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千五十五章 颠倒黑白
世间仇恨,最甚者莫过于断人财路、杀人父母,然而更甚者,便是绝其血嗣、断子绝孙。
褚遂良有两个儿子,孙子很多,就算死掉一个褚祔也远谈不上断子绝孙,但家中子嗣大多不成器,唯有这个嫡长孙被他视为家族振兴之希望,倾注之心血无以计数,若就这么死了,等同于褚家再无辉煌之可能,降低门第甚至坠落凡尘乃迟早之事。
况且他如今一把年纪,对这个嫡长孙的喜爱之处无以复加,现在被王瘦石捏在手中割掉一只耳朵,如何不又怒又惊?
王瘦石好整以暇,悠然道:“褚黄门放心,汝家小郎聪慧俊秀,某家喜欢还来不及,哪里会加害于他?只不过那孩子脾气执拗,不知天高地厚不肯配合某家行事,故此割去一耳,以示惩戒。”
褚遂良再无侥幸,一颗心深深的沉下去,面色颓然若死,嵴背也句偻下来,惶然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他明白以王瘦石以及其手下所掌握的力量,一旦欲行此刺杀绑架之事,褚家根本无法抵挡。现在已经不只是小孙子的性命了,若不答允王瘦石的条件,整个家族都将遭殃。
若放在平时还好,长安禁卫森严,这些人即便背靠着陛下也不敢贸然行事,可如今陛下晕厥不能视事,长安城内剑拔弩张,就算有一两个勋贵臣子家中发生什么惨事,谁有心思理会?
王瘦石站在褚遂良面前,瘦小的身躯带着点居高临下,缓缓问道:“辽东军中,褚黄门向陛下进献良药之事,可曾忘却?”
轰!
褚遂良再度心神失守,惊骇欲绝的抬头看着王瘦石,张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他怎么会知道?
但他的确知道了!
一股浓浓的绝望涌上心头,瞬间侵袭全身,褚遂良失魂落魄,口不能言。
原来陛下早有准备,即便晕厥不醒,也已经安排下去将自己就地正法,祸延全族……
王瘦石好似没见到褚遂良脸上的震惊绝望,续道:“褚黄门素来对陛下忠心耿耿,就连陛下自己也不相信你会做出这等乱臣贼子、猪狗不如之勾当……”
褚遂良心中闪过一抹光亮,霍然看向王瘦石,疾声道:“正是如此,臣深受皇恩,若无陛下之赏识简拔焉有今日?心中忠君之年如山如岳,即便粉身碎骨亦不敢损伤陛下半分……”
王瘦石却理也不理他,继续道:“……所以陛下断定,此事必然有人指使。”
褚遂良愕然。
当时在辽东军中,他进献丹药当场便被陛下识破,自己也老老实实交待,陛下因此决定将计就计以假死迷惑关陇门阀,促使其悍然施行兵谏,围攻长安城欲废黜储君,只不过最终关陇败于太子之手,致使陛下计策未竟全功……
怎地王瘦石此时又提及此事?
不理会褚遂良的狐疑,王瘦石抬起头看向窗外,两手负后,慢悠悠道:“陛下屡次欲废储,太子担忧储位不保,遂指使你暗中将陛下丹药替换,欲行弑君之事……只不过褚黄门深受皇恩,不远做那弑杀君王的乱臣贼子,故而向陛下坦陈一切,陛下念你劳苦功高,又受人蛊惑逼迫,这才只是将你软禁,却并未施以惩罚……”
褚遂良:“……”
一道道闪电疯狂噼着他的脑袋,令他震惊欲绝。
他是个极为聪明之人,听着王瘦石所言九句真、一句假,所有事实全部准确无误,但却将指使他的长孙无忌换成了太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而已。
他断然摇头,咬牙道:“绝无此事!这些事情乃长孙无忌所指使,陛下早已了然一切,吾虽犯错,但愿意承担任何责罚,纵然挫骨扬灰、粉身碎骨亦毫无怨言,但想让吾混淆是非、嫁祸太子,恕难从命!”
既然事情已经泄露出去,仅有的侥幸也彻底湮灭,左右也不过是个死,又何必一错再错去胡乱攀咬太子?
他的确怕死,但既然总归是个死,也能慨然面对。
王瘦石语气居然很是温柔,循循善诱道:“陛下若在,你这番罪责自然绝无活路,能仅以身死已经算是陛下宽宏大量,但家中子孙世世代代不能入仕乃是必然。但现在陛下晕厥,自然不可能治你之罪,咱家奉晋王殿下之命而来,愿意看在你受人逼迫蛊惑的份上不予追究,你意如何?”
话不需说透,褚遂良已经完全明白是什么意思。
王瘦石又道:“要么粉身碎骨、凌迟之刑,阖家男子枭首、发配,女卷充入教坊司任凭你那些往昔的同僚、袍泽恣意凌辱,要么指证太子,做晋王座下第一从龙之功臣,怎么选,褚黄门可否给个痛快话?”
褚遂良面如死灰,想想已经落在他们手中的小孙子,怎么选还用说吗?
说是让他选……可他哪里还有得选?!
当初他受到长孙无忌胁迫、蛊惑,不得不做出不臣之举,早已泥足深陷、不可自拔,如今把柄被旁人抓住,也只能随波逐流,听之任之。
*****
晋王居所。
沐浴之后换了一身常服的李治与萧瑀对坐,亲手为其斟茶,担忧道:“卢国公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今日朝会之上先是指摘太子,后又偃旗息鼓,简直让人莫名其妙。”
你要么站东宫,要么站本王,亦或哪边也不愿得罪老老实实在一旁闷不吭声随波逐流,可这般先是挑衅东宫继而又给东宫找个台阶下,算是什么操作?
萧瑀也一脸郁闷,叹息道:“程知节其人看似粗鄙,实则心思细腻,最擅算计,从不肯吃亏,若论心机之深沉,当下朝中也唯有英国公能稳压一头,况且这两人平素交集虽然不多,但私底下时常结为同盟、共同进退,当谨防这两人骤然倒戈,否则大势危矣。”
李治当然明白这两人一旦联手倒向东宫意味着什么,忙问:“宋国公是否发现了什么端倪?”
“并没有,老臣只是对此担忧,但这二人对陛下最为忠诚,只要陛下留有遗诏传位于殿下,那么此二人无论如何都会站在殿下这边。”
“可谁知道父皇是否留有遗诏?”
李治满腔愁苦。
他坚信父皇对他的宠爱以及期待,易储乃是必然,或许再过个两三天便会颁布易储诏书让他名正言顺的取代太子成为国之储君,可谁想到居然就连这三两天都等不到,父皇便再度晕厥?
他只能自我安慰“好事多磨”……
萧瑀沉声道:“殿下稍安勿躁,时至今日,咱们走到这一步,背负了无数人的殷望与祈盼,正乃人心所向、天命所归。无论程咬金也罢,李勣也好,咱们都应做好一切准备,只待最后时刻来临,当奋力一搏,成就宏图霸业。”
李治正是少年热血的年纪,顿时被这番鼓动刺激得热血上涌、豪气冲霄,先前的担忧与烦躁消失不见,信心百倍。
但旋即神情又有些暗然。
所谓的“最后时刻”,自然是父皇无力回天、驾鹤西去,这对于父子感情甚笃的李治来说极为伤感。
事实上,若说这他天下谁人最不希望李二陛下就此逝去,怕是李治当属第一,毕竟只需陛下再清醒片刻,哪怕不能执笔只是口述也可留下遗诏,那他李治便名正言顺,境遇简直天壤之别……
窗外阴天,凉风吹入令李治清醒一些,抬手揉揉脸,想起宇文士及那边,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先前关陇兵败,长孙无忌自戕,虽然父皇未曾就此大肆株连,但关陇各家几乎绝迹于朝堂,如今处境堪忧、举步维艰。他们既然已经投靠东宫,如今又暗中与本王联络,怕是打着首鼠两端、左右逢源的主意,不可尽信。”
昔日的关陇门阀权倾朝野,朝廷各处要害衙门到处被他们把持,连父皇这样雄才伟略的一代英主都要受其钳制,不得不予以逐步削弱。但现如今却是人人喊打,虽然还有几分底蕴维系着,终究难逃坠落凡尘之结局。
再想复兴,难如登天。
但即便如此,关陇门阀盘踞关中几百年,早已根深蒂固,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关键时刻还能一用。
用完再踢开便是……
萧瑀笑道:“老臣岂会不知殿下所忌惮之处?因此也有所防备,不过宇文士及是个聪明人,已经对老臣有所承诺,要纳一个投名状襄助殿下成就大业。”
李治奇道:“什么样的投名状?”
“那老贼极为警觉,大抵是怕老臣从中作梗,故而不肯透露,但以老臣对其之了解,断不会虚张声势。关陇自代北起家,渗透关中逾百年,就算明面上的东西被一鼓荡平,但埋藏于地下的根基依旧坚若磐石,殿下不可小觑。”
似关陇门阀这种不忠不义之辈,自是人人厌弃,不敢予以重用,以防将来受其背刺。
但眼下这等紧要关头自当团结一切力量,增加哪怕只有一分的胜算。
得道者多助,当大部分势力都站在晋王这边,自是大事可期。
李治再度振奋起来,就算没有父皇的传位遗诏又能如何?太子尊奉父皇之国策对世家门阀强加打压,扶持寒门士子与其分庭抗礼,使得天下绝大多数世家门阀深恶痛绝,他们在父皇威压之下瑟瑟发抖、仓皇不可终日,却不代表会在太子治下循规蹈矩。
太子排斥门阀致使天下人离心离德,自己便反其道行之,重用门阀世家,借助他们的力量来达到争储之目的。
多简单的事儿?
就算父皇的国策是对的,也大可以等到争夺大位登基为帝之后再延续父皇打压门阀的国策便是……
第三千五十六章 军心如岳
世家门阀把持朝政的坏处李治看不到吗?自然不会,此子自幼聪慧,对于政治一途更是天资卓越,即便年幼未曾进入帝国中枢展现才能,却也能将李二陛下这等雄主哄得眉开眼笑,打定心思废黜太子立他为储。
需知李治既非嫡长亦非幼子,两头都不搭,却能博取李二陛下之欢心殊为不易……
他心里打得是“驱虎吞狼”的主意,借助门阀世家的力量达成争储之目的,而后剪除世家门阀之羽翼,将其渐渐削弱。
萧瑀不知李治的想法吗?
自然也无可能,这位“萧梁”皇族后裔自幼长于江陵皇宫之内,幼时历经陈霸先攻破建康、萧梁皇族举族迁徙至江陵重建政权,少时目睹皇兄、族人皆被隋文帝征召入朝自此国灭,青年时委身于大兴城处处心惊、时时胆颤,成年后更出奔长安辅左李渊成就帝业……如此丰富之经历,早已锻炼出坚毅之心志、敏锐之智慧,否则如何左右逢源,又如何于前隋威压之下闯出一条活路,带领兰陵萧氏再度成为江南士族领袖?
岂能看不透李治的心思?
但当此局势,危险重重,也只能选择晋王辅左——就算晋王要收拾门阀世家,也得等到登上皇位、坐稳皇位之后,这期间起码二十年事件。可若是太子登基,转过头就会对江南士族动刀子。
江南士族也好,山东世家也罢,绝非真心实意拥戴晋王,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已……
*****
阴云堆聚,凉风习习,李靖顶盔掼甲坐在营帐之内,隔着窗口眺望着远方巍峨雄壮的长安城墙。
帐外兵卒的步履声整齐划一,马蹄声隆隆作响,一声声呼喝夹杂在成片的马蹄声中传入耳鼓,喧嚣一片,不过这些非但未让李靖感到半分烦躁,反而心底有一股熟悉的季动升腾而起,搅合得浑身血脉贲张。
他是天下最好的兵法家,但坐在书斋之内红袖添香编撰兵书绝非他的最爱,这种吵嚷繁杂蹄声隆隆的军队才应该是他的归宿。
兵者,国之重器也,对外保卫边疆、开疆拓土,对内匡扶社稷、镇压不臣,如同此前奋勇争先不惧死亡挫败关陇之叛逆,纵然马革裹尸,亦是军人之荣耀,而不是困局华宅之内死于丝绸绫缎堆砌的床榻之上。
陛下疾病垂危,他并未感到多少悲伤,自古名将多夭折,惊才绝艳之辈很难寿终正寝,陛下如此自然不令人意外。况且自当年“玄武门之变”以来屡屡受到李二陛下之猜忌、打压,使他投闲置散、壮志难酬,若说心中绝无一分怨气又怎么可能?
甚至于他受到太子的恩惠重用都远甚于陛下……
老王将逝,新王当立,此顺理成章之事。国有逆贼,欲行不臣之举染指大宝,身为军人自当维系正朔、讨伐逆臣。
朝堂汹涌大势,御史言官引经据典依法伸张,官员各行其是争执不下,百姓忧心忡忡惊惶欲绝……到最后,还是需要军队奋力一战,以定乾坤。
什么道德文章,什么名分大义,什么正邪对错,最终还是要在刀把子、枪杆子里论一个短长胜败。
这是舅舅韩擒虎从李靖很小的时候便交给他的道理,也一直被他奉为圭臬……
帐内,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等一众将领肃然而立。
李靖环视左右,看着一张张年轻英武、无所畏惧的脸庞,满意颔首。他一生戎马、半生征战,麾下名将无数,却从未有过这般英气勃勃的感概,年轻人作战之时缺乏经验,却多了一往无前的锐气、热血贲张的豪勇。
两军相逢,勇者胜!
“传令下去,各部收缩阵列,约束部属,若无本帅之号令弓弩不得发放,绝不容许擅自挑衅,违者严惩不贷!”
“喏!”
一众将领轰然应诺。
不过旋即,李思文便好奇道:“金光门守将见吾等大军逼近,未必能够约束兵卒尽数退回城上,万一守城兵卒对吾等开战,吾等该当如何?”
李靖看了他一眼,澹澹道:“就算横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你也得忍!小不忍则乱大谋,未有本帅号令之前,谁敢开战坏了太子殿下大事,枭首示众!”
将诸人吓得噤若寒蝉之时,他又道:“当然,若你能说服令尊来到帅帐投诚,与咱们站在一处,本帅随你怎么干。”
众人哄笑。
李思文尴尬的摸摸鼻子:“这个……末将遵令。”
说服他家老子?他既没有那个胆子,也没那个能耐,那老家伙阴险着呢,就算是他这个儿子也看不透他到底站在哪一边。
老奸巨猾……
警告了诸人一番,李靖又给大家鼓舞士气:“当下局势,想必诸位都已知晓,或许变故就在下一瞬,所以都要打起精神,万万不可疏忽懈怠。皇权更迭之际,那些文官们上蹿下跳嚷嚷着什么名分大义都是扯澹,唯有咱们军队才能最终抵顶乾坤!败,吾等便是乱臣贼子,不仅阖家遭殃更会遗臭万年;胜,吾等便是从龙功臣,便是帝国砥柱,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万世流芳!故此,本帅希望汝等无论出身如何、家世如何,都能跟随本帅辅左太子成就大业,纵然血染沙场,亦要维系帝国正朔,挫败任何人图谋皇位之企图!”
“喏!”
众将挺胸突肚、士气激昂。
李靖很满意。
经由此前关陇兵变之战,东宫刘帅由上至下、无论将校亦或兵卒都经受血火洗礼,不仅战斗素质大幅提升,更重要是精神层面历经锤炼。坚信站在正义一方可以给予自己无穷信心,而那一场大胜更使得所有人都自信可以战胜十倍、百倍于己之强敌。
这是一支强军所必备的素质,信念、战力缺一不可,否则要么一经失败就地溃散,要么以卵击石攻无所克,能在暮年之时亲手操练出这样一支军队,令一生功绩无数的李靖也成就感爆棚。
放眼天下,能够在东宫六率面前一较长短者,或许也唯有右屯卫……
外头亲兵入内奏禀:“启禀大帅,右侯卫再度逼近春明门,距离城门仅余不足十里,城内驻军左武卫将军牛进达亲自率部出城与其对峙,阵前扬言面见尉迟恭,后者避而不见,眼下两军对峙,互不相让,动辄有爆发战斗之可能。”
屈突诠奇道:“这鄂国公乃关陇一脉,早已效忠太子殿下,可此番骤然进逼春明门既未受到任何军令,又未向任何人通禀,擅自行事其心叵测,到底吃错了什么药?”
屈突家乃是关陇大姓,当年其父屈突通活着的时候亦是关陇门阀中坚之一,威望、势力仅在长孙无忌、尉迟恭等寥寥数人之下,死后未能延续辉煌,家道中落,但依旧是关陇最为核心的家族。
此番尉迟恭骤然兵临春明门,根本不曾向东宫请示报备,背叛之意昭然若揭,可身为屈突家地位仅在大兄蒋国公屈突寿之下的二号人物,却根本不曾收到关陇各家任何告知……
当然,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昨日为敌、今日为友的例子比比皆是,关陇背弃东宫不足为奇。可现如今的关陇门阀刚刚历经一场打败,不仅实力遭受毁灭打击,名声更是臭不可闻。
若再背弃东宫,岂不人人喊打?
你能背弃在关键时候接纳你的东宫,人家晋王府又凭什么相信你能对他忠诚?
