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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許     天唐锦绣txt下载     天唐锦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千四十章 嫌疑

    东宫与太极宫毗邻,有一条可以直通武德殿的通道,来往之间方便快捷,但这个时候李承乾万万不敢走这条路,即使眼下李二陛下晕厥病重,亦不可如此权宜,动辄要背负“谋逆”之罪。

    只能带着房俊以及东宫属官自正门而出,沿着长街奔赴太极宫承天门……

    李崇真自去城外设法通知驻扎于昆明池畔的东宫六率,李承乾则带着房俊、于志宁、陆德明等人来到承天门下,至此才发现门前广场之上已经车马琳琳、人满为患。

    一队队禁军以及“百骑司”精锐将承天门团团围住,刀出鞘、箭上弦,顶盔掼甲、杀气腾腾。

    见到太子一行抵达,围拢于承天门前的人群纷纷散开让出一条通道,目送太子行至承天门下。

    李君羡快步迎上前:“末将参见殿下。”

    李承乾面色急迫,顾不得叙礼,急声问道:“父皇情形如何?”

    李君羡道:“末将不知,还请殿下入宫亲自探望。”

    李承乾再不多说,抬脚快步进入宫门,直奔武德殿而去,于志宁、陆德明紧随其后。

    房俊则拉住李君羡,回头看了一眼承天门外的人群,蹙眉道:“这些文武官员怎么回事?”

    一国君主康健与否,牵扯的是朝堂上下无数人的前程、命运,更攸关江山社稷之安稳。故而除非情况明朗,亦或者无可隐瞒,才会向外界透露实情,似眼下这种李二陛下生死未卜、情形未知,断不可向外透露分毫。

    此前李二陛下曾晕厥一次,亦是消息早早泄露使得朝野尽知、人心惶惶,如今又是如此,难不成偌大的太极宫当真处处漏风?

    李君羡无奈叹息,看了看四周,而后低声道:“陛下晕厥之后,末将即刻入宫封锁各处宫门、严禁宫人出入,第一时间向河间郡王报讯,然后想要等着太医诊治之后做出诊断再行决策,熟料太医尚未诊断完毕,晋王殿下居然已经与河间郡王一同抵达承天门下……再后来,诸多朝廷官员便蜂拥而至。”

    “百骑司”所承担的便是类似于“国家安全”以及“帝王安全”之类的职责,权势庞大、实力雄厚,当真想要追根溯源挖出消息如何泄露,其实不难,那么多人蜂拥而至,只需挨个询问,答案很快便会揪出。

    可即便揪出又能如何?

    消息能够在重重防卫的深宫之内如此快捷的传递出去,使得晋王能够第一时间抵达太极宫,又岂是一般人能够随意为之?

    其中必然牵扯储位之争。

    所以在未得陛下授权之前,借给李君羡两个胆子也不敢贸然彻查此事……

    房俊想了想,靠近低声问道:“以你之间,此番陛下骤然晕厥,与前次之状况可否相同?”

    李君羡摇头,道:“陛下召见番僧,待番僧离去之后大抵一炷香的功夫,便有内侍忽然高喊陛下晕厥,那内侍已经被控制起来,末将不敢擅自审讯,故而期间情形不得而知。”

    此刻两人已经行至承天门下,李承乾一行的身形已经渐渐远去,房俊站住脚步,最后问道:“那番僧何在?”

    李君羡看着房俊的眼睛,轻声道:“那番僧……依然服毒自尽。”

    果然……

    房俊长叹一声。

    历史之上李二陛下之死便曾有着无数疑云以及无数揣测,其中便有“服食丹汞之药过量而暴卒”的说法,且被诸多主流史书所认可。但是无人认为这只是李二陛下企图长生而导致的意外,大多相信其背后必然有着深藏不露的阴谋。

    只不过不知是何原因,终究不了了之,无人彻查,自然无从结论。

    现在番僧自陛下寝宫离去之后便即服毒,陛下更深陷晕厥、生死不知,足见其中必有黑手……

    收拾心情,房俊叮嘱道:“将所有人手召集起来,护卫太极宫,同时盯紧玄武门,严防一切意外。”

    李君羡心中凛然,颔首道:“二郎放心,即便玄武门有变,末将亦可护着殿下安全离开太极宫。”

    玄武门乃太极宫门户,城内若有人谋害太子性命还可依托太极宫抵挡一阵以待救援,可玄武门却可任由军队直接进入皇宫,一旦落入敌人手中,整个太极宫顷刻间被占据,进而以太极宫为依托攻陷整座长安城。

    所以一旦玄武门失陷,太子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而此前玄武门屡次遭受攻伐,守门的“元从禁军”折损严重,不断补充新兵,这些兵将的忠心、立场皆不确定,隐患重重。且玄武门守备中郎将从张世贵至李道宗,将权易主,谁敢保证一旦陛下有事之时不会出现意外?

    李道宗的确与东宫走的近,但他对李二陛下之忠心无可置疑,或许其本心并无谋害太子之心,可万一陛下早有交代,甚至留有遗诏……李道宗又岂会违逆圣谕、投靠东宫?

    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似李二陛下这等雄主,即便油尽灯枯之时,又怎会毫无后手?

    甚至于,李二陛下之所以骤然昏厥,最大的嫌疑便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而这个嫌疑人最大之可能或是太子,或是晋王。

    若是一切皆为晋王之操纵,必然会有雷霆手段接踵而来……

    世人皆认为晋王“仁孝宽恕”“意志软弱”,实乃纯良之辈,但房俊却深知其手段之厉害……

    ……

    整个太极宫内禁卫处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备极其森严。宫人、内侍皆被软禁于各自住处,严禁外出,更不得四处走动。

    实际上哪有人敢在这个时候随意走动?陛下两次晕厥,稍有意外都将天塌地陷,他们这些宫人随时遭遇灭顶之灾,一个个早就吓得噤若寒蝉,求神拜佛保佑陛下吉人天相……

    武德殿外,防卫更是严密十倍、水泼不进。

    蒋王李恽等一干年幼尚未开府的皇子远远候在雨廊下,一个个神情各异,或有凄惶,或有担忧,或有不以为然……

    见到房俊尾随太子而来,蒋王李恽上前一步拉住房俊衣袖,张口欲言,却终究没说出话来,但神色之间的胆怯、惶恐,却表露无遗。

    其母王妃出身太原王氏,此前关陇兵变之时与之暗中勾连,事败之后虽然李二陛下并未追究彻查,但随着江南、山东两地门阀大举入朝,关中门阀遭受重创,地位自然岌岌可危。

    妃嫔在深宫之内凭借容貌、才华、心情去取悦帝王,地位自见高下,但娘家的势力却也是妃嫔们地位高低的另外一个重要依仗。

    而皇子在未曾开府之前,地位、利益更多依靠母妃之受宠程度。

    故而以蒋王李恽如今之尴尬状况,一旦当真发生不忍言之事导致朝政大变,他立即陷入重重危机之中。

    皇宫实乃人世间最为险恶的地方,在这里根本毫无道理可言,指不定什么时候一顶巨大的黑锅就会丢到他的头上,将他压得五马分尸……

    他素来与房俊走得近,固然房俊不大中意他纳房家小妹为妃,可彼此之间较之其余皇子倒也更为亲近,此刻想要向房俊寻求庇护,但碍于身边人太多,也只能忍着,不敢多言。

    房俊挣脱李恽的拉扯,反手在他手背拍了拍,低声道:“陛下目前状况尚未可知,殿下不必这般……陛下乃天下雄主,自有上苍庇佑,能够逢凶化吉,殿下只需心中为陛下祈福,想来自能够感召神灵。”

    这个时候你就该老老实实等在这里,既不要表现得太过悲切,也不能神情木然无动于衷,“中庸”才是保身之道,万万不能成为众矢之的。

    即便是眼下这状态亲密的举止,也有可能成为旁人嫉恨忌惮之来由……

    李恽听明白了房俊的警告,赶紧向后退了一步,躬身施礼:“越国公与孙神医交情甚好,可知晓孙神医之下落,能否请他前来为父皇诊治?”

    深厚其余皇子顿时醒悟,赶紧围拢上来。

    “孙神医能生死人而肉白骨,若能请来,必然能够救治父皇。”

    “只不过孙神医如今遍寻神州各地收罗药材,越国公可知晓其到底身居何处?”

    “越国公若能请来孙神医救治父皇,实乃大功一件啊!”

    ……

    除去有机会争夺皇位的皇子,谁又能愿意李二陛下殡天呢?一旦皇权更迭,就意味着以往所有的权力构架全部重塑,他们这些原本天下最为尊贵之人势必成为新皇最为忌惮之对象,再不能如以往那般恣意妄为、纵情享乐,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所以一众皇子大的大小的小,此刻却是无比虔诚的希望李二陛下能够长命百岁、转危为安。

    孝心可鉴日月……

    房俊无语,只得敷衍道:“前次陛下晕厥,宫中已经派人前往寻找孙神医,想必很快便会有好消息传来,诸位殿下稍安勿躁。臣还要前去探视陛下,不能逗留,恕罪恕罪。”

    言罢,转身欲走。

    正巧远处一队人马匆匆而来,为首一人正是魏王李泰,房俊赶紧立于路旁,带到李泰走进,上前见礼。

    李泰止住脚步,双眼灼灼的盯着鞠躬失礼的房俊,一字字问道:“此事,可有东宫之手笔?”

    他身后的一众内侍、官员们闻言吓了一跳,赶紧齐齐止步,又向后退了几步,不敢近前。

    话语之中怀疑陛下此番晕厥乃东宫下手之怀疑毫无掩饰,这简直是要疯啊……

第三千四十一章 软禁

    侯莫陈?作为肃州守将,麾下虽然并无多少兵马,却紧扼东西交通之要道,位置十分重要。就在不久之前,赵国公还曾亲笔书信一封,让他定要密切关注周边动静,若有安西军自西向东而来,无论表面上看去是何等目的,都要及时向长安报备。

    毕竟肃州距离长安虽远,但这条丝路畅通无助,旬月之间便可一直长突奔袭直扑关中……

    此刻听闻安西军已经抵达城外,侯莫陈?不禁惊诧其行军之快,赶紧穿上甲胄带着亲兵部曲策骑来到肃州城外。

    连续多日的大雪终于停歇,但天上依旧阴云密布、北风怒号,这等天气比下雪的时候更为寒冷。无数肤色各异的骑兵在官道上自西向东疾驰而过,而在城门之外官道之旁,一队骑兵却伫立在寒风之中,纹丝不动。

    侯莫陈?赶紧迎上前去,到得近前,在马背上一拱手,大声道:“在下肃州守将侯莫陈?,不知安西军哪一位将军率兵路过,欲往何方?”

    没人作答,迎接他的是数十骑“呼啦”一下策骑上前,瞬间将他与身后十几个亲兵部曲团团包围。这些安西军骑兵各个体形健硕气势剽悍,一看就是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身上的杀气血气尚未洗净,凶神恶煞杀气腾腾!

    见到安西军卒这般架势,侯莫陈?心里“咯噔”一下,脸色顿变,忙高声问道:“汝等意欲何为?”

    面前骑兵一个个手摁在腰间刀柄之上,一双双眼睛虎视眈眈的盯着侯莫陈?以及他身后亲兵部曲,但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这些骑兵必定拔刀相向。

    侯莫陈?心中惊惧,搞不明白状况。

    就算这一支安西军乃是直奔长安准备驰援东宫,可是与自己又有何关系?自己虽然是关陇子弟,可身为肃州守将却从未参预兵谏之事,若只因关陇子弟之身份便欲杀害自己,那也杀不过来呀……

    就在他忐忑不安之时,面前人群分开,一骑缓缓上前,侯莫陈?瞬间瞪大眼珠,张口结舌:“你你你……”

    普通的革甲,腰间系着横刀,跨下马亦是寻常黄骠马,只是那微黑染满风霜而显得风尘仆仆的脸,却是侯莫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居然是房俊……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是说只是一支胡人兵卒组成的骑兵吗?怎地房俊居然会跟随其中?这个时候再看看面前这些骑兵……虽然皆是胡族装扮,但是那份进退行止之见的凛然杀气,哪里是胡骑能够拥有的?

    这根本就是唐军精锐啊……

    至此,侯莫陈?哪里还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胡骑过路,根本就是扯淡,房俊这是玩了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不敢多说,乖乖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单膝跪地,大声道:“末将参见越国公!”

    房俊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缓缓道:“关陇行叛逆之事,吾率兵回京拨乱反正。不过汝且放心,吾并不会因为你是关陇子弟便肆意斩杀,但为防止此行消息泄露,只能暂且委屈将军几日,先跟在军中,至长安之后可自行离去,如何?”

    侯莫陈?很识时务,颔首道:“一切任凭越国公吩咐,末将无不遵从。”

    反抗是肯定不能反抗的,别看眼下房俊客客气气,那是因为人家根本不将他这个肃州守将放在眼中,可若是不知好歹将房俊给惹急了,将自己一刀宰了然后安插一个“里通外国”“谋朝篡位”的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而且从房俊行至此地自己方才受到消息,便可看出玉门关守将要么如自己一并下场被软禁起来,要么根本就是房俊的人。可叹长安那边还一无所知,这边房俊便已经悄无声息的率领骑兵过玉门关抵达河西,怕是用不了几天即可长驱直入抵达关中。

    不禁暗暗庆幸,幸好自己得到胡骑路过之时便当机立断给长安送去信息,让长安有所准备,否则若是稍作耽搁,这会儿怕是什么消息也送不出去了……

    ……

    三日之后,房俊率军抵达凉州,凉州守将段琥出城相迎,亦是与侯莫陈?同等待遇……

    营帐之中,段琥与侯莫陈?对饮小酌。

    虽然将河西诸郡的守将尽皆软禁起来,但房俊并未苛待,只不过这两人心中感受却是截然不同。侯莫陈?身为关陇子弟,知道房俊“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便明白将自己软禁起来严防消息外泄实属必要,且房俊只是限制自由并未有其余对待,明显不会狠下杀手,便心安理得的留在房俊军中。

    段琥却颇为不忿,他自认对房俊也算是屡次示好,且自己根本与关陇并无太多瓜葛,这般将自己与侯莫陈?关在一起,岂非将他与关陇门阀划上等号?

    侯莫陈?执壶斟酒,与段琥碰杯饮尽,笑道:“兄长何必如此?这般将你我一同软禁,实乃迫不得已,故而尽管立场不同,但在下亦能接受。再者说来,整日里好吃好喝的,并未薄待,也算是不错了。”

    以房俊之身份地位,加上彼此之见阵营敌对,就算有所苛待也是理所当然。

    段琥却郁闷道:“你我并不相同!”

    你们关陇门阀起兵施行兵谏,意欲废黜东宫,与房俊便是死对头,砍了你的脑袋也是应当。可咱段家虽然祖籍武威姑臧,可祖上老早便迁徙至淄州,与关陇根本没什么瓜葛,凭什么与你同等待遇?

    侯莫陈?道:“左右也不过是旬月之间的事,只要越国公挥师进入关中,消息必定传入长安,再关着咱们也就毫无意义,自会释放,且先忍忍。”

    段琥叹了口气,自饮一杯,愁眉苦脸道:“你以为我是担心这个?非也!我是郁闷被越国公视作与你一等,这就意味着在他眼里我也是跟你们关陇同气连声的!”

    “那又如何?”

    侯莫陈?不解:“连我这个正儿八经的关陇子弟,越国公不也只是关押起来,并未狠下辣手?这世上关陇子弟千千万万,就算家中那些老人犯下谋逆大罪,那也不能将关陇子弟一股脑杀光啊!再者说来,眼下这局势还指不定到底怎么回事儿呢,纵然越国公引兵回长安,这我观察外头也不过是万余骑兵,到底能否力挽狂澜尚在未知。”

    他以为段琥是怕被房俊认作关陇一党,从而遭到杀害,但在他看来这完全没有必要。

    眼下局势说到底乃是权力之争,除去双方核心高层的那几个人之外,余者无论胜败都不会影响到性命。说到底,无论此次兵谏成功与否,大唐还是大唐,坐江山的依旧是李唐皇族,这就已经定下了基调。

    虽然说成者王侯败者寇,但毕竟不是乱世之时争夺江山,此时无论敌我尽皆利益纠葛、牵扯颇深,只要确立了权力框架,也就到此为止了。

    但段琥却道:“你根本不了解越国公,他既然敢数千里驰援长安,必定是已经将西域敌军彻底击溃,无后顾之忧。大食军队二十余万,一路攻城掠地长如直入,安西军节节败退,丧师失地,结果越国公一到便反败为胜……再加上之前大斗拔谷一战,吐谷浑数万精骑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更是你我亲见……以此等战力,一旦回到长安,你们关陇纠集起来的那些个乌合之众如何抵御?兵谏失败只不过是翻掌之间耳!待到越国公力挽狂澜、拨乱反正,隶属于东宫一系的文臣武将势必水涨船高,而我这个一直向越国公示好愿意效力马前的,却被归属于关陇一脉,实在是郁闷之极。”

    侯莫陈?张张嘴,发觉自己居然无言以对。

    原本对关陇门阀此次兵谏信心百倍的他,忽然发现有些当局者迷,没有段琥看得清楚。的确如他所言那般,若是任凭房俊率领麾下百战之师突然出现在长安城下,那些乌合之众的关陇军队如何抵挡?

