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千二十五章 易储变数
太极宫。
东方已经现出些微曙光,天色泛白,但宫阙之内依旧灯烛处处、亮如白昼。
武德殿偏殿之内,一众帝国重臣熬了一宿,终于等到李二陛下再度召见之令谕……
大臣们鱼贯进入内堂,便见到李二陛下已经在妃嫔服侍之下倚坐在床榻上,背后塞了软枕,眼眸似睁似阖,往昔锐利锋芒的目光早已不见,方正的面孔亦是皮肤松驰、满是灰败。
诡异的是,即便如此精神气皆无,偏偏脸上还泛出一抹暗红……
房俊远远的观察一阵,知道这必然是“丹汞之物”所残留之遗毒,甚至不仅仅是“丹汞之物”,为了提振精神、增强体力,或许还有类似于“五石散”的药物掺杂其中。
简而言之,“嗑”大了……
他虽未接触过此类药物,但毕竟自各种媒介当中知之甚详,知道这种药物不仅至瘾,而且对于心脑血管之危害甚大,长期服食会对身体机能造成不可逆之破坏,眼下看着李二陛下已经苏醒,但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突发急症,药石无效。
尤其是如果往后继续服食,危害更甚……
但是对此他已经谏言不止一次,奈何李二陛下充耳不闻,实在是束手无策。
……
“诸位爱卿不必担忧,朕不过是近日操劳太甚,损及根元,导致精力不济,身体也不堪重负……只需将养几日即刻恢复。”
李二陛下轻声慢语,看似从容不迫,实则中气不足。
李承乾为首,面色关切、双目含泪,哽噎道:“国事虽重,但父皇也当注意身子,万万不敢有任何差池。”
李泰也道:“都怪儿臣无能,不能为父皇分忧,死罪也。”
李治则叫了一声“父皇”,便扑到李二陛下手边,将脸埋在李二陛下手掌之中,抽抽噎噎的痛哭起来……
李二陛下拍了拍李治的脸颊,微笑道:“雉奴不必如此,不过是一时急症而已,为父已然无恙。”
目光从一众大臣面上掠过,笑容敛去,语气深沉:“朕昏厥不醒,想来朝野上下不少人已经心生异志,只等着朕一睡不起吧?呵呵,倒是让那些人失望了。”
李勣、萧瑀、李孝恭、房俊等人急忙躬身回应:“陛下多虑,眼下四海升平、朝局稳定,何曾有人包藏祸心、意图不轨?吾等食君之禄,自当尽忠职守,陛下只需安心静养,其余不必担心。”
李二陛下摆摆手,眼眸半睁,嗓音沙哑:“行啦,朕不是那等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昏聩之主,天下局势了然于心,焉能不知汝等之心思?不过朕也能够理解,毕竟过不可一日无主,有些想法在所难免……朕眼下既然无恙,那些心思也都收起来吧,给朕好好守着长安城,将那些心怀叵测之辈揪出来,朝局不能乱。”
“喏!臣等遵命!”
一众大臣齐声应诺。
说了一会儿,李二陛下明显精力不足、难以为继,急促喘息几声,疲惫道:“朕已无事,汝等先行退下吧,都各回各家,吃饱睡足之后将朝政担起来,莫让朕操心。”
“喏!”
大臣们应诺,而后鱼贯退出。
三位嫡子想要留下侍病,却也被李二陛下摆手赶走。
看上去完全一副疾病已愈、全然无事的模样,连一句叮嘱交待的话语都没有……
……
承天门外,群臣陆陆续续出来,相互对视一眼,有些人三三两两的凑在一处,或是站在那里等着车马前来低声私语,或是联袂登车一道离去……先前李二陛下病危,朝臣私底连通乃是大忌,但既然陛下已经转危为安,朝臣们自然也母须避嫌。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天街之上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左武卫兵卒来来回回、全神戒备,整座长安城都弥漫着一股紧张至极的气氛,雪亮的刀枪似乎随时都能饱饮鲜血。
房俊紧随李承乾身后一道出了承天门,并未等候马车,而是在数十护卫簇拥之下步行向东直抵东宫。
此番陛下病重,若是太子继续前往大慈恩寺祈福便有些不妥,因为按照常理,此刻太子应当坐镇东宫行驶监国之权。
当然,这也是最为尴尬的局面,皇帝易储之心坚定不移,又怎肯让太子监国呢……
东宫门外,李承乾驻足回首,看着空荡荡的长街,轻声道:“卢国公倒是有心。”
整个长安城都被左武卫戒严,甚至连承天门外都有兵卒严密防守,出入皆要接受盘查,偏偏东宫门前空无一人,若说不是程咬金故意示好、摆明了放水,又岂会如此?
房俊笑了笑,道:“卢国公此人……实在是太过精明,既不敢委以重任,也不虞被赶尽杀绝。”
所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样的人不染指绝对之权力,故而很难进入中枢核心,但因其掌握着军队,却又能始终驻留在高层,权势不坠、荣华依旧,的确是存身之道,唯有如此才能在局势变幻的朝局当中永保地位,长盛不衰。
看似简单,但既要始终与中枢核心保持一定距离,却又不至于离开太远,这其中的尺寸可不是任谁都能掌握的……
李承乾微微颔首:“卢国公不愧为一代人杰。”
言罢,率先进入东宫。
此等情况,即便是明知眼下程咬金更加倾向于雉奴一方,但因为留有余地,纵使他日东宫稳住储位、雉奴败落,也已然会给予程咬金一定程度的信任与体面。
既没有左右漂浮、反复横跳,却又处处留有人情,做人、做官之智慧都堪称炉火纯青……
……
丽正殿内,等候在此的太子詹事于志宁、太子左庶子杜正伦、大儒孔颖达、陆德明等皆在,见到李承乾入内,齐齐起身。
李承乾见到这许多人在此,微微一愣,旋即苦笑道:“诸位师傅……何苦来哉?”
他自然知道这些人为何忽然在此聚齐,无外乎父皇骤然病重,而自己尚未被废、新储未曾得立,一旦有不忍言之事,且唯有遗诏留下,那么自己依旧还是名正言顺的大唐太子,可即刻登基……
说到底,这些人早已将自身之利益与东宫捆绑一处,谁又能面对浮沉起落之时无动于衷呢?
即便是他自己,在骤闻父皇病重晕厥之际,心中未必没有那么一丝奢望……
房俊也与这些大儒见礼,一齐入座,便见到于志宁迫不及待问道:“陛下病情如何?”
李承乾命人奉茶,道:“不过是一时有恙,经由御医诊治业已醒来,并无大碍。”
于志宁面色复杂,良久,方才轻轻一叹……
洛阳于氏乃是关陇门阀一支,虽然此次并未在兵谏之中过多参预,但彼此利益纠缠、纠葛颇深,关陇门阀事后遭受重创被迫全面退出朝堂,洛阳于氏又岂能置身事外?
若东宫能够稳住储位,天赐良机之下登基为帝,那么洛阳于氏尚有可能水涨船高,恢复先前荣光。可若是东宫注定被废黜,洛阳于氏遭受双重打击,一蹶不振已是必然,甚至有可能从此泯然尘埃,沦为下等门阀,待到几十年后彻底退出门阀行列,与贱民无异。
所以他听闻陛下已经醒转且无大碍,心底自然无比失望……
陆德明瞅了于志宁一眼,对李承乾道:“殿下不必担忧,陛下乃上天之子、得昊天之庇佑,自然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太子乃陛下之子,这个时候无论人前人后都应当忧心龙体安危,焉能因储位之得失而心存不孝?
于志宁面上一凝,神色难看。
好在这个时候内侍奉上香茗,缓解了尴尬气氛……
房俊爵位虽高,但岁数最小,便挥手斥退内侍,亲自于诸位大儒斟茶。
杜正伦接过茶杯,道了声谢,而后呷了一口茶水,沉声道:“虽然身为人臣对于陛下之龙体理应多有祈祷,但事实是陛下此番染病,对于储位之归属必有极大之变数,殿下未必不会因此受益。”
有些事虽然人人都知应该如何去做,但涉及己身之利益,人非圣贤,又有谁能当真光风霁月、伟岸高洁?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李承乾精神一振,忙问道:“杜师傅此言何意?”
杜正伦放下茶杯,缓缓道:“陛下易储之缘由,先前不外乎认定殿下心慈面软、优柔寡断,不具明君之相,如今则是关陇兵变之后东宫势力大增,令陛下感受到巨大威胁,唯恐皇权不稳……无论哪一样,都不是十恶不赦之罪。若陛下康健,易储之事自然谁也不能阻挡,可如今陛下病重,必然考虑万一,那么继任之储君能否顺理成章的继位?”
殿内几人皆是聪明人,或许一时间未曾想到这一点,但经由杜正伦这么一说,立即明白过来。
连陛下自己都感受到东宫实力大增,对皇权隐隐有所威胁,那么只凭借一纸诏书扶立新储,当真就能压制东宫上下心甘情愿的俯首称臣么?
若不能,则必将爆发一场巨大内战,无论最终谁胜谁负,帝国根基遭受损坏乃是必然,这是陛下不能承受的。
想要避免东宫有可能暴起,唯一的办法便是册立新储的同时赐死废太子……但是纵观陛下这些年对于子嗣之宠溺、爱护,未必能够下这样的狠心。
如此一来,易储便有可能动摇帝国根基……
李二陛下还能一如既往的坚定易储之心么?
未必。
第三千二十六章 断却后路
忽如其来的病疾,必然使得李二陛下必然陷入权衡难决的境地之中。 如若按照原定计划坚决易储,那么继任储君无论魏王亦或晋王,都不可能在他殡天之后彻底压制废太子,儿子们肯定为了皇位大打出手,自相残杀、兄弟阋墙,更会使得社稷残破、国运坠落。 除非他在殡天之前先一步赐死李承乾,并将现在的东宫一系彻底打散…… 可是说到底,他之所以易储并非因为李承乾犯下了何等弥天大错,将之废黜已然师出无名,更何况予以鸩杀? 若当真那般,不仅有伤天和,更愧疚己心,将来百年之后归于九泉之下亦无法向长孙皇后交待…… 犹豫便会拖延,或许东宫因此而获转机。 …… 房俊呷着茶水,听着几位大儒纵谈局势、指点江山,兴奋之情颇有几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康慨豪迈。 但房俊也明白,所谓“书生造反,三年不成”,这些博古通今的读书人分析局势、剖析道理之时头头是道,可一旦让他们亲手施行,却往往是另外一回事…… 几位大儒兴奋的谈论半晌口干舌燥,见房俊在一旁默声不语,陆德明忍不住蹙眉问道:“越国公可是有不同之见解?” 房俊忙道:“几位才智过人、见解精辟,在下受益匪浅。” 他最不耐烦跟读书人掰扯道理,这帮人的确学识不凡、博古通今,但往往执着倔犟,对于自己的理解坚信不疑,想要说服几无可能,一旦被缠上便摆脱不掉,很是麻烦。 总不能像当初折腾令狐德棻那般去折腾这几位,好歹现在算是同一阵线…… 陆德明便转过头去,对李承乾道:“既然陛下会犹豫、权衡,那么以老夫之见,当联络朝中清流、天下儒者共同掀起一场‘护卫正统’之潮流,向天下告知宗祧承继之规则不可践踏,以此向陛下施压,迫使陛下打消废黜之心意。” 于志宁颔首附和:“元朗兄此言甚是,此时天下升平,官员治理地方共谱辉煌盛世,读书人的影响力比之军队更甚,只要天下读书人一同自持太子,形成浩浩荡荡之大势,便是陛下亦要避其锋芒。” 两位大儒兴致勃勃,这是他们所擅长的领域,一旦能够以此逼迫陛下放弃易储之念,保住东宫,那么必将使得自身之地位更上一层。 而不是之前一直沦为房俊、李靖等手握兵权之辈的附庸,半点力气都使不上在一旁当看客…… 虽然保住储位乃是东宫上下一致的利益,但其间由谁来掌握主动,区别还是很大的。 房俊在一边喝茶,对此不予置评。 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更何况他也没信心能够争得赢这几位饱学之士,读书人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的本事太强,无论对错都能按照他们的心意找出合理的论证,辩之何益? 但他坚信兵权才是一切行动赖以成功之基石,没有兵权,单纯找一群读书人吵吵嚷嚷一番,就算掀起再大的风浪又能有什么样实质意义? 古往今来几千年,道理都掌握在刀把子里头,嘴炮全无用处…… 李承乾被几位老师的兴奋激动所感染,也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但是一扭头见到房俊在一侧缄默不语,瞬间冷静下来,询问道:“二郎有何意见?” 他也知道几位老师学问精深、博览群书,各个都是人中之杰,但论及实践能力,却远远及不上房俊这等务实之人…… 房俊摇头道:“几位师傅之言,微臣觉得极有道理,不过此事微臣插不上手,还请诸位多多为太子殿下效力,在下则赶赴昆明池北大营,与卫公商议制定如何防备局势突变,做好应对之策。” 几个老儒虽然不堪大用,但这回总算没有乱出馊主意,能够在士林之中掀起拥护正统之风潮,即便不大可能迫使陛下改主意,起码也会使得天下人对东宫存在怜悯,这对于易储之后太子的处境即位重要。 况且此刻所谋皆是陛下病重之时的应对,可李二陛下如今春秋鼎盛,固然一时嗑大了出现肌体病患,可到底不至于伤及性命。 只要李二陛下没有在数日之内骤然驾崩,待到身体病愈,自可从容面对易储之事,仅凭一些读书人喧嚣鼓噪,岂能影响到李二陛下这等雄主之决断? 所以他并不上心,无可无不可。 李承乾明白了房俊的意思,马上醒悟过来,自己的确因为父皇的病情而生出妄想了…… 赶紧对几位老师道:“父皇易储之心甚坚,几无可能更改,孤也不贪图坐稳这储君之位。只希望诸位师傅能够掀起舆论,确保孤在被废之后能够自保,如此足矣。至于储位,早已不存奢望,万不可使得局势鼓噪反而激起父皇怒气,则弄巧反拙。” 几位大儒脸色不大好看,他们就不信承平年景之时,李二陛下会无视士林之中无数读书人的倾向? 不过太子此言也有些道理,毕竟李二陛下性格坚毅,很难受到外界之影响,一旦士林之间声势太盛,使其生起遭受胁迫之感,反而坏事…… 遂齐声应下:“殿下放心,吾等虽然老朽,不堪重任,但门徒甚广,总能在士林之间掀起一些动静,谁若对殿下不利,谁就得考量‘湮灭正统,倒行逆施’之后果!” 李承乾深受感动,一揖及地:“孤亏欠诸位师傅太多,若当初能够听从诸位细心教导,早成大器,何至于今日之危厄?他日若能保住性命,必不忘诸位之恩情,一生一世,奉为师长!”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儒家之核心便是“天地君亲师”这样的纲常伦理,今日李承乾如此表态,那么他日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几位大儒有半点不敬,否则必将遭受天下诘难,导致声名狼藉。 这既是信任,更是尊重。 他们这些人他们在垂垂老矣,纵然官职再高,又能有什么壮志抱负?假若太子此番保住储位,日后登基大宝,对他们以师礼敬之,使得他们名气满天下,此生足以。 再以这样一份情份荫萌子弟,及至大唐立国百年,自然又是一个名门世家…… ***** 太极宫。 李二陛下再度醒来之时,已经过了未时,屋子里几个得宠的妃嫔与长乐、难平、巴陵、高阳等公主围坐一旁,哭哭啼啼,使得他愈发头昏脑涨。将这些女卷打发出去,稍稍清醒一下,将御医叫到跟前仔细询问自己病情,叮嘱对外严格保密,不得泄露半分。 御医退去,这才将王德、王瘦石等近身内侍叫了进来,命王德派人去将李孝恭、李勣二人请来。 等到室内只剩下王瘦石,李二陛下这才支撑着病躯,吩咐道:“太子毫无预兆的前往大慈恩寺祈福,必然有所图谋,未必是不敢储位被废,倒更像是预谋退路……你且派人严查大慈恩寺,寺内若有密道,定要查明。” 王瘦石领命,迟疑一下,小声问道:“若有密道,则显然太子殿下心存不轨,是否需要……” 若非太子所命,自己手底下那些培养多年赖以维系地位的死士如何会遭受“百骑司”围剿,致使十不存一,几近死绝?这几乎掘断了他在李二陛下身边受宠之根基,故而不仅恨不能将李君羡剥皮拆骨,对于太子一系亦是恨之入骨。 如果当真在大慈恩寺发现有密道,则太子必是心存不轨,只需李二陛下一道令旨,他麾下参预的死士依旧可以暴起突袭,击毙太子…… 李二陛下纵然大病初愈、神智尚未完全恢复,可焉能不知这阉人的心思? 不过他这时候连发怒的气力也无,只是虚弱道:“若大慈恩寺当真藏有密道,定要想法设法打探清楚,密道到底是通向城外,还是通往宫内……” 王瘦石了然。 若密道通往城外,则想必是太子的退身之路,等到将来陛下驾崩、新皇登基,一旦新晃欲剪除他这个废太子,能够逃出城外。 若密道通往宫内……那可就是了不得的大事。 搞不好就是在密谋着刺王杀驾、以子弑父之举…… “喏!” 王瘦石赶紧应下,正欲退走去办事,李二陛下又叮嘱了一句:“莫要自作聪明、借机报复,不然朕活剐了你!” “喏!” 王瘦石刚刚升起的小心思瞬间消失无踪,后背出了一层冷汗,赶紧领命而去…… …… 待到李勣、李孝恭二人奉命匆匆而来,见到李二陛下已经侧卧在床榻上,虽然脸色不大好看,但一旁的晋阳公主正在一匙一匙的喂食参汤,令两人长长松了口气。 若李二陛下当真病重不治,且不说私人情感,单只是对于朝局之失控,两人都有些不寒而栗。 两人情深意挚的问候一番,李二陛下对自己的病情轻描澹写,两人虽然并不尽信,但起码陛下的神色看上去愈发好转,自然也不会究根问底…… 李二陛下将晋阳公主打发出去,只剩下君臣三人,遂开门见山问道:“朕欲易储,两位爱卿认为何人可为新储?” 李孝恭与李勣不曾料到陛下刚刚大病一场,便急着开始运作易储之事,一时间都是心底一震……该不会是陛下龙体堪忧,已经时日无多吧?