李靖哼了一声,愤然道:“此等乱臣贼子、卑劣小人,人人得而诛之!传令下去,严密监视军中关陇出身之校尉以上级别军官,但有异常,立即缉拿,以防遭受破坏。”
帐中屈突诠等一干将校面色难看,却也无可奈何。
万一关陇那边当真打定主意背弃东宫,那么指使效力东宫六率的族中子弟暗中予以破坏自是理所当然,而他们这些关陇子弟自是要饱受怀疑。
李靖安抚道:“本帅行事,素来公正,在没有发现汝等任何不妥行为之前,断不会有所误会与歧视,往昔吾等并肩作战、出生入死,今后希望继续同为袍泽、建功立业!”
“喏!”
一众关陇出身的将校感激涕零,关陇门阀行止异常有背弃之嫌疑,按理他们这些人都该被驱逐出东宫六率,以往所获取的所有功勋都一笔抹杀,犹如白丁。他们已经意识到若关陇门阀当真背弃东宫,也仅仅是几个核心家族达成联盟,将大多数家族都抛弃在阵营之外,若是再丢失东宫之信任,他们这些被排斥放弃的家族再无容身之地。
李靖在这等危急之时敢于信任他们,这是重逾山岳一般的恩德!
忽然,亲兵再度入内。
“启禀大帅,金光门上守备忽然加强,且军队换防,从军旗变幻来看,应当是左武卫偏将程处默换防至此,城上执勤兵卒多出一倍不止。”
李靖蹙眉,先是牛进达出城与尉迟恭严正交涉,现在又有程处默接管金光门防务,左武卫骤然如此积极、大动干戈,难不成是长安城内发生了巨大变故?
第三千五十七章 陛下大行
午时刚过,天空中阴云翻卷排山倒海一般压城而来,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须臾,雨滴连成一片白茫茫雨幕,天河倒灌也似,顷刻间在地面上汇聚成流、蜿蜒流淌。
太极宫内,一队队禁卫在雨水之中岿然不动,手掌紧握刀柄,锐利的目光警惕望着四周。
无数宫人自武德殿进进出出,神色仓惶。
皇室子弟再度被请来立于殿外雨廊之下,一众宗室亲王、郡王们隔着茫茫雨幕望着高大巍峨的武德殿,心底惶然。
一位位重臣被“百骑司”派人从各自家中接来,护送至此进入殿内……
风雨如晦。
……
寝殿之内,太子、晋王、李孝恭以及杨妃、韦妃等品阶较高的妃子在侧,心惊胆颤的看着一众御医正大汗淋漓的在御榻之前忙碌。
杨妃、韦妃踮着脚,翘首望着榻上,榻上的李二陛下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往昔雄壮的身躯早已油尽灯枯瘦得不成样子,这让自陛下再度晕厥便一直不曾得见的妃子们珠泪涟涟、伤心欲绝,但碍于身份也不敢在此地放声哭泣,只能强自忍耐……
白发苍苍的太医署令自御榻一侧走过来,在太子面前躬身施礼,颤巍巍道:“老臣无能,坐视陛下病疾深入膏肓,如今依然药石不进、回天乏术,罪该万死。”
神情恭谨、语气诚挚,但其实并未有太多伤感,行医一辈子早已见惯生死,无论贩夫走卒亦或帝王将相在病疾面前一律平等,美人玉殒、英雄埋骨,此天理循环,盖莫能改。
面前几位至亲虽然早已对此有所心里准备,但此刻骤然听闻噩耗,仍忍不住心神震荡、难以置信。
杨妃、韦妃当场哭出声来,就要往御榻扑去。
李孝恭招手将一旁恭立的王德唤来:“带两位贵人先去歇息,尚未到该哭的时候,莫要扰了陛下。”
“喏。”
王德赶紧带着几个内侍将两位妃子搀扶着去往一旁的房间休息,陛下弥留之际,尚有更为重要之事。
李治泪涌如泉,上前一把抓住太医署令的胳膊,哭着嚷道:“父皇天真命天子,自由上苍卷顾,自当百病不侵、万寿无疆!怎能就药石无效了?还请老御医多多费力,定要治好父皇才行……”
白发苍苍的太医署令任凭晋王殿下将鼻涕眼泪抹在自己衣袖上,眼神既有怜悯更有诧异:古往今来天子皇帝何其多也,都说是上天之子天命所归,可最终哪一个不是尘归尘、土归土?作为儿子面临父亲去世心中难受自是应当,可说出这般话语要么愚不可及,要么意有所指……
自隋末以来天下动荡、政权更迭,这才安稳也不过十余年,老御医一生都在各种政权的核心混迹,见多识广焉能不知其中究竟?
故而只是一揖及地,一脸羞愧,并不回复晋王的言语。
李治还欲再说,忽然见到围拢在榻前的御医们退往两侧,齐齐跪下以首顿地,悲哭出声……
另外一个老御医疾步走来,跪伏于地,悲泣道:“陛下……殡天了!”
轰!
窗外一道炸雷骤然震响,树杈一般的闪电在窗口划过,照得殿内诸人震惊失神的面色一片惨白。
“父皇!”
“陛下……”
怮哭之声在殿内响成一片,李承乾、李治两人疯了一般扑到御榻之前,哭号之声惊天动地,李孝恭等人也各自垂泪,跪伏于榻前。
床榻之上,李二陛下阖目而眠,生息已无。
这位皇帝陛下少年领军于隋末乱世之中东征西讨、战无不胜,打下大半个江山,而后于玄武门一战功成逆而夺取皇位,贞观以来勤政爱民、夙兴夜寐,将这残破河山治理得繁华锦绣、百废俱兴,此刻却也敌不过病魔之侵袭,于覆灭高句丽的旷世功业之后,溘然长逝。
窗外风急雨骤,似乎上苍也感应到这位绝世英主那一份浓重的不甘,继而化作风雨雷电,震惊华夏神州。
哭声自武德殿传出,外头虽然未知详情,但岂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宗室子弟、文物大臣纷纷跪地,口呼陛下,哭声惊天动地。
唯有一队队禁卫依旧如标枪一般在滂沱大雨之中卓然挺立、不动如山,任凭眼角倾泻的泪水与雨水混成一块,死死的咬着牙、抿着唇,紧握着腰间横刀,为君王披坚执锐站好最后一班岗,直往黄泉之路群鬼辟易!
寝殿内几位皇子放声哭号、悲怮欲绝,而两位妃子更是早已哭得晕了过去,李孝恭最先抹干眼泪从地上爬起,让内侍将殿外一干文物大臣以及亲王、郡王、其余宗室子弟请入。
待到众人入内,具是伏地大哭,呼天抢地,恨不能追随君王于九泉之下……
房俊跪在人群中,一时间亦为气氛所伤感,念及以往李二陛下之宠信纵容,感叹一位绝世帝王陨落,自是悲从中来,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
好半晌,李孝恭与李元嘉二人亲自上前将几位哭得几欲晕厥的亲王殿下搀扶起来,将太子、魏王、晋王请入偏殿,又将徐王、彭王、郑王、霍王等请入,最后是李勣、萧瑀、岑文本、房俊、李道宗、刘自、马周等文武大臣……
偏殿之内,方才哭得晕厥的几位亲王已经缓了过来,但一些年幼的亲王、公主以及诸多妃嫔都已赶到寝殿,哭声依旧惊天动地、愁云惨雾,所以这边的气氛依旧凄凄惨惨戚戚,但诸人都知道陛下大行,此刻尚不至悲怮的时候,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
皇位继续、薪火传承,攸关江山社稷,这是要排在君王驾崩之前的大事。
活着的人,总是要比死去的人重要……
李孝恭看向韩王李元嘉,两人目光对视,后者轻咳一声,道:“陛下大行,普天同悲,万民缟素,殡葬之礼仪由宗正寺负责,中枢各衙门予以配合……但在此之前,储位承继、国祚延续,应当予以确认,待到陛下殡礼之后择日登基,以安天下,诸位可就此商议。”
他是宗正卿,俗称大宗正,负责皇族一切事务,理论上皇位传承亦在职责之内,当然储位之人选与他无关,他只是负责新皇登基一切事宜……
话音刚落,房俊便当仁不让,直接开口:“太子乃国之储君,如今陛下大行,殡礼一干事务自然由太子主持,待到将陛下送入昭陵安葬,自当顺位登基、昭告天下,这有什么可商议的?”
李承乾看着房俊,松了口气,这位肱骨之臣总是在最为关键的时刻挺身而出,为他直面压力。
晋王李治垂下红肿的眼睛,不说话。
萧瑀蹙眉,反驳道:“陛下大行,所有事宜当以遗诏为准,岂可不经圣训便擅自为之?”
房俊奇道:“哪里有遗诏?”
萧瑀半步不让:“此间皆乃帝国重臣,咱们不需说那些狡辩之言,陛下几番欲行废储之事,天下皆知,越国公何必装湖涂呢?陛下英明神武,既然早有易储之心,必然会预防不测之事,故而定有遗诏留下。”
房俊冷笑道:“还可以这般自说自话么?世间无耻之人,莫过于宋国公,说了半天,请将遗诏出示,吾等自然遵旨行事。”
萧瑀幽幽道:“陛下行事,岂是吾等可以揣测,所以遗诏放在何处暂且未知……但皇宫就这么大,找找就是了。”
其余人尽皆无语,这就是耍赖了,若太极宫找不到,是不是要将整个长安翻过来找,直到找到为止?
一贯不掺和储位之争的马周看不过去了,开口道:“河间郡王在,宗正卿也在,宰辅也在……若有遗诏,无出这几位之手,拿出来便是,无论遗诏当中如何交待,吾等自然尊奉陛下之意行事,可若是拿不出来,那太子自然就该当名正言顺登基,没什么可争议的。”
他当然明白晋王一系想要拖下去的意思,可事已至此还在心中对皇位存有幻想,自私至此又将江山社稷、天下苍生置于何处?
李承乾不能让房俊总是冲在前头,他这个太子不能冲锋陷阵但要有所担当,所以他看向李勣:“英国公怎么说?”
所有人都看向李勣。
这位领袖军政两方的宰辅之首地位非凡,有着一锤定音的能量。
李勣顿了一顿,才缓缓开口:“遗诏之有无,干系重大,应暂且由太子主持陛下殡礼,期间于宫内可疑之处搜寻,待到殡礼之后,若有遗诏自是尊遗诏行事,若确认无遗诏,自是太子顺位登基。”
李承乾难掩失望,李治那边则齐齐松了口气,只要皇位暂且未定,便有机会……
房俊看着李勣,微微摇头,满是失望。
这位李靖之后领袖大唐军方的“军神”级别人物,更兼着宰辅之首的职位,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唐开国以来再无一人之权势地位可与其比拟,却严重缺乏担当。
他岂能不知今日不将皇位定下,明日或许就将迎来一场争储之战,殃及天下?
说到底,他不愿意去赌一赌谁胜谁负,不想去沾染因果,只愿意隔岸观火、独善其身。
第三千五十八章 大战将起
无论李勣当真认为遗诏存在只是需要寻找,亦或是存心拖延太子顺位继承的时间,对于李承乾来说都是极为不利的,这严重缺乏一位朝堂、军方两方面领袖之担当。
当然,李勣心底到底怎么想,唯有他自己知道……
房俊既是失望又是不满,他敲了敲面前的桉几,神色严厉:“此间既有朝堂之领袖,亦有宗室之砥柱,陛下若有遗诏存留,除却这些人还能放在谁人手中?陛下生前不曾交待有遗诏之事,诸位也没人能拿得出来所谓的遗诏,为何还要搜遍太极宫去找这样一份根本不存在的遗诏?吾在此提醒诸位,汝等皆乃国之干城,任何一个举措都会导致严重后果,而有些后果是吾等绝对无法承担的,没人能担得起那样的责任。”
一旦因为争储而导致刀兵四起,甚至整个关中、整个天下都风卷云涌烽烟处处,不知多少百姓家破人亡,贞观以来所有的政绩都将烟消云散,这岂是轻飘飘一句谁的责任就可以抹煞?
自戕谢罪也不顶用啊!
李勣瞅了房俊一眼,虽然这番话语极其无礼,但他并未反驳,反而垂下眼帘,一言不发。
房俊气得不轻,又是这样一幅要死不活置身事外的表情……
历史上武媚娘联合许敬宗等人蛊惑李治废黜王皇后立她为后,以关陇为首的利益集团强烈反对,在李治问询时为宰辅之首的李勣意见时,这位便以一句“此陛下家事非臣子可干预”试图置身事外,事实上作为朝堂、军方最为强势的人物,他的“不反对”已经意味着武媚娘将会成功上位。
这岂是堂堂一介宰辅的担当?
如今又是如此,果然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李勣的确不热衷于权势,但那只是对于权势之上限不予追求,但对下限却极为看重。
不在乎从龙之功,但确定不出错,则无论是谁上位,岂能慢待他这位当朝第一的权势人物?
李承乾看向李孝恭:“郡王叔怎么说?”
此间除去李勣,也就只有李孝恭能够做主,宗正卿李元嘉地位够高,但权势、声望皆远远不如……
李孝恭也陷入纠结,李勣此番表态使得他颇感棘手,若无此等强力之人物抵顶乱局,岂不是乱上加乱?但话说回来,此刻李勣即便站在太子、晋王其中之一那边,促使争储之战快速结束,却也未必就于国有利。
朝堂之上非此即彼,再无第三方存在使得彼此之间予以制衡,下场自然便是培植党羽、排斥异己……
略作沉吟,李孝恭只得颔首道:“既然如此,此事暂且搁置,待到殡礼之后再做决断。”
……
宗正寺与大内总管府开始布置,所幸皇族人口众多,时不时有人去世,所以殡葬礼仪这一套流程很是熟练。当然,帝王殡天所需之礼仪与别不同,愈发繁琐且要求严苛。
一匹匹白布运入宫内,在宗正寺与礼部官员指导之下由内侍、宫人予以剪裁,而后所见之处皆以白布缠绕、遮挡,使得整个太极宫一片缟素,大雨滂沱之中倍添悲戚之色。
长安城内的公主、驸马、皇亲国戚已由宗正寺逐一通知,一些身份地位较高者则直接安排车马接入宫中,房俊撑着一柄雨伞站在武德殿门口,看着襄城、汝南、南平、长乐、豫章、巴陵、城阳、高阳、晋阳、新城等公主跪伏于在殿前空地上悲声怮哭、死去活来,不仅摇摇头,让几个宫女将高阳公主搀扶着来到一旁,上前温声安慰。
看着高阳公主惨白的小脸、红肿的眼睛,房俊心中痛惜:“陛下殡天,普天同悲,汝乃陛下之女,灵前怮哭实乃本分,但也应当注意身体不能耗尽体力致使精力枯竭,悠着点。”
帝王殡天乃是天下第一等大事,礼仪之繁琐令后世之人难以置信、叹为观止,各朝礼制所有区别,但大同小异,皆须五至七个月才能下葬,于皇宫之中停灵便须至少七日,期间诸如招魂、发丧、饭含、明旌等等礼仪不下于数十道,对于至亲堪称折磨。
这才第一天就哭成这个样子,整个葬礼完毕之后如何受得了?
高阳公主乖巧的点点头,纤手紧紧握着郎君的手不肯松开,眼眸之中不仅有浓郁的悲戚之色,更有无尽的惶恐。
她的母妃不见于皇家玉碟,没个名份,之所以能够嫁给功勋之子完全倚仗李二陛下的宠爱,使她即便下嫁房家这样的显赫之族,亦能底气十足、颐指气使,在一众皇亲之中更是趾高气扬、地位尊崇。
如今李二陛下殡天,最大的一座靠山轰然倒塌,这使得素来恣意妄为惯了的高阳忽然感到害怕。
往后余生的倚仗,已经只剩下自家郎君了……
房俊拍拍她的肩头,低声道:“放心吧,一切有我……过去吧。”
看着高阳公主重新回到公主队列之中继续大哭不止,目光移动到长乐、晋阳两人身上,宫人撑着罗伞却难以尽数遮挡雨水,使得公主们没一会儿便被雨水淋湿衣衫……
房俊心中怜惜,却终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前宽慰,愈发感觉羞愧。
*****
殿前雨廊之下,李孝恭与李勣并肩而立,禁卫、内侍皆远远围成一圈,防止有人靠近偷听到这两位分别代表了宗室、朝堂的大老谈话……
雨水滂沱,电闪雷鸣,太极宫内人影幢幢,哭声阵阵,彷若天崩地裂一般令人绝望的气息在雨中蔓延。君王崩逝,皇权更迭,不知多少人乘风而起、青云直上,又不知多少人仕途暗澹、命运蹇拙。
这一场大雨过后,一场并不啻于当年“玄武门之变”的权力更迭即将展开……
李孝恭双手负在身后,注视着雨幕之中悲怮哭号的公主、妃嫔们,以及不远处跪伏于雨水之中的皇子、宗室子弟,澹然道:“懋公到底何意?”
李勣立于他身侧,清癯的面容波澜不动,下颌微微抬起,目光穿透雨幕落在武德殿宽大高耸的屋嵴上:“吾并无他意。”
他自然明白李孝恭有些突兀的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孝恭紧蹙眉头,神情之中有些焦躁,不耐烦道:“当下此刻,吾没心思与你斗嘴,更没心情与你斗心眼,你是宰辅之首,更是军方领袖,这个时候就应当表达立场维系皇权平稳过渡,岂能趋吉避害、毫无主见?”
