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千八十章 舆情汹汹
对于施政之能力、人心之掌控,萧瑀素来佩服岑文本,他自己身份高贵、功勋赫赫,做一些形而上之的工作尚可,但是具体实施则略逊一筹。
此刻听了岑文本对于房俊为人行事之剖析,自是深以为然。
“所以,房俊与李靖此举之目的乃是迫使刘洎封驳陛下旨意,使得陛下投鼠忌器,不敢恣意废黜太子?”
“陛下最是珍惜羽毛,固然做下不少错事,反倒愈发在乎名声,当年容忍魏徵屡屡犯言直谏也好,其后倾举国之力东征也罢,所为的不外乎赶超秦皇汉武,成就‘千古一帝’的美名。试想,一旦‘恣意废储’、‘苛待功臣’的名声在民间传开,还如何成就千秋霸业?”
“啧啧,这一手‘以退为进’看似简单,实则正中陛下软肋,正所谓‘攻其所必救’,甚是高明。”
“不出意外,此应是房俊之手笔。”
岑文本呷了一口热茶,赞叹一句,旋即又叹息一声,不无遗憾道:“只可惜刘洎此人固然勤勉但才略一般,且意志不坚左右摇摆,放在部堂之中任事尚可,但主政一部不足,难堪大任呐。”
他原本想要在致仕之前选择刘洎来接班,继承他的政治资源,以便在往后朝堂之中照顾自家侄子,但现在看来刘洎其人属于随风倒,每遇变故便瞻前顾后,利弊之间反复权衡,不是个做大事的料子。
可以想见,当朝野上下之舆论酝酿起来,刘洎必然爱惜自己名声,不肯做一个“谗言媚上”之辈,从而宁愿得罪陛下,亦要将陛下准许房俊、李靖请辞的旨意封驳回去。
忽然又想起那日朝会之后大家自太极宫出来,房俊冒雨登上刘洎马车之事……说不定尚有别的手段迫使刘洎就范。
这房二很是有一套啊,只怕这一次陛下当真要吃一回大亏……
萧瑀执壶给岑文本斟茶,低声道:“那咱们此次也当予以配合,尽量给予东宫留下自保之力,易储可以,但太子务必保全。”
岑文本缓缓颔首:“正该如此。”
太子代表着帝国正朔,即便被废黜,也应当予以尊荣。然而古往今来,焉有得善终之废太子?历朝历代每一次太子被废,都意味着一场巨大的政治波澜,甚至是一场惊涛骇浪,不知多少人被席卷其中,粉身碎骨。
就在下一次的科举考试之后,江南、山东两地门阀子弟即将进入朝廷取代原本关陇勋贵的位置,此等关头大家都不愿见到剧烈的政局动荡,这明显不符合他们的利益。
萧瑀欲言又止,犹豫一下,终究只发出一声轻叹。
太子被废,难得善终,连续两代皇帝都非是正常情况下继任,往后必然有样学样,大唐帝国往后之皇权更迭必将伴随着数不尽的血雨腥风;保住太子之性命,也就意味着无论是谁登上储位,乃至于将来继位为帝,都要面对废太子这样一个对于皇权极大之威胁,彼此之间的斗争堪称你死我活,片刻不得消停……
李二陛下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易储来留下无穷无尽的隐患?
*****
刘洎回到门下省衙门,一个人在值房内坐了一会儿,将一个书吏叫了进来。
“想必越国公、卫国公两位请辞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吧?”
书吏有些紧张,支支吾吾:“这个……卑职并不是很清楚。”
就算谁都知道门下省是个四处漏风的筛子,可长官前脚前去太极宫觐见陛下奏秉详情,后脚这个消息便长了翅膀一样满天飞,也确实不太像样,万一刘洎因此发飙,借机整顿衙门内的人事职权,那可就麻烦大了。
刘洎哪有心思计较这个?新官上任三把火是不假,可他也知道眼下一动不如一静,万一被卷入易储风波之中,那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他不耐烦问道:“本官面前,老老实实说话,别人且不管,只问你衙门里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书吏算是他的心腹,温言松了口气,转身将房门掩好,回到书案前低声道:“眼下衙门之内,有些话实在是不好听。大家认为越国公、卫国公固然主动请辞,但大抵是被陛下逼迫所至,所以都有些不满。毕竟那两位战功赫赫、灭国无数,此刻陛下为了易储而剪除东宫羽翼,却对其不遗余力予以打压,有失公允,难免有苛待功臣之嫌疑。”
刘洎点点头,这是一定的,他也认为房俊与李靖此举乃是以退为进、反戈一击,以舆论来对抗陛下,使得陛下不得不爱惜名声,放缓对东宫之打压。
但陛下的反应显然出乎房俊等人的预料,居然答允了……还是陛下棋高一着。
他见那书吏欲言又止,又问:“还有什么?”
书吏犹豫一下,只得说道:“还有大家对于侍中会如何处置此事,皆报以观望。”
刘洎奇道:“这与本宫有什么关系?”
书吏道:“门下省有封驳上谕之权,万一陛下答允越国公、卫国公之请辞,此乃乱命,侍中应予以封驳,展现文官之风骨。若是侍中不予封驳、照旨刊发,恐怕‘谗言媚上’‘毫无风骨’之类的评语,必会接踵而至,喧嚣不休。”
“嘶——”刘洎倒吸了一口凉气。
舆论已经偏离至此了吗?
凡是顺应易储的,便是谄媚之徒、毫无气节,只懂得附和陛下之“乱命”,乃国之佞臣;那些不畏皇权、不惧后果的人,才是真正的刚正不阿、帝国脊梁、朝堂良心……
所以说,易储已经背离天下人心之举?
再想到如果自己对陛下允准房俊、李靖请辞的圣旨不予封驳,且颁行天下,势必会被认定为陛下的鹰犬走狗,协助陛下迫害功臣、残害皇子……
娘咧,那还不要了老命了?
他倒是并不介意被认作陛下走狗,毕竟做走狗也不是人人都行的……可万一陛下太过于爱惜名声,于重重压力之下不得不改弦更张放弃易储,那么他就有可能被陛下头一个抛出去当作替罪羔羊……
可是封驳陛下旨意,不仅仅是违逆陛下的意志,更大乱了陛下的谋划布局,罪过何其之大?
刘洎有些慌了,当真是进退维谷、取舍两难。
怎么办?
然而未等他有所决断,尚书省的官员已经拿着拟定的旨意来到门下省,直接到了他的值房:“此陛下圣旨,由门下省审核之后用印,颁行天下。”
门下省所有官吏都放下手头案牍,一双双眼睛盯着侍中值房,看看刘洎到底是个皇权面前卑躬屈膝的谄媚之臣、帝王鹰犬,还是铁骨铮铮、不畏强权的文官清流。
刘洎满头大汗的打开圣旨,仔仔细细阅览一遍,心里的侥幸彻底崩溃。圣旨之中话语不多,但陛下果然答允了房俊与李靖的请求,准许两人卸任一切职务,转而前往书院担任教学、编撰教材……
尚书省的官员见到刘洎眼神飘忽、游移不定,遂蹙眉催促道:“下官还要回去向陛下复命,请侍中用印!”
虽说三省皆乃朝廷最高权力机构,但因为李二陛下自己担任“尚书令”,二把手“尚书左仆射”乃帝国事实上的宰辅之首,所以尚书省自视高出一等,即便一个尚书左丞也能在刘洎这等朝堂大佬面前挺直了腰杆说话。
刘洎捧着圣旨,心中权衡。
得罪了陛下,必将引来雷霆震怒,仕途或许一蹶不振,尚未坐热乎的侍中职位搞不好就丢了;可若是引得舆情纷纷,被视作帝王鹰犬、谄媚之佞臣,则得罪全天下的读书人,必定骂名一片、遗臭万年,再遇到一个脖子硬的史官将他载入青史……
刘洎打了个冷颤,抹了一下额头汗渍,咬咬牙根,将圣旨双手奉还,义正辞严:“越国公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扫除帝国北疆之边患,更转战数千里连续击溃数路强虏护卫国土不失;卫国公当世第一名帅,奔袭塞北歼灭突厥,不仅报了‘渭水之盟’的一箭之仇,更涤荡寰宇、助陛下扫灭东南各路反贼……此二人皆乃国之干城,功勋赫赫,尤其是房俊正值壮年,正该为帝国竭尽全力,岂能放任其致仕请辞,贤良在野?陛下这道圣旨乃是乱命,门下省有封驳圣旨之权,故而……斗胆予以驳回。”
左右门下省官吏温言,各个面上泛着光彩,下意识的挺直腰杆。
那位尚书省的官员一愣一愣的,待到刘洎一番慷慨陈词,这才懵然问道:“刘侍中这是……封驳陛下圣旨?”
入唐以来,门下省的确有“封驳”之权,但真正封驳的圣旨……这恐怕是第一遭吧?
娘咧!
你这不仅仅是打陛下的颜面,还说陛下是个乱命之昏君呐!
你们门下省想造反呢?
刘洎横下一条心,挺胸凸肚,极尽不畏皇权之贤良风范,朗声道:“正是!吾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君上既有乱命,自当予以封驳、拨乱反正!”
门下省官员兴奋得满脸通红,若非此刻还有尚书省官员在此,怕是早已掌声雷鸣,给刘洎击节叫好!
先有魏徵,后有刘洎,咱们门下省适中这么犯颜正谏、铁骨铮铮!
第两千八十一章 急转直下
刘洎腰杆停止,一脸正气,眼泪却只能往自己肚子里咽……
贞观以来,吏治清明,固然不可能天下官员皆清廉如水,官员们也自会为了前程、利益勾心斗角、暗起龌蹉,但影响巨大的贪腐现象从未发生,除去李二陛下英明神武的领导之外,也的确是时下大部分官员尚有几分底线。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没有谁当真风格高尚、两袖清风,但经由隋末乱世而来,亲眼见证了民不聊生、生灵涂炭,绝大部分官员都有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理想,事实上,只要不是丧心病狂之辈,在为个人攫取利益之同时兼顾民生并不冲突。
这还是一个珍惜羽毛、爱惜名声的年代,所以刘洎在皇权与名声之间选择了后者……
尚书省的官员面对义正辞严的刘洎有些发懵,即便门下省有封驳上谕之权,但是当陛下的圣旨当真被封驳,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震撼。
不过刘洎的话语清清楚楚,态度坚定不移,尚书省官员也只能忐忑不安的回转本部衙门,向上司禀报……
门下省衙门里则爆发出一阵欢呼。
“侍中铁骨铮铮,实乃吾辈楷模!”
“昔有玄成公,今有刘思道,犯言直谏、薪火相传!”
“侍中为国宰执,不受乱命,诤臣也!”
……
听着同僚部属的吹捧,刘洎勉强挤出几分笑容,回应着大家的热情,但是这副“欲哭无泪”的表情在旁人看来却是刘侍中“矜持”之表现,的确是一位品格高尚、不畏强权的模范。
*****
“你说什么?”
李二陛下瞪大眼睛,方正威严的面容上满是不可置信的惊诧。
他正听取李君羡对于城内舆论之回禀,尚未开始,便被匆匆赶回的尚书省官员给震惊了。
居然封驳朕的圣旨?!
尚书省官员将刘洎的话语一字不漏的复述一遍,然后便见到李二陛下从书案之后猛地站起,一脚踹在书案上,“轰”的一声书案倒塌,文房四宝以及堆积桌面的文牍散乱一地。
李二陛下怒发冲冠、血脉逆流,暴怒道:“刘洎狗贼,当着朕的面前答允得好好的,一回头居然敢出卖朕,不诛此獠,难消心头之恨!”
殿内内侍们吓得瑟瑟发抖,甚至不敢上前收拾狼藉一片的地面。
李二陛下眼珠子快要喷出火来,转身看着李君羡:“速速将刘洎擒拿,押赴此地,朕要活活剥了他的皮!”
这狗贼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一副忠心任事、言听计从的模样,孰料一转眼便换了面孔,其心可诛!
尤其是此举所引发的震荡势必波及朝野上下,使得他这个皇帝的威严大大受损,那些不明真相者不仅会为刘洎的“刚正不阿”抚掌叫好,甚至还会认为是他这个皇帝“昏聩无道”,才使得大臣封驳圣旨……
这如何能忍?
李君羡迟疑一下,躬身小心翼翼劝谏道:“陛下息怒,刘侍中乃尚书高官官,帝国宰辅,有权封驳上谕……若陛下因此见责,恐怕外界议论纷纭,有损陛下威望。”
“威望个屁!”
李二陛下暴怒如狂,又狠狠踹了一脚倒地的桌案:“朕乃九五至尊,口含天宪、金口御言,结果朕的圣旨却被朕的臣子封驳,无异于告诉天下人朕的圣旨乃是乱命,他刘洎是个刚正不阿、不畏皇权的‘强项令’!试问,朕定然被视为昏聩之主,与夏桀商纣一般无二,哪里还有什么威望?速速将其捉拿过来,勿要聒噪!”
李君羡依旧不敢领命:“陛下明鉴,方才末将尚未来得及禀报,如今越国公、卫国公请辞奏疏之内容早已泄露出去,长安城内舆情汹汹,官员、百姓皆震惊难解,认为朝廷不该如此苛待功勋,颇有怨言……”
“娘咧!”
李二陛下气喘如牛,只觉得遭受了泼天的委屈:“那是朕让他们请辞的吗?分明就是他们以退为进、要挟皇权的把戏!毋须多问,这些消息必定是刘洎放出去的,其目的便是让朕陷入进退两难之地,简直可恶!”