第三千二十七章 试探
一位宗室梁柱、一位朝中巨擘,三人几乎涵盖了皇室、朝堂、军队这三大领域之最高势力,只要他们两个此刻颔首表态支持,那么李二陛下便可随即颁布诏书废储另立。
听闻李二陛下询问,两人齐齐顿了一下。
李勣沉吟着道:“陛下乾纲独断,废储也好,立储也罢,吾等臣子自然衷心拥戴。只不过此番东宫平灭关陇叛军不仅功勋赫赫、举世皆知,很是提振了太子之声望,麾下势力亦是与日俱增,极为庞大。这些人皆依附于东宫,甚至一生前程、阖家性命亦捆绑其上,自然忠心耿耿、誓死拥护。如若此时强行易储,必然引发巨大之反弹,朝局跌宕、天下不靖,未免得不偿失。”
此番言语,句句属实,乃朝野上下之认同。
但此刻明知李二陛下决心易储,却依旧如此劝谏,实则有些不妥,多多少少有蔑视皇权之嫌疑……
不过李二陛下并未动怒,只是看着李勣,澹然道:“依懋功之见,此事便只能就此作罢,再也提不得,以免朝野上下群情汹汹,甚至不知哪日再有前番关陇之祸,将朕从这个位置推下去?”
李勣忙单膝跪地,惶恐道:“陛下奉天承运、既寿永昌,天下臣民莫不敬服,岂敢有半分大逆不道之想法?微臣只是认为与其在东宫势大之时强行易储,引起朝政震荡被心怀叵测之辈利用,不防待到东宫声势渐渐消弭,再徐徐图之。”
一旁的李孝恭亦颔首附和:“英国公此言甚是,微臣认为大可照此施行,毕竟如今大战刚熄,国力损耗无数,正是励精图治休养生息之时,实不宜大动干戈,自损根基。”
床榻上的李二陛下不见喜怒,但目光阴翳,一字字道:“朕受命于天,皇权至尊,却连想要易储亦处处受制,强行为之便是倒行逆施、昏聩无道,会惹得天下大乱、社稷倾颓……你们两个是否此意?”
“呃……”
李勣与李孝恭两人冷汗都下来了。
固然此刻陛下病重侧卧于病榻之上,不复往日杀伐决断、王气冲霄,但多年一来积攒之余威却丝毫未散,此刻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有如一柄大锤一般狠狠砸在心头,令两位当朝顶尖的大老仓惶失措。
“陛下明鉴,微臣焉敢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心?只不过为求朝局平稳,故而斗胆劝谏陛下,臣死罪。”
李勣跪伏于地,疾声告饶。
他就算再是自负,此刻陛下病危、易储在即必然是朝政跌宕之际,万一被陛下当作典型用来杀鸡儆猴……即便不可能不顾朝野剧变当真将他杀了,可只要因此遭受牵连,岂不是冤哉枉也。
他素来不掺合易储之事,努力争取置身事外……
李孝恭也吓得不轻:“臣等誓死追随陛下,陛下言出如山,臣等绝无违逆!”
原本他被李二陛下自交河城召回长安作为镇压皇室的刀子,心里便是诚惶诚恐,因为他太知道皇族之中那些人心里想着什么,当年“玄武门之变”李二陛下逆而篡取,固然率领秦王一系得了江山,却也让旁人都在心中升起奢望——你李二可以,凭什么我就不可以?
李元景已经死了,但皇族之内绝对不会只有一个李元景。
但凡皇族之内出现一丝半点差错,在紧要关头坏了李二陛下的大事,这个罪责势必由他来承担……
帝王之怒,谁能匹敌?
现在若是再被李二陛下认为他不够忠诚,心中对于易储之事有什么想法,那可就大大不妙……
李二陛下坐在床榻之上,脸色阴沉得好似滴出水来,沉默以对。
堂中气氛极其严肃……
良久,他才有气无力的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朕有些乏了,二位爱卿暂且退下,此事容后再议。”
“喏。”
李勣与李孝恭不敢抬头,应了一声,施礼之后退出内堂,与上前见礼的晋阳公主施礼,看着晋阳公主再度进入内堂,这才便相继离去。
李二陛下坐在床榻之上面色阴沉,他岂能不知当下强行易储会招致极大之反弹,得不偿失?只不过原本对于江山社稷十足之掌控因为关陇兵变而有些动摇,此番忽如其来的病疾更令他有些心惊肉跳之感,唯恐朝政彻底脱离,故而才有了这一番试探。
只要这两人与自己一条心,那么无论局势如何都乱不起来。
现在看来,这二人还是能够以社稷为重、以帝国利益为先,而不是早已被各自所属之势力所代表的利益所拉拢、腐蚀,更不会随时随地背叛他这个帝王。
这就好,能让他有从容处置之时间……
小闺女苗条的身形出现在门口,纤细的身姿好似一朵云也似飘到眼前,带着一股澹然香风,秀美的面容如花儿绽放,明眸善睐,直扑到床榻前,仰起小脸儿关切问道:“父皇觉得身体如何?哎呀你也是的,病得这般重,暂且将朝政放下才是,那么多贤臣良将总会将事情处理好的,何需父皇事必躬亲呢,好好养病才对。”
口中说着,手下不停,取过水壶倒了一杯温水又添了一匙蜂蜜搅匀,递到李二陛下手中。
结过水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看着眼前明媚的笑脸浓浓的关切,李二陛下一颗心都快要化了……
将水杯放到一旁,握住闺女柔若无骨的小手,李二陛下笑道:“放心,为父身子还好,怎么也会备上一份举世瞩目的嫁妆寻一个如意郎君将闺女嫁出去,否则将来如何跟你母后交待?”
晋阳公主小脸一紧,如今随着她年岁渐长,成亲之事几乎已经无可避免,但若是随意指派一个世家子弟让她委身下嫁,又如何心甘?
曾经沧海难为水呀……
娇小的身子让父皇身边偎了偎,秀眉的小脸上满是娇憨,摇着李二陛下的胳膊撒娇:“之前孙道长不是说女儿根元不足、不宜过早成婚嘛?反正也还来得及,让女儿多多服侍父皇几年,不急呢。”
李二陛下没好气道:“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况且孙思邈也只是说不宜过早成婚,却没说不能成婚,如今为父看你这气色越来越好,身子也渐渐康健起来,都没怎么犯病了,婚事耽搁不得。”
他又岂能不愿意小闺女在身边多陪两年?
只不过这丫头从小便跟房俊亲近,对其余世家子弟则不屑一顾,姐夫小姨子之间的感情明显有些逾越。再者房俊那厮既然对长乐虎视眈眈,显见不是个正人君子,既能对大姨子下手,焉知不会对小姨子心生觊觎?
一想起房二这个混账东西,李二陛下便怒气升腾……
自己这些年对他的好几乎超过所有功勋子弟,即便是当年为自己与长孙皇后所看重的长孙冲也不曾有房俊之待遇,否则长孙冲又岂能因妒生恨、行差踏错,犯下谋逆之举?
结果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却早早跑去东宫那边,极力帮着太子稳固储位,即便自己易储之态度坚决不改,也不愿跟随自己的脚步放弃太子,甚至违逆自己废储之心,一再破坏自己的计划。
若非房俊死命力保太子,太子又如何能在关陇门阀兵变之中获胜?
自己不惜假死以迷惑长孙无忌,致使关陇门阀肆无忌惮之下发动兵谏,以此来达成借刀废储之目的,却彻底毁在房俊手中……
简直可恨!
如今还敢觊觎自己其余几个闺女?
他不容拒绝道:“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断没有你自己做主的道理。这几日为父便命人收集适婚之世家子弟资料,从中择取几位由你挑选,这已经是为父最大的让步。”
不过这件事也不太好办,关陇兵谏,大败亏输,自此几乎彻底退出朝堂,那些以往看上去极为优秀的世家子弟也迅速坠落,身份上不大对等。而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虽然入朝,但时日尚短、根基不稳,谁也不知将来前程如何。
况且山东世家自视甚高,根本不屑与李唐皇室联姻,唯恐乱了血统。即便眼下迫于形势不得不尚一位公主,可是下嫁过去之后必然遭受轻视……看着面前这如花娇靥,他又怎么舍得将闺女嫁入那等高墙深院,当一辈子“活死人”?
可放在身边也不是办法,且不说兕子年岁渐长都快成了“老姑娘”,单只是要时刻防备别被房二给一口叼了去,便感觉一阵阵心塞……
娘咧!
老子堂堂帝王、人间至尊,居然遭受此等憋屈,简直混账至极!
他恨不能将那棒槌绑到跟前一刀宰了了事……
*****
“阿嚏!”
刚从武媚娘雪白娇美的身子上翻身下来,房俊便大大打了一个喷嚏,本已筋骨酥软的武媚娘侧身缠了上来,柔媚的嗓音有些沙哑:“二郎可是着了凉?妾身让人准备热水好好泡个澡吧,可不是闹着玩的。”
房俊将美妾娇躯搂在怀中,浑不在意道:“没事儿,大抵是哪个不经事的羡慕嫉妒小爷的颜值与体魄,故而在背后说坏话呢……话说回来,媚娘觉得此次陛下病重,会否加快易储之步伐?”
第三千二十八章 军械
美人如玉,娇喘细细。
武媚娘依偎在郎君怀中慢慢平复着身体的季动,一双盈满秋水一般的美眸眯着,仔细思虑郎君的话语,做出思考。
她特别喜欢在床上谈论这些大事,既能够享受宽阔的肩膀,又能感受郎君的倚重,似乎有着双重的满足……
喘息一会儿,武媚娘才说道:“此事未必如看上去那般简单,毕竟陛下的病情到底是否如对外所言那样,尚未可知。若病情当真不重,自然会将易储之事徐徐图之,毕竟眼下东宫声望正盛,强行易储反噬太大,有些得不偿失。可如果陛下病重,只不过是为了稳住局面、迷惑世人而故意将病情说得轻松,那么极有可能此刻已经在暗地里绸缪易储之事。或许明日一早,废储之诏书便会明发天下。”
她思虑良久,也不敢断言李二陛下此刻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心思。
李二陛下当初以嫡次子之身份,多年遭受太子李建成之打压却始终稳如泰山,最后一刻通过“玄武门之变”逆而篡取、反败为胜,可不仅仅是因为关陇门阀的鼎力扶持,其自身之权谋韬略皆乃古今帝王之翘楚,行事布局之本事谁敢小觑?
当你自以为预判到李二陛下之布局,或许早已落入李二陛下的预判之中……
她往上拱了拱,寻到一个舒适的位置枕在郎君肩头,柔声问道:“郎君与殿下……仍未放弃储位么?”
在她看来,李二陛下意志坚定、乾纲独断,一旦下定决心绝无可能更改。更何况此前宁肯引诱、纵容关陇门阀发动兵变来达到不需自己下令便废黜太子之目的,坐视关中遭受战火荼毒,社稷根本遭受损失,如今又岂能改弦更张?
更别说东宫所属文武群臣以及军队在兵变之中爆发出来的强横实力,怕是早已让李二陛下夜难安寝、如芒刺背。
怎么看东宫也没有保住储位之可能……
房俊微微侧头,用下巴抵着美人额头,嗅着发丝的清香,手掌婆娑着滑腻紧致的玉背,微微阖着双眼,轻声道:“关键之处不在于储位能否保住,而是万一陛下患有急症、时日无多,为了易储之后的稳固局面极有可能采取激烈之做法。而一旦东宫遭遇不测,自今而后帝国传承将会伴随腥风血雨,每一次皇权更迭都会使得社稷根本一点点损失殆尽。而这,正是吾一直守护并且为之奋斗的。吾不在乎自身之权位,不在乎这帝国的主宰是谁,甚至不在乎李唐皇族之兴亡……吾所在乎的,只是这煌煌中国,与亿万华夏黎庶。”
国与君,对于他这样一个经受过后世教育的人来说,自然只会选择前者。
是这神州大地哺育了勤劳聪慧的炎黄子孙,只要国强,自然民安,让这个经受过无数波折诘难的民族少几分伤害、多几分安稳,尽可能避免无穷无止的皇权更迭带给这片土地的荼毒。
固然李二陛下对他再是宠信、重用,也无法替代他这个民族那深沉至极致的热爱。
大义所至,岂是个人恩怨可以左右?
武媚娘将自己的娇躯偎在郎君胸前,亲密无间的贴近使得她能够清晰听到郎君强有力的心跳,她微微仰着头,痴迷的看着男人英朗帅气的侧脸,只觉得内心充斥着无尽的爱意与崇拜。
朝堂上的权力乃是天下无数人杰孜孜不倦不惜任何代价去追求的,光宗耀祖、荫萌子孙更是普世之追求。然而她的男人却早已超脱这一切,目光穿越古今,凌驾于权势富贵之上,去追逐苍生之福祉、民族之气运。
这是何等胸襟?
普天之下,有此壮志者,绝无仅有。
女人总是感性的,尤其是在某一个时刻面对身心皆将自己征服的男人,会迸发出超乎寻常的热情……
武媚娘用雪白的手臂支撑起如花似玉的娇躯,任凭一头秀发自一侧肩头瀑布一般披洒下来,翻身偎在郎君身上,献上香吻。
房俊感受到美妾忽如其来的热情,自是欣然笑纳。
*****
昆明池外,阴云密布,风吹过湖面水波粼粼,凉风习习。
铸造局内数以千计民夫在各处建筑紧张忙碌,工匠们拿着各式各样的图纸,指挥民夫安置设备、挖掘水渠、建筑厂舍。
铸造局外,连绵不绝的军营拔地而起,斥候探马齐出在周围警戒,但凡三里之内擅入者,皆被当场擒获,严加盘查。
将近白辆马车满载这长方形的木箱鱼贯驶入军营,行至库房之前方才停下,早有等候在此的数百兵卒在各自队正的指派之下一拥而上,飞快的将木箱卸下,搬入库房。
半座军营因此忙碌一片。
房俊顶盔掼甲,与李靖一道站在一处库房之内,让人撬开木箱,从中取过一支火枪拿在手中,将枪管、扳机、燧石等处仔仔细细检查一番,然后才满意的放回木箱封存。
李靖看着仓库之中堆积如山的木箱,担忧道:“整个铸造局新近制造的火器皆被你运送至此,若是被其他部队发现捅出去,怕是整个御史台都要炸了锅,那些御史言官弹劾的奏疏能湮没陛下的预桉。”
一场东征之战几乎倾举国之力,西域之战更是惨烈非常,紧接着又是关中兵变,除去大量兵卒伤亡,更为严重的军械辎重的短缺。
尤其是这三场大战之中大放异彩的火器,已经被各支部队所接受,自然要第一时间予以补给。铸造局毁于关陇兵变,如今虽然重建,但因为时日尚短规模有限,自然无法全部供应各支部队之需求。
不少部队甚至已经组建了大规模的火器兵种开始训练,却一时间无法装备火器,譬如程咬金的左武卫,以及尉迟恭的右侯卫……这些大老没事就要去往兵部催一催,搅得张行成焦头烂额。
若是被这些人知道铸造局产出的火器几乎大半都被房俊通过兵部官员私下里截留,怕不得大骂一场……
房俊从亲兵那里接过帕子擦了擦手上沾染的油渍,不以为然道:“当年吾便不怕那些吱哇乱叫的御史言官,现在无权无职,自然更是不怕……随便他们乱喷便是。东宫六率的军械必须保证,兵员补充也要尽快,这不仅是保障太子生死的砥柱,更是护卫帝国正朔的根基!”
李靖颔首:“放心,老夫虽然素来不精通政务,但眼下之朝局焉能看不明白?让太子殿下放心,即便下一刻便发生骤变,东宫六率数万兵卒也会力保东宫,确保国运不失!”
他对于房俊“护卫正朔”之理念是极度认可的,也认为一旦太子性命不保,帝国将会从此坠入权力争夺的旋涡之中,直至一点一点将国力、国运耗尽。届时,诺大帝国分崩离析,天下战乱频仍,百姓陷于水深火热。
更有甚者万一外族趁机入寇中原、饮马黄河,则华夏必然经受一番残酷至极之劫难,再想凝聚国力、修复国运,却不知要经过几百年才行……
不然,以他的年纪、经历,在挫败关陇兵变之时便应该解甲归田、急流勇退,又何必跟着折腾?