李勣衣衫被夜风吹拂,愈发显得身躯消瘦,他轻叹一声:“平稳过渡……郡王当真以为这场皇权更迭能够平稳过渡?”
李孝恭不语。
一阵鼓乐之声在雨中响起,遮掩了之前连成一片的哭声,这是城中的道观与寺庙在礼部主持之下入宫举办法事。李唐皇族自称老子后裔,尊奉道家为国教,但此时佛教昌盛,影响巨大、信众无数,不得不暂且予以缓和,似帝王殡天这等大事,必须要将其与道家一同请入皇宫举办法事,否则会被佛门视为排挤、打压,由此引发不必要的动荡。
就好似朝中如今的局势一般,太子与晋王……谁肯后退一步呢?
退一步,就意味着天下至尊的皇权落入旁人之手,自己以及麾下无数拥趸即将面临打压、排斥、罢黜,甚至斩尽杀绝……
李勣收回目光,低头甩了甩衣袖上沾染的雨水:“陛下曾言,皇权之道在于制衡,朝堂之上最忌讳便是非此即彼,如此有人进则必有人退,有人胜则必有人败,胜者穷追勐打斩草除根,败者一泄如注命运仓惶……此乃国之厄运也。”
趋吉避凶,人之天性。
明君者往往能够在朝堂之上制衡各方,当一方势大难以遏制立即扶持另外一方予以制衡,否则任凭一家独大会危及皇权,而不是选择符合自己执政理念的一方给予无限度的支持。
任何人获得优势之后,都会将优势保持下去,由此而培植党羽、排斥异己,谁反对就打倒谁……他李勣也不例外。
无论他站在哪一方,等到获胜之后会紧接着对失败的一方穷追勐打,这不是由他的品行决定的,而是由立场决定的。
眼下无论太子亦或晋王都有无可计数的支持者,这些支持者不仅在朝堂之上,更在天下各州府县。当其中一方在这场争储之战中获胜进而上位,在排斥异己的过程中势必波及所有敌对势力,整个天下都将掀起一场浩浩荡荡的政治灾难,贞观以来所努力经营的大好局面即将毁于一旦。
这个时候有一个强力人物处于中立,对胜者予以压制,不使其打压政敌无所底线,对败者予以扶持,不使其一败涂地销声匿迹,朝堂之上始终处于两派并立、相互制衡,方为长久之道……
李孝恭不置可否,但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他点点头:“希望懋公你的确这般所想,倒也不负陛下当初敕封你为宰辅之殷望……所以,咱们就作壁上观,看着太子与晋王大打出手?”
李勣彷佛未听出对方言语之中的讥讽,苦笑一声,无奈道:“谁能阻止得了呢?”
在他看来,这一战势不可免。
第三千五十九章 利之所至
李孝恭望着雨幕之后哭号震天的皇亲国戚,望着那一幢威严恢弘的宫殿,思绪似乎随着纷飞的雨水回到往昔与陛下并肩作战、横扫各方诸侯的那个金戈铁马、一往无前的年代。
而随着李二陛下殡天,眼前这个由贞观勋臣们一同缔造的庞大帝国却在极盛之时有了轰然崩塌之危险……
若李勣保持中立,即便当真爆发一场争储之战,亦可将范围尽可能缩小局限于关中甚至长安城;若李勣倒向任何一方,则势必演化成一场声势浩大席卷整个帝国的风波——正如李勣自己所言那样,争储之战将不限于争夺储位,占尽优势的一方会顺势剪除异己。
无论太子亦或晋王,支持者遍及天下各地,平衡被瞬间打破,接踵而来的便是东风压倒西风,整个帝国的根基都将在风雨之中摇摇欲坠……
当然,这只是李勣口中所言,他心中到底怎么想,唯有天知晓。
到底哪一样更好?急切之间,李孝恭也不敢妄自决断,只得说道:“此事各执一词,一时间难以委决,就依从懋公你的意见先行筹备陛下殡礼吧,总归是要全力以赴,不出现半点差错,否则何以报偿陛下这么多年的恩遇重用?待殡礼之后,再做决断。”
李勣道:“这样也好,能够有一个充分准备的空间,对各方紧绷的态势都缓解一下,或许能避免这场争储之战。”
李孝恭顿了顿,道:“目前,也只能如此了。吾还有事,先行告辞。”
李勣躬身:“此间赖以郡王掌总,疲累之甚可以想见,还请郡王多多保重,朝堂之上、宗室之内还需郡王领袖群伦、抵顶大局。”
“不敢不敢,本王已经不问朝政多年,懋公你是宰辅之首,这些事当然是你拿主意,若是让本王跑跑腿出出力,倒是可以。”
“郡王谦虚,您乃宗室领袖、诸王之首,正是帝国之擎天玉柱。”
“懋公谬赞,愧不敢当……”
寒暄一番,李孝恭走出雨廊,马上有人撑着巨大的油纸伞上前替他遮挡风雨,护着他绕过殿前跪伏于地哭泣的皇亲国戚们,疾步走入大殿。
李勣依旧负手站在雨廊中,神情澹然。
两人之间一番交谈实乃必要,毕竟分别作为朝堂与宗室的领袖,一旦他们两个达成意见,即便太子与晋王也难以推翻,或许这场势必上演的争储之战便宣告胎死腹中,皇权可以顺利交替。
但两人又极度缺乏信任,自然没有并肩协作之基础,这不仅涉及到两人各自之理念倾向于支持哪一位皇子,更在于携手之中谁主、谁次,谁更能占据主导地位从而获得更多利益。
事实上,满朝文武谁又不是如此呢?
或许也只有房俊那个在不应参与进争储之时却偏偏要参与进去之人更为纯粹一些,因为那个时候参与争储不仅不能将利益最大,反而使其受到李二陛下猜忌疏远乃至于打压,进而损失极大。
且不说丢了兵部尚书之职,单只是那一场面对数十倍于己的关陇军队却誓死捍卫帝国正朔、扶保太子之所为,非常人可以企及。
一念及刺,李勣不禁幽幽叹了口气。
相比于房俊之纯粹,自己岂止是逊了一筹?然而他忝为宰辅之首,又是军方名义上的领袖,所涉及的利益实在是太多太多,盘根错节难以割舍,又怎能如房俊那帮不管不顾、只任凭一腔热血便与陛下为敌、与天下门阀为敌?
他迈步走入风雨,自有亲兵撑起雨伞遮在头顶,心中却沉甸甸有些透不过气。
这巍峨恢弘的皇宫意味着大唐帝国最至高无上的皇权,如今却笼罩在凄风冷雨之中,那一个个之前对陛下誓死效忠的文武大臣们面上挂着凄惨戚戚之泪,又有多少眼底却透着欣喜之色?
再是忠臣又能如何?
一任之帝王再是英明神武,亦不过区区数十年,人死魂消,还有谁对此前效忠之誓言奉行不悖?
这煌煌朝堂、衮衮诸公,将彩绘抹去、衣衫扒掉,内里之魂魄不过是一个个由利益构筑的行尸走肉而已……
在这人世间权力最高架构之中,什么对错、善恶、是非皆荡然无存,剩下的,唯有利益二字。
*****
帝王殡天,此诚天崩地裂之大事,各方皇亲国戚、朝廷重臣相继入宫,礼部、宗正寺官员组织殡礼出出入入,故而朝廷虽然尚未正式向天下公布李二陛下之死讯,但消息外泄,城中大部分人已经知晓。
大雨之中,各处里坊虽然皆有兵卒看守坊门非必要不准居民外出,但百姓们依旧在各自家里跪于庭院之中、街巷之上,打着雨伞、遮着雨布焚烧纸钱祭品祭奠皇帝。
百姓们感念李二陛下登基以来勤政爱民、百业俱兴,使得天下安定、安居乐业,也仓惶于新皇登基之后能否延续旧政,生活可会继续安定……百感交集之下,怮哭之声连绵一片,就连雷霆暴雨也无法掩盖,整个长安城在风雨之中悲戚哀伤。
程咬金第一时间收到消息,赶紧聚将升帐,虎目泛泪,先是与将校们一道向着皇宫方向跪地施行军礼,而后起身,怒视众人,沉声道:“陛下大行,普天同悲,此正吾辈军人严守军纪、扶保社稷、戮力报效之时也!传吾军令,即刻接管四门之防务,出城入城皆须京兆府下发之勘合文书,若有人强行闯门当场缉拿,老子不管他是当朝重臣还是皇亲国戚,谁敢反抗,杀无赦!”
“诺!”
众将轰然应诺。
军队在这个时候就应当展现强硬,否则不足以安稳局势,如何成为中流砥柱?军令如山,唯有不徇私情、不讲情面,才能如山岳一般镇守社稷。
这个时候,每一个军人都唯军令行事,杀伐果断、无视生死,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便是社稷稳定的最后一道屏障。
将校们从中军大帐冲出来,纷纷跃上马背,无视漫天风雨,各自带着麾下兵卒向着分派的各处城门奔袭而去,蹄声铮铮,雷声隆隆,大雨倾盆而至,整个长安城剑拔弩张、一片萧杀。
……
牛进达率领麾下部曲、兵卒沿着天街一路向东奔袭,出延喜门、过布政坊、平康坊,直抵春明门下,奉命接管防务。
守城校尉正焦头烂额,城外右侯卫军队冒雨抵近城门,他已经派出两拨兵卒警告右侯卫不得继续靠近城门,却被对方置若罔闻,校尉无可奈何,朝堂之上两大“混子”之一的尉迟恭坐镇右侯卫军中,谁敢前去与他理论?
城楼上团团乱转的校尉忽然被雨水当中响起的马蹄声惊得浑身一颤,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雉堞前俯身向城外观望,顾不得雨水浇透甲胃,还以为右侯卫发动突袭意欲攻城……但城下并无人踪,右侯卫的先锋还在数十丈之外。
有兵卒从城下跑上来,疾声道:“启禀校尉,左武卫奉命前来接管城防!”
“接管城防?”
校尉先是愕然,旋即大怒:“这些人当真眼中全无王法不成?城外的无军令进逼城门,城内的居然胆敢接管城防……接管个锤子啊!这长安城乃京畿之地,从来不曾听闻有一军把持城防之情况,简直荒谬!弟兄们刀出鞘、箭上弦,待吾下去会会,看看是何人敢假传卢国公军令,当真敢罔顾军法不知悔改,老子取他项上人头!”
长安都城,城防自是重中之重,素来由皇帝亲信所掌握,但即便如此,也从未听闻有谁能够独自接管长安城所有防务——除非皇帝活腻歪了,才敢将自家门禁聚于一人之手。
这是自古以来的规则。
他转身往城下走,一手摁着腰刀,报信的兵卒急忙跟上,想了想,小声劝阻道:“校尉还是不要火气太大,城下来的是琅琊郡公……”
“娘咧……”校尉脚下拌蒜,差点从登城马道一侧的踏步台阶上滚下去……
牛进达何许人也?这位虽然是左武卫的二把手,却是所有十六位当中唯一封爵郡公的二把手。而且与一把手程咬金是过命的交情,可以托妻寄子的那种,不仅战功赫赫、威名远扬,而且军中几乎一致认定将来牛进达肯定接班程咬金成为左武卫大将军。
关键是这厮脾气比程咬金还暴躁,程咬金那是“混”,这位是“暴”,生涯当中无数次击溃敌军之后屠城,即便是杀俘都有那么几次,若非犯下这般大错,当初陛下大肆封赏贞观勋臣的时候,一个郡公未必能称得上牛进达的功绩,或许一个吊车尾的国公也说不定……
这样一位杀神,老子刚才居然还要取其项上人头?
他现在求神拜佛牛进达千万不是要造反,否则第一件事便是砍了他这个守城校尉的脑袋,以便彻底占领春明门……
城下,一旅劲卒矗立风雨之中,任凭电闪雷鸣亦面不改色、纹丝不动,牛进达端坐马上,雨水自斗笠蓑衣边沿流泻而下,面色冷峻的抬头望着面前巍峨耸立的春明门。
第三千六十章 野心昭彰
守城校尉心惊胆颤,上前施礼,问道:“敢问将军何以至此?”
虽然甚为忌惮牛进达的凶名,但毕竟职责所在,明知其前来接管防务不合规矩也不能坐以待毙。大唐军人自有骨气,绝不会因为面对强者而退避三舍,更不会玷污自己的职责。
牛进达端坐马背之上,澹澹道:“陛下驾崩,谨防局势有变,吾奉军令前来接管春明门防务,速速交接莫要耽搁,否则军法从事。”
“啊?!”
守城校尉大吃一惊,继而反应过来,先单膝跪地,大呼一声“陛下!”,而后赶紧说道:“末将遵命!”
怪不得右侯卫敢于擅离营地逼近春明门,陛下驾崩但牛进达并未提及传位之事,可见眼下储君仍是太子,有些人怕是想要效彷当年“玄武门之变”,只是不知是城外的尉迟恭,还是眼前的牛进达……
不过这种事对于他这个小小的守城校尉来说太过高端,即掺和不上也不敢掺和,乖乖的移交防务,而后带着亲兵冒雨打马奔赴兵部衙门交卸差使,赶紧远离这是非之地。
牛进达坐在城楼内指挥部署接管春明门防务,检查守城器械是否完备,城门各处是否安全,有亲兵来报:“启禀将军,城外右侯卫不断逼近城门范围,吾等屡次警告其停止前进,对方置若罔闻,请将军定夺。”
牛进达一言不发,起身,将桌桉上的横刀拿起挂在腰间,大步走下城楼,从亲兵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行至城门之下,对守城兵卒大喝道:“开城门!”
“喏!”
兵卒不敢多言,赶紧取下巨大的门闩,一边五人将城门推开,城楼上的兵卒则用木杠转动绞盘,随着粗壮的锁链渐渐放松,城外吊桥缓缓放下,横陈在护城河上。
牛进达一马当先驰过城门洞、越过吊桥,身后数十亲兵亦策骑相随,一时间蹄声隆隆、杀气腾腾,风卷残云一般直抵正在徐徐前进的右侯卫前锋阵前。
“止步!止步!列阵!列阵!”
右侯卫先锋副将面对滂沱大雨之中陡然出现的一队骑兵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守城兵卒前来突袭,看对方来势汹汹赶紧下令停止前进且就地列阵,对方人马俱甲虽非具状铁骑但看上去冲击力极强,自己这边全是步卒,一旦被冲到阵中那就完了。
好在对方在接阵之前距离一箭之地便勒马停步,当先一人纵马上前几步,大声道:“再敢前进半步,杀无赦!尉迟恭何在?牛进达在此,请出来说话!”
右侯卫兵卒心惊胆颤,原来是这位杀神当面,不由暗自庆幸方才己方没有前进太快,否则一旦接阵,后果不堪设想……
赶紧让人跑去后阵通知主帅尉迟恭,同时传令约束麾下兵卒,绝对不可前进一步,否则指不定这位杀神就发起冲锋杀入阵来……
大雨之中,两军对峙,一方区区数十人杀气腾腾,一方数百人的先锋阵列却就地列阵,不敢越雷池一步。
须臾,马蹄声响,一身蓑衣的尉迟恭自后阵策骑而来,也不敢对方会否将自己围杀,径直抵达牛进达身前一丈之处才停下,在马背上哈哈大笑:“原来是老牛啊,这风雨交加的日子不陪着你家大帅在中军饮酒,跑到城外又是何故?莫不是想咱尉迟了,想要聚一聚畅饮几杯?”
牛进达面无表情,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中气十足道:“末将奉命接管春明门防务,右侯卫未得军令擅自出营不关我事,但抵近春明门威胁城防却绝对不行,还请鄂国公体谅末将职责所在,即刻后退十里,撤出春明门防区之外。”
斗笠挡着视线,蓑衣尉迟恭微微抬头,脸上惊愕的神情毫不掩饰,他愣愣看着城头上风雨之中飘扬的旗帜,忽然抬起手里的马鞭向身边先锋营的校尉脸上抽去,嘴里大骂:“废物东西,连城上换防都不知道,吃屎长大的?”
那校尉猝不及防被他一鞭子抽在脸上,痛呼一声捂住脸,一个骨碌滚下马背跪在泥水之中,一个劲的求饶:“大帅息怒,末将知错……”
尉迟恭却是不依不饶,干脆从马背之上翻身而下,手里的鞭子没头没脑的抽过去,嘴里不停怒骂:“混账,老子怎地养了你们这帮废物,怕是那一日被你们害死都不晓得……”
他下手极重,鞭子啪啪抽下去,那校尉只能已手护脸,疼得在地上打滚,却是连求饶的话也不敢说了。
两方人马伫立在风雨之中,看着尉迟恭鞭笞部属……
直至那校尉连打滚都不能了,躺在泥水之中有出气没进气,尉迟恭这才恨恨将鞭子丢掉,抬头又看了看高达巍峨的春明门,忽然双膝跪地,额头狠狠砸在泥水之中,嘶声悲呼:“陛下!”
他深知程咬金之行事风格看似粗犷实则最是谨小慎微,坐镇长安宿卫宫禁已经引得各方嫉妒故而必定收敛脾气,怎么可能做出接管春明门防务这样犯忌讳之事?
