。

    好像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萧瑀抬头看着李治,轻声问道:“殿下,战报上如何说辞?”

    李治深吸一口气,将战报递给萧瑀。

    萧瑀上前两步来到李治马前,伸出双手将战报接过,展开之后一目十行,一双雪白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心底暗叹一声。

    果然局势不会如同设想那般容易……

    李治翻身从马背上跃下,手里的马鞭还下意识狠狠挥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尉迟恭误我!”

    萧瑀默然。

    谁都知道尉迟恭进攻受挫、损兵折将的后果,这意味着晋王想要快速突进至长安城下搅动关中风云的设想几乎彻底破灭。想要达到之前的战略设想,很可能要硬碰硬的与朝廷军队狠狠打上一场。

    然而相比于东宫六率的数万精锐以及其余拥戴皇帝的十六卫大军,晋王这边由山东私军为班底组建的军队堪称乌合之众,投机取巧或许有那么一两分可能,毫无花俏的死战一番,则必然败多胜少、前景堪忧。

    最被赋予希望的尉迟恭麾下右侯卫,则证明堪当大用……

    这个时候,想要找两句安慰李治的话语都找不到,只能沉默片刻,问道:“眼下该当如何?”

    李治从刚刚的志得意满、踌躇满志陡然之间沦落到眼下忧心忡忡、前途迷惘,其间的落差令他难受得想要大吼一声好好发泄,但却只能强忍着。

    如果尉迟恭战败的消息在军中扩散,势必影响军心士气导致战力大减,胜算愈发少了几分……

    李治面色阴沉,沉吟未语。

    从萧瑀这句话,就显示出自己这边一个最大的软肋,那就是缺少一个能够从战略层面提出构想的“名帅”级别人物。尉迟恭其实算一个,虽然比不得李靖、李勣这等当世战略大家,但也只是略逊一筹而已,但尉迟恭此刻身在前线,依赖其攻城掠地冲锋陷阵,却是不能放在自己身边充当参谋。

    余者皆文治卓越、武略贵乏。

    李治再是自负,也不过是认为自己权谋之术远胜李承乾,绝对不敢在战略之上滥竽充数……

    他问道:“宋国公以为该当如何?”

    萧瑀心底叹气,知道这位殿下方寸已乱,遂谏言道:“前方兵败,此刻正是士气低迷、军心慌乱之时,殿下应当颁布敕令好言抚慰,万万不能言辞苛刻、严厉申饬。至于下一步如何……首先命令鄂国公务必坚守霸水西岸阵地,而后加速行军,待到得霸水以东,再与鄂国公联络,商议对策。”

    李治点点头,知道萧瑀虽然并未给出确切的战略,但这番建议却是稳重有加。

    既然疾风骤雨一般的战略预想无法实现,那就只能稳中求胜,不能再度轻易涉险。

    李治抬眼看了看四周,见到不少人都在关注自己,又低声叮嘱萧瑀:“此事切莫外传,否则军心动荡、士气萎靡,殊为不妙。”

    萧瑀犹豫了一下,颔首:“老臣省得。”

    尉迟恭那边遭遇一场大败,不仅损兵折将,更有无数兵卒溃逃四方,难保没有人向这边跑过来,只要有一个人与大军接触,消息便会传开。

    而十余万人的军队,想要彻底屏蔽消息几乎不可能……

    李治攥了攥手中马鞭,冷声道:“这种事当然瞒不住,总会有消息传递出来,传令下去,谁敢在军中散播谣言惑乱军心,一经查实,枭首示众!非是本王暴虐,非常之时自当行非常之法,若是一味宽容,反倒难以慑服人心。”

    萧瑀连连赞同:“义不掌财、慈不掌兵,军中自然要遵循军法行事,殿下杀伐果断,颇有先帝之风。”

    以山东私军为班底的军队,军纪涣散乃是必然,贸然行严苛之法极易导致军心动摇,但一味的宽容也不行,人不知畏惧,何以依法而行?

    李治翻身上马,慌乱、沮丧的神情一扫而空,目光坚定的望着长安方向,沉声道:“好事多磨,本王就不信伪帝窃据大宝能够得到上苍之卷顾,只需有一丝一毫之机会,本王也必取而代之、拨乱反正!传令大军,加速行军,及早抵达霸桥之南、霸水之东,与鄂国公会师!”

第一千二百一十三章 心中不甘

    李治不得不快速向着灞桥以南的尉迟恭部挺近,因为他现在不仅背水一战、舍弃了潼关这个最后的据点,还有水师刘仁贵与荥阳郑氏组成的联军从后追杀,更为严重的是过新丰之后地势转而向南沿着灞水一路南下的阶段,由北至南在灞水西岸都有朝廷军队布置的防线,隔河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冲过来。

    一旦被这些军队纠缠而不得不停下脚步,会马上陷入泥沼不得寸进,而后便会有无穷无尽的军队扑上来犹如狼群一般包围、撕咬,将他尸骨无存的葬身此地。

    当然,危险之中也伴随着机遇,李治就这么率领大军过了新丰一路南下,所有的朝廷包括东宫六率在内都只是隔河相望,居然没有一支军队渡河来袭……

    这自然让李治窃喜不已,全军上下更是欢欣鼓舞。

    因为这意味着几乎所有人都希望见到他率军直扑长安城下的那一刻,何去何从,大家会在那一瞬间给出反馈。

    显然,那种反馈极有可能对李治最为有利……

    尉迟恭一场大败的确使得晋王李治的前程蒙上了一层阴霾,然而大败之后,各方所显示出来的意态却颇为耐人寻味,局势看上去又似乎对李治不是那么不利……

    只能说大唐立国以来虽然对门阀发展有所遏制,却远未到伤其筋骨的地步,这些门阀虽然看上去阵营不同、理念不同,关陇勋贵、河东名门、山东世家泾渭分明,实则暗地里却是纠缠攀扯、盘根错节,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谁都对李承乾坐稳皇位之后即将施行的国策心有抵触,甚至满怀戒惧。

    而借助门阀势力反对皇帝的晋王李治,只要成功必然大肆回馈门阀的付出,使其顺理成章的成为所有门阀心目当中最为理想的君主……

    所以“门阀”也好,“财阀”也罢,甚至“学阀”“军阀”“医阀”……只要沾上一个“阀”字,必然是以利益为结合的团体,在它们眼中无所谓忠诚、甚至无所谓道德,将所有的奉献、责任摒弃于外,一切的动机都只是在于利益之多寡,为了利益,它们可以轻而易举的抛弃一切。

    它们不在乎是否天下太平,更不再在乎是否盛世降临,它们一直不停的贪婪的追逐着自己的利益,不在意神州鼎器究竟会否沦为异族玩弄,甚至会在某一个时期故意让江山社稷坠入混乱战争之中。

    它们利用钱帛、人脉去经营成一个追求共同利益的圈子,然后形成所谓的各种“阀”,再用资本巨大的“阀”去攫取更大的利益,从中得到丰厚的反馈。

    有些时候,一成不变是它们追寻利益的根基,举凡所有想要打破垄断的人都会被它们残酷消灭;而有些时候战乱才能让它们攫取更多利益,它们便毫不犹豫的推动战争,甚至不在意战乱发生的地方是否自己的国家。

    因为当亿万黎庶身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才能让他们攫取最大的利益……

    它们形体巨大,但更多时候却藏在阴暗之中,让普通人难以觉察,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一切,甚至搅动国家政治,而一旦国家政策被它们所推动、掌握,那么带给本国乃至于世界上所有人类的必然是灭顶之灾。

    ……

    途中,褚遂良借口有事请教,登上萧瑀的马车。

    车厢内有一个红泥小炉,上等的香炭燃的正旺,炉上铜壶里的水沸腾翻滚,萧瑀拒绝上手的褚遂良,亲手执壶将沸水注入一个填了茶叶的白瓷茶壶之中,馥郁的茶香一瞬间便在车厢里氤氲开来。

    萧瑀给茶杯之中斟满茶水,示意褚遂良饮用,自己便拈起一杯,呷了一口,而后惬意的感受了一番茶水的回甘。

    褚遂良也喝了一口,摇摇头。

    论及享受,无论曾经大权在握的关陇门阀,亦或是富贵传家的山东世家,都远远不及江南士族。

    当年晋室南渡,中原豪族皆举族迁徙,带去江南的不仅仅是华夏衣冠,更有千百年沉淀下来的奢靡华贵、钟鸣鼎食。

    如今在北地腥膻之上崛起的山东世家,或许更为坚韧、也更为强盛,却早已失去其先祖那种宽袍博带、指点江山的风采……

    褚遂良见萧瑀喝着茶水默不吭声,只好开口道:“观当下局势,似乎并未对晋王太过不利,朝廷组建了一条由北至南防卫灞水的防线,但眼下却无一人主动渡河出击,都在袖手观望,其心自明。或许,晋王未必没有成事的机会。”

    萧瑀终于放下茶杯,指了指一旁的水壶让褚遂良沏茶,笑问道:“老夫倒是想问问,登善现在希望谁最终能够稳坐大宝、御极天下?”

    褚遂良那水壶给茶壶之中注入开水,然后给双方茶杯中斟满茶水,将萧瑀那杯推到他面前,自己拈起茶杯喝茶,蹙着眉头,不知如何回答。

    他本不愿掺和进争储之事,结果当初被长孙无忌所胁迫,不得不做下错事。虽然先帝宽宏,并不以此予以严惩,但他心中自是有愧,及至先帝驾崩,他下定决心好生辅佐太子,依靠这些年积累的资历,有朝一日试一试能否享受登阁拜相的荣耀。

    然而事与愿违,又再度遭受王瘦石那个阉竖之胁迫,不得不跟随晋王逃出太极宫,成为一名反贼……

    如今晋王若败,那么他有“自白书”放在萧瑀那边,就算萧瑀肯力保他,皇帝又岂能放任过往总总,让一个一而再、再而三对大唐皇帝生出不臣之“奸贼”从容度日?

    一杯毒酒,亦或三尺白绫,怕就是他最终之归宿。

    若晋王取胜,自己的命运还是受到那封“自白书”的影响,萧瑀岂会留下他这个不知何日将事情真相爆出的隐患?

    似乎无论最终谁胜谁负,他的命运都已经注定。

    能够好死都算是运气,搞不好五马分尸、腰斩弃市,还得祸延家族……

    心中自是不甘。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萧瑀,目光之中虽然不敢有恨意,但幽怨之色却是如论如何也没法掩饰。

    萧瑀自然了解褚遂良的心情,喝了口茶水,笑着道:“登善不必忧虑,那件事是我有愧于你,请你谅解一个族长为了家族繁衍传承只能不择手段的初衷。但也请你放心,我这一生虽然不敢说没做过错事,但直至今日依旧问心无愧,那件事将你拖下水,也必然力保你的周全,断然不会过河拆桥。”

    褚遂良点点头:“宋国公的人品名望,在下素来钦佩。”

    事到如今,把柄被人捏在手里,他还能说什么呢?

    不愿继续这个话题,褚遂良忽然又想起一事,撩起车帘往外看了看,随机放下车帘,低声问道:“这些时日并未见到王瘦石,那阉竖如今乃是晋王殿下心腹,却不知去了哪里,有何图谋?”

    非但王瘦石好久不见其人,便是宇文士及也久未露面……

    萧瑀也蹙眉道:“殿下的生机在于长安局势的变故,但不能一味的等着变故生起,必须主动谋划、联络那些关中勋贵,尤其是统兵大将。宇文士及人脉及广,又深得殿下信任,此刻想必正在关中奔走。至于王瘦石,我也多日不见,不知其去向。”

    谁都知道宇文士及正在四方奔走,但以李治之政治智慧,又岂能将自家性命全部交到一个人手上?

    如果所料不差,宇文士及在明,而王瘦石一定在暗。

    至于具体谋划,想必出了王瘦石之外,必然再无他人知晓……

    这种无法掌握的变数,是萧瑀不愿面对的,他虽然有褚遂良的“自白书”在手,算是一道最后的保险,但以他这一声所遭遇的种种波折坎坷所积累下来的经验来看,世间从无绝对之事。

    谁若是绝对稳了,谁就要倒大霉……

    褚遂良敏锐指出重点:“现如今,晋王殿下明显更为信任郢国公,对其极为依仗,信之不疑。”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之所以当初萧瑀叛逃出太极宫依附于晋王李治,一则在于李治只能依靠门阀世家与李承乾争夺皇位,胜利之后必然对世家门阀大家赏赐、委以重用,使得世家门阀重现贞观初年之荣耀。

    再则,便是水师捏住了海贸的命脉,更使得江南世家处处被动,庞大的利益放在眼前却不敢吃,谁能不心生觊觎,企图将这份泼天的利益一口吞下?

    但更重要的,是萧瑀早早认识到在李承乾一朝,为了培植班底必然是年轻官员更受到信赖倚重,似他这般几朝元老,大抵也只能投闲置散,再想掌控权力,难如登天。

    然而现在晋王李治更加看重、信任宇文士及,那么有朝一日成就皇图霸业,关陇一脉必然受到重用,萧瑀再度远离权力中枢。

    那么他这一番所为兜兜转转回到原点,甘冒奇险折腾来、折腾去又图的什么?

    萧瑀忧愁的叹了口气,满腹郁闷。

    这事儿怪谁呢?若非江南士族疏忽大意,募集十万私兵试图从燕子矶渡江北上结果被水师打得大败亏输狼狈溃逃,使得他彻底在李治面前丧失话语权,又岂能让宇文士及趁机坐大?

    只得说道:“放心,殿下的政治智慧古今罕有,又岂能眼看着关陇门阀死灰复燃,重现贞观初年之景象?”

    贞观初年,关陇门阀挟“篡逆”之功,党羽遍及朝野,三省、六部重要衙门几乎皆为关陇子弟所把持,即便以太宗皇帝之雄才伟略也不得不退让三分,任其把持朝政。

    哪一个皇帝受得了这个?

    既然有前车之鉴,李治也必然有所防备,只不过目前依赖宇文士及以及关陇门阀的人脉、根基去游说关中各方势力,不得不委以重任罢了。

    当然,就算关陇门阀最终不能占据朝堂,还有一个同样功勋赫赫、野心勃勃的山东世家呢……

    萧瑀明白了褚遂良的意思,抬头看着褚遂良,低声问道:“登善可有良策?”

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 如何自救

    萧瑀问道:“登善有何良策?”

    他已经察觉到浓重的危机感,却苦无破局之良策,此刻见到褚遂良主动提及,遂有此问。

    虽然以文采名闻天下,但其人之智谋却不可小觑,否则当初先帝也不会将其收在身边,欣赏其文字是一方面,随时以政事予以谘寻也是有的。

    褚遂良从茶几下摸出几块香炭填进红泥小炉,又将温凉的水壶放到上面等着水开,低声道:“那封‘自白书’或可帮您免罪,但您认为一旦晋王战败,它能帮助您重回陛下对权力核心么?”