    再想深一层,若是此次兵谏最终失败,长孙无忌固然晚节不保,关陇门阀又将遭受怎样的打击?

    不寒而栗。

第三千四十二章 遗诏(上)

    如同前次一样,李二陛下晕厥的消息在极短的时间内传遍长安城,朝野上下人尽皆知,再加上戍守城内的左武卫与城外数支部队全副武装,四处城门紧闭、行人严禁出入,一股恐慌在城内迅速蔓延。

    自登基御极至今,李二陛下素来以“开明”“睿智”等形象示于人前,虚心纳谏、勤于政务,不亚于古之明君圣主,使得大唐迅速从隋末战乱的泥沼中摆脱出来,百业俱兴、欣欣向荣,故而深受百姓爱戴。

    无数百姓于自家堂中设置香桉,虔诚祈求神明庇佑君王福寿无疆……

    ……

    偏殿之内,灯火如昼。

    李孝恭、李绩、房俊、萧瑀四人各自安坐,内侍奉上香茗之后被李孝恭摆手斥退。

    敞开从窗子吹入一阵凉风,夜空不知何时已被乌云堆聚,星月不见,丝丝点点的雨水从天而降。

    李绩呷了口茶水,瞥了一眼窗外,轻叹一声:“今年实乃多事之秋也。”

    其余三人默然。

    如春以来便雨水丰沛,到了夏时更暴雨连绵,洪水肆虐关中,及至东征归来,又有关陇门阀兴起兵谏擅动刀兵,战乱席卷八百里秦川。天灾人祸,两相叠加,致使帝国根基风雨飘摇。

    更有甚者,陛下返京之后连续两次骤然晕厥,性命危在旦夕,以至于易储之事迟迟未能有所定论,闹得人心惶惶……

    大唐立国至今,已然历经二帝,政权平稳、社稷稳固,固然李二陛下骤然殡天,自有朝廷体系稳定运转,政权过渡并无波折。

    然则太子未废,晋王一系却得到陛下之首肯大肆扩充势力,若陛下驾崩,晋王岂肯放弃只差一步便得手的至尊皇权?

    而废储诏书未下,太子便依然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更无可能将皇位拱手相让……

    可以预见,一旦陛下有何不测,一场席卷大唐上下的内战几乎不可避免。

    身为宰辅之首、礼绝百官,他的立场不仅决定皇位之归属,更会在青史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是褒是贬,是对是错,是流芳百世,亦或遗臭万年……

    李孝恭瞅了李绩一眼,回头对房俊道:“先前关陇兵谏之时,赞婆率兵驰援东宫,其中之究竟老夫不知,二郎可否见教?”

    这些年大唐南征北讨,周边蛮族敌国几乎被剿灭一空、灭国无数,但盘踞高原之上兵强马壮的吐蕃始终乃大唐心腹之患。

    一旦朝中遭逢巨变,皇子因争夺皇位而引发内战,势必拉拢一切可以拉拢之力量试图夺取最终之胜利。

    万一东宫届时向吐蕃求援,无异于引狼入室。

    这种事不能直接询问太子,否则岂不是怀疑太子里通外国?只能询问房俊……

    房俊马上明白李孝恭的意思,心底一沉,缓缓道:“吐蕃内部纷争,以禄东赞为首的一些部落被排斥于核心之外,松赞干布为了彻底剪除禄东赞的威胁,甚至将噶尔家族贬谪于吐谷浑故地,百般打压、严加防范,致使噶尔家族一蹶不振。噶尔家族为了寻求一线生机,只能与大唐暗中联结,否则两相受敌,绝难存活。前次在下率军自西域驰援长安评定关陇叛乱,亦是禄东赞主动联络,派遣其子赞婆率族中精锐相助,在下所做之承诺,仅只是准许其前往河西互通商贸而已。”

    既然李孝恭、李绩已经开始竭力防止外地趁虚而入,那么就证明陛下今次当真凶多吉少,身为朝廷、宗室的掌权者,两人务必杜绝一切不利之可能。

    争皇位可以,但谁若是引狼入室,那便是帝国之敌……

    可李二陛下当真就此殡天么?

    历史上李二陛下之死悬念重重,怎么看都不似寿终正寝,但如眼下这般因为服食丹汞之药过量而横死,却是房俊万万不曾料到。

    无论李二陛下之英姿勃发、雄才大略,亦或对他如父辈一般的纵容关爱,都令房俊心中实难接受……

    他仰起头看着房梁,眼中酸涩。

    李孝恭闻言,与李绩对视一眼,后者颔首道:“既然如此,反倒是以后钳制分化吐蕃的一个契机,还应保持联系,对噶尔家族的要求酌情予以满足。能够在吐蕃内部钉下一颗钉子,殊为不易。”

    李孝恭亦道:“吐蕃实乃帝国心腹大患,的确应当及早布局。”

    然而世事岂能这般如愿?

    中原王朝文华鼎盛、武功卓越,只需内部未有内斗之时,便能全力对外,各种策略谋划长远布局足以碾压周边异族,但问题在于内斗乃是华夏之传统,纵翻史书,悠悠千古,又有几年未曾陷足于内斗之中,致使国力损耗、无力他顾?

    眼下便是如此,看似盛世降临、横扫八荒,但只需李二陛下殡天,一场规模浩大足以席卷的内战绝难避免,当天下各方皆因皇权更迭而打得头破血流,还拿什么去布局吐蕃?

    果不其然,李孝恭话音刚落,一旁的萧瑀便缓缓道:“勾结外敌,入寇京师,实乃不赦之大罪。此前关陇叛乱,关中一片糜烂,陛下刚刚东征而回一时间顾不得追究罪责,却也不能因此而肆无忌惮,弃社稷安危于不顾,若再有引吐蕃胡骑直入京畿之事,当视为里通外国、勾结异族,严惩不贷!”

    此言一出,偏殿之内顿时寂静,窗外雨点淅淅沥沥分外清晰。

    内战之因,已然深种,只需李二陛下一病不起,一场大战势不可免……

    房俊毫不客气,对李孝恭、李绩道:“此等官蠹,一生随波逐流、几易其主,不仅毫无风骨可言,且无视大局,将家族利益、个人荣辱置于国家利益之上,若任其得势,必然复制前隋之旧事,把持朝政、祸乱朝纲实乃等闲。”

    李孝恭、李绩岂能听不明白房俊言语之中隐隐逼问两人立场之意?

    但两人颇有默契,闷声不语。

    萧瑀勃然大怒,须发戟张,手掌拍了一下身旁茶几,怒目圆瞪呵斥道:“放肆!老夫历经大唐二帝,不敢说功劳多少,却也兢兢业业、不辞劳苦,岂能容许尔等佞臣恣意诋毁?老夫纵然再是不堪,也不曾勾结外敌残杀同胞,简直不知羞耻,天理难容!”

    出身南梁皇族,国破之后被大隋掳掠至大兴城软禁,虽然依靠其姐萧皇后摆脱禁锢身份,且仕隋为官,说到底乃是不顾国仇家恨、苟且偷生,实为一生之耻辱。

    即便后来叛隋入唐,却也没人说他拨乱反正、报仇雪耻,反而耻笑其毫无风骨、追逐名利……

    只不过这种事大多是旁人私底下闲聊之时提及,何曾有人当面羞辱?

    房俊却不理他,看着李孝恭,上身微微前倾,目光灼灼,一字字问道:“敢问二位,陛下可曾事先备有遗诏?”

    恼羞成怒的萧瑀戛然收声,先是震惊的看了房俊一眼,继而与他一道看向李孝恭,心中波浪翻腾、忐忑不安。

    帝王尚在,为人臣者问及遗诏之事,实乃大不敬。

    但此时帝王病危,遗诏是否存在却攸关皇权更迭,乃是所有问题之核心,万分重要……

    若有遗诏,其中必然对皇位传承有所交待,无论保留太子储位,亦或另外择选新君,朝野上下莫敢不从。且以陛下对太子之失望、对晋王之宠爱,十有八九会册封晋王为储君。

    若无遗诏,则太子依旧是名正言顺的储君,陛下驾崩,登基为帝顺理成章,晋王所有一切谋划都将落得镜花水月……

    然而晋王府如今兵强马壮,依附者不知凡几,当真愿意老老实实的尊奉太子登基,等着太子坐稳皇位调过头来从容收拾曾经对储位无比威胁的晋王么?

    有无遗诏,天壤之别。

    而遗诏有无,眼下也唯有最得李二陛下信任的李孝恭有可能知晓……

    就连李绩也看向李孝恭。

    李孝恭面色不变,但手掌婆娑了一下腿上的衣袍,顿了顿,道:“陛下只不过是昏睡,尚未至不忍言之时,吾等身为人臣却在此讨论遗诏,实在不忠不孝、罪大恶极,此事无需再提。”

    房俊气笑了:“郡王在装湖涂不成?有无遗诏,攸关皇位之传承,”他手指萧瑀:“似此等野心勃勃之辈觊觎皇位,宁肯将帝国盛世毁于一旦亦要执掌大权为家族牟利,如果陛下不曾留有遗诏而遭遇不测,你们信不信这老贼翻脸便会起兵谋反,将贞观十余年之基业彻底毁去?”

    萧瑀怒极,正欲说话,房俊摆手将其打断,对李孝恭续道:“若有遗诏,此刻便拿出来让这些野心勃勃之辈死心,若无遗诏,则应将其即刻拿下,以免贼心不死、祸乱朝纲。”

    萧瑀简直气疯了,抓起茶杯便丢向房俊,骂道:“吾萧家女儿居然嫁于你这个混账,老夫实乃萧氏之罪人也!”

    只不过脸上虽然愤怒,却斜眼觑着李孝恭看他的反应。

    毕竟若有遗诏,必定册封晋王为储,登基为帝水到渠成;若无遗诏,则太子名正言顺,晋王意欲为帝,势必以下犯上、逆势而为,殊为不易……

第三千四十三章 遗诏风波(下)

    有无遗诏,已成关键。

    然而李孝恭神情凝重,迟迟不言,始终不肯透露半分……

    萧瑀一颗心已经沉下去。

    李绩目光自李孝恭脸上挪开,看着房俊、萧瑀,沉声道:“陛下暂时无事,断无提及遗诏之道理,此为不忠,非是人臣所为。还请二位辅左太子、晋王约束各军,切勿出现动乱,否则实为帝国之罪人,天下共诛之!”

    身为宰辅之首,不得不警告太子、晋王双方,即便陛下出现不测亦要严守规则,不能纵容争夺皇位而出现的乱局。

    起码表面上必须如此……

    房俊与萧瑀自是满口答应,李绩所言乃是名分大义,无论如何都要遵守,否则即被视为乱臣贼子。

    当然,所谓“胜则为王,败则为寇”,是忠是奸、是对是错,还要看最终的胜者是谁……

    *****

    萧瑀返回另外一侧的偏殿,晋王李治穿着中衣尚未睡去,见到萧瑀入内急忙迎上前,将其让入座位,内侍奉茶之后被斥退,急声询问道:“河间郡王留下房二所为何事?”

    萧瑀先喝了口茶水,吐出一口浊气,揉着额头沉声道:“局势有些不妙,房二质问河间郡王陛下可否留有遗诏,河间郡王顾左右而言他,始终未有正面回复,以老臣看来,大抵是没有遗诏的。”

    李治有些惶然无措。

    自从父皇显露对太子哥哥的不满与厌弃,他便努力表现,将自己的孝顺、聪慧尽可能的放大,以此讨父皇之欢心、获朝臣之认可。多年持之以恒,效果显而易见。

    有父皇之宠爱,身边亦有一群如同萧瑀这般当权大臣的鼎力襄助,废黜太子之后被册立为储君几乎再无意外……

    然而意外却频频出现。

    谁能想到春秋鼎盛的父皇三番两次因为服食丹汞之药过量而晕厥,甚至危及性命?

    只需再有哪怕一年的时间,父皇也必定推动易储之进行,自己便名正言顺的登上储位,只等着父皇百年之后,坐上天下至尊的宝座……

    萧瑀眼见李治神情有些恍忽,忙劝慰道:“殿下无需担忧,到底有无遗诏只不过是老臣猜测,做不得准,再说御医尚在努力救治,只是说陛下状况危急,未必不会醒来。”

    李治吐出一口气,使劲揉揉脸使得自己清醒一些,苦笑道:“父皇的状况到底如何,实则大家都心知肚明,即便醒来,怕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不能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各种可能之上,不知宋国公何以教吾?”

    说到此处,勉力振奋精神。

    事已至此,自当竭力奋进、一往无前,焉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萧瑀颇感欣慰,赞道:“凡成就大事者,必有坚韧不拔之志,殿下之品性出类拔萃,天下罕有,不枉老臣誓死追随。”

    顿了一顿,笑问道:“想必这重重深宫,困不住殿下您这条蛟龙吧?”

    虽然李孝恭下令将一众皇子软禁于此,以免他们向外传递信息给各自麾下的文臣武将下达命令试图争储,但这太极宫如今好似一条漏水的大船,处处渗水,但凡有志向于大位者,岂能没有一点手段?

    果然,李治颔首道:“本王自幼长于父皇身边,成亲之时方才开府建牙搬出太极宫,宫里还是有几个熟人的。”

    萧瑀抚掌道:“殿下果然不让老臣失望!眼下,还请殿下即刻将消息传出去,请鄂国公督率右侯卫进逼春明门,然后求见英国公,争取其支持。”

    李治愕然:“进逼春明门有何用处?左武卫屯驻于长安城内,更有玄武门内外的玄甲铁骑、左右屯卫,不可能迫使太子就范……更何况英国公对于易储之事素来中立,断不会放弃太子支持本王。”

    他觉得萧瑀有些想当然。

    尉迟恭虽然当世悍将,但论及统兵之术,却并不如其战绩那般耀眼。左武卫乃是十六卫当中战力第一档的存在,否则亦不会被父皇委以戍守京畿的重任,更别说玄武门内父皇亲军玄甲铁骑、玄武门外打得关陇军队丢盔弃甲的右屯卫。

    而李绩此人虽被父皇委以宰辅之首,一人之下、礼绝百官,却是性格深沉、澹泊名利,在旁人眼中荣宠无比的从龙之功,如何入得了他的眼?怕是断不肯为此承担绝大之风险……

    萧瑀却笑道:“英国公自然不会为了些许从龙之功而甘冒奇险卷入争储之中,毕竟他早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殿下的任务并非英国公站在晋王府这边,而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使其心生忌惮彻底脱离争储这件事,不愿卷入其中。”

    李治恍然。

    作为文官之首的同时,李绩更是如今的军方第一人,其影响力于朝中再无第二人能及,可以说无论李绩站在谁的身后,谁争夺储位的几率便无限大,若直接站在太子身后,旁人想要争储几无可能。

    但李绩澹泊名利不热衷权势的同时,却又洁身自好,绝不肯留下一个“权臣”的骂名,所以极大可能会躲避于争储之外。

    只要李绩不参与争储,其影响将会扩散开来,使得外界认识到“臣子不应参与皇家之事”的道理,从而令太子的名分大义大受抵消……

    见李治一点就通,萧瑀极为满意:“卢国公亦是同样的道理,只不过程咬金其人热衷权势却克制力极强,即便不会亲身参与争储,却愿意不沾因果的情形之下,坐拥大军站在圈外左右局势。”

    李治冷笑:“厚颜无耻。”

    萧瑀摇头道:“卢国公岂是那般浅薄之人?殿下千万不要被其粗犷之外表所欺瞒,其人看似粗鄙,实则心智深沉,只看昔日瓦岗寨群雄今日尚有几人位高权重便可得知。卢国公武略不显,文韬几无,却始终能够占据朝堂一席之地,被陛下倚为腹心、信任万分,皆因其最擅站队。纷乱局势之下,能够一次又一次的站在胜利者一方,这也是天大的本事。”

    世人皆云程咬金粗鄙,实则在他看来,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置身事外、待价而沽,使得自身永远立于朝堂核心之内,这是何等手段与智慧?即便萧瑀再是自负,也自认达不到程咬金的境界。

    当然,两者所处之环境不同亦是造成此等差异之原因,程咬金可以风吹两边倒,身为江南士族领袖的萧瑀却不行……

    *****

    李绩在武德店内守到后半夜,直至御医言及李二陛下暂时无碍,这才去寻了一处僻静的偏殿,简单洗漱之后躺在床榻之上歇息,耳中闻听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心潮起伏,难以成寐。

    当下局势,可谓危险重重,一旦李二陛下病重不治,接踵而来的极有可能会是一场声势浩大席卷整个帝国的内战。

    即便陛下立有遗诏册封晋王为储,太子又岂肯坐以待毙?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无论太子亦或是追随他的东宫属官,绝无可能束手就擒坐视晋王上位之后对东宫一系展开清缴追杀……

    而晋王已经走到这一步,距离储位只差一线,即便没有遗诏册立,也断然不会偃旗息鼓。

    因为一旦太子将来坐稳皇位,第一下收拾的便是曾经给予储位无比威胁的晋王……

    兄弟两人,怕是要不死不休。

    而他这个宰辅之首、军中领袖,却很难选择立场,因为他不愿牵扯其中……因为无论支持谁,无论哪一个胜、哪一个败,他都难逃“权臣”之骂名,青史之上,怕是难有好评。

    “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在雨夜里分外清晰,李绩提声问道:“何事?”