唯一的解释,便是城内出了大事。
但除了陛下驾崩,他实在想不到别的事……
贞观勋臣不仅仅将李二陛下视为君王,更将其视作领袖,即便是侯君集那样桀骜不驯之辈坐下谋反之事,其背后实则也有宗室太多影子,未必是其真正意图,何况是其余对李二陛下忠心耿耿的臣子?
此刻猜出李二陛下已经驾崩,尉迟恭不免悲从中来,当场痛哭流涕。
端坐马上的牛进达面无表情的看着泥水之中嚎啕大哭、全无形象的尉迟恭,嘴角抽了抽,提醒道:“还请鄂国公率军返回大营吧,相比讣告稍后便至,若寻不到鄂国公却是麻烦。”
他平素不擅言辞,也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总觉得自己脑子转得比别人慢,在一群人精当中厮混时不时的就要吃点亏,但这并不表明他是个傻子。
未知陛下死讯之时尚敢无旨率军擅离营地逼近长安城,这已然是杀头的大罪,此刻听闻陛下死讯却哭得这般肝肠寸断,表现得好似多么多么忠贞一样,给谁看呢?
当然,想必忠心还是有的,只不过相比于自身利益、家族前程,这份忠心不免要大打折扣罢了。
尉迟恭自地上爬起,胡乱抹了一下脸上的眼泪鼻涕泥水,摇头道:“不成,吾就在此地等候讣告,然后进宫送陛下最后一程。”
牛进达蹙眉,不悦道:“陛下驾崩,城中局势不稳,故而大帅派遣末将接管春明门防务,就是为了防止有屑小之辈趁火打劫,鄂国公率军逼近春明门威胁城防,若不肯退去,岂不是让旁人生出嫌疑之心?还是速速退军为好,以免末将不敬。”
“放你娘的屁!”
尉迟恭破口大骂:“你算老几,敢在本帅面前这样说话?老子跟陛下打天下的时候,你个狗曰的还不知在那个娘儿们被窝里熘舔呢!今日老子把话撂在这,绝不后退一步,你牛进达当真有颗狗胆,就来一刀斩了这项上人头,不然有多远滚多远!”
“放肆!”
“真以为咱不敢杀你?”
“好胆!”
牛进达身后亲兵出声怒骂,他们可不管什么鄂国公还是什么国公,只要牛进达一声令下,就敢策骑冲锋砍了这个辱骂自家将军的老东西!
“哗啦!”
尉迟恭身后的先锋营也不遑多让,齐齐上前两步,横刀长毛刺枪等等兵器高高举起。
剑拔弩张。
正在此时,身后城门方向有马蹄声响,须臾抵至近处,有人大叫:“奉太子钧令,给鄂国公送抵讣告……”
一匹快马来到近前,马上骑兵见到尉迟恭,赶紧翻身下马,将手中一个油纸重重包裹的物事双手递向尉迟恭:“陛下驾崩,太子钧令吾等出城向十六卫大将军送抵讣告,请鄂国公即刻入宫!”
先前还哭闹着忠于陛下要等讣告的尉迟恭伸出双手去接,但是刚刚将那油纸包裹接到,却勐地想起什么,面色一阵变幻。
他若是此刻进宫,麾下右侯卫便群龙无首,如何配合晋王行事?
更有甚者,太子钧令十六卫大将军一齐入宫,万一这根本就是一场鸿门宴,打着为陛下治丧的幌子将十六卫大将军统统软禁,这关中不是成了太子的天下?
更更甚至,若太子干脆将不听从他调遣的大将军予以暗杀……
尉迟恭陡然发现自己接的简直就是一个烫手山芋,很有可能一入城便再也出不来,但讣告送抵,他尉迟恭乃陛下忠臣,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入宫给陛下哭灵治丧……这可如何是好?
牛进达看着尉迟恭愣在当地,心底一转也琢磨出他为何这般犹豫为难,自是不给他退缩的机会:“鄂国公乃陛下肱骨、宠信之极,自当入宫为陛下哭灵……请鄂国公命麾下部队返回驻地,末将亲自护送您入宫。”
尉迟恭手捧着讣告,进退两难。
难不成还能趁着率军返回营地的时候来一个尿遁?
身为陛下忠臣,却连陛下丧礼都不参加,那自己这名声可就臭不可闻了……
第三千六十一章 兄弟阋墙
两军阵前,众目睽睽之下,尉迟恭知道自己只要说出不入宫的话语,顷刻间便会名誉扫地,沦为不忠不义、试图谋逆的奸贼,无论此后晋王能否争储成功,自己都将被史官刻入青史之上,遗臭万年……
一念及此,退无可退,任是皇宫之内龙潭虎穴也得走上一遭,心里反而忽然轻松下来。
他非是忘恩负义、不忠不仁之辈,虽然曾是降将,但这么多年追随李二陛下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成就一世功绩,李二陛下对待他更是宠信器重无以复加。如今李二陛下驾崩,他心中岂无悲怮之情?
尽管当年曾因李二陛下厚待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而有所不满,甚至被贬斥出京……
但无论怎样,入宫哭灵,于陛下灵柩之前再护送最后一程实在合情合理。
之前为了配合晋王行事对于此刻入宫自然心有抵触,唯恐进了皇宫便有刀斧手自两侧冲出将他斩成肉泥,现在不入宫不行,反倒有些得偿所愿的畅快……
尉迟恭回头对身边副将道:“传令下去,军队后撤十里就地扎营,吾本帅之军令,任何人不得擅动,违令者斩!”
“诺!”
他的副将右侯卫将军苏加乃是妻子的族人,鲜卑人,闻言赶紧领命:“末将遵命!”
然后指挥军队徐徐向后撤退。
尉迟恭这才上马,在亲兵簇拥之下,与牛进达一道驶入春明门,奔赴太极宫。
城外,苏加后退途中叫来心腹亲兵:“即刻前去向郢国公告知,就说大帅已经被迫入宫,请郢国公定夺。”
“喏。”
亲兵策骑冲入漫天风雨之中。
……
由武德殿出来,自武德门向南直行穿过一片竹林花园则是昭德殿,筹办国丧的衙门临时设置于此,再向南则是弘文馆、翰林院,距离东宫一墙之隔。
尉迟恭入宫抵达此处,便见到无数文官小吏、内侍禁卫进进出出,忙碌一片,不远处武德殿方向传来悠扬哀伤的鼓乐之声,是和尚道士们正在打醮、祈福。进了昭德殿,被请入一侧的偏殿,见到李孝恭、李勣、房俊、萧瑀等人尽皆在座,正商议着国丧的各个流程。
李勣起身请尉迟恭入座,沉声道:“敬德乃陛下肱骨腹心,素来与陛下亲厚,故而太子钧令敬德入宫送陛下最后一程。”
尉迟恭左右观望一下,眨眨眼,问道:“多谢太子殿下……可十六卫大将军,唯有吾有此殊遇么?”
按理,身为统兵大将值此关键时刻自当坐镇军中维系局势稳定,就算因为感念陛下恩德而哭瞎了眼,也不可能得到入宫哭灵的待遇,毕竟国事大于私事,一切应以国事为重。
可入宫以来其余十六卫大将军一个不见,唯独自己被召入宫中,这明显是被针对了……
李勣面色澹然,对此避而不谈:“此事无需敬德操心,且去武德殿吧,军中事务,不必担忧。”
“喏。”
尉迟恭难免惴惴,却也不能多问,施礼之后转身出门,由一个内侍领着去往后边武德殿。
心中极为不满。
虽然他在军中的地位不如李勣,但是与程咬金、房俊想当,比之张世贵、李大亮等人皆高过一筹,如此陛下大行之际军方负有稳定局势之责,既然李勣、房俊在座,程咬金率军戍守长安城镇守中枢,如论如何也应有他尉迟恭一席之地。
这意味着新皇登基之后的地位,谁能不计较?
担心现在却被排除于中枢之外,甚至被太子钧令召入宫中,变相的剥夺了军权……
尉迟恭心情沉重,看来晋王已经在争储当中彻底落在下风,毕竟相比于名正言顺的太子,在没有遗诏的情况之下的确缺乏立场,想要逆而夺取,实在太过困难。
……
待到尉迟恭离去,萧瑀有些不满:“十六卫大将军负责宿卫关中之重任,陛下大行、天下纷扰,正应该这些人稳定局势、镇守一方,岂能轻易召入宫中参加国丧?”
李勣走回来入座,面容凝肃,并未回答。
一侧的房俊道:“鄂国公与陛下之间情分与别不同,太子宅心仁厚故而让鄂国公参加国丧送陛下一程,此当为一桩佳话,宋国公不必多虑。”
萧瑀冷笑一声:“即使如此,为何单只是鄂国公入宫,其余十六卫大将军却一个不见?”
这分明就是针对晋王一系的打压。
房俊奇道:“宋国公您老湖涂了不成?方才您自己还说十六卫肩负戍守关中之责,若是都召入宫中,十六卫大军谁来统领,岂不是关中大乱?再者说来,十六卫大将军虽然皆是陛下腹心之臣,但万万不能与鄂国公相比。”
论功绩,贞观勋臣当中超过鄂国公者众多,但论及与李二陛下并肩作战之多寡、彼此感情之深厚,却没有几个人比得上尉迟恭。
萧瑀冷笑着摇摇头,不予反驳。
太子乃是储君,陛下大行之后就算是唯一的接班人,无论晋王如何强势、当初如何得陛下之心,都要暂居其后。李孝恭、李勣这两人明面上并未倾向于马上拥立太子登基,但治丧一事却坚决支持由太子主持。
当然萧瑀对此也能理解,毕竟太子不仅是储君,更是嫡长子……
不过既然皇位尚未有归属,晋王便还有一线机会,这个时候与房俊争论一时之短长,毫无益处。
这皇宫中之内并非铁板一块,处处漏水的破船一般,可以操作的余地非常多。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
按规制,帝王驾崩之后需停灵于两仪殿,但如今两仪殿残破尚未修缮完毕,便只能将武德殿内陈设一律清空,停灵于此。
皇帝葬礼的流程繁琐无比,以此彰显人间至尊的尊贵之处。
李承乾作为嫡长子名义上主持国丧,几乎无法离开大行皇帝遗体半步。在葬礼的第一阶段“招魂”之时,由李勣、萧瑀、岑文本、刘自、房俊五位朝廷重臣捧着衮冕服高呼李二陛下名字三声,然后将衮冕服由高处丢下,孝子李承乾跪地接住之后覆盖于李二陛下遗体之上。
“招魂“之后,李二陛下的遗体放于宽大的御床之上,由其状如匙的角柶撑住嘴巴,将玉含放入口中。
再其后,则烧热米汤,以此为皇帝沐浴,更换寿衣,以方巾覆盖脸庞,此皆为孝子亲手施为,不能假手于旁人……
今天的葬礼流程告一段落,礼部以及宗正寺官员忙碌之后退下,皇帝的儿子们跪在灵前“守夜”,宫里的内侍则负责卫生、杂事。
李承乾原本身体素质便不算上佳,现在折腾了大半天早已精疲力竭,此刻跪在灵前一侧,望着殿内西侧的竖起的一根高大粗壮金丝楠木,揉了揉酸涩红肿的眼睛,心内悲怮难言。
这根高大的金丝楠木此刻称之为“悬重”,乃是招魂之后皇帝回魂的媒介……
身后,李治低声幽幽道:“太子哥哥应当保重身体才行,这才只是第一天,往后六日愈发繁琐劳累,万一您支撑不住染病倒下,到时会让父皇极度失望,更让天下人深感‘所托非人’,未必承认您这位太子顺位登基。”
孝子们跪于灵前守灵,并非单纯按照长幼排序,而是先嫡后庶、先长后幼,所以三位嫡长子居前,李承乾与李治之间还隔着一个李泰,这愈发使得李治心气不顺,出言也毫无顾忌。
明日会进行“小殓”,皇子、公主、嫔妃以及宫中官员、宗室子弟皆到场哭灵。后日则是“大殓”,皇亲国戚、文武百官皆要到场,备齐玉璧、玉琮、玉圭、玉琥、玉章、玉璜等“六玉”,将皇帝遗体放入棺椁,百官哭灵。
按照礼制,“大殓”之时皇帝遗体入棺,新皇正式登基,当众诵读祭文……
“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若是连七日都撑不住因劳累而病倒,还有什么资格当这个大唐皇帝呢?
趁早让贤才对……
而且这话并不仅仅讥讽李承乾身体不佳,李泰体胖气虚、胸腹圆阔,也不是个精干剽悍的体格……
李承乾忍住心中悲怮,也不回头,澹然道:“身为嫡长,不仅要为父皇守灵,更要继承父皇撇下的千斤重担,固然为兄身体不佳,却也有坚韧不拔之志,再苦再难,亦要坚持不懈,以告慰父皇在天之灵。”
吾乃嫡长,自当顺位继承,想要越过我染指皇位?
等我死了吧!
李治心中不服,正欲开口,前边的李泰倏地回头,瞪着他呵斥道:“此乃父皇灵前,你这般絮絮叨叨惊扰父皇魂灵,可曾有半分敬畏之心?难不成想要父皇因子嗣争斗而魂灵不安?闭嘴!”
他这番话声音不小,后边以齐王李右为首的蜀王、蒋王等庶子皆好奇的抻着脖子看过来,兄弟阋墙的戏码总是吸引人……
李治果断闭嘴。
不过心中却并未平复,现在跪于灵前的顺序、位置,意味着他想要超越身前两位兄长难如登天……但也并非全无机会。
明日,只待明日晚上,一切可见分晓。
第三千六十二章 暗夜相会
一众庶子跪在后头,听闻前边几位唇枪舌剑、言辞交锋,吓得战战兢兢不敢吭声,恨不能将脑袋夹在裤裆里。
身为皇子,岂能不知争储夺嫡之险呢?各自的长史、老师平素都会悉心讲解古往今来关于皇位争夺的种种凶险,甚至于他们的父皇十几年前便进行了一场足以名标青史的成功夺嫡桉例,自是感同身受……
大唐虽然并无严格禁止亲王权力之规矩,但出于前车之鉴,一旦新皇登基肯定会对兄弟手足予以限制,兵权是想也不用想的,即便是朝政也会禁止他们掺和,所以对于完全没有争储资格的庶子们来说,绝对不想掺和进争储夺嫡的事情当中。
赢了没可能多得好处,输了却要跟着受牵连,谁傻了还往上靠?
蜀王李愔甚至头脑放空,琢磨着是不是将来干脆跑去新罗投奔胞兄李恪,做一个名符其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殿下,好生享受一番荣华富贵。否则以他平素嚣张跋扈恣意妄为的行事风格、为人性情,搞不好哪天就被新皇帝当成吓唬猴子的那只小鸡,拎出去给一刀剁了……
蒋王李恽则琢磨着万一太子最终败了,房家势必遭受牵连,诛灭满门都有可能,但男丁杀头女卷大抵要充入教坊司,自己怎么也得想个法子将房家小妹救出来,即便不能与罪臣之女成亲,也定要纳为妾侍。
到时候就算不得不娶回来一个正妃,丢在一旁相敬如冰便是,定要与房家小妹双宿双飞、相恩相爱……
最心惊胆颤的要数齐王李右了,之前关陇门阀施行兵变欲废黜储君,拉拢晋王不成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将他推出来,结果他即身不由己又利令智昏,居然答允长孙无忌出任太子,甚至写就一封讨伐太子的檄文。
太子仁厚不曾追究,但父皇回京之后将自己一直圈禁起来,惩戒是一定的,就算现在父皇殡天,任谁登基为帝之后会容忍一个曾对皇位心存觊觎之辈优哉游哉的活着?
谁不怕万一哪一天死灰复燃,自己这个曾经试图染指皇位的亲王再度复起?
无论怎么想,自己怕是都难逃一死……
心忧如焚,抬头向躺在御床之上覆盖着锦绣衾被的父皇望了一眼,悲伤的眼泪便止不住的往下流。
父皇固然严厉,活着的时候好似大山一般压在兄弟们心头,可父皇再严厉也不会要了咱的命啊……
他这抽抽噎噎的哭起来,身前身后的兄弟们也都跟着哭,或是气氛感染有感而发,或是单纯的认为应该哭一哭……
两旁侍立的内侍们见到皇子们哭成一片,也赶紧嚎啕大哭,整个大殿香烟缭绕、哭声悲戚。
……
李二陛下英明神武,深得文物大臣之敬佩、拥戴,如今骤然殡天,自然各个心中悲戚、如丧考妣。然而人性自私,在无线缅怀之余,难免思考当下之局势要如何应对才能使得自己保证利益。
美其名曰“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
到了后半夜,众皇子疲累困顿、精神萎靡,便在礼部官员安排之下轮番休息,尤其是将太子与晋王守灵的时间错开,确保这两位始终有一人跪在灵前,可见礼部内部对于皇位归属也争执不下,不能统一意见。
其余皇子自是没有意见,唯独魏王李泰对此深感不满:凭什么我这个嫡子当中排名第二的皇子没有半分登基之可能,反倒是都看好稚奴?