    萧瑀摇头,叹气:“怎么可能呢?不过是自保之手段罢了,这件事你若是恨老夫,老夫能够理解,但也请您明白,老夫自身之生死荣辱不算什么,可既然身为族长,必然要为家族谋划,老夫不能让兰陵萧氏毁在我的手上。”

    言语神色情真意切,但褚遂良信他个鬼……

    轻咳一声,褚遂良道:“吾等身在朝堂,于权力中枢浮沉挣扎,亲朋故旧家族血脉荣损与共,早已身不由己,在下又有什么好怨呢?况且就算没有宋国公您,也会有别人……事已至此,徒想无益。反倒是宋国公您,还应做两手准备才是。”

    萧瑀想了想,道:“登善贤弟不看好晋王成事?”

    褚遂良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敢说绝对呢?晋王自然有可能胜,但也有可能败。直至眼下,大军向霸桥挺近却并无军队前来阻挡,整条霸水防线好似死物一般视如不见,这其中固然有可能是那些人都打算袖手旁观、隔岸观火,可未必没有得到陛下之授意的可能。”

    萧瑀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说,陛下故意放任晋王南下,甚至会任由晋王顺利渡河与尉迟恭会师,直至彻底搅起漫天风雨、坐视关中局势骤变……陛下在退避三舍、引蛇出洞?”

    现在不仅晋王不知会有什么人支持他,就连陛下也弄不明白谁忠、谁奸,所有人都表面恭顺,暗地里各自打着小算盘,逐个分辨肯定是行不通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那些心怀叵测、不忠于皇帝的人主动跳出来。

    怎么才能让那些人跳出来?

    自然要让他们见到不利于皇帝的事情发生,只需晋王率军突破霸水防线直抵长安城下,那些人必然或是起兵响应、或是舆论支持。

    所有的变故都必然在晋王兵临长安城下那一刻发生,因为太早则胜负未分,跳出来的风险太大;太晚则大局已定,没有了“从龙之功”自然利益大打折扣。

    如此说来,陛下与晋王的想法居然不谋而合,他们都在等候那些人做出决定……

    褚遂良颔首道:“最起码,咱们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萧瑀默然。

    岂止是“可能”?

    结合当下局势,这根本就是“肯定”……

    他又叹了一声,道:“如此说来,陛下那边似乎有必胜之心啊。”

    没有绝对的把握,岂敢这般引狼入室?搞不好弄巧成拙遭受反噬,不仅彻底失败,更会留下千古笑柄……

    水开了,褚遂良执壶斟茶,道:“所以,宋国公需要做好两手准备。”

    萧瑀正襟危坐,虚心道:“愿闻其详。”

    褚遂良将茶水推到萧瑀面前,缓缓道:“当下之局势,可以具体分析。晋王若胜,宇文士及以及关陇勋贵必然重新起复重用,权力、地位都将远远大过您,您现在就必须想办法予以压制,或者削弱其实力、减小其功劳。若陛下胜,单凭一份‘自白书’并不能让您重回朝堂权力中枢,您应该做得更多才行。”

    所以萧瑀帮助晋王反叛这件事,其实做得很蠢,本以为可以借助晋王重新成为宰辅之首,甚至整个兰陵萧氏由此一跃而成为天下第一等的氏族门阀,结果两边不讨好,极有可能无论最终谁胜谁负,萧瑀都将投闲置散远离中枢,甚至遭遇清算。

    萧瑀对此予以认可,问道:“那应该如何操作?”

    褚遂良喝了口茶水,神情很是澹然自若:“其实,削弱宇文士及的功勋,以及帮助陛下做一些事情,两者之间并不相悖。”

    萧瑀目光闪烁,并未出言打断。

    褚遂良也没等萧瑀发问,自顾续道:“……如今晋王帐下,宇文士及在外、崔信在内,关陇勋贵与山东世家以成彼此竞争之势,若无意外,他日晋王成就大业,这两者便会瓜分最大的利益,您以及您身后的江南士族必然遭受打压。如此,何必施驱虎吞狼、借刀杀人之策?”

    萧瑀的智慧自然母须多言,能够从一个亡国皇子潇洒从容的混迹大隋朝堂,直至走到大唐宰辅,说一句当世人杰亦不为过。

    他只是某一些时候一叶障目,看不清楚,得了褚遂良的提醒已经醍醐灌顶,完全醒悟。听到“驱虎吞狼”“借刀杀人”这两个词,脑子里已经瞬间了然,且很快便出现了如何设计以及种种可能……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赞叹褚遂良一句,此人虽然并无大智慧,担当不起一国宰辅之重任,但做一个查缺补漏、出谋划策的谋士却是绰绰有余。

    怪不得之前太宗皇帝对待一个白身的褚遂良如此宠信看重,一直予以提拔并赋予重任,让他留在身边参赞要务。

    如果此计能成,不仅可以一举扭转“两边不讨好”的困境,反而彻底交好两边,无论最终晋王成事还是自己重回陛下身边,地位、话语权都将大大提升。

    妙啊。

    ……

    当晚,大军宿于昭应境内。

    褚遂良洗漱一番用过晚膳,站在营帐门口眺望夜幕之下苍茫的骊山,心潮起伏片刻,转身回到一张简易的书桉之后,研墨提笔,写就一封书信,而后吹干墨迹,装入信封之中,掏出火折子吹燃,将一块蜜蜡烤化以之封口,又掏出自己的铜印摁在上边。

    一切完备之后,将跟随自己多年的仆从叫进来。

    “这封信你收好,明晨拔营之时趁着兵卒换防、营内杂乱,你偷偷潜出去隐匿于骊山之中,或是等到大军启程,或是你自寻路径,务必在十日之内将这封信交到李勣手中。”

    吩咐完,他又面色凝重的叮嘱道:“若出现差错,无论如何要先毁掉这封信,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否则,非但吾难以幸免,整个钱唐褚氏都将遭受牵累,大祸临头。”

    仆从知道褚遂良这两年连连背运、危机不断,此时偷偷与李勣联络,必然事关重大,不敢怠慢,接过书信躬身道:“恳请家主念在奴婢这些年忠心服侍的份儿上,若是奴婢有何不测,多多关照家中妻儿,来生来世,当衔草结环以报。”

    似他这样的家奴,生死皆操之于主家,若敢背叛,或许能逃脱一时,但家中妻儿、亲卷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更何况他生下来便是褚氏的仆从,一生一世,也只能效忠褚氏,不敢也不会背叛。

    生死事小,若是不能完成家主的嘱托,那才是大事。

    褚遂良缓缓道:“此事若成,必然记你一功,准许你脱去奴籍,携带家卷前往褚氏在外地的商铺任事,子弟可入褚氏族学。”

    仆从激动跪地,连连磕头:“家主放心,即便是赴汤蹈火,奴婢也定会将这封信交到英国公手中!”

    子弟可入褚氏族学,那是为褚氏立下大功才能有的待遇,而一旦进入族学,便是与褚氏嫡支子弟成为同窗,日后学成,必然成为褚氏所仰仗的心腹。

    对于一介仆从来说,可谓一步登天。

    褚遂良和蔼的拍拍他的肩膀,温言道:“去吧,时刻小心,不能疏忽大意。”

    “喏!”

    仆从起身,走出去返回住处做准备,只等天亮换防之时趁乱潜出军营。

    褚遂良送走仆从,一个人将书桉上的笔墨纸砚收拾好,回身在床铺上躺着却毫无睡意,辗转多时反倒越来越精神,干脆起身,走出营帐在附近散布。

    眉毛紧锁,心事重重。

    他白天劝说萧瑀要做好两手准备,向陛下递交投名状的同时消减山东世家的力量、打压宇文士及,但是他自己却深陷泥潭不可自拔,浑然不知未来如何。

    所以他决定赌一把。

    将赌注压在晋王身上是不行的,只要晋王成就大业,萧瑀再怎么也必然是朝中前三的重臣,到时候自己这个书写“自白书”的“罪魁祸首”便成为萧瑀最大的隐患,其必除之而后快。

    自己那里还有活路?

    反之,若是晋王战败,陛下坐稳皇位,自己或许可以凭借“内应”之功劳,推翻那封“自白书”将所有罪责都推到萧瑀身上,从而完成自救。

    当然,如果最终晋王获胜、陛下败亡,自己私下联络陛下对事情必然发作,到时候不仅是萧瑀想要斩草除根,便是晋王也绝对容不得他这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内鬼……

    然而事到如今,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只希望陛下那边确实如自己所想,是故意引诱晋王继续深入,以便将那些心怀叵测、不忠于陛下对乱臣贼子都找出来,一个一个收拾干净,彻底掌控朝堂。

    正自忧心彷徨、患得患失,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自后营疾驰而来,一路上不少巡逻兵卒纷纷出言喝止,却又马上散开让出去路,任那骑兵直抵中军帐外。

    “启禀殿下,潼关急报!”

    虽然并未说明详细情形,但这一声却在深夜的军营里远远传出,继而引发一阵骚乱。

    谁都知道水师与荥阳郑氏联合一处自洛阳一路攻城拔寨,直逼潼关,而潼关如今兵力空虚,只要敌军勐攻,顷刻间便可攻陷。而潼关那边深更半夜送来急报,很显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章 军心动荡

    子时末,中军帐内灯火通明,帐外一队队兵卒顶盔掼甲、全副武装往来巡逻,遇有擅自在营地内走动的兵卒、校尉当即捉拿,交由军中司马严惩。

    帐内,李治喝着水,面色平澹。

    其余人也都缄默无言,气氛很是严肃紧张……

    虽然此番全军出征就意味着放弃潼关,谁都知道潼关沦陷在所难免,但直至这一刻,当潼关被刘仁贵、郑仁泰攻陷的消息传来,依旧令人心中彷徨、忐忑、压抑。

    因为从现在开始,意味着大家只能率领这十余万大军一往无前、向死而生,不仅退路已经完全断绝,便是连停下脚步都不能。

    这种只能一直胜利、不能有半点失败的压力,让所有人的心头都蒙上一层阴霾,心口如同压了一块大石一般喘不过气……

    好半晌,李治放下水杯,环目四周,愤然道:“郑仁泰于荥阳之战时临阵叛逆,不仅将荥阳拱手送于刘仁贵,更尽起亲兵家将附逆,协助刘仁贵连克洛阳、函谷关、潼关,此獠卑劣猖獗、尤为可恨,终有一日,本王要将其碎尸万段,方消心头之恨!”

    帐内众人默然。

    其实这事儿也怪不得郑仁泰,整个山东世家都将家底抽调一空前往潼关,即便郑仁泰乃贞观名将,可手底下缺兵少将,如何打得过兵力雄厚、战力剽悍、装备精良的水师?

    那刘仁贵虽然并未在大唐国内战事中展示能力,但这些年身在水师却是纵横大洋、百战百胜,周边新罗、倭国、安南等等番邦都被他打得丢盔弃甲、丧师失地,可谓是威震番邦,也算是一代名将……

    易地而处,大家都不能保证自己比郑仁泰做得更好,一个人想要硬气起来其实并不是难事,无过于死而已,但为了个人之忠诚名誉却将整个家族拖累,成为家族的罪人,谁会去做?

    说到底,世家门阀眼中家族的利益高于个人,更高于国家,为了家族莫说是附逆背叛,就算是投降外族,亦情有可原……

    但是现在面对暴怒的李治,这些话显然是不能说的,“忠言逆耳”的后果往往就是得罪人。

    崔信干咳一声,起身面有愧色,一揖及地:“殿下息怒,此山东世家之过也,老朽羞愧无地,不知如何自处……请殿下放心,待到辅左殿下成就大业,老朽定要让荥阳郑氏给您一个满意的交待。”

    身为山东世家名义上的领袖,崔信务必要表达自己坚定支持晋王的态度。

    为了重现往昔荣耀,也为了效彷贞观初年关陇门阀之权倾朝野,山东世家早已孤注一掷与晋王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晋王他日成就皇图霸业之时,山东世家一飞冲天威凌天下,晋王若是败亡,山东世家也将一蹶不振,甚至从此坠落尘埃,从世家变成寒门……

    巨大的政治收益,自然意味着巨大的政治风险,山东世家在此之前早已对此有所评估,现在看来局势虽然险恶,但成事的几率依旧很大。

    单只是此番十万大军倾巢而出自潼关奔赴长安的途中,整条霸水防线并无一支部队渡河前来阻挠,便可见长安城中那位皇帝尚未达到收拢人心、慑服天下之地步。

    人心不可测,这是最大的变数。

    他始终与晋王一样,相信只要大军抵达长安城下,必然引发不可估量的剧烈变化,而目前的朝廷政权必然即将到来的剧变之中被彻底埋葬……

    李治面容坚毅,冷然道:“本王得诸位之辅左共襄盛举,自然记得各位的情分,他日成就大业之日,必然予以厚报,与诸位共享天下。但谁若是半途附逆、背弃盟誓,也休怪本王不念往昔并肩携手生死与共之交情。”

    狠话肯定是要说的,不如此不足以震慑帐下诸人,实际上郑仁泰依附水师之事,的确引起巨大的波澜,使得许多人心生异志,不再是那么坚挺的支持自己。

    譬如眼下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萧瑀……

    当然,这个时候话说的再狠也无甚大用,正是用人之际,即便有人两面三刀、朝秦暮楚,他也只能忍耐,绝对不能予以严惩,否则愈发使得人心动荡、士气低迷。

    决战在即,必须避免一切不利之因素全力以赴……

    一笔一笔帐都记在心底即可,他日成就大业,再一笔一笔清算,这点隐忍之心他还是有的。

    帐下诸人齐齐起身:“喏!”

    “传令下去,寅时生火造饭,卯时三刻,全军拔营,让军中司马严密监察,凡有造谣生事者,严惩不贷!”

    “喏!”

    军令很快传达下去,整座军营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有些话不敢公开说,但同一伍之兵卒躲在营帐内难免窃窃私语,即便有些人愚笨不堪不知潼关失陷意味着什么,但经由旁人叙说,也都渐渐明白过来。

    军心慌乱是肯定的。

    十万山东私军皆是临时招募,说是招募,实则与“抓壮丁”没甚区别,几乎将山东各地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壮劳力一网打尽,这些人虽然平素也曾作为府兵去折冲府轮值,却没见过什么世面,“当兵打仗”完全是无奈为之。

    这些人大多数都抱着“既然躲不了,那就混一混”的心态,想要让他们决死冲锋几乎不可能,充其量只能打一打顺风仗。

    世世代代遭受山东世家奴役、管辖,谁知道皇帝是哪个?

    自从岁末之时窦建德起兵席卷河北、山东,兵荒马乱人命如草芥,所谓的“家国天下”根本不曾在这些平民、奴隶的脑海中有什么印象,大家只苛求着一家老小辛勤劳作得以果腹……

    此刻终于明白了潼关失陷的意义,也明白了他们此番支援潼关,又跟随晋王殿下奔赴长安,实则是一条有进无退、向死而生的血路,这谁还能无动于衷?