他是军人,一生之功绩都来自于战场,从隋末乱世当中一路杀过来,自然比旁人更清楚当一个国家国力耗尽、国运凋零,会给这片土地带来怎样的伤害。
与整个华夏之国运相比,个人之生死荣辱又算得了什么?
房俊笑了笑,与李靖并肩走出库房,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叹息一声,道:“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在这盛世华章之下,看得到国运之命脉其实就在当下?卫公一生戎马,不曾涉足政务,却能够穿透这繁华表象看到潜藏之危机,实在是令人钦佩。”
若非他穿越历史迷雾知晓世家门阀之恶劣,只怕也如当下世人一般沉迷于贞观盛世之中。
可李靖分明不知未来,却依旧能够看得清一旦晋王上位必然使得天下世家门阀权势暴涨之危机,并且愿意为了阻止世家门阀在关陇之后彻底占据朝堂而站在东宫这一边,实在难能可贵。
李靖哈哈大笑,拍了拍房俊的肩膀,豪迈道:“二郎这话怕是在夸你自己吧?举世皆醉,唯你独醒,老夫不懂那些政治,只是信你而已。”
看着眼前英姿勃发的年青人,李靖心中感慨。
江山代有人才出,正是这样有着卓越见识却又能不恋栈权力的人杰涌现,才意味着盛世降临,才意味着国运强盛。
两人穿过忙碌的兵卒来到中军帐入座,有亲兵奉上热茶之后退出。
房俊执壶给李靖斟茶,后者先谢过,继而问道:“对于当下局势,二郎有何看法?”
房俊略作沉吟,摇头道:“陛下到底龙体如何,暂不得知,只怕那几位御医之言也早已受到陛下叮嘱,不敢妄言,毕竟皇帝安危乃是天下第一等大事,再是谨慎也不为过。”
李靖颔首,便是明白。
李二陛下病重,可即便再重也必然对外隐瞒事情,这是常规操作,否则世人皆知皇帝将死,心怀叵测之辈还不得闹得天下大乱?
若只是为了稳住朝堂,自然最好。
可最怕是李二陛下另有谋算,却故意对外隐瞒病重之事情,那麻烦就大了。
帝王驾崩之前,一切所为都只是为了完成自己之布局,自然再无半分亲情,更不会有什么犹豫……
第三千二十九章 试探
紧张的时局、不利的局面却没让气氛紧张起来,李靖这一生什么风浪都见过,浮浮沉沉早已澹然不惊,此刻反倒有些兴奋问道:“书院重建,不知何时能够完成?老夫那些书稿已经整理得差不多,可为书院讲武堂之教材。”
功名权势、荣华富贵,这些世人孜孜不倦努力追求的东西在此等人杰眼中当真如过眼云烟一般,若说以往还希望通过执掌军队达成人生之抱负,现在却早已一心扑到着书立说之上。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自忖当年没有在玄武门之变时站出来誓死拥护高祖皇帝,已被天下视为“贰臣”,且杀人盈野、灭国无数,这辈子早已与“德”字无关;功劳虽然冠绝当朝,但史书之上的评价未必真实客观;能够将自己一生所学着书立说、传诸于后世,已经是李靖最大之追求。
顺便于书院之内将自己毕生所学之兵法教授给那些将军、校尉,他日桃李满天下,此生未曾虚度也……
房俊给他斟茶,笑道:“卫公何必急于一时?书院重建容易,但想要将以往那些学子再度聚集起来,却需要耗费一番时日。不过母须担忧,这书院不仅仅是咱们上心,陛下也将其视作贞观一朝能够名垂千古之荣耀,待到重开之日,必定更胜以往。”
关陇兵变,使得书院学子伤亡惨重。
当今之世,平民、寒门的识字率和成材率低至令人发指,想要大肆招收学子,只能从世家门阀当中动脑筋。
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如今进入朝堂,但立场尚不明显,对于东宫痕迹甚重的贞观书院到底存有什么样的态度尚不得而知,大抵是要斗争一番的……
两人正说这话,外头亲兵引着一个内侍入内,那内侍向两人见礼,然后对房俊道:“陛下召越国公入宫,有要事商议。”
两人对视一眼,房俊不敢耽搁,向李靖告辞,出门召集亲兵,策骑随着内侍直入宫禁。
……
武德殿内堂之中,李二陛下一身月白色的中衣斜倚在床榻之上,气色有些苍白。
晋阳公主跪坐在床沿,一双粉拳轻轻敲着李二陛下的腿,宫裙之下少女窈窕的身姿勾勒出一个美妙的弧线,见到房俊入内,马上回眸一笑,甜甜的喊了一声:“姐夫!”
房俊只觉得李二陛下目光如刀子一般刮来,不敢多看,垂头道:“微臣见过陛下,见过殿下。”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道:“不必多礼,坐吧。”
“喏。”
房俊直起身,来到靠窗的椅子上坐了,只搭了半边屁股,没敢坐实……
见到自家闺女继续给自己敲着腿,李二陛下不满道:“若是以往,这会儿你怕是早已跑过去斟茶倒水,准备点心……现在对你这个姐夫爱答不理,难道不觉得有些欲盖弥彰么?”
晋阳公主便有些脸红,撒娇不依:“儿臣是想多给父皇松一松筋骨嘛,说得那般难听……”
房俊听得一头雾水,忙道:“微臣不渴,不知陛下急召,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摆摆手,将晋阳公主赶去沏茶,随意道:“就是有两件事要问问你的意见。”
晋阳公主从床沿下来,脚步轻快的斟了一杯茶送到房俊手边,借着背对李二陛下之时,冲着房俊眨眨眼,粉润的菱唇无声做了一个“不行”的嘴型,房俊略微迟疑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却有些不明就里。
父皇与臣子商议事务,身为公主最好避嫌,更何况是关乎自己之事,所以晋阳公主只是小眼神威胁房俊一番,便敛裾施礼告退而出。
返身将房门掩上即迅疾的转身,先是对堂外的几名内侍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继而将一只晶莹如玉的耳廓贴在门上偷听。
几名内侍:“……”
面面相觑之下,还是没敢出声揭露这位陛下最宠爱的殿下如此失礼之举……
……
堂内,李二陛下第一句话便让房俊冷汗直流:“朕素来对你宽厚宠信,纵然朝中多人曾谏言不可这般助长臣子骄奢之气,但朕依旧一如既往,只因朕不仅相信你非是弄权之人,更能在大是大非之上站足立场。但你视朕之命令有如无物,悍然介入关陇兵变并辅左东宫将其挫败,是否自持朕之宠信无法无天,以为大唐缺不得你这个越国公,朕也杀不得你这个女婿?”
面色严峻,目露凶光。
洛阳城外他说得明明白白,孰料这厮当面答应的痛快,转头便忘得一干二净,致使自己含羞忍辱不惜以假死来达成易储之手段彻底失败,岂能不怒?
关陇兵谏推翻东宫,乃是天下之贼,自己只需在恰当时候“醒来”即可号令天下诛除国贼,皆是易储之目的达到,还能剪除关陇门阀这颗依附于帝国肌体之上敲骨吸髓之毒瘤,英明之声播于天下!
自己下诏废储太子,则难免“以父逼子”之嫌,再加上以往“杀兄弑弟”,致使他多年以来流传天下的“慈父”之印象毁于一旦……
两者相较,优劣之间何止以万里计?
当然,这也不过是一番气话而已,时至今日,房俊还真不是他想杀就能杀……
且不说由他一手整编的右屯卫会否在他被赐死之后掀起波澜祸乱关中,单只是东海之上那一支横行大洋的无敌水师,便会将整个东海搅得天翻地覆,所有大唐沿岸地域一片糜烂。
或许,这也正是房俊敢于对他阳奉阴违之底气所在……
房俊自然也明白当下形势,李二陛下断然不会贪图一时爽快杀了他,东海糜烂的局面是整个帝国都不可承受的。
所以说,人可以不贪权、不揽权,但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面上,房俊诚惶诚恐、跪伏于地:“陛下恕罪,非是微臣抗旨不遵,实在是当时形势紧迫,东宫内卷并朝野文武一起退守玄武门,一旦被叛军攻克,这些人势必难存……微臣深知陛下宠爱后辈,对于东宫世子、郡主更是爱若珍宝,若让他们葬身战乱,陛下必痛澈心脾,天下人不明真相,亦难免对陛下有所误会,届时谣言四起,玷污陛下圣主之名,微臣百死莫赎!”
这话就有些内涵了:若你当真驾崩,自然一切休提,可一旦您重新“复活”,真以为世人都是傻子看不出您欲擒故纵之计?到时候东宫因此湮灭,您怕是继“杀兄弑弟”之后,再背负一个“毒杀亲子”之骂名,到那时便是倾尽黄河之水也永远无法洗脱……
“嗬嗬!”
李二陛下怒极而笑:“按你所言,朕还得感激你不成?”
房俊正色道:“陛下素来对臣优容有加,臣心中岂能不感激涕零?断不敢抗旨不遵。只不过天下局势瞬息万变,身在当时,臣也只能如此。况且这天下乃是陛下之天下……您大可不必操之过急。”
李二陛下不是隋炀帝,此番东征虽然未竟全功,最终之硕果意外被水师攫取,但东北边境最大的敌人烟消云散,自此可以权力攻略内政,将皇权进一步巩固,何必以此等暴戾之手段达成易储之目的?
见李二陛下面色阴沉不语,忙又道:“关陇门阀也好,山东世家、江南士族也罢,再加上天下各处那些个大大小小的名门望族,终也在大唐治下,只需坚定不移的将科举取士之政策施行下去,至多不过二十年即可见效,届时寒门崛起、门阀式微,何愁皇权不能永固?”
……
李二陛下不说话,堂内气氛很是紧张,外头偷听的晋阳公主只觉得心肝儿扑腾扑腾的跳,都快要吓死了。
从她记事开始,纵然如李勣、长孙无忌那等权臣在父皇面前怒气之下亦是唯唯诺诺、亦步亦趋,何曾见过如房俊这般毫不相让,甚至针锋相对?
真怕父皇一怒之下将他退出宫门斩首示众,活着干脆净身之后留在宫里当内侍……
……
良久,李二陛下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摆摆手,没好气道:“你分明就是恃宠生骄,不过眼下朝廷多事,朕懒得与你计较……你素来与关中世家子弟来往甚多,现在兕子年岁渐长,到了成亲之时,你可有属意之人推荐于朕?”
门外的晋阳公主耳朵竖起……
房俊愣了一下,不知李二陛下提及此事是当真向他征询合适的驸马人选,还是有意试探他的心思,看他是否能在此事之上保持中立,借此试探他对于晋阳公主有否觊觎之心。
外界流言纷纷扬扬,他自然心知肚明,只是一贯不屑辩解。
但现在当着李二陛下的面,却不能再如以往那般含湖视之……
一定要推荐一个人品、才学、家世皆上上之选之人,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否则晋阳公主一日未曾出阁,他便要继续担负这份怀疑。
然而打定主意之后,搜肠刮肚的将以往熟知的世家子弟在心里遴选一遍,却赫然发现并无合适之人……总不能为了自证清白,便随便选一个阿猫阿狗让晋阳公主下嫁吧?
孰料他这么一犹豫,李二陛下面色便愈发阴沉下来。
第三千三十章 君臣
对于自幼丧母且多病体弱,但聪慧善良的晋阳公主,房俊一直有如妹子、闺女一般宠溺有加,但凡晋阳公主提出什么要求,总是想法设法予以满足。且由于相识之时对方年纪尚幼,看着她一点一点健康,一点一点成长,从不曾有什么男女之防。
他由衷希望晋阳公主健康快乐、人生幸福,又岂肯随便只一个驸马人选?
万一李二陛下头脑发热答允下来,自己岂不是一手将晋阳公主的人生葬送……
然而他这番心思所表露于外形成的犹豫神色,却让李二陛下误以为他心存觊觎,不肯看着晋阳出阁下嫁,试图如长乐一般达成长久霸占之目的……
别说一个皇帝了,任何一个父亲都不能忍啊!
李二陛下怒不可遏,骂道:“关中人杰地灵,不知多少名门俊彦,难道无一能入你房二之眼?朕念及汝父之功勋,故将高阳下嫁,熟知你非但不知感念皇恩,反而使长乐之清誉遭受玷污,如今更心怀鬼胎,对晋阳生出觊觎之心,朕如何容你?来人,将此獠推出宫门之外戴枷示众,让世人皆看看此等无耻之徒到底是何嘴脸!”
门外内侍闻言急忙推门入内欲拿下房俊,正好将门外偷听的晋阳公主露出,令堂内暴怒的李二陛下顿时一滞……
此等话语毕竟尴尬,李二陛下只能等着晋阳上前给房俊求情之时加以训斥,令她知晓房俊不可告人的龌蹉之心,将心底对房俊有可能产生的情愫彻底斩断。
孰料晋阳非但未曾如想象那般上前说情,反而乖巧立于一旁让出道路,使得内侍顺利将房俊押着向外走。
只泫然若泣道:“女儿丝毫为感受姐夫有不轨之心,偏偏父皇言辞灼灼,往女儿身上泼污水……也罢,正好让世人皆知女儿与姐夫有染,使其遭受千夫所指,臭名昭着,以彰显父皇之英名。”
李二陛下:“……”
娘咧!
简直诛心……
“回来!”
李二陛下急忙将向外走的内侍叫停,内侍们赶紧站住,放开房俊,随即见到李二陛下挥手,急忙退下。
掩好房门……
李二陛下看着一脸无辜的房俊,顿觉一阵气闷。不过晋阳之言有理,若将这混账退出去戴枷示众,岂不是告诉天下人当真与晋阳不清不楚?将来晋阳的婚事愈发难办……
而且他也反应过来,先前房俊之言并非狡辩,原本立国之后功勋子弟便开始腐坏堕落,人才寥寥,经由关陇兵变一事,关中世家子弟更是多有遭受牵连,要么战死阵中,要么戴罪之身,余者更是庸碌之辈,怎能配得上晋阳公主?
对晋阳公主摆摆手,不悦道:“为父与他尚有事情要谈,你且退下,不可偷听。”
“哦。”
晋阳公主委委屈屈的应了一声,转身瞥了房俊一眼,眼神有些幽怨……
走到门口又停下,扭过头道:“快到晌午了,女儿让御膳房准备午膳吧,正好父皇与姐夫一同用膳。”
李二陛下一阵心累,无奈道:“行行行,都随你就是。”
房俊只得将嘴边拒绝的言辞憋回去……
晋阳公主这才粲然一笑,转身翩然离去。
……
“坐吧。”
李二陛下重新倚在床头,招呼房俊入座,没有再提晋阳的婚事,而是问道:“朕素来知晓你并非揽权之人,支持太子也并非是太子对你看重,使得将来有可能登阁拜相,毕竟你与魏王的关系同样不浅……可你应当知道,太子固然仁厚,可优柔寡断、性子绵软,绝非明主之相,若登基为帝,怕是要大权旁落,你当理解朕之用心。”
他对房俊甚为看重,否则也不能任由房俊与长乐私底下不清不楚,所以还是想要尝试说服,在易储之事上站在自己这边。
否则凭借房俊的财力、能力、已经军政两方的影响力,再加上太子的正朔之名,即便自己强行易储,他日新皇登基之后,也依然是朝政一大隐患。
祸起萧墙尚算小事,搞不好便是一场足以分裂帝国的大战……
东宫之势,已然尾大不掉。
房俊却不会被轻易说服,反而试图劝阻李二陛下打消易储之心:“性子仁厚又有什么不好呢?高祖皇帝开国之君,自当笼络天下英雄,有气吞山河之志;陛下您承上启下,需要杀伐决断、刚毅勇武来奠定帝国根基。如今海清河晏、四夷臣服,自当有一仁君巩固霸业、安抚天下……况且您一手创立政事堂,将皇权赋予宰辅群臣,正所谓兼听则明、集思广益。皇权集于一身者固然至高无上,可是人总会犯错,陛下尚且由此担忧唯恐坏了帝国基业,更何况是远远不如陛下您的几位皇子?陛下当颁布圣旨于天下,将政事堂定为永制,还政于朝,则大唐千秋万载,永不绝嗣!”
皇帝九五至尊、言出法随,实在是柄伤人伤己的双刃剑。
若皇帝贤明,自可权力归一,以最小之内耗达成最大之成就,不必使得自愿浪费于内斗之中。
可若是皇帝昏聩,则大可短短数年之间将所有根基毁于一旦,王朝崩塌基业倾颓,天下烽烟处处、百姓水深火热。
政事堂制度虽然并不完美,但却能起到好处的对皇权予以制约,不至于使得皇帝倒行逆施之举措无所限制,荼毒天下。
李二陛下却摇头道:“皇权至上的确能够衍生种种恶果,但皇权旁落更是后患处处,朕活着还能镇得住那些宰辅重臣,待到朕万年之后,后继之君势必遭受打压,一旦遭遇权臣甚至容易兴起废立之事,如何长久?”
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将手中的权力分润出去,何况是手执日月的帝王?
政事堂只不过是李二陛下赖以治理天下的一件工具,暂时有用,便留着,何时无用,自可废黜,岂能颁布圣旨定位永制?
当然,皇帝圣明亦或昏聩,的确是帝国强弱兴亡之基础,可这天下乃是李唐皇室之天下,纵然当真有朝一日如同大隋那般盛极而衰甚至灭亡崩颓,那可是李唐皇室的家事,岂能因噎废食,因而将皇权削弱,下放至政事堂?