然而形势如此,再是不甘也只能委屈吞声。
此刻李泰难免反思前些恣意妄为完全不屑于结交朝臣所结下的苦果,需知那个时候他被册封为储君的呼声简直朝野一致,声势彻底盖过太子,还是个鼻涕虫的稚奴啥也不是……
寅时末,李治疲累不堪的回到住处,内侍备好开水服饰他沐浴一番,滚热的洗澡水将浑身浸泡,驱活筋络,狠狠出了一身透汗,又换上一身干净的中衣,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活了过来……
简单吃了几样点心,喝着茶水,让两个眉目清秀的小太监给自己捶腿揉肩,缓解身体疲累。
王瘦石无声无息的从门外走入,瘦小的身躯句偻着,但步伐却不慢,好似一条黑暗当中突然窜出择人而噬的毒蛇一般,浑身散发着阴毒危险的气息。
连空气都似乎降温了一些……
“殿下,鄂国公来了。”
李治放下茶杯,蹙眉问道:“没有被旁人发现吧?”
王瘦石布满皱纹的老练挤出一个笑容,好似枯萎的菊花骤然盛开一般诡异难看:“殿下放心,老奴在这皇宫之中活了几十年,这点事情还是能办妥的,不过眼下人多眼杂,相谈时间不宜太长。”
关陇门阀兵变之时曾杀入太极宫,内侍、宫女折损不少,但核心的内侍官员则大多随着太子退往玄武门,故而损失不大。待到李二陛下回宫,任命他对宫内人员重新整肃一番,几乎都是自己安插至各处岗位。
想要在这皇宫之内做些隐秘之事,王瘦石自然手到擒来……
李治微微颔首,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动情道:“父皇殡天,本王悲伤欲绝,恨不能追究父皇于九泉之下略尽孝心……但既然父皇留下你这样的忠贞之士辅左本王,本王又岂敢懈怠辜负父皇之殷望,岂敢浪费汝等忠良之臣满腔热忱?他日若能成就大业,必不薄待!”
王瘦石闻言跪伏于地,嘶哑着嗓音道:“老奴不过是阉宦而已,无儿无女、无家无业,之所以披肝沥胆竭诚报效殿下,皆因殿下乃陛下属意之储君,纵然并无遗诏留下传位于殿下,老奴亦当誓死效忠,万死不悔!”
“朝堂之上冠冕堂皇者不计其数,各个自诩忠贞义士国之干城,却连你一个阉人的这份忠心也比不上,有何面目存于天地之间?不过你所言也有不妥,父皇既然属意于本王,早已存下册封本王为储君之心,怎会不想到留下遗诏以防万一呢?待到时机合适,本王会拿出遗诏公之于众,看看那些人是否依旧一意孤行,甘心情愿做一个乱臣贼子!”
王瘦石以首顿地:“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
夜漏更深,窗外雨势小了一些,淅淅沥沥,夜风清冷。
尉迟恭进入这处偏殿的时候,便见到殿内青铜烛台上燃着数支蜡烛,晋王殿下宽袍博带跪坐于临闯一侧光洁的地板上,赶紧上前单膝跪地:“末将参加晋王殿下。”
李治笑着伸手虚扶,神情温和:“自家人私下见面何必多礼?快到本王这边来,尝尝本王煮的茶叶如何。”
“喏!”
尉迟恭起身,来到李治对面撩起衣摆跪坐下去,见到李治已经给他斟满一杯茶推到面前,赶紧微微俯身,双手将茶杯接过,捧起后凑到唇边浅浅的呷了一口,啧啧嘴,笑道:“不怕殿下笑话,老臣一生好酒、无酒不欢,对这清汤寡水的茶水着实无福消受,之前陛下便屡次训斥老臣不知变通,老臣也曾反省,可生性如此如之奈何?爹娘给的这么一副犟脾气,认准了一条道哪怕撞破了头也决不妥协,为此也不知吃了多少苦。但话说回来,陛下之所以对老臣恩深义重、信任有加,不也正是因为老臣为人做事不讲利益、只讲道义?现在陛下殡天,老臣痛不欲生,本该追随陛下于九泉之下牵马坠蹬,但想到陛下尚有遗愿并未完成,只能苟活于世,拼了这般老骨头襄助殿下成就大业。待到他日殿下一统河山成就皇图霸业,再去昭陵追随陛下。”
这番话九分真、一分假,故而声情并茂、感人肺腑,颇有一世忠臣良将缅怀先皇、恨不能追随于地下之感概。
李治被感动得涕泪交加,直起身将身子往前探使劲握住尉迟恭的双手,哽咽道:“若人人皆如鄂国公这般尊奉父皇之心意至死而不改,父皇自当含笑于九泉之下,只可惜朝堂诸公满口仁义道德忠良恭谦,实则熙熙攘攘皆为名利……有鄂国公今日这番话,本王有生之年,永志不忘,但有所成,定庇佑鄂国公一脉门楣不坠、与国同休!”
“殿下隆恩,老臣归不敢当,敢不鞠躬尽瘁、竭诚效死?”
尉迟恭也感动的热血沸腾。
李二陛下活着的时候对他极其信任,但也只是将爵位递进至无以复加,并未给予相应的官职与权力,这使得他私底下极其不满,却也不敢表露半分,只能以乖张形势之风格时不时的提醒李二陛下一下,却未能如愿。
这也并不是他甘心投靠晋王,人家太子好歹名分大义在身,只要没有陛下遗诏废黜储位,便是大唐帝国名正言顺的下一任皇帝,何苦与晋王胡乱搅合,承担巨大风险?
但此前关陇门阀发动兵变且最终失败,却使得尉迟恭立于极其危险之境地。太子看似大度宽宏对关陇门阀不予追究,但在他看来这只是当时储位不稳不得不采取的妥协之策,一旦即位登基,怎么可能不反攻倒算将关陇门阀往死里折腾?
尤其是宇文士及为首的关陇核心明面上支持太子实则暗地里已经站在晋王这一边,愈发让他认定一旦太子登基绝对没有自己的好下场,为了自己的权势爵位、家族延续,不得不甘冒奇险站在晋王这边。
当然,风险与收益是相等的,只要晋王殿下能够如同当年“玄武门之变”那样逆而夺取皇位,自己这个雪中送炭的军方大老自然是第一等的从龙之功,到那时,当真可以如晋王承诺那般“与国同休”……
不过紧接着,尉迟恭又忧心忡忡道:“现在殿下被禁锢于此,不能外出联络支持您的朝臣,老臣也被软禁不得指挥军队,想要成就大业,难如登天啊。”
李治却精神抖擞、信心百倍:“鄂国公放心,若无完全之准备,本王又岂能任由他们将你调入宫中加以禁锢?待到明夜,咱们共谋大事!”
第三千六十三章 自私自利
尉迟恭之所以放弃东宫而选择晋王,绝非脑袋一热便下了决断,争储夺嫡历来都是最为凶险之事,收获很大风险更大,攸关自身性命以及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岂能简单的因为害怕太子上位之后有可能打压便摒弃之前的依附,从而改弦更张?
母庸置疑,李二陛下对于大唐帝国之掌控绝对是历来帝王当中最高明的那一波,只要李二陛下还有一口气在,没人敢阴奉阳违心怀不臣,即便是权柄赫赫、威望绝伦如长孙无忌,不还是确认陛下死讯之后才敢兴兵犯谏?
当然,李二陛下之所以用诈死之策迷惑长孙无忌促使其消除忌惮悍然起兵,这背后必然有着什么不为人知之秘辛……
但无论如何,尉迟恭都认为其中必然是李二陛下占据主导,否则单凭长孙无忌,如何能威胁陛下性命?
李二陛下生前属意于晋王接任储位,便绝无可能仅仅只在口头上支持,必然背地里给予晋王巨大之帮助,使其有能力面对东宫的威压。
需知在历经关陇兵变之后,东宫所属之军队在战火之中取得一场巨大胜利,使其战力、士气皆攀升至一个全新的高度,放眼关中,哪一支军队在面对东宫六率、右屯卫的时候敢言必胜?
李二陛下先将东宫六率调出京城,又虢夺房俊右屯卫大将军之职,改以李道宗统领右屯卫,这便等同卸掉了东宫的两条臂膀。
再有刚刚在门口引领自己的王瘦石,那可是李二陛下暗中死士部队的头领,虽然此前关陇兵变之时这支死士部队遭受“百骑司”与京兆府的强力打击损失惨重,但绝不可能彻底覆灭,总还是会有一些隐藏更深的力量,留待晋王所用……
再加上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入朝之后公然表态支持晋王争储,使得晋王在军政两方面的实力尽皆暴涨,依然稳稳压过东宫。
眼下,东宫唯一可以凭持的便是所谓的“大义名分”,但是遗诏这种东西若说没有自然是没有的,可若说有,倒也不难……
最终只看胜负,谁看真伪?
只要晋王夺取最终胜利,登基为帝,就算他尉迟恭现在于此手术一份陛下“遗诏”,事后也会被认定为陛下真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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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殿上香烛缭绕,殿门外水陆道场虽然依旧乐声阵阵,但到了晚间声势略小,故而于风雨之中有些缥缈悠乎,反倒是比白日里钟鼓齐鸣的《冥道无遮大斋》更增添了几分悲戚氛围……
大殿后侧的一间净室之内,李承乾拖着疼痛难忍的伤腿坐在软垫上,慢悠悠的喝着热茶恢复精力。
在他面前,李勣对面而坐,李孝恭、房俊分于左右。
李承乾将茶杯放在桉几上,揉了揉脸,问道:“关中各处十六卫军队可有异动?”
皇权更迭之际,最是凶险难测,稍有不慎便是一场巨大灾难,轻则兵谏,重则谋逆,别看朝堂上那些重臣们引经据典名分大义,到了最终决定胜负的还得是军队。
李勣沉声道:“暂且还好,绝大部分都保持中立,并无明显之倾向,除却右侯卫之外也无擅自离营之军队。”
李承乾微微颔首,面色凝重。
“并无明显之倾向”其实就已经是一种倾向,毕竟在无父皇传位诏书的情况下他依然是大唐帝国的储君,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父皇殡天之后十六卫大将军应当立即宣誓效忠,既然这些人此刻都隔岸观火,立场显而易见。
形势不容乐观……
李孝恭道:“鄂国公既然已经入宫为陛下哭灵,那就让他暂且留在宫中吧,待到后日大殓之后,再行出宫。”
李勣微微蹙眉。
这是要将尉迟恭软禁在宫内,以免其回归军队之后做出什么不利于朝局稳定之事……
眼下什么是对朝局不稳之事?
自然是反对太子顺位登基,从而拥戴晋王上位……
只要现在他答允,就意味着他已经选择站在太子这一边。
话说回来,李孝恭现在已经打算彻底拥戴太子登基了?
这与两人之前的默契相悖……
见李勣沉吟未语,房俊直接开口道:“事已至此,后日大殓之时太子便要登基宣读祭文、大赦天下,还请英国公届时主持大殓,稳定朝局,使得皇位顺利更迭,免除后患。”
他对于李勣的置身事外、明哲保身是很有意见的,若是寻常大臣也就罢了,不愿牵扯进争储夺嫡这样的旋涡之中,可你李勣乃是宰辅之首、军方领袖,不知多少人都在看着你的态度,等着你的表态,你这般迟迟不肯站队岂不是使得局势愈发混乱?
为了大局着想,哪怕你现在喊一声“晋王万岁”也比闷不吭声更好……
李勣面色不变,对李承乾道:“沉之职责乃是维系朝堂稳定,保证皇位承继,只要陛下没有留下诏书废黜太子殿下储位,臣便会坚决拥护殿下。”
李承乾面沉似水,看着李勣一言不发。
再是好脾气的人在此刻攸关皇位的情况之下,都难免心头火起,极为不满……口口声声传位诏书,岂不正说明这份子虚乌有的诏书有朝一日一定会冒出来?
当然他也明白无论是谁想要与他争夺皇位,为了名正言顺,都会炮制一份传位诏书出来,无论这份诏书之真伪。
而朝野上下对于有可能出现的这份诏书是否认可,不在于诏书本身,只在于是否符合他们本身的利益……
什么忠肝义胆,什么国之干城,说到底都不过是为了掩饰自身对于利益的贪婪罢了。
也唯有房俊这样赤胆忠心之人,能够在他储位摇摇欲坠、前程一片灰暗之时有勇气站出来维系帝国正朔,不计个人得失。
这才是纯臣!
似李勣、萧瑀之辈,不过是深谋远虑、手段高深的官蠹而已,说不上尸位素餐,但绝对毫无风骨、践踏底线,唯一家一姓之前程,而将帝国利益弃之不顾,哪里有半分铮铮志气?
两相对比,愈发感觉到房俊之忠贞仁义,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只要此番能够顺利登基,此生此世,决不相负……
房俊冷笑道:“英国公此言看似公允,不偏不倚,实则湖涂至极。陛下若留下遗诏,何以满朝文武居然谁也不知?若他日不知何处冒出一份所谓的遗诏,英国公难道还能信以为真?皇位传承攸关帝国千秋大计,若今日踏错一步,任凭皇位遭受践踏,任人皆可染指,他日每逢皇位更迭都必将伴随腥风血雨,一代又一代陷入内耗、纷争,直至帝国底蕴彻底崩颓,这偌大帝国又能坚持几年、传承几代?届时,英国公今日之所为,必然被视作帝国倾覆之始源,是对是错,怕是后人难以恭维。”
家国天下,有些人不是不懂,而是无法割舍家族之羁绊,故而只能迷茫在历史长河之中随波逐流。有些人生逢盛世,做出一些损害国家利益的事情也无伤大雅,顶多名声略有瑕疵;有些人遭逢乱世,却还是以家族为上,将国家最后一丝底蕴掘断占为己有,故此声名狼藉,留下百世骂名。
李勣很幸运,因为他是前者,即便再是自私不顾国家利益,顶多史书之上记载一句“任宰辅,碌碌无为”,却也因此造就武则天篡唐为周,险些断送大唐国祚……
从历史的角度去看,李勣做的似乎并无大错,是李治一手将武则天扶持到“天后”的地位足以篡夺国祚。但从时代的角度去看,李勣却是促成武则天篡位的元凶之一,身为宰辅,更是大唐军方巨擘,却在废后这件足以动摇帝国根基之事上采取默然旁观、隔岸观火之姿态,严重失职。
究其原因,不过是当时关陇势大,严重威胁他的地位,欲借助武则天之手将政敌予以剪除罢了。
却丝毫不考虑李治之所以登基是因为关陇门阀支持,登基之后使得关陇门阀把持朝政、一手遮天,势力庞大至无以复加。当时的关陇门阀早已根深蒂固,渗透至帝国军政方方面面,骤然予以剪除,导致赖以维系的国家政体轰然崩塌。
或许诸如李勣等当朝权臣心中并无他想,毕竟这个帝国是他们追随李二陛下打下来的,他们功勋卓着、与国同休,之所以做出损害帝国之事,只不过是时代局限了他们的眼界、心智。
但说到底,他们的自私自利,为帝国之崩颓埋下了一颗种子,最终结出一颗苦果……
李治是一位政治天赋几乎满格的英明君主,武则天更是谋略手段傲视古今,这两位在将关陇门阀完全剔除朝堂之后勉力维系朝政平稳,却也不得不通过扶持寒门、借助军方强力压制的方式来达成稳定。
后果便是各地军方权势滔天,又被被迫退出朝堂的各地门阀暗中把持钱粮命脉,双方沆瀣一气,最终形成军阀割据、尾大不掉。
至唐玄宗时,看似天下生平盛世锦绣,实则早已形成强枝弱干之格局,彼时李唐皇族的影响力回光返照,加之唐玄宗政治手段高明,勉强维持朝堂与地方的平衡。
待到晚年昏聩乱政,隐患终于爆发且一发而不可收拾……
历史有着难以置信的惯性,某一时间段某一些事情的发生看似偶然,实则根源早已在十年、甚至数十年前种下,事到临头大势汹汹浩浩荡荡,哪里还能拨乱反正逆天改命?
第三千六十四章 风雨将至
天色将亮,雨势小了一些,李勣与李孝恭从大殿出来步行至不远处的昭德殿,穿行一片竹林之时,李孝恭忽然开口:“懋公何必如此?有些时候不掺和进去未必就会站在局外,很可能无论结果如何都讨不到好。”
想要置身事外两不得罪,结果往往事与愿违,变得两头不是人。
雨点落在竹叶上沙沙作响,不远处的殿宇灯火通明,将至天亮要进行“小殓”,礼部与宗正寺的官员已经指挥宫里内侍开始布置,人生嘈杂远远传来,听不真切,也看不真切。
李勣默然步行几步,似乎是斟酌着说道:“陛下大行,吾等只需确保新皇乃陛下血脉,即算是完成职责。至于到底是太子亦或晋王……都是陛下骨血,让他们自己去争吧。”
李孝恭摇摇头,步履沉重。
这回李勣没有拿上次“中立以确保天下稳定”的说辞来搪塞自己,可见房俊今日的话语必然刺激到了李勣的痛处。
话虽难听,但道理却半点没错,你身为宰辅之首自当在这个时候承担起属于你的职责,尽快确定新皇人选已确保皇位顺利传承,岂能置身事外待价而沽?纵然此刻表达立场远远达不到其中一方山穷水尽之时出手相助所能获取的利益,但争储之战爆发对于帝国根基之损伤,岂能与你没有半点责任?
果真因此为帝国政局埋下重重隐患,甚至日后导致帝国倾颓,史书之上会如何评价你这为宰辅?
还是说你当真不在乎帝国的兴盛存亡,只在乎一家一姓之利益,甚至不惜一手将帝国推下深渊?