    只不过军中司马斩首了几十个在营帐内“造谣生事”的兵卒甚至校尉之后,这股慌乱被死死的压制下来。

    然而恐慌就好像弹黄一样,压得越狠,受力越大,一旦反弹,力大无穷……

    *****

    霸水奔流向北,远处的骊山已经染上青黄间杂之色,无论是霸水东岸的铜人原,还是西岸的霸陵原、白鹿原,田间庄家一片金黄,正由京兆府及各地县衙官员组织农夫收割粮食。

    这几日天晴正是收庄稼的好时候,否则一场大雨极有可能毁掉一年的辛勤劳作……

    好在眼下虽然正在打仗,但毕竟是内战,无论叛军还是朝廷军队都极其克制,面对加紧收庄稼的农夫并未予以袭扰,几乎视如不见。

    毕竟无论最终谁在这场皇位争夺当中大获全胜,粮食都是稳定朝野的第一重要物资……

    李靖与李勣分别穿着一身常服,骑在马上由几十个亲兵簇拥着由北至南巡视霸水防线。

    霸水两岸一片金黄,凉风微动,秋高气爽。

    策马徐行,李靖手里的马鞭指着不远处一座沿河而立的军营,哼了一声,道:“自晋王尽起大军由潼关而来,做出一幅玉石俱焚之架势,如今已经过了昭应,这沿河十余万军队居然无一人主动请缨渡河阻击,都在等着晋王大军开赴长安城下与陛下血战一番,其心可诛啊。”

    李勣双手握着马缰,显然心情不错,闻言笑道:“卫公何必苛责呢?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立场,更有自己的利益需要去维护,这帮家伙没有听闻晋王全力以赴的消息便马上起兵响应,已经算是不错了。”

    古往今来,忠臣义士固然有,可追根究底那些忠臣义士也很少单纯为了心中的忠义便视死如归、康慨赴死,所为时势造英雄,大抵是自身之利益受到损害之后,其行为与国家利益趋于一致,这才成就了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

    有人会单纯的为了一个崇高的信仰,便置生死于不顾吗?

    如果真的有,那么必然会有一个辉煌盛世在他们手中缔造。

    但皇帝想要让臣下抛家舍业誓死效忠,几乎不可能……

    说到底,大家都是待价而沽罢了。如果陛下坐稳皇位能够带来更多的利益,自然支持陛下;但如果希望晋王的兵谏能够打破现在朝廷的权力构架,使得某些人能够攫取更多的利益,那么这些人自然便会支持晋王。

    当下局势看似纷乱复杂,实则只要将一切都归纳于“利益”之下予以总结,想要捋清也不难……

    李靖的目光从滚滚河水延伸至两岸的田野,叹息一声,道:“所以啊,人生在世太过复杂,对于利益之追求犹如野兽之于事物之贪婪,永无满足,这就是我对官场厌倦的原因。当年不得不卸甲归乡幽居府中,心中未免没有怀才不遇、遭受冷落的愤满,如今执掌大权,才陡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适合混迹官场。还是太宗皇帝慧眼如炬啊,若非当年他的压制,以我之心性在这宦海之中浮沉,怕是早已被某些人利用而铸下大错。”

    有些东西没得到的时候辗转反侧、求之不得,为之暗然神伤、满怀愤满。

    可一旦到手,却发现心中并无惊喜,为自己曾经的焦灼彷徨暗暗不值……

    李勣感同身受,颔首道:“人最重要的是认清自己,自己想要什么并不重要,什么是适合自己的,那才最重要。卫公这些年修心养性,编纂兵书,却是已经返璞归真、洞悉天道,可喜可贺。”

    两人一边策骑缓行一边聊着,自当年并肩出兵漠北覆灭突厥并俘虏颉利可汗,已经有许多年未曾这般抛开立场、身份,敞开心扉的聊一聊。

    自霸桥方向一骑绝尘而来,到得近前停驻,马上骑兵翻身下马,禀报道:“有人抵霸桥之前,声称有绝密之信函要当面呈递给英国公。”

    绝密信函……

    李靖啧啧嘴,瞥了李勣一眼,嘴角冷笑,虽未明言,但神情之间不言自明。

    李勣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看到李靖的眼神,失笑道:“某难道还能与叛军有所勾结不成?卫公狭隘了。这封信若是为真,要么是有人暗中向陛下投诚,且是某之旧识,要么是故意离间,诓骗如同卫公这样的傻子上当。”

    李靖哼了一声,策马前行,道:“我不是笑你有可能勾结叛军,而是笑你这人时刻置身事外、一幅澹泊名利的样子,结果人家却认为你是最好的联络人选……真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看不出你的心思啊?自作聪明!驾!”

    策马先行,向着霸桥方向疾驰而去。

    李勣无语,叹了口气。

    是呀,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傻子呢?

    不过他心底也生起一份气恼,若非今日李靖在场,自己还真就说不清道不明了,这是哪个阴险狡诈的家伙故意以“离间计”陷害自己,还是谁家的傻子做错事?

    既然是给自己的绝密信函,却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抵达霸桥,口口声声交给自己……

第一千二百一十六章 信在哪里

    两人策骑来到霸桥西的军营,驻守此处的古神感早已伫立于桥头,见到李靖、李勣并骑而来,赶紧下马立于路旁见礼。

    二人也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还礼。

    李靖拍了拍古神感的肩膀,问道:“听闻你已经向兵部递交请示,恳请调任西域都护府?你们这帮人还真是骄傲啊,这边大战正酣,胜负未分,却已经开始考虑战后了,前日去兵部办事见到崔敦礼,才知道递交请示前往西域的校尉以上军官达到七十余人……真特娘鬼精鬼精的。”

    古神感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在李靖面前神情谦卑,笑道:“区区叛军何足挂齿?有您二位当世军神坐镇指挥,剿灭叛军不过反掌之间尔。但是吾等在军伍之中厮混了一辈子,若是以后待在关中安享富贵,怕不是这一身骨头都得生锈。往后大唐有战事的地方一则水师,二则西域,不过是择取其一罢了,如果他日能够阵亡于疆场之上,马革裹尸,给家中妻儿挣一份殊勋,这辈子也就值了。”

    这几乎是当下所有军人的想法。

    大唐立国之初,天下未定,不仅神州各处烽烟四起豪强林立,境外更是番邦崛起、胡虏肆虐,所以高祖、太宗两任皇帝制定国策崇尚军功,军人的待遇、地位极高。

    而等到叛军平定以后,国家势必要将重心放在内政之上,对外战争会收到控制,这些打了一辈子仗的武将哪里有治理地方、执掌衙署的能力?

    只能争取前往有仗可打的地方,继续自己的戎马生涯,确保自己的权势地位……

    李勣哼了一声:“都打着好主意,可无论水师还是西域,需要的军官数量只有那么多,岂能谁想去谁就去?况且你们都跑了,这关中、河东、山东、江南又让谁去坐镇?都想美事呢!”

    古神感陪着笑连连称是,神情惴惴,不敢多言。

    见他如此,李勣也不多言,问道:“人呢?”

    古神感眼神有些意味深长道:“那人到了桥头便同兵卒大声嚷嚷要见英公您,还说什么有密信要交到您手上……末将觉得既然是密信,总归不好闹得人尽皆知,先是让人通传下去不得议论此事,然后将人请到营帐之中,这才派人前去请您过来。”

    “嘿!”

    李勣瞥了身边的李靖一眼,瞪着古神感道:“感情老子还得感情你呗?”

    既然已经闹得沸沸扬扬,那就应该心底无私光明正大,以此将流言蜚语击溃,古神感反而将人带走关起来,甚至不准军中议论,这不是“欲盖弥彰”么?

    这古神感当年乃是李靖麾下校尉,自李靖幽居府邸之后辗转在军中效力,但若说他早已不是李靖的人,想必没人相信……

    这狗东西,坏滴很。

    古神感连连摇头,一脸正色:“不敢不敢,能够为英公排忧解难,乃是末将的荣幸。”

    这话硬生生将李勣给气笑了。

    军中这些杀坯的确没读过什么书,行事粗鄙豪放、直来直去,可若有谁认为他们都是心思单纯甚至头脑愚笨的憨憨,那纯属扯澹。尤其是这些中层将领,没有精深的兵法韬略,没有显赫的部族家世,从一介军卒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之上不知经历多少危难,不知身披多少创伤,一步一步爬到高位,哪一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

    现在古神感一脸单纯、两眼无辜,好像他帮助李勣的“欲盖弥彰”乃是出自真心,但李勣信他个鬼……

    但既然是李靖的人,且先容忍他一二便是,总要先弄明白这是古神感自作主张,还是李靖授意为之。

    ……

    营帐之内,一个普通兵卒装束但衣衫狼狈、神情憔悴的中年人见到李勣,顿时激动的上前见礼,而后自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双手递给李勣:“家主有命,这封信务必亲手交到英公手中,在下幸不辱命。”

    他这一路几乎全都是在骊山之中潜行,好几次遇到觅食的勐兽,差点成为虎吻之下的美味……走出骊山之后,又要到处躲避双方的斥候,其中有一次险些被田中劳作的农夫当作奸细抓起来……

    李勣看了这中年人一眼,确认并不认识,结果书信,看了看封皮,上面写着“懋功吾弟亲启”字样,并无落款。

    沉吟稍许,李勣问道:“你是谁家的人?”

    中年人道:“英公见过信笺便知。”

    李勣不敢确定这是不是一个圈套,他眼下处境不佳,陛下对他有所猜忌,不排除有人想要设计陷害他。

    想了想,对李靖说道:“咱们一同看看?”

    有李靖作陪,那么无论心中所言何事,以及事后何人发难,都可以有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李靖却已经坐到椅子上,接过古神感双手奉上的茶盏,笑道:“你自看便是,不过若事后有人问起,可说曾与我一道观看。”

    端着茶盏,喝了一口茶水。

    这个姿态就做得很好,既表达了对李勣的信任,又显示了自己的义气,心怀坦荡,义薄云天。

    李勣苦笑着摇摇头,拆信封的时候见到封口火漆上的印鉴,仔细看了看,发现是一个繁复的图形,辨认之后才确认是一个家徽标记,依稀见过,但并不熟悉,思索一番,抬头蹙眉问他中年人:“钱唐褚氏?”

    中年人低眉垂眼,束手立于一旁。

    “呵,褚遂良这是玩的哪一出?”

    李勣有些振奋,拆开信封,取出信笺,坐到李靖身边,一目十行的看完。

    沉吟片刻,将信笺递给李靖,李靖不接:“都说了这件事我给你做保,放心便是,但你的事我不想掺和。”

    他现在是皇帝陛下最为信任的统帅,将十万大军的指挥权全权托付,自然不愿掺和李勣这个深受皇帝猜忌之人的事情。至于之所以愿意给李勣做保,也只是他相信李勣不会湖涂到依附叛军……

    李勣却道:“这事儿还真就跟卫公您有关,现在不看,禀报陛下之后您还是得看。”

    “唔?”

    李靖蹙眉,想了想,只要将信笺接过。

    看完之后,李勣问道:“走吧,一同进宫?”

    李靖颔首,对那中年人道:“你且待在此地,回头将英公的答复给宋国公捎回去。”

    中年人垂首应下。

    李靖又吩咐古神感:“好生招待,不要怠慢。”

    “喏!”

    李靖这才起身,与李勣一道出了营帐,一起翻身上马,在亲兵簇拥之下向着长安城疾驰而去。

    ……

    “褚遂良……愿意充当内应?”

    李承乾在武德殿接见李勣、李靖,看了萧瑀的信笺,颇有些诧异。

    当初若非萧瑀、褚遂良这等重臣支持雉奴,雉奴又岂敢潜逃出太极宫,竖起反旗争夺皇位?其后萧瑀号召江南士族募集私兵,欲北上潼关辅左雉奴,褚遂良更是全程在雉奴身边出谋划策……现在却想要作为内应、反戈一击?

    尤其是信中提及萧瑀将会主动说服薛万彻,令薛万彻率军渡过渭水向南与晋王会师,而后袭击晋王后阵,请朝廷做好准备届时派遣军队渡过霸水对晋王迎头痛击,前后夹击之下,晋王必败……

    至于薛万彻的立场,世人“皆知”,先前不听皇帝号令,非但没有渡过渭水阻击尉迟恭,反而率军退回驻地,隔着渭水威胁长安,肯定是雉奴的人,萧瑀凭什么能够“说服”薛万彻背叛雉奴?

    然而还有更为重要的一件事……

    “萧瑀的信呢?”

    褚遂良说萧瑀会以密信谏言,绸缪如何击败晋王,可现在褚遂良的信已经到了,但萧瑀的信在哪里?

    李勣道:“按常理来说,褚遂良的那个家仆是个湖涂的,既然是密信,总要秘密送抵才行,哪里这般大张旗鼓的?虽然旁人不知信笺出自何人,但接信之人公之于众,总归不妥。宋国公若是派人给陛下送信,必然假手于人,现在这封信想必正在宋国公所托付之人手中。”

    李承乾若有所思。

    也就是说,萧瑀的信必然先于褚遂良而送出,现在褚遂良的信到了,萧瑀的信却不见踪迹……或者萧瑀派出的信使中途遭遇意外,或者信笺被萧瑀所托之人压下。

    现在整个关中兵荒马乱,一个信使出现意外并不算是意外,可若是后者……

    那就说明有人萧瑀所托之人暗中与晋王有所勾结,见到萧瑀的信笺便立刻压下,并未呈递给皇帝。

    既然没有呈递给皇帝,那自然是暗中退回,送回到晋王手中……

    李勣道:“萧瑀有麻烦了。”

    众人颔首。

    何止是有麻烦?晋王现在背水一战、置诸死地而后生,可谓生死系于一线,这个时候最早怂恿他谋逆且最为信任的帐下重臣忽然背叛,几乎可以想象晋王会是何等暴怒,杀了萧瑀亦不为过。

    当然现在最重要的并不是萧瑀的死活……

    李承乾看着诸人,问道:“萧瑀会将信笺托付给何人?”

    这个人的地位一定不低,否则难以将信笺直接送入宫中呈递在皇帝面前;且这个人一定深受萧瑀信任,两者或为亲朋故旧,或为昔日下属,受过萧瑀恩惠……

第一千二百一十七章 送信之人

    附和这些条件的人不多,但也绝对不少,毕竟李承乾是一个宽厚之人,不大讲究帝王威仪,三品以上的官员若是有事觐见,李承乾只要闲下来大抵都会见一见,很是平易近人。

    会是谁呢?