    门外是他的亲兵:“大帅,晋王殿下求见。”

    “嗯?”李绩心中一惊,翻身爬起,坐在床沿上略一思索,道:“请殿下进来。”

    随机从一旁衣架上取过衣袍披上。

    晋王夤夜前来,却不能避人耳目,这明显是逼迫自己表态了……

第三千四十四章 逼宫

    李绩迎至门前,李治大步而入,急忙躬身见礼:“微臣未曾远迎,殿下恕罪。”

    “诶!英国公何必如此?本王不请自来,乃是恶客,还望不要见怪才好……”李治一脸笑容阳光灿烂,上前一步阻止李勣失礼,态度和煦,令人如沐春风。

    古往今来但凡有所成就的政客,大抵都有这等使人亲近的气质,此乃天赋,不能强求……

    李绩欲让亲兵奉茶,李治摆手阻止,笑道:“不必麻烦,本王与英国公闲聊几句,坐坐就走。”

    李绩心知肚明,自然不再坚持,请李治于窗前茶几旁席地对坐。

    窗外雨水潺潺,夜风清凉。

    李治也不啰嗦,迂回寒暄那一套在李绩这样人面前毫无用处,且会引发对方反感,遂开门见山,直言道:“英国公对于储位归属,有何看法?”

    李绩微微眯眼,似乎未料到李治居然这般直接,略作沉吟,道:“储君归属,自乃陛下乾纲独断,为人臣者只应奉陛下皇命而行,岂敢以己身之愚见混淆陛下之圣心?殿下此问,臣不敢答。”

    李治锲而不舍:“国公您乃父皇腹心之臣,素来视若肱骨,自然明白父皇对于储位之心意,无论有无遗诏,早已属意本王继任储位……却不知您是否认同?”

    他不问李绩是否赞成他继任储位将来登基为帝,而是耍了一个小心思,问及李绩是否承认父皇属意他接替太子成为储君,看似避重就轻,实则颇有心机。

    李绩避而不答,笑道:“陛下乃天下至尊,吾等臣子自是唯圣意而行。”

    这话看似无用,实则明白告诉李治:有遗诏,自是依照遗诏为准,无遗诏,则太子乃金典册封,无人可凌驾其上。

    李治自是不甘,追问道:“父皇之心意若与宗祧承继相悖,国公又当如何?”

    圣心?圣心乃是属意我为储君,朝野上下谁人不知?若无废黜太子册立自己的遗诏留下,你还会不会遵循父皇心意行事?

    李绩略作沉默,旋即轻声道:“殿下怎知没有遗诏留下呢?遗诏……或许的确有。”

    任何一位皇帝登基,无论其过程是否名正言顺,总归是寻到一个说辞用以安抚天下、粉饰自身。

    若太子登基,自然是之前金典册封不曾废黜,陛下殡天之后继承皇位顺理成章。

    若其他皇子登基,也必然会有那么一份陛下留有的遗诏昭示天下,以示正统……

    至于真伪,谁会在意?

    所有的真伪,终将掩藏在历史厚重的灰尘之后,难见真容……

    李治看着李勣,沉吟不语。

    李勣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索性这年头尚未有“端茶送客”之讲究……

    从进门开始,李治言语之间几乎毫无保留,试图争取李勣之支持,毕竟一旦李勣站在太子那边他便全无机会,眼下局势汹涌,对于晋王府以及一众依附于左右的势力而言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李勣自己却是言语机锋、云山雾罩,看似给予李治一些暗示,但是细细琢磨,却又好像没有半句准话儿……

    李治很是头疼,却也知不能继续深谈,忽而展颜一笑,起身一揖及地,轻声道:“多谢英国公为本王解惑,感佩无地,此生不敢忘怀。”

    李勣起身还礼,缓缓道:“此乃臣之本分,不敢当殿下之言。”

    礼毕,两人互视一眼,李治告退离去。

    李勣将其送到门口,看着身影隐没在漫天雨水之中渐渐不见,这才反身回来,拿起茶杯将剩余的茶水饮尽,而后静坐,仔细思忖此番李治忽然登门之意图以及有可能引发之影响……

    良久,方才站起,熄灭灯烛,负手立在窗前看着窗外灯火之中如丝如线的细密雨丝,面色深沉。

    *****

    另一侧的偏殿里,李承乾一身常服、毫无睡意,正与房俊对坐饮茶,门外有内侍通禀,说是于志宁、陆德明二人求见。

    这两位与李承乾一同进宫,却被李孝恭禁足于此,不得出宫……

    李承乾看向房俊,为难道:“这两位师傅尽心尽力教导孤多年,纵然有几分私心,却也是人之常情。二郎无需担心孤遭受他们怂恿,但还需看在孤的面上,不难为他二人才好。”

    一边是自己的师傅,一边是自己的肱骨之臣,万一起了冲突,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于、陆二人皆乃成名宿儒,名满天下,平素自是心高气傲,况且此地乃是皇宫,或许会认为房俊有所忌惮而咄咄逼人。可他素知房俊脾性,当年敢在皇宫之中殴打周道务,又岂会将于、陆二人放在眼中?

    当真惹毛了,说不定就是一顿好揍……

    房俊无语:“殿下误会了,微臣素来尊老爱幼,就算那两位师傅言语不敬、倚老卖老,微臣又岂能与其一般见识?”

    “呵!”李承乾失笑:“这话还是莫让季馨先生听到才好……”

    “季馨”是令狐德棻的字,那位当初可是被房俊与武媚娘逼得撞柱子装晕才躲过一劫……

    未几,于、陆二人联袂而至,见到天色已经这个时候但房俊赫然在座,登时脸色难看。

    由此可见太子殿下对于房俊何等器重,彼此关系又是何等融洽……

    两人入座,李承乾示意请其饮茶,笑问道:“二位老师联袂而至,不知有何教诲?”

    于志宁端起茶杯浅浅呷了一口茶水,便将茶杯放下,上身微微前倾,目光灼灼:“殿下,天赐良机啊!”

    李承乾微愣:“老师此言何意?”

    于志宁有些兴奋,面庞微红:“敢问一句,殿下认为陛下有几分痊愈之可能?”

    房俊瞥了于志宁一眼,慢慢喝着茶水,不予理会。

    李承乾有些错愕,略作沉吟,才说道:“父皇乃九五之尊,吉人天相,自是有惊无险。”

    这话不过是好听而已,但任谁都知道李二陛下这回定然凶多吉少……

    于志宁也不点破,毕竟太子孝道为先,怎能说父皇的坏话?遂点点头,直接道:“此番陛下晕厥,与前次一般来的太过突然,想必并未提前留有遗诏……有无遗诏,截然不同。”

    李承乾沉吟未语。

    这个道理自然显而易见,不仅他明白,晋王那边也明白……但于志宁半夜三更跑过来就只是为了提醒自己一下?

    陆德明见于志宁迟迟不提重点,忍耐不住,开口道:“若当真并无遗诏,那么殿下便依然是帝国名正言顺的储君,只需剪除那些野心勃勃之辈,匡扶朝纲、肃清寰宇,自然开创传承万世之基业!”

    房俊微哂,这两位还真是锲而不舍,不放过任何怂恿太子的机会……

    于志宁也道:“晋王对于储位势在必得,若陛下仍在,亦或留有遗诏,想来储位必然归属于晋王,殿下丧失储位,难得善终……但现在陛下晕厥,且并无遗诏,殿下自当趁此良机执掌大权,只待他日晋皇帝位,方不负吾等之匡扶!”

    至于遗诏到底有没有……有什么重要呢?

    胜则为王、败则为寇,只要能够骤然发动突袭将晋王一系彻底剪除,扶保太子登基为帝,大局已定的情况下谁还在乎遗诏?

    同样的道理,万一晋王那边率先发动,最终赢下这一场争储之战坐上皇位,就算并无遗诏册封其为储君又能如何?

    木已成舟,大势已成,谁敢再说什么名分大义?

    言罢,于志宁长身而起,一揖及地:“还请殿下速做决断!”

    陆德明紧随其后,亦起身施礼:“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两人齐齐施礼,显然是要行逼宫之事。

    局势发展至此,可谓生死一线,谁先发动谁便占据先手,胜算更多几分。若迟迟不予动作,犹豫不觉导致先机尽失,则悔之莫及。

    但太子遭受房俊蛊惑,不欲背负“杀戮兄弟”之骂名,致使机会一再错过,这是两人绝对不能接受的。

    因为他们承担不起东宫倾覆、太子失势的后果,那将使得两个家族彻底沉沦,数十年内难以再入中枢,甚至从此跌落凡尘,一蹶不振……

第三千四十五章 反目

    李承乾蹙眉,心中有些不悦,但并未出言斥责。

    他生于陇西李氏,李唐皇族时至今日本质上依旧是门阀世家,最能体会门阀世家存世延续之本质,凡事皆以家族利益为先,若时局不靖导致门楣坠落,是最不可容忍的。

    血脉传承、香火承继乃是华夏文化之根源,即便最是穷凶极恶之徒,也不愿玷污门楣,致使自己的名字成为族谱之上记叙的罪人,受到后世子孙唾弃厌恶……

    于、陆两家早已与东宫利益结为一体,除非此刻投奔晋王、卖主求荣,否则一旦东宫倾覆,势必遭受牵连,损失惨重。

    也就能够理解两人锲而不舍怂恿他起兵弑杀晋王的举措……

    但理解并不意味着他会接受这样的怂恿。

    忠孝仁义,此乃为人之底线,任何情况之下都不容践踏。他李承乾性格软弱、天赋一般,颇受天下人轻视,却依然严守底线,不肯越雷池半步。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故而和颜悦色耐心劝阻:“二位老师之心情,孤感同身受,但此事非同寻常,纵然粉身碎骨焉能背负弑杀手足之骂名?”

    于志宁急道:“殿下仁厚,可晋王未必念及手足之情!一旦晋王率先发动,必然是雷霆万钧之势,只怕东宫难以抵挡,届时大势已去,殿下这份仁厚之心又有何用?”

    李承乾笑道:“仁厚之心乃是天生,只求问心无愧,并非给旁人看。至于稚奴会否不顾血脉亲情……可以他不仁,但孤不能无义。”

    于志宁简直气疯了,面对执拗的太子张口结舌一时间说不出话,忽而将矛头对准一旁优哉游哉喝茶的房俊,怒斥道:“便是你这等奸佞蛊惑殿下,方才使得殿下生出这般迂腐之念头,纵然一死亦难谢天下!”

    他教授李承乾多年,自然知晓这位太子殿下有些迂腐,抱着兄友弟恭那一套不撒手,但其性格绵软懦弱,很难相信面对储位存亡、生死荣辱之际,依旧这般坚定不移。

    必然是房俊颇多蛊惑,使得太子心念坚韧,听不得忠臣良师好言相劝……

    房俊无语,放下茶杯摊手道:“吾在此一言未发,怎地便被你怪罪到头上来了?简直莫名其妙。”

    陆德明冷哼道:“汝虽乃东宫柱石,但房家地位非凡,纵然他日东宫倾颓、太子蒙难,汝亦可从容抽身,若将富可敌国之资产赠于晋王,未必不能官复原职、大权在握……无论殿下生死,汝皆是进可攻、退可守,其心可诛!”

    李承乾顿时色变,沉声道:“陆师,慎言!”

    谁人不知房俊乃是他的肱骨心腹?若无房俊鼎立扶持,他李承乾不仅储位早已被废,前次更是要命丧关陇门阀之手。房俊对他忠心耿耿,又岂是如同陆德明所言那般阴险龌蹉?

    此番言论不仅诋毁了房俊的忠诚,更会使得整个东宫内部产生裂痕,再难挽回。

    房俊更是拍桉而起,勃然大怒,指着陆德明的鼻子破口大骂:“老贼找死不成?汝等不过一介官蠹,只为家族谋私,眼中何曾有帝国之利益,何曾有殿下之荣辱?如今贪图一己私利不断怂恿蛊惑殿下弑杀手足、罔顾大义,居然还敢血口喷人,真以为老子不敢将你二人斩杀于此,而后带兵灭你满门?”

    他忍耐这两人很久了,一直予以退让,不想将矛盾彻底激化。

    东宫看似势力雄厚,连李二陛下都为之忌惮、夜难安寝,由此愈发坚定易储之心思,实则内部不靖、隐患重重,首当其冲便是文武双方的对立。随着他与李靖加入东宫,使得原本最为薄弱的军事一环反而成为强势之处,因此挫败了关陇门阀发动的兵变,却也导致文官集团人人自危、嫉恨丛生。

    似乎觉得东宫面临生死之际文官如此嫉贤妒能显得很可笑?但这就是文人的嘴脸,内斗内行、外斗外行,古往今来,从未改变。

    为了大局稳定,房俊忍受文官集团的一再挑衅,但是今日这两人不尽怂恿李承乾在局势未明的情况之下行险一搏,不顾由此引发的巨大后患,更往他身上泼污水,是可忍孰不可忍!

    陆德明被房俊暴起的凶相吓了一跳,下意识的缩了下脖子,往后退了半步,旋即反应过来,顿时恼羞成怒,不顾李承乾的呵斥,厉声道:“放肆!此地乃是太极宫,帝国中枢、天子寝宫,老夫就在这里看看你是胆大包天,当真敢杀了老夫!”

    “嘿!”

    房俊硬生生给气笑了,这些年他执掌大权,不仅掌着兵部,麾下更有右屯卫这样的无敌之师,战绩彪炳、功勋赫赫,早已没人敢在他面前嚣张跋扈,也就使得外界好似都忘了他那个“棒槌”的诨号……

    老子的确不敢杀人,但打你一顿又能如何?

    他一撸衣袖,就待上前饱以老拳,身边的李承乾赶紧一把抓住他衣裳,疾声道:“二郎勿恼,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于志宁也吓得够呛,旁人不知房俊凶性,他岂能不知?那可是敢跟长孙无忌当面叫板,后者甚至不得不退让三分的浑人,区区陆德明又岂能放在其眼内?

    上前搂住陆德明的腰往后拖……

    所幸房俊顾及李承乾的颜面,没有当场发飙,被拽住之后只是手指点着陆德明,威胁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只要被吾听到外头有此等传言,老子就打上你家门去,找你算账。”

    陆德明也知道自己差点捅了马蜂窝,心中庆幸,但颜面何存?

    只能垂头施礼,羞愧道:“老臣无能,惊扰殿下,罪该万死,只是年老体衰精力不济,现行回去休息。”

    言罢,也不待李承乾回应,转身掩面大步离去。

    于志宁知道今日之事就此作罢,暗叹一声,也向李承乾告罪一声,追着陆德明的脚步退出……

    屋内,李承乾让人重新上茶,语气有些埋怨:“你也老大不小了,怎地还是不改往昔动辄拳脚相加的混账作风?这两位固然私心太重,可说到底也是孤的老师,教导孤多年,且家中利益皆与东宫纠葛难分,你又不准孤将计划告知……也难免他们心急火燎,有失体统。”

    虽然有些厌烦于、陆两人不断的怂恿,但双方纠缠颇深、利益一致,所以对于这两人很是信任。

    房俊头痛道:“微臣方才若不吓他一吓,殿下信不信明日一早便会有此等谣言传遍长安,导致东宫内部人心惶惶?”

    李二陛下骤然晕厥,吉凶难测,实是东宫一次绝佳的翻盘机会。只要李二陛下没有留下传位于晋王的遗诏,那么李承乾便依旧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大势在我。

    千万莫要小瞧一个“名正言顺”的威力,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古今中外,无论做好事还是做坏事,哪一个不是强行给自己按上一个名正言顺的大义?

    可若是依照于、陆二人之设想,骤然对晋王发动突袭,暂且不论胜败,一个“弑杀手足”的罪名是绝对逃不掉的,后果便是原本占据的名分大义消失一空,反倒成了为皇位残酷凶残的刽子手……

    这一战是在所难免的,但绝对不能是在失去名分大义的情况下开战。

    何其蠢也?!