李君羡劝说道:“当下之际,陛下应当召集大臣商议对策,尽快消弭市井之间的流言,否则一旦这些流言酝酿开来,对于陛下的声誉损害极大。”
他可不想带着人去将刘洎抓回来,万一陛下恼怒之下将刘洎给杀了,自己岂非成了帮凶?事后陛下后悔,保不齐将黑锅丢在自己身上,他这个皇帝的鹰犬爪牙本就很难有个善终,若是再沾惹这件事,只怕死期不远……
李二陛下返身坐回椅子上,喘了一会儿粗气,略微冷静下来,也知道李君羡之言不假,这个时候若是严惩刘洎,岂非坐实了自己“昏君”之名,给那些自诩刚正廉洁的官员们攻讦、弹劾自己的借口?
“也罢,你立刻派遣人手收集城内消息,朕要知道舆论如何,以便采取应对。”
“喏!”
李君羡领命,赶紧转身离去。
他是真的害怕陛下控制不住怒火,从而派他去做出一些什么不管不顾的事情,导致最终难以收场……
待到李君羡离去,李二陛下将王德叫到面前:“去将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叫来,朕要议事。”
“喏。”
王德躬身领命退出,立即派人去往各家府邸通知。
李二陛下一个人坐在殿内,看着内侍们战战兢兢的收拾地上狼藉,愈发觉得怒火熊熊。
无论此事到底是谁的主张,结果都是严重损害了他的威望,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可是舆论汹汹,自己一旦坚持允准房俊、李靖的请辞,不仅声望受损,而且会导致更为严重的情况,那便是所有人都同情房俊等人、同情东宫太子,易储之路必将饱受阻挠。
虽然魏徵死了,朝中再无那般犯言直谏之臣,但贞观以来他施政开明,对待臣子优容宽厚,也助长了这些臣子恃才傲物、不惧皇权的底气,当真闹起来,还是敢跟他这个皇帝叫板的。
若是到了那一步,保不齐那帮家伙会在史书之中如何写自己,一旦对自己有所诋毁,还谈什么超越秦皇汉武、成就千古一帝?
不被后世骂做昏君就算不错了……
所以不能激烈应对。
……
半个时辰之后,朝中三品以上大员陆续到来,李勣、萧瑀、岑文本、刘洎、房俊、李道宗等人尽皆在座。
李二陛下怒气已经压制下去,命人奉上香茗,而后才看着刘洎问道:“门下省有封驳上谕之权,此乃朕授予之职责,以昭示朕广纳言路、虚心纳谏之决心,但朕乃帝国皇帝,口含天宪,刘侍中既然封驳朕之圣旨,需要给朕一个解释。”
帝王威严,展露无遗。
朕的圣旨的确可以封驳,但你们难道不知封驳之后的后果?必须给朕一个交待!
刘洎起身离席,来到李二陛下面前跪伏于地,顿首道:“封驳上谕,有损陛下威仪,此乃臣之罪也。臣自知罪孽深重,故而恳请陛下允准微臣请辞,另择贤能。”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满是正气,但心里眼泪哗哗的。
能够晋升至侍中这个位置容易吗?耗费了多少心血,坚持了多少时间,又有多少的卑躬屈膝、虚与委蛇,然而今日却不得不恳请辞官,以此来躲避随之而来的疾风骤雨,心里好似刀剜一样疼。
李二陛下怒极而笑:“呵呵,很好!房俊要辞官,李靖要辞官,这是他们主动上疏,朕体恤臣下,不忍拒绝,故而允准……结果你不顾朕的威严封驳了朕的圣旨,然后你也要辞官?”
刘洎满头大汗,不敢言语。
李二陛下环视众人,目光从每个人脸上一一掠过,一字字问道:“你们还有谁要辞官,不妨一并说出来。一个两个的吃着朕的俸禄,却专门跟朕作对,当真以为没了你们朕就成了孤家寡人,治理不得这个帝国,统御这了这个天下?”
说到此处,他怒气勃发,声色俱厉,甚至手掌拍着桌案,咆哮道:“来啊!谁想辞官一并说了,朕无有不允!”
面对李二陛下的怒火,堂上大佬们低眉垂眼,不敢吭声。
大家都了解李二陛下的脾气,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谁敢在他发怒之时捋其虎须,那就得吃不了兜着走,更何况最近一些时日以来大家或多或少都听闻陛下脾性暴躁……
然后……房俊站了出来。
李勣等人都吃惊的看着房俊起身离席,之前房俊上疏请辞,大家一致认为此乃以退为进,结果陛下不按常理出牌,居然允准了房俊的请求,这就导致房俊弄假成真、进退维谷,而刘洎出于自身名望之考虑,封驳了陛下的圣旨,导致事态彻底升级。
这个时候房俊若是当众向着李二陛下叫板,继续请辞,不仅对导致下不来台的李二陛下怒火滔天,搞不好铁了心将其一撸到底,彻底不可挽回……
你既然战略失误,缩起头装怂便是,何必非得捋陛下虎须?
房俊来到陛下面前,一揖及地,语气诚挚:“陛下,微臣错了,恳请收回先前请辞之奏疏,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己!”
满殿皆惊。
就连盛怒的李二陛下都愣住了……这棒槌吃错药了不成?
第两千八十二章 莫名其妙
武德殿内,所有人都一头雾水的看着房俊,这厮先是递交辞呈故而引发了眼下的动荡风波,结果刀口一转,却又诚心认错,简直莫名其妙……
李二陛下也摸不清房俊的套路,蹙着眉毛狐疑的看着他,问道:“你到底何意?”
房俊躬身道:“陛下英明神武,古之帝王所不及也,天下亿兆黎庶身在陛下庇佑之下,才得以长治久安、丰衣足食,自该感恩戴德。微臣更是得陛下之错爱,一路栽培扶持,方有今日之成就,却不知体恤陛下难处,只顾自己心情喜恶,致使眼下舆论纷纭,有损陛下威仪,实在罪该万死……恳请陛下准许微臣收回辞呈,自今而后,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为天下鞠躬尽瘁!”
言罢,撩起衣摆,跪伏于地。
这一番话语气诚挚、真情流露,看上去、听上去都好像诚心悔改,心怀愧疚……
李二陛下被噎了一下,原本的怒气并未消散多少,却发现已经很难严惩这个导致自己被舆情中伤的混账了。
这样一个功勋赫赫的臣子在自己面前诚恳认错,如果自己断然咀嚼而后予以严惩,岂不是坐实了坊市之间那些“苛待功勋”的流言?
他仔细想想,自己好像很久没有过眼下这般憋火的感受了,进退两难……
萧瑀与岑文本对视一眼,干咳一声,道:“陛下明鉴,越国公此前的辞呈虽然有些莽撞,但他毕竟年青,有些时候思虑难免不周,行为举止受到心情影响的可能更大,此刻既然认知到自己的错误,还是应当予以训诫之后就此作罢。”
房俊就瞥了萧瑀一眼,这老东西真阴呐……
什么叫“行为举止受到心情影响”?摆明了是说他之所以递交辞呈是因为此前被虢夺兵权,因而对陛下心生不满,冲动之下才做出此事……这是帮着房俊解围,给陛下台阶么?
君为臣纲,对于臣子来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君王将你降职你便心怀不满,若是将你治罪是否就得造反?
诛心之言。
幸好房俊在朝中可不是单打独斗,不用他出声,一直沉默不语的李道宗开口道:“贞观书院乃越国公奏请陛下之后一手创建,倾注了无数心血精力,如今惨遭战火荼毒,破败不堪,他心中焦急,想要卸任身上职务专注于书院建设亦是情理之中。不过以微臣看来,越国公刚过弱冠之年,精力充沛,完全可以承担更多重任。”
这算是不客气的将萧瑀给怼了回去。
萧瑀花白的眉毛耸了一下,不过并未开口。
一旁的刘洎毫不犹豫的刷存在感:“陛下英明神武,自当乾纲独断。”
李二陛下冷笑一声,乾纲独断?老子先前倒是乾纲独断了,可你这个混账居然将朕的圣旨封驳回来……娘咧!
即便刘洎努力挽回封驳圣旨带来的影响,但李二陛下明显愈看他愈来气,也不搭理他,只是盯着房俊看了一会儿,这才缓缓说道:“朕对你素来宠爱,而你也从未让朕失望,既然已经认识到了错误,朕又怎会人心苛责于你?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往后用心办事,别让朕操心。”
他知道这是房俊以退为进的策略,但即便知道又能怎么办呢?与训斥一顿接触其所有职务相比,自己的名声、威望才是最重要的,而这也是房俊此番阳谋的凭恃所在。
殿上群臣心思各异,都明白房俊此番操作不仅仅保住了眼下的地位,而且相比以前愈发稳固,最起码陛下当众表态之后,再也不能随意剥夺房俊的官职、权力。
局势似乎达到了一个平衡。
当然,平衡意味着凝滞,意味着眼下的利益已经达到一个稳定的境界,而某些人的利益却只能在动荡之中去寻找……
就在大家以为今日议事已经告一段落之时,李勣忽然开口:“陛下,先前谯国公依附于荆王,从而被右屯卫误伤,导致左屯卫全面溃败,至今兵将十不足三四,不能承担宿卫玄武门之职责,恳请陛下钦点一人接任左屯卫大将军之职,整编左屯卫,确保玄武门之安全。”
殿内瞬间一静,所有人都略感诧异的看向李勣,李勣则低眉垂眼,说完这番话之后再度恢复先前的沉寂之态。
众所周知,左右屯卫乃是陛下登基之后改组,屯驻于玄武门外戍卫宫禁安全,眼下唯有右屯卫兵强马壮,左屯卫早已被彻底击溃。
对于宫闱安全来说,平衡才是王道,左右屯卫即相互拱卫、又彼此牵制,如此才能确保皇宫万全。李勣现在提及右屯卫需要整编发挥职能,是提醒陛下右屯卫不可相信,长期驻守玄武门会横生变故,还是想要安插人手攫取“左屯卫大将军”这个职位?
那只需看看接下来是谁提议这个人选就知道了……
李二陛下稳坐如山,环视一周,见到无人出声,便颔首道:“英国公思虑周详,正该如此。只是不知英国公可有属意之人选能够担当此任?”
李勣摇头:“左屯卫遭逢战败,人心离散,军中将官极度缺乏,士气低迷极难挽回,想要重振往日雄风,实非易事。”
这话倒是不假,左屯卫驻守玄武门外,不仅要与右屯卫互为犄角,更要相互牵制。但右屯卫兵强马壮、战力强横,屡经战阵未尝一败,甚至半支右屯卫便打得左屯卫以及皇族军队丢盔弃甲、大败亏输,实力如此之悬殊,如何达成牵制平衡之目的?
如今左屯卫分崩离析,想要重建不难,但整编之后与右屯卫相抗衡,却是难上加难。
有几个想要借机举荐自己人的大臣都忍住了,十六卫大将军这个职位的确诱人,但左屯卫大将军却是一个火堆,谁坐上去谁难受,搞不好非但无功,反而会遭受陛下叱责,导致前程尽毁。
李二陛下又看向众人:“诸位爱卿若有合适人选,无论出声,不妨举荐出来,大家一起商议看看。”
大臣们都摇头,这个人选实在是太难了。
甚至大家将一众贞观勋贵都一一过滤一遍,那些人的确战功赫赫、能力卓著,但现在要么身兼要职,要么垂垂老矣,要么早已去世,一个合适的都没有。
至于军中年轻一辈的将领,出挑的几乎都是房俊手底下培养出来的……
见到众人皆不言语,李二陛下便道:“玄武门之安危重逾泰山,左屯卫更是重中之重,务必择选一位能力卓越且能够服众之人担任。皇家水师都督苏定方,诸位以为如何?”
“……”
大臣们先是一惊,继而一齐看向房俊。
这几年苏定方担任水师都督,率领皇家水师纵横海疆、无敌于七海,兵锋肆虐于东洋、南洋各国,不仅打出大唐赫赫天威,更使得大唐商路便于天下,几乎每一个参预海贸的世家门阀都知道水师之威,更知道苏定方之能。
但大家也同样知道苏定方作为李靖的弟子,遭受李勣之牵累被打压多年,一直郁郁不得志,是房俊一手将其培养成为水师第一统帅,实打实的房俊“夹带中人”。
右屯卫由房俊一手整编,军中上下皆是他的忠诚部下,如今即便由李道宗接掌,可短时间内房俊的影响力绝无可能消减太多。若是左屯卫再由苏定方这个房俊的心腹嫡系来整编组建……玄武门岂不是任由房俊进出?
若这个建议是旁人所提,大抵会有大臣跳起来叱责一句“其心可诛”,你还让不让皇帝陛下睡觉了?
但此刻是李二陛下自己亲口提出,自然人人诧异、摸不到头脑……
就算想要继续虢夺房俊对于水师的控制,也可将苏定方安置于别处,高高的升官便是,何必放到玄武门外?
李二陛下见众人不答,便看向房俊,问道:“越国公以为如何?”
房俊略作沉吟,而后颔首道:“苏定方老成持重、能力卓越,定能胜任左屯卫大将军一职。且这几年他率领水师东征南下,降伏无数番邦异域,替大唐开拓海疆何止几万里?再加上之前东征之时水师上下不仅负责大军之后勤、辎重,更抵临战阵贡献平穰城,战功彪炳,劳苦功高,应当予以擢升。”
李二陛下又问:“如果苏定方调回京师,负责左屯卫之整编,皇家水师当由何人统御?”
房俊答道:“副将刘仁轨,足以胜任。”
李二陛下不置可否,询问众臣:“大家对于水师都督之人选有何建议?”