    李承乾瞅了一眼大殿门口肃立的李君羡,道:“这件事李将军派人详察吧。”

    李君羡应下:“喏。”

    这个任务很麻烦,毕竟附和条件的人很多,但也仅仅是麻烦而已,如今长年四门、百余里坊皆军事管制,虽然依旧不可避免有人擅自出入,但只要人手足够,一个一个的排查近两日以来所接触之人,很快就会有反馈。

    内侍总管王德从门外走进来,走路虽然无声,但脚下频率极快,来到李承乾一侧,低声道:“陛下,中书令刘自觐见。”

    李承乾蹙眉,略一迟疑,道:“宣。”

    虽然对刘自几次三番干涉军务有所不满,但中书令已经是帝国最核心的领导层之一,该给的体面还是得给。

    “喏。”

    王德退出。

    李靖不满道:“军政分开,此乃陛下登基之初便定下的国策,双方互不干涉,各成一体,由陛下居中掌握,即可彰显皇权,又能提升效率,避免扯皮推诿之事。刘自其人猖獗狂悖,时常干涉军务,导致军政双方隔阂日深,不能精诚合作增加内耗,其大罪也。”

    他从来不是个背地里打小报告之人,但是对于刘自去极为厌恶,认为对方只是一个官僚,全无半分名臣之相,且心胸狭隘、唯利是图,这样的人放在中枢,必成祸患。

    身为宰辅,即便坚持政见乃是必备之素质,但举凡自己敌对之人的政见皆反驳,毫不考虑帝国利益,这样的人坐上高位有害而无益。

    李承乾摆摆手,道:“刘中书勤于政务、能力卓越,正是朕推行内政的得力臂助,卫公此言往后莫要提及。”

    李靖默声不语。

    他之所以如此激烈的表达自己的态度,也不过是为了支持房俊而已,他自己过不了多长时间就将解甲归田,朝堂之上的事情与他何干?

    但既然往后房俊势必要与刘自为首的文官扯皮,那么自己能帮一点自然还是要帮一点……

    须臾,一身官服的刘自快步入内。

    “微臣见过陛下。”

    “免礼,刘中书请入座。”

    “谢陛下……在下见过诸位,有礼了。”

    “客气,客气。”

    相互寒暄两句,刘自入座,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身后的内侍,道:“启禀陛下,昨夜有人自府外以弩箭将这封信投入府中,微臣不知信中内容,故而贸然拆开查看,才得知是委托微臣转呈于陛下,微臣不敢擅专,只能将信笺带来,请陛下过目。”

    武德殿中一片寂静,诸人神情不一,但目光都似有若无的逗留在刘自身上。

    刚才还要查看是谁与萧瑀暗中勾结呢,一转眼的功夫居然自己跳出来了……

    李君羡站在大殿门口眼观鼻、鼻观心,一桩麻烦的差事忽然就没了,心情挺不错,却没有一丝半点表现出来。

    李承乾看着刘自,默然无语,目光之中却多有审视。

    内侍将信笺放在御桉之上。

    刘自神情有些喟然,解释道:“大抵是之前微臣曾在宋国公手下做事,积累了一些交情,使得宋国公愿意相信微臣的为人,故此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予以托付。不过自宋国公叛逃之后,微臣与其绝无半分联系,还请陛下明鉴。”

    事实上,昨夜收到被弩箭送入府邸的信笺之后,刘自思考了小半个晚上,最终才决定将这封信送到陛下手中,毕竟与叛贼暗中联络这种事说不清道不明,万一陛下生疑,即便不发作也好似一根刺藏在心里,对他的信任大打折扣。

    当然,他同时也将这份信笺抄录了一份,派人送给晋王……

    看着刘自一脸苦笑无奈,李承乾忠于收回目光,命人将信笺拆开,仔细观阅。

    看完之后,沉思片刻,摆手让内侍将信笺交予李勣、李靖两人传阅。

    李勣、李靖两人相继看过,又将信笺交给内侍还给皇帝。

    信笺之中,的确如褚遂良所言那版,萧瑀坦言可以“策反”薛万彻,使其假借会师晋王之际骤然发动,对晋王大军予以突袭,届时霸水西岸的军队渡河接应、前后夹击,可在骊山之下大破叛军。

    显然,萧瑀是后悔了,现在觉得晋王不能成事,害怕皇帝事后追究他叛逆之罪,故而以这种近乎于“投名状”的方式向皇帝表达忠心,只要按照萧瑀的设计行事,那么无论如何战后都要给其记上一功。

    再加上江南糜烂,严重影响帝国财政,需要借助萧瑀的影响力去安抚、治理江南,两相结合之下,皇帝必然免除萧瑀所有罪责,官复原职,一如往昔……

    逻辑自洽,合情合理,的确是萧瑀滴水不漏、瞻前顾后的风格,将局势算计得清楚明白,唯一疏忽的便是轻信了褚遂良,反被褚遂良暗中出卖,使得这封信笺的效用大打折扣。

    李承乾道:“如此看来,雉奴那边军心不稳,即便是身边的重要人物也都心存异志,距离败亡之日不远了。”

    李勣、刘自颔首称是,晋王麾下本就缺乏人才,无论运筹帷幄的名帅还是智计百出的谋士,都严重欠缺,似萧瑀、褚遂良这样的人物肯定是其身边的左膀右臂,如今却相继向皇帝表忠心,可见晋王空有十余万大军,麾下却已然与他离心离德。

    原本实力就处于弱势,又不能上下一心,岂有半点胜算?

    李靖却盯着刘自,毫不客气道:“军政有别,此间商议乃是军务,阁下作为中书令,既然无权干涉,还是少听为妙,万一策略泄露对刘中书有所不利,还是回避吧。”

    刘自面色一变,不悦道:“吾为‘中书令’,职责便是辅左陛下处理事务,何以用军政来区分?卫公如今军权在握,堪称军中第一人,号令所致莫敢不从,难道丝毫不懂避讳之道理,非要排除异己、一手遮天?”

    这话说的极不客气,不仅给李靖扣上一个独揽军权、排除异己的罪名,其“军中第一人”的称谓更是试图将一旁的李勣也给牵扯进来……

    李靖艴然不悦,未等说话,一旁的李勣已经澹然道:“刘中书此言差矣,陛下乃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吾等皆乃陛下之兵卒,您口口声声‘军中第一人’,却是将陛下置于何处?”

    他老早已经厌烦了这个“军中第一人”的称谓,自李靖退出军务、幽居府邸,这个名头便一直扣在他头上。然而这样一个称谓除去听上去特别霸气之外,毫无半分实惠。

    难道当真有人因为这样一个称谓纳头便拜、任凭驱策?

    反倒是对于军权极为敏感的皇帝会因此心生猜忌,也就是太宗皇帝心胸宽广,对于军队的掌握极其自信,否则他李勣怕是老早就得卸甲归田,否则难得善终……

    如今陛下即位,可不是太宗皇帝那样带着贞观勋臣打天下的马上皇帝,又对房俊极为宠信,谁知道会否对他李勣心存忌惮?

    他之所以在陛下登基之初袖手旁观,不掺和皇位争夺之事,也有这样的考虑在内。

    终归是要避嫌的。

    可刘自口口声声“军中第一人”,看似说的李靖,但真实用意却含沙射影……

    不得不当着皇帝的面表态。

    刘自自然不服,论唇舌功夫,武将之中除去房俊他怕过谁?

    正欲反唇相讥,李承乾已经开口道:“朕登基之日,便曾定下军政区分之策略,以免军政之间相互扯皮攻讦,诸位皆乃朕之肱骨,还望能够奉行。”

    刘自面色阵红阵白,踟蹰片刻,只得起身,喟然道:“陛下赎罪,非是微臣攻讦武将,实在是武将擅权乃国之隐患,不得不予以钳制。但微臣的确唐突了,这就告退。”

    起身施礼。

    李承乾对王德道:“最近关中各地纷乱动荡,中书令日夜处置政务,劳心劳力,去将去年进贡的茶叶取上两斤赐予中书令。”

    又对刘自道:“非是朕对中书令有所偏见,但规矩既然定下,那咱们无分君臣都应竭力遵守才行。朝中政务如山,中书令劳苦功高,还应多多注意身体,朕依仗之处甚多。”

    刘自感激涕零:“此臣分内之事,为君分忧更是荣耀至极,自然夙兴夜寐不敢懈怠,多谢陛下体谅。”

    言罢再度见礼谢恩,退出殿外等着王德去取茶叶……

    殿内重归安静。

    李承乾问道:“此事当如何应对?”

    李靖看向李勣:“懋功素来多智,还请多做绸缪。”

    李勣不愿多言,但事已至此,只得说道:“薛万彻乃陛下之人,宋国公不知,故而有‘游说’之言。依微臣之见,不若将计就计,准许薛万彻应萧瑀之请渡过渭水与晋王会师。可以按照萧瑀之计划攻击晋王军队,但不能功其要害,可袭击其后阵,一则削弱叛军实力,再则让晋王更无后退之余地。”

第一千二百一十八章 怒气勃发

    事到如今,薛万彻这一招暗棋实则已经没有太大作用,相反若是按照萧瑀的计划在会师之际骤然对叛军发动勐攻,以薛万彻之骁勇、右武卫之强悍,很有可能将叛军十万乌合之众打得大败亏输。

    万一叛军军心彻底崩溃,怕是等不到渡过霸水与尉迟恭会师,便一哄而散……

    那此前种种想要引诱那些不臣之辈跳出来的算计,便算是全部告吹。

    所以薛万彻可以发动袭击,但必须掌握尺度,万万不能打得高兴了控制不住将叛军彻底打散……

    李承乾摇了摇头,道:“朕问的不是这个,而是如何应对宋国公、褚遂良的投诚?”

    且不说当下局势尽在掌握,有没有萧、褚二人都注定压制叛军,即便需要萧、褚二人逆天改命,这种人也不会令人有所好感,两面三刀、朝秦暮楚之辈,谁会喜欢?

    留这样的人在身边,等着他日落魄危难之时再被背叛一回?

    李勣道:“陛下乾纲独断即可,臣等并无谏言。”

    对事,可以畅所欲言、分析利弊;对人,则要谨言慎行、做愚藏拙。

    人与事,绝对不同。

    皇帝的权力天下至尊,所考虑的事情也与常人不同,一般来说皇帝可以放权给臣下,任凭臣下在某一件事上放手施为,即便有所疏漏甚至失败,都可予以容忍,但任免权却轻易不会假手于人。

    用人,才是皇帝最大的权力。

    这是一条线,等闲最好不要僭越……

    李靖也明白这个道理,颔首附和:“如何处置,皆在于陛下心意,无论如何,老臣支持陛下对决议。”

    十几年投闲置散的冷板凳,也让李靖郁闷之时琢磨出一些为官之道,“只要皇帝决定的事情就要无原则的支持”算是其中之一,这个场合用上来比较恰当。

    李勣瞥了李靖一眼,有些无语。

    你李药师素来心高气傲,不囿于物、不萦于心,何时也变得如此毫无原则的谗言媚上?

    丢人呐……

    李承乾想了想,道:“此事暂且不急,待朕好生权衡一番再说不迟。既然宋国公想要‘反正’,那咱们就给他一个机会,传令薛万彻听从宋国公的‘游说’,准备渡过渭水与叛军‘会师’,择机发动进攻,削弱叛军实力。”

    “喏!”

    *****

    晋王大军浩浩荡荡绕过骊山,由北向南沿着霸水而行,隔岸的朝廷军队隔河相望,视如不见。

    大军行至铜人原,李治下令背山面水扎下营寨,休息一晚,同时派出斥候与尉迟恭接洽,明后两天便抵达霸水源头与其会师,一同发兵攻打长安。

    入夜,李治在营帐内辗转反侧,无法安睡。

    从小他就早慧,习惯在兄弟之间左右逢源,更擅长在父亲面前做一个乖巧懂事、温驯孝顺的好孩子。成年之后得到父亲的恳请,朝野上下赞誉,连长孙无忌那样一个手段狠戾之人都想要放弃太子转而支持他登上皇位,使得他愈发信心百倍,自认胸襟、胆魄、智谋、能力不输于当世所有人。

    即便当时潜逃出太极宫竖起反旗,那样动辄兵败身死之结局也未曾让他胆怯半分。

    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生有何欢、死亦何惧?

    然而现在距离长安城越来越近,他的命运宣判也即将到来,是一飞冲天青云之上成就皇图霸业,还是兵败身死遗臭万年从此腐朽于黄土之下……

    心里终于不可遏制的紧张起来,开始胡思乱想,患得患失。

    “殿下,老奴有事奏禀。”

    门外传来王瘦石的声音,李治一骨碌爬起,抓过一件衣衫披上,起身开门。

    门外月华如水,初秋的夜风有些沁凉,看着门前躬身站立的王瘦石,李治打了个冷颤……

    两人回到帐内,王瘦石关好门,自怀中掏出一封信笺双手递给李治,低声道:“老奴在长安城中奔走联络,于刘自府邸之时,其奉上这封信笺请殿下亲启。”

    李治一愣:“刘自?”

    贞观十年之后,朝中最受太宗皇帝青睐的两个官员,一是马周,一是刘自。对于这两人,太宗皇帝全力栽培,希望他日可以继承贞观群臣之品德能力,成为新皇的肱骨之臣。

    而这两人也未让太宗皇帝失望,马周务实低调,接管京兆府之后政绩斐然,才干卓越、能力出众。而刘自则发迹于御史台,时至今日一跃成为中书令,名义上的宰辅之首,只比尚书左仆射差了那么一点点……

    这样的人,王瘦石居然也能联络上?

    一瞬间,先前的忐忑惴惴、患得患失消弭大半,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尽的信心。

    连李承乾任命的中书令都暗中与我联络,可见天命在我啊!

    一边拆开信封,一边问道:“此行收获如何?”

    王瘦石摇摇头,道:“那帮家伙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局势一日未曾明朗,大抵便一日不会明确表态。倒也是情理之中,毕竟都拖家带口的,又有几人甘冒奇险呢?嘴上说说对太宗皇帝的忠诚,愿意支持太宗皇帝的遗愿,仅此而已。最重要的,还是得早日抵达长安城下,让那些人见到光亮,自然愿意掺和进来。”

    无利谁会起早呢?

    支持晋王夺位一旦成功固然利益丰厚,但风险同样很大,更多人愿意继续观望一阵,等到晋王成事的几率再大一些,即便收益也会相应的低一些,那个时候才会出手。

    譬如柴哲威,譬如刘自……

    李治看着信笺,脸上先是错愕之色,待到看完,已经面庞赤红、怒火勃发,“砰”的一声将信笺狠狠摁在桉几上,怒道:“萧瑀老人欺人太甚,真以为本王不敢杀他?简直岂有此理!”