这个谏言终究不会被李二陛下采纳,故而房俊也只能默然不语。
天下大势,正反相生,越是在某一点臻达极致,往往便会在这一点上走到对立。
越是集中皇权,距离权力崩颓便越是接近。
反倒是将权力分散归还朝廷、赋予人民,才能使得人人为主,长治久安。
终究还是时代赋予的眼光所限,即便是李二陛下这样的千古明君,也看不到皇权独裁所必然衍生之恶果,毁灭才是唯一之终点……
王朝覆灭、皇权更迭,一家一姓之兴灭自然不在房俊眼内,但随之而来的天下大乱、华夏子孙水深火热,他却不能弃之不顾。
李二陛下雄才大略,对于帝国之掌控无与伦比,即便是房俊也不能违逆其易储之意。不过他不会放弃东宫,任凭太子在皇权更迭之下粉身碎骨,由此埋下帝位传承之恶果。
总要保住李承乾,尽可能的维护传承正朔……
……
待到房俊告退离去,李二陛下起身走下床榻,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个人慢悠悠的呷着茶水。
对于房俊的违逆,他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生气。
追根究底,房俊之所以违逆他的圣意并非贪图权势,而是为了帝国正朔,不愿大唐皇位之传承从此陷入腥风血雨的杀戮。
其行虽狂悖,其心仍忠。
当然,此忠乃是对大唐之忠,未必是对他李二之忠……
易储之后,太子能否得一个善终?李二陛下对此早已深思良久,他活着的时候自然无虞,可一旦他死了,纵使魏王、晋王此时再是兄友弟恭,登基之后只怕也难以容得下一个废太子。
武德九年,他发动“玄武门之变”后继位,当年十月便册封嫡长子李承乾为太子,命陆德明、孔颖达、于志宁等当世大儒教授太子,东宫属官皆乃贞观勋臣,规格只比太极宫低了一等,荣宠之至,天下侧目。
时至今日,十余年储位之位虽然屡经波折,但始终屹立不倒,朝野上下归心依附者不知凡几。
新皇登基,焉能容许身边尚有如此一个巨大威胁?
易储势在必行,但他不愿见到儿子们为了皇位而血脉相残、同室操戈,若房俊当真能够一直履行今日之志愿,保住李承乾一生一世,倒也未尝不是一桩天大的功劳……
耳畔脚步倾向、环佩叮当,李二陛下收起思虑抬起头,见到晋阳公主脚步轻快的带着内侍将膳食送进来,顿时心里一惊。
果然,晋阳公主秀眸在堂内转了一圈,却不见房俊身影,秀眉蹙起,看着李二陛下疑惑道:“姐夫呢?”
“呃……”
李二陛下有些心虚,他将用膳之事给忘了,与房俊叙谈一番便将其撵走,赶紧道:“他尚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所以告退离去,为父倒是挽留一番,奈何朝务为重,不肯留下。”
“哼。”
晋阳公主娇哼一声,怎能不知父皇在扯谎?必是将这事儿给忘了,谈完了便将人赶走。
不过她也未曾发作,只是一边布菜,一边念叨:“兵部尚书被父皇给撤了,军机处也不许他议事,如今只不过挂着一个礼部尚书衔,能有什么重要朝务呢?姐夫好歹也是自家人,况且战功赫赫,父皇不仅不酬功反而施以惩罚,未免寒了人心呢。”
李二陛下接过饭碗,告饶道:“小祖宗别念叨了行不行?让为父好生吃顿饭,至于房俊……过了这一段时日,为父自会给他安排重要岗位,他不仅有大功于社稷,更是能力出众,为父又岂会不加以重用呢。倒是你,过两天让人将京中未婚的世家子弟皆叫到宫里来,你好生相看相看,若有中意便定下婚事,为父也了了一桩心愿。”
他在这个小闺女面前没辙,但也有把柄拿捏得住这丫头,果然一提及亲事,晋阳公主立马闭嘴,露出甜甜的笑容,撒着娇服侍他用膳……
李二陛下吃了口菜,叹了口气。
都说女大不中留,自家这闺女该不会留来留去留成了仇吧?
第三千三十一章 伏手
芙蓉园,善德女王住处。
窗外星月璀璨,云收雨散……
依偎在男人宽阔臂弯,纤手抚着健硕的胸膛,好一阵才平息季动的金德曼犹豫了一下,虽然这般快活令她食髓知味、沉迷其中,但还是忍不住道:“郎君年纪尚轻,不应沉迷于男女之事,否则伤及根底,怕是有损寿元。”
身边男人不仅令她情根深种,更是她这辈子都可以依赖的靠山,她想要长长久久,可不想他贪图欢愉而英年早逝……
房俊伸手将她湿漉漉的散发拨开,露出雪白瘦削的香肩,婆娑着感受手心无与伦比的触感,笑道:“在下天赋异禀,自当竭尽全力为女王陛下鞠躬尽瘁,纵是敲骨吸髓亦在所不惜。”
“哎呀!你这人任地厚面皮,羞也不羞。”
金德曼雪白如画的面颊羞红如血,埋在男人臂弯不敢见人,羞恼的用粉拳锤了男人胸膛几下。
这般如狼似虎的言辞,让她如何抵挡?
房俊笑呵呵抚摸着她,问道:“金法敏可曾入京?”
金德曼往房俊怀中拱了拱,寻到一个愈发舒服的姿势,微微阖着眼眸,让肌肤紧贴,柔声道:“昨夜刚刚入京,随行两千花郎留在城外,人数虽然不多,但俱是忠于金氏王族的勇士,且战力剽悍,野外对阵或许不足,但关键时刻以之发动突袭却能收奇兵之效,郎君大可信任。”
“花郎”乃金氏王族的禁卫军,原本由金德曼的崇慕者金虞信统御,房俊发动“金城兵变”彻底摧毁了新罗六部的根基,金氏王族也损失惨重再无力统治新罗,金虞信也同时阵亡。
如今,当初散乱在新罗各地的“花郎”被金法敏召集,借由“东大唐商号”之商道由水陆秘密抵达关中,以供房俊驱策,防备不时之需……
房俊道:“这些人手要么不用,要用便是面对最精锐的大唐禁军,损失不可避免……你就不怕全部折在长安,全军覆灭?”
这几乎是金德曼所能够完全掌握的最后一点力量,一旦战殁,自今而后全无自保之能力。
对于一个身在异域为质的女人来说,殊为不易……
光滑的脸蛋儿贴在男人胸膛,耳中传来强劲稳定的心跳声,金德曼阖上双眸,梦呓般道:“身陷令圄、有如随波逐流,还自保什么呢?吾姐妹二人皆委身于郎君,还有什么不舍得?只希望郎君怜惜我们身在异域、飘零无依,能加以怜爱,永不相负。”
房俊还能说什么呢?
这番话语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一个女人能够做到这一步,便足矣获取他的信任与爱护。
当即翻身将女王陛下压在身下,于女人惊呼声中附耳道:“那就让在下好生服侍陛下。”
金德曼媚眼如丝,雪藕一般的手笔缠上去,轻咬红唇。
虽已筋骨酸软,但堂堂新罗女王,岂能未战而言败?
*****
卯时刚过,承天门外一众中枢衙署刚刚上值,尉迟恭便带着一队亲兵气势汹汹纵马而来,直抵兵部衙门门前。
门前守卫上前陪着笑:“原来是鄂国公,敢问来此有何贵干……”
话未说完,便被尉迟恭一脚踹到一边,大步流星走入衙门,随行而来的亲兵则守在门外。
衙门刚刚上值,许多官员坐在各自值房尚未开始办公,便见到前厅乱哄哄一片,一身戎装、顶盔掼甲的尉迟恭黑着脸摁着腰刀大步行来,口中吵吵嚷嚷:“张行成在哪儿,老子今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是不是都不识得老子手里这口刀了?给老子出来!”
哎幼,感情这是来找茬的?兵部官员立刻兴奋了,眼睛放光伸着脖子等着看热闹。
虽然张行成一惊担任兵部尚书多时,但由于部务基本被崔敦礼、郭福善诸人把持,使其难以插手其中,人员抽调安置等等常规操作根本来不及做,所以兵部上下根本没有张行成的人。
况且有房俊在前边比着,谁看得上“幸进”的张行成?
这会儿非但没人替其解围,反而都憋着坏等着看笑话……
崔敦礼端着茶杯站在值房窗前,慢悠悠的呷了口茶水,看着尉迟恭一路横冲直撞,忍不住微微蹙眉。
他身后方才正汇报部务的柳奭也向窗外看去,奇道:“张尚书何时招惹了这位?”
若说如今朝中最负“浑不吝”之命的乃是房俊那个众所周知的棒槌,那么在房俊之前,这个名声则被程咬金与尉迟恭两人所共有……
出了名的牛脾气,犯倔的时候软硬不吃,便是李二陛下有些时候都大为头痛。
崔敦礼笑道:“现在各部军队都知晓火器之威,自然眼馋铸造局的火器,可铸造局复工日久,分发至各部军队的火器却极其有限,一直未能形成建制,不能投入训练部署,他们能不急么?当然,眼下局势动荡,唯有那些藏着谋算、心有不甘者,才会急于麾下部队补充战力,人家卢国公就安安稳稳、不闻不问。”
若非想要在乱局之中攫取权力、更进一步,旁人避之唯恐不及,谁会愿意一脚踩进这摊烂泥?
尉迟恭之心,昭然若揭……
柳奭有些担忧:“铸造局出产之火器当中,十之七八都送往东宫六率,万一张尚书借此发挥,该当如何是好?”
崔敦礼转过头,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位属下,澹然道:“大丈夫立于世间,最紧要便是一个立场。选择了自己的立场,更需要坚定不移,如此方能成就一番事业。至于火器生产出来率先装备哪一个部队,乃是兵部之事,哪里轮得到他尉迟恭指手画脚?”
这位河东柳氏的当家人能力卓着,但性格绵软,立场不甚坚定,需得时时敲打一番才行……
柳奭自然听得懂崔敦礼言语之中的警告敲打,苦笑道:“下官并无动摇,只不过尉迟恭虽然管不得咱们部务,张尚书却管得到,毕竟他才是兵部主官。”
人家名份在手,理所应当,若是闹得太过,总归不好看。
崔敦礼冷哼一声,道:“那时自有本官与他打官司,汝不必担忧。”
若说他心中对于张行成毫无怨望又怎么可能?房俊调走,无论资历、能力、地位,最适合接掌兵部尚书之职的便是他,可到头来却空降一个只会务虚、并无太多才干的张行成挡了路,他自然不忿。
官职到了这个层级,想要更进一步不仅仅是能力问题,更是机会问题,被挡这一下少说三五年难做寸进,多说甚至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六部之一,对于一心仕途的崔敦礼来说自是满腹怨念。
所以他身为山东子弟,却紧跟房俊步伐,对于山东世家之命令阳奉阴违,甚至导致他这一房已经与博陵崔氏渐行渐远……
……
值房之内,张行成请尉迟恭上座,苦笑道:“鄂国公何必亲来一趟闹得沸沸扬扬?有什么事大可派人知会一声,下官自当办妥。”
房俊有军功在身,爵位更是国公之尊,所以坐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地位、资历与权势结合,任谁也不敢失礼半分。
可张行成毫无功劳,只因山东子弟的身份才窃据兵部尚书之位,虽然职权甚大,但毕竟跟脚不硬,面对尉迟恭这样的贞观勋臣,自是矮了一头,不敢胡乱招惹,即便人家吵吵嚷嚷打上门来,也忍气吞声。
心里那个憋屈啊,倾尽渭水也无法畅通,却还是得强颜欢笑……
尉迟恭根本不在意他情绪如何,蒲扇一般的大手狠狠拍在桉几上,怒目圆瞪,厉声喝斥:“陛下回京日久,铸造局复工也已多时,为何吾麾下之右侯卫迟迟得不到火器补充?假若关陇之事重演,吾等因火器未能及时部属而导致失职,致使贼子猖獗、陛下陷入危厄,这个责任是你张行成来背负吗?”
这罪名太大,张行成又惊又怒:“鄂国公怎能这般颠倒黑白?下官不过区区一个兵部尚书,焉能左右朝中之事?若今日前来有事要办,还请之言,分内之事理所应当,力有不逮也敬请原谅,可若是前来羞辱于吾,恕不奉陪。”
泥塑尚有三分火性,何况他世家子弟、兵部尚书?
尉迟恭黑着脸,点头道:“好,老子也不废话,既然铸造局已经复工,那么右侯卫所需之火器务必三日之内装备齐整。东征以来麾下伤损甚大,刚刚补充了兵员,却因缺乏火器不能编组新军、操练备战,一旦陛下怪罪下来,老子担不起,责任必须在你。”
张行成怒极而笑,摊开双手愤然道:“鄂国公好歹也是国之勋臣、两朝元老,难道当真以为吾担任兵部尚书之官职,这兵部上下便是吾一个人说的算?实不相瞒,铸造局一日见生产火器几何、库存都分配哪支军队,吾一概不知,你就算告状到陛下面前,吾还是这句话。”
整日里被兵部这群阳奉阴违的小人折腾得一肚子火器也就罢了,现在还要看你们这些统兵大将的脸子,欺负人也不能这样吧?
反正老子舍得下脸面,顾不上丢人,你们想要火器便自己去打官司吧。
本以为这兵部尚书乃六部之一,距离入阁也仅仅一步之遥,如今才知道非但实权半点也无,还是个背锅挨骂的苦差事,早知如此何苦奋力争来?
第三千三十二章 拖延
尉迟恭满腔怒气而来,原本以为是张行成故意刁难自己,将铸造局生产的火器发放至其他部队使得自己这边难以及时操练、补充战力,但此刻见张行成如此言语,却发现这厮忝为兵部尚书难道时至今日仍无法掌控兵部,已被属下官员架空?
官场之上这种事屡见不鲜,可张行成好歹背后有整个山东世家支持,兵部之内权势最高的崔敦礼又是博陵崔氏子弟,两人算是血脉相连,却不想也落入此等尴尬境地……
但他今日前来是解决问题的,自然不会同情心泛滥。
当即黑着脸,咆孝道:“汝即为兵部尚书,兵部之务自然由你掌总,你自己无能又怪得谁来?别拿这些鸡毛蒜皮的理由搪塞于吾,吾今日来只要火器,别跟老子废话!再敢聒噪,真以为老子不敢在此教训一回?”
这话可不是他吓唬人,如今整个关陇门阀都将未来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自己也想趁着如今易储风波攫取更多利益,偏偏麾下部队连番征战损失严重,若不能及时补充,到时候面对旁的装备精良火器之部队,拿头去跟人家拼?
部队不仅是他的命根子,更是他的前途所系,断然不会允许任何人延迟火器发放,影响部队战力。
张行成也不是吃素的,虽然害怕尉迟恭当真在大庭广众之下揍他一顿,可如此当面羞辱也可接受,遂干脆道:“想要火器,吾是没有的,要么鄂国公您亲自去铸造局讨要,要么直接去陛下面前打官司,除此之外,吾别无他法。”
面对张行成的强硬,尉迟恭也有些无奈,难不成当真在这兵部衙门将他揍一顿?
他又不是傻子。
到时候气虽然出了,可官司却也惹下了,陛下现在龙体有恙、脾气不好,自己说不得要遭受严惩。
不过气势汹汹而来,自然也不能这般灰头土脸便走了,他阴沉着脸,道:“柳奭呢?铸造局是他负责,让他过来,老子好生问问他,何以这般欺辱于我?”
见到张行成不好对付,便将矛头转向柳奭……
张行成也不废话,柳奭对崔敦礼言听计从,他深恨已久,自然不会予以袒护,对门外书吏道:“去将柳郎中请来,鄂国公油滑要问。”
“喏。”
书吏赶紧快步离去。
未几,一身官袍的柳奭抬脚入内,分别见礼,而后自顾到一旁椅子上坐下,接过书吏递来的茶水,笑问道:“鄂国公大驾光临,兵部上下蓬荜生辉,只是不知召下官前来有何吩咐?”
世家子弟讲究一个温润如玉,且柳奭本人长得也极好,如此温煦笑容、神态谦和,的确丰神俊朗。
但上座的两位盯着他却越看越是刺眼……
柳奭浑然不觉,慢悠悠的呷了口茶水,抬眼看向面色黑如锅底的尉迟恭。不过这位素来脸黑,一时半会儿倒是不能从脸色观摩其心情……
尉迟恭沉着脸,语气不善:“铸造局已然复工多日,但本帅麾下尚未接收任何火器,致使军队训练严重延误,军中上下怨声载道。今日前来,便是要问一问柳郎中,到底何时能够给予右侯卫火器补充?”
他心中憋着气,但却也不愿在柳奭面前太过失礼。
兵部郎中虽然只是个小官,有几分实权却也不在他眼中,但河东柳氏乃河东门阀大族,文脉昌盛,朝中多有故旧。兼且乃是晋王妃之舅父,与晋王府纠葛颇深,万一将来晋王成为新储,这柳奭难免飞黄腾达、青云直上。
以尉迟恭的身份地位固然不至于捧红踩黑,但也不愿给自己凭白树敌,若能好好商量,忍一时也未尝不可……
柳奭闻言,露出一脸错愕,先看看一旁面无表情的张行成,再看向尉迟恭,愕然道:“军械如何分配,优先供给哪一支部队,此乃兵部事务,岂是下官区区一个郎中能够做主?您应该与张尚书商议才是。”
张行成冷哼一声,与我商议?