众臣纷纷摇头,建议肯定是有的,可就算提出来又有什么用?相比于右屯卫,皇家水师更是房俊一手打造,上上下下皆唯命是从,就算空降过去一个主帅,被拱起来架空都是轻的,海疆茫茫、海盗无数,什么时候出海一趟喂了鱼鳖都有可能……
水师只能是房俊的水师,即便是打着“皇家”的旗号,可就算是陛下也根本插不进去手。
第两千八十三章 疑惑不解
李二陛下询问何人举荐新任水师都督,一众大臣纷纷摇头,即没有合适之人选,也不敢贸然往房俊的部队里伸手,否则待会儿散朝之后说不得就被房俊堵在太极宫门口……
见到众人无应答,李二陛下看向房俊,缓缓道:“水师乃是你一手缔造,上上下下了如指掌,想必无人能够比你更加了解水师需要什么样的人才,说说看吧。”
房俊想了想,道:“水师副将刘仁轨,可继任为水师都督。”
刘仁轨常年驻守岘港,麾下部队威慑安南,而且行事作风极为霸道,将那些南洋诸国的国王视如草芥,稍有侵犯大唐商贾之事便严厉打击,动辄灭国,使得整个南洋蛰伏于大唐天威之下,但凡家中有与南洋联系的海贸生意,谁不曾听闻此人?
李二陛下显然对刘仁轨知之甚详,略作思量之后,便颔首道:“可。”
然后又对张士贵道:“回去之后即令兵部书吏颁发调令,调任苏定方入京为左屯卫大将军,同时晋升刘仁轨为水师都督,节制皇家水师,至于刘仁轨调离之后有谁驻扎岘港、维持帝国于南洋之利益,则由水师内部商议,报于兵部审核即可。”
张士贵愣了愣神,忙道:“喏。”
原本他的品级不够,不应参加此次廷议,但被陛下叫来“参赞军事”,所以有了列席的资格。此刻听闻陛下的命令,他不由得晃了一下神……
殿上群臣也有些懵。
若说陛下扶持左屯卫对抗右屯卫,却为何将苏定方掉入京中主持左屯卫之整编?若说以此削弱房俊对皇家水师之掌控,却又为何任命刘仁轨为新任水师都督?
那刘仁轨如今虽然声名赫赫、纵横七海,但当初曾是房俊的亲兵,几乎可以算是家奴……岂不是愈发助长房俊在水师之中的威望?
今日廷议,诸臣从始至终一脸迷糊,完全摸不准李二陛下的用意……
李二陛下环视一周,问道:“诸位可还有别的事务?”
见众臣摇头,遂道:“既然无事,那便退朝吧,回去之后都关注着京兆府救灾事宜,若有需要,当竭尽全力予以协助。关中乃帝国根基所在,不仅不能乱,更不能民不聊生、生灵涂炭,否则社稷动摇,危害甚重。”
“喏!”
众臣齐声应诺,而后起身施礼,陆续退出大殿。
待到大臣们都走出去,李二陛下坐在御案之后,望着空荡荡的大殿、铮亮的地砖,忽然一股落寞悲凉涌上心头……文武群臣,时至今日他居然连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留下来商议事情的都没有……
曾几何时,他自诩古往今来最为开明之君主,那些跟随他出生入死打江山的臣子们各个对他忠贞不贰,他也不止一次许诺要与诸人“共富贵”,绝不会做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那等事,对待勋臣们赤诚相待、极度优容,哪怕是侯君集、长孙无忌这等谋反之辈,也不过是身死罪了、一笔勾销,并未祸延亲族、罪及子孙。
古往今来,何曾有过这般仁厚之君?
然而到了现在,大臣们却一个个与他离心离德,各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甚至宁肯违背他的意愿去支持太子……
好半晌,李二陛下才从失落与愤怒之中惊醒,吐出一口浊气,对身边的王德道:“去将鄂国公叫来,朕有事吩咐。”
“喏。”
王德领命,赶紧亲自出宫,赶赴鄂国公府召见尉迟恭。
……
李二陛下返回后殿,脱去龙袍冠冕,沐浴之后换上一身常服,坐在书房窗前的地席上沏了一壶茶水,刚喝了没几口,内侍通禀尉迟恭已经到了,李二陛下摆手示意召见。
尉迟恭一身常服,入内之后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微臣奉旨见驾,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面色如常,温言道:“没什么要紧事,只不过多时不见,想要找你聊聊。此间只你我二人,不必拘礼,过来喝茶。”
“喏。”
尉迟恭起身,小心翼翼的跪坐在李二陛下对面,见到李二陛下伸手去拿茶壶,吓得赶紧一把抢过来:“陛下使不得,让微臣来……”执壶斟茶,心里忐忑不安。
虽然陛下的神色看起来不似要追究他先前不听军令、维护关陇门阀之事,但毕竟犯错在先,难免战战兢兢。
李二陛下好似看不见他的拘谨惊惶,呷了口茶水,全然不提那些事,而是问道:“朕,可以一如既往的信任于你么?”
然而这句话比问罪的杀伤力还大,吓得尉迟恭离席而起,跪伏于地:“陛下何处此言?微臣固然有时糊涂,但对陛下忠诚之心始终如一,纵然山崩地裂,亦不敢有分毫动摇!”
“诶,不必这般。”
李二陛下伸出一只手搭在尉迟恭肩膀,虚扶一下,笑道:“贞观勋臣当中,朕最为信任的便是叔宝与你,可惜叔宝旧创缠身、天不假年,如今也只剩下你这一个忠心耿耿之人。朕不过一时感慨,你毋须多心,快快起来。”
“喏。”
尉迟恭起身坐好,只觉得背脊处凉沁沁一片,中衣已经被冷汗浸透……
李二陛下又呷了一口茶水,直接道:“朕欲将东宫六率调往城外,由你统御‘元从禁军’与‘玄甲铁骑’,同时将右侯卫驻扎春明门外,接掌长安防务,不知你可有信心?”
尉迟恭先是一喜,继而一惊:“陛下宽宏,不追究微臣之过,但微臣自知有错,岂能厚颜无耻?不敢受如此重任。”
事有反常即为妖。
他听从关陇门阀号令,先是违背李勣之军令,继而又临阵脱逃,差一点导致春明门外发生一场混战,若是换了一个隋炀帝那样的暴君杀头都有可能,陛下纵然宽厚,从轻发落已是最好,如今更委以重任,太过蹊跷。
况且接管长安防务就意味着他将成为陛下易储之路上的开路先锋,直面东宫,恐怕会被视为陛下鹰犬,更背负废黜太子之骂名,万一太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就得遗臭万年……
李二陛下有些恼火,将茶杯重重放下,不悦道:“你也是贞观勋臣,当年追随朕横行天下,歼灭天下各路诸侯,如今怎地上了一点年纪便雄心不再,做事畏首畏尾?宿卫宫禁、防御长安这等重任交给旁人朕不放心,便由你来接掌吧,勿要推三阻四,惹朕恼火。”
皇帝的信任,可不是谁都能够得到的。
所以尉迟恭心里固然有些担忧,但陛下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语却令他甚为激动,只得赶紧表态:“既然陛下既往不咎、信任依旧,微臣岂敢再有推脱?请陛下放心,定然将长安城守护得固若金汤,以报陛下之信任!”
陛下吃软不吃硬,此刻表现出对自己极度信任,若自己依旧推脱,怕是陛下恼怒之下吃不了兜着走……
李二陛下欣然颔首:“正该如此!当年朕与汝等功勋相约‘共富贵’,这么多年来朕自觉做得还不错,纵使有人偶尔贪墨不法,也不予深究,即便是那等狼心狗肺之人悖逆于朕,也不曾祸及子孙,古之圣王所不及也。汝等也当念着往日情谊,尽心竭力辅佐于朕,将这大唐江山千秋万世的绵延下去,汝等自可代代富贵、与国同休。”
他对尉迟恭听从关陇号令有没有介意?那肯定是介意的,皇权之下、御极九州,一位统兵大将听从门阀世家之号令,你将皇帝置于何地?这样的大将,哪个皇帝敢放在身边?
但李二陛下自有其驭人之道,如今关陇衰弱、极尽崩溃,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尉迟恭又岂能一如既往的往一块凑?只要自己表示既往不咎,且委以重任,尉迟恭自然知道如何抉择。
东宫即将废黜,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尚未站稳脚跟,如此局势之下,尉迟恭自然忠心任事,不敢有一丝半点的悖逆之心……
尉迟恭性子比较直,听闻陛下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语,愈发激动得血脉上涌,当即立誓:“微臣定当尊奉陛下号令,但有异心,天诛地灭、子孙断绝!”
因为春明门外临阵脱逃,他即得罪了李勣,又不受东宫以及程咬金等人待见,这几日受足了夹板气,眼看着就要权势大跌,陛下已然表态不计前嫌,自己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于公于私,都应当遵从皇命。
*****
房俊回到崇仁坊梁国公府,管事卢成前来禀报,说是府内各处主要建筑都已经修葺完毕,可以择日回府居住。
房俊坐在花房之中,呷了一口茶水,随手接过卢成递来的黄历翻了翻,见到两日之后便是个黄道吉日,“嫁娶”、“乔迁”等诸事皆宜,便说道:“今日吾便留在府内,你派人前去右屯卫大营知会公主一声,明日让她们便收拾行装,两日之后搬回府中居住。”
“喏。”
卢成出去安排人前去玄武门外通知。
房俊一个人坐在花房内,身边花树鲜翠,呷了一口茶水,阖上双眼,思虑着当下局势。
稍倾,卢成又折返入内:“二郎,晋王求见。”
第两千八十四章 封建天下
房俊先是吩咐家仆准备酒席,然后前往正门将李治迎入府内,两人来到花厅入座,房俊屏退侍者,执壶给李治斟茶,笑问道:“殿下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啊,也不知是什么风将您吹来?”
这梁国公府虽非龙潭虎穴,但眼下李治乃是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那一个,贸然登门,无论真实目的为何都难免令外界猜测纷纷……
李治浅浅呷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苦笑道:“本王忧心如焚,每夜辗转反侧,希望姐夫能给本王指点一条明路。”
房俊这才注意到这位昔日里颇为俊俏的皇子殿下,此刻眼圈发黑,两眼布满血丝,神情极为憔悴……
他不由奇道:“殿下乃皇族血脉、尊贵无比,何以憔悴至这般模样?”
李治搓搓手,犹豫一番,不答反问:“皇家水师乃姐夫一手所创,纵横七海威压百邦,此番更是贡献平穰城覆亡高句丽,立下旷世殊勋……只是不知当下可有什么大规模的行动?”
房俊一头雾水:“殿下所谓的‘大规模行动’是何意?”
李治道:“譬如覆亡安南、倭国或是其他番邦异域那样的大动作?”
房俊想了想,道:“虽然水师实力冠绝南洋,足以弹指间倾覆其国,但也不能肆无忌惮的杀伐征战,总要顾及那些土著蛮子的心情,若是兵锋所至血流成河,会影响大唐天威,咱们总不能将那些土著一个两个的都杀光吧?一则没那个精力,再则总得有人跟咱们做生意……所以水师在东洋、南洋的战略以威慑为上,使各国感念大唐雄壮、畏惧大唐天威,虽然时有杀戮,但仍以保护商路航道为主,并未有屠族灭国之计划。”
大唐是天下当之无愧的超级帝国,八荒**无可匹敌,水师更是海洋霸主,普天之下莫可抵御。但水师奉行的是武力震慑与文化殖民双管齐下的战略,单纯的杀伐掳掠只能横行一时,终至引起恐慌抗拒,使得帝国陷入无休无尽的战争之中,拖垮国力。
吸纳世界之财富、播洒华夏之文明,这才是水师存在的宗旨。
似蛮胡禽兽那般杀伐掳掠,纵然得逞于一时,长久下去也终将被驱赶击溃失去统治,徒留下一笔笔血债,实在是愚蠢……
竭泽而渔,从来都不是华夏文明的风格。
“不过,殿下为何关心水师战略与海外态势?”房俊疑惑不解。
李治叹息一声,喝了口茶水润润喉咙,看得出这位殿下压力很大,心情很是焦躁:“姐夫可否命令水师攻灭一国?”
房俊简直莫名其妙:“殿下到底意欲何为?”
李治叹气道:“实不相瞒,本王不愿争储,但父皇的意思……故而,本王欲寻找一个契机,或可恳求父皇外放,效仿三哥那样开国封疆、为国藩篱。”
房俊恍然大悟。
李二陛下易储之决定的确给诸位皇子带来莫大机遇,这等近乎于“公平竞争”的局面是以往绝对不可能出现的,谁能不觊觎那个九五至尊之位呢?但与此同时,自然也面对着巨大的压力。
右屯卫营地之内那一壶毒酒,看起来时至今日依旧令晋王殿下恐惧不安,有如跗骨之蛆……
房俊想了想,又问:“殿下如何肯定陛下会允准你封建异域、为国藩篱?”
李二陛下对儿子们都挺不错,但五指有长短,相互之间还是有高下之分。几个嫡子自然是最受宠爱重视的,其中又以魏王、晋王更甚。魏王自幼聪慧、伶俐狡黠,文采更是诸皇子当中之翘楚,深受李二陛下喜爱。晋王则有所不同,文德皇后殡天之时尚在幼年,李二陛下怜其幼年丧母,故而将他与晋阳公主一并养在身边,亲自抚养,直至长大成人,其中之感情又较其余诸子更为深厚。
所以,朝野上下都认定太子被废之后,新任储君为晋王的可能更大一些,于公于私,李二陛下又怎肯答允晋王前往异域建国,永不回朝?
李治揉了揉脸,颓然道:“父皇素来宠我,若我态度坚决跪地恳求,想必父皇定会答允,只不过眼下缺少这样一个契机,似西域、漠北那等苦寒之地父皇定不会允准,所以请姐夫帮忙。”
房俊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储君之位,距你可能只有一步之遥,殿下不可惜?此去关山万里、远渋重洋,再想回京之日遥遥无期,殿下不后悔?”