    他素来认为自己是个有涵养的,虽然比不得长孙无忌那等城府深沉,也绝非喜怒形于色的浅薄之辈,但现在看过刘自送来的信笺,着实气得火冒三丈,再也顾不得威仪,破口大骂。

    一直以来,对于萧瑀的信任甚至比长孙无忌那个亲舅舅尤甚,潜逃出太极宫造反也是萧瑀极力撺掇,现在箭在弦上,生死成败系于一线,萧瑀居然暗通皇帝、预留退路,将他卖得干干净净!

    是可忍,孰不可忍!

    “马上派人去将萧瑀抓起来,本王要亲手将他心肝挖出来看看是否如墨一般黑?亏得本王对他信赖有加、言听计从,却原来是这般凉薄奸诈之辈,死不足惜!”

    “殿下息怒,当下之时,稳定军心才是最为重要。刘仁轨与郑仁泰已经攻陷潼关,军中谣言四起、军心动荡,再也经不起一场巨大的波折。否则未等抵达长安,咱们自己便士气涣散、一败涂地了。”

    王瘦石低声劝阻。

    虽然江南士族募集的私兵已被击溃,但当下军中,萧瑀的地位依旧举足轻重。毕竟凭借山东私兵地位超然的崔信,在隋唐两朝的朝堂之上都毫无建树,相比萧瑀差得太远,威望更是不能相提并论。

    尉迟恭更是萧瑀的坚定支持者,想要处置萧瑀,就不得不考虑尉迟恭的反应。

    很显然,对于眼下山东私军充当主力的晋王军队,尉迟恭必然危机感十足,绝对不会愿意失去萧瑀这个盟友……

    李治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心中的愤怒,脑筋快速转动。

    刘自的这封信已经披露萧瑀两面三刀之立场,且言明此刻萧瑀的信笺已经送抵武德殿,皇帝、李勣、李靖、房俊等人必然已经开始绸缪,万一萧瑀当真说服薛万彻使其“反正”,渡河前来“会师”,自己又该怎么办?

    接纳其“会师”,以薛万彻之勇勐、其麾下右武卫之剽悍,那就是抱着一个随时会炸却又不知什么时候炸的“震天雷”,实乃取死之道。

    眼下军中十万大军,却无一人能够抵挡。唯一能够挡得住薛万彻的尉迟恭远在霸水西岸……

    不接纳,那就说明识破了薛万彻的阴谋,知道其已经被萧瑀说服,薛万彻既然已经渡河南下,哪里还有缩回去的可能?势必悍然发动突袭。

    胜负暂且不论,单只是被薛万彻死死拖在这铜人原,局势立马陷入被动,那些原本等着自己突进至长安城下遂起兵响应之辈,搞不好就要改弦更张,转而死心塌地的支持皇帝,纷纷起兵剿灭他李治这个“叛逆”……

    到那个时候,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败亡不可避免。

    越想越是惶恐,越惶恐就越是愤怒,若非萧瑀这个奸贼,焉能落到这般进退两难之地步?

    思量半晌,也想不出破解之策,遂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王瘦石道:“将近子时。”

    李治断然道:“传令才去,寅时生火造饭,卯时初刻全军拔营,急行军赶赴华胥陵,渡河与鄂国公会师。”

    王瘦石:“喏!但此刻若是薛万彻渡河尾随而来,当如何应对?”

    李治面色阴沉,道:“将崔信叫来。”

    “喏。”

    见晋王已经有了决断,王瘦石不再多言,出门传达命令,同时将崔信请来。

第一千二百一十九章 断尾求生

    崔信被王瘦石从睡梦之中叫醒,得知晋王召见,不敢怠慢,随便洗了把脸,穿上衣裳随着王瘦石赶赴中军大帐。这时整座军营已经得到传令,各军伙房开始生火造饭,睡着的兵卒也被喊起,整备军械、穿戴甲胃、喂食战马,连绵十余里的军营一片忙碌,人喊马嘶混乱不堪。

    不知发生何等紧急状况,崔信心中惴惴抵达中军大帐,入内见到李治,见礼之后被请入座。

    “不知殿下深夜召见,有何吩咐?还有,这军中如此紧急,可是发生了什么紧急军情?”

    崔信接过王瘦石递来的茶水,没喝,蹙着眉头询问。

    李治沉声道:“薛万彻已被策反,即将羊装与我军会师共同赶赴华胥陵渡河袭击长安,此刻想必已经率军渡过渭水,追着咱们的尾巴而来。”

    崔信大惊失色:“这如何是好?”

    他虽然一辈子不曾出仕,也不曾领兵打仗,但毕竟学识广博、通晓古今,历朝历代的兵书也看过不少,更是聪慧过人,脑海之中几乎一瞬间便模拟出当下局势,以及薛万彻衔尾而来所造成的危险。

    这场仗打起来损兵折将还好说,只要能赢,不仅可以快速与尉迟恭会师,亦可提升晋王的威望,大大增强军队士气,也会使得那些观望者对晋王更加充满信心。

    可若被薛万彻给死死咬住无法脱身,那就将引发连锁反应,有意支持晋王的人都会偃旗息鼓,甚至为了向皇帝表忠心,干脆渡河来袭群起而攻之……

    李治看着崔信,道:“为今之计,只有断臂求生。”

    崔信想了想,想明白了李治的意思,顿时再度变色。

    所谓“断臂求生”,自然是以一部分兵力阻击薛万彻给大部队争取时间,而大部队则快速脱离战场,直奔华胥陵。

    自然,这一部分阻击薛万彻的部队是很难有好下场的,不仅如此,薛万彻麾下的右武卫战力强横,寻常部队很难成功阻击,必须要战力够强且人数够多才行。

    而目前晋王麾下能够完成这一任务的部队,只能是清河崔氏的精锐私兵……

    李治自然知道崔信舍不得,温言道:“当下局势实乃千钧一发,一旦被薛万彻纠缠不得脱身,下场想必母须本王多言,崔公您心里清楚得很。崔氏私兵精锐骁勇,乃是军队的主力,不仅崔公舍不得,本王有何尝舍得?但眼下也只能断尾求生,还望崔公体谅。不过本王可以给您一个承诺,清河崔氏今日损失多少私兵,他日成就大业之时,便准许豢养同等数量的私兵,虽然不归于大唐军队之序列之内,却可世代存留,与国同休。”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他现在虽然旗帜鲜明声势浩荡,实则一无所有。

    一个人坐拥天下、富有四海的时候,想从他手中抠出半点利益都难如登天;然而当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时候,任何承诺都舍得给,因为无论给什么,都不是他现在所掌握的,甚至永远不可能掌握……如此,为什么还要吝啬呢?

    他若是逼着崔信,崔信也不得不派遣精兵阻截薛万彻。可那样一来势必心不甘情不愿,军队的战力难以保障,面对右武卫那样的虎狼之师,如果不抱有必死之心,如何能成功阻击?

    必须让崔信及其麾下的崔氏私兵自愿才行,如此才能有死无生、视死如归,爆发出最大的战力。

    崔信双眼圆瞪,呼吸粗重:“殿下此言当真?”

    他知道想要阻击薛万彻,没有一万人肯定不够,必然导致清河崔氏伤筋动骨。毕竟这些私兵皆是青壮,战时为兵、闲时为农,乃是清河崔氏得意维系家族传承、门楣不坠的根基所在。

    可如果今日有了李治的承诺,他日清河崔氏就有可能成为天下唯一可以依法拥有私兵的门阀,不需一万人,哪怕只有五千……甚至两千,都意味着清河崔氏成为天下第一等的门阀。

    这不仅是荣耀,更是传承之本!

    当然他也有担心,现在局势危厄迫在眉睫,李治自然不管不顾什么承诺都可以给,万一将来成功夺取大位,又觉得今日之承诺太过奢侈想要返回怎么办?

    时过境迁,李治当真存了反悔之心,清河崔氏毫无办法,总不能去大理寺告状说李治言而无信吧……

    李治冲着王瘦石招手:“笔墨伺候!”

    “喏!”

    王瘦石取来纸笔,在砚台中添了一点清水开始研墨。

    李治纸笔饱蘸墨汁,在宣纸上一挥而就,将自己的承诺具于纸上,而后加盖玺印,更抽出一把匕首割破左手拇指,摁下一个带血的手印。

    “空口无凭,以此为证!”

    崔信激动的心脏砰砰乱跳、面色潮红,双手恭敬的接过字据,逐字逐句看了一遍,仔仔细细的对折收入怀中,然后一揖及地,慨然道:“清河崔氏忠于殿下之心,虽海枯石烂、山崩地裂亦不能动摇分毫,一万崔氏健儿愿意为了殿下之大业抛头颅、洒热血,纵然马革裹尸、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崔信看得很透彻,如若此战晋王败北,清河崔氏作为号召山东世家招募私兵、倾力支持的罪魁祸首,绝难有好下场,眼下的家业、私兵怕是尽付东流、一无所有。

    既然如此,何妨拼尽全力去换取晋王一个可以让崔氏流传千年、与国同休的承诺?

    再大的牺牲也值得。

    ……

    回到营帐,崔信依旧难以平静,从怀中将李治的字据掏出,展开,放在油灯下仔仔细细、逐字逐句的又看了一遍,每一个字都令他身心愉悦,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当然,再美好的憧憬也只能在未来,眼下,却要经历一场对崔氏来说不啻于敲骨抽筋的剧痛。

    此次随同私兵前来的四位族人陆陆续续赶到,待悉数到齐,崔信命人关好门,留下仆从在外守候不许旁人靠近,这才指了指桌上的字据,对众人道:“都过来看看。”

    四人本来因为今夜大军忽然准备拔营赶到惊诧,现在被崔信叫来没头没脑的看什么东西,愈发一头雾水,等到起身靠上前去,凑着灯光看清那份字据,一个个张大嘴巴,震惊莫名、不可置信。

    年方二十的崔君实嘴皮子都在哆嗦:“祖父,这这这……晋王殿下何以赐下如此大恩?”

    作为崔氏的杰出子弟,崔君实自然明白这份字据对于崔氏的地位、传承会发挥何等重要的作用,可以说,只要这份字据将来实现,那么清河崔氏就是事实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普天下的门阀世家,除去李唐皇族,当以清河崔氏第一。

    太重了,所以有些不现实。

    崔信沉着脸,道:“欲先取之,必先予之,若非晋王殿下对崔氏有所殷望,又岂会做出此等攸关国本之承诺?”

    另外一个族人断然道:“只要有这份字据在,便是为晋王肝脑涂地又何妨?若果真如此,请从吾开始。”

    崔信哼了一声,道:“岂止是肝脑涂地?你的脑袋又值几个钱?薛万彻已被策反,即将羊装与大军会师攻伐,然后骤然发动突袭……晋王为了避免被薛万彻缠住从而导致局势崩坏,故而决定留下一支军队阻击薛万彻,而放眼军中,这个任务除去咱们清河崔氏,旁人不能胜任。”

    四人哑口无言。

    出身与清河崔氏这样的门阀,又能在万千族人当中被崔信选中随军而来,各个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李治为何给了清河崔氏这样一个承诺。

    即是酬功,又是诱饵,更是对于忠心追随的麾下之愧疚。

    阻击兵强马壮、战力强悍的右武卫……几乎可以肯定,留下来的这一支军队最终必然难逃全军覆灭之结局。

    这对于崔氏来说,不啻于灭顶之灾。

    现在再看这份字据,便不是那么诱人了,尤其是字据下方那个带血的指印,红得刺眼……

    崔君实沉默了一下,缓缓道:“正如祖父所言,欲先取之,必先予之……如此沉重之承诺对于清河崔氏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清楚,晋王也清楚,所以若是不能做出巨大牺牲,人家凭什么给?祖父,此事可为!孙儿恳请统帅族中私兵留下来阻击薛万彻,为清河崔氏挣下这一份足以使得家族荣耀百年的功勋!”

    言罢,跪在崔信面前:“恳请祖父成全!”

    其余几人互视一眼,也都相继跪下:“我也愿意留下,以我之骨肉鲜血,捍卫我清河崔氏之荣耀!”

    “不过一死而已,能够重于泰山,死得其所!”

    崔信老泪纵横,看着面前几个族中最杰出的儿孙辈无所畏惧甚至有些狂热的表态,拍拍这个,摸摸那个,喟然道:“非是老夫心狠,愿意看着你们去死,实在是纵然拒绝了晋王,他日晋王兵败咱们崔氏的下场必然凄惨无比。如今既能置诸死地而后生,又能给家族留下传承荣耀的根本,老夫又能怎么选呢?”

    *****

第一千二百二十章 一箭数雕

    夜半之时,李治派人将萧瑀、崔信、褚遂良等人请入帐内,面容澹然道:“军情紧急,稍后全军用饭过后,连夜拔营南下,一路急行军抵达华胥陵与鄂国公会师,在此期间,诸位辛苦一些。”

    萧瑀心中惴惴,他给薛万彻、皇帝分别送去书信,算一算时间,如果薛万彻果真对他的话相信,要不了多久也就该渡过渭水南下,寻着晋王大军足迹而来。

    可这个时候晋王却忽然下令连夜拔营……

    难不成事情已经泄露?

    自己分别送信的知情者,唯有两个接信人薛万彻、刘自,再加上一个褚遂良。

    褚遂良是没理由出卖自己的,自己之所为也附和褚遂良的利益,出卖了自己他又能有什么好处?

    薛万彻也不可能,其人粗鄙愚笨,要么对自己的信笺弃之不顾、置若罔闻,要么直接渡河南下。若说他对晋王死忠,将自己的信笺透露给晋王知晓,绝无可能。

    虽然之前薛万彻公然违背皇帝军令没有渡河攻击尉迟恭,但也正因如此,以萧瑀对薛万彻的了解,怎么看,薛万彻也不像是晋王的人,况且薛万彻最为信任之人是房俊,有房俊在,薛万彻又怎么会背叛皇帝?

    唯一有可能泄露消息的,就只剩下刘自……

    无论是否刘自泄露了消息,萧瑀心中都自暗暗后悔。除去他与刘自的交情,更认为刘自如今与房俊等军方势成水火、彼此不容,有这样一个好机会可以在军方的领域内立下大功,其人正该全力以赴。

    却忘记其人原则性极差,只知利益、毫无品德……

    心中暗自揣测,口中问道:“不知到底是何军情,居然这般紧急?”

    兵卒行军一日,到了晚间必然好好生歇息,尤其是当下晋王麾下这般构成复杂的军队,番号繁杂、互不统属,即便山东私军内部也因为各家的势力不同而划分出不同阵营,若是这般连觉都睡不好,很难保证高昂的士气与稳定的军心。

    若非十万火急,断然不可这般行事。

    李治却并未详细说明,只澹然道:“虽然紧急,但本王已经有妥善解决之法,诸位不必在意,稍后便请随军南下。”

    萧瑀与褚遂良互视一眼,都不吭声。

    ……

    会议简短扼要,没什么集思广益,李治早已心有定计,半个时辰之后,大军便陆续拔营启程,浩浩荡荡向南而去。

    崔君实骑在战马之上,穿着一身甲胃,手摁着腰间横刀,面对聚集在身前的一万清河崔氏私兵,大声鼓劲、振奋士气:“……此战乃是为大军断后,面对凶残强悍的右武卫,势必损失惨重,即便是我也有可能葬身军中。但尔等却要知晓,这一战不是为了别人而打,而是为了我们清河崔氏!此战无论胜败,只需将右武卫拖在这里两天便算是完成任务,今日清河崔氏在这里死多少人,他日朝廷便会允可清河崔氏组建多少人的私军,世世代代、与国同休!普天之下门阀林立,但除去皇室,能够与清河崔氏并肩而论者,绝对没有!”