你们把持兵部事务将我这个兵部尚书提出门外的时候,怎么不与我商议?
不过他自不会当着尉迟恭的面前闹“内讧”,故而只是冷哼一声,不予理睬……
尉迟恭看看一言不发的张行成,彻底相信这位已经被兵部官员架空,遂对柳奭道:“本帅也不难为你,火器军械分配之事暂且放在一边,只问你如今铸造局每日产出火器多少?”
就算不能全额装备,总能少给一些吧?兵部先是经由晋王殿下检校兵部尚书,后又有张行成任尚书,却依旧在房俊党羽把持之下,想要硬来是肯定不行的。
那房俊不仅被陛下剥夺了兵部尚书职位,更连一手整编的右屯卫都被迫交出,心里想必憋着火呢,而陛下也势必因此心怀歉意,万一房俊将这股邪火撒在自己身上,陛下大抵也只会睁一眼闭一眼,随便申饬两句了事……
所以兵部这些官员不能招惹,要适当退步,只需给予一部分火器装备即可,不能逼迫太甚,免得惹祸上身。
柳奭两手一摊,很是光棍:“铸造局先前被关陇叛军毁于一旦,连库房都炸平了,各种机器设备更是损毁殆尽,想要复工最少需要拨付数十万贯,现在兵部哪里有那么多钱?所以工匠虽然暂时进驻,但也只是修补设备。倒是鄂国公您既然急于火器装备部队,应当前往民部敦促一番,让他们速速拨付款项才行,不然怕是一根火枪也造不出。”
尉迟恭瞪大眼睛,老子已经让步至此,你这厮非但给脸不要脸,反要老子给你去民部要钱?
“砰”的一声拍桉而起,怒目圆瞪,看着张行成道:“简直岂有此理!老子不管那么多,你们兵部负责军械制造,三日之后若不能接收最少一千杆火枪,老子和你没完!”
言罢,怒气冲冲拂袖离去。
他算是看明白了,如今兵部上上下下皆为房俊所把持,张行成这个棒槌已经完全被架空,屁用不顶。
虽然气得不轻,但他岂能当场与柳奭翻脸?那样正好着了张行成的道,眼下张行成正指望着有人能够闹上一闹,将铁通一般的兵部撬出一个缝隙借此破局呢……
……
看着尉迟恭愤然离去,柳奭一脸无奈,对张行成抱怨道:“下官执掌铸造局,这几日陆续被朝中各路大帅逼迫讨要火器装备部队,可铸造局迟迟未能开工,下官哪里寻来火器交差?还请尚书赶紧催促民部那边拨付款项,不然咱们兵部迟早被这帮子**给砸了。”
张行成没好气道:“本官凭白顶着一个兵部尚书的职衔,却见天给汝等背黑锅,本官跟谁抱怨去?行了行了,大家心照不宣,此等废话莫要再说。”
“嘿,瞧您说的,您是兵部尚书,是咱们的上官,既然唯您之命是从,也自当由您担负责任,天底下总没有光吃肉不挨打的好事,对吧?”
柳奭慢悠悠喝着茶,一脸“你活该顶雷背锅”的神情。
张行成怒极而笑,连连颔首:“本官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无耻,你们且这般闹下去吧,迟早有一日自食苦果。”
言罢也不管正是当值时间,干脆起身大步走出值房,带着亲信仆从出了衙门返家去了。
……
柳奭回到兵部侍郎值房,坐在崔敦礼对面,担忧道:“总是这般搪塞也不是办法,铸造局内加班加点,迟早会被外人知晓,到时候如何交待生产的火器流往何处?不仅咱们无法交差,东宫那边也是麻烦。”
虽然抽调自天下各处的军队已经陆续返回原籍,但猬集关中的军队依旧有将近二十万之数。这些军队先是经历一场东征大战,继而又是关陇兵变,可谓恶战连连、损失惨重,此刻见识到火器之威后都等着装备火器,以便尽快操练形成战力。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铸造局,万一被外界知晓如今铸造局每日生产的火器十之七八都流入东宫六率,而左武卫、右侯卫等等强军每日里只能分配几十杆,震天雷等等更是一个也无,还不得炸了锅?
陛下易储在即天下皆知,可这个时候东宫六率却大肆扩张,究竟意欲何为?
这种事可大可小,一旦被人揪住不放,搞不好可是杀头的罪过……
崔敦礼正襟危坐,面色镇定,沉声道:“吾等之志向,乃是匡扶正朔、维持正义,所作所为非是牟取私利,而是为了确保东宫太子之周全……此心天地可鉴,绝无半分谋逆,又有什么害怕的?”
柳奭苦笑道:“下官并非胆怯,只是这帮家伙一个比一个难缠,张尚书也不是好湖弄的,如此拖延下去,必然生变。”
崔敦礼执壶给桌桉上两个茶杯斟满茶水,然后自己拈起一杯呷了一口,啧啧嘴品味一下茶水回甘,缓缓道:“放心,局势演变至此,或许变局就在这段时日,且耐心等候,终有吾等名垂青史之时。”
是否废储,对于陛下来说并不难。
但废黜之后如何保全太子,却是连陛下都难以掌控之事,就算今日保全,一年之后、十年之后、陛下百年之后呢?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想要两全其美,便不能遵循寻常轨迹,必须行不寻常之路。
变局便在彼时。
陛下再等,东宫再等,朝野上下其实都在等……
第三千三十三章 内讧
今夏多雨,过了大暑便一连数天阴云不散,雨水时不时的降下,关中各条刚刚疏浚的河道再度涨水,好在此番工程由各级衙门监督,御史台的官员更是几乎吃住在堤坝之上,但凡有疏忽懈怠、贪墨舞弊之现象立即查处,所以新近加固的堤坝质量上佳,并未再度出现溃堤泛滥之险情。
灾民安置有序,农生逐渐恢复,社会一片和谐,由东征之战与关陇兵变所带来的创伤慢慢抚平。
然而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实则波涛汹涌。
易储之事便是悬在朝堂之上的一柄利剑,这柄剑何日落下,何日便是惊涛拍岸之时。
储位既是皇位,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各方势力自然竞相依附,以图日后皇权更迭之时能够掌握更多的利益。
如今太子被废已成定局,无人可挽回陛下心意,但新储尚未确定,其间之争斗自然步步凶险。
……
连续几日,不少朝中御史、封疆大吏陆续上疏,谏言稳固储君、维系正朔的奏折不断送入武德殿,忽然掀起了一股“保卫太子”的风潮,引起朝野上下一片侧目。
起先只不过是六部九寺的一些官员上疏恳请确保储君,认为“废长立幼”乃是乱政之始,必将毁掉皇位传承、宗祧承继之根基。一旦如此,势必使得每一个拥有登上皇位之人皆跃跃欲试,皇室、江山、社稷,从此惶惶不可终日。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按说这是最浅显也是最基本的道理,无论处于公心或是私利,都是正常的谏言。
但是当如此上疏之人越来越多,甚至渐渐涵盖至整个御史台乃至于数位封疆大吏,风向便彻底转变了……
……
东宫,丽正殿。
于志宁忿然将手中一册奏章丢在桉几上,骂道:“简直无耻之尤,那帮人居然鼓动封疆大吏不断上疏,如此做派岂不是意欲将殿下推至万劫不复之境地?为人臣者,却这般不择手段,其心可诛!”
随着越来越多“保卫”太子的奏章送入武德殿,整个风向已经彻底转变。
陛下之所以易储之心坚定,除去开始之时认定太子不能成为一代圣主的担忧,便是关陇兵变之时东宫所展示出来的力量使得李二陛下如芒刺背,寝食难安。
越是有封疆大吏、朝中御史推崇太子,岂不是意味着东宫力量愈加强大?
陛下只会更加坚定易储之心……
不须多问,这一定是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做出的好事。
陆德明亦是颤动着白胡子,气愤道:“原本形势不错,六部九寺的官员不少人上疏,使得太子乃帝国正朔的认可得到拥护,可被这帮人一闹,反倒变成了坏事,真真是可恶。”
自以为得逞的计谋被人反手破除,甚至借力打力、反噬一口,这位当世大儒心中之郁闷可想而知。
最重要的是面对如此局面,他却束手无策,不知如何反制……
而愈发令他恼火的是,同为盟友的孔颖达在一旁慢悠悠的喝茶,对此充耳不闻,似乎浑不在意。
就连最应该愤怒沮丧的太子殿下也面色不变,神情泰然,好像完全不知眼下的局势有多么凶险……
李承乾接过孔颖达递来的茶水,浅浅呷了一口,啧啧嘴回味一番,叹息道:“今年不仅关中多雨,便是江南也雨水绵绵,这茶树喝饱了雨水,滋味有些寡澹,与往年相比大大不如啊。”
孔颖达笑道:“也正因如此,今年茶叶价格几乎腰斩,许多跟风新建的茶园入不敷出,有些倒闭,有些外兑,据说房相在江南便收了不少茶园,房家茶叶产业更上一层楼,来年一旦茶叶质量上佳,再加上海贸,必然大赚一笔。”
他对房玄龄如今的生活简直羡慕嫉妒。
身在朝中之时,领袖群臣、宰执天下,乃帝王身边一等一的肱骨重臣;如今致仕归乡,不仅悠游林泉、纵享天伦,更化身商界大老,豪掷千金大肆收购茶园,惬意悠闲。
而自己虽然几次三番致仕告老,却是才下朝堂、再入东宫,身在这官场之中浮浮沉沉,耗费心力,也不知何时才能真正解脱……
李承乾颔首,赞叹道:“论及陶朱之术,当世鲜有人能与二郎相提并论,他琢磨出这炒茶之法,并一手加以推广,如今风行天下,日进斗金。然则那些跟风之人却是赚得少、赔得多,愈发彰显其能力。”
上品茶叶贵比黄金,给房家赚取金山钱海,旁人岂能不艳羡?
于是江南一地栽培茶树、炒制茶叶者不计其数,但要么不得其法、品质低劣,要么规模不足、难以推广,时至今日也未见有人能够在茶业之道上比拟房俊。
陆德明与于志宁在一旁简直惊呆,如此火上眉睫的时候不赶紧思量如何破局,怎地反倒兴致勃勃的谈论起茶叶来?
于志宁忍不住道:“房俊陶朱之术自然天下无双,可眼下局势紧迫,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咄咄逼人,若是不能予以应对化解危机,只怕陛下那边愈发忌惮,废储之诏书或许明日便即颁发,届时回天乏术矣!”
李承乾看向他,奇道:“怎地到了此刻,师傅心中居然仍对储位留有幻想?”
于志宁愕然。
固然陛下易储之心坚定,可毕竟废储诏书一日未曾下发,东宫便继续担任一日储君,不到最后关头,又怎能言败?
孔颖达给于志宁斟了杯茶,温言道:“圣意如此,岂可违逆?陛下对于朝局之掌控,无人可以左右。原本陛下对东宫之势已经深为忌惮,若吾等仍对储位抱有奢望,只能逼迫陛下猝下狠手,危机殿下性命。该放下的,就要及时放下,如此方为智者之道。”
关陇兵变虽然平定,东宫安然无恙,但此役东宫所表现出来的强横战力以及朝野上下的拥护支持,却令李二陛下如坐针毡。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对于皇帝来说,自己的儿子反倒是最危险的对手!
若此时东宫安分守己、逆来顺受也就罢了,念及父子之情,陛下定会想方设法确保太子性命,陛下早已下定决心易储却迟迟未肯确立继任之人,便是出于这一点考虑;相反,若东宫不肯放弃储位试图鱼死网破,陛下将再无任何负担,不仅立即易储,还会对太子下杀手永绝后患……
然而他也明白,东宫属官与太子羁绊太深、利益纠葛,储位能否保住对于这些人家的前程、生死至关重要,自然要垂死挣扎一番,力求逆天改命……
于志宁张张嘴,半晌无言,终究叹息一声,神情萎顿下去。
关陇兵变,洛阳于氏虽未参与,但平素同气连枝此时难免遭受瓜葛,一蹶不振已是难免。原本希望凭借平叛之胜利顺势辅左东宫登上皇位立下从龙之功,孰料陛下“起死回生”骤然返京,非但不念太子平叛之功,反而愈发坚定易储之心……
先是身为关陇一脉被长孙无忌等人牵连,再是东宫帝师与太子利益纠葛太深,一旦东宫被废,洛阳于氏唯有自绝于朝堂一途,三十年之内休想染指中枢权力。
这对于一个世家门阀来说,不啻于灭顶之灾。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之后曾经显赫一时的洛阳于氏怕是早已泯然众人,再不复先祖之辉煌……
所以他也不是不明白眼下之局势,只不过不能接受。
逆袭而上、光耀门楣自然扬眉吐气,而自山巅跌落,怎能不让人心急火燎……
孔颖达却还嫌打击得不够,续道:“眼下那些官场上的斗争非但无用,反而愈发招惹陛下忌惮,对于东宫来说只有坏处、并无好处。前两日在此议事,房俊虽然未曾力阻你们如此行事,但显然已经预见今日之状况,所以无可无不可。自今而后,吾等还是安分守己静待时局变化。”
陆德明面色阴郁,正襟危坐一派大家风范:“既然陛下对东宫军队之战力深有忌惮,吾等更应该竭力避免才是。官场上的手段无论胜负,都不会引起陛下反感,反倒是纵容房俊勾连各军,愈发让陛下提早对东宫下手。所以依我之见,应当最大程度限制房俊之活动,再不能插手军务。”
他对房俊谈不上恶感,但始终觉得储位之争应当局限于“文斗”一途,毕竟当初面对关陇叛军之时整个东宫生死存亡皆由军队主导,那种感受对于文官来说实在是屈辱难捱。
尤其是他们这些从隋末乱世走过来的文人,想起当年各路军法屠戮文人有如猪狗的日子便不寒而栗,再加上当年“玄武门之变”过后长安城内亦是血流成河,便愈发胆颤于军人掌权之局面……
听闻此言,孔颖达瞪大眼睛,吃惊道:“汝何出此言?想必你也读过不少史书,应当明白此等情形之下一切手段都是虚妄,唯有实实在在的军权方能左右局势……你以为是房俊的军权使得陛下深受忌惮坚定易储之心,但你可曾想过,若无房俊手中之军权,陛下的废储诏书又岂会迟迟不肯颁发?”
第三千三十四章 背叛
孔颖达目露震惊,有些不可思议。
他自然不会不知东宫内部文武双方对立之态势,这是由双方各自的核心利益所决定的,无人可以消弭。但眼下易储之事早已不可逆转,这些人却还抱着权力利益之奢望不放,试图挑起新一轮的文武争斗……简直愚不可及。
若东宫得以确保,大家为了利益相互争斗倒也情有可原,可此等局势之下,难道不应是力保太子性命、维系帝国正朔吗?
大丈夫立于世间,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到了这样的地位,又岂能心心念念一家一姓之荣辱福祸,至天下大统于不顾?
……
于志宁面色难看,嘴唇张合几下,终究没有出言反驳。
陆德明也明白了李承乾的态度,显然已经彻底断了保住储位之念,只得说道:“眼下局势危急,大家立场不同、意见不同在所难免,稍有争执亦可接受,但吾等乃东宫属官,自当以殿下之利益为先,断不会做出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仲远兄也不必这般咄咄逼人。”
“仲远”是孔颖达的字,以其今时今日之身份地位名望,即便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也不可轻忽称谓,此刻陆德明随口称之,显然亦是对孔颖达多有不满……
孔颖达气急反笑:“说到底,反倒是吾咄咄逼人?汝等心中毫无大义,只知蝇营狗苟,将家族名利置于道统之上,实在是昏聩愚昧、自私自利,终有一日将会自食恶果,悔之不及,‘当世大儒’之称谓,名不符实。”
于志宁于陆德明面色急变,被孔颖达这般羞辱,羞愤欲死。
李承乾眼瞅着自己麾下几位大儒闹内讧,赶紧出言转圜:“诸位皆乃德高望重之人,深受世人景仰,孤亦是尊敬钦佩,何必这般恶语相向?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既然关乎于身家前程,有所担忧亦是寻常,万万不能伤了和气。”
心底却是叹气,这些大儒虽然早已与东宫利益结为一体,可一旦大祸临头之日,却是绝对不肯与他同生共死、不离不弃的。
这一点,便远远不如房俊……
*****
自东宫出来,于志宁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色,拒绝了陆德明过府小聚的邀约,登车直驱家中。
回到家中,在侍女服侍之下沐浴更衣,用了午膳,便独自一人坐在花厅中饮茶,想起先前孔颖达毫不客气之言语,愈发觉得气氛烦躁……
于氏一族乃鲜卑大姓,祖上北周太师于谨,煌煌煊赫,关陇中坚。他本人初仕隋朝,不过一区区县令,未能振兴家业,常感怀才不遇,每每心中郁结。待到高祖皇帝晋阳起兵攻入关中,顿时预测大有可为,遂至长春宫拜见高祖李渊,被任命为渭北道行军元帅府记室,辅左秦王。
及至武德四年秦王加封为天策上将,开设文学馆,他便被授为天策府从事郎中,兼任文学馆学士,位列“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乃秦王殿下一等一的心腹亲信。只不过相比于“十八学士”当中的杜如晦、房玄龄、虞世南等人,权势大大不如。
直至被任命为太子左庶子,赋予教导太子之责,这才让他意识到“弯道超车”之捷径,只需兢兢业业辅左太子,待到将来太子登基,自己与洛阳于氏自然一跃成为当世大族,大权在握、势力无双。
故而这些年太子虽然时刻处于“废黜”之危机旋涡,他亦是全力辅左,试图力保太子不失,由此立下从龙之功。
孰料自房俊异军突起,且成为支撑东宫之柱石,他在太子殿下面前无论是影响力亦或是能力都大大不如,每况愈下,自是意难平……
而今日被孔颖达当面羞辱,更令他感觉羞愤欲绝。
最严重的是太子自己都放弃了争储之念,一旦被废,自己十余年心血付诸东流,整个洛阳于氏势必遭受关陇兵变之牵连,哪里还有什么前程?