李治愣了一下,旋即向后靠在椅背上,整个人有些松驰,两眼愣愣的望着房梁,半晌才道:“怎么会不可惜呢?毕竟那可是帝王之位、手执日月……然而想要踏上那个位置,就得踩着手足的尸骸,蹚着兄弟的鲜血,似父皇那般即便天下至尊,也时常午夜梦回、痛悔不已……”
更何况,还要面对父皇残酷的选拔,胜者固然一飞冲天,败者将会万劫不复——这句话房俊在心里替李治说了。
正如李治之言,面对帝王之位,谁能无动于衷?但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都应当去努力争取。只不过右屯卫营地之内那杯毒酒,使得魏王、晋王两兄弟对李二陛下表现出来的“心狠冷酷”犹有余悸,面对飘渺之希望,不愿以自身性命以及阖府上下去拼一把。
房俊不再多言,对李治招招手,起身来到书房,在一侧墙壁前站定,墙壁上是一副巨大无比的舆图,按照舆图上的图形,应当是东洋、南洋的详尽地形……
房俊手指掠过凸出于海中的高句丽,在新罗那处点了点:“这里便是新罗,吴王殿下镇守此处。”
然后手指不停,继续向右,停留在一处东北、西南走向的狭长岛屿上:“这里是倭国,此前权臣苏我氏谋逆,诛杀倭国天皇,如今尽在水师掌控之下。其国西域狭长,山多地少,且地震海啸时有发生,但气候温和,金银矿产极为丰富,国内居民大多为历朝历代躲避战乱而飘零至此的汉人,即便改朝换代,将其纳入大唐版图之内,也非难事。”
房俊收回手,转身看着李治:“殿下认为此地如何?”
李治愣愣的看着一片由多个岛屿组成的狭长地域,一时间有些失声,因为他知道,只要他点点头,水师便会发动一场血腥的屠戮,将原本倭国的统治者杀得干干净净,将这一块番邦异域之地双手奉上,成为他此生此世镇守之国土。
中方大唐,则再无回归之期……
房俊拍拍他的肩膀,对他此刻的犹豫不决表示理解:“如此人生大事,自该好生斟酌……微臣已经命人备好了酒宴,咱们好好喝几杯,此事慢慢决断不迟,任何时候殿下做出决断,水师便会将倭国那些土著杀得干干净净,将倭国诸岛双手奉于殿下。”
纵然李治天资聪慧,历史上更能成长为成就不凡的一代帝王,但眼下也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小青年,面对此等扭转人生之抉择,难免患得患失、进退维谷。
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李治没有理会他,继续在舆图前呆愣愣站了一会儿,便忽然开口:“此事本王已经决定,还请姐夫鼎力相助!”
言罢,转过身来,冲着房俊一揖及地。
房俊上前将他扶起,唏嘘道:“何必言谢?你我虽然平素并不亲近,但到底是郎舅一场,这点忙还是帮得上的。”
李治的确是个人物,很快收拾情绪,哈哈一笑:“更别说本王如此选择,等同为太子哥哥消灭一个竞争对手,正附和姐夫你的心意,自当顺水推舟……听闻番邦异域炊毛茹血,连一间像样点的府邸宫殿都没有,姐夫又富甲天下,不知待到本王东行之日,可否赠送一笔钱财用以傍身?”
房俊拉着李治的手来到偏厅,酒席已经备好,两人入席,一边执壶斟酒,一边笑道:“区区钱财,何足挂齿?到时候微臣送殿下几艘炮舰、一批火枪,足矣使得殿下横行倭国诸岛,开创一国、名垂万世!来,饮圣!”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李治强忍着酒水辛辣,加了一口菜,一边嚼着一边畅想着往后若能封建倭国,如何在那蛮夷荒凉犹如一张白纸之地一展胸中抱负,如何建功立业,开创足矣传诸于后世子孙绵延百代的功绩,因为狠下心离京而带来的伤感、不甘居然消弭了很多……
两人酒过三巡,席间李治详细询问了倭国情况,极为认真。
酒宴之后,房俊便当着李治的面给苏定方修书一封,命其在回京述职之前布置一次大动作,一举将倭国残存的天皇势力以及苏我氏彻底铲除,纳倭国诸岛于大唐版图之内,且要速战速决。
眼看着房俊行文之中霸气外露,弹指之间攻灭一国浑不在意,愈发向往那种脱离大唐皇家桎梏之后纵横海外、逍遥异域的日子……
皇位谁不想呢?
但眼下长安之局势却犹如牢笼,动辄万劫不复,还不如舍弃当前这一切,自己去搏一个前程似锦,创一个皇图霸业,如“始皇帝”那般开疆辟土,一手创建一个王朝,岂不快哉?
第两千八十五章 心志坚定
待到李治告辞离去,房俊看了看天色,换了一套衣裳出门带着亲兵策骑直奔东宫,来到丽正殿后面的寝宫觐见太子,发现几位于志宁与宇文士及皆在……
礼毕,李承乾招呼房俊入座,于志宁笑道:“赵国公昨日已经出殡,此前兵变之事父皇也不予追究,便此告一段落。郢国公今日前来,乃是代表关陇门阀向殿下致歉。殿下之意,既然事情已经过去,赵国公也因此陨殁,便既往不咎,毕竟往后还得勤加走动。”
这是在向房俊解释宇文士及为何会出现在东宫,但房俊却眯起眼睛。
如今谁都知道陛下易储之心坚如铁石,太子殿下储位不保已是必然,但显然似于志宁这样的东宫属官还未死心……权利动人心,谁又能甘愿放弃即将到手的利益呢?
房俊看向宇文士及,似笑非笑道:“与郢国公已有多时未见,今日见到您老人家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实在是可喜可贺。”
两人之前的关系原本极好,但自从房俊担任书院司业将关陇子弟排除于学子名额之外,逐渐与关陇交恶,与宇文士及也开始疏远,再到后来关陇起兵谋反欲覆亡东宫,双方更是势如水火、你死我活。
现在相对而坐,仇隙渐消,颇有几分尴尬……
宇文士及拿起茶几上的茶壶给房俊斟茶,笑容温和:“老夫于长安城内听闻二郎先是击溃吐谷浑铁骑确保河西诸郡不失,又设计重创突厥、大食伏兵,继而转战数千里奔赴西域,一举将二十万大食军队歼灭……着实敬佩莫名,认为二郎实乃卫国公、英国公之后大唐最有能力之统帅,未来不可限量。但今日朝堂之上以退为进、顺水推舟之策略,又让老夫见识到二郎的政治天赋,实在是年少有为。”
尴尬的时候,相互吹捧的确是缓和气氛的小技巧……
房俊双手结果宇文士及递来的茶杯,笑着致谢,谦虚道:“不过是侥幸胜了几场,焉敢称什么统帅?相比于你们这些贞观勋臣,区区成就,不值一提。”
宇文士及的笑容便僵了一下,臭小子你会不会聊天?刚刚率军将我们关陇军队击败,你这是“区区成就,不值一提”,那我们岂不是乌合之众,所有的功勋都是名不符实?
李承乾眼见房俊话中带刺,忙打圆场:“二郎前来,可是有事?”
他对于储位已经没了侥幸之心,打算躺平了接受任何结果,所以反倒没了患得患失之心,往昔仇隙尽皆放下。不管怎么说,李唐皇族与关陇门阀纠缠了数百年,彼此之间一旦放下仇隙还是非常亲近,宇文士及早年出入宫禁如履平地,虽无东宫帝师之名,但对于李承乾的教导却也不少,很有几分师生之宜,故而不愿见到房俊与关陇再生龌蹉。
同时宦海失意人,何必刀剑相向、彼此为难……
房俊看了看于志宁、宇文士及,觉得这件事过不了两天便会满城皆知,所以没必要隐瞒,遂直言将方才晋王登门的请求说了一遍。
于志宁登时喜动颜色,抚掌道:“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在内而亡,晋王殿下能够做出这样的抉择,不仅识时务,更有大魄力!欲前往倭国封建一方、为国藩篱,等同放下一切、重新开始,此等志向,的确令老夫惊叹。”
东宫上下早已将晋王视作争储之大敌,如今晋王骤然生出外放之心,不欲争储,怎不令于志宁欣喜雀跃?
说到底,太子的位置每巩固一分,他这个帝师的利益便增涨十分。
洛阳于氏素来与关陇门阀来往甚多,彼此联姻、利益纠葛,此番关陇兵败难免心惊胆战,唯恐遭受波及,再加上陛下易储之心甚坚,使得于志宁颇有些心灰意懒,现在骤然闻听喜讯,心潮起伏有些难以压抑。
宇文士及也捋着胡须,微笑颔首:“此皆二郎之功也。”
房俊赶忙摆手:“此事与吾无关,是晋王殿下亲自登门相求,正巧水师那边最近确实有覆灭倭国之计划,两相巧合,成人之美,万万不敢居功。”
这老东西太阴损了,陛下易储之心坚决,而且很大可能属意晋王来继任储位,如今晋王骤然放弃储位欲封建倭国诸岛,这若是被李二陛下认定是自己所怂恿,那还不得活活劈了自己?
李承乾也明白这一点,说道:“此事只不过是雉奴自己的意思,与二郎无关,不要再提。况且孤也算是看明白了,这天下是父皇的天下,他想给谁就给谁,孤不争也不抢,听天由命吧。”
无论如何,眼下“躺平”便是东宫的对策,以免牵连更多人遭受父皇打压。除去于志宁这些人之外,没人还对储位抱有信心……
他看向宇文士及,问道:“方才于师说郢国公有事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宇文士及放下茶杯,轻叹一声,一脸愁苦:“此番兵变,无论是谁主使,关陇上下都难辞其咎。如今陛下虽然不追究兵变之责,但由于先前查封了关陇各家的产业,如今正在清点造册,打算收入内库……殿下想必知道,关陇各家固然家底雄厚,但这些年不思进取,子弟纨绔,家家都入不敷出,再加上此番兵变几乎抽空了各家的库房,一旦这些产业皆被查封,只怕各家都难以度日……如今赵国公殁了,各家便将老臣抬出来,希望能够在殿下这边讨一个恩情,劝劝陛下,给大家留一条活路。”
李二陛下这人素来快意恩仇,颇有几分侠义之风,与市井之间那些“游侠儿”行事风范有些相似。诸般牵扯之下,他未对关陇门阀斩尽杀绝,但心底的怒气却不减分毫,必然从别处寻一个痛快。
还有什么比罚没这些世家门阀家产,使其难以维持钟鸣鼎食之生活,日常度日都抠抠搜搜、窘迫穷困更好的方式呢?
即不会影响朝局,又出了心头恶气,反正关陇勋贵也不会饿死……
不过就算想求情也得你去找陛下啊,你与陛下这么多年亲密关系,没了长孙无忌也说得上话,只要开口陛下肯定给几分面子,这也是关陇各家推举你成为领袖的原因,何必让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太子出面?
话到嘴边,他又给咽了回去。
因为他醒悟到宇文士及此番前来,并非单纯的请太子出面给关陇各家说情,而是想要以这种方式让太子尽收关陇人心……
作为缔造了大唐帝国的根基,关陇门阀根深蒂固、实力雄厚,即便此番兵败导致实力大为折损,朝堂之上的权位也十不存一,但依旧是一股强横的势力,若能被太子收为己用,未必没有与陛下抗衡之力量。
关陇现在是孤注一掷,太子亦是命悬一线,简直天作之合……
但问题在于李承乾怎么想。
是当真躺平了不争不抢、听天由命,还是联合关陇奋力一搏?
他看向李承乾,后者蹙起眉,手中捏着茶杯紧了紧,显然心中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旋即苦笑一声,放下茶杯,嗟叹道:“父皇对孤防范甚严,若由孤上书求情,不仅无用,反而惹得父皇警惕,愈发对关陇各家追究到底,此事孤无能为力。”
他已经彻底想明白了,父皇神威如岳,帝国之内无人能够抵御,他铁了心易储,那便再无任何转圜之余地。
东宫属官陪着他这个太子出生入死,拼死力走到今日这一步,已经尽心竭力。他若不肯死心,依旧对储位恋栈不去,除去将那些文武官员牵连于内、不得善终之外,毫无意义。
既然如此,还不如坚定下去,绝不挣扎……
宇文士及显然没想到李承乾居然对送上门的关陇门阀无动于衷,这是有信心保住储位,还是对关陇门阀不屑一顾?
于志宁在一旁疾声道:“殿下三思!陛下易储之心固然坚决,但现在已经有晋王放弃争储,魏王亦是摇摆不定,殿下只要努力进取未必没有机会,岂能这般轻易放弃?”