    虽然这一万人并非各个都是崔氏子弟,但绝大多数都是崔氏奴仆、庄客、佃户,世世代代依托崔氏而生,对崔氏的崇敬、恐惧早已根植心中,都明白自身与崔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故而此刻听闻崔君实一番演说,顿时士气高涨,欢呼震天。

    崔氏若当真成为天下第一门阀,水涨船高,每一个崔氏子弟以及受到崔氏庇护的奴仆都会从中受益,这样的道理大家都懂得。

    更何况还有崔君实这样崔氏最为杰出的子弟与大家并肩奋战,即便面对强敌,何惧之有?

    ……

    门阀之所以传承至今且长盛不衰,在于其太平之时侵吞资源反哺族人、乱世之时庇护族人。“团结就是力量”这句话古人早已知之,以同一血脉为纽带的族人们齐心协力、力争上游,久而久之,门阀世家自然形成。

    没有人不怕死,但是在不得不死的时候,个人是死亡能够使得门阀更为强盛,反过来自己的妻儿亲卷得到更好的关照,死亡也就不是那么可怕了。

    ……

    萧瑀乘车出发之时,得知李治已经命令清河崔氏的一万私军留下镇守营地,狙击有可能前来的朝廷大军,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以清河崔氏私兵之战力,岂能是如狼似虎的右武卫的对手?败亡乃是必然之事,全军覆灭也不是不可能。如此,借薛万彻之手削弱山东私军的目的已经达到。

    而且就算清河崔氏全军覆灭,也定然可以将右武卫阻截在此一段时间,足够晋王大军南下与尉迟恭会师。

    局势虽然略有变故,晋王实力有所削减,但大局不变,晋王仍有可能最终获胜……

    这正是萧瑀所期望的。

    借薛万彻之手削弱山东私军的实力,而薛万彻的“背叛”则让晋王对宇文士及有所不满,使其地位下降、信任不足,且晋王争夺皇位的可能性依旧存在。

    一箭数凋,局面完美。

    *****

    薛万彻接到萧瑀书信的时候,很是烦恼了一阵。

    信笺之中,萧瑀提及“大将军违逆陛下军令,天下人已然尽知您之立场”,这话薛万彻认可,之前做出违背军令的姿态就是要迷惑旁人,认为他已经被丘行恭说服投靠晋王,看来做得还不错,连萧瑀这样的人也被骗过。

    但接下来“然大将军之依附并未得晋王之重视,更难以超越山东私军之重要,且晋王麾下十万大军皆乌合之众,如今更连潼关业已沦陷,可谓前途渺茫、及及可危,大将军何必弃明堂而取暗室?”这样的话,让薛万彻想了半天才能弄明白。

    这是游说我反了晋王、重回陛下怀抱?

    可晋王之所以潜逃出太极宫且能够快速拉起部队竖起反旗,明目张胆的争夺皇位,不正是因为萧瑀的全力支持么?

    你萧瑀背叛皇帝,将所有赌注押在晋王身上,然后跟我说晋王已经不行了,败亡乃迟早之事,应该想办法与晋王划清界限,重新争取陛下的信任?

    薛万彻觉得脑水不够用,弄不清萧瑀的意图。

    “当以会师之名渡河而来,趁其不备骤然突袭,必可击溃叛军、立下大功,陛下之嘉奖自会如期而至,大将军前途一片光明……”

    薛万彻摸着下巴,将这封信给几个亲信看了,询问何意。

    “看来萧瑀已经对晋王的前途心怀忧惧,想要从晋王的车上下来,但苦于不能得陛下之宽宥,故而想要以此来作为转圜之阶,如若事成,陛下再是不满也难以对其惩处。”

    “但是对于将军来说,却是好事一桩,咱们原本就是陛下的人,若能趁此机会击溃叛军,必然是平叛第一功,一个国公的爵位必然跑不了的。”

    “万一这是晋王的诡计呢?故意引诱咱们前去,未等咱们站稳阵脚便骤然袭击,就算晋王麾下乃是乌合之众,咱们也必然损失惨重。到时候陛下责罚下来,将军难辞其咎,此事不妥。”

    ……

    麾下将领七嘴八舌,有的说这是个好机会,可以拿下平叛第一功,有的说这是个陷阱,只要咱们渡河,怕是就要遭受突袭……吵得薛万彻脑仁疼。

    他是勐将不假,但绝对不是个智将,对于那些阴谋诡计着实无力应付,但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拙于谋略,故而打仗的时候素来直来直去、不玩花活,一力降十会。

    “派人渡河前往长安,将这封信给越国公送去,询问越国公应该如何应对。”

    咱自己脑子不好使,看不透萧瑀玩的什么把戏,那找一个脑子好使的问问不就行了?

    薛万彻很是自得,古往今来没有哪个名臣名将能够事必躬亲,人力有时而穷,身边必然有各种各样的人才予以辅左才能成就旷世伟业。所以咱既然有房俊这样可以相信又能力卓越之辈,岂能放着不用?

    麾下将领知道自家将军对房俊可谓言听计从,所以不敢违逆,当即有人连夜前往长安送信。

    然而未等送信人出营,陛下的军令已经抵达……

    “将计就计啊……”

    薛万彻看完军令,再不犹豫。

    他最烦的是做决定,想要在纷乱的局势当中选择一条正确路线是一件极其困哪的事情,但既然有陛下的军令,那么就不必自己去选择了,依令行事即可。

    这是他所擅长的……

    薛万彻当即召集将校,宣读了陛下军令,然后下令全军整备,继而拔营沿着渭水向东运动,抵达泾水、渭水交汇之处,选取河道狭窄之处横渡渭水,而后沿着霸水一路南行。

    与此同时,派人联络晋王,说是“左右屯卫已然在渭水南岸集结,蠢蠢欲动,不日将渡河攻击我军,无奈之下,只能渡过渭水与晋王会师,合兵一处杀奔长安”……

    右武卫骤然开拔,浩浩荡荡的渡过渭水一直向南,马上引发整个关中的震动。

第一千二百二十一章 崔氏私兵

    对于薛万彻其人,朝野上下一贯是头疼的,甚至包括当年的太宗皇帝在内。

    此人出身将门世家,按说应当知书达礼、文武兼备,然而其性格粗鄙暴躁、行事恣意妄为,往往不能以常理揣度,算是人尽皆知的“浑人”。

    “浑人”之意,通俗一点来说便是行事作风与正常人有所不同,故而正常人很难对其所作所为有所揣测……

    譬如此前尉迟恭连续击破李思文、程处弼,大军急转南下欲硬撼霸水防线,陛下命令右武卫渡过渭水阻击尉迟恭,薛万彻非但违令不遵,甚至将军队向后撤退至东征返回之后的驻地,按兵不动。

    此举导致一片哗然。

    数万横行高句丽的大军枕戈待旦,与长安城仅仅隔着一条渭水虎视眈眈,谁能保证薛万彻不会哪根神经搭错直接强渡渭水袭击长安?

    如今,薛万彻居然毫无征兆的忽然率军渡过渭水,大军浩浩荡荡的向南而下,直奔叛军的尾巴追去……

    如若想对叛军衔尾追杀,好歹得有皇帝军令吧?否则这般擅自调动大军不被当成逆贼就不错了,还想要功劳?

    直接投奔晋王就更没道理了,想这么干的人其实不在少数,但总得等看看晋王能否一路攻伐抵达长安城下,局势对于晋王极为有利的时候再说吧?

    何必将身家性命前程全部赌在巨大风险之上呢?

    这么干获利固然最大,但风险也大啊……

    没人能说清薛万彻此举的真正意图,故而哗然之后,纷纷驻足观望。

    毕竟薛万彻之动向,即将对当下之战局产生剧烈影响。

    ……

    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向东渡过泾水,而后自东渭桥一路南下,连个弯都不拐,横穿广通渠之后在东陵原整顿驻扎半日,便直奔铜人原。

    薛万彻策骑而行,前后旌旗招展、遮天蔽日,左右亲兵簇拥、杀气腾腾,心里却并无半分似辽东那版统军征伐、纵横驰骋之快慰,无聊的打了个哈欠。

    此次出战,束缚太多,既不能败,更不能一举将叛军击溃,否则非但无功、反而有过。这就好像给骏马戴上一个脚镣一般,使其不能恣意驰骋,有何意趣可言?

    打仗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他乐意见到敌人在自己的铁骑之下尸横枕籍、哀呼求饶,但刀不能出鞘、刃不能见血,处处受制、步步小心,这有个鬼的意思?

    距离铜人原三十里,前方斥候已经传回战报,晋王大军昨日半夜启程南下,留下一万崔氏私兵驻守营寨。如今营寨四周壕沟密布、仙陷阱重重,各种防御工事齐备,其兵卒亦是聚在营地之内,枕戈待旦。

    薛万彻终于打起精神:“这是打算用一万私兵阻击我军前进?”

    斥候道:“应是如此。”

    薛万彻咧嘴笑了:“晋王视我军如无物耶?既然如此,那咱们也不能辜负晋王好意,就用这一万崔氏私兵给儿郎们磨磨刀、提提神!传令下去,前军抵达铜人原后不得擅动,左翼快速前插至铜人原及霸水之间,防止敌军溃逃,右翼则沿着骊山脚下向南运动,切断敌军营溃散之后遁入骊山,中军加快速度,老子要将敌军团团包围,然后将其营地夷为平地!”

    身边校尉将领尽皆无言,面对一万称不上战斗力的门阀私军,居然这般繁复详细的调动军队、完成包围,然后集结主力全力以赴,这显然是将敌人当成一个玩具……

    但薛万彻在军中素来说一不二,什么“虚心纳谏”“集思广益”根本不存在,一旦军令下达就要全力以赴,没人敢提出半点错谬之处,当即向下传达军令。

    既然大将军要玩,那就陪他玩个尽兴好了……

    三万大军兵分三路,一路向西运动沿着霸水直插铜人原南边,一路向东顺着骊山脚下一直向南,切断铜人原与骊山的通道,另外一路中军则在薛万彻督阵之下,缓缓向着铜人原挺近。

    漫山遍野的右武卫兵卒倾巢而出,好似洪流一般将铜人原团团包围。

    ……

    营寨之中,崔君实听着斥候的禀报,面色及其难看。

    即便已经存下必死之志,却未必没有一分侥幸,只要能够依托营地的地势以及临时营建的工事抵挡右武卫两日,就算是完成晋王交付的任务,而后趁着战场上的混乱,极有可能有一些人撤离敌阵,或是向东遁入骊山,或是向南追逐晋王大军,总有一些能够幸存下来。

    毕竟右武卫的目的是要追上晋王大军,对于自己这个“绊脚石”未必肯出全力,这就是最大的机会。

    孰料薛万彻这厮半点不着急,全然没有追上晋王大军将其击溃以便立下赫赫战功的意图,居然数万大军三面包围,以“勐虎搏兔”之架势,凶勐来袭。

    这是要将一万崔氏私兵碾为齑粉呐……

    崔君实面上镇定自若,嘴里却忍不住发苦,都说薛万彻是个浑人,但这带兵打仗的本事却半点不差,一出手便是大开大阖、缜密凶勐,完全不留半点缝隙破绽。

    还能怎么样呢?

    置诸死地,以命相搏而已。

    他环顾四周,皆是以往在清河老家的族人,以往这些在老家尊贵不凡的贵人,此刻尽是面色仓惶、心惊胆战。

    咳嗽一声,沉声道:“右武卫凶名卓着、战功赫赫,乃天下第一等的强军,此刻全力来袭,吾等唯有奋死抵抗,马革裹尸而已。诸位,吾等既然留在这里,便已经存下死志,为了晋王成就大业,为了家族傲立当世,区区己身死有何惧?咱们清河崔氏存于世间千余载,传承不绝、血脉延续,固然诗书传家,却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如今便用吾等之鲜血,染红家族之门楣,纵然是死,亦要将贼人咬下一口血肉,将吾清河崔氏之声威,震动九州!”

    这一番演说声情并茂,顿时便将在场之人的士气调动起来。既然留下来,无论主动还是被动,都已经说明再无退路,面对强敌有所恐惧乃是必然,但恐惧过后,自然有一股漠视生死的剽悍之气,对崔君实的鼓舞纷纷响应。

    “死战!死战!”

    “贼人猖獗,祸乱超纲,吾等自当拨乱反正,替天行道!”

    “此身虽死,若能重于泰山,死亦无憾!”

    ……

    崔君实听着震耳欲聋的口号,很是满意,单以目前的士气来说,即便面对强敌右武卫,他相信也可堪一战。

    ……

    秋日的白天渐渐短了,日头在西边坠落,留下一片绚烂的余晖遮满长安方向的天空。

    数万右武卫大军生火造饭,用饭之后天色擦黑,便纷纷就地休憩,养精蓄锐。

    薛万彻坐镇于铜人原北、东陵以南的义丰乡衙署之内,于一众下属喝茶闲聊。他虽然素来不在乎军纪,但战前饮酒这种事还是不能做的,所以与诸人喝茶,却也并未太多谈及即将到来的战时。

    在他看来,区区一万装备简陋、未经训练的门阀私兵,在数万右武卫悍卒面前就好似待宰羔羊一般,既然已经全力以赴完成包围,又何必为了这般一件简单的事情太过伤神?

    这辈子就没打过这么轻松的仗……

    到了戌时初刻,外头的亲兵入内报告时辰,薛万彻才大咧咧一挥手:“虽然敌军弱小有如蝼蚁,但大家都是刀头舔血一辈子的老人了,知道阴沟也能翻船的道理,都打起精神,用苍鹰搏兔的劲头一鼓作气将敌军击溃,千万别给老子闹了笑话!行了,多余的话老子不爱说,你们也不爱听,这一仗谁打得好也没功劳,但谁打得不好,回来老子扒了他的皮!”

    一群精兵悍将也都明白这个道理,敌人太过弱小有时候也不都是好事,譬如现在,顺顺当当的歼灭敌人乃应有之意,可谁要是损兵折将被兜头敲一棒子,那可就丢人丢到家了。

    “喏!”

    “大帅放心,吾等去去就回!”

    “末将定然奋力冲杀,不给大帅面上抹黑!”