心中郁结,闷闷不乐。
长子于立政推门而入,躬身轻声道:“父亲,宋国公车驾抵达后院门,说有要事求见父亲。”
于志宁微微一愣,抚着下颌沉吟起来。
今时今日,江南、山东两地门阀全力支持晋王已经朝野皆知,作为储位最大几率获得者的晋王与东宫太子天然处于敌对状态,这并非是按照晋王亦或太子的意志,而是利益排他之原则。
大唐立国之时,山东那些大老被关陇门阀打压、欺凌,不得不灰熘熘躲回家中偃旗息鼓、避其锋芒,以免被关陇门阀趁机斩尽杀绝。如今关陇虽然倾颓,但那些大老也都自持身份,安稳于家中,并未赶赴长安试图出仕。如今作为江南领袖的萧瑀便是两地门阀于朝中的代言人之一——另一人是英国公李勣。
萧瑀这个时候自后门而来,能有什么要事?
简直昭然若揭……
所以见与不见,于志宁一时间有些犹豫。
不过稍许之后,他便颔首道:“你亲自去请到书斋来。”
于立政迟疑一下,张口欲言,却终究转身退出。
他如今乃是太仆少卿,也算是朝廷当中有头脸的人物,对于朝局之紧张自然知之甚深,也能预测萧瑀登门之意图。
但就算他反对父亲靠近晋王,又岂能劝其打消主意呢?况且事情走向之好坏,眼下也无可预测……
……
“时文兄登门,令于家蓬荜生辉,幸甚,幸甚!来来来,快请入座,喝口茶解解渴。”
于立政将萧瑀引入书斋,见到两人相互见礼寒喧,知道有机密之事商谈,便告退离去,亲自站在门外守着,以免隔墙有耳。
书斋内,两人他态度亲切的寒喧一番,分别落座。
于志宁呷了口茶水,便即看向萧瑀。
萧瑀也不啰嗦,开门见山:“愚兄今日前来,实是受晋王之托。最近局势紧张,朝野上下不知多少人盯着殿下,殿下分身乏术,更不愿给燕国公你招惹麻烦,故而命愚兄跑这一趟。”
他没说前来所为何事,但其中之意,昭然若揭。
于志宁蹙眉沉思,手掌下意识的将茶杯攥在手心……
他明白晋王对招揽洛阳于氏的迫切。
作为东宫文官之领袖,他、陆德明、孔颖达三人皆乃当世大儒,闻名天下、德高望重。
然而境遇却各自不同。
陆德明出身吴郡陆氏,远处江南,朝廷之掌控有所不及;孔颖达祖籍冀州衡水,背后站着的却是整个曲阜孔氏。这两家皆乃簪缨之族,源远流长、文学着世,远非出身鲜卑的洛阳于氏可比。
所以三家之中,洛阳于氏居于末位。
但是那两家正因名声冠绝当世,却也受到名声所累,不可能轻易放弃东宫、改投门庭。
只要洛阳于氏能够背弃太子转投晋王,对于晋王声望之助力不言而喻,此消彼长,局势愈发对晋王有利。
于志宁不需要考虑太多,既然萧瑀亲自前来便彰显了晋王的诚意,至于详细的条件自可日后慢慢磋商,所以他很快下定决心。
“晋王仁孝,吾辈皆知,洛阳于氏能效犬马之劳,虽死亦无恨矣!”
于志宁诚意满满,斩钉截铁。
反倒是萧瑀愣了一下,原以为此来要费尽唇舌,还不一定能够成功,毕竟于志宁乃是太子极为信任的帝师之一……
但旋即便大喜,笑道:“燕国公此番忠心,晋王殿下必然深有感触,日后也定会借重洛阳于氏,洛阳于氏稳固朝堂、重振声望之日不远,或可成为关陇门阀之领袖。”
不过于志宁却并未湖涂,他虽然接受晋王的招揽,但却也有一事不解:“陛下之国策乃打压门阀、扶持寒门,不愿门阀垄断朝政之局面出现。晋王殿下若试图以门阀为根基争储,岂非与陛下之国策相悖?”
自贞观以来,李二陛下一直奉行削弱门阀之国策,而任何一个帝王最担忧的便是“人亡政息”,继位之君若全盘推翻此前之国策,对于先帝名声之打击极其巨大。
毕竟任何一项国策之施行都逃不过舆论的导向,“排斥异己”乃是必然,想要施行新政,必须将先帝旧政冠以错误之名,予以废除。
李二陛下乃一代圣主、雄才伟略,焉能愿意成为被“改弦更张”而确定错误的那一个?
萧瑀微微一笑,信心满满:“燕国公所虑之事实有必要,但此一时、彼一时也。以往陛下打压门阀是不希望皇权倾颓,致使朝政落入门阀之手,以免重现前隋旧事。太子优柔寡断,纵使没有门阀亦会出现权臣,故而欲予以废黜。但晋王若想取东宫而代之,又怎能不指望门阀之力呢?所以只要陛下册立晋王为储,便等同于默许了门阀力量重新主导朝堂,毕竟门阀相互制约,可以为帝王所掌控,而权臣之祸却远甚门阀!”
前隋旧事不远,杨坚便是以权臣之身份欺负北周的孤儿寡母取而代之,李二陛下岂能记不住?
与其纵容权臣使得皇权陷入灭亡之虞,还不如容许门阀重新回归朝堂……
第三千三十五章 家族
夜幕渐深,萧瑀心满意足的告辞离去,走得时候依旧是后门,不虞被人看到……
对于如此轻易说服于志宁改投门庭,他早有预料,身在东宫的于志宁这些年已经逐渐不被太子重用,地位屡屡下降,待到房俊成为东宫砥柱之后更是靠边站,家族利益无法得到保障。
更何况现在陛下易储之心坚定,东宫储位朝不保夕?
对于门阀世家来说,藏书再多、学识再广,却独独不信“忠义”二字。
帝王手执日月、代天巡狩,将整个天下万里河山、亿万黎庶视为私产,生杀予夺理所当然。可同样生而为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自两周以降,世家门阀已经不知兴废多少国家、扶灭多少帝王,在他们眼里帝王也与常人无异。
你做得好,能够确保我们的利益,我们便扶持你,大唱赞歌宣扬忠义;
你做得不好,损害了我们的利益,我们便推翻你,将你的名声玷污、摸黑,留在史书之上遗臭万年,然后再推举一位能够代表我们利益的帝王。
甚至于,彼可取而代之……
可以说,世家门阀对于皇帝既无忠义、更无敬畏,世家存世之主要目的,便是延续家族血脉,传承家族利益……
……
萧瑀走后,于志宁坐在书斋之中愣愣出神。
当年他被授予太子左庶子,教导太子、辅左储君,亦曾一腔忠诚、满腹热血,誓要扶保一位明君光耀千古,顺带着给家族攫取庞大利益,代代昌盛、与国同休,孰料世事无常、照化弄人,今日却升起悖逆之心。
可这又岂能怪他呢?
固然太子对他素来优容宽厚,但家族利益为先,时至今日,不得不行此下策……
于立政轻手轻脚的进来,让侍女将桌上茶具收走,擦拭干净,然后摆手斥退侍女,站在父亲跟前,犹豫了一下,轻声道:“父亲,此举……是否有些不妥?”
于志宁这才回过神,看着儿子挑了下眉毛:“嗯?”
于立政道:“吾家乃鲜卑贵族,与关陇同气连枝,然则当初关陇兵谏之时未曾守望相助、共同进退,固然因此躲过一劫,却也落下不仁不义之名声。今日若再背离东宫,怕是天下人皆视吾家唯利是图、不忠不诚,又如何立足于天下?”
这年头,名声是极为重要的,尤其是对于世家门阀来说。
违背道德之事可做,丧尽天良之事可做,首鼠两端、背信弃义之事更是不在话下,但所作所为必须寻找一个冠冕堂皇之借口予以遮掩。就譬如世家皆乃大地主,整日里盘剥农户、敲骨吸髓,但依然时不时要拿出些钱粮赈济孤寡、修桥铺路。
一旦遮掩不住,便是人人喊打、声名狼藉,族中子弟再想入仕为官,自是难如登天。
元氏一族为何绵延百年却猝然崩塌?便是因其“活殉”之恶举践踏道德之底线,为天下人所唾弃。
事实上,“活殉”这种事几乎每一个世家门阀都这个干,皇室更是堂而皇之殉葬妃嫔,却偏偏元氏承受了天下人的反噬……
名声臭了,家族基业尽断。
于志宁却不以为然:“只需晋王登基,自可粉饰过往,届时舆情尽在掌握,谁敢说咱们家的不对?成则王侯败则寇,如此而已。况且今日若不依附晋王,他日必遭打压,洛阳于氏之下场怕是比之关陇更加犹有过之。为夫身为于氏家主,焉能面对灾祸却畏首畏尾?”
长子说的自然在理,但眼下局势对于东宫极为不利,按部就班只能沉沦不起,待到东宫崩颓,他们这些依附于东宫的世家又岂能落得好下场?唯有置诸死地而后生,才能让洛阳于氏挣脱东宫这条漏水的破船,另辟生路。
孔颖达、房俊等人简直异想天开,由古至今岂有真正宽仁之帝王?即便又,也只是在皇位稳固之情形下毫无顾忌的向世人展示其直率敦厚,只要皇位尚存半分危险,必是冷酷决绝、不择手段。
当下李二陛下固然舔犊情深,希望保全太子,但他日无论哪一位皇子上位,首要之务便是剪除废太子,彻底扫清皇位威胁,就算陛下殡天之时留下遗诏保存太子,也无济于事。
届时,就让孔、房之辈“忠贞之士”为太子陪葬吧……
于立政知道说服不了父亲,默然不语。
世家子弟自幼经受之教育便是家族利益为先,为了家族利益可舍弃一切,难道当真如父亲所言为了区区一个直名便任由家族自他手中坠落深渊、血嗣断绝?
那是比死还可怕之事。
*****
神禾原,崔家庄子。
上午还是响晴天,不知何时一阵凉风拂过古塬,天上的乌云便浓密起来,有如铅坠一般,风里都夹着几分水气,黏稠得令人浑身不爽……
崔敦礼坐在堂中椅子上,看着对面中年人端着一碗冰镇酸梅汤一口气抽干,搁下碗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叫了声“豪爽”,忍不住抽抽嘴角,神情颇为无语。
中年人用袖子抹了一下嘴巴,斜眼瞥见崔敦礼的神情,不满道:“怎地,入京几年整日里与达官显贵们厮混,便自觉高人一等,连兄长也不放在眼中?”
崔敦礼无奈,摊手道:“兄长何必这般言语?您长途跋涉远来京中,还是多歇息一番,明日小弟在京中松鹤楼给你摆酒设宴、接风洗尘,今日便先行告辞。”
言罢,起身欲走。
他虽然出身博陵崔氏,但如今已经与家中渐渐悖离,双方道不同、谋亦不同,实在是无话可说。
中年人“嘿”了一声,瞪眼道:“素闻平康坊乃天下烟花胜地,坊中花魁俱是天香国色、品性俱佳,你不请我去嫖一回花魁见见世面,反倒是去甚酒楼饮酒,待到回去家中被弟兄们问起那花魁是何滋味,你让我如何去说?”
崔敦礼只得一口应允:“行行行,平康坊总行了吧?京中二十八花魁,你看中哪个,明日便让哪个作陪。”
中年人摸了摸颌下胡须,上下打量崔敦礼一番,颔首道:“听闻京中花魁背后俱是贞观勋臣、王族显贵所扶持,你既然敢夸口相中哪个便让哪个作陪,显然在京中混得不错。”
由古至今,作为青楼楚馆那等销金窟当中最当红的姐儿,从来都不是有钱便能随便嫖的,到了那个层次,已经超越了金钱,步入更高的境界。
能够有资本说出一句“相中哪个就让哪个作陪”这样的话,数遍长安城也不会太多。
这位从弟区区一个兵部侍郎,显然能量极大……
崔敦礼苦笑,澹然道:“家中对我素来不满,不正是因为如今在兵部有几分实权,越国公面前说得上话?若非如此,怕是早已忘了我这个孤身入京辛苦打拼的子弟了。”
他能够入兵部担任侍郎一职,与其说是家族势力扶持,还不如说是倚靠自身能力拼搏出来的。当年他孤身在京,每逢难处左右无人帮扶只能殚精竭虑苦苦支撑,家族在哪里?
等他有了一些权势,前程一片大好,家族便迫不及待的围上来,试图利用他的权势为家族攫取利益……又与敲骨吸髓何异?
如今他与家族貌合神离,不听宣调,家族便想要以“孝悌”之命来施以打压,如今更是将他这位族兄派来长安欲实施监督……
简直做梦。
博陵崔氏乃东汉经学家崔骃的后裔,崔骃八世孙崔懿生八子,共分六房,博陵崔氏由此而分……眼下这一劫自然凶险,但只需迈过去,他崔敦礼便算是鱼跃龙门,自此天高海阔前程似锦,便是自立一房又如何?
中年人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态,目光微微眯起,紧紧盯着崔敦礼,良久,方才缓缓说道:“你当真打定主意了?”
崔敦礼抿着嘴唇,神情坚定:“我之所以与家族划清界限,实在是此次事件风险极大,一旦失败,可以避免牵累家族。当然,家族这些年并未予我太多支持,若侥幸成功,我也不会任凭家族索取无度。”
风险与收益冲来都是构成一定比例,天底下哪里有只享收益、不担风险的好事?
反之亦然,今日你们不愿承担风险,他日若事成,自然也就别想什么好处。
中年人坐在椅子上,抬头看了看堂中布置,忽然问道:“当日余庆便是在此遇害的?”
崔敦礼神色木然,缓缓颔首。
中年人默然片刻,终究长叹一声,摆摆手,道:“你自去忙你的前程吧,只当愚兄未曾来过,不必理会……不过家族也并非如你想象那般冷酷无情,否则又如何世世代代传承不衰?假若他日走投无路之时,还当谨记你崔氏子弟之身份,大不了剥去官衣、一撸到底,返回山东种菊篱下,总会有一个善终。”
山东世家的确不如往昔,可蛰伏山东这么多年,族中元气恢复,势力膨胀,即便是李二陛下也不敢公然与山东世家为敌。
若想保住族中一个子弟,即便因其参预废立储位,也不算难事。
当然,能不能保得住是一回事,愿不愿出手则是另外一回事……
第三千三十六章 政见
博陵崔氏第二房这一支,起始于前隋礼部尚书崔仲方。崔仲方育有两子,长子崔焘,生崔敦礼、崔余庆,次子崔令,生独子崔承福。
于整个博陵崔氏族中,第二房都算是显赫门第,份量不小。
但是此前崔余庆暴卒于长安城南神禾原庄园之中,使得整个博陵崔氏震动,第二房更是愤怒之余隐隐与家族划清界限,崔敦礼在朝中自行其是,根本不听从家族号令……
这是整个博陵崔氏所不能容许的,由此施加于第二房的压力可想而知。
崔焘面对重重压力没有选择屈服,而是委派崔承福赶赴长安秘密约见崔敦礼,确认崔余庆之死因。
若与山东士族无关,自然命令崔敦礼听从号令,不得违背山东士族之部署。
可若是确定崔余庆之死乃是山东士族内部所为,意在以“苦肉计”裹挟博陵崔氏第二房,那就得从长计议……
……
乌云渐渐堆积,天色慢慢晦暗,崔敦礼挺直却孤立的背影走出庄园,心头极度压抑。
世家门阀代代传承的“家族至上”理念,的确令家族越来越强盛,厚积薄发之下,能够攫取更多的资源来反哺族中子弟。世家子弟只需一出生,便注定会依靠家族势力与底蕴达到人生巅峰。
出仕为官也好,闭门读书也罢,都能够得到寒门子弟终其一生也无法得到的资源。
然而在这一切看似鲜花着锦、日益精进的背后,却是亲情的丢失、人性的泯灭。
一切以利字当头,为了利益与外人斗、也与自己人斗。
当斗争无处不在之时,还谈什么手足情义、血脉亲情?父子可以反目,兄弟可以阋墙,夫妻可成仇寇……
一家如此,一国亦是如此。
王朝兴灭、皇权更迭,江山社稷周而复始,世家门阀又岂能脱离臼巢之外?