房俊瞅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洛阳于氏与旁人不同,如今已然是中原书香鼎盛的世家豪族,但由于于志宁被李二陛下任为东宫帝师,阖族利益早已与东宫绑在一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很难有改换门庭之契机。
若李承乾储位不保,洛阳于氏必将作为帝师一党遭受李二陛下打压,族中子弟数十年之内难有出头之日,还不如拼上一把,扶持李承乾保住储位,即便失败,最终的下场也不会更差。
利益当前,没有谁能够纯粹的只讲感情……
李承乾原本有些唏嘘的神色转为坚定,坐直腰杆,沉声道:“孤已经说了,这天下是父皇之天下,父皇若给孤,那孤便接着,往后夙兴夜寐、呕心沥血,继承父皇宏图伟业;若父皇不给,孤便双手奉还,既不去争,更不会抢。孤的心意如此,坚若金石,诸位皆乃孤之腹心肱骨,望此后再不提及此事,以免伤了彼此情份。”
第两千八十六章 相互猜忌
李承乾素来是个优柔寡断之人,无论是真心放弃争储,还是不愿面对争储失败的惨烈后果,总归是有几分为东宫属官的前途性命着想之原因,能够做到下定决心之后不动摇,已然难能可贵。
于志宁有些不豫,他是个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固然在仕途混迹了一辈子,却已经没能学会掩饰心情,脸色难看得紧。
宇文士及却看不出任何失望,反而颔首笑道:“殿下至诚至孝,实乃天下模范,只可惜陛下识人不明,非得易换储君,只怕将来悔之莫及。”
这话有些“大不敬”,臣子岂能私下指摘皇帝的不是?但此地乃是东宫,面对的乃是即将被易储的李承乾,这种话不仅不会惹来风波,反而会使得李承乾心中泛起得到认可、同仇敌忾之意……
李承乾摆摆手,一脸正色:“郢国公此言再不能提及,父皇为了帝国夙兴夜寐、呕心沥血,教导吾等皇子更是尽心尽力,只要是父皇的儿子,谁都有资格继承皇位,孤焉能因先一步被立为储君便将储位视为己有,因此对父皇心生不满?孤还是那句话,这天下是父皇的天下,他不给,孤绝不能争。”
他也明白宇文士及的用心,这番话若是传扬出去,必将惹得父皇愤怒,说不定就会加紧易储步伐,甚至顺带将自己的权力愈发剥夺干净,从而引发自己的不满,反抗父皇的易储……
他固然没什么心机,但也知道官场之上最缺乏的便是“诚意”,若非关陇门阀此刻走投无路,又岂能到他这边寻机钻营?
若父皇此刻给关陇一条明路,只怕宇文士及立刻便投奔过去,父皇若赐给自己一杯毒酒,宇文士及甚至会扑上来撬开他的嘴将毒酒灌进去……
即便无心争储,李承乾也不愿破罐子破摔,父皇心如铁石,自己即便愤怒的表达不满,难道就能让父皇回心转意?
非但不能,反而愈发激怒父皇,导致不可预知的祸事……
还不如躺平了任凭摆弄、毫不抵抗,或许父皇还能滋生出几分怜悯愧疚之意,将来对待自己的子女下手轻一些,在房俊等人的斡旋之下觅得一条生路。
宇文士及沉默一下,强笑道:“殿下心胸宽阔,吾不及也。”
如今关陇犯下大错,于朝堂之中的根基几乎被尽数斩断,唯有押注于太子这边或可有朝一日随着太子稳固储位而复起,但眼下太子摆明了躺平不争不抢,储位被废已成定局,关陇再想依托此路复起已经行不通。
但除此之外,再想寻一条复起之路,何其难也?
自己与长孙无忌明争暗斗许多年,一直被其压制心有不甘,如今长孙无忌已死,自己夙愿得偿成为关陇领袖,首要面对的便是如何带领关陇自泥潭之中挣脱而出这样的艰巨任务,压力如山,方知长孙无忌这些年带着关陇一跃成为天下第一等门阀、权倾朝野之艰难。
*****
芙蓉园,魏王府。
魏王妃言笑晏晏亲手给李治斟上茶水,然后美眸瞥了李泰一眼,夫妻眼神交汇,这才一脸笑容的转身退出。
环佩叮珰之间,李治目光从嫂嫂丰腴妖娆的背影上收回,对李泰道:“方才小弟去了崇仁坊,恳请越国公出手相助……”
遂将自己所求之事说了,言罢,他语气诚恳:“太子哥哥乃是嫡长子,纵然将来被废,按照宗祧承继之规则,也当是二兄你继任。小弟若身在京中,难免有些人借机生事,使得咱们兄弟陷入两难……故而小弟已经决定,只待水师那边传来捷报,便即刻向父皇恳求外放,效仿三兄那样封建一方、为国藩篱,既能免了咱们兄弟阋墙之风险,亦能一遂平生之志,两全其美。”
李泰愕然半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子被废几成定局,继任之储君虽然范围在父皇诸子之内,但最有资格的便是两个嫡子——自己与雉奴。而父皇虽然喜爱自己,但因为将雉奴自幼养在身边,感情更为深厚一些,单纯以情感而论,雉奴比自己更接近储位。
尤为重要的是,以往支持雉奴的关陇门阀现如今破败颓废、一蹶不振,这就不会威胁父皇的皇权,雉奴想要坐稳储位,也只能依靠父皇的支持……无论何时何地,平衡才是最为稳妥的局势。
与之相比,自己这些年经营大唐的教育事业使得声望颇著,于民间的威望更是日益增强,再加上与房俊交情深厚,凭借房俊的影响力足矣形成一股实力强劲、声望赫赫的“太子党”,岂不重现眼下东宫尾大不掉、危及皇权之形势?
算来算去,雉奴继任储位的可能也比他大。
然而现在雉奴却跑来告诉他,即将退出储位争夺,远赴海外封建一方……
来不及感动,一个看似有些龌蹉但极为现实的念头便浮上脑海——雉奴实在玩弄什么把戏?
这也怨不得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初他听从房俊劝诫,认识到局势之复杂,故而不得不向外表态不再争储,将毕生心血倾注于大唐教育事业,彻彻底底断去争储之念,然而当时局转变、峰回路转,心里又难免滋生了几分野望——那毕竟是九五至尊的位置,手掌亿万黎庶生杀大权,谁能不怦然心动?
所以现在雉奴做出此等选择,令他意外之余,自然而然想到是不是其中有诈。
毕竟雉奴这小子看似人畜无害,实则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心念电转,李泰感慨道:“雉奴你虽年幼,但心胸气魄胜却愚兄无数,与你相比,愚兄汗颜无地。只不过虽没有出海封建之决心,可愚兄也不会做出那等兄弟阋墙之事,当日于父皇面前立誓不会争储,日后也不会反悔。”
心里却难免嚯嚯狂跳。
太子被废,雉奴出海,最有资格接任储位的便是自己……甚至不用等到雉奴出海,当父皇闻听雉奴这番决心,怕是恼怒之下直接将自己册封为太子……
当初已经对储位彻底绝望,如今却骤然柳暗花明,得来全不费工夫……难不成自己居然是天命所归?
以往完全没感觉到啊……
李治眼眶泛湿,摸了摸鼻子,涩声道:“兄弟一场,焉能为了储位而骨肉相残?小弟宁愿背井离乡、远赴海外蛮夷之地,亦不愿他日兄弟阋墙。否则纵使得了这储位,将来君临天下,心头也如父皇那般永远藏着愧疚,一世也难以弥合。”
李泰感动不已,握着李治的手,连连点头:“好兄弟!你既然做到这一步,为兄又怎能甘居其后?过几日便上疏父皇,请求为天下学政,寻访各处乡学、县学,将大唐之教育推行至每一个村寨,使得寒门学子亦能有读书进学之机会。届时雉奴你为国藩篱,愚兄则兴盛教学,一内一外,扶保大唐帝国千秋万世、繁荣昌盛!”
“兄长之志,远胜小弟多矣!小弟封建于外,说是开疆拓土,却需要水师帮衬,更有大唐作为后盾,看似艰难,实则容易。兄长却要打破世家门阀垄断之学政,不仅开启民智,更要面对世家门阀之堵截,艰难之处难于上青天!”
……
两兄弟执手对望,皆衷心拜服。
待到李治告辞离去,李泰一个人坐在书斋之内,一手婆娑着茶杯,一手杵着下巴,蹙眉沉思。
魏王妃自外入内,坐在李泰身边,纤手伸出盖住李泰的手背。李泰感受到妻子手掌的柔软温热,抬起头,正好对上妻子那一双光彩涟涟的美眸……
“殿下,这是天赐良机!”魏王妃有些激动,俏脸微微泛红。
李泰反手握住妻子的手掌,长长吁出口气,想了想,摇头道:“不要被表现所蒙蔽,若雉奴当真出海封建一方,本王自然是储位争夺最为有利的那一个,但雉奴素来对储位虎视眈眈,眼下明显比本王更有优势,何以忽然提出退出争夺,甚至远赴海外?需谨防其中有诈。”
魏王妃愣了一下,奇道:“能有什么诈?这件事是雉奴自己提出的,又非是殿下怂恿于他,即便父皇不肯,顶多便是就此作罢,可怎么也怪罪不到殿下头上吧?”
虽然平日里她性格强势,凡事喜欢做主,导致李泰有些“惧内”,但每每遇到大事,拿主意的还得是李泰……
李泰蹙眉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不会那么简单……若是以往,父皇自然迁怒于我,但父皇自东征归来,性情与以往变化甚大,动辄暴怒,喜怒无常,鬼知道雉奴是不是摸准了父皇的脾气,故而以退为进,想要坑害于我?”
储位最有资格继承的两人,便是他李泰与晋王李治。李治远走海外,他李泰自然成为储位最大可能胜利的那一个;但若是雉奴耍弄什么心机,导致父皇迁怒于他,那么李治收益最大……
攸关储位,即便是亲兄弟,李泰也不敢尽信,不得不防。
第两千八十六章 相互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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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千八十七章 婚事难成
李二陛下坐在书斋之内,不断翻阅处置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窗外不知何时阴云密布,凉风习习,却吹不散他心里的阴霾烦躁。
东征之战虎头蛇尾,虽然最终的确覆亡高句丽,解决了这个帝国东北边疆最大的心腹之患,往后百年之内都无边患之忧,但毕其功于一役的一战却是水师打的,当数十万大军狂攻平穰城月余无功而返,决定放弃这一次东征却被水师贡献平穰城之时,就意味着所有掩盖的矛盾终将爆发出来。
如今不仅仅是军事方面,就连内政也出现了大问题。
此次东征可谓倾举国之力,不仅关中兵员、粮秣尽皆挟带东进,就连江南富庶之地也几乎抽调一空,如今隐患已经显现出来,江南各地舆论纷纷、局势不稳,世家门阀乃至于普通百姓都怨声载道,再加上关中水患,湮没良田、房舍、城镇无数,灾民日益增多,已经累积达二十万之众。
号称“天府之国”的关中也不过三百万人口……
首要之务便是救灾,否则关中一旦乱了,则社稷不稳。但如今国库空虚、江南匮乏,如何筹集钱粮救助灾民?尤其是经由关陇兵变,整个朝廷的运转一度形同虚设、完全停滞崩溃,若非房俊在城外打着皇家旗号组织兵卒参预救灾,只怕此刻关中已经形成数以万计的难民潮,要么聚众生事,要么冲击城镇,整个帝国中枢都乱作一团。
即便执掌帝国二十年,处置各种困难政务早已驾轻就熟,李二陛下却依旧感觉焦头烂额。
这个时候每一个决策都至关重要,稍有失误,动辄引发大规模混乱,若是再继续推行易储之步骤……
放下毛笔,李二陛下揉了揉眉心,长长吐出一口气。
门外,王瘦石端着一盏热茶轻手轻脚的进来,先将茶盏放在书案上,继而从怀中掏出一个密折双手奉上:“陛下,这是几位殿下最近的记录。”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先呷了一口茶水,再从王瘦石手中接过密折,打开仔仔细细看了……
事实上,每日里都会有关于几位皇子言行举止的记录呈递至此,皇子们去往何处、见过何人,都有各处密谍眼线一一备录。
易储之关头,李二陛下必须仔细掌握儿子们的动向,以此来推测他们的心理,以便从中择取最优……
当然最为关注的还是魏王、晋王两人。
作为嫡子,按照“宗祧承继”之规则,一旦李承乾的储位被废,这两人便是最有资格继任储位之人选,若绕过这两人直接将储位赐予其余庶子,不仅违反规则,而且极易种下祸因,若非万不得已,决不可取。
而魏王、晋王两人之中……李二陛下暗自摇头,目光紧盯在密折之中的一行字上。
“晋王先去了梁国公府,后去了魏王府?”
“回陛下,正是。”
李二陛下紧蹙眉头:“分别谈了什么?”不知为何,自从自己东征归来,原本最为亲近的两个儿子忽然之间变得疏远,甚至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唯唯诺诺、战战兢兢,这到底是何缘故?
而且他总觉得一旦这两人私底下有所行动,便不是什么好事,上一回这两人便直接表态不欲争储……
王瘦石摇头:“梁国公府与魏王府之中相互见面,都是避入内室,并无旁人在侧,所谈为何无从得知。”
事实上梁国公府之内他安插的钉子从未能进入核心阶层,而上次遭遇“百骑司”剿杀之后,潜伏各处的钉子被拔去大半,魏王府当中的消息也难以尽数掌握。不过为了怕李二陛下怪他无能,只能推脱两次交谈皆在内室,而不是他埋藏的钉子根本无法靠近……
李二陛下想了想,既然不知详细情形,那就只能暂且搁在一边。
翻了翻密折,又问:“齐王眼下如何?上次朕让你给他带他来,为何一直未见?”
王瘦石道:“齐王殿下一直在右屯卫大营之内,自己将自己关在一处营帐之内,绝不踏出半步,也不见任何外人,即便江夏郡王接管右屯卫之后,也只是隔着窗户说了几句。奴婢奉陛下之命请齐王殿下前来,但齐王殿下却说已经犯下了不赦之罪,无颜觐见陛下,若陛下欲治其之罪,可赐下鸩酒一杯,亦无怨言。”
“嗬!”
李二陛下冷笑一声,讥讽道:“这个时候倒是有勇气赴死了?当初魏王、晋王不肯与关陇同流合污,关陇不得已逼着他站出来继任储君之时,怎地不见他宁死不从?哼!这个孽障!”
不过骂归骂,也的确恨铁不成钢,但也明白当时那种情况之下贪生怕死也不能过多苛责,更何况还有一线成为储君甚至新皇之可能,一般心志不坚之辈,如何抵御得住?