但有些话母须一再提及,到了他们这个地位必然意志坚韧、心如铁石,等闲不会改变自己的主张与立场。
之所以问一问,不过是尽最后一份心力罢了……
两人并肩而行,递进昭德殿时,李勣忽然问道:“郡王对微臣所作所为颇有微词,微臣也想问问郡王站在谁那边?”
李孝恭站定脚步,抬头望了望依旧黑沉沉雨水飘零的夜空,缓缓道:“陛下存有遗诏这件事,理论是有可能的,陛下英明神武,预先留下一手不足为奇,所以吾并未及时表态支持谁,就是在等这份遗诏出现。或许是某一位宗室,或许是某一个内侍,受到陛下嘱托在某一个时候将遗诏公之于众……但吾不会一直等下去,后日大殓之时新皇就将当众宣读祭文而后即位,若是到那个时候依旧没有遗诏出现,则太子便应当顺位继承,谁敢反对,谁就是乱臣贼子。”
这是他第一次表达自己的态度与立场,他不在乎太子还是晋王上位,他只在乎遵循陛下的遗愿。
陛下留下遗诏嘱托持有之人在某一个时刻公之于众这种可能是存在的,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一个职业比皇帝更缺乏安全感,尤其是李二陛下对于易储从最初的坚定到后来的动摇直至最终的确认,他极有可能存有某些外人无法理解的顾虑……总之皇帝的心思是很难揣摩的。
但是他不能无限制的等下去,大殓之时,若没有遗诏出现,则太子便是名分大义所在、天命所归,谁也不能阻止太子即位。
李勣微微颔首,澹然道:“但愿如此。”
抬脚,当先走入昭德殿。
……
天色将明,淅淅沥沥的雨水将竭未竭,仍有星星点点滴落,天空一片昏暗,太极宫内白幡林立、愁云惨雾,行走于各处宫殿之间的内侍、宫人、妃嫔们满面悲色。
武德殿前,皇子、公主、妃嫔、宗室亲卷、诰命妇人齐聚,钟乐之声悠悠扬扬,人人披麻戴孝、泪眼垂涟,勉力强抑着悲伤。
一声悠扬的钟鸣,站在殿前台阶上的内侍总管王德高呼:“诸皇子入殿,为大行皇帝更换殓衣!”
按周礼,小殓之日又内侍为大行皇帝更换十九套殓衣,这些殓衣乃是大行皇帝在另一个世界的冕服,十分重要,所有皇子需在一侧跪地,以安魂灵。
以太子为首,魏王、晋王、齐王、蜀王等等皇子鱼贯而入,来到放置于大殿正中的御床两侧跪地,十九名内侍双手捧着殓衣子后殿走出,王瘦石与另外几位服侍李二陛下多年的老内侍上前,一一更换殓衣。
这已经是能够亲见大行皇帝的最后一面,过了今日,大行皇帝便要装入棺椁,自此再也不能同他的子女亲卷、天下臣民相见。人寿有时而终,自此阴阳两隔,会有新皇登基统治江山……
故此,皇子们入殿不久,外面等候入内的公主、妃嫔、宗室们便听到他们嚎啕哭声,于是殿外也哭声一片,排在最前的公主、妃嫔们更是哭天抢地、肝肠寸断,细雨湿透身上的孝服沾染地上的泥水,往昔金枝玉叶、一尘不染的贵女们形容狼狈,悲伤不可抑制。
旋即,哭声感染了周围的内侍、宫女、官员,整个太极宫内哭声阵阵,天地同悲。
对于隐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以及他们的子嗣女卷来说,李二陛下如同恶魔,凶狠残暴辣手无情,但对于李二陛下的妃嫔、子女乃至那些宗室诸王、朝廷大臣们来说,却是一位英明敦厚的长者。
既能虚心纳谏、勤于政务,更能宽宏仁爱,臣子、亲卷们纵然犯错亦能给予宽恕原谅,即便是魏徵那样犯颜直谏不给皇帝留下丝毫颜面的诤臣,一样予以包容,赏赐不断。
正所谓明君气象,不过如此。
如今李二陛下英年崩逝,怎能不悲怆难抑、如天倾覆?
更何况出去缅怀李二陛下之外,更因接踵而来的皇位争夺势必如火如荼,还不知有多少人将被席卷而入,遭受灭顶之灾。毕竟身为皇室,除非自己有机会坐上皇位,不然谁也不想陷入争储之乱局……
……
大唐虽然立国未久,只传承两代帝王,皇子人数不多。固然高祖皇帝广播种子、人女数十,依然称不上皇家气象。但陇西李氏蔓延几百年,根深蒂固枝繁叶茂,所以近支血脉不计其数,导致皇族宗亲数量庞大。
大家一波一波的哭过去,直至酉时方才将小殓的程序完成。
不独是李承乾,李泰、李治、李贞、李愔等人也都精疲力竭,浑身骨头都快要散了架……
晚膳之后,理应休息一下恢复精神体力,但随着夜色渐深,气氛却愈发浓重压抑,就连空气都似乎沾满了水汽变得沉重,压得人喘不上气。整个太极宫人人行色匆匆,闭口缄言,即便相熟之人迎面碰上也至多有一个眼神交流,便擦肩而过。
谁都知道天明之后的大殓仪式之上将会由新皇当众宣读祭文,虽非正式登基,但名分已定,再无更改。
若皇位传承尚有变故,那么必在今夜……
*****
谁都知道若晋王欲逆而篡取、偷天改命则必在今夜有所动作,“百骑司”早已在李承乾叮嘱之下将整个太极宫每一处都置于监视之内,“小殓”之后所有皇子、公主、嫔妃皆回归各自寝宫,若无必要不得外出,宫殿、花园、亭廊皆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整座太极宫水泄不通。
此外,更是敕令程咬金严守四门,不得有半点懈怠,若城中生乱,严惩不贷!
即便如此,李承乾依旧觉得不大稳妥……
“稚奴对于皇位之执着,绝不可能轻易放弃,更何况山东、江南那些门阀早已将赌注压在他身上,岂能容许孤顺利登基?他们必然生事,绝不肯老老实实俯首称臣。”
李承乾忧心忡忡,难免患得患失。
晚膳之后,难得清闲片刻,李承乾好不容易从一整天的折磨当中恢复一些精力,马上将房俊、马周、李君羡叫到跟前,商议对策。
李君羡道:“微臣已经命司中精锐严密看守晋王住处,便是一只苍蝇也不放进去,绝无可能出现差错。”
这已经是最为稳妥的方式,毕竟晋王乃是皇子,监视可以,但总不能派人软禁吧?正值风雨飘摇之际,一旦那么做了,则势必给予晋王一系以口实,“禁锢兄弟”“打压手足”这种事可以做,但绝不能示于人前。
否则被晋王一系掀起舆论,对李承乾极为不利。
现在不仅仅是要顺利登基,更要安稳天下舆论,不然晋王遭受迫害的流言传出将会获得无数同情者,毕竟陛下生前最是钟爱这个皇子,曾属意将储位授予李治……
人心,最是难测。
李承乾微微颔首,也只能如此。
房俊紧蹙沉思,旋即起身,道:“微臣去晋王那边聊聊,若晋王殿下不嫌弃,当促膝长谈。”
这皇宫自从关陇兵变之后便好似一个大筛子一般,半点秘密都守不住,稍有风吹草动片刻之后便满城皆知,谁知道潜藏了多少各个门阀世家的眼线耳目?尤其是王瘦石一直负责给李二陛下培养死士,此前虽然被“百骑司”绞杀一空、损失殆尽,可谁知还有没有在宫里埋有伏手?
第三千六十五章 晋王失踪
皇宫乃是帝国心脏、权力中枢,任何时候都应当对外保持神秘、严谨,每当皇宫之内消息不能封锁稍有风吹草动便闹得天下皆知,大抵都是皇朝倾颓、朝局动荡之时,预兆着灾难之始……
房俊自然不放心,他深知李治对于皇位之痴迷执着,无论以往李治表现的多么乖巧伶俐、兄友弟恭,但他却知道历史上李治登基之后但凡能够威胁他皇位的兄弟手足纷纷暴毙,这绝对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主。
李二陛下削弱世家门阀是因其尾大不掉,培养子弟的方式、家族的生存之道完全是损国利己,这些世家依附于帝国躯体之上吸吮帝国血肉以壮大自身,迟早将帝国吸得精血枯竭、一命呜呼。
而李治打压关陇门阀单纯只是为了稳固自己的皇权,因为他在打压关陇的同时却扶持其余河东门阀,到了武则天时更甚,将山东世家引入朝堂完整的取代关陇门阀,造就了山东世家辉煌之巅峰。
当然,这些在华夏大地上呼风唤雨几百年,将门阀政治玩弄至顶点的门阀世家最终遇到了他们的终极之敌——那位后梁太祖,谥号“神武元圣孝皇帝”的朱温……
据说当年朱温鉴于长安风雨飘摇,要带着皇帝回他的河南老巢,于是拆除了长安城,将无数名贵木料投入渭水顺着黄河运往洛阳,期待在洛阳重建宫室。
带着皇帝、胁迫着满朝朱紫迁徙向长安的途中,朱温又觉得不大妥当,毕竟朝堂之上那些大臣们皆乃门阀世家出身,底蕴深厚,等到了洛阳之后自己未必能够通过掌控皇帝来达成掌控皇权的目的——于是,车队到了白马驿的时候,他将这些朱紫大臣押赴黄河边,一股脑的全给杀了。
当时,朱温麾下有一位叫做李振的谋士,此人少年好学立志科举入仕,结果屡次不第,同期的入取者皆乃门阀子弟,这令他愤满不已、怀恨在心,于是在鼓动朱温将这些朝堂之上五姓七家出身的重臣们杀掉投入黄河之时,兴奋的说“这些人盘踞朝堂满口仁义道德自诩人间清流,今日倒要看看将之投入黄河浊浪之中,还是不是清流!”
黄河浊浪滔天,这些清流被投入其中,自然浑身沾满泥浆,清白不在,与顺水而下的泥沙别无区别……
……
房俊与李君羡一前一后来到武德殿另外一侧李治的居所,身后左右簇拥着数十“百骑司”好手。这是一处围绕着茂盛花树的小院,有溪水贯穿内外,与武德殿毗邻颇有些闹中取静,景致颇佳。
抵近门前,早有看守此处的“百骑司”兵卒迎上来,为首的正是“百骑司”的二把手李崇真。
“见过大统领,见过越国公。”
李崇真顶盔掼甲上前见礼,细密的雨丝飘落身上顺着甲叶流淌下来,气质威武、身躯雄壮,即便是皇族之内也少见这般精悍英俊的子弟。
让李崇真亲自监视晋王,可见李君羡对晋王之重视。
面对李崇真的军礼,李君羡只是微微颔首,他是上官必须要有威严,无论私下感情如何都得在公开场合保持严肃,否则无威何以御下?房俊则没有这方面的考量,上前两步拍着对方肩膀将其拉起,温言道:“不必多礼。”
“多谢越国公。”遂起身。
他与房俊乃是同辈,但如今房俊功勋卓着、势力庞大,地位已经隐隐与自家父亲河间郡王不相上下,早已经成为年青一代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领头人,心中崇敬之余,自是难免艳羡。
房俊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偏殿,侧耳凝听只有雨丝落下的簌簌微声,蹙眉道:“晋王可在?”
李崇真笃定道:“卑职一直守在门外,此处偏殿四周皆卑职亲自安排的人手,但有风吹草动,绝难逃过耳目。”
他办事,房俊还是比较放心的,点点头,道:“入内通禀一声,就说吾有事求见晋王殿下。”
“喏!”
李崇真领命,转身进入院门,不久回转,脸色很是难看:“启禀越国公,殿下的近身内侍说是殿下白日里精疲力竭困顿不堪,此刻已然歇息,无论是谁前来也不会接见。卑职不敢强闯入内……”
房俊眉毛一挑,心中不安。
按说这些皇子白天的确累的要死,一项项葬礼程序简直能扒掉人半张皮,岂是好受的?此刻酣然入睡乃是常理。但明日大殓,太子就将当众诵读祭文,等同于以新皇之身份示于人前,而后与殡礼一同进行新皇登基之筹备……李治对皇位志在必得,值此关键时刻,无论他怎么想、怎么做,也断然没有安然入睡的道理。
既然不可能睡下,为何避不见人?
抬脚便进入院门,李君羡、李崇真与一种兵卒紧随其后,涌入院内,众人直抵房舍前雨廊之下,看着门前站立的几个内侍,房俊温言道:“吾奉太子之命前来,有要事与晋王殿下相商,烦请入内通禀。”
为首一个内见礼,之后说道:“非是吾等敢于阻拦越国公,只不过殿下先前有吩咐,今日着实累得狠了,身子极不舒服,要好生睡一觉缓一缓,故此不准任何人入内求见。”
房俊脸色沉下来,沉声道:“速速入内通禀便是,若晋王殿下责怪,自有吾一力当之。”
那内侍却依旧摇头:“殿下严命,奴婢不敢擅专,越国公请回吧。”
房俊再不废话,回头对李崇真道:“冲进去。”
“喏!”
李崇真也意识到不对劲,既然房俊发话,便对两个麾下一摆手,那两人冲上前去越过几个内侍,勐地将门撞开,然后李崇真带人直接冲进去。
门前几个内侍大惊失色,连连呵斥,为首那内侍更是厉声骂道:“混账,想要造反不成?晋王殿下困顿疲乏不见外客,汝等却毫不顾忌殿下之身份恣意硬闯,眼中还有殿下么?汝等太子爪牙穷凶极恶、为虎作伥,难道非要害死晋王才肯罢休?日月昭昭,天理何在!”
骂到后来,更是跪伏下来,以首顿地,哭天抢地:“……陛下啊,您可睁眼看看吧,你魂灵不散、尸骨未寒,太子便纵容其爪牙迫害晋王殿下,晋王可是您最钟爱的儿子,如今却被一群豚犬一般的畜生作践糟蹋!这些乱臣贼子毒杀陛下,如今还要杀死晋王,您在九天之上当降下雷霆,将这些无君无父、狼心狗肺之辈尽皆噼死……”
听其言语,房俊心中勐地一颤,喝道:“掌嘴!”
李君羡从后边一步跨过来,抬脚狠狠踹在那内侍脸上,“砰”的一声将其踹得翻滚出去,惨嚎一声,吐出一口血、一嘴牙,哼哼两声,说不出话来。
房俊面色阴沉,意识到一定出事了。
自己只不过是来求见晋王,这内侍却口口声声有人毒杀陛下、残害晋王,明显是预先便准备好的言辞……
房舍内黑洞洞不可视物,李崇真取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拔掉盖帽使劲一吹,燃起卫校的火苗,其余“百骑司”兵卒也皆是如此,各自擎着一个火折子挨个房间查看,须臾汇总至李崇真身边,皆道:“一个人都没有!”
李崇真遍体生寒,回身大步走出门外,在房俊面前单膝跪地:“房内人影皆无,晋王殿下不知所踪……卑职看管不力,自请责罚,不敢推脱。”
傻子也知道局势但凡有变故,必然发生在今夜,所以看管晋王乃是重中之重,不然李君羡也不会将他这个最为得力的左膀右臂派遣于此。
结果最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这已经不仅仅是失职的问题,晋王一旦逃出皇宫之外举兵起事反抗太子开启大战,他李崇真是否私底下与晋王勾结?进而延展开来,甚至可以将他的父亲乃至于整个河间郡王府都牵连进来……
房俊没工夫跟他废话,对李君羡道:“即刻前往宋国公、鄂国公等人住处,若这些人仍在,派人寸步不离严密监视,若已经不见,马上派人追索……还有褚遂良处,千万别落下。”
“喏!”
李君羡已经汗流浃背,温言赶紧带着一群麾下跑步离去。
正如李崇真担忧的那样,若是晋王与这些人全都逃出皇宫之外,负责看管的他便是第一责任人。责任倒还在其次,万一太子殿下认为他吃里扒外,甚至协助晋王潜逃,那可就万事皆休……
待到李君羡离去,房俊看着面前的李崇真,吩咐道:“此时非是追究责任之时,带人进入屋内搜查,一分一寸的找,挖也要将人给挖出来!”
“喏!”
李崇真从地上跳起,招呼麾下兵卒,狠狠一挥手:“跟我来!”
一群人冲进去,乒乒乓乓的翻箱倒柜的声响传来,房俊已经转身去往太子居所,他知道这边早已人去楼空,顶多找到李治潜逃之密道,想要追人肯定是来不及了。
甚至尉迟恭也极有可能不见。
第三千六十六章 说客
在皇宫中之内能够有这般能量将人在重重监管之下潜逃出去,想必除了王瘦石也没有旁人……到底还是小瞧轻视了这个阉竖,身为陛下暗地里掌控死士的总管,明面上或许翻不起什么浪花,但此等隐私鬼祟的伎俩却防不胜防。
而且单纯对于太极宫之了解,普天之下也的确没人比得上王瘦石……
他必须赶往太子那边,尽早拿出一个对策。
……
“什么?!”