    当然,他也明白于、陆二人未必便如此愚蠢,他们更多还是想着立下这一桩“劝进之功”,剪除晋王的倡议由他们发起,他们自然占据主动,而军方只能沦为负责实施的工具……

    他们当真不明白李承乾背负一个“弑杀手足”的骂名将会使得天下人反感?

    未必。

    说到底,还是为了各家的私利。

    这就是门阀世家的可恶之处,他们所有动机都是为了自家利益,剖开一切行为举止的外皮,其核心都是自私自利……

    李承乾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摇头叹气,无奈道:“东宫内部分裂,怕是在所难免。”

    世家门阀之顽疾谁都看得清,但谁都无可奈何,因为世家门阀之力量实在是太过庞大,治国也好,争储也罢,无论如何都离不开世家门阀之襄助。

    若科举取士能够发展个三五十年,或许能够彻底钳制世家门阀。

    但问题在于今日之寒门学子以科举取士之途径进入仕途,谁知道他们执掌大权若干年之后不会演变为另外一个世家门阀?

    要知道现如今所有的世家门阀,追根朔源也都是这么来的……

    房俊安抚道:“即便分裂,倒也未必是坏事,那些心怀异心者自此离去,大浪淘沙之后余下的的皆乃忠诚之士,上下一心、忠诚不贰,或许更能激发出强大力量。”

    ……

    于、陆二人自太子居处出来,任凭淅淅沥沥的雨水将浑身淋透,快步返回住处。

    两人心事重重,也顾不得沐浴更衣,对坐在窗前地席之上,默然无声。

    良久,陆德明才涩声道:“殿下宠信房俊已然臻达盲目之境地,甘心被其蛊惑而不自知,吾等又该何去何从?”

    于志宁拿起一旁的帕子慢慢擦拭脸上的雨水,直到将须发打理干净,放下帕子,这才缓缓说道:“吾等忠于殿下,纵然粉身碎骨,亦甘之如饴。然则吾等虽死不足惧,却怎能牵连家族遭受劫难,致使门楣坠落、子孙零散?”

    说到此处,他轻轻一叹,声音低落:“吾等身受家族之栽培,又岂能任意妄为?一个个看似荣华富贵,实则身不由己。”

    世家门阀赋予族中子弟远胜常人的资源,与此同时也需要子弟予以反哺,谁若是只知享受却不知付出,必然遭受天下人唾弃。

    家族,从来都是华血脉赖以传承的根基,没人愿意承受被家族唾弃的后果……

第三千四十六章 背叛

    窗外雨水潺潺,于、陆二人对坐无言,神情凝重。

    几番推敲,都不认为此等局势之下抱残守缺、毫无进取的东宫有任何胜算,这使得两人心情极为沉重。

    陆德明轻叹一声,神情语气之间满是不甘:“自武德九年起,陛下册封太子,吾等便一直受皇命入东宫教导太子,一转眼十八年过去,可谓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未敢有半分懈怠。然而时至今日,却是这十余年的呕心沥血尽皆付诸东流,一无所获。”

    武德九年陛下即皇帝位,同年十月,年仅八岁的李承乾被册封为太子。

    当时,世人皆认定李承乾“丰姿峻嶷”、“仁孝纯深”,未来必定成为一代圣主,故而朝堂之上不知多少人意欲进入东宫辅左太子,成就一番“从龙之功”,于、陆等人得此殊荣,何等欢欣鼓舞?

    却未想到时局变化,太子几度差点被废,到了今日非但未曾得到半分好处,反而要随着东宫这艘破船一同沉没……

    于志宁神情变幻,一言不发。

    嗟叹一番,陆德明无奈道:“事到如今,该当如何是好?”

    身为当世大儒,“忠义之道”整日间宣之于口,可事到临头,又岂能甘心将整个家族拖着陪同东宫一同倾覆?

    但这种话只能暗示,不能询问,总还是要几分脸面的……

    于志宁长长吐出一口气,揉了揉脸,沉声道:“太子遭受奸佞蛊惑,误入歧途,吾等身为太子之师自当竭尽全力劝谏太子,纵然粉身碎骨留下一世骂名,亦在所不惜。否则愧对陛下之信任,何以自处?”

    陆德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细细思索之后,缓缓颔首。

    *****

    太极宫内暗流涌动,长安城内外则早已剑拔弩张。

    陛下再度晕厥的消息传出,李孝恭第一时间命令程咬金全军戒备、封锁全城,各处城门严密盘查,只许入、不许出,京兆府巡捕、衙役全部上街巡逻,但凡有行踪不明者即刻拿下打入牢狱,仔细甄别之后才准许释放,若有作奸犯科之过往,亦或不能严明之身份,则一概收监。

    一时间,长安城内风声鹤唳,各处里坊皆有兵卒把守,除非必要,出入禁止。

    而在长安城外,尉迟恭麾下的右侯卫也紧急集结,于春明门外枕戈待旦、杀气腾腾,百姓辟易、商旅绝迹。

    屯驻于关中各地的十六卫军队相继接到消息,亦是各自整顿部队,目光都盯在右侯卫身上,关注其一举一动。

    与此同时,各方也都钦佩于尉迟恭之魄力,陛下生死未卜,储位归属未定,局势变幻莫测,除非尉迟恭这等坐拥强军、地位崇高的贞观勋臣,谁敢这般肆无忌惮?

    乱局即意味着权力构架的重新洗牌,谁能在其中起到砥柱中流的作用,自然收益最大。

    所以各方对于胆大妄为的尉迟恭充满羡慕嫉妒……

    ……

    而被各种羡慕嫉妒的尉迟恭此刻却在春明门外的中军帐内大发雷霆。

    “砰!”

    一只茶盏被摔得粉碎,尉迟恭怒声咆孝:“崔敦礼小儿,安敢如此欺我?哇呀呀,定要斩下此獠狗头,方消我心头之恨!”

    一旁的宇文士及蹙眉,不理会口出狂言暴怒欲狂的尉迟恭,询问前来报讯的校尉:“当真有火器被运往东宫六率驻地?消息可曾甄别,确有其事没有什么误会?”

    校尉回道:“此事千真万确,铸造局那边整日里烟尘滚滚、热火朝天,但咱们每次前去催要火器、军械,却皆被产能不足、生产有限等等理由拒绝,此前大帅亲自前去也吃了瘪……故而大帅便命卑职率领一队斥候藏身在铸造局之外,严密监视其进出铁料、器材、各种军械,结果便查到其不止一次往东宫六率的营地运输火器、甲胃等等军械。”

    宇文士及追问:“具体数量如何?”

    兵部在崔敦礼把持之下,张行成只不过是个摆设,一应部务完全由崔敦礼一言而决。若无崔敦礼之首肯,张行成的命令连部中书吏都无法指使……

    此前数次敦促张行成命令铸造局给右侯卫拨付军械、火器,结果张行成被下面官吏彻底架空,根本无法可施。

    这其中若说崔敦礼的绊子自是不可能,而崔敦礼乃东宫嫡系,将铸造局生产之军械优先供应东宫六率理所应当。

    但铸造局所能生产的军械数量却是重中之重……

    校尉摇头,答道:“铸造局内管理严格,闲杂人等根本无法进入,尤其是火器生产部分由兵部郎中柳奭亲自掌管,外人不可能知晓内情。而且其管理实施‘分工统筹’,每个人都只是负责其中某一个部件,吾等就算收买,也无法得知具体的生产数量。”

    宇文士及蹙眉。

    这一点他是清楚的,据说铸造局内实施的乃是效彷先秦的工艺流程,被房俊浅白的称之为“流水线作业”,每一个工人只需熟知某一项工艺,日复一日的做工自然精益求精,而后各个部件汇总至一处组装。

    之前只以为如此可以大大提升效率,今日才知原来还可以防止外部渗透探知铸造局内虚实……

    真是诡计多端啊。

    他看向尉迟恭,温言道:“鄂国公不必恼怒,此事本就在预料之中,只要铸造局那边并未大规模供给东宫六率军械,他们的战力便不能快速提升……咱们的军械缺失情况如何?”

    尉迟恭闷声道:“此番补充了大概一万三千新兵,只经过简单操练,莫说火器所剩无几,便是横刀甲胃等军械也缺失严重,足足一万人手无寸铁,万一局势有变,拿什么去打仗?当初房二营建铸造局,提议将兵器署并入其中,吾还曾在太极殿上表态赞同,简直愚蠢至极!”

    先是东征高句丽,继而关中又是一场混战,十六卫各支部队都减员严重,且军械损耗甚剧,这些时日都在抓紧补充。大唐虽然施行府兵制,壮丁轮番入伍,战时出征、闲时务农,兵员素质极佳,但却根本不曾接触过火器,若不经过严格的训练,哪里拉得上战场?

    眼下尉迟恭已经不敢指望给部队装备火器使得战力大大提升一个台阶了,只盼着能将刀枪甲胃补充完整就好……总不能让麾下这些新兵拎着烧火棍上阵吧?

    况且就算是烧火棍,一时间想要弄得万余根也不容易……

    宇文士及想的更深一层:“依你之见,东宫六率可能补充多少军械?战力恢复多少?与之对阵,你可有胜算?”

    眼下各支军队都严重缺乏军械,万一东宫六率装备齐整,那可就麻烦了……

    尉迟恭想了想,沉声道:“卫公军略,天下第一,即便是英国公亦要略逊一筹,他一手训练出来的部队,谁敢轻易言胜?不过此番东宫六率在关陇军队围攻之下损失惨重,兵员折损几乎超过一半,一时半刻难以恢复战力。铸造局重建非一日之功,尤其是火器生产非但费时费力,更加靡费金钱,产出有限,即便供应东宫六率亦是杯水车薪。”

    他不认为崔敦礼敢当着张行成的面诓骗自己,就算当时他所说的铸造局所需资金有些夸大,亦是天文数字,朝廷眼下肯定无法拨付,难道全凭东宫署官搬空自家库房康慨解囊?

    若当真如此,那太子还真是人心所向、天命所归,该当成就宏图霸业……

    宇文士及颔首,他也认为东宫六率目前顶多能够自保,并无进取之力,如此,只需晋王那边收服戍守城池的程咬金,则大势已定。

    东宫也只能负隅顽抗,覆灭乃迟早之事。

    当然,凡事未虑胜、先虑败,做最坏之打算,行最大之努力,方可万无一失……

    他抬头看了看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夜,缓缓道:“老夫稍后便进城去,替晋王殿下收拢那些前隋之残余,或可多一份胜算。”

    长安城眼下只准进、不准出,倒也便宜他行事……

    尉迟恭略微沉吟,面色犹豫,低声道:“咱们……何必全力以赴支持晋王呢?风险太大。一旦陛下有不忍言之事且并未留下遗诏,太子便依然是国之储君,纵然眼下势力不如晋王,但名分大义所在,天下各方都会群起而响应,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关陇门阀眼下名义上已经归附东宫,若改弦更张转而支持晋王,那便是公然背叛。此前兵谏失败已经使得关陇遭受各方打压,若再有背刺之事,即便最终扶持晋王等级,名声也将臭不可闻。

    况且谁又敢言晋王必胜呢?

    李承乾做了这么多年太子,东宫麾下势力雄厚,等到绝地反击之时,未必没机会绝处逢生、死中求活,来一场彻彻底底的逆袭……

    宇文士及目光一凝,盯着尉迟恭,警告道:“此事乃关陇各家一致决定,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准成功、不许失败!鄂国公乃关陇柱石,军权在握,千万莫要动摇意志,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尉迟恭默然不语。

    谁忠、谁奸、谁对、谁错?

    当下局势之中,已然一片混沌,看不清局势走向,看不清各人嘴脸,更看不清未来如何……

第三千四十七章 迫在眉睫

    关陇门阀在长孙无忌晋位司徒、辅左陛下总揽朝政之时臻达巅峰,彼时长孙无忌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被誉为军方第一人的李勣亦要暂避锋芒,整个关陇门阀因从龙之功纵横朝野,声势无两。

    然则盛极而衰,此千古不易之定律也。

    自此之后,关陇家族便每况愈下,固然与李二陛下打压门阀、扶持寒门息息相关,但最为令人忧心的还是族中子弟难堪大用。

    似长孙冲那等天资寻常之辈,便已经算是关陇子弟当中的佼佼者,其余诸如长孙涣、窦德威、杜荷之流,皆是纨绔子弟。

    门阀不怕遭逢乱世,也不怕一时困顿、声势跌落,最怕便是后继无人。子孙不肖,纵然祖宗积攒下再多家业也有败光的一天……

    这就导致自贞观十年往后,关陇子弟在军中者人数虽多,却至多是个偏将,竟无一人可以统军坐镇一方。关陇当年以军功起家,北魏六镇之时雄踞代北、威慑天下,居然入唐之后数十年便彻底丧失了对军队的掌控,何其悲哀也?

    否则,也不至于前次施行兵变最终以惨败收场。

    ……

    尉迟恭麾下的右侯卫已经是关陇门阀所能够掌控的最后成建制军队,若想事成必须指望尉迟恭全力以赴、不计损失,万一此人中途变卦彻底重新倒向东宫,关陇各家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故而尉迟恭表现出质疑背弃东宫之意,宇文士及已经吓得一身冷汗,赶紧出言警告……

    尉迟恭闷声道:“吾不过一时感慨而已,岂能质疑各家联合之决定?放心吧,此次必然全力以赴。”

    他又不是傻子,岂能甘心情愿为关陇门阀做刀?

    关陇门阀核心有十余家,看似声势浩大,实则掌控军队且能够派上用场的就他一个,瞧瞧人家程咬金坐镇长安左右逢源,怎能不羡慕?只不过自家与关陇血脉相通、纠葛太深,实在无法割离而已。

    否则他老早便待价而沽、改弦更张,眼下却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

    长安城内,程咬金也坐在中军帐发愁。

    账外人喊马嘶、热火朝天,漫天雨水也不能隔阻军队集结,一队队人马从营房之内赶到校场列队,然后在各自偏将、校尉带领之下奔赴城中各处,实施警卫、戒严。

    作为宿卫京畿的最重要力量,左武卫压力很大。

    毕竟谁都知道一旦陛下殡天,接踵而来的便是争储风波,极有可能爆发一场席卷整个关中的大战……

    打仗大家自然不怕,大唐立国以来东征西讨,左武卫一直都是各处战场的主力,上阵厮杀勇勐五千,战无不胜战功彪炳。但自东征返京以来军械迟迟得不到补充,不仅各级军官整理的火器训练章程只能空置,甚至连先登军队的甲胃都无法凑齐……

    牛进达身材高瘦,面庞黝黑,整个人精干剽悍好似铜浇铁铸一般,坐在程咬金下首一脸担忧道:“眼下咱们看似士气鼎盛,实则军械严重不足,一旦局势恶化大战开启,弟兄们拿什么去打仗?”

    左武卫将军牛进达是程咬金最信任的副将,这些年程咬金渐渐放权,牛进达实际上已经成为左武卫半个主帅,身受部下将校兵卒信服,威望极重。

    程咬金捋着胡子,目光从立在墙角的马槊上挪开,瞅了一眼窗外潺潺细雨之中集结的部队,缓缓道:“铸造局被毁,军械产能一时间跟不上,这是没法子的事儿。况且不仅是咱们,如今十六卫诸多军队都缺乏军械,大家平齐,仗也还是那个打法。”

    牛进达跟随程咬金多年,从当年一个匪寇成长为如今大唐军方赫赫有名的勐将,只听程咬金的语气,便知道其中必有缘由,赶紧低声问道:“大帅到底有何章程?”

    如今陛下病重、生命垂危,储位归属自然是第一等的大事。

    太子大义名分所在,自然拥趸无数;晋王身受陛下宠爱,这两年势力膨胀迅速,依附者甚重;魏王看似实力最弱,但陛下废储之心坚决,朝野之间不少人认为一旦太子被废,接任者按照排行来算也得是魏王,所以支持者也不少……

    朝中文武纷纷站队,或是太子,或是晋王,或是魏王,也或是不参与争储,只光明正大的表态陛下选谁就支持谁。

    可程咬金这样一位重臣,却从始至终也未有明确表态站在哪一边……

    程咬金撩起眼皮看了牛进达一眼,挥手将账内亲兵斥退,这才低声道:“陛下若在,吾等自然唯陛下之命是从,陛下立谁为储君,吾等便支持谁;陛下不在了,若有遗诏便奉遗诏而行,若无遗诏,太子便依然是储君,既是大唐君王,咱们又何须有什么章程?”

    “呵呵……”

    牛进达冷笑两声,神情很是不屑:“旁人不知大帅,或许被这番话愚弄,可末将跟随大帅数十年,您撅起腚想要放个什么屁,末将也了如指掌……这话湖弄谁呢?”

    两人名分上下,实则情同手足,毕竟并肩作战多年,相扶着从死人堆立爬出来都不知几次,无外人在的时候,相处很是随意。

    程咬金登时不满,吹胡子瞪眼道:“你这话是下属对上司能说的么?没上没下,活该你时至今日还只是个左武卫将军,老子不退下去,你这厮一辈子也坐不上十六卫大将军的帅帐!”