如此,倒是更加显出青雀、雉奴两人宁死不从的可贵……
“让他在右屯卫大营里待些时日吧,没出息的东西。”
“喏。”
王瘦石赶紧领命,这种事没有他置喙之余地,说错一句话,都是极其严重之后果……
李二陛下又翻了翻密折,便放在一边,将王瘦石打发出去。
坐了一会儿,起身回到后宫,来到杨妃居住之处。杨妃急忙命人沏茶,然后服侍李二陛下沐浴过后换了一身衣裳,待坐到偏厅里,一边给李二陛下揉捏肩膀,一边好奇问道:“时辰还早,陛下已经将国事处置完毕?”
李二陛下呷了口茶水,摇头道:“国事艰难,奏疏堆积如山,岂有完结之时?只不过感觉有些乏了,故而过来坐一坐,与你聊聊天。”
杨妃登时喜不自禁,后宫的女人看似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实则追逐帝王之宠幸却是千古不移,难得在自己这个年纪依旧被陛下所惦记,岂能不喜?
夫妻两人喝着茶,低声暖语的聊着天。
半晌,李二陛下忽然问道:“兕子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几次议亲都未能成,你这边可有合适的少年郎举荐几个?”
杨妃闻言,不禁露出苦笑。
晋阳公主的婚事早已成了宫内女眷避之不及的话题,躲都躲不及,谁敢上赶着给介绍亲事?要说少年俊彦,当年的丘神绩,不久之前的韦正矩,也都是相貌堂堂才华出众,结果……如今再提及晋阳公主,谁家的少年郎还敢心生觊觎之心?
毕竟在大家眼里,晋阳公主早已成了房二的禁脔,谁也不敢触碰,否则下场堪虞,甚至难得善终……
但陛下问到这里,也不能避而不答,遂温言道:“晋阳殿下年岁虽到了适婚之时,但毕竟身子骨孱弱,还是再将养两年为好,否则成婚之后生儿育女,风险实在太大……至于驸马,总得千挑万选才好,万万不能委屈了晋阳。”
李二陛下有些郁闷的喝了口茶,他又岂能不知兕子之所以婚事艰难的原因?
虽然房二始终不曾有逾距之言辞举动,但兕子的心思却难以瞒过他这个父亲,故而对房二这个罪魁祸首自然恨得咬牙。但眼下已经虢夺了房俊的兵权,若是再继续施以惩处,不仅外界会议论他“苛待功勋”,便是他自己也难以下手……说到底,房俊的功勋实打实在那摆着,李二陛下再是恼怒也不可能视而不见。
叹了口气,无奈道:“行吧,总之你多上心。如今宫中无主,你要多多担待起来,不要怕得罪人,朕自会给你做主。”
杨妃软语应下:“陛下放心,臣妾知道怎么做。”
自吻文德皇后殡天,宫内再无皇后,故而诸般事务难免紊乱。原本韦贵妃的级别最高,但经由关陇起兵一事,韦家推波助澜、为虎作伥,惹得李二陛下迁怒,宫内的主事自然落在杨妃身上。
身为宫内女子,谁不想得居凤位、母仪天下呢?只不过杨妃与李二陛下少年夫妻,彼此心意相通,故而从不奢求正宫之位。
李二陛下又道:“恪儿可否给你来信?这小子出镇新罗,大抵是对朕心有怨气,除去逢年过节的问候之外,居然一封讲述家常的信笺都不见,唉,朕这心里很是有些失落啊。”
杨妃忙起身去内室取出几封李恪的信笺,放在桌上道:“恪儿不久前倒是来了一封信,说是高句丽覆灭,渊氏一族有不少族人四处逃亡,已经流窜至新罗,局势甚为急迫,所以正调集军队镇压各处骚乱……”
说着,忍不住流下眼泪:“恪儿自幼长于深宫,吃不得半点苦,如今却在万里之外的蛮夷之地殚精竭虑,也不知是否黑了、瘦了,万一生了病,会否有医术高明的御医在身边……呜呜,我这个母亲实在是不称职。”
她这么一哭,将李二陛下心里对李恪的些许不满立即哭得烟消云散,只剩下无尽怜惜,赶紧拉着杨妃的手温言劝慰:“大丈夫志在四方,岂能囚居于方寸之内,陷入温柔之乡?恪儿为国藩篱,帝国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功勋。再者说来,新罗之地虽然偏僻,却绝对不是蛮夷荒凉之处,如今水师已经开拓航道,愈来愈多的大唐商贾乘船前往经商,繁华之处不下于大唐沿海各州府。”
说到这里,心中一动,他当年就想封建天下来达到永固大唐江山的目的,只不过中途受阻,这些年也就慢慢放下了。让李恪前往新罗为国藩篱乃是权衡之计,但现在看来结果却不错,即避免兄弟争储同室操戈,又使得大唐周边多了一个强盛的藩属国……何不继续效仿此法?
第两千八十七章 婚事难成
第两千八十八章 帝星大炽
但这个念头刚刚升起,李二陛下又想起李恪身在新罗,为免母亲担忧会否报喜不报优?万一局势困难、步履维艰,自己又怎忍心将其他儿子也派出万里之外的番邦异域为国藩篱?
自己还是忽视了李恪这个儿子啊,出镇新罗之后居然少有关心,这也怪不得能够给杨妃写就家书,却不肯向他这个父皇慰问些许……
李二陛下柔声对杨妃道:“毋须担忧恪儿,好歹也是大唐皇子,出镇异域代表大唐天威,屑小岂敢欺辱?再者,还有房俊的水师游弋大海,随时可以给予恪儿足够的支援,就算新罗局势不靖,以恪儿之能力,亦可稳定各方,安枕无忧。稍后,朕便给他写信询问局势如何,若有困难,自会相助。”
杨妃喜极而泣,垂首道:“妾身妇道人家,不知天下大事,只知恪儿乃是臣妾身上掉下的骨肉,长期离别也就罢了,身居蛮夷之地不知该是何等凄惨,每每夜难成寐、牵肠挂肚……既然有陛下的关心,那是恪儿的福气。”
儿子远赴异域,身为人母岂能不朝思暮想、牵肠挂肚?但她非是寻常妇人,出身前隋皇室知晓天下政事,明白儿子若留在长安难免牵扯争储之事,稍有不慎便前程尽毁、朝不保夕,这般远遁万里置身事外,倒也是安身之道。
况且就算新罗再是荒凉蛮夷,好歹也是一国之地,李恪在那边封建一方,自可创下一番基业,然后传诸后世、开枝散叶,也算是再好不过之结局……
只要陛下不会忘了这个儿子,时不时的给于支援、帮助,又有房俊从旁襄助,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大灾大难。
*****
房俊留在崇仁坊梁国公府,一边监督工匠们修葺房舍,一边又拉着少府、工部的官员们对府中多处进行了改建,增设了几处景致,加盖了多间房舍,用工用料自是最好的,花费不少。
他有的是钱,又是个大手大脚的,命令府中管事尽管采买菜肴,给于工匠们最好的伙食,且时不时有赏赐发下去,惹得工匠们喜笑颜开,干起活来愈发卖力,没几日便将府内修葺一新。
于是房俊将李淳风叫到府中,请他择选吉日,接高阳公主等一众家眷搬回来。
花厅内,凉风习习、热茶飘香,仙风道骨的李淳风却一脸便秘也似的神情,瞪着房俊道:“你将贫道叫来,便是为你择选归宅吉日?”
房俊呷着茶水,理所当然道:“没错啊,这大唐若说推演吉凶、择选良辰吉日,你李淳风也就只是比袁天罡略逊一筹,这种事不找你找谁?”
李淳风气道:“你可知吾官居何职?太史令啊!观察天文,稽定历数,凡日月星辰之变,风云气色之异,率本官从属占候之!你不过是搬个家而已……呃,连搬家都算不上,顶了天算是温锅,居然便让贫道跑这一趟?”
由古至今,天数乃不可逾越之规则,人们愈是无法琢磨上苍之息怒,敬畏之心愈重,连带着精通五行术数、阴阳风水之辈被视为能够“勾通天地”之人,地位极其崇高。
“太史令”已经算是朝廷予以认可的这类人才当中毫无争议的翘楚……如今却被叫来给房俊甄选良辰温锅暖炕,简直暴殄天物、有辱斯文。
房俊摆摆手,不耐烦道:“不过是个太史令而已,莫要自视太高,若非寻不到袁天罡那牛鼻子,你想帮我推算一番也不用啊,废话少说,赶紧就近选个良辰吉日,到时候摆上几桌,请你吃酒。”
李淳风气得不轻,捋着胡子半晌不说话,不过房俊此言非虚,若袁天罡此刻身在长安,房俊的确会将其请来,根本用不到自己……
这么一想,自己也算是袁天罡之下术数五行第一人,也挺骄傲的?
顺了顺气,而后掐指一算,道:“明日便是黄道吉日,癸辛己命财官印,命禄在巳贵亥酉,戌时于正南方向摆置香肉、灯烛,转运去煞,其余诸事皆宜。”
房俊奇道:“你是将整本黄历都背下来了么?”
李淳风一抬下巴,傲娇道:“那玩意都是贫道编的,还用背?岁星运行、五行顺转,辅以八卦各方,自然吉凶祸福、了如指掌。”
黄历的编撰是有规律的,管不管用另说,但李淳风的确是这方面的大宗师。
房俊又问:“你当真相信这一套能趋吉避凶、未卜先知?那你好生算算今日会否被灌得有如死狗一般?”
李淳风黑着一张脸:“你既是不信,又何必让贫道来择选吉日?”
房俊打个哈哈:“无聊而已。”
此等风水术数,他大抵是不信的,但也不是全然不信,而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反正有现成的人才算一算也不费事,总得要讨个吉利吧?
就好似拜佛上香一般,有事的时候一心虔诚,事过之后便不屑一顾,而且往往是这个佛不灵,那下次再换一个,反正诸天神佛拜也拜不过来,拜得多了,大抵总归有个管事儿的……
李淳风毫无仙风道骨,狠狠的翻了个白眼,心里暗恨,若非贪图房俊天下无双的算术,绝对与其割袍断义、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
太可恨了……
两人喝着茶水,房俊又询问了一些风水方面的知识,然后吹捧了李淳风在这方面独步天下的造诣,恳请其在府中设置一些简单的布置,譬如藏风聚气、招福纳财之类的作用。
李淳风终于有机会一展所学,很是痛快的答应下来,下定决心好生研究一番,摆出几个风水大阵,让房俊这个瓜怂长长见识。
浑然忘了刚刚才想要与其一刀两断……
房俊将李淳风请到书房,又将管事叫来,商议着拟定了温居之日需要宴请的客人。李淳风虽然是个道士,却身在仕途,而且因为其身份、职业的特殊性,在朝野之中人缘极佳,在一旁与管事一起帮着房俊查缺补漏,看看有无漏请了何人。
温居之日设宴款待,自然不能大操大办,那么请谁、不请谁便很有几分讲究,万一该请的人没请,凭白得罪了人,原本拉近关系的一场社交聚会不仅达不到原本的效果,反而得不偿失。
待到人选拟定,李淳风主动上前研墨,房俊执笔挥毫,写就一张张请柬。
李淳风在一旁毫不在意身份的充当书童,看着一个个遒劲丰美的字体自笔尖倾泻而出,如痴如醉,不停的赞叹:“二郎这一笔字堪称当世名家,纵然与褚遂良、欧阳通相比亦是毫不逊色,更难得你年纪轻轻便有这番造诣,往后阅历丰满、人生浮沉,必然还有更多的人生领悟,可以在此基础之上更上层楼,足以流传千古,成为一代书法大家。”
现如今,房俊“文武双全”之命早已天下皆知,坊市之间不少人四处收集名家誊写的房俊诗词,装裱之后或是贩卖,或是收藏,价值不菲。若有谁得到房俊之墨宝,一字千金亦不夸张,早已将其与欧阳通、褚遂良等当世书法大家并列,甚至因其诗词之盛而独占鳌头。
李淳风遂道:“不知二郎最近可有新作?当书写下来,权当今日贫道占卜吉时之资。”
房俊横了他一眼:“你有那么值钱?”
李淳风确实爱煞了房俊的字,也极喜欢他的诗词,不理会他的无礼,赔笑道:“咱们之间的交情,岂能以钱财称论?俗了啊!来来来,贫道给二郎研墨,若无新作,以往旧作亦可,贫道不挑。”
恭恭敬敬的上前研墨,然后铺开一张宣纸。
房俊想了想,人家这么吹捧自己,若是不给面子岂不是故作傲娇?
遂提笔落纸,一挥而就。
“昨日花开满树红,今朝花落万枝空。滋荣实藉三春秀,变化虚随一夜风。物外光阴元自得,人间生灭有谁穷。百年大小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
写完,搁笔。
李淳风凑到近前,一字一字观阅,赞叹道:“好一个‘昨日花开满树红,今朝花落万枝空’,好一个‘百年大小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人人生来欣欣向荣,却逃不过生旺死绝万事寂灭,寥寥几句,道尽人生旺灭、死寂永恒,浮沉起落、兴衰荣辱宛如一梦!二郎天资聪慧,何不干脆摒弃凡俗,与贫道精修道家之术?定有一日超凡入圣、羽化登仙!”
言罢,又指着落款处:“来来来,此处落款,可提上‘赠李淳风’四字,贫道回去之后便挂在卧房之中,昏晨朗读,不让凡物腐蚀本心。”
房俊无语,抄一首诗罢了,你居然还劝我出家为道?