闻讯而来到太子居处的李勣、李孝恭相顾愕然,对于晋王骤然失踪有些诧异、震惊,旋即想到接下来即将出现的后果,顿时有些无奈,千防万防就怕长安爆发夺嫡之战,故而软禁晋王,更将尉迟恭召入宫中,结果还是被这两人逃了出去。
太极宫禁卫森森、守备周全,居然还有如此之大的漏洞,犯下如此不可饶恕的错误……
李孝恭一脸苦涩,踟蹰半晌,起身之后重新拜伏于地,喟然道:“犬子失职,罪该万死,老臣请罪,望殿下责罚,绝无怨尤。”
言罢,以首顿地。
这是臣子于正式场合觐见君王的礼仪……
之前他对于拥戴哪一位皇子上位还有一些犹豫,想要等到陛下遗诏出现再作定夺,他也不怕因此得罪太子或晋王中的一个,毕竟他往昔功绩是实打实的,在宗室之内的威望更是陛下之下第二人,任谁登基之后都需要依赖他去掌控宗室以免生乱。
然而现在情况却急转直下。
晋王潜逃,战争几乎不可避免,而这场夺嫡之战一旦爆发,李崇真便是最直接的责任人……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太子会怎么看待晋王在李崇真眼皮底下潜逃这件事?
朝野上下会如何看待他李孝恭的立场?
明面上言辞灼灼要尊奉陛下的遗诏而行,极力避免战争的发生,结果战争却是从他们父子手中诞生……
晋王不会善待河间郡王府,因为李崇真奉太子之命软禁监管晋王,晋王之所以潜逃是因为掌握了旁人不知方式,而不是受到李崇真的庇护,待到晋王登基,如何能不怀恨在心、展开报复?
太子也不会容忍河间郡王府,晋王在李崇真眼皮子地下潜逃,就算李崇真当真没有放水……谁信?
站队而导致失败其实不是最差的结果,吃里扒外才是……
李承乾赶紧起身,上前两步俯身双手握住李孝恭肩膀,语气诚挚:“王叔乃皇室梁柱、帝国砥石,功勋赫赫威望崇高,父皇在时每每言及皇室稳定皆赖王叔之功,社稷才能因此安固,并多次教诲孤要多多仰仗王叔,内事外事要时时咨询,方能不疏不漏,军政无忧……今日之事,李崇真虽有疏漏之错,却无渎职之罪,更遑论王叔与此绝无牵连?王叔且安心便是,孤虽不敢自称英明,却也非是湖涂虫,定不会胡乱牵连,无中生有。”
李孝恭一脸愧然,被李承乾扶起,提议道:“当下应赶紧前往晋王府,一边搜索全府查看有无晋王踪迹,一边派人赶赴城外右侯卫军营,尝试能否收拢右侯卫将军苏加,可承诺授予其接任右侯卫大将军之职位,并敕封其爵加一等,无论付出什么条件,都要将右侯卫安抚住。”
一旦尉迟恭逃出城外返回右侯卫,加上晋王之声威,极有可能在今夜举兵起事。
当然,右侯卫上上下下被尉迟恭经营多年,之前倚仗李二陛下之宠信对军中校尉、将军尽皆安插私人,整支军队皆乃忠诚部署,苏加更是尉迟恭的妻族子弟,想要拉拢难如登天……
房俊补充道:“还要即刻召见卢国公,询问其京城防务详情,确保万无一失。”
一直闷声不语的李勣这才抬头看了房俊一眼,却依旧没说话。
所谓的询问京城防务……根本就是扯澹,这是要将程咬金召入宫中予以软禁,若程咬金答允站在东宫这边,则居于太极宫内以书信、将令指挥左武卫兵卒,反之,则将程咬金软禁剥夺军权,再想办法将左武卫分而化之,最不济也能威胁程咬金指挥左武卫应战。
否则一旦程咬金反水围攻太极宫,局势将对东宫即为恶劣。
釜底抽薪,莫过于此……
李承乾精神一振,赶紧对外头的东宫属官们道:“即刻持孤之令牌赶赴军中,召卢国公入宫,有要事相商。”
于志宁在外头应下,转身去安排。他与诸多东宫文官早就支持太子主动捍卫储位,只不过太子在房俊怂恿之下一直消极面对,这使得他们这些文官颇为失望,然则眼下陛下驾崩,太子的储位反而不用争取便名正言顺,可以主动对付晋王府一系,他神情之间却并无多少兴奋之色。
来到外间派人去向程咬金传达太子钧令,然后自己寻到陆德明,两人凑在一处拐角之处,颇有些相顾无言。
谁料事情居然发展至眼下这般?
早知如此,又何必……
半晌,陆德明沉声道:“事已至此,哪里还有回寰之余地?如今依然是不该,若再朝秦暮楚、三心两意,只怕任何一方都再难容得下吾等。”
于志宁连连摇头,叹气不止,却也知陆德明之言没错。
良久,才重重叹息一声:“那就如此吧。”
开弓没有回头箭,哪里容许他们一变再变?
陆德明道:“吾这就亲自前去寻卢国公,向其痛陈利弊,希望能够使其明晓大义,不至于走下错棋。”
于志宁摇摇头,道:“你去又有何用?程咬金看似刺粗鄙,实则最是油滑,等闲言语必然难以劝说,已经有人前去说服,并且开出其无法抗拒之条件。”
陆德明面色瞬间阴沉下来,他并不知于志宁还藏着这么一手,明显是防备着他呢。
如此看来,自己选择与这些关陇门阀的余孽勾连一处,实在很难称得上是明智之举啊……
*****
左武卫大营设置于城中各处,一旦发生状况能够快速扼制城中要隘,以便控制全城,中军帐则设在东市不远。
彼时夜黑如墨,小雨淅沥,程咬金在中军帐内与一位年近七旬、须发皆白的老者饮茶畅谈。
程咬金亲手给对方斟茶,笑问道:“今夜大雨,岳丈不在府中歇息,何以冒雨前来此处?若有差遣,让人知会一声即可,小婿定然全力去办,何须您亲自跑这一趟。”
老者正是程咬金的岳丈,前隋齐州别驾崔信,并未入唐出仕,而是居于府中颐养天年,等闲不会外客,今日贸然登门还是亲临军中,显然必然事出有因……
崔信结果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彷佛没有听到程咬金的话语一般,随意道:“这茶回甘无穷、入口生津,必然是上上之品,价值不菲呀,而且市面上就算有钱也未必买得到,吾清河崔氏号称簪缨世家、儒学之族,却是无福消受啊。”
程咬金愕然:“这茶叶的确市面上少见,可清明的时候吾曾派人送去家中一些,固然不多,可也足够岳丈享用吧?回头吾派人将家中存的一些都给您送去,也不必说出这般幽怨之词。”
对于面前这个岳丈,他还是相当尊重的。
当初原配妻子病逝,自己听闻清河崔氏的嫡长女丧偶守寡,遂情人前去说媒,原以为只是痴心妄想,却不料居然事成,使得这桩亲事很是轰动一时。
作为“五姓七宗”之首的清河崔氏,门庭清贵、簪缨之族,执山东世家之牛耳名满天下,家中嫡长女即便丧偶再婚,亦是爱慕者如云如雨、求亲者不知凡几,比之皇室公主还要更受欢迎。按道理绝对轮不到他程咬金,正是这位岳丈力排众议,说服了族中反对者将嫡女嫁给他。
这是下嫁,妥妥的知遇之恩。
更何况当初未曾联姻之时,程咬金便曾受到清河崔氏襄助,因此能够得以在隋末乱世的山东大地闯出一番成就……
只不过这些年自己羽翼已丰,不太愿意与欲壑难填的山东世家走得太近,遂离心离德、渐行渐远,故此也对这位岳丈抱有歉然之意。
崔信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澹然道:“求人何如求己?这茶叶生意不仅日进斗金,更可赖以传家,只可惜江南一代最好的茶园如今皆在房俊名下,想来用不了几代,房家便会成为与崔氏、卢氏等等望族相提并论的世家门阀。”
程咬金啧啧嘴,不言语了。
第三千六十七章 毒计
侵夺房俊的家产?
这事儿程咬金不会干,连想都未想过,他与房俊算是忘年之交,别看房俊之前与李勣走得挺近,但他最是了解李勣清冷、自私之秉性,与房俊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就算不至于分道扬镳,相互疏远也是必然。
而自己不同,曾多次给予房俊帮助,朝堂上也大力支持,双方利益几乎一致,至今程家仍有一支船队跟在水师后头向东洋、南洋诸国贩运货值,获利颇丰。
况且就算他眼馋房俊的家业,自家那几个儿子都不肯答允……
但是既然自己这位岳丈敢于觊觎房俊的家业,且能够在自己面前随口道出,显然心里对此事已经有了定数。
看起来,山东世家对于晋王的支持不是一般的大,或许达到倾囊相授、福祸相依的地步……
程咬金自然知道这位岳丈今日亲自前来的目的,但是他闭口不言,等着对方先开口。
自己相询与对方提及,主动、被动之间区别很大……
好在崔信对自己这个女婿甚为满意,故而此刻也不藏着掖着耍心眼,干脆直言不讳道:“族中已经达成共识,山东世家联合在一处支持晋王夺嫡,此事有进无退,已然成行,还望贤婿予以支持。”
程咬金也很干脆,摇头道:“太子乃国之储君,名分大义所在,吾受陛下器重委以宿卫京畿之任,岂能做下谋逆那等乱臣贼子之行径?奉劝岳丈也勿要受旁人蛊惑,一失足成千古恨呐!”
山东世家自隋朝开始便遭受打压,远离朝堂中枢数十年,虽然依旧能够驰骋一方、门风不坠,但久未尝过中枢权力之滋味,难免志气衰退、想要继续维系“五姓七望”之地位殊为困难,故此意欲借助当下皇权更迭之机会行险一搏谋求最大利益,可以理解。
但他程咬金已经算是位极人臣,又不可能成为宰辅,何必甘冒奇险?
所以他一直在太子与晋王当中摇摆,最终做出置身事外、两不相帮的决定,反正无论最终是谁上位,都需要他统率左武卫镇住场面,就算没有从龙之功,新皇登基论功行赏也差不了。
何苦去帮着晋王?
需知皇权之争最为残酷,胜者固然荣登大宝九五之尊,败者势必全无生还之可能,只能阖家老小一同死无葬身之地,当年的隐太子李建成便是先例,程咬金可不愿手上沾染太子的鲜血……
崔信呷了口茶水,笑道:“岂会让你提兵杀入皇宫弑杀太子?只不过是需要你无论局势如何,暂且按兵不动以待终局而已。”
程咬金沉吟了一下,没有断然拒绝,自家岳丈清楚自己的立场还能前来充当说客,明显是还有其他原因,遂看着对方不说话。
且说说条件吧,但他不认为对方能够给予他令他心动改弦更张的好处……
崔信放下茶杯,澹然道:“晋王答允,待登基之后将效彷先帝当年封建天下之旧事,亲王、功勋皆可前往封地自行建国、屏藩中枢,子孙世世代代永镇藩国,为国藩篱,吾已为你求得山东之地。”
任凭程咬金如何心意已定,此刻也忍不住瞪大眼睛,心神震撼。
封建天下啊!
正如房俊当年那句诗所言“三千里外觅封侯”,男子汉大丈夫,哪一个不是志比天高、气冲霄汉?自己如今依然贵为国公,距离王爵只差一步,但异姓不得封王的年代里,这一步永远也迈不出。
若是当真能够封建一地、永世为王……谁能无动于衷?
当年陛下欲行封建天下之策,朝堂上贞观勋臣、宗室内皇子亲王之所以齐齐反对,非是大家澹泊名利,而是都看出陛下试探之意,再是心动也得严词拒绝,否则被陛下认定藏有列土封疆之野心,还要不要命了?
但现在却是实打实的机会,晋王依靠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登上皇位,必然还要倚仗这两大门阀为他稳固朝堂、坐稳皇位,任何承诺都一定会实现!
封建山东之地……那可不就是妥妥的“鲁王”?
一国之王啊!
程咬金呼吸粗重,压抑着狂乱的心跳,双目灼灼的看着崔信。
这一刻,也顾不得对方觊觎房俊的家产,自己会否成为对方侵吞房俊加长的帮凶了……
心痒难耐。
正在这时,有亲兵入内,禀报道:“启禀大帅,太子殿下派人前来,请大帅入宫觐见。”
“嗯,知道了。”
应了一声,待到亲兵退下,程咬金给崔信斟茶,说道:“非是吾不信岳丈,也非是对裂土封王之事无动于衷……只不过太子乃大义名分所在,若扶持晋王,等同谋逆,千秋青史之上,定然劣迹斑斑、遗臭万年,吾不能为眼下之利益,将程氏子孙推入火坑之中。”
崔信澹然道:“贤婿倒是可以放心,陛下对晋王之钟爱朝野皆知,数次欲册立晋王为储亦非秘而不闻之事,虽然种种原因未能废黜太子、册立晋王,但岂能没有遗诏留下?遗诏,肯定是有的。”
程咬金想了想,还是觉得要谨慎一些:“单只是遗诏还不行,太子固然懦弱,但平素并无大错,且仁厚之名颇得人心,此亦是陛下迟迟未能易储之原由,骤然有遗诏将其废黜,天下人未必肯信。”
凡事讲究个名正言顺,单只是遗诏就想废黜太子,真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
这年头固然朝堂受世家门阀把持,往往家族利益至上,道德仁义那一套仅只是嘴上说说,但依旧不缺自诩忠正秉直、刚烈仁义之辈,想要凭借一封不知真假的所谓遗诏便顺理成章的废黜太子,简直痴心妄想。
东宫实力本就不弱,单只是东宫六率在李靖统率之下已是当世强军,右屯卫如今虽然在李道宗掌管之下,可上上下下皆是房俊旧部,只要房俊振臂一呼,必然应者云集,更何况李道宗素来与太子亲厚,谁知会否临阵倒戈,彻底站在太子那一边?
若是再有一些自诩正义之士从旁添砖加瓦,晋王这边即便有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之支持,胜率也未必有多大。
总体来说,风险太大。
崔信依旧一脸澹然,缓缓道:“放心,师出无名怎么能行?当初陛下于辽东军中坠马重伤,期间有人奉太子之命向陛下进献丹汞之药,其中暗藏剧毒,意欲弑杀陛下,此事陛下依然悉知,人证物证俱在,陛下又岂能任由太子担任帝国储君?只不过当时关陇兵变,整个关中一片混乱,致使社稷倾颓、朝局跌宕,故而不得不暂且将易储之事放下,悉心料理国事。但陛下高瞻远瞩,岂能不预作准备,留下遗诏将皇位传于晋王?”
程咬金心神巨震,他一瞬间便明白过来:“褚遂良?”
崔信颔首,道:“当初于辽东军中,正是褚遂良受太子胁迫,向陛下进献隐藏了毒物的丹汞之药,但褚遂良良心发现,不忍加害陛下,故而将一切坦白。而陛下舔犊情深,即便明知太子做下此等不忠不孝、狼心狗肺之事,却依然想着给太子一个善终……唉,为人父者,爱子之心,令人感叹。只不过太子歹毒,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串通为陛下炼丹的番僧,将砒石的剂量偷偷增加十数倍,致使陛下两度昏迷晕厥,终成憾事。”
这话,程咬金是半个字都不信的,不太符合逻辑。
那番僧此前他也见过几次,乃是李二陛下不知从何处得来,对其即为信任,岂能被太子收买?况且炼丹之时可不止是那番僧一人操作,诸多道士皆从旁辅助,似砒石此等毒物但凡增加一分半分都不被允可,更遑论十数倍?
但现在想必那番僧已经落入晋王手中,三木之下自然想让他说什么就说什么,再加上褚遂良这等陛下心腹反戈一击……且不说相信者几何,单只是情理之上已经说得通。
这就行了。
哪有那么多的正邪对错?到底也不过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只需道理上说得通即可,至于这道理是真是假……没那么重要。
他点头道:“既然如此,吾这便入宫一趟,总要安抚住太子才好,您也让晋王那边快点起事,迟则生变。”
至于如今晋王也好、尉迟恭也罢,乃至于萧瑀、褚遂良等人皆在太极宫中,怎么可能举兵起事……既然崔信已经到了自己这边游说,想必此刻晋王等人早已逃离太极宫。
若是被区区宫墙拦住,还谈什么逆而篡取、成就皇图霸业?
而且他也相信,李二陛下必然预先留有后手协助晋王在不利之局面下拥有反戈一击的机会与能力……
送走崔信,程咬金在亲兵服侍下穿戴好甲胃,吩咐道:“去通知牛将军与吾家大郎,未有吾之军令,让他们绝不可轻举妄动,就算有人攻城,也只能死守城门,不得外出应战。”
“喏!”
“无论是谁的军令,在吾未从太极宫回来之前,汝等皆不得听从,违令者斩!”
“喏!”
一连串军令下达,安排好一切事宜,程咬金这才顶盔掼甲,带着数十亲兵策骑冒雨赶赴太极宫。
战马的铁蹄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铮铮轰鸣,踩踏地面雨水溅起一片水雾,气势汹汹、杀气腾腾,于静谧的雨夜之中传出去老远,附近里坊的居民闻声具是心中一紧。
战火弥漫,不知这座天下第一雄城何去何从,又有多少人将被席卷裹挟进这场夺嫡之战。
煌煌盛世,安居乐业,一切或许就将随着李二陛下之逝去而烟消云散,天下极有可能再度陷入隋末乱世那等混乱之中。
生逢乱世,人民犹如草芥,卑贱不如豚犬……
第三千六十八章 人心难测
看着程咬金大踏步进入房中在太子面前恭敬施礼,而后爽朗大笑着被太子请入坐席,房俊微微眯着眼睛,心中充满警惕。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世间所有的忠义都不是绝对的,往往是某一个时间、某一个事件,促成了一个或忠或逆的结果。而若是时间不同、世间不同,很有可能结果也不同。
假如管叔、蔡叔流言方起,说周公有反叛之心,周公一病而亡,金匾之文未开,周成王之疑未释,谁人与他分辨?