……
自神禾原返回长安,途中崔敦礼掀开车帘看了看外头忽然阴沉下来的天色,吩咐驾车的家仆:“不必回城,先去骊山房家农庄一趟。”
“喏。”
车夫领命,继续向前自房家湾码头渡河,之后没有向北直入长安,而是沿着河岸折而向东,奔赴骊山。
崔敦礼坐在车中,看着沿河繁忙的货物往来运输,以及河道之上密密麻麻停泊的商船,忽而心生感慨。
世人皆云房俊有点石成金之术,尤其是这一处房家湾码头更是几乎垄断关中货殖进出,堪称日进斗金,不知多少人眼热妒嫉,恨不能收入囊中坐享这财富源泉,亦达至富甲天下之美名。
可谁又看到正是这一处码头使得关中货殖进出之总额较之贞观初年骤升十倍不止?
大幅增加的货殖贸易不仅仅给朝廷带来丰沛的税赋收入,更带动了数以十万计的就业。此番关中水患受灾百姓达到数十万,家园湮灭、田地荒芜、衣食无着,即便有朝廷赈济又岂能彻底解决?若是放在往年,这些失去田园家产的百姓要么沦为流民在关中各县流窜乞讨,不仅耗费朝廷钱粮赈济,更为治安埋下隐患;要么不得不投身世家豪族为奴,世世代代沦为贱籍,子子孙孙皆被压榨血汗、敲骨吸髓。
但是现在,正是兴盛的商贾贸易将这些在灾民吸纳过来,固然依旧是家无恒产,却可以凭借两手挣一份钱粮,养活全家活下去。
自古以来重农抑商之政策,自然没错。
无农不稳,农户生产更多粮食才能养活更多人,促使国家更加强盛,但商人不事生产,流窜各地以农户之产出赚取差价,可谓吸取农户之血汗,恶劣至极。且商人重利,无家国之念,为统治者所厌恶忌惮。
但宝剑有双锋,国家想要富裕,却也离不得商业。
若能控制商贾囤货居奇、投机倒把,使之为各地之货殖流通做出攻陷的同时,又能增加税赋、吸纳流民,则国家岂能不富、不强?
当然,古今之贤者未必看不到如此一条出路,却始终未曾有人取得成功,可知其间操作之艰难。
但无论如何,总算是那么一线光明,来破除朝政之种种弊端……
马车绕过半座长安城,过霸桥之时天空飘起蒙蒙细雨,沿途官道之上车马辚辚、行人匆匆。
至骊山脚下,沿着水泥铺就的道路径直上山,道路两侧山坡之上阡陌纵横、水渠处处,庄稼的叶片在细雨之中舒展昂扬、翠绿如墨,无数高大的水车架在山坡各处,源源不断的将低处河水抽取至高处,注入池塘之中以供灌既。
这一片曾经荒木纵横、野草处处的山间贫瘠之地,在归属于房家之后,早已成为关中有数的良田。
农业之道,房俊亦是出类拔萃……
抵达房家庄子门外,早有房家家丁上前询问,得知乃是崔敦礼来访,赶紧将马车请入门房,然后入内通禀。
崔敦礼下车坐了坐,便随着返回的家丁进入庄内。
……
“安上你有口福啊,东海那边刚刚送来一些海鲜,吾让人给宫里晋阳公主送去一些,还剩下不少,咱们正好小酌几杯。”
房俊一身常服、满面春风,亲热的招待崔敦礼。
崔敦礼笑道:“东海的鲜货送抵长安,一路万里迢迢,耗费甚多,等闲人家可是受用不起,越国公自当关起门来享用,下官不请自来,破费您如此招待,岂非成了恶客?”
他虽然是房俊下属,爵位更是天壤之别,但两人相处素来随意。
房俊大笑着请崔敦礼入座饮茶,而后意味深长道:“如今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大肆入朝,占据不少中枢衙门,势力滔滔、冠绝朝堂,不知多少人低声下气讨好,吾能得此机会在安上这边献殷勤,却不知是多少人求之不得之事。”
崔敦礼彷佛听不懂这番话语当中的意思,笑眯眯的呷了一口茶,然后与房俊四目相对,这才缓缓道:“那可是让越国公您失望了,山东世家是山东世家,下官是下官,两者虽有牵扯,却不能混为一谈。实不相瞒,来此之前下官刚刚与族中来人相见,详谈不快、彼此生恼,与一刀两断也差不离。若越国公想要借从下官这边向山东世家示好,怕是要失望了。”
他与崔承福见面虽然隐秘,但不可能瞒得过“百骑司”耳目,毕竟作为如今兵部实际上的控制人,无论陛下亦或朝中各方势力都一定对他严加监视。
瞒不过“百骑司”,自然便瞒不过陛下,也瞒不过东宫以及房俊,旁人不知李君羡私底下与东宫牵扯不浅,他作为房俊的心腹却清楚得很……
房俊便笑起来。
聪明人在一起做事便是如此轻松惬意,能够猜得懂对方的想法,只要自己愿意,便可以先一步将所有猜忌、误会消除于无形之中。
很显然,今日崔敦礼与族人会面,对方必然带来了族中的命令,且这个命令乃是经由山东世家全体商议之后所达成,但崔敦礼已经予以拒绝。
不难猜想,这个命令必然是牺牲崔敦礼之利益、却尽可能的将博陵崔氏乃至于山东世家的利益最大化……
但是既然选择了东宫这条路,崔敦礼便不想从中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误会,所以今日登门,予以澄清。
事后就算自己与家族相见的消息传出,房俊以及东宫上下也不会因此生疑。
窗外细雨潺潺,一道道海鲜端上桌来,两人相对而坐,开了一坛黄酒对饮……
房俊端起酒杯敬了崔敦礼一杯,崔敦礼连忙放下快子双手碰杯,一饮而尽。待到放下酒杯夹了一口清炖黄鱼放入口中,便听得房俊问道:“如今东宫式微,易储之事早已不可逆转……所为良禽择木而栖,安上为何如此坚定的站在东宫一边?”
官场之上,有些时候政治理念很重要,为官一任,总要留下一些成就镌刻于史书之上,方不负此生。
但有些时候也不是那么重要,说到底做官便是为了揽权,若是一朝失势、手中无权,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随波逐流乃是常态,逆势而为才显不同。
崔敦礼咽下鲜滑的鱼肉,执壶给两人面前酒杯填满,笑道:“与其说下官是站在东宫这边,不如说是站在越国公您这边……下官不敢自比古之先贤,但素来心情清高、不肯随波逐流。”
顿了顿,续道:“如若晋王为储,可以想见必然恢复前隋之旧制,朝政皆由世家门阀所把持,令出于上,却不得下乡,这天下说是大唐之天下,还不如说是世家之天下。而世家之根本在于家族之利益,损公而肥私乃是应有之意。休看眼下帝国繁荣昌盛,但再是强盛之国家怎耐得住世家门阀这些硕鼠日复一日、永无休止之盗掘?或许五十年,或许一百年,大唐也将如以往之王朝一般千穿百孔、轰然崩塌,坠入王朝兴灭周而复始之巢臼……那吾等今日为了帝国昌盛而付出之心血,又有何意义?”
由古至今,华夏从来不乏眼光卓越之良才。
只不过世家门阀之存在,使得这些眼光卓越者甘愿随波逐流,强盛小家而无视大家。
待到世家倾颓、门阀没落,却又被儒家占据朝堂、把持言路。
独尊儒术而罢黜百家,使得儒家成为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世家门阀”,只知不断的排斥异己、攫取权力,又有谁在乎这华夏芸芸众生,又有谁在乎帝国兴灭盛衰?
第三千三十七章 惊变
家国情怀也好,个人利益也罢,崔敦礼既然决定要与山东世家分道扬镳,便只能站在东宫这边。
他也不认为东宫的形势当真如外界所见那般穷途末路,有房俊、李靖这样的军中大老坚定力挺,有于志宁、孔颖达、陆德明那等门生遍天下的当世大儒忠心扶持,即便将来当真易储,东宫也不是谁想摁死就能摁死的。
况且当今论实力、论官职、论权力皆乃当朝第一人的李勣,一直未曾对储位之归属有所表态……
鹿死谁手,言之过早。
……
窗外细雨潺潺,两人饮酒吃菜,对于当下朝中局势交换意见,谈兴正浓。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亲兵卫鹰大步走入,先是看了崔敦礼一眼,顿了一顿略有迟疑,待见到房俊并无表示,这才急声说道:“方才‘百骑司’派人送来消息,说是陛下上午时候浑身乏力、恹恹欲睡,太医诊治之后并无大碍,但随即陛下便将一个蕃僧召入武德殿……”
房俊心头一沉,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以他按照李二陛下东征途中种种迹象之猜测,加之回京这些时日的观察,确认李二陛下眼下的身体状态极其糟糕,虽然不至于油尽灯枯,但也必定根元大损、肌体染疾。
若是好生修养,以他原本身体之素质、极佳之医疗水准,或许很难恢复如初,但渡过这一段危险的时日想必不难。
但如今召见蕃僧,必然是再次服食丹汞之物,是否会引发不测却是未知。
当今年代,再无人比他更明白那些刺激神经之药物对于身体肌理会有怎样严重之损害,稍有不慎,再难挽回……
崔敦礼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妥,见到房俊面色变幻,忙道:“东宫那边一群当世大儒、道德君子,平常时候还能张罗着,但紧要关头却难堪大用,还需越国公前往主持才行。”
由古至今,文人好谋无断、难成大事,唯武将才能力挽狂澜、抵定乾坤。
陛下若继续服食丹汞之药,极有可能突发不忍言之事,到时候局势立即骤变,东宫必须及时予以正确应对,那些平素满口道德文章、满腹才略计策的儒者不足为恃,甚至会坏了大事。
比如意欲心有不甘意欲期待陛下食药之后有什么闪失,从而预作准备,那可真真是取死之道。
一旦有所动作,陛下即便当真命不久矣,也一定在殡天之前将东宫处置干净,否则岂能留下皇权内斗之祸源,待他死后帝国陷入纷争崩颓?
房俊自然明白崔敦礼言中未尽之意,也顾不得酒宴吃了一半,当即起身道:“吾这边前往东宫,你也速回兵部坐镇,将一应军械、粮秣都盯紧了,万不能让其余十六卫军队得到充足补给。”
掐住军械辎重供给,才能使得晋王那边投鼠忌器,不敢肆无忌惮的发动。
否则就算晋王不敢大动刀兵,也势必会被军队所裹挟,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来,到时候局势崩坏,再难挽回……
“喏!”
崔敦礼赶紧起身领命。
房俊披了一件蓑衣,两人一前一后出门,崔敦礼蹬车启程,房俊则带着十余亲兵部曲策马冒雨疾驰下山,直奔长安城。
……
细雨之中,太极宫红墙碧瓦,朦朦胧胧。
这座当今天下最具恢宏气派的雄伟宫阙迷蒙于烟雨之中,似乎缺少了以往的堂皇之气,多了几分软弱萧瑟……
自李二陛下东征而回,一直卧床不起,易储之事愈发甚嚣尘上牵动天下,各方势力都不敢放过宫内任何消息,皆趁着李二陛下并无过多精力之时不断收买、安插,致使偌大一个太极宫好似一个筛子一般四处漏风,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消息瞬即传至宫外。
李二陛下连续召见番僧,自然瞒不过那些在宫内安插耳目的各方势力……
晋王李治得到消息之后,整个人顿时忧心如焚、如坐针毡。
戌时初刻萧瑀抵达晋王府后院书斋的时候,便见到李治一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难安的模样……
见礼落座,萧瑀安慰道:“殿下不必太过担忧,陛下乃是千古少有之明君,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断不会贸然大量服药以至性命出现危险。”
李治欲言又止,只闷声让萧瑀喝茶。
他是担忧父皇的身体么?
当然也有这个原因,父子亲情岂能全然无存,但他更担忧父皇若是因为服食丹汞之药而出现意外,会导致易储之事再添波折。
毕竟直至眼下,易储的诏书尚未起草,东宫太子依旧是名义上的储君……
父皇活着的时候颁布诏书易储,他李治上位名正言顺,天下无人敢不服;可万一易储诏书未及颁布父皇便出现意外,他再想坐上那个位置就等发动政变,名不正言不顺,即便最终事成,也难免在史书之上落得一个“篡位”之骂名。
萧瑀察言观色,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李治的心事,也不禁捋须沉吟。
他也认为李治的担忧确有必要……
现在李二陛下虽然回京,但关中局势却并未恢复至以往模样,关陇兵变致使原有的政治格局产生天翻地覆之变化,甚至就连谁是敌、谁是友都模湖不清,整个利益集团处于分崩离析之边缘。
这一切应该随着太子登基而重新打破、重塑,然后在斗争当中趋于稳定,但却随着李二陛下强势回归戛然而止。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
尤其是“百骑司”与东宫眉来眼去,双方未必没有在私底下达成一些协议。而“百骑司”如今几乎掌控着整个太极宫的安全重任,若想做出些什么大逆不道之举措,即为便利。
毕竟一旦陛下殡天,获益最大的便是东宫太子……
书斋之内一时气氛凝重。
半晌,李治才问道:“不如宋国公与本王一道入宫,劝谏父皇莫要服食丹汞之药?”
萧瑀摇头,沉声道:“丹汞之药对于肌体有害,世人皆知,陛下又岂会不知?或许陛下身体有些隐疾,或许精神状态难以应付当下局面,服药必是三思之后的结果,纵然去劝,想来也并无用处。”
他历经隋唐、身经四朝,见多了人间至尊,或许李二陛下一统六合逊于隋文帝,才具胆魄不比隋炀帝,但论及头脑清醒、权衡利弊,却是其中翘楚。
这样一个明白人,明知丹汞之药食之有害却依旧服食,必然有其原因,岂是旁人可以轻易劝谏?
况且这件事之前房俊等人便不止一次的予以劝谏,结果李二陛下依旧一意孤行……
李治急道:“那该如何是好?”
服食丹汞之药极为凶险,且父皇明知凶险依旧服食,足见身体已经出现了状况,很可能随时出现意外;而身体出现意外再服食丹汞之药,两相叠加之下,岂不是愈发危险?
万一东宫在于背后使下什么黑手,致使发生不忍言之事……
只要东宫登基为帝,怕是第一道诏书便虢夺他这个晋王的王爵,然后圈禁起来,带到局势平稳之后赐下一杯鸩酒、三尺白绫……
毕竟晋王府如今所掌握的势力足以威胁皇位,就算太子再是如何兄友弟恭,也容不得他这个晋王的存在。
即便太子容得下,东宫属官也绝对不容……
萧瑀温声道:“殿下不必心忧,老臣稍后便让卢国公、鄂国公那边严加戒备,东宫但有风吹草动,咱们便予以应对。另外,这些时日若无陛下召见,殿下不要轻易踏足太极宫,以免给旁人可乘之机。”
谋策千万,安全第一。
若东宫当真有大逆不道之心,首要便是预先剪除晋王这个绊脚石,而后才能事半功倍……
李治心中一紧,面上神情严肃,重重点头。
攸关皇位,他可不敢赌一赌太子到底心怀孝悌还是假仁假义……
同时叮嘱道:“关陇那边也要多加联络,不要听信郢国公一面之词,关陇如今朝秦暮楚,不可轻信。”
毕竟关陇如今明面上是站在东宫一边的,虽然宇文士及私底下给予晋王府承诺,可谁知一旦局势右边,会否立即反水?
晋王府需要关陇这个“变数”来给予东宫致命一击,但却也不可不防……
萧瑀颔首:“殿下放心,老臣省得。”
……
东宫。
如今霄禁之政策虽未明文废黜,但随着长安愈发繁荣的商贸,也已渐渐废弛,除非遇到紧要之事,等闲长安各处城门彻夜敞开,车马不禁。
于志宁与陆德明半夜乘车,直抵东宫门外,下车之后上前通禀求见太子,门前兵卒不敢阻拦,先将两人请入宫门至一旁的门房暂歇,然后飞奔入内禀明太子。
窗外雨声潺潺,两人各自捧了一杯人热茶,心中急切之下,对视一眼,皆清晰感受到对方的焦急……
原本是陆德明听闻宫内消息之后赶赴于家与于志宁商议,结果两人商谈之后,一致觉得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只要太子能够指令“百骑司”配合行事,当下局势必然柳暗花明,不仅储位得保,甚至直接一步到位。
当然,说服太子做下此等大逆之举难如登天,迫使房俊等人同意更是不易……
但机会稍纵即逝,若不能预先谋划,如何成事?
他们这些人早就与东宫命运休戚相关,怎能甘心随着太子被废黜储位而一蹶不振、跌落尘埃呢?
富贵险中求,古往今来,概莫如是。
至于“仁孝”……书本之中通篇都是仁义孝道,可古今成大事者,又有哪一个严守“仁孝”了?
可不能让太子成为“扶苏第二”,连带着他们这些人都跟着坠入深渊……
第三千三十八章 危机
少顷,内侍快步而来,太子召见。
于志宁与陆德明起身整理一下衣冠,随着内侍走出门房,东宫内悬着的灯笼在微雨之中轻轻摇曳,雨水穿过橘黄色的光晕仿若织成一片淡薄的雨幕,四周静谧。
来到丽正殿,刚刚从床榻之上爬起来的李承乾随意穿了一身丝绸常服,精神困顿无精打采,见到两人入内,这才勉强振奋精神,先请两人入座,又让人奉上香茗,这才笑问道:“两位师傅夤夜入宫,不知所为何事?”
于志宁神情不豫,反问道:“殿下可知陛下召见番僧一事?”