不过人情已经给足,自然不能拒绝,只得按照要求写了落款,然后画押、用印……
李淳风待到墨渍干透,美滋滋的卷起来小心翼翼的捧着,道:“此间事了,贫道还要回去编撰历书,便先行告辞。”
出了房门,见到仆从都在远处,李淳风凑近房俊,小声道:“近日贫道夜观天象,见紫薇星光芒大盛,颇为蹊跷。”
房俊一愣,微微眯起眼睛。
第两千八十八章 帝星大炽
第两千八十九章 天象异数
这些年时常跟李淳风讨论术数、风水之学,房俊对于渊源甚久的“相术”也略知一二。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此谓古人笃信不疑之至理,故而命相之术流传已久。由古至今,自《周易》而衍生出诸多命相之术,其中以“紫微斗数”最为玄妙,且信奉者众。
此门术法是以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日、时定出其命宫所在,依此推断其终生的地位、人格、贫富、运势,然后依次列出兄弟宫、夫妻宫、子女宫、财帛宫、疾厄宫、迁移宫、交友宫、事业宫、田宅宫、福德宫、父母宫,作出紫微斗数命盘;从而观察各宫位的星曜组合,推知其人生轨迹;最后再通过四化星的牵引,推演一生运势运程。
而一个的“命宫所在”,便是所谓的“命宫主星”。
紫微斗数大大小小的星曜当中,影响力最大的有十四颗,分别为紫微、天机、太阳、武曲、天同、廉贞、天府、太阴、贪狼、巨门、天相、天梁、七杀、破军。
“紫薇”即紫微垣,又称紫微宫,居于三垣中央,太微垣、天市垣陪设两旁,北极五星位于紫微垣中。古代天文学家认为紫微星位于“北辰”,即为北极星,位置永恒不移,周天诸星环绕运转,应是天帝的居所,因此,紫微星也被称为“帝星”。
“命宫主星”为“紫薇”者,即为人间帝王。
“紫薇”之星象,自然也代表了帝王之兴衰……
……
房俊站住脚步,看着李淳风。
李淳风手里捧着字卷,低声道:“天呈异相,干系重大,不知将会掀起何等轩然大波,故而贫道严令太史局上下封口,再进一步确认之前万万不可泄露一丝半点。”
星象这种东西有些时候是很主观的,甚至往往某一星象稍纵即逝,无从把握。鉴于其对于局势之无法估测之影响,历朝历代观测天象的机构、个人都无比谨慎,不仅不敢将无法确认之事上报,即便确认之后,也会权衡取舍。
毕竟每遇天象异变,都意味着一场巨大的权力变革,不知多少人遭受牵连、人头落地……
房俊没有言语,微微颔首。
李淳风再不多言,捧着字卷大步离去……
将李淳风送走,房俊返回书房,自己沏了一壶热茶坐在窗前慢慢饮啜,脑子里思虑着李淳风刚刚说的话。
紫薇光芒大盛,有异寻常,或可预示回光返照、盛极而衰……这是寓意着陛下皇权将会出现重大变故么?
作为一个“长在红旗下”的四有青年,他是不大相信此等“天人感应”之谶言的,宇宙何等浩瀚无际,一颗星球拥有着动辄以亿来计数的漫长生命,岂是区区人力可以左右其运转规则、生旺死绝?
但他也明白,当所有人都相信某一件事,那么某一件事的真伪已经并不重要,人们愿意相信自己眼睛见到的、耳朵听到的、身体感受到的,从而对此产生自我意识方面的应对。
紫薇到底是否代表人间帝王,其星宿缘何忽然光芒大炽,这些都无所谓,只需要按照自我的认知认定此等天象所代表的意义就行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本身又有什么意义?但它能够让那些志存高远、雄心勃勃之辈对其产生认可,再经由无数实例去证实,那么只要这一句话喊出来,人人都能够感受其所蕴含的力量。
房俊不敢耽搁,赶紧换了一身衣裳,出门乘车直抵东宫,通禀之后来到丽正殿的偏殿,觐见太子。
李承乾坐在殿内,笑吟吟的摆手阻止房俊施礼,笑问道:“二郎这般急匆匆入宫,可是有事?”
房俊脸色凝重,向他使了个眼色。
李承乾会意,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屏退左右,又让自己的心腹内侍候在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这才紧张的询问:“到底发生何事?”
房俊上前,坐在太子身侧的一张椅子上,将方才李淳风向他透露的话语一字不差的说了。
李承乾面色大变。
毋须疑问,只要太史局将星象异常的消息传出去,必将引发剧烈之震荡,届时朝野上下风卷云动,异变无数。
而作为“紫薇帝星”的人间具化,李二陛下得知之后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李承乾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到,李二陛下第一反应必然是——总有刁民想害朕……
帝星幻灭,预示着帝王陨落,有此异象必然是自己这个人间帝王遭遇不测,所以他必定展开大规模的行动来确保自己的安全,同时剪除一些潜在的威胁,无论明暗。
而当下时局,对于皇权最大的威胁恰恰就是他这个太子!
经由一场关陇发起的兵乱,东宫从倾覆之边缘摇摇欲坠的站起,继而于绝境之中反败为胜,导致东宫实力暴增,已经隐隐威胁到皇权稳定。李二陛下为何易储之心如此坚定?以往是觉得太子资质不够,难以成为明君,如今则是东宫威胁太大,唯恐出现当年“玄武门之变”的旧事,李二陛下可不想还未咽气便被儿子造了反,逼着禅位幽居皇宫,除了亵玩宫女再无其他乐事……
李承乾紧张得直搓手,叹气道:“难道这老天也与孤作对?孤已经不争不抢、任凭处置,只想着能够保存家眷子嗣,纵然一死亦无怨言。岂料天道无常,若父皇知晓这般天象变化,怎会坐以待毙?这东宫上下,怕是玉石俱焚矣!”
知父莫若子,李二陛下仁慈的时候的确大度雍容,可心狠的时候,那当真是六亲不认。
攸关皇权社稷,儿子又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还是一个即将被废的太子……
房俊也有些无语,谁能想到骤然之间会出现这样的事?
想了想,他说道:“李淳风虽然对太史局上下封口,但这样的消息是肯定瞒不了多久的,搞不好现在就已经泄露出去,只不过各方都在观望而已。”
李承乾早已没了主张:“那可如何是好?”
嘴上虽说愿意一死,亦不愿违背父亲的皇命,可若能不死,又有谁愿意去死呢?
房俊斟酌片刻,道:“殿下不妨向陛下上疏,以替文德皇后拜佛祈福之名义带着家眷入驻大慈恩寺,且闭门修禅百日,不见外客、不沾尘俗。一旦局势有变,可自密道离开长安,微臣派人于城外接应,直赴河西。”
当初大慈恩寺修建之时,大部分由吴王李恪主持,似这等天潢贵胄虽然距离皇权巅峰甚近,但危险也无处不在,动辄有性命之虞,所谓“狡兔三窟”,但凡有机会便会修建密道以为紧急之时所用。
这长安城巍巍煌煌,但底下自前朝而起时至今日修建的密道简直不知凡几,早已如蛛网一般密密麻麻……
李恪赶赴新罗之前,早已将几条密道的入口告知房俊,房俊也曾派人前往,确认通行无误。
李承乾颓然道:“纵然如此又有何用?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好不如干脆一杯鸩酒饮尽,将这些烦恼统统抛却。”
话虽如此,却并未拒绝房俊的提议。
蝼蚁尚且有好生之德,不到万不得已,谁又能轻言赴死?
*****
连续几日天气放晴,肆虐关中的水患得以缓解,京兆府在各衙门的配合之下努力救灾,已经安置灾民数万,虽然耗费钱粮人力无数,但终归是安抚住灾民的情绪,使得灾情露出曙光。
这日李二陛下在书房之中处置公文奏疏,待到累得手腕发酸,正好李君羡求见,遂丢下毛笔,让人沏了一壶茶,将李君羡叫进来召见。
李君羡将一张皱巴巴的书柬双手呈递给李二陛下,道:“启禀陛下,昨夜有人之玄武门外‘百骑司’驻地,以弓弩射书于营地之内,言及越国公私令水师覆灭倭国,以争取为晋王封建一方提供契机。”
他心里也打鼓,怎地这些时日全是此等令人焦头烂额的破事儿?
但此封书柬当时诸多兵卒都曾亲见,自己想觅也觅不住,只能拿来给李二陛下过目……
李二陛下眉头紧蹙,听闻“晋王封建一方”之言,眼皮猛地一跳,结果书柬,一目十行的看完,随手丢在一旁,闭目凝思。
心中尚有言及水师之事,言道越国公将皇家水师视作私军随意指挥,水师上下对其言听计从、奉行不悖,假若时机所至,或可沿黄河之上,溯流而直抵关中……
对此,李二陛下嗤之以鼻,他始终信任房俊对于他这个皇帝、对于这个帝国的忠诚,任何时候都不会做出祸乱社稷之举措。
但晋王封建一方……这件事就有些诛心了。
当下谁不知他欲废黜另立储君?而新任储君的人选最大可能便是魏王、晋王择选其一。
房俊作为东宫羽翼,欲支持晋王离开长安封建一方,这是有可能的。
但问题在于谁答应晋王封建一方了?
若是晋王自己想要封建一方,是主动如此,还是被动为之?
会不会是遭受了恐吓甚至胁迫?
李二陛下不由得想起前两日王瘦石的奏秉,细细思之,觉得其中或许有问题……
第两千八十九章 天象异数
第两千九十章 演技一流
当日王瘦石奏秉,说是晋王先去了崇仁坊梁国公府,继而又拜会了魏王,回府之后意志消沉,当日少见的喝得酩酊大醉……还有那些时日之前,晋王每每夜中惊醒,似有噩梦连连。
谁能让晋王担惊受怕、午夜惊梦?
当时李二陛下就猜测或许是有人对晋王进行了恐吓或者威胁,但未能有足够的理由……
但现在他有些不淡定了。
会不会是有人威胁晋王必须出镇异域、封建一方,彻底退出储位之争,否则便会有不可接受之后果?
道理上来说,这是完全合乎情理的,皇权之柄、天下至尊,为了得到这样的权力,父子可以反目、手足可以相残,做出什么样的情况都不令人意外,李二陛下对此感触甚深。
那么是谁恐吓或者威胁晋王退出争储呢?
太子?
还是魏王?
亦或是房俊?
……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坐在那里左手轻轻叩击桌面,“笃笃笃”的轻响却好似大锤一般一下一下砸在李君羡心头,吓得李君羡心惊肉跳、一身大汗。
由古至今,皇权更迭便是世间最为险恶之事,动辄万劫不复,更何况他这个熟知天下秘辛的帝王鹰犬?稍有沾染,便是有死无生之结局。
心好累……
良久,李二陛下低沉的嗓音才在耳畔响起:“这件事,你认为晋王会否受人胁迫?”
李君羡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能够问出这种话,就意味着此刻李二陛下已经在极力压制怒火,且心中必定已所猜测,动辄便是一阵腥风血雨,不知将会牵累多少人,他哪里敢乱说话?
小心翼翼道:“末将不敢妄言,但根据晋王这几日之行踪、言语,好像并未有这方面的困扰。”
普天之下,谁敢胁迫晋王?
数来数去,也不过是那么三五人而已,任意一个出点意外,都将掀起滔天巨浪,甚至腥风血雨……
门外一阵脚步声,王德轻步入内:“启禀陛下,晋王殿下求见。”
李二陛下与李君羡都愣了一下,正说起晋王呢,晋王便来了……
“宣。”
“喏!”
王德退出,李二陛下对李君羡摆摆手:“现在一旁等候,不许声张。”
“喏。”李君羡垂首立于一侧。
须臾,一身常服的李治入内,向李二陛下施礼:“儿臣见过父皇。”
李君羡则李治见礼:“末将见过殿下。”
李治微微颔首致意,然后看了李君羡一眼,有些犹豫。
李君羡想退出去但是不敢退,只能装糊涂。
李二陛下随意道:“李将军乃朕之腹心,雉奴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毋须避讳。”
李君羡微微露出感激之色,但心里却忍不住腹诽:你们父子之间关于储位争来斗去,那是你们的家事,何必让我一个臣子夹在中坚担惊受怕?
不厚道啊……
李治这才上前,跪伏于地,双手将一本奏疏高举过头,大声道:“儿臣欲效仿吴王之志,出镇一方、为国藩篱,以作国之羽翼,永保大唐江山社稷绵延昌盛,故而上疏恳请,让父皇成全!”
李君羡低着头,恨不得将脑袋塞进裤裆里,那便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没有去接那份奏疏,也没有激动暴怒,就那么静静的盯着李治。
李治保持跪地举起奏疏的姿势,见父皇迟迟不表态,便偷偷瞥了一眼,正好与父皇目光相触,吓得赶紧低头,心脏砰砰乱跳。仅只是这一眼,就好似自己心里所有秘密都被父皇堪破一般,无所遗漏。
殿内一阵诡异的安静,落针可闻。
半晌,李二陛下才缓缓开口:“自你母后殡天,朕便将你与兕子养在身边,亲自教导,以补偿你们丧母之痛。朕自问不仅对得起这天下臣民,更对得起你雉奴,古往今来如朕这般将孩子亲自抚养的,绝无仅有。近日你异想天开,意欲封建一方,朕欣慰于你的志气可嘉,却痛心于你将朕弃之不顾……你怎忍心如此?”