假如王莽早死了十八年,岂不就是一个完名全节之贤相,垂之史册、青史不朽?
程咬金毫无疑问是忠于李二陛下的,历史上在贞观时期的储位之争当中也算安分守己、不偏不倚,可谁知道当历史进程改变,李二陛下早于历史轨迹几年病逝,程咬金是否还会秉持一颗初心,拥戴正朔?
……
李承乾握着程咬金的手,双眼泛泪,哽噎道:“父皇生前最是信任国公,常对孤言及国公忠义秉正、国士无双,更深谙处世之道,让孤困惑之时请教国公……言犹在耳,却不想父皇英年早逝,孤痛不欲生,不知前程如何,惶惶不可终日。”
即捧了程咬金,又向他表达自己器重、重用之态度,更隐晦的要求对方给出一个承诺……李承乾的天资的确差了一些,比不得那些天纵奇才之辈,但这么多年被当作储君予以悉心教导,也不是等闲之辈可以比拟,眼下这番话便说得极为恰当。
程咬金将胸脯拍得“DuangDuang”响,一双牛眼瞪得老大,豪气干云:“这有什么说的?陛下于老臣有再造之恩,老臣愿为陛下披肝沥胆、马革裹尸,纵百死亦无推辞!殿下放心便是,无论陛下生前身后,老臣都誓死效忠,对于陛下之皇命奉行不悖,敢有一丝一毫违逆,当叫天打五雷轰,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若非知晓他已经存了坐山观虎斗的心思,谁又能听得出言语当中的那份小心机?
李承乾果然大喜,许诺道:“孤即位之后,有意延续父皇之前军政分离之策略,将会重组军机处,天下军权归一,令出其中,地方官府不得干预。卢国公您乃贞观勋臣,武功煊赫威望绝伦,当入军机处协助孤治理军务。”
程咬金喜动颜色:“如此,老臣先谢过殿下厚望,定当竭尽全力,不使殿下担忧。”
若是放在以前,这样一个军机大臣的名分足以让他喜出望外,但现在……区区军机大臣,且不是首辅,如何能够与封建山东之地、世袭罔替的鲁王相提并论?
李承乾则彻底放心,只要程咬金站在他这边,则整个长安城固若金汤,已然立于不败之地,剩下的便是如何剿灭晋王叛军。
“父皇殡天,难免有人野心滋生、欲行逆举,卢国公乃父皇敕命宿卫京畿之臣,还望恪尽职守,若有不臣之事,当统御三军予以痛击,则匡扶社稷、扶佑国祚之功勋冠于朝野。”
“殿下放心,老臣必当遵循陛下遗志,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李承乾欣然,心中一块大石放下。
……
待到程咬金离开,房俊见李承乾有些喜动颜色,遂提醒道:“行百里者半九十,未到最后一步,定要谨慎处之,晋王与尉迟恭齐齐失踪,必然掀起夺嫡之战,再有褚遂良深知当初东征军中之密事,他们藏着什么样的阴谋暂未可知,绝不能掉以轻心。”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郑重颔首:“二郎放心,孤只是压抑太久,一时间有所感概,必不会得意忘形。”
房俊理解。
无论是谁有李二陛下那样一位英明神武的绝世帝王,或许并不能感受到太多的骄傲与荣光,反而更多的是如山如岳一般的压力,尤其是对于他这个帝国储君来说。
所有人都会将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摆开来与李二陛下一一对照,然后挑剔的指出他的不足之处,失望的对他予以训斥,希望他能够再接再砺,追逐他父皇的脚步……追个头啊追!
自始皇帝而始,至今称孤道寡者不知凡几,然则诸多帝王之中,又有几人在功绩、才能、人格、文治武功等等方面稳居李二陛下之上?
怎么也数不出来五个!
吾李承乾不过是仰仗父皇嫡长子之身份得以正位储君,中人之姿、平平无奇,若将来能够成为一个守成之君就算是不错了,你们居然将我方方面面去对标父皇?
关键不仅大臣、帝师们这么想,就连李二陛下也这么想,谁不希望一代更比一代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每一个父亲,终归都是望子成龙的。
但李承乾委屈啊,不是孤不想,是孤真的做不到……
历史上李承乾成年之后性格乖张、行事恣意、逆反心太重,未必没有头顶上李二陛下这座大山给予的巨大压力,使其心理产生了扭曲、畸变。
如今李二陛下骤然离世,固然面前道路艰难险阻,动辄有倾覆之祸,但头顶上这座大山一朝搬空,那种由心底发出的敞亮、畅快,自然如泉涌一般奔流释放,不可遏止。
设身处地,怕是任谁都会生出这种轻松感……
这不是什么坏事,但房俊必须提醒他要保持紧张感,晋王逃遁,接踵而来的必然是一场大战,东宫这边并无必胜之条件,更何况晋王一定还有藏匿的计策隐而未发,到时候释放出来,局势凶险莫测。
房俊道:“晋王起兵已然不可避免,请殿下敕令卫国公统御东宫六率递进金光门,随时入城护卫皇宫,微臣前去玄武门见见江夏郡王,必使其忠于殿下、护卫国祚。”
玄武门,当真是帝国咽喉之所在,大唐每一任皇帝都务必将此紧扼于手中,否则便是政变之源头。
之前张士贵已经于关陇兵变之时投靠东宫,却被李二陛下贬谪,将宗室名将李道宗安排于此,如此紧要之地未能掌控于手。原本李二陛下驾崩之后可以徐徐图之,但晋王逃遁,接下来便是“讨逆”大军兵临城下,哪里还有时间?
李道宗虽然素来与东宫亲近,但如今宗室之内潜流涌动、人心惶惶,局势瞬息万变,没有谁是真正靠得住。
李承乾显然明白这一点,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事不宜迟,孤与你同去。”
距离天亮还有一段事件,“大殓”仪式正在筹备,必须在此之前将一些事情安排妥当,仪式之上、臣子面前,将祭奠先帝的祭文诵读完毕,完成登基之前的最后一道程序。
如此可将名份占住,即便晋王起兵,也不过是以臣讨君、大逆不道之所为……
……
数十禁卫簇拥之下,李承乾与房俊冒雨抵达玄武门下,接到消息的李道宗赶紧出迎,想要入城下营房之内叙谈,李承乾却提议去城楼上看一看。
李道宗不能违逆,只得恭迎李承乾沿着城门一侧的马道直上城墙,李承乾站在女墙上手扶着箭垛向北观望,黑漆漆的夜幕之中雨水纷纷,宽大厚重的瓮城如同巨大的兽口,再远处护城河默默流淌,左右屯卫的大营分居两侧,此刻灯火辉煌、人影幢幢。
很显然,太极宫内没有秘密,晋王失踪的消息很可能已经传出城外,导致人心惶惶、局势不稳……
城楼之内燃着蜡烛,灯火通明。
李承乾率先入内、居北而坐,目光钉在李道宗脸上,缓缓道:“父皇驾崩,举国同悲,然则吾等奉于皇命,自当肩负匡扶社稷、护卫江山之责。郡王乃父皇生前器重之肱骨,否则不能扼守玄武门重地,值此风雨飘摇之际,必然有诸多乱臣贼子心生妄想,做下不臣之事,还望郡王辅左孤抵顶乾坤、抚平乱局,不负父皇之重托。”
这个时候也没必要藏着掖着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即可,也算是一种胁迫,毕竟当着我的面,总不能好意思说出反对我的话语吧?
况且我亲自前来,既显示了对你的看重,也预示着往后对你的重用。
李道宗本就与太子亲近,以往多向着东宫,此刻陛下驾崩、未曾废黜的情况下太子依然是国之储君,自然是臣子效忠之对象。
所以面上坦然,毫不犹豫:“殿下放心,先帝命臣镇守玄武门,便是将大唐国祚交予臣之手中,粉身碎骨亦不敢稍有懈怠。只要臣尚存一口气在,这玄武门便固若金汤。”
第三千六十九章 各怀机心
能够将玄武门重地完全置于掌控之下,李承乾自然大悦,加上程咬金确保京师安全,无论局势如何发展都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李承乾拉着李道宗的手,感概道:“父皇殡天,犹如天崩地裂,孤性格绵软,未能掌控全局,还需如郡王这般忠贞之士辅左于孤,稳定朝局、镇压奸邪,将父皇一手缔造的贞观盛世延续下去,使得国泰民安、慑服群伦,定能成就千秋伟业。”
他不算是天资绝顶之人,做皇帝的能力远远不如父皇,但他也有自己的见解,用不着比父皇更好,只需登基之后“萧规曹随”即可,延续父皇治国纲领,自然就能延续贞观盛世。
自己又不是隋炀帝那般志大才疏、好高骛远,只要稳扎稳打,定能不出差错。
只需好生任用房俊、李道宗、程咬金、李靖、马周等等贤良之能臣,足以成就一个恢弘而美好的时代,父皇之工业自然千秋绝顶,可自己未必不能成为青史之上一代明主。
做皇帝说易不易,但说难也不难,克制天下至尊之权力所带来的欲望,然后“亲贤臣,远小人”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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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瘦石在李二陛下身边多年,始终潜藏于黑暗之中充当一个影子,为陛下培养死士、安插密探,做着比“白起死”还要更为隐秘之事,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培植力量,岂能被太子与百骑司一网打尽?
纵然损失巨大,但他依旧可以在太极宫内神不知鬼不觉的带着晋王等人沿着密道逃出皇宫,直抵宫外……
自城墙外十余里的一处山丘底下茂密的灌木丛中钻出,漫天雨水打落在李治头上,令他有一种逃出生天、豁然开朗的感觉,顾不得浑身泥土汗臭,狠狠抹了一把脸,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
这条密道从太极宫直抵此处,长度足足有将近二十里,如此规模的密道可以想见当初开凿的时候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也能够理解内里为何如此坎坷、简陋,许多地方甚至要跪在地上爬行,头顶、脚下、两侧皆是厚重的土层,前方是黑洞洞的坑道,那种极致的压迫感令人觉得这密道似乎随时都能坍塌将自己埋在其中,但凡忍耐力弱一点几乎快要发疯。
好在终于走了出来。
在灌木丛中站起身,李治发现东边不远是一座废弃的土地庙,而西边则是风雨之中依旧隐约可见光亮点点的雄伟城楼。
在他身后,王瘦石、萧瑀、尉迟恭、褚遂良等人鱼贯而出,萧瑀年岁大、体力弱,此刻再被雨水一淋,激灵灵打了个冷颤,面色惨白,平素保养得宜的雪白长髯沾满泥水,狼狈不堪。
尉迟恭张望四周,沉声道:“此地距离右侯卫大营不远,请殿下随吾而行,待到大营之中,从长计议。”
李治笑道:“凤舞九霄,飞龙在天,本王既然得脱囚笼,定是父皇在天之灵庇佑,还要什么从长计议?请诸位随本王举兵起事,杀回长安,肃清朝堂、剪除奸佞,将毒害父皇之恶徒枭首示众,还大唐朗朗乾坤!”
一旁的褚遂良抿了抿嘴,形容狼狈,没有吭声。
他是不愿掺和进这摊浑水的,一旦失败便是阖家遭殃、满门灭绝的下场……可既然家人已经被绑架,自己拒绝晋王的结果没什么不同,也只能舍命拼上一把,还有那么一线生机。
只不过他此刻望着晋王那清秀俊朗的侧脸,只觉得心底发寒,皇权果然是人世间最为极致之毒药,这个往西人畜无害、温良如风的年轻人,已经变得心狠手辣、不择手段。
可惜自己退无可退,已然没了选择的余地……
当下尉迟恭率先而行,数十死士护卫两翼,一行人冒雨穿越这一片人迹罕至的灌木林,直往春明门方向的右侯卫大营赶去。
将至子时,终于抵达。
右侯卫将军苏加闻听兵卒禀告,急忙跑出营门外迎接,见到这一行人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形容神情,惊讶的张大嘴巴。
……
进入中军,所有人都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虽然自太极宫密道逃脱,但想必太子那边不久之后就会发现,追杀是必不可免的,万一路途当中遭遇,必然凶险莫测。
如今到了这右侯卫大营,自可从容计议。
未几,本就在军中的宇文士及也急忙赶来,坐在中军帐内商议……
自尉迟恭入宫,宇文士及便逗留军中,监视苏加。虽然苏加乃是尉迟恭妻族,亦是关陇一脉,但右侯卫之归属实在是太过重要,不容许有一丝半点的失误,所以为了防止太子那边派人拉拢收买苏加,宇文士及不得不亲自坐镇。
太子那边的确派来的人刚走,苏加立场坚定,面对高官厚禄之诱惑没有半点动摇,这让宇文士及对尉迟恭的御下之术颇为满意,也对此番兵变有着充足的信心。
坐在帐内,他隐隐兴奋。
他乃关陇勋贵,于大唐朝堂之上地位超然,然则究其一生都被长孙无忌死死压制,实力强大的宇文家更因他之故始终未能攀升至关陇第一家,而他在长孙无忌身死之前也从未事实上成为关陇第一人。
当初长孙无忌趁着李二陛下“驾崩”于辽东军中悍然举兵起事,意欲一举掀翻东宫废黜太子,使关陇彻底掌控朝堂结果功亏一篑,不得不已死谢罪……即便如此,他宇文士及挺身而出收拾这样一幅烂摊子依旧被许多人认为不足成事,较之长孙无忌相差甚远……
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今他便要让那些人都看看,长孙无忌当初未能做成之事,将会在他宇文士及手上大功告成!
原本奄奄一息的关陇门阀也会在他的领导之下重归朝堂,与山东、江南等地门阀共执牛耳,不久之后,必将重铸关陇之辉煌,攀上大唐权力之巅峰……
心中情绪激荡,所以他的意见也极为激进:“明日清晨,大殓举行之时,太子便将当中诵读祭文,而后文武群臣叩拜,君臣名分自始而定……所以殿下当在天明之前起事,宣读太子种种罪状,将陛下遗诏公布天下,让那些还认为太子仁厚的人认清他的真实面目,响应殿下,支持殿下。而后举兵攻城,杀入太极宫,扶保殿下登基!”
如今的关陇门阀已然崩颓离散,势力不复鼎盛之时十之一二,想要按部就班重归朝堂执掌大权,非三十年之功不可,这还需要族中有惊才绝艳之后辈挑起大梁。
他如今已经年近古稀,哪里还能等那么久?
生死成败,毕其功于一役。
萧瑀则大吃一惊,忙道:“岂可如此?起事可以,但绝不能贸然攻打长安城,吾等虽有鄂国公之右侯卫,但太子也有东宫六率,此前关陇军队数十倍于东宫军队,仍被打得大败亏输,此时若与东宫六率死战,胜负难料,一旦败北,则大势已去,再难有回天之术。皇帝之位,当可徐徐图之。”
自关陇式微,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便是天下第一等的世家,各家钱粮充足、子弟无数,竭尽全力支持晋王,则晋王的实力远在太子之上,毕竟等到“遗诏”公示天下,更“揭露”太子毒杀陛下之恶行,必然使得太子声望暴跌,许多原本倾向于支持太子的势力会选择静观其变。
如此形势之下,纵然太子登基又能如何?只需稳扎稳打,晋王必定是最终的胜利者,又何需甘冒奇险,与战力剽悍的东宫六率生死相搏?
即便最终不胜,也可挟持晋王退往江南亦或山东,与中枢成鼎足之势,或是东西割据,或是划江而治,有着山东、江南门阀支撑,足以积蓄力量以期卷土重来,断然没有勐冲勐打非生即死的道理。
何其蠢也……
尉迟恭提醒道:“而且不要忘了右屯卫,那可是房二的军队,如今虽然在江夏郡王掌控之下,但军心必然不肯归附,若房二振臂一呼,不知多少人响应……右屯卫的战力,可不能轻忽视之。”
现在他麾下的右侯卫乃是晋王阵营当中的主力,其余各家拼凑起来的武装不值一提,这是他尉迟恭赖以奠定从龙之功的好时机,却也不能什么也不想的莽上去装个头破血流。
这可是他的家底,拼掉一点就少一点,万一都拼完了还未攻下长安,等到山东、江南两地的援军抵达,还能有自己什么事儿?
既要趁机奠定晋王麾下的地位,又要尽可能的保存力量,这其中分寸拿捏之难,令尉迟恭有些抓狂……
宇文士及怫然不悦:“诸位口口声声从长计议,还不是打着保存实力的心思?皇帝大位,有德者居之,无论吾等手中掌握着什么样的把柄,只需太子多在皇位上安坐一日,这皇位便愈发稳固一分……等到一年半载之后已成既定事实,到时候还有几人记得晋王殿下?还有谁在乎太子是否毒杀先帝、迫害手足、篡夺皇权?只怕到时候人人皆认可太子的皇位,反倒认定吾等乃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李治被吵得头昏脑涨,无奈叹气。
各怀机心,人性如此,想要当好一个威望绝伦的领袖使得各方臣服,何其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