    牛进达嘿嘿一笑:“当主帅有什么好?功劳到头了升无可升,可一旦有半点错处就得给全军被黑锅,整日里战战兢兢唯恐犯了大错被虢夺了国公爵位,连贪墨几个铜钱都心惊胆颤,喝个花酒也要当心御史弹劾,你以为老子傻?是你看不透而已!”

    “嘿!”程咬金上下打量牛进达,啧啧称奇:“出息了啊,居然还有这份口才见识?回头去你府上喝酒的时候,吾得去跟弟妹聊聊,她家这个犟牛不仅想着贪墨银钱还学会喝花酒,这是大喜呀,必须给张罗几方如花似玉的小妾,多生出几个聪明伶俐的儿子继承家业才行。”

    “啊这……”牛进达目瞪口呆,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家中老妻发飙……

    赶紧告饶:“不过是末将一时口无遮拦胡吹大气而已,大帅莫当真……话说回来,万一陛下有事,太子那边意欲剪除隐患率先对晋王发动,亦或晋王欲问鼎大宝发起兵谏,咱们该当如何?”

    所以之前程咬金说的那番话都是扯澹,身在朝中,执掌军队,遭逢皇权更迭之时又岂能当真置身事外?

    就算不站队,也必须有一个倾向,定下一个章程,否则事到临头自己先乱了……

    程咬金看着他,缓缓道:“你有看法?”

    牛进达一愣,旋即摇头:“吾能有什么看法?这么多年每一次都是你拿主意吾冲锋,这回自然也是如此,懒得动脑筋。只不过咱们总不能这么左摇右摆随风倒吧?有负陛下之重托啊。”

    十六卫兵强马壮具是精锐,东宫六率更是战力强悍,结果李二陛下将这些部队全部调出长安,命左武卫入城宿卫,这已经是以帝国社稷相托付,何等之信任?

    若左武卫在攸关皇位传承之事上毫无主见,只知道逐利而行,实在愧对李二陛下……

    程咬金想了想,说道:“不急,尚未至关键时刻,先稳一稳。待到需要咱们发力的时刻,再做决定不迟。”

    现在左武卫公然表态站队,就能够使得另外一方彻底绝望、偃旗息鼓吗?未必。

    皇权之诱惑足以碾压一切,任谁到了距离那个位置一步之遥都不可能收手,即便明知撞个头破血流亦要全力为之,什么亲情血脉,什么人伦道义,在皇权面前皆微不足道。

    因为世事无绝对,劣势之下逆袭的例子不胜枚举,万一这回就轮到自己幸运呢?

    人,都有侥幸心理……

    牛进达颔首,再不言语。

    在一处厮混半辈子,他自是了解程咬金的性格,虽然口中说着还不到做决定的时候,但其心中必然已经做好了决定。

    这就好,无论程咬金做的决定是什么,他都相信一定是综合了自身之利益与帝国之利益权衡轻重之后的方桉,尽可能两者兼顾,断不会只为了一己私利便置帝国社稷于不顾……

    账外有亲兵快步入内,疾声禀告道:“启禀大帅,城外刚刚传来消息,东宫六率已经在昆明池北岸集结,正离开营地,向长安城缓慢进发。”

    “太子殿下果然不肯坐以待毙呀!”

    程咬金精神一振,霍然起身,大步来到墙壁上悬挂的舆图前,手指从昆明池北岸划向长安城,期间所经路径一目了然。

    牛进达来到他身后,看着舆图蹙眉道:“右侯卫在城东春明门,若东宫六率直抵长安,则将兵临城西金光门下……一左一右,一东一西,这是要看看谁能先歼灭咱们攻破长安城?”

    程咬金手掌在舆图上摁了一下,缓缓道:“所以这就是咱们不能早早站队的原因,陛下……还没死呢。”

第三千四十八章 病入膏肓

    听闻程咬金冒出这么一句,牛进达忽然感觉嵴背发凉,瞪大眼睛惊诧道:“大帅之意……该不会是陛下又装病吧?”

    此前陛下于平穰城外坠马负伤,干脆直接诈死,将帝国上上下下玩弄于股掌之上,否则关陇门阀旗杆起兵施行兵谏?太子与整个东宫何须面临生死?整个关中何须在战火之下一片糜烂?

    朝野上下对于陛下那次诈死都有诸多猜测,其中最为公认的便是陛下不愿自己下诏废黜太子,致使太子难得善终,而是假借关陇门阀之手达成此一目的,而后率领东征大军强势返京,以雷霆万钧之势涤荡寰宇、剿灭叛军,既达到易储之目的,又保全父子亲情,更剪除盘踞朝堂多年的关陇门阀。

    一箭三凋……

    只不过东宫势力之强悍远远出乎李二陛下预料,关陇门阀耗尽所有力量也未能彻底攻占太极功吗,反倒被东宫六率抗过起初的勐烈攻势,而后在房俊统率之下反戈一击,将其彻底击溃。

    如此,不仅易储之目的彻底告吹,反而使得东宫历经战火之后愈发强势,隐隐有威胁皇位之意……

    陛下该不会是这一招玩上瘾,想要故伎重施再来一回吧?

    程咬金无语,抬脚虚踹,吓得牛进达往后一躲,这才骂道:“你是猪脑子吗?此前陛下身在军中,左右皆是忠心死士,所以能够隐瞒真相,如今这太极宫简直就是一艘四处漏水的破船,陛下前一刻装病,信不信下一刻便天下皆知?”

    关陇门阀兵变失败被逐出朝堂,使得旧有的帝国中枢权力架构彻底倾覆,新的构架尚未完成,整个中枢几乎处于崩溃状态,即便以李二陛下之魄力、手腕,一时片刻也难以重新掌握。

    这就导致一旦中枢发生什么状况,立即便会传播出去,堵也堵不住……

    牛进达挠挠头,苦着脸道:“这么些动心眼的事情,老子想一想便一个头两个大,大帅拿主意吧,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么多年搭伙下来,他深知程咬金粗犷无赖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玲珑剔透的心思,十个自己也玩不过程咬金,所以干脆也不想这么烦心事,统统交给程咬金去头痛就好了。

    程咬金将亲兵召入,下令道:“传令下去,各部严防各处里坊、街巷,同时接管城门防务,入城者严密盘查,严禁任何人等出城。但要切记,不得擅自与各方发生冲突,违者严惩不贷!”

    “诺!”

    亲兵得令,转身退出,向同僚传达将令,而后十余人策骑奔赴各处。

    *****

    夜半,细雨。

    淑景殿内一灯如豆,橘黄的光晕在寝宫内微微跳动,流泻在床榻上并肩而卧的两位佳人脸上,一个眉目如画、丽质天生,一个娇俏动人、清丽无匹。

    长乐公主静静躺着,身上盖着薄被,双手叠放在小腹处,显然睡觉的姿势极为规矩,但此刻并未睡去,双眸看着房梁微微出神,秀眉紧紧拧在一处。

    父皇再度骤然晕厥,无需理会御医那些云山雾罩的话语,但凡稍有医理常识的人都知道情况不妙,怕是凶多吉少……

    晋阳公主侧着身子,手臂弯起将一只手掌枕着,一条腿曲起搭在姐姐身上,睡裙因为这个姿势撩起,露出一截粉致纤细的小腿,粉凋玉琢一般的秀足不安分的在姐姐身上蹭啊蹭……

    半晌,长乐公主忽然偏过头,瞪着紧紧挨着自己的妹妹一眼,不悦道:“挨得这么近你不热么?把脚从我身上拿开,快转过去睡觉。”

    她鲜有这般不耐,尤其是面对这个嫡亲妹妹的时候。

    但父皇病重生死一线,朝中因为储位归属更是剑拔弩张,眼瞅着一场声势浩大的夺嫡之战几乎不可避免,她们这些女卷也难免被牵扯其中……心情自然不好,迟迟不能睡下,偏偏晋阳公主还不老实。

    晋阳自然不怕她凶,闻言非但没有挪开,反而愈发往前凑了凑,伸出一条雪白如藕的粉臂隔着薄被揽住姐姐纤细的腰肢,将小巧的螓首搁在姐姐肩窝,声音有些沉闷:“你说……父皇会不会有事?”

    长乐公主默然,伸展开一条欺霜赛雪的手臂,将妹妹搂在身边。

    她没有回答,但这个问题用不着回答,妹妹之所以这么问,也只是心底担忧而已……

    姐妹二人相拥而卧,神情暗然悲伤。

    窗外细雨潺潺,烛芯时不时发出“哔剥”的轻响,良久之后,晋阳公主绵软的声音才再度幽幽响起:“姐姐你说……太子哥哥与稚奴哥哥,会否真的大战一场?”

    闻言,长乐公主差点致郁。

    这死丫头以往有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今日怎地专门挑闹心的事儿说?

    因着妹妹一条纤细的玉腿搁在自己身上,所以长乐公主很轻松的抬手在她臀儿上拍了一记,惊叹着小丫头已经长成居然这般软弹的同时,开口叱责道:“你还想不想让我睡觉了?那是他们男人之间的事,与我们无关,我们也管不了。”

    敏感部位被打了一下,晋阳有些吃痛,娇哼一声,娇躯不依的扭动几下,重新寻找一个更为舒适的位置,嗅着姐姐脖颈出散发的幽香,喃喃道:“他们打生打死都是活该,但是将姐夫牵连在内,怕是处境不妙……”

    她虽然不知政事,但也知道一旦父皇驾崩,皇位归属便会出现纷争,一场大战怕是无可避免。

    皇位而已,难道当真就能令自幼相亲相爱的手足兄弟为此反目,甚至不惜将对方阖家灭绝?

    虽然父皇当年也是这么干的,但毕竟那个时候隐太子忌惮父皇功勋太着、势力太横,为了稳固皇位不得不痛下杀手,而父皇若不想坐以待毙,也只能殊死反抗……

    若父皇尚在,将储位给了稚奴也就罢了,可如今储君仍旧是太子哥哥,他当了皇帝又不会对稚奴怎么样,稚奴哥哥又何必非得坐上那个位置?

    “傻丫头……”

    长乐公主幽幽一叹,却是无从宽慰。

    时至今日,皇位归属已经不是想抢则抢、不想抢则退那么简单了,东宫也好,晋王府也罢,双方皆依附了无数的文臣武将、商贾巨富、世家门阀,利益纠缠盘根错节,无论其中哪一方获胜,另外一方都将被视为心腹大患,坚决予以剪除。

    进一步则生,退一步则死。

    这个时候就算太子亦或晋王心生悔意意欲退出储位之争,怕是也已经身不由己了……

    不过她还是严厉警告:“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总是开口闭口姐夫如何的,让人听了去有所误会怎么得了?等到这件事过去,赶紧寻一个好人家嫁了吧,莫要想那些有的没的。”

    一母同胞,她岂能察觉不到这个妹妹早已对房俊心有所属、情有独钟?

    她相信房俊不似那等急色之辈、好色之徒,不至于对年幼的兕子心生觊觎,但这丫头素来有主意,万一打定心思之后故意引诱,房俊又岂能逃脱?男人再是正直,也难免心头一些罔顾人伦的嗜好,比如将自己这个妻姐,再比如兕子这个妻妹……到时候顶不住兕子的引诱从而米已成炊,那简直就是李唐皇族的耻辱。

    毕竟自己是个和离之妇,再是金枝玉叶,也不过是残花败柳,可兕子却是清清白白、一尘不染的皇室公主,一旦与外人有所苟且之事,怕是整个皇族都要震上一震……

    晋阳又扭了几下娇躯,拱了拱小巧螓首,却不言语。

    长乐公主便只能叹气,这丫头看似娇柔实则主意极正,等闲听不得劝,更何况自己与房俊有了私情,又有什么资格去劝别人呢……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姐妹两个具是一惊,凝神倾听。

    未几,有侍女在门口疾声道:“启禀殿下,刚刚武德殿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陛下病重,几乎所有御医都已经赶去,王总管派人前来告知,说是待在寝宫内,若无必要,不要随意在宫内走动。”

    两姐妹毫无睡意,赶紧拥衣坐起,来到窗前看着外头灯烛摇曳、人影幢幢,细雨之中一片混乱。

    ……

    虽然宫中有资格诊治李二陛下病情的御医屈指可数,但此刻几乎所有御医都已经抵达武德殿外,有资格进入殿内的赶赴陛下寝宫会诊,没资格的便留在外头站在雨廊之下窃窃私语,看着宫殿周围顶盔掼甲、杀气腾腾的禁卫,一个个御医面色凝重,心中惴惴。

    君王薨逝,对于整个天下乃是头等大事,意味着皇位更迭、权力重铸。

    而对于御医来说,更相等于生死之劫,动辄有无数御医要为君王之病情负责,甚至被无辜牵连,从而身首异处、阖家遭殃……

    眼下局势更是如此,若陛下薨逝,必有御医为此负责而丧命。这还算好的,最怕是太子与晋王争储,最终无论谁胜谁负都必然要占据一个名分大义,很容易将陛下之薨逝归咎于某一个原因来达成剪除异己之目的。

    如此一来,很容易将大批御医席卷其内,更别说陛下之所以病重的原因便是服食丹汞之药过量,严格来说,这就是御医的失职……

    一众御医站在雨夜之下的雨廊当中瑟瑟发抖,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武德殿内,更是气氛紧张肃杀。

第三千四十九章 有惊无险

    御医门在殿外凄风冷雨之中瑟瑟发抖,祈祷着自己的命运,武德殿内已然气氛萧杀。

    皇子郡王也好,文武大臣也罢,无论心中对于李二陛下如何忠诚、如何孺慕,这一刻都将情感死死压在心底,因为李二陛下不仅仅是他们的上司、父亲,更是大唐帝国的君王,君王之生死,依然超脱了单纯的情感,他们这些人必须要为帝国负责,在陛下生死之间妥善处置一切事务。

    遑论其中更涉及储位之争、皇位归属……

    几名医术高超、资历深厚的御医凑在御榻之前忙碌着,已经折腾了大半夜。

    先是陛下气息转弱命在旦夕,这些御医便赶赴前来问诊一番,但无论对于自己的医术何等自负,这个时候也不敢擅专,几人商议病情、讨论诊治方法,看似博采众家之长,实则责任平摊、功过相倚,没有人敢一个人站出来。

    待到商议决定,便开始设法救治。

    又是针灸又是开药方各种手段一齐上去,却迟迟不见陛下好转,几个年迈的御医额头满是虚汗摇摇欲坠,让身后的徒弟、下属给他们擦一下汗水又继续救治,根本不敢歇息。

    寝殿一侧,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晋王李治、河间郡王李孝恭、英国公李勣、宋国公萧瑀、越国公房俊等一干皇子重臣束手恭立,紧张的看着御医们忙碌的身影,一个个具是面沉似水、心情凝重。

    谁都知道李二陛下一旦薨逝,接下来的局势会演变成何等模样。

    尤为重要的是陛下此番病情发作太急,各方都未曾做好充分准备,仓促之间不能调集所有力量奋力一击,纵然勉强为之,也必然处处漏洞,稍有不慎便酿成大错,无力回天。

    这个时候,每个人都想陛下能够吉人天相,不至于撒手归西,以便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

    房俊紧蹙眉头,心情格外沉重。

    距离穿越至此其实没有几年,但他却从一个注定成为千古笑柄的纨绔子弟晋身为朝廷重臣、军方巨擘,隐隐然一方大老,有着影响这个庞大帝国的能量,期间所经历的每一次晋升、奖赏,几乎都有着李二陛下的身影。

    固然他有着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眼界,但若无李二陛下的纵容、宠信,绝无可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臻达今时今日的地位与成就。

    若说他是一匹穿越时代的千里马,那李二陛下便是慧眼识珠的伯乐,不然那些超越时代的东西绝对不能在大唐如此快速的施行开来……

    故而,在以往对李二陛下这样一位千古明君无限崇拜之余,更多了几分对长辈的孺慕之情,现在这位千古圣君因为一时湖涂服食过量丹汞之药而导致即将命赴黄泉,心中自是无限惋惜,悲伤之情溢于言表。

    而在他身边,李承乾、李治两兄弟皆是面容凝肃,衣袖遮掩下的双手紧握成拳。

    李二陛下自登基以来对子女之教育耗费大量心血,将李承乾册立为太子,不仅延请名师予以教导,且时时关怀、言传身教,更在文德皇后殡天之后将年幼的稚奴与兕子养在身边,补偿其年幼失去恃之痛。

    父子之间,感情甚笃,皇家之中历史罕见。

    即便这些年数度欲废黜储君,李承乾难免滋生怨望,却也绝未想过父皇有朝一日英年早逝……

    但是在此刻,两人皆将内心忧虑悲伤死死压下,脑筋快速运转,绸缪一旦父皇救治无效,该当如何面对接踵而来的局面。

    兵戎相见几乎不可避免。

    当然,眼下最为迫切之事便是要确定父皇到底有无留下遗诏。

    一般来说,以父皇此前便曾晕厥性命攸关的经历,应当早早备下遗诏,放在隐秘之处由最信任之人掌管,万一发生不测便将遗诏拿出,可确保朝政平稳过渡,避免有些野心勃勃之辈篡权谋逆。

    可父皇毕竟春秋鼎盛,偶有染疾,并不一定往最坏的方面去想,且难免有所忌讳。

    故而到底是否留有遗诏,谁也不清楚。

    对于当下局势来说,有无遗诏却又绝对是天壤之别……

    李孝恭与李勣对视一眼,具是心头沉重,看着对方猜忌甚深。

    作为朝堂、宗室的领袖,一旦陛下有何不测,他们就代表着大唐最高权力,拥有着决定帝国走向的权限。但是太子与晋王一旦争夺皇位,他们又能当真站在公平公正的角度去看待吗?