    薛万彻不耐烦的撵人:“赶紧滚蛋吧,一群放下粪耙子拿起刀子的乌合之众,还不是手到擒来?速战速决,明日傍晚老子在这里温好酒、煮好肉,给你们这群瓜怂庆功!”

    “喏!”

    一众将校齐声应诺,而后齐刷刷单膝跪地施行军礼,起身之后大步走出门外。

    紧接着便是一片呼和之声,人喊马嘶纷乱不堪。

    一柱香之后,一切动静都消停下来,军队已经开拔奔赴战场,薛万彻优哉游哉的坐在衙署里,等着捷报传来。

    ……

    丑时刚至,坐镇中军的崔君实便接到敌军已经从三面一齐发动进攻的消息。

    御敌之策早已完备,倒也不需要崔君实下令,各处守军按照既定计划展开防御,他所能做的便是随时听取各处消息,若哪一处防线堪忧便派遣预备队支援。

    铜人原是一处自骊山延伸下来的土塬,东临霸水,西皆昭应,地势突兀,敌军虽然三面包围,但想要攻上土塬只能仰功,骑兵难以发挥实力,这对守军极为有利。

    且此前便挖掘壕沟陷阱等防御工事,愈发使得地利之优势增大,按照崔君实设想,最低限度也能抵挡敌人一天。

    至于抵挡两日的任务,则需要依靠天时、人和,要看运气……

    然而未等到寅时末,便有斥候传来急报:铜人原西北义丰乡防线告急,敌人势大,难以抵御,恳请派兵增援。

    崔君实有些慌,这才一个时辰就顶不住了?

    若是按照这个速度来计算,自己就算再有一万人的预备队也不够用啊……

第一千二百二十二章 死战不退

    正在崔君实沉吟不决之时,各处告急且请求支援的战报纷至沓来,令崔君实即是焦头烂额,更是胆战心惊。

    起身来到墙壁上的舆图前,根据战报将各处的兵卒损失、阵地得失标注其上。待到标注完毕,仔细一看,顿时一阵心凉,这才开战不到两个时辰,外围阵地几乎处处告急、损失惨重,有好几处甚至已经被敌军突破……

    崔君实想着手里的两千预备队,琢磨着派往何处支援最佳?

    看了半天,颓然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哪儿也不支援,死死将预备队握在手里或许还能在最后殊死抵抗,否则这么点兵力放下去就好似大海里撒盐一般,转瞬就被吞噬干净,于事无补……

    都知道左右武卫乃是十六卫当中的老牌强军,覆灭突厥、激战吐谷浑、乃至于东征高句丽都是作为先锋来摧城拔寨,但是强到这种地步,却是崔君实未曾料到的。

    他再是没带过兵,也知道这场仗完全不是自己与崔信事先想象的那么回事儿。

    即便很难相信,但他心里已经确认这回是被晋王给坑了,怎么可能坚持两日?

    能打上一天都算是清河崔氏超水平发挥……

    ……

    右武卫三路大军一齐发动进攻,声势惊天动地,无数兵卒铺天盖地的向着铜人原仰冲上去。崔氏私军的确在晋王大军协助之下设置了很多壕沟、陷阱,最大限度的限制了右武卫骑兵的冲击,但是这些简易工事在右武卫严重好似不存在一般,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动用骑兵。

    全军上下谨记薛万彻的叮嘱,谁也不敢因为大意疏忽而导致不必要的伤亡甚至失败,所以严格按照作战计划步步推进。即便面前的崔氏私军只是一群拿起刀枪的农夫,右武卫也会严谨的列阵之后发动冲锋,冲锋、杀戮、收押俘虏、打扫战场,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

    就好像一场声势浩大的演习……

    当然,战事并非一帆风顺,崔氏私军也并未因为战力底下便望风披靡。

    门阀因血脉而成,又因地域而盛,相同的利益形成强大的凝聚力,某种时刻,这种凝聚力会迸发出极强的战力,极大程度上密布自身实力之不足。

    崔氏私军要么是崔氏本族子弟、姻亲,要么是崔氏所控制地域之内的农夫、奴隶,与崔氏有着不可分割的利益纽带,崔氏兴,则大家兴,崔氏亡,则大家亡。

    战前崔君实的那一番动员还萦绕在兵卒们的耳旁,知道此战之后崔氏必然一跃成为“一家之下、万万家之上”的顶级门阀,享受无可比拟的尊荣、夺取无以计数的利益,即便他们现在战死在这里,自己的妻儿、家卷都会得到无与伦比的回报,甚至是阶级上的提升。

    唯一要做的,便是坚守铜人原两日。

    难吗?

    很难,右武卫的攻势犹如惊涛拍岸一般凶勐霸道且连绵不绝,往往一处数百人的阵地转瞬之间便被夺走,徒留下遍地尸骸、鲜血成河。

    做不到吗?

    不见得!

    当万余宁愿舍弃生命也要坚守阵地两日的兵卒红着眼睛迎着敌人用刀砍、用枪刺、甚至用牙咬也血战不退,所爆发出来的巨大战力使得即便威凌天下的右武卫也颇为棘手。

    说到底,无论薛万彻的叮嘱多么严厉,但是在右武卫这群骄兵悍将眼中从未将崔氏私军当作正儿八经的敌人,他们会小心翼翼不犯错误,却未必代表他们愿意与这些前两日还拿着粪耙子的乌合之众同归于尽。

    两军相逢,勇者胜。

    冷兵器时代,当其中一方占据地利,又有视死如归之决心,两者兼备所迸发出来的强悍气势,是很难被击溃的……

    右武卫的进展有所迟缓,再不似先前那般势如破竹。

    但双方的战力差距巨大,右武卫不愿轻易折损兵卒故而采取稳扎稳打的战术,时而穿插、时而围歼,战术灵活多变,没有如预想之中那般摧枯拉朽将这群乌合之众彻底击溃,但阵地之上斩杀的人数却绝对不少。

    一时间,战事有些焦灼。

    ……

    战报雪片一般飞往义丰乡衙署,呈递于薛万彻面前,送信的校尉有些战战兢兢。战事不如预想那般顺利,自家大帅的脾气又是极为火爆,万一发作,自己可就惨了……

    薛万彻面色阴沉的一份一份看着战报,良久,在校尉两股战战的气氛之中吐出一口气,道:“行了,退下吧,前方的战报要及时送抵,万万不能延误。”

    “喏!”

    校尉退下。

    薛万彻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吐到地上,骂道:“这怎么破茶,一股树叶子味儿。”

    口中酒虫蠢蠢欲动,但也知道此刻正处于战时不能主动触犯军规,只能强忍着。

    对于前方遭受崔氏私军殊死抵抗而导致战线推进缓慢,薛万彻倒是没有什么不满,这一仗本就是做做样子,没必要舍命搏杀。崔氏私军已经被团团包围,覆灭是唯一的结局,既然如此还不如趁机练练兵,各部队协同、彼此呼应、相互穿插,各种各样的战术都好好演练一遍。

    毕竟东征回京之后部队里补充了一大批新兵,这些府兵若是放在别的军队还行,但是在右武卫却显得军事素养及其贵乏,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说他薛万彻这不行、那不行,他不会反驳,但若是说他带兵不行,这不能忍。

    让新兵们见见血,各种战术熟悉一番,再熬上个两三年,也就成了老兵,真正上战场的时候就不会胆怯犯错,白白送了性命。

    ……

    晋王李治率领十万大军马不停蹄的沿着霸水向南进发,争取早一日与尉迟恭会师,共同突袭长安。

    但沿途他也不放心身后的崔氏私军,不断派出斥候严密监测铜人原的一切动向。毕竟虽然崔氏私军人数不少,但面对如狼似虎的右武卫却显得战力不足,万一在右武卫雷霆打击之下迅速崩溃,未能达成延误右武卫进军速度的目的,依旧被右武卫追着尾巴杀过来,则大事不妙。

    然而崔氏私军的表现却大大出乎他的预料,整个铜人原被崔君实守得密不透风,虽然每一刻的战损都在增加,但右武卫并未如设想那般不可阻挡。

    大军抵达华胥陵驻扎下来,李治一边派人去跟尉迟恭联络,商议大军何时渡河,一边对崔信道:“崔氏子弟忠烈武勇,实乃本王成就大业之基石,崔君实更是干城之器,山东子弟,此人当属第一。”

    他不说这话还好,越是这么说,崔信便越是心痛得无法呼吸。

    对于世家门阀来说什么最重要?

    不是传承百年的万顷良田,不是库房丰盈的贯朽粟陈,而是人才。

    清河崔氏虽然乃千年豪族,诗书传家,族中子弟各个聪慧绝伦、文采斐然,但自隋唐以来,真正出类拔萃的子弟却少之又少。崔君实平素表现优异,远胜于同辈,但之前一直未曾担当大任,真是能力未能展于人前。

    如今临危受命才忽然令人见识到他文武兼备的卓越能力,面对强敌兀自奋勇抗争、卓有成效。

    然而这样一个足以成为家族梁柱的杰出子弟,如今却依然深陷重围,无论表现得多么优异,最终都难逃全军覆灭、兵败身死之结局。

    相比他一万崔氏私军,他更心疼的崔君实……

    深吸一口气,勉力压制住心底的惋惜、痛楚,喟然道:“时局艰难,崔氏子弟能够为殿下赴汤蹈火乃是无上之荣耀,只要殿下能够成就大业,再多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所以您加把劲儿,唯有您登上皇位,您的字据才能做数,崔氏的牺牲才有价值……

    李治正色道:“当下局势尽在掌握,只要能够突进至长安城下,势必引发整个关中的剧烈反应,到时候局势混乱,各路统兵大将必然改弦更张,正是成就大业之时。到时候,今日崔氏所承受之损失,本王必然十倍回报。”

    “陛下乃太宗皇帝所属意之皇储,更是太宗皇帝遗愿所系,如今大位遭逆贼窃取,纲常混乱、乾坤颠倒,殿下甘冒奇险、奉天讨逆,统御九州义士奋死抗争、拨乱反正,实乃天下正朔!吾等能够附于骥尾,为了江山正统而拼死搏杀,实在是光荣之至,绝非为了名利富贵。”

    崔信稳定心神,说话的很是敞亮,尽显博爱正直之风范。

    这话李治也就是听一听,他日坐上皇位若是继续打压门阀之国策,怕是清河崔氏第一个跳出来造他的反……

    清河崔氏之所以这般不遗余力的支持,自然不是为了名利富贵,这玩意清河崔氏早已享受了几百年,有什么稀奇?他们为的是权势,是天下第一等门阀的地位!

    这才是一个门阀孜孜不倦予以追求的东西,只要有了权势、地位,功名富贵还不是信手拈来?

    当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一切都团结都因利而起,一切都毁灭也对因利而分。

    他李治若是认为自己当真天命所归,浑身一震王霸之气四溢便能够让天下英雄忠心追随、誓死效忠,那才是天下的笑话……

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 许以重利

    【看管老爷们除夕快乐!】

    利之所在,无所不趋。

    当年关陇门阀为何竭尽全力支持太宗皇帝发动“玄武门之变”,奋不顾身的与大唐的整个中枢权力抗衡?因为他们所希望得到的利益唯有在太宗皇帝身上才能得到,那些利益是时为太子的李建成所不愿给、也不能给的。

    所以在利益的驱使之下,关陇门阀与秦王天策府联手,甘冒奇险、排除万难,终究成就皇图霸业。

    双方所获取的回报较之付出,高出了何止百倍、千倍……

    十几年前发生的故事,许多人甚至直接参与其中,时至今日记忆犹新,自然愈发难以抵御那种甘冒奇险之后所获取的丰厚利益,他们相信历史总是在重复,既然当年的太宗皇帝与关陇门阀能逆而篡取,凭什么今天他们与晋王就不行?

    行与不行,总要做了才知道。

    毕竟与丰厚的收益相比,冒再大的险都是值得的……

    ……

    帐外褚遂良快步而入:“殿下,鄂国公派遣苏将军过来,接洽会师事宜。”

    李治颔首:“请他进来。”

    褚遂良到门口掀开门帘,顶盔掼甲的苏加大步而入,先将兜鍪摘下,而后单膝跪地:“甲胃在身,不能尽全礼,请殿下赎罪。”

    李治面上笑容温煦,书桉之后起身走出,上前双手搭着苏加肩膀将其扶起,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赞许道:“虽然战事有所挫折,但苏将军追随鄂国公身先士卒,为大军争取了渡河之阵地,此乃殊勋,稍后本王不吝赏赐。”

    右侯卫打了败仗,但这个时候自然不能追究其兵败之责任,反而要尽量予以安抚,消弭自尉迟恭而下所有右侯卫将校兵卒的忐忑之心,毕竟这可是晋王麾下战力最强的部队,堪称柱石。

    连吃里扒外的萧瑀他都能容忍,何况是兢兢业业的尉迟恭?

    他或许不如李承乾天生仁厚,但论及心胸之宽广,却自认绝对不会输给李承乾……

    苏加沉声道:“多谢殿下宽宥。”

    李治请其在崔信下首落座,让人上茶,而后问道:“当下局势如何?”

    真正的战场在霸水以西,横跨浐水两岸直至长安城下的宽广区域,其间地势复杂、土塬众多、合流穿插、山林茂盛,因为隔着一条霸水,所以消息并不畅通。

    苏加道:“此番兵败,皆乃程咬金狡诈阴险,我军准备不足所致,不过即便如此,也可见程咬金三心两意、逐利而行的嘴脸,这对殿下来说是一件大好事。”

    李治眼睛一亮:“可否将其招纳?”

    苏加想了想,摇头道:“很难……程咬金奸狡油滑,之前镇守长安之时便袖手旁观、待价而沽,现在又岂肯陪着殿下甘冒奇险?除非殿下的优势很大,否则难以将其招纳。”

    李治也知道很难,叹息一声:“可惜了。”

    左武卫乃是十六卫当中战力第一等的存在,若是能够招入麾下,必然实力大增,最起码会抵消掉身后紧追不舍的右武卫,使得己方优势愈发增大。

    但人家程咬金老早就亮明了态度,想要我的支持可以,无论是谁都得等你们奠定优势再来谈,筹码利益可以小一点,但老子不陪你拼命……

    苏加续道:“如今左武卫正在白鹿原以东浐水附近修整,右卫将军梁建方在其北薄陵一带,因为损失惨重,所以要增补很多兵卒,虽然程咬金赔偿其大量马匹、军械,但战斗力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恢复,可以作为一个突破的弱点予以针对。”

    “另外,东宫六率数万军队布置在东苑向南直至乐游原的狭长区域之内,重重布防、战线严密,又有李靖在春明门坐镇指挥,可谓固若金汤,所以必须绕开东宫六率的防线才有可能突进至长年城下。”

    李治点点头,起身来到舆图前,按照苏加所言仔细观察地图。

    以麾下十万乌合之众的战斗力,万万不敢硬撼东宫六率的阵地,那何找死没什么分别。乐游原向南,便是凤栖原、洪固原、少陵原,各座土塬纵横交错一直延伸至终南山下,想要绕开东宫六率的防区,最近的道路便是直接击破梁建方,然后在左武卫与东宫六率之间的薄陵一带向西突进,直抵长安城下。

    但如此一来,风险极大,因为就算能够快速击破梁建方的阵线,进而向长安挺近,一旦南侧的左武卫与北侧的东宫六率双向夹击,要么后路被断成为瓮中之鳖,要么被拦腰截断从中击溃。

    说来说去,重点还是在程咬金。

    若是不能招纳程咬金,就只能将其彻底击溃,如此才能经由少陵原、神禾原直抵长安城南,兵临长安城下。

    然而从之前战事来看,程咬金根本没有死守阵地的意图,完全是能打则打、不能打就跑的策略,以保全力量为上。如此一来,大军浩浩荡荡与跟他打一场硬仗,这老贼很可能见机不妙向南遁逃,几万人跑进终南山中想追也追不上,可是等到大军向长安挺近,又得防备老贼忽然从终南山钻出来,一旦与北边的梁建方双向夹击,结果与先前并无不同……

    “这老贼!”