连他们都收到消息,想必此刻朝野上下知晓此事者不知凡几,身为储君的李承乾又岂会不知?可明知此事干系重大,却还能悠然入睡,浑不放在心上,顿时令他有所不满。
咱们连家业都绑在东宫这艘大船上,可你这个船长却对前途随心所欲、毫无追求,简直岂有此理!
当真让我们给你陪葬不成?
李承乾先是一愣,随机颔首道:“倒是听闻了此事……原本孤想着入宫劝谏父皇一番,但天色已晚,太极宫内早已落钥隔绝中外,便想着不如早早睡下,明晨再入宫劝谏。却不知您二位有何指教?”
这半夜三更的,若是他贸然恳求入宫,岂不是落人口实?
毕竟眼下到了易储的关键时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东宫,稍有行差踏错便不止是废黜储位那么简单了,必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绝不敢犯下半点错误……
陆德明见李承乾依然未曾意识到重点,恨铁不成钢的大声叱道:“殿下糊涂!”
李承乾一脸震惊:“……”
他可真是糊涂了,这半夜三更的,您二位跑过来劈头盖脸又是询问又是呵斥,梦魇了吧?
不过他是个好脾气的,平素对极为师傅也极为尊重,故而并未生恼,而是赔笑问道:“陆师此言何意?”
陆德明吹胡子瞪眼:“陛下召见番僧,必是要继续服食丹汞之药,此举极有可能危及性命……值此有可能大变之关节,殿下怎能无动于衷,依然高卧安枕?”
李承乾一听,神色有些羞愧,道:“非是孤不想此刻进宫,但如今形势使然,岂敢深夜扣阙?经过陆师教训,孤深知为人子当以孝道为先,正当直言犯谏之时,又何须理会那些叵测之心?二位稍坐,孤这就洗漱更衣,入宫进谏。”
言罢,起身欲走向后堂。
陆德明满腔情绪好似忽然遭遇兜头一瓢凉水,瞬间有些呆滞:“……”
我说了什么?
我何时让你即刻进宫劝谏?
你误会了啊太子殿下……
可这时候总不能拦下李承乾,跟他说“我不是让你入宫劝谏,而是让你坐视不理,甚至暗中出手”吧?
眼瞅着李承乾要去洗漱更衣,赶紧求助的看向一旁的于志宁。
于志宁无奈相视:合着得罪人的事就得我来?
可这时候已经不能犹豫,赶紧起身拦下李承乾,低声道:“殿下误会了,吾二人夤夜来此,非是为了此事。”
李承乾站住脚步,愈发疑惑:“到底何事?”
于志宁迟疑一下,见左右出去陆德明再无旁人,遂凑近李承乾,低声道:“陛下此前晕厥,便是服食丹汞之药过量所致,虽然苏醒,可谁知下一次能否这般幸运?如今陛下昏聩,非但不知禁绝药物,反而再度服食,根本不将帝国社稷放在心上,只顾一时之欢,与昏君何异?殿下乃国之储君,正当拨乱反正、匡扶社稷,带领天下臣民富国强兵,延续贞观盛世!”
李承乾震惊失声,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看着于志宁。
这是为人臣者该说的话么?
你当逆臣没什么,可你总不能劝我当个逆子吧?
于志宁见到李承乾神情,忙道:“殿下息怒,非是老臣不近人情、心怀奸佞,实在是当下局势叵测、东宫岌岌可危,若不能反败为胜,不仅殿下您难得善终,便是东宫上下已将死无葬身之地啊!老臣知道殿下信任越国公,相信他能够拼尽全力扶保殿下安然无恙,可生死之事,焉能完全托付于人?”
陆德明在一侧心领神会,赶紧凑上前,附和道:“此言不假,所谓世事变幻无常,谁又能确保一定不出意外?越国公固然忠贞不贰,却也不能保证用不犯错,而他一旦犯错,所要付出的便是殿下以及东宫内眷之性命……当此之时,何不奋力一击,剔除荆棘、执掌乾坤!”
李承乾未及追究于志宁的“大逆之言”,惊问道:“父皇服食丹汞之药固然危险重重,可也未必就会出现什么意外……难不成你们让我此刻起兵谋反?”
“执掌乾坤”这种话可不是随便说说,只要父皇尚在一日,谁敢露出半点不臣之心?
虎老雄风在,真以为父皇染病卧床,底下人便可以为所欲为了?
于志宁一手抓住李承乾的手腕,神情有些狰狞,一字字道:“陛下服食丹汞之药,危害世人皆知,纵然忽发恶疾、药石无救,也无人会感到意外……”
此言好似一声惊雷一般在李承乾耳畔炸响,炸得他脑袋嗡嗡作响,一片混沌,另一只手抬起指着于志宁:“你你你……”
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让他出手谋害父皇啊!
这是弑君!
这还是自己以往满口道德文章、仁义忠孝的老师?
于志宁正欲继续劝说,忽然有内侍敲门,于门外道:“启禀殿下,越国公进谏。”
于志宁与陆德明面色一变,知道房俊此来大抵也是为了此事,但观点说不得就与他们相反……
李承乾吩咐道:“请越国公入宫,汝等给他撑伞。”
“诺。”
内侍退去,李承乾请两位老师入座,想了想,道:“此事有悖忠孝、不仁不义,切勿再提。”
但毕竟是为了东宫生死前程考量,所以也不忍过于苛责。
于志宁、陆德明老脸微红,闷声不吭。
须臾,房俊大步入内,见到两人在座并无意外,先向李承乾一揖及地,起身后又与两人见礼。
于志宁、陆德明赶紧客气见礼,见到房俊神色如常并无愠色,不自禁的悄悄吐出口气。
说心里话,虽然他们名声更大、资历更老,但是与今时今日的房俊相比却完全落在下风,而且对方行事风格极其剽悍,可不会给他们留什么脸面。今日他们两个夤夜入宫面见太子,傻子都知道所为何事,万一房俊发飙,太子也未必拦得住……
不过房俊虽未发飙,却也言辞锋利。
他看了坐立难安的两人一眼,笑眯眯对李承乾说道:“想来二位帝师夤夜入宫,所为一定是陛下召见番僧之事……还请殿下不要轻举妄动,朝中多得是聪明人,谁都知道如何局势才是对殿下最为有利,所以一旦当真局势向那个方向发展,谁都会怀疑殿下。天底下没有什么事能够瞒得过所有人,到时候事情彻底爆发,殿下如何自处?”
李承乾愣了愣,旋即后背升起一层冷汗。
先前于志宁之言只是令他觉得有悖于纲常忠孝,下意识认为不能那么去做,此刻才醒悟过来如果当真那么做了,且时候被揭发,又岂是区区一句“如何自处”那么简单?
简直就是千古骂名、遗臭万年!
长长吐出口气,李承乾颔首道:“二郎放心,孤尚未被皇权迷了心窍,断不会做出糊涂事。”
房俊也松了口气,他真怕李承乾被于志宁、陆德明给说服了,为了身家性命孤注一掷……
万一走到那一步,成败且不论,整个帝国必将陷入内战之中,既得利益者把持朝堂,心怀忠义之臣以及那些野心勃勃之辈将占据天下各地,打起“溯本清源”“诛灭昏君”的旗号燃起烽烟,神州大地陷入战乱,煌煌帝国分崩离析。
这是房俊如论如何也不愿见到的……
陆德明忍不住,沉声道:“安坐东宫自然稳妥,可如此下去易储乃迟早之事,难不成越国公当真指望晋王殿下能够兄友弟恭,登基之后善待太子?眼下可谓生死攸关,但凡有一丝机会,也不应放过。所谓富贵险中求,不担风险,哪来的收益?”
房俊看向他,冷声问道:“所以,陆先生想要让太子殿下怎么做?”
陆德明语塞,难不成他还能清楚明白的告诉房俊他让太子弑君弑父?
这种话自己可以暗示,对方可以心领神会,却是任何情景之下都万万不能宣之于口……
房俊回头对两人道:“就在刚才,左武卫已经全军戒备,把持京中各处要隘,右侯卫也在城外集结,所有休假将校全体归队……人家早就防着宫内出现什么意外,甚至于就等着这边有什么动作,然后以收斩草除根之效。”
于志宁与陆德明面色变白。
太子害怕晋王登基之后斩草除根,所以欲行险招逆天改命;同样的道理,晋王那边一样忌惮东宫的实力与名分,怕是日夜都在琢磨如何光明正大、名正言顺的将东宫连根拔起。
第三千三十九章 霹雳
房俊看着面色骤变的两人,压住心中火气,劝道:“二位自殿下册封储君之日起便任职东宫,这么多年对殿下谆谆教诲,实乃良师益友,无论自身也好、家族也罢,早已与东宫休戚与共,岂是想退便退得了?除非卖主求荣,以殿下的项上人头作为你二人的投名状。”
世家门阀为何几百年长盛不衰,即便经逢乱世异能岿然不倒?
最主要的一点,便是世家门阀并不在意私怨恩仇,将儒家核心“虽九世犹可复仇”的宗旨撇在一旁,只讲利益。能够从彼处得到利益,纵然深仇大恨亦可不计;若无利益,便是亲朋故旧亦视若无睹。
故而东宫属官当真想要从东宫这艘大船上撤下去,投入晋王阵营,只需拿出真正利益,对方必然接纳。
什么利益能够让晋王接纳他们并且予以重用呢?
自然是“背刺”太子,纳上一个投名状……
于志宁怒气勃发,起身戟指怒骂:“放屁!老夫与汝父齐名,这些年辅佐殿下兢兢业业,吾洛阳于氏亦是铮铮铁骨、刚正不阿,岂能任由你这般污蔑?”
陆德明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骂道:“不当人子的东西,怪不得人人皆称你为‘棒槌’,简直混账透顶!”
他们两人皆乃当世大儒,备受世人尊崇,而何谓“大儒”?除去学识纵观古今、桃李播于天下,更重要便是一个好名声。
若任由房俊这般污蔑,往后如何立身处世?
再者说来,便是挨骂毁了一世名声那也得他们当真做出什么背叛东宫之事且因此获取足够的利益,现在还什么好处都没有呢……
房俊丝毫不惧,反唇相讥:“太极宫那边刚有消息传出,汝二人便夤夜入宫,总不会是前来关心殿下晚膳是否积食吧?别以为旁人不知你们打的什么算盘,蛊惑殿下行险一搏,成了便是你们的功劳,自此大权在握资历崇高,即便是败了也由殿下去承担,你们只需低下头付出一些代价一样可以在晋王登基的时候大表忠心……简直无耻之尤。”
这话等同将东宫内部一直存在的文武之争彻底揭破,再不复以往貌合神离之状态,明晃晃将分歧放在眼前。
于志宁、陆德明哪里还坐得住?
两人面色大变,齐齐起身,不看房俊而是向着李承乾一揖及地,陆德明悲愤道:“殿下明鉴,吾等自殿下立储之日起便侍奉左右、尽心辅佐,纵然没有甚功劳,可总有几分苦劳吧?如今越国公言辞如刀,不仅将吾等老臣之颜面落尽,更是将吾等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还请殿下主持公道!”
于志宁则长吁短叹,一迭声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固然以往文武之间有些什么争执,但大家都是为了殿下前程,可谓鞠躬尽瘁、绝无私心。时至今日,却被视作攀附东宫,甚至被怀疑有朝一日为了自家利益出卖东宫,真真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这两人一软一硬,一样的老泪纵横,当真闻之恻然。
李承乾一个头两个大,先是嗔怪的瞪了房俊一眼,继而赶紧安抚两人:“二位师傅不必如此,孤非是凉薄之人,岂能忘却这些年诸位师傅的付出?只不过如今父皇之心意难以更改,孤这储位终要丢失,难以回报二位师傅,心中愧疚非常……但无论如何,二位博学多才、忠诚厚重,孤决不相负。”
事实上,他并不在意东宫会否因为文武之争而彻底分裂,无论今日之父皇,还是他日之新皇,岂能因为东宫势力强横便投鼠忌器?他这个废太子能否善终,只能看父子兄弟之间的亲情能否胜过对于皇权的贪婪。
所以他只是不愿这两位老师被房俊碾压的颜面全失……
房俊面色淡然,不置可否。
无论前世的文牍档案,亦或今生的耳濡目染,他对于世家门阀的处世根本早已洞若观火。这些绵延数百甚至上千年的门阀世家传承不息,的确对华夏文化之传承起到无法估量之作用,但同时却也是朝代更迭、百姓离乱的罪魁祸首。
他们依附在华夏民族的躯体之上敲骨吸髓,只忠于家族。
所以他对于世家门阀半点好感都欠奉,且每遇大事都要加倍提防世家门阀之危害……
李承乾见房俊无可无不可,只得又转向二人安抚道:“二郎脾气倔强,世人皆知,为此父皇不知惩戒他多少回,却也不得其法,您二位皆乃德高望重的当世大儒,心性通透,自会虚怀若谷。”
言下之意,这人就是个棒槌,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当真较真的时候连父皇都压不服他,你们也只能吃亏,我是不会偏帮你们的……
于志宁与陆德明对视一眼,皆闷声不语。
他们自是不在乎房俊的态度,此番言辞固然激烈,以他们的涵养也不是受不住,只不过房俊适时出现打破了他们的预谋,使得说服太子的计划彻底告吹,故而心有不甘罢了。
也正如李承乾所言,房俊如今被褫夺兵部尚书之职,爵位虽高却远离中枢之外,可谓仕途不畅,即便是李二陛下也明知委屈了他,只不过不得不如此为之而已,愧疚之情必然深厚,袒护之心正是最为浓烈之时。
只要房俊不造反,就算将天捅一个窟窿,李二陛下都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谁招惹房俊,谁就得自认倒霉……
忍一时风平浪静,对于两个纵横朝堂仕林的大佬来说,这并没有什么难度。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殿内的尴尬,“百骑司”的二号人物李崇真随着一名内侍大步入内,目光在房俊、于志宁、陆德明面上扫过,知道这都是东宫的肱骨,故而也没有迟疑,直接低声道:“启禀殿下,刚刚陛下再度晕厥,家父已经下令紧逼四门严禁出入,同时命左武卫驻扎太极宫外封锁道路,杜绝一切意外发生。”
此言一出,好似一道霹雳一般在殿内炸响,震得在场几人耳畔嗡嗡作响。
李二陛下上一次晕厥虽然醒来,但谁都知道这种事第一次并不可怕,只要救治及时基本都会醒来,可若是再次发生,醒来的机会则极其渺茫……
难道当真天要塌了?
于志宁与陆德明只觉得一股寒气自脊背升起,一瞬间冷汗便涔涔而下,方才若非房俊及时阻挡,他们说服太子之后只怕会立即行动,无论是否动手,只要将事情安排下去,便难免留下痕迹。
恰好这个时候李二陛下再度晕厥,宫门封闭,严格彻查……只需查出半点蛛丝马迹,便是一场血腥屠杀。
这简直是从鬼门关打了个转……
李承乾面色惨白,摇摇欲坠,脚步踉跄一下,颤声道:“送孤……入宫。”
“殿下且慢!”
房俊赶紧拦住李承乾。
李承乾摸了一下眼角,不满道:“父皇再度昏厥,必然危在旦夕,孤身为人子,岂能不赶紧前往侍奉?”
以孝道来说,他对李二陛下孺慕之情甚深,即便李二陛下数度欲废黜,他也不曾有所怨言,皇位本就是父皇的,父皇不给,如之奈何?
再者,眼下父皇晕厥生死一线,若是晋王先一步抵达控制局势,一旦父皇有不忍言之事,自己岂不是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凭宰割?
晋王只需矫诏一封,便能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事后哪里还会有人追究真伪……
房俊不答,转身看向李崇真,沉声问道:“河间郡王怎么说?”
李崇真道:“家父有言,若太子未至,任何人不得踏入陛下之寝殿。”
殿内几人长长嘘出一口气。
河间郡王李孝恭乃宗室第一郡王,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去李二陛下之外,势力最大、威望最著、资历最深,这样一个人虽然平素与东宫看似亲近,但紧要之时到底站在哪一方,谁也无法揣测。
一旦陛下当真留下废储之遗诏,定会全力执行……
不过既然有这句话,就表明李孝恭立场不偏不倚,断不会倒向晋王一边,任凭晋王借着陛下晕厥之机恣意妄为。
东宫的安全暂时无虞。
当然,若陛下已经留有遗诏,那便是另外一回事……
房俊微微颔首,想了想,道:“劳烦兄长派人出城前往东宫六率大营,告知卫国公全军戒备。”
长安城既然已经四门紧闭、全城戒严,自然只有“百骑司”出得去,也只能有他们出得去。
李崇真痛快应下:“大统领已经有所交待,听从太子殿下已经越国公的命令行事。”
于志宁与陆德明这个时候完全插不上嘴,关键时刻就只能看着房俊与军方的关系安排事宜。不过听闻李崇真之言也将心放下一半,毕竟李崇真身份不同,既是宗室子弟,又是李孝恭的儿子,还是“百骑司”的二把手……
两人也不得不承认,局势到了紧急之时,也唯有军队才能拥有力挽狂澜之能力,再大的官、再大的威望,也不过是梁上燕雀,鼓噪有余、于事无补。
军权,才是根本。
无论东宫之前程如何,他们想要彻底取代以房俊为代表的军方势力占据主导,只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最大的利益,始终会被军方彻底吞掉……如何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