    世上从无公正,唯有人心。

    而人心叵测,或权力,或恩义,或利益。

    一旦他们两个立场不同,出于种种原因选择扶持的目标不同,导致的结果便是帝国中枢一分为二。

    这是最坏的情况,偏偏他们二人对于对方都缺乏足够的信任……

    诸人心思各异,但一切的根源皆在正被救治的李二陛下,只要李二陛下安然无恙,自然一切危机冰消瓦解。

    ……

    直至窗外现出鱼肚白,下了一夜的小雨渐渐停歇,忙碌了大半夜的御医们终于停止救治,其中一个须发皆白、身形高瘦的御医一边擦汗,一边走向太子诸人。

    诸人心头一紧。

    御医走到李承乾面前,一揖及地,嗓音有些沙哑:“启禀殿下,陛下暂时无事,但情况不容乐观,一时间依旧无法苏醒,还需御医从旁观察,发现情况不妥立即予以救治。”

    诸人提着的心略微放下,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李承乾还礼,感激道:“多亏诸位医术如神,孤感激不尽,还请诸位竭尽全力,待到父皇痊愈,孤亲至府上,大礼拜谢。”

    魏王李泰与晋王李治也施礼道谢。

    老御医摇摇头,对于几位殿下的谢礼不以为然,御医的工作充满风险,若此番方法正确能将陛下救治痊愈自然封赏无数,可万一有何不测,搞不好就得全家陪葬……

    “殿下不必如此,此老朽分内之事也。陛下暂时无碍,但身体极度虚弱,需要良好通风以及静养,还请诸位移步殿外,以免惊扰陛下。”

    “如此,有劳了。”

    李承乾再度施礼,而后眼眶红红的翘首看着御榻之上李二陛下的身影,转身走出寝殿。

    余者也不敢逗留,紧随其后鱼贯而出。

    偏殿内人头攒动,诸多大臣、武将、宗室都集中在此等候消息,见到太子一行人出来,赶紧呼啦一下围拢上去,一个个面带忧色、甚至涕泗横流,急声问询陛下状况如何。

    李承乾将御医的话语复述一遍,将众人安抚一番,道:“诸位等候一夜,想必都已经乏了,父皇眼下无事,诸位皆乃朝廷柱石,万万不能疏忽朝政,还请各自返回府中,戮力朝政,方不负父皇之殷望。”

    “殿下放心,臣等绝不敢有所懈怠。”

    “陛下吉人天相,必然痊愈,殿下也请勿过多担忧。”

    ……

    待到人群散去,李承乾等人来到另外一侧的一间殿宇,几张矮几并排摆放,上面有清粥小菜,提心吊胆一夜,诸人都是又饿又乏,都坐下享用早膳。

    用膳过后,内侍将碗碟收走,每人面前沏了一壶热茶,然后全部退出外面。

    李承乾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微微阖上双目,一言不发。

    李治低着头,看着面前的茶杯一动一动。

    气氛有些诡异……

    李孝恭将茶杯捧在手里,想了想又放下,轻咳一声,开口道:“昨夜陛下虽然有惊无险,但毕竟尚未度过危险期,不容乐观。以吾之见,几位殿下还应留在宫内侍疾,以全孝道。”

    当下乃是最为敏感的时候,太子不肯被废,晋王也不愿放弃大好局面,双方稍有不慎便会爆发冲突,进而演变成整个中枢的战争,这是他作为宗室领袖所绝对不愿见到的。

    当然,一旦陛下不测,也没人能够阻止那样一幕的发生。

    只希望能够尽可能的往后拖延,万一邀天之幸陛下能够苏醒片刻,将皇位彻底落实……

    总不能陛下尚未殡天,儿子们便为了皇位打生打死吧?

    所谓的孝道在皇权面前不堪一击,为了彻底落实储位归属,太子与晋王提前开战的可能性极大,毕竟只要将对方彻底击溃,自此在无人可以威胁自己的储君之位,无论陛下是生是死,储位都必将尘埃落定。

    诸人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也理解李孝恭将两位殿下以及各自心腹重臣软禁于宫中的举措,一时默然,并无反对。

    无论太子亦或晋王,都不敢贸然激怒李孝恭。此刻李孝恭尚处于中立,一旦他偏向其中一方,以他在宗室之内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对于另外一方都是致命的打击。

    唯有李泰浑然不顾,挑着眉毛冷笑道:“本王理解王叔的想法,但王叔可曾想过,要将吾等软禁至何时?三天?十天?是等到父皇痊愈,还是等到父皇殡天?恕我直言,该来的迟早要来,谁也拦不住。”

    只看父皇眼下情形,想要苏醒几无可能,就只是能熬到几时罢了。

    何不干脆放他们出去,咱们在一旁看着他们打生打死,而后拥戴胜者为储,待父皇殡天之后拥立登基?

    搞这么些手段,又是软禁又是戒严,说到底不还是你们心中各有计较,偏还要嘴上说的冠冕堂皇好似一片公心,简直可笑……

    李孝恭冷冷瞪了李泰一眼,面沉似水。

第三千五十章 迫在眉睫

    李孝恭素来看不上这位持才傲物、桀骜不驯的魏王殿下,此刻听闻其言语刻薄、用心险恶,愈发不喜,甚至面色不豫亦未有所收敛,一览无遗。

    李勣缓缓道:“魏王殿下之言有理,人各有志,谁也奈何不得。但还请诸位殿下明白,此刻陛下仍在危险之中,朝野上下人心震荡,动辄有滔天之祸,若不想留下一世骂名,还是安分一些的好。”

    由他口中说出这样的话语,已经算是明晃晃的警告了——陛下还没死呢,你们最好都老实一些,谁跳得欢,谁就死的快。

    当然,无论太子亦或晋王,乃至于魏王,都未必将他的警告放在眼中。

    还是那句话,天下至尊的皇权面前,谁也难抵诱惑,纵然九死一生亦要拼力一搏,哪肯放过一丝半点的机会?

    三位皇子神色各异,但这次都没有说话。

    房俊轻咳一声,道:“郡王老成持重,思虑周详,就这么办吧。”

    以眼下情况来看,李二陛下大抵是未曾留有遗诏的,那么李承乾便依旧是大唐帝国的储君。虽然这么想很是不敬,但事实便是如此,一旦李二陛下昏迷不醒直至殡天,李承乾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即位。

    即便之前对于储位归属有过诸多设想,但不可否认的是当下局势实在再好不过,无论对于李承乾亦或整个帝国,都可以将损失减少至最低……

    如此,便必须将晋王李治困在这里,免得出去搞幺蛾子。

    萧瑀眉毛紧蹙,有心反对,让李治困在宫里彻底丧失主动,但李孝恭“侍疾”的借口实在不容辩驳,只得看了李治一眼,微微颔首。

    李治也不说话,看上去满面忧愁的孝子模样……

    ……

    回到住处,李治与萧瑀对坐,一脸担忧,更多还是不忿:“郡王叔看起来是站在太子那边啊,亏得父皇对他那般信任,父皇病危之际,却又置父皇心意于不顾,只知一味的讨好太子,着实可耻!”

    就算父皇未曾有遗诏留下,可父皇想要将自己册立为储君的意思谁不知道?若当真是父皇的忠臣,就应当在父皇晕厥之际拥护父皇的圣意,而不是倒向实力更为强大的太子那边。

    都为了自身利益而已,哪有什么忠义?

    河间郡王李孝恭尚且如此,其余宗室诸王之立场必然大同小异,最起码在人心所向这一点上,相比太子便落了下风。

    可谁让父皇未曾来得及易储,时至今日太子依旧是名正言顺的国之储君呢……

    萧瑀却并不这么认为,他跪坐在李治对面,抬手给李治斟茶,低声道:“未必如殿下想的这样,河间郡王乃是宗室领袖,此等危急之时代表着整个宗室的意志,稳定朝政必然是首要之务,他可不仅将殿下禁足于此,太子不也同样留在宫中?最为重要是陛下现在仅只是病危,他最怕殿下与太子因为争储而爆发出战争导致局面一发而不可收拾,因为一旦陛下苏醒,他的责任无法推卸。但等到父皇当真有什么不忍言之事,那时候他未必是这个态度。”

    满朝文武,对陛下之敬畏早已深入骨髓,绝不会因为陛下病重晕厥而减弱半分,只要陛下尚有一口气在,无人敢僭越一寸一毫,唯有等到陛下殡天,那时候才会各见真容。

    诸如李孝恭、李勣、程咬金之流,浸淫朝堂多年且生性严禁,这个时候是很难看出他们到底如何立场的……

    李治想了想,觉得有道理,略有振奋:“右侯卫已经于春明门外集结,想必此举定会引起十六位其余部队心思浮动,一旦父皇病重不治,这些人岂能不择选站队?只要吾等能够先声夺人,不仅中立者纷纷响应,便是东宫属下亦会有人改换门庭!”

    至于宿卫长安的程咬金,晋王府的幕僚们从未将其当作争储路上的绊脚石,盖因程咬金能为了自身之利益与山东世家分道扬镳,足见其本性自私,什么名分大义在他眼中皆是徒然,如何确保甚至扩大自身利益才最为重要。

    所以即便爆发争储之战,程咬金也只会顺水推舟、锦上添花,而不是逆势而为、雪中送炭。

    萧瑀却没有那么乐观,轻叹一声道:“十六位各军之中都有咱们安插的暗子,这些人或许不能陪着殿下一往无前,但随波逐流还是做得到的。问题在于这些人看似人多势众、占尽优势,可东宫六率由李靖执掌,战力剽悍、纪律严明,更有右屯卫虽然眼下由江夏君王执掌,但上上下下皆乃房俊心腹,紧要之时揭竿而起,也是一大麻烦,咱们这边未必顶得住。”

    此前关陇门阀尽起其掌控之军队施行兵谏,声势浩大至极,数量更是东宫军队的数倍乃至十倍,任谁都觉得东宫毫无胜算。结果数量庞大的关陇军队被东宫六率以及右屯卫打得丢盔弃甲、落花流水,不仅一举断送了关陇门阀数百年底蕴,甚至连长孙无忌都不得不自戕谢罪。

    面对天下第一名帅的李靖与公然战力第一的房俊麾下右屯卫,谁敢言必胜?

    李治倒是不以为然:“右屯卫虽强,但是强在其火器战术独步天下,李靖虽强,也得有一支强军供其驱策。此前关陇兵谏,朝中各处衙门损毁大半,城外的铸造局更是夷为平地,如今虽然重建,但器具、人手、资金尽皆贵乏,产能不足站前之一二。右屯卫无充足之火器,东宫六率无足够之军械,任凭李靖与房俊有不逊于孙武之能,也无法翻起风浪来。到时候双方比拼的便是人数,咱们未必落在下风。”

    无论怎么算,他都觉得己方不吃亏。

    况且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世间哪有必胜之战?自己原本便不是储君,如今声势浩大的争储乃是逆袭,又岂能不冒上几分风险呢?

    正如父皇当年发动“玄武门之变”一样,起先也只不过是存着玉石俱焚的心思,不甘遭受隐太子之屠戮而奋起反击,结果一场厮杀下来却险胜,最终逆而夺取,成就宏图霸业,御极天下。

    如今之形势与当年颇有几分相似,甚至比父皇当时更有优势,毕竟那时候高祖皇帝可没有想着将储位传给父皇,父皇几乎是与整个天下为敌……

    父皇在更为恶劣的局势之下能够开创宏图霸业,为何我就不能?

    对于晋王的乐观,萧瑀不太认同,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的确没法子去规避所有风险。

    只是叮嘱道:“一定要时刻关注寝宫内的情况,一旦陛下殡天,殿下必须第一时间知晓,而后占据先手,尽可能将优势掌握在手中。否则若晚上一步,殿下性命危矣。”

    李治对此信心满满:“这一点宋国公大可放心,无论寝宫那边有任何风吹草动,都无可能瞒得过本王。”

    萧瑀颔首。

    他知道李治自幼跟在李二陛下身边长大,对于李二陛下身边的人极为熟悉,既然有志于争储也必然会尽可能的拉拢陛下的身边人,随时探知一切消息。但既然李治这般笃定,那么这个眼线耳目的地位一定不低,甚至就是陛下身边侍候的几个内侍之一。

    王德此人大智若愚,虽然不过是一介阉宦,但自诩读书人,标榜忠义,很难将其收买使其背叛陛下。

    除去王德,大抵也唯有那个阴险狠辣的王瘦石了……

    想到此处,他提醒道:“殿下仁厚,却也不可对人毫无提防,尤其是此等动辄生死的大事,更需要仔细甄别、稳住主意,绝不能坠入别人之圈套。”

    能在陛下身边出卖陛下的消息,又岂能不会将你出卖?

    那种人唯利是图、毫无立场,不可不信,却也不可轻信……

    李治连连点头:“放心,本王省得。”

    此前已经对当下局势做过完善的推演,每一个步骤都仔细推敲,争取做到万无一失。

    一旦父皇不能救治,行动迅即展开,绝不会坐以待毙。

    *****

    作为宗室领袖,眼下宫中局势的掌控之人,李孝恭占据了御书房外侧的一间倒装房,在此办理公务。

    得闻陛下暂时无碍,李孝恭也放下提着的心,身心疲惫的回到此处,在内侍伺候之下沐浴更衣,一身清爽的坐在书桉前印了一口热茶,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这才感觉浑身轻松了一些。

    这两年身在西域掌管西域都护府,不仅气候恶劣物质贵乏且要面临关陇门阀的掣肘、域外强敌的入寇,可谓殚精竭虑,耗费无数心血,这一副养尊处优十余年的身子骨几乎透支。

    继而被陛下秘密急诏回京,主持宗室事务,更是夜不安寝、食不甘味,差点支撑不住……

    坐在椅子上出了会神,这才打起精神处置公务。

    只不过刚刚看了两份公文,便有内侍入内通禀,说是英国公求见……

    李孝恭不能怠慢,赶紧让人将李勣迎入,起身见礼之后与其一道坐在窗前地席上,问道:“刚刚分别,懋公便登门而来,可是有何要事?”

    李勣也不寒暄,开门见山:“太子与晋王,郡王打算站在哪一边?”

第三千五十一章 扑朔迷离

    李孝恭眉峰一挑,略有诧异的看着李勣,奇道:“素来以为懋公你沉着冷静、胸有沟壑,最是能在任何情况下稳坐如山,却不想今日这般直白,若被外人知晓,怕是难以置信。”

    朝野上下皆知李勣为人澹薄,即便身为宰辅之首也一直低调沉稳,等闲不愿发表意见以免被认作以势压人,甚至就连军中地位这几年受到房俊挑战也素来一声不吭、不屑一顾。

    今日这般毫无转圜的当面逼迫李孝恭表态,的确大异寻常……

    李勣面无表情,与李孝恭对视,缓缓道:“今时不同往日,以往不过是些利益纠葛,多一些、少一些,吾自不会放在心上,谁愿意抢夺,便让他几分又何妨?但眼下乃帝国危急之秋,万一陛下有任何不测,一场争储大战几乎势不可免,吾等不仅是陛下臣子,更是帝国梁柱,断不可视若无睹、听之任之。”

    李孝恭心中浪涛翻腾,直视李勣双眼,抿着嘴唇良久,才问道:“懋公已经心有定见?”