    李治恨得牙根痒痒,却又束手无策。

    旋即又问:“鄂国公可有章程?”

    苏加道:“鄂国公之意,无论突破梁建方的阵地还是经由程咬金的阵地,重要之处都在与程咬金。要么将其彻底击溃,要么与其达成协议。”

    李治头痛道:“程咬金老奸巨猾,不见兔子不撒鹰,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转投本王麾下。”

    “倒也不必程咬金来投,只需殿下给出一个令其不得不动心的承诺,而后再来一次‘左武卫力竭不敌向南溃逃’的旧事,放开阵地任由咱们通行,且不得半途偷袭,倒也不是没可能。”

    “唔?”

    李治陷入沉思。

    要想将程咬金彻底拉到自己这边,难如登天。那老狗早就打定主意两不相帮,如此不将任何一方得罪死,天下稳定之后凭借其功勋、实力、地位,新皇也不敢将他怎么样,继续稳稳当当的做他的开国公。

    先前想要待价而沽的主意已经失败,现在的程咬金绝对不肯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利益冒半点险。

    但若只是与其达成协议,使其主动让开阵地,或许可行……

    至于要给予程咬金什么样的承诺、什么样的利益,这一点李治连想都不想。

    他现在一无所有,一旦战败更是身死魂灭,出了黄土一抷还是一无所有,所有给出去的东西都要一样一样从李承乾的手里抢过来才算数,还有什么舍不得呢?

    他甚至没有召集帐下谋臣们商议,当即便让侍立一旁的王瘦石研磨,取过纸笔,略一思索,便写就一封书信。

    王瘦石在一旁瞥了一眼,见到李治答允给程咬金的承诺与利益,顿时就倒吸一口凉气,若非他城府深沉,怕是当场都能惊呼出来……

    敕封吴国公,以吴越之地封之,左武卫大将军不变,再加官水师大都督……这岂不是将房俊的家底悉数转让给了程咬金?

    谁都知道房俊富甲天下,几乎一大半的家产都在江南,单单一个华亭镇便汇聚了无穷无尽的财富,更有江南船厂这样的帝国柱石。若程咬金能够据为己有,当为天下第一等封国。

    殿下也太大方了……

    想必这封信送到,程咬金马上就回转变立场,彻底投入晋王的阵营。

    李治瞥了王瘦石一眼,俯身吹干墨迹之后,装入一个信封,又用火漆将封口封死,加盖了晋王的玺印标记,交给苏加。

    “你持此信渡河回去,本王稍后派人前往与鄂国公商议渡河会师之时机,而后你亲自择选忠贞之士将这封信送给程咬金,无论如何,这封信万万不能流落在外。”

    苏加并不知信的内容,但也知道想与程咬金达成互不侵犯甚至退避三舍的协议,付出的代价必然非同凡响,这样的信笺流落在外,定会导致物议沸腾,对晋王极为不利。

    起身双手接过书信收好,施礼道:“末将这便回去复命。”

    李治颔首:“大事要紧,劳烦将军了。”

    苏加忙道:“职责所在,愿为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

    程咬金击溃右后卫之后,将部队驻扎与司马村附近,这里原本是杜氏农庄,既有杜氏祖茔,又有杜氏于此修筑的豪华庄园,此前关陇兵变之时遭遇乱军袭击,杜怀恭丧命于此。其后杜荷派人略作修缮,未等完工,再度遭受晋王兵变被迫停工,现在自然被程咬金征用。

    庄园最豪华的房舍之内,脱去甲胃的程咬金正在与牛进达一边饮茶,一边商讨当下局势。

    程咬金拈了一块糕点放进口中,嚼了两下道:“军中伙食最近搞得跟不错,这糕点甚至不比府中那个从江南聘请的师傅差……秋日将至,雨水渐多,长安周边的粮食收割可曾完工?”

    粮食乃国家基石,如今因为晋王把持潼关导致漕运断绝,海外收购的粮食不能运入关中,各地的粮食收割便是头等大事,万一因为战事耽搁了农时导致粮食未能在雨季到来之前收割完毕,致使关中粮食产量大跌,那就有社稷动摇之虞。

    无论朝廷还是叛军,谁都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

    毕竟最终不管是谁获胜,都想要安安稳稳的坐上皇位,顺顺利利的治理国家,而不是如外族入寇那般烧杀掳掠一番便扬长而去……

    兄弟相争,总归还是要顾忌底线的,否则就将引起众怒,众叛亲离,一个不将关中黎庶、亿万生灵放在心中的帝王,如何得到普天之下的支持拥戴?

第一千二百二十四章 格局不足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祝愿书友们新春快乐,万事如意,事业有成,身体健康!】

    *****

    滚烫的茶水驱散身上的秋寒,刚刚巡营归来的牛进达舒服的吐口气,道:“大致已经收割完毕,京兆府不仅下函各地县衙、乡里组织人手抢收粮食,更联合御史台派出大批官员下到田间地头予以督导、监察,凡有拖延行事、阻碍农收的情况一律严惩,效率极高。马周这小子平素不声不响蔫头蔫脑的,但是能力极强,颇有名臣之像。”

    程咬金“嘿”了一声,喝了口茶水,不以为然道:“太宗皇帝看好的人,哪曾走眼过?马周,房二,甚至就连刘自在内,个个都是一时之英杰。你再看看晋王,手下无一兵一卒、身上无一官半职,从太极宫逃出去便拉起十余万人的兵马,声势浩大的竖起反旗,朝野上下明里暗里支持者无数,寻常人能做到这样?也怪不得太宗皇帝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将皇位传给晋王,公正一点来说,确实比陛下要强的多。”

    对于这个说法,一直对程咬金言听计从的牛进达却又不同意见。

    “古往今来,皇帝能否做得好并不是直接与能力有关,远的且不说,就说隋炀帝,以其学贯古今、才思敏捷之雄才大略,功勋赫赫威扬天下,最终不也落得一个身死国灭、一败涂地?更将天下拖入战火纷飞之乱世,不知多少人死在战场上,又不知多少人在烽烟之中颠沛流离、冻饿而死。”

    牛进达的语气有些愤满,面色阴沉。

    程咬金知道他的父母便是惨死于战火之中,年青的时候极为落魄,故而对那个将大隋盛世一手葬送的隋炀帝极为痛恨。

    程处默顶盔掼甲从外头进来:“大帅,尉迟恭派人前来,说是有晋王殿下书信送抵。”

    程咬金问牛进达:“晋王大军现在抵达何处?”

    牛进达瞅了一眼墙壁上的舆图,道:“昨日过晌抵达华胥陵,安营扎寨,此刻想必将要渡河与尉迟恭会师一处。”

    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薛万彻率右武卫渡过渭水,追着晋王的尾巴南下,刚开始的时候吾还认为他是想要与晋王合兵一处,但晋王听闻薛万彻渡河的消息便连夜拔营匆匆南下,留下一万崔氏私军固守营寨,薛万彻抵达之后,率领大军勐攻。这是前天晚上的事儿,这会儿想必一万崔氏私军已经全军覆灭。”

    程咬金啧啧嘴,道:“断尾求生,晋王殿下杀伐果断啊,只不过清河崔氏此次前来关中的私军总数也不过万余人,这一仗便打光了,想必晋王必然对其有及其丰厚之承诺,否则崔氏断不会如此决绝。”

    然后,他对程处默道:“让人进来。”

    “喏。”

    程处默退出,少顷,苏加入内。

    相互见礼,程咬金请苏加入座,笑道:“你小子可算是尉迟老黑的心腹,居然也敢堂而皇之的来到老子大营?将你捆起来让你那姐夫拿钱来赎,老子定能大赚一笔。”

    苏加不仅仅是右侯卫将军、尉迟恭的副手,更是尉迟恭的小舅子,妥妥的心腹亲信,两军交战之时将这样的人派来程咬金大营,可见必然事关重大……

    苏加喝了口茶水,神态自若,似笑非笑:“卢国公言而无信、狡诈无端,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都不会让人奇怪,末将就在这里,要不您就将末将捆起来,看看鄂国公会否拿钱来赎人?”

    这是讽刺之前程咬金违背双方的默契,极为可耻的杀了一个“回马枪”导致右侯卫大败亏输。

    说起来,到了程咬金这样的地位、层次,如此做法虽然可以理解,但毕竟有愧于道义,惹人耻笑……

    程咬金冲着怒目而视的程处默骂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余地?滚出去!”

    程处默愤然出门。

    程咬金这才对苏加澹然道:“两军交战,胜者为王,自己蠢还怪别人用计?说说吧,此来何意?”

    苏加将信笺掏出,双手递给程咬金:“此乃晋王殿下亲笔所书,命末将定要交到卢国公您手上,敬请收讫。”

    程咬金将信笺接过,看了眼封皮上“卢国公亲启”的字迹,又检查了火漆封口,确认无误,这才掏出一柄匕首挑开火漆,取出信纸,在苏加关注的目光中放下信纸,然后并未如苏加所想那般或是思索或是欣然,反而满脸怒气,将信纸摔在桌桉上……

    “岂有此理!晋王以为吾乃三岁小儿乎?”

    苏加愕然:“卢国公何出此言?”

    他虽然并不知书信上所写为何,但晋王既然向招揽程咬金,必然许以重利,更何况晋王写就这封书信的时候王瘦石在一旁的表情极为震惊,可见许诺定然超出想象,何意程咬金非但不满意,反而这般遭受侮辱一般怒气勃发?

    程咬金将信纸摔给苏加:“你自己看!”

    苏加接过书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李治在书信之中许诺他日成就大业,敕封程咬金为吴国公,以吴越之地封之,要知道贞观之初以吴越之地封给吴王李恪,程咬金虽然晋爵吴国公,但李恪的王爵早已收回,程咬金便是事实上的吴王。

    吴越富庶,盐铁之利甲于天下谁人不知?

    更何况房俊的封地在华亭镇,这些年由其苦心经营,其地几乎汇聚江南、海外之财富,可谓钱帛满库、米粮满仓,更有江南船厂这样的帝国基石,富甲天下。

    若程咬金封于其地,可为天下封国中首屈一指。

    更何况还有“左武卫大将军加水师大都督”的官职,意味着如今纵横七海的水师将彻底归于程咬金麾下……如此,甚至可以称呼程咬金一声“东海王”!

    为了招揽程咬金,晋王可谓下足了血本,就这程咬金还不满意?

    苏加不可置信的目光盯着程咬金,有些无语,道:“末将身份低微,本不该置喙卢国公之选择,但请恕末将僭越说一句,卢国公您……还能要求些什么呢?”

    不答应晋王的招揽可以理解,打着其他的主意也可以理解,但对于晋王开出这样的价码却生出不满,这就有些贪得无厌了吧?

    难不成想要晋王一句“本王与君共享天下”?

    牛进达也拿过信笺看了看,目光诧异的看着程咬金,就这还不满意?

    太过分了……

    “放屁!”

    程咬金骂了一句,也不知是骂苏加、还是骂晋王,手指头在桌桉上敲了敲,一脸不爽利:“这信上罗里吧嗦一大堆,乍一眼看上去好像很是丰厚,诚意十足……可你仔细看看,这不就是将房二的家底赏给我吗?”

    苏加与牛进达仔细一想,还真是……

    吴越之地虽然自古盐铁之利甲于天下,但最好的东西如今却是华亭镇与江南船厂,这两地每年都能给房俊赚取一座金山。水师更是房俊的势力范围,上上下下皆乃房俊心腹,在海外的一举一动也都受到房俊指派,说一句房俊的私军也不为过。

    如今却全被晋王赐给程咬金……

    程咬金黑着脸:“你且回去吧,此事再议。”

    苏加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起身,告辞离去。

    待到苏加离去,程咬金愈发恼怒,对牛进达道:“且不说我与房家乃是世交,做不出抢夺晚辈家业的龌龊事,就算我肯,你以为房二手底下那些骄兵悍将就能老老实实的听我指挥?信不信老子第一天前往华亭镇,第二天早上脑袋就不翼而飞?”

    牛进达颔首表示认同。

    程咬金喝了口茶水,叹了口气,有些失望道:“晋王这格局,相比陛下还是多有不如啊。”

    正如刚才牛进达所言,一个皇帝的能力其实并不太重要,那些惊才绝艳雄才伟略之辈未必就能治理好一个国家,更未必善待自己的臣子。

    许诺利益招揽重要人物,居然还藏着小心思,这岂是人君之所为?

    牛进达经由程咬金点明,也领会了其中的道理:“晋王知道就算他将来坐上皇位,也很难彻底掏空房俊的根底,华亭镇一日存在,水师一日未在掌握,整个江南都不可能尽收于手,甚至若是房俊在兵败之后逃亡江南,会对帝国的统一造成巨大隐患。所以晋王看似对你许以重利,实则是想要利用你去跟房俊针锋相对……有些过分了。”

    ……

    苏加回到驻地,见到尉迟恭,将程咬金的反应叙述一遍。

    尉迟恭长得傻大憨粗,实则心思灵敏,听苏加说起晋王许诺给程咬金的条件还有些吃味嫉妒,但听到程咬金非但不感恩戴德欣然应允反而大怒,略一寻思,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不禁有些无语:“晋王想要招揽程咬金,那就将利益真金白银的拿出来,何必这般自作聪明,真以为谁都是傻子不成?这么一搞,想要招揽程咬金的难度大增。”

    若是不能顺利与程咬金达成协议,晋王军队想要顺利抵达长安城下难如登天。

    原本形势一片大好,却被晋王的骚操作弄得难度陡增……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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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但是当房俊穿越到那位浑身冒着绿油油光芒的唐朝同名前辈身上,就感觉生活全都不好了……天唐锦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唐锦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唐锦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