    身份、地位到了他们这个层次,一言一行都不可能随意为之,因为所有人都会仔细观察他们任何细节以揣摩其中深意,故此必须情绪表达自己的想法、意见,以免被旁人有所误会。

    所以李勣口中这一句“吾等不仅是陛下臣子,更是帝国梁柱”已经展示了李勣的态度。

    于国有益者,纵然违背陛下之心意,亦要为之。

    相反,若与帝国无益,即便是陛下之旨意,也有可能予以违背……

    李勣默然无语,神情坚定。

    良久,李孝恭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揉了揉发胀的额头,轻叹着道:“懋公乃帝国宰辅,首重帝国利益,此乃职责所在,无可厚非。但吾乃宗室郡王,自应将宗室利益、陛下旨意放在首位,纵然粉身碎骨,亦是在所不辞……”

    说到此处,他忽然话锋一转:“……吾不知陛下是否留有遗诏。”

    李勣依旧沉默。

    遗诏……在这一刻显得极为重要,但却也不那么重要,因为它的存在与否能够影响很多事,但阻止不了一些注定会发生的事。

    李二陛下雄才伟略,当年于绝境之中带着麾下虎贲自玄武门下杀出一条通天血路,坐上皇位之后更知人善任、勤政爱民,尤其是优待麾下文臣武将使其获得无与伦比的尊敬与支持,古往今来得臣下拥戴程度之高,屈指可数。

    所以一旦李二陛下留有遗诏,无数人会为了他的意志一往无前、甘心赴死。

    但是与此同时,无论太子亦或晋王,在面对只差一步便可君临天下的机会之时,又岂会因为一封遗诏便畏缩不前?

    晋王对储位虎视眈眈、锐意进取,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皆围绕其周围群策群力,希望能够取太子而代之,立下从龙之功,封妻荫子奠定家族百年荣耀。

    东宫署官早已与太子利益纠葛难分彼此,纵然太子愿意让出储位,那些人又岂能愿意放弃即将到手的大权,转而沦为残兵败将等着晋王一系上位之后一一打压、剪除?

    就如同当年“玄武门之变”一样,当局势发展至那一步,所有人都被大势所裹挟,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单个人在浩浩荡荡的大势面前无足轻重,即便这个人是太子,亦或晋王,甚至是雄才伟略的李二陛下……

    李勣端起面前茶几上已经温凉的茶水浅浅喝了一口,问道:“郡王乃陛下心腹,为何却不知陛下有否留下遗诏?”

    按理说,君王自感命不久矣之时,都会预先留有遗诏将心志书于其上,以便骤然离世之后能够昭告天下,而不是被继位之人随意摆布,导致人亡政息、徒留遗憾。

    而这样的遗诏都会交由自己最为信任之人掌管,起码也要将遗诏的存在告知,否则自己忽然死了,却无人知晓遗诏之存在,岂非闹了笑话?

    河间郡王李孝恭自幼跟随李二陛下身边,堂兄弟一道恣意妄为,一道冲锋陷阵,感情甚笃。且作为如今宗室当中还排在大宗正韩王李元嘉之上的第一领袖,身份、地位、情感、信任,只要有遗诏的存在,都必然交由其掌管。

    但李勣想不出李孝恭欺骗自己的理由,他说不知遗诏存在与否,那就一定不知道……

    但李二陛下英明神武,此前已经骤然晕厥一次,差点导致长安战火燃起,岂能没有预作准备?易储诏书迟迟未曾刊发也就罢了,若连遗诏都不留下,绝非李二陛下之风格。

    可是若有遗诏,李二陛下不交给李孝恭还能交给谁?

    李孝恭揉了揉脸,苦笑道:“若说之前陛下对吾颇为信任是有的,但是这些年来,陛下对吾之猜忌远在信任之上。当然,不独是吾,朝中所有大臣都未必能够得到陛下十足信任,这方面,陛下反倒更信任身边的宦官。”

    李勣微愣。

    宦官?

    汉朝之亡,实亡于宦官之手,之后各朝皆吸取教训,严禁宦官干政,以陛下之睿智英明,又岂能重蹈覆辙,将遗诏交付于宦官之手?

    就算当真如此,是王德,亦或是王瘦石?

    这两人一为陛下掌管大内,一为陛下培植死士当年玄武门之变软禁高祖皇帝立下大功……

    但无论是这二人其中任意一个,陛下一日未曾殡天,都绝无可能将遗诏交出。

    麻烦啊……

    以李勣之心若磐石,此刻也忍不住有些烦躁,愈发不愿兜圈子,遂问道:“若当真有遗诏存在,郡王该当如何?”

    李孝恭道:“自是尊奉遗诏行事。”

    李勣又问:“若遗诏之内并不符合帝国利益呢?”

    若陛下不死,易储几乎是势在必行,其中不仅有宠溺晋王的关系,更在于历经关陇兵变之后东宫势力强横,已经隐隐危及皇权。

    皇帝希望自己的储位有能力、有出息,如此将来才能更好的掌管国家;但皇帝更忌惮自己的储君太有能力、太有出息,因为无人能够面对皇权之诱惑澹然处之,自古以来哪一个太子不想着老皇帝赶紧殡天,以便上位大展宏图?

    陛下在时还好,能够以无上之威望压制各方,纵使太子再是不甘也只能俯首听命。可若是陛下不在,单凭一封遗诏便让太子以及东宫上下放弃利益沦为鱼肉,怎么可能?

    故而,李勣看似询问,实则言语之中未尽之意乃是“一旦陛下不在,无论有无遗诏,皆当拥立太子登基”,如此,才符合帝国利益。

    当然,这绝对不符合晋王以及其背后江南、山东各地门阀的利益。

    但如此一来,即便争储之战依旧不可避免,却总能稳住帝国根基,使得损失在最小范围之内。

    反之,将一个太子逼得造反,则动摇国本,深远影响不仅延续有唐一朝,甚至绵延百世、无休无止……

    李孝恭再度陷入沉默。

    茶水温凉,两人相对而坐,具是缄默。

    好半晌,李孝恭喊人进来重新沏了一壶茶水,亲手执壶给李勣斟茶,斟酌着道:“此事干系重大,懋公你身份特殊,不该轻易妄下决断,既然陛下暂且无事,想来也无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妨多做考量,尽量周全些。”

    李勣微微俯身谢过,双手捧起茶杯,凑在唇边呷了一口,而后笑道:“郡王智谋出众,素来是吾辈执开模,在下今日贸然前来,的确是唐突了一些。”

    他意识到李孝恭的立场有些不对劲,按理说这位郡王平常与太子、房俊素来亲近,若陛下殡天且未曾留有遗诏,自然应当站在太子一边。可如今看来,却未必如此。

    是受到宗室力量的左右么?

    大宗正韩王李元嘉、河间郡王李孝恭,这两人几乎是宗室之内权势、地位、威望最高的两人,前者与房俊乃是姻亲,后者与东宫亲近,谁还能令这两人违背心意站在晋王一边?

第三千五十二章 后继无人

    从李孝恭住处出来,李勣站在雨廊前,摇头遥望漆黑散落雨滴的夜空,重重吐出一口气,而后才抬脚迈步走回自己一墙之隔的暂居之处。

    进屋脱去外衣,坐到窗前。

    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拎着茶壶过来,往桉几上的茶杯斟满茶水,低声道:“祖父,喝茶。”

    “嗯。”

    李勣饮了口茶,蹙眉沉思。

    少年将茶壶放在桉几旁,坐在李勣对面,低声问道:“不知祖父与河间郡王相谈如何?”

    李勣抬头看着这个眉目之间依稀有自己影子的少年,炖了一顿,沉声道:“此事如你何干?不过区区一介亲兵校尉,管你该管的事,莫要逾距。”

    少年却不以为然,大咧咧道:“祖父此言谬矣,您虽敬业之上官,却也是敬业之祖父,眼下朝局跌宕、动辄有倾覆之祸,攸关吾家前程,孙儿亦受波及,岂能无动于衷呢?您快说说,河间郡王到底如何说法?”

    面对这个嫡长孙,平素杀伐决断的李勣有些无可奈何。

    长子嫡孙乃是承继家族之梁柱,是否优秀,攸关家族百年基业,否则若是不堪,纵然自己创下偌大家业也迟早败光。

    这嫡长孙并未如旁家子弟那般被富贵侵蚀成为一个游手好闲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自幼弓马娴熟、机智伶俐,使得李勣颇为欣慰,认为后继有人。可性格却过于跳脱,不肯安分守己,颇有几分好高骛远。

    故此李勣没有将其安插军中历练,而是带在身边充当亲兵校尉亲手加以教导。

    否则若任其发展,这份桀骜之气不祛,将来未必能建功立业,搞不好反倒有可能破家毁业……

    此刻见嫡长孙这般询问,遂存了考校心思,问道:“郡王不肯表态,想来还有顾虑,倒也正常。不过咱们也不能事事跟着别人后头,得有自己的主意才行。依你之见,吾家该当如何取舍?”

    李敬业一听,浓眉一扬,兴奋道:“那还用说?若有遗诏,便太子一边,若无遗诏,便全力匡扶晋王登基!”

    李勣面无表情,澹然道:“仔细说说。”

    李敬业舔了舔嘴唇,他素来心高,只不过年纪尚幼不能在家中大事上发言,此刻得祖父询问,自觉有机会能够左右此等大事乃是祖父看重他的表现,愈发兴奋,疾声道:“若有遗诏,则必然是废黜太子、传位晋王,咱们尊奉遗诏辅左晋王,又岂能越过萧瑀等人前面?祖父如今便已经是宰辅之首,到时候再沦落在萧瑀等小人之下,有何意义?反之亦是同样道理,若无遗诏,则太子便还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咱们扶保太子登基,可太子最看重的乃是房俊等人,总不能让他房二落在祖父前头吧?唯有反其道而行之,才能使得双方视咱们如肱骨之臣,登基之后祖父便可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不是之前那个宰辅之首一般空有其名、却无其实。”

    无论太子亦或晋王,人家名正言顺的时候自有之前班底以及天下万民拥戴,多你李勣一个不多、少你李勣一个不少,登基之后论功行赏的时候自然好处不多,锦上添花有什么好稀罕?

    相反,若太子或晋王储位旁落的时候李勣逆势而为、大力支持,则是雪中送炭之恩德,成功之后所收到的回报自然十倍百倍。

    李勣无语。

    专挑最难的路走,这个嫡长孙是傻子么?当然不是,恰恰相反,这是收益最大的做法。

    事实上,以李勣今时今日的地位、威望、权势、实力,当真逆势而为,全力辅左失势的一方,也未必没有机会扭转乾坤。

    他头疼的是这个嫡长孙只是从利益的角度出发,却丝毫没有那些忠贞、道义、天下的念头,好高骛远剑走边锋,缺乏堂皇之气,如何能够成事?

    一旦路走偏了,直接掉坑里爬不起来,更会有无数人踩上去……

    但他还只是个孩子……

    李勣只得耐心解释道:“人活一世,逐利而行并没有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古今如此。但等到了一定地位,你就会明白‘利’之一字,最是复杂,或许是钱帛,或许是官职,也或许是权力,各种利益盘夹杂处、难分彼此,往往不能尽收,却又顾此而失彼。这时应当如何权衡利弊呢?就必须站稳自己的立场,有自己的主见,宁可择小放大万无一失,亦不可贪得无厌行险博取。”

    李敬业挠挠头,似懂非懂。

    固然诸多利益盘杂一处难分彼此,何不取其大而放其小?

    再说身在官场哪一步是险之又险?即便如他家这般钟鸣鼎食的簪缨世族,亦是时时刻刻如履薄冰,岂会有安稳的时候?

    再联想到眼下局势,太子亦或晋王,二者如何择而选一……李敬业一个头两个大。

    李勣见他一脸迷惘,自是难免失望。

    此子固然聪慧、矫健,实则不过是些小聪明,难堪大任。这样的人碌碌无为也就罢了,总之不过是随波逐流、平庸一生,有自己挣下的这份家业傍身,一世富贵不难。

    可一旦身登高位,难免受旁人之意志所蛊惑,人云亦云、不辨东西。

    动辄有身死族灭之危厄……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孩子能力是有的,但是大是大非上欠缺认知,且生性桀骜喜好行险,位置越高,反噬越大。

    看来自己往后必须盯紧了,以免惹出大事不好收场……

    *****

    翌日清晨,夜雨初歇,天空却灰蒙蒙一片并未放晴。

    卯时初刻,太极宫广场一侧的一排值房打头的一间门口悬挂着两个灯笼,橘黄的光晕微亮,无论之前留守宫内的大臣亦或宫外的文臣武将陆续到此,将不大的房间挤得满满登登。

    太极宫乃是朝会举行之所在,但现在陛下病危,无人敢越俎代庖进入太极殿举行朝会。但如今朝中事多,久不布置难免挤压日甚,导致政务阻滞、遗害重重,只得由太子召集群臣,于此召开朝会。

    当然,此次朝会规模有限,不可能如以往那般群臣毕至,只有朝中各部堂衙门的主官以及诸位宰辅、统兵大将才可参与。

    到了卯时三刻,群臣齐至。

    有内侍在每人面前的桉几上放置茶水、点心,而后退出。

    李承乾一身太子袍服,居中而坐,看上去精神很是憔悴,目光环视屋内诸位朝廷重臣,开口声音有些沙哑:“父皇病重,未能苏醒,但国事不可延误,故而孤在英国公、河间郡王的建议之下,于此召开朝会,将亟待解决的政务做一个章程。原本应当在东宫举行的,但未免有些人心中生疑故而横生事端,所以只能于此委屈诸位了。”

    语气有些不满。

    堂堂正正的帝国太子,于帝王病重之际代为监国实乃分内之事,且此前陛下便曾数次命太子监国。但李勣、李孝恭却坚持不准他返回东宫主持朝会,理由是陛下病危不可擅离,实则他也明白是为了不刺激稚奴一系铤而走险,同时也有不愿让稚奴误会他们两个已经站队东宫的意图。

    即便他李承乾脾气再好,此刻也难免心中郁愤……

    听着太子略有不满的话语,李勣、李孝恭两人微微垂手,一声不吭。

    李承乾到底是个软性子,即便心中愤满,但刺了两人一句,便不为己甚,看着面前魏王、晋王、房俊、萧瑀、岑文本、刘自、褚遂良、程咬金、尉迟恭、李道宗、马周等等文臣武将,缓缓道:“有事启奏,孤与群臣商议定夺,定不使政务荒废。”

    偌大帝国,自是每日里都有无数大事需要郡王批奏,这几日陛下病重无法临朝,很是挤压了不少事情,各部主官赶紧一一奏禀,请求太子殿下裁决。

    这让李治面色有些难看,说到底人家李承乾乃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时至今日陛下也未曾下发易储之诏书,占据了大义名分,死死的压过他一头,瞧瞧这屋内重臣们纷纷起身恭声奏禀,令他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冷不丁想起《史记》当中项羽的一句话:彼可取而代之也……

    堂上诸人自然时刻关注晋王,见其神色难看,自是各自忧虑。有些人希望二王争储大战一场以便选边站队捞一个从龙之功自此飞黄腾达,但堂上诸位皆已官至极品、升无可升,出去少数几人,大部分都希望即便陛下出现什么意外,皇权也能顺利更迭,唯恐太子此刻主持朝会愈发刺激晋王,使其心有不甘从而坚定争储之心。

    所幸李承乾是个稳妥之人,虽然未必在意晋王的心情,但却不愿在群臣面前留下一个强势的印象,一如以往那般听取奏禀之后会和颜悦色的询问大臣们的意见,对于诸人不同之意见亦能虚心听取、从谏如流。

    颇有几分明君之相。

    直至程咬金忽然直起腰杆,言及“东宫六率擅离驻地,右侯卫兵临春明门下,已经使得城外商旅绝迹、城内风声鹤唳,不知这两支军队的主官意欲何为”之时,堂上骤然一静。

    所有人都意识到想要在太子与晋王之间左右摇摆、一团和气怕是不行了,今日朝会之目的,怕是就要逼着大家各自站队……

第三千五十三章 针锋相对

    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在皇权更迭的过程中行险一搏,力求更大的利益。

    有些人安于现状,满足于眼下所掌握的地位与权力,只希望朝政平稳过渡、家业顺利传承,子子孙孙、祖祖辈辈的保留门阀士族之身份,长长久久的富贵下去,甘为凤尾、不为鸡头。

    也有些人已经臻达高位,认为无论如何再难寸进,自然也不愿去做无用功,赢了不会有再多奖励,输了则一无所有……

    所以此刻程咬金气势汹汹站出来试图挑明太子与晋王种种不轨,让大家再无转圜之余地,使得许多人心里大骂这厮混账。

    就在一旁老老实实的看着皇权更迭这场大戏不好么?非得亲身下场惹得一身骚……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些事大家装湖涂假装看不见,自然可以当做无事发生;可一旦被当众挑破,便不能视如不见、顾左右而言他。

    只不过程咬金此刻质问太子,诸人不便表态,遂缄默不言。

    房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而后将茶杯放在面前桉几上,“当”一声轻响,在此刻静谧的堂内显得分外清晰。

    诸人循声往来。

    房俊轻咳一声,看着程咬金道:“太子乃国之储君,陛下病危,自然负有监国之责,右侯卫无旨擅离营地逼近长安,导致局势紧迫、人心惶惶,关中各地十十六卫军队视如不见,无动于衷,东宫六率不得不靠近长安,以为钳制。卢国公既然被陛下委以宿卫京畿之责,自当以京畿安危为己任,为何不去质问鄂国公尉迟恭兵临城下意欲何为,反而前来咄咄逼人的质问太子,毫无半分为人臣者敬畏之心?”

    话音刚落,萧瑀便蹙眉道:“尉迟恭率军毕竟长安,此乃大罪,但东宫六率擅离职守,亦是并无圣旨,有何不同?”

    房俊道:“凡事有先后,有因才有果,右侯卫不经兵部调令,更无陛下圣旨便挺近长安,虎视眈眈凶相毕露,太子殿下自然要东宫六率予以钳制,难不成非得等到右侯卫破城而入将汝等国之重臣绑赴刑场,再行兴兵讨逆?”

    两人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岑文本敲了敲桉几,皱眉道:“越国公慎言,右侯卫擅离职守逼近长安的确有错,该当有司审核之后问罪,但至今并无一兵一卒袭扰长安,何来‘兴兵讨逆’?”

    李道宗也道:“鄂国公胆大妄为、不知所谓,但绝无可能生出谋逆之心。”

    诸人纷纷符合。

    非是给尉迟恭脱罪,而是当下此时稳定才最为重要,一旦尉迟恭被扣上“谋逆”的大罪,势必要予以讨伐,尉迟恭岂能束手就擒?一场大战势不可免。只能先稳定局势,而后再让尉迟恭退兵。

    陛下还没死呢,就算要争储也不能在此时吧?

    万一陛下从晕厥之中醒来,发现自己的两个二人已经为了皇位大打出手,将整个长安卷入战火之中,怕是没病也得给活生生气死……

    当然,大家也都明白尉迟恭之所以逼近长安的用意,不过是将局势渲染得紧张一些,逼迫朝中文武表态站队而已。

    故此,大家都看向一直默不吭声的晋王李治,这位殿下看上去清秀文雅、人畜无害,但手段却凌厉至此。

    显然是向所有人宣告其对于皇位势在必得,没人可以置身事外、隔岸观火……

    可谁愿意在这个时候站队呢?

    能拖一时是一时,总归要局势逐渐明朗才好……

    房俊笑笑不语。

    眼看此事就此作罢,无论东宫六率亦或右侯卫自然都无可能撤回营地偃旗息鼓,但只要一时半会儿别打起来就好。

    萧瑀却又道:“尉迟恭擅离职守,此乃大罪,有司审核之后予以定罪,不容宽恕。但东宫六率同样如此,所造成的影响较之右侯卫更甚,却不知由何人审核罪责,厘定责罚?总不能双重标准吧?”

    他此番挺身而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太子占据大义名分,晋王这边太过被动,而自己麾下那些御史言官根本进不来这间值房,只能亲自上阵,希望能够打击太子之威望。

    诸人听闻其言,若有所思:该不会尉迟恭之所以骤然率军兵临春明门,就是为了拉东宫下水吧?陛下危急之时,右侯卫忽然抵近长安有所动作,城内左武卫视如不见,除非太子当真躺平不在乎储位,否则必然要调动东宫六率予以制衡。可此举毕竟违反军令,所造成之影响更是恶劣,朝廷惩罚尉迟恭的同时,又怎会对太子有所纵容?

    晋王那边到底还有什么别的图谋暂且未知,但苦肉计肯定是有的……

    这回不用房俊出面,京兆尹马周蹙眉道:“太子殿下有监国之权,调动兵马正是应当,面对右侯卫擅自逼近长安难道不应命令东宫六率予以应对?再者,东宫六率原本驻扎长安城内,如今搬迁至城外,朝廷尚未有规划明确驻地,如今由昆明池北移驻至金光门外,并没有什么不妥。”

    这就是明晃晃的袒护了,就算太子再是大义名分在身,似这等调动一军之举措,也应当与朝堂之上大臣商议,而不是如同李二陛下一般乾纲独断。

    说到底,您如今也还只是一个储位不稳的太子,还不是皇帝呢……

    当然,马周这般明火执仗的站在太子一边,更给堂上诸人带来巨大压力。

    这可是陛下一手简拔起来的臣子,戮力培养、全程扶持,虽然以往与东宫走得近,但这般毫无保留的表明立场依旧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不仅仅是晋王一系在努力让大臣们表态站队,东宫这边何尝不是如此?若其中任意一方能够对对手形成碾压,或许这场争储之战就可避免……

    萧瑀摇摇头,缓缓道:“殿下身为太子,有监国之权,肩负陛下以及天下之厚望,但危急时刻却未有足够之威望震慑屑小,反而以暴制暴使得朝政动荡、天下哗然,殊为不智,老臣倒是要怀疑继续由殿下监国是否对帝国有益。”

    一直默不作声的晋王颔首道:“太子哥哥素来仁厚贞孝,如今父皇病重,太子哥哥废寝忘食衣不解带的侍疾于武德殿内,很难兼顾朝政,难免有所疏漏。当此紧要时候,朝廷上下应当团结一心,稳定局势、处置政务,待到父皇痊愈之后,大家也能有所交待。”

    堂上一片哗然。

    谁能料到萧瑀图穷匕见,居然对太子的监国之权表达质疑?

    这是要掘断太子的根基啊……

    气氛骤然紧张。

    然而再度出乎大家预料,这回站出来反驳的非是晋王一系,而是程咬金。

    这位主动挑起今日争执的贞观勋臣一改之前对东宫咄咄逼人的气势,居然连连点头,对马周之言超级认同:“马府尹之言甚有道理,太子有监国之权,固然擅自调兵有些不妥,但其因在于右侯卫先动,某稍后行文右侯卫,问一问尉迟敬德到底是不是喝多了马尿,意欲何为。”

    诸人诧异,今日之事乃是程咬金挑起,但这个时候却由他偃旗息鼓……什么“行文右侯卫询问”纯属扯澹,这朝中最出名的混不吝除去他程咬金,就要数尉迟恭。

    也或许再加上一个房二……

    若程咬金亲自赶赴右侯卫问罪还能有个结果,只是“行文询问”,怕是尉迟恭鸟都不鸟一下。

    晋王李治与萧瑀对视一眼,皆感到不妥,程咬金这番操作令人一头雾水摸不清路数,但越是如此,越让人警惕。

    该不会是程咬金受了太子指使故意为之,为了试探朝中文武大臣之立场吧?

    万一程咬金彻底倒向太子,晋王的争储大业半点胜算也无……

    泥菩萨一般的李勣看了李孝恭一眼,后者也正好向他往来,两人眼神对视,后者微微颔首,李勣遂道:“政务固然重要,但太子、晋王身为人子,眼下更要侍疾御前。今日朝会到此为止吧,诸位若有要事可预先上呈,由吾连同政事堂诸位同僚一同处置,难以决断者再交由太子殿下裁决,更有甚者,则择日召开朝会,予以定夺。”

    李孝恭颔首:“孝道未先,正该如此……殿下认为如何?”

    李承乾郑重道:“国事便托付诸位,望诸位恪心戮力,不使父皇失望,孤拜托了!”

    言罢,起身,一揖及地。

    诸人赶紧起身还礼,口中道:“此乃臣等之本分,岂敢当殿下大礼?惟愿上苍感念殿下之孝心,感念亿兆大唐子民之虔诚,庇佑陛下逢凶化吉、万寿无疆。”

    ……

    朝会散去,一行人复回武德殿,询问御医之后,得知陛下病情比同昨日,暂且稳定,失望之余也松了口气,毕竟这个时候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

    李承乾邀请房俊回到居所,太子妃亲自给两人送上热茶,而后退出。

    李承乾示意房俊饮茶,两人一起举杯呷了一口,放下茶杯问道:“卢国公今日行事颇多诡异,不知二郎是何看法?”

第三千五十四章 一只耳朵

    一直以来,程咬金行事风格率性不羁、任意妄为,动辄火冒三丈谁的面子也不卖,即便当年一同自玄武门下血战的袍泽,除去李勣等寥寥数人之外,亦是说翻脸就翻脸。

    贪权、敛财、甚至卖官鬻爵,每年里御史台弹劾的奏疏三尺高,朝中文武打杀声不绝。

    然而时至今日,程咬金依旧高官得做、骏马得骑,皆因李二陛下对其万分信任,宠溺非常……

    即便当初储位之争在超爷之间不断掀起波浪,废黜太子另立魏王亦或晋王的传闻甚嚣尘上,程咬金依旧稳稳当当不偏不倚,他不管谁的威望高,也不管谁的势力盛,他只站在李二陛下身后。

    没有人怀疑程咬金的忠心,旁人也对他能够坚持立场不为动摇的心志表达赞赏,毕竟身在朝中,并不是你不想站队就可以不站队的,想要随心所欲,殊为不易。

    然而私底下,程咬金却绝非看上去那般中立。

    时不时与东宫走得近一些,与房俊这等东宫柱石有着密切的商业往来,时不时又对晋王颇多亲近,甚至就连魏王也动辄成为程家的座上宾……

    愈发使得程咬金的立场扑朔迷离,甚少有人能够看透。

    ……

    面对李承乾的询问,房俊也摸不准,只得道:“卢国公对陛下的忠心母庸置疑,只要有诏书在,微臣认为其必然遵旨行事,谁也不能左右。”

    可如果没有遗诏呢?

    看似李承乾乃名正言顺的储君,大义所在的帝国继承人,但毕竟李二陛下的心意早已想要废黜另立,故而对于程咬金这样只忠于陛下、不在乎社稷的人来说,毫无约束力。

    他想着站哪边就站哪边,什么名分大义,什么社稷天下,他才不会放在眼里,他只在乎自己的爵位权力能否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

    李承乾愁眉苦脸,连连叹气。

    由此观之,父皇当初舍弃东宫六率、玄甲铁骑以及其余十六卫军队独独命令程咬金率军进驻长安之举措,实在是高瞻远瞩。毕竟程咬金统率其麾下右侯卫宿卫京畿驻扎在长安城内,犹如一柄尖刀插在帝国中枢,这个混不吝的谁的账也不买、谁也不得罪,但谁敢妄动一下,就要冒着被割伤的危险。

    无论东宫亦或晋王府,谁想在这个时候歼灭对方登顶大宝,谁就得直面程咬金,以及其麾下如狼似虎的左武卫……

    他很想问一句:若是没有遗诏呢?

    不过这话没问出口,因为他自己知道答桉。若有遗诏也就罢了,不管谁甘心、谁认命、谁逆天而行,总之派系俨然、泾渭分明,最终分个胜负而已,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可若是没有遗诏,他这个看上去名正言顺的太子根本没有那个威望去震慑群臣、睥睨天下,到时候那些平素道德俨然的臣子们支持谁就很难说了。

    想了想,他最终问道:“若果然到了那一步,咱们当真要掀起内战,无视这神州大地亿兆生灵?”

    房俊摇摇头,一字字道:“若有遗诏传位于晋王,咱们偃旗息鼓,遵旨而行,竭尽全力扶保殿下安危。若无遗诏,则殿下乃名正言顺之储君,登基即位顺理成章,乃大义名分所在,自当召集天下军队勤王,荡平所有逆臣,维系帝国正朔。”

    以李二陛下之威望,一旦留有遗诏传位于晋王,则天下人必定纷纷响应,朝中文武更绝大部分会站在晋王那边,东宫就算拼至最后一兵一卒,也毫无半分胜算。

    一位英明神武、雄才伟略的帝王,即便死了,也一样影响帝国二十年。

    但若无遗诏,则太子依旧是储君,即便所有人都知道李二陛下的心思是想要废黜太子另立晋王,到底并未成行,天下人的心思便未必皆尊从陛下心意,天然的会形成两派。

    如此,东宫才有机会……

    *****

    武德殿后身有一排两进房舍组成的院落,原是宫中有品阶的内侍居住之所,不过自从太极宫遭受战火荼毒几乎毁于一旦大规模重建,这些内侍便不得不搬迁至玄武门附近暂居,将此处空了出来。

    及至李二陛下回京,因整座太极宫唯有武德殿这边修缮完成,故而驻跸于此,一些贴身禁卫、内侍便将此处房舍占据。

    一座院落的倒座房内,褚遂良形容憔悴、凭窗仰望尺许天空上堆积的乌云,心情犹如铅坠一般透不过气。

    自辽东返回,入宫之后便被陛下软禁于此,虽然一直未曾有所惩罚,但却禁止他面见家人,此间房舍,形同牢狱,不知何时会降下的惩罚就好似悬在头顶的一柄利刃,随时都会掉下来,将他刺个窟窿。

    然后,陛下骤然晕厥,还是不长的时日内连续两次……

    这念头书籍贵乏,读书人往往什么书都读,医卜星相皆有涉猎,对于医术大抵都有一些浅显的认知,明白陛下如此险恶之病情基本没有痊愈之可能,而就此殒命的概率无限之高。

    褚遂良整日里面上带着担忧,心里却非常兴奋。

    这天下若说有人最最希望陛下就此昏睡不醒直至殡天,那大概就是他褚遂良了……或许还是太子。

    他是因为陛下就此死去可以免除责罚,毕竟当初自己可是生出了“弑君”的念头,虽然最后一步没有迈出去,可哪个皇帝能容得下他这样的逆贼?始作俑者长孙无忌已经自戕,只要陛下一死,那件事再也无人知晓,他便彻底安全了。

    而太子这些年面对陛下动辄升起的易储之心早已惶惶不可终日,只要陛下活着,易储乃是迟早之事。且不说这天下至尊的皇权任谁距离一步之遥都不肯放弃,单只是废黜之后所需面对的危险,就足以使得太子发疯。

    如今陛下若骤然驾崩,太子的储位就算是保住了。

    即便陛下留有遗诏又能怎么样?只要不是在陛下活着的时候明发天下,那么这份诏书东宫那边大可不认,甚至反过来指责晋王矫诏——这种事历史上发生过很多次,很多人都会相信。

    甚至相信与否也不重要,太子上位也罢,晋王等级也好,总之代表的是中枢权力阶层的再次构建,这期间不知多少人收益,也不知多少人失望,支持谁、反对谁,也不过是因自身之利益而取舍。

    至于到底应该是谁继位……谁在乎?

    门外脚步声响,将褚遂良从思绪当中惊醒,他扭头看去,便见到陛下身边那个犹如毒蛇一般阴翳毒辣的王瘦石出现在门口,然后极其失礼的信步而入,笑吟吟来到褚遂良面前,将手中一个牛皮口袋放在桉几上。

    褚遂良一颗心沉了下去。

    他只想着一旦陛下驾崩,那么他所做的事情便无人知晓,但却忘了这个王瘦石乃陛下隐藏在黑暗当中触手,替陛下去做一切见不得光的事情,那么自己于辽东试图谋害陛下之举措,陛下是否会告知此人?

    王瘦石枯树皮一般堆砌的脸上笑容难看,一双眼睛更好似毒蛇一般盯着褚遂良,对这位陛下身边的黄门侍郎毫无半分敬意。

    褚遂良意识到有些不妙,将目光从王瘦石脸上挪开,看向桉几上的牛皮口袋,问道:“此乃何物?”

    王瘦石声音尖锐短促,有如汤匙刮盘子:“褚黄门不妨打开看看。”

    褚遂良蹙眉,想了想,犹豫一下,还是伸手解开牛皮口袋封口的麻绳,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涌了出来,使得褚遂良干呕一声,待看清牛皮口袋里的东西,一张脸愈发苍白,手一抖,牛皮口袋掉在桉几上,里边的东西看的愈发清晰。

    居然是一只染满血污的耳朵……

    褚遂良又惊又怒,怒叱道:“吾乃朝廷命官,汝不过一介阉竖,安敢如此消遣于吾?简直混账!”

    王瘦石瘦小的身体句偻着,笑容愈盛:“素闻府上小郎天子聪慧、过目不忘,褚黄门爱若珍宝,时常对左右言及‘次子他日必振兴门楣’,动辄同榻而卧……却不知原来传闻当不得真,你这般爱护的小郎,却连他的耳朵都不认得……话说自家孩子的耳朵上如果有个痦子,家人应当熟悉才对。”

    咣当!

    好似一口大钟骤然在耳畔敲响,震得褚遂良心旌摇曳、两眼发花,仓促间俯身去看,果然那满是血污的耳朵小巧细嫩,耳廓上一个明显的痦子……一颗心瞬间坠入冰窖,手足发冷。

    他两个儿子都不大成器,平素不爱习文,整日里夹鹰斗狗眠花宿柳,乃是长安城内一等一的纨绔,褚遂良时常恼怒,却又奈何不得。但是嫡长孙褚祔小小年级却聪颖好学、天资极佳,眼看着两个儿子在败家的路上狂奔,褚遂良只能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孙儿身上。

    不仅将一腔心血全部倾注,且延请名师教导,孩子也出息,所有师傅皆交口称赞,称为“神童”。

    眼下,那爱若珍宝的孙儿却被人送来一只耳朵……

    褚遂良强抑着心底的滔天巨浪翻滚怒火,抬头死死盯着王瘦石:“吾孙儿现在何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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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但是当房俊穿越到那位浑身冒着绿油油光芒的唐朝同名前辈身上,就感觉生活全都不好了……天唐锦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唐锦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唐锦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