这番话情真意切,触动内心,虎目之中甚至微微泛红,激动的心绪被他极力压抑着。
他得位不正,面对天下诘难自然心虚,也努力约束自己的**,期望成就皇图霸业,消弭当年“逆而篡取”之罪孽。但是对于自己的孩子,他自认古今帝王从未有人能够他这般宠爱开明,只希望无论储位归属于谁,孩子们都能友爱相处、兄友弟恭。
近日李治上疏恳请外放封建一方,无论是李治自己的主意,还是当真如猜想那般受到胁迫,都是他不能接受的。
李治则一脸惶恐,张口欲言,但几番犹豫之后却颓然垂头,哭泣道:“儿臣不孝,不愿与哥哥们争夺储位,即便父皇将储位赐予儿臣,儿臣也无能力维护好哥哥们,所以甘愿封建一方,或许也能成就一番事业,绵延子嗣、传承香火,请父皇成全。”
言罢,以首顿地,哭声不止。
李君羡低眉顺眼,悄悄瞥着李治嚎啕大哭、顿首不止,心中不禁狐疑:若是李治当真自清外放,只需说服李二陛下即可,言及自己不与兄弟们争斗,想凭着自身之能力封疆建国……可这么哭哭啼啼欲言又止,却难免令人猜想他是否受了委屈,这件事到底是否出自自愿……
难不成还真是受了谁的威胁恐吓,不得不自清外放,以作保全?
再偷瞄李二陛下一眼,果然李二陛下额头青筋已经凸起,正极力压抑着怒火,咬着牙根一字字问道:“好生跟朕说说,这当真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屈从于别人的胁迫?只需实话实说,朕自会给你做主。”
李治明显愣了一下,哭声顿止,但随即连忙一脸慌张,连连摆手:“父皇切勿误会,哪里有人胁迫儿臣?只是儿臣时常羡慕吴王封建一方,即不与兄弟们争抢,又能一展生平才学,恰好越国公言及倭国那边苏我氏不服大唐统治,屡屡暗中搞些动作试图收回割让、租赁给大唐的各处矿山、田地、港口,水师欲在近日将其彻底剿灭,使得倭国并入大唐版图之内,所以便想着恳请父皇册封儿臣为倭国之主,统御倭国诸岛封建一方……绝对没人胁迫儿臣,父皇你要相信,千万不能误会,否则父子相忌,儿臣罪莫大焉……”
李君羡在一旁听得无语,你这是心甘情愿的表现?
就差在脸上写“父皇你猜的对我就是被胁迫了”一行大字了好吧?
朝堂之上,想要风生水起除去自身的业务能力之外,还要懂得一些些“演技”,怎么将假的演成真的,这是一门极其高深的学问,没有这个本事,能力再强的人也寸步难行。
这方面,晋王殿下很有潜力,但到底是年轻了一些,阅历不足,所以看上去有些假……
然而更加出乎他预料的却是李二陛下的反应,只见李二陛下“砰”的一声拍案而起,怒发冲冠、火冒三丈,厉声大喝道:“放屁!你是朕的儿子,真话假话难道朕还分不出来?说,到底是谁胁迫你放弃争储,甚至要你出镇异域,使得朕与你今生再难得见?朕要活活剐了他!”
李君羡愕然,晋王这份演技在他看来过于做作,表演成分太多,可陛下怎地却深信不疑?
李治却以首顿地,仓惶无措:“父皇息怒,万万没有人胁迫于儿臣,此事皆乃儿臣自己所想,父皇千万不要牵累他人。”
李君羡在一旁如芒刺背,只觉得李治眼下之神情言语就好似谁家的孩童在学堂里被人欺负,回家却不敢跟父母提及唯恐遭受报复的模样……
但李二陛下却信以为真,怒喝道:“你当真不说?想要气死朕不成?”
李治一个劲儿的哭,摇头道:“父皇息怒,儿臣不敢。”
李君羡:是不敢将父皇气死,还是不敢说谁胁迫于你?一个“不敢”,似是而非,耐人寻味啊……
李二陛下怒不可遏,拍着桌子吩咐李君羡:“将这胆小如鼠的逆子在府中圈禁起来,不许他出府,更不许旁人接触!你去给朕彻彻底底的查,若是当真有人胁迫晋王,无论涉及到谁,都要一查到底!”
“喏!”
李君羡赶紧领命,然后拉起仍在哭泣的李治,退出武德殿。
到了殿外,李君羡躬身道:“皇命难违,殿下,得罪了。”
李治一边擦拭着脸上泪痕,抽噎两声,总算是缓和下来,连连摆手:“将军多虑了,是本王惹怒父皇遭受惩罚,断不会怪罪于你。咱们这就回府吧,不过今日之事,将军也毋须多问,本王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李君羡颔首,看着李治秀气的面庞,只觉得心底发寒。
这位殿下看似青涩,实则对陛下心思之把握无与伦比,近日一番作态,摆明了告诉陛下“有人胁迫于我,但我不敢说”……他越是嘴闭得严实,陛下便越是东想西想,肯定有人要倒霉了。
只不知是太子还是魏王,亦或是房俊?
这件事面对李二陛下怒火之时甚至连解释都没法解释,毕竟人家晋王殿下什么也没说……
而陛下迁怒之时虽然也不会有什么证据……但这种事哪里需要证据?只要陛下自己心中认定,自可随意处置。
第两千九十章 演技一流
第两千九十一章 父子之间
两人站在宫门前,天街上行人稀稀落落,偶尔有马车驶过,马掌在青石板路面上“嘚嘚”脆响。
李君羡一手摁着腰刀,低声问道:“陛下命末将追查殿下是否受人胁迫之事,不知殿下可有什么要告知末将?”
这件事极大可能是李治的一出苦肉计,甚至有可能是有更深的企图……
李治面色一变:“本王何曾说过遭人胁迫?皇子贵胄,最是尊崇至极,这天下除去父兄谁还能胁迫本王?莫非李将军以为是父皇亦或皇兄们胁迫于本王,逼着本王放弃争储远遁海外?李将军,该不会是意欲离间天家骨肉亲情吧?”
他挺着腰杆,一脸愤然。
李君羡满头大汗,简直无语,晋王殿下您这演技还能再浮夸一些么?
两手一摊,无奈道:“此事乃是陛下皇命,方才殿下难道没听见?”
李治正气凛然:“这是李将军自己的事,查不查、怎么查,自有李将军自己决断,只需向父皇交待即可,本王必然是一个字都不会多说的。”
李君羡尴尬的笑笑,您这话还用说什么?怎么听都是有人胁迫于你啊……
他知道这位晋王殿下素来难缠,却没料到如此难缠,也顾不得李治心里到底打什么主意,软语相求道:“正如殿下所言,这世上能胁迫于你的屈指可数,随便哪一个都不是末将可以冒犯,还请殿下开诚布公,不然末将也只能回复陛下,说您不予配合。”
然而李治虽然年少,却极为聪慧,哪能任由他拿捏?
当即冷着脸,断然道:“这是李将军自己的事,如何处置自然由将军自己决断,本王恕不奉陪。”
言罢,略微拱手,转身登车扬长而去。
李君羡:“……”
娘咧!
陛下这些儿子果然各个不简单,脾气如此暴躁么?说走就走,你让我怎么办?难不成当真派人彻查越国公房俊,甚至是东宫太子、魏王殿下?
且不说后边这两位到底是否胁迫晋王,万一查完这两位再查出点什么,我还要不要活了?
李君羡一张脸皱成了苦瓜,李治不配合,这件事他是万万不敢查下去的;可若是不查如何向陛下交待?
这一刻,他有着强烈的脱掉甲胄奔赴边疆担任哪怕一个斥候的冲动。
太难了……
*****
翌日清晨,散朝之后,李承乾留下直抵书斋,向李二陛下恳请阖家入驻大慈恩寺,为文德皇后祈福。
“父皇,过几日七月廿八便是母后诞辰,儿臣打算于大慈恩寺为母后办一场法事,然后带领妻儿斋戒百日为母后祈福,其间不问外事、不占尘俗,聊表孝心,恳请父皇恩准。”
李承乾毕恭毕敬,语气诚恳,丝毫不见异常。
按理来说,储君也是君,东宫上下如同一个小朝廷一般正常运作,协助皇帝处置政务,所以若斋戒百日、不问外事,是不合规矩的。但现在李二陛下对东宫猜忌日深,李承乾又搬出为文德皇后祈福这么一杆大旗,这件事顺理成章,李二陛下没有不答允的理由。
李二陛下坐在书案之后,脸色阴沉,思虑半晌,才缓缓问道:“对于储位,太子有何看法?”
李承乾有些冒汗,又有些羞恼,即便面对的是自己最为崇敬的父亲……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李承乾的脾气再好,这会儿也憋不住了。我是你的嫡长子,天然具有第一顺位继承权,当年也是你金典册封将我立为储君,结果对我却横看竖看不顺眼,要么嫌弃我优柔寡断不具明君之相,要么忌惮我实力大涨威胁皇权稳定……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满意?
不过李二陛下在他面前积威甚重,即便心中不满,却也不敢表露半分,更别说据理力争,只得低头道:“这天下是父皇的天下,父皇给儿臣,儿臣定当竭尽全力、呕心沥血,将父皇的宏图霸业发扬光大;父皇不给儿臣,儿臣也绝无怨尤,安安心心做一个皇亲国戚,于愿已足。”
不是嫌弃我没本事么?那我就只是做一个富家翁,你敢不敢给我一个承诺?
李二陛下又沉默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对于储位之归属,朕心中的确有些想法,但并未最终决定,并非一定要将你废黜,所以安心下来。朕只能保证就算当真易储,也必然护你周全。”
李承乾躬身应道:“儿臣多谢父皇。”
护我周全,怎么护?涉及皇权稳定,即便是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当初太子建成、齐王元吉的家眷子女尽皆惨死,哪一个是你愿意杀的?可是事情到了那一步,没人能留得住那些人,就算是皇帝也不能。
朝廷局势意味着权力分配,所有人都参预其中却各个身不由己,只能随波逐流,谁想逆而抗争,只能粉身碎骨……
若此刻颁下一道圣谕,或许还能保得住他李承乾一时,新君即位之后想对他这个废太子下手也得多有忌惮,可只是这个轻飘飘的一句话,谁会在乎?
只怕你自己一回头便会食言……
李二陛下也知道自己这个保证毫无力道,干咳一声,话锋一转:“雉奴昨日前来,恳请朕准许其赶赴倭国封建一方,说是不愿留在长安被牵扯进易储之中……你怎么看?”
李承乾心忖我能怎么看?我不想看!
谁知道他小子抽的哪门子风,骤然之间冒出封建一方的主意?
按说两个嫡亲兄弟当中,魏王年纪更大、更为成熟,威望也更高,本应是储位最大的竞争者,但李承乾知道实际上一旦自己被废,最大可能成为的储君的却是雉奴……
毕竟李泰固然才智高绝,但为人清高自傲、略显浮夸,很是相似于当年的隋炀帝,这两年朝中时不时便有此等言语出现,很难说其中没有父皇的授意,毕竟宫中、朝中任何风吹草动,都不可能无根无据、空穴来风。
谁若真当作空穴来风,谁就是个傻子,要吃大亏……
心中念头转动,也只是略微停顿一下,便回道:“儿臣最近少与雉奴谈心,这是儿臣的疏忽,回头便与他好生聊聊,劝他打消这个主意。”
李治前往倭国封建一方,对于东宫来说的确算是少了一个对手,但父皇既然易储之心已定,又岂会因为缺了李治便回心转意?
况且他早已放弃奢望,彻底躺平,所以此刻反倒无欲无求、心平气和……
但李二陛下对他的态度却略有不满。
我问你雉奴为何主动要求出镇倭国,是要你坦诚招待究竟是否胁迫威逼于雉奴,你却反要去找雉奴谈心……谈什么心?继续恐吓么?
但他不确定到底是太子还是魏王胁迫雉奴,所以一时也不好发火,只是淡淡道:“无论储位归属如何,皆是朕出于对帝国江山社稷、李唐国祚延续所作出的考量,非是厚此薄彼,更非欲置你于死地。最近朕琢磨着是否可以在新立储君之后,给予你‘秉国辅政’之权力,往后协助新君治理国家,亦可对自身之安危无忧,只不过一旦提出,朝堂之上反驳者必然甚众,影响太过深远,只能见机行事,慢慢斟酌。”
李承乾心底哂然,什么“秉国辅政”,这是将我的心智认定为三岁么?
说好听的“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直白一点便是“一山难容二虎”,就算父皇如今当真为了他设立这样一个位置,拥有“秉国辅政”之权,可与新君分庭抗礼,可这种模式焉能长久?
最终也只能两虎相争、优胜劣汰,反倒将天下局势搅得支离破碎……
这是绝无可能之事。
但父皇既然说了,李承乾素来没有反驳父皇的勇气与习惯,只得颔首道:“父皇舔犊之情,儿臣铭感五内。”
李二陛下:“……”
想说什么却被噎住,太子神情真挚、语气诚恳,但这话听上去怎地好像充满了嘲讽与反讥?
被皇帝父亲废黜的儿子,却在感激父亲的“舔犊之情”……
李二陛下干咳一声,不确定这个嫡长子到底是正话还是反话,只能放过这一节,点头道:“你要为母祈福,也算是一片孝心,虽然身为储君如此长期斋戒于礼不合,但想必朝野上下都能体谅你的心意,所以朕准许你入驻大慈恩寺。为母祈福的同时,也要为此次关中受灾百姓祈福一番,让天下臣民见到李唐皇室的爱护之情,皇恩浩荡、泽被苍生,使得万众归心。”
他也愿意让李承乾进入大慈恩寺一段时间,如此便可以让李君羡放开手脚彻查东宫上下,看看到底是否太子胁迫了晋王。
只要确定了是否太子所为,自然可知魏王到底清白与否,毕竟当今朝堂之内,够胆子、有资格胁迫恐吓晋王的也就唯有这两人……
李承乾赶紧领命:“儿臣谨遵皇命。”
心里悄悄松了口气,知道最起码在大慈恩寺这一段时间之内,自己安全无虞,且随时可以由密道遁出城外,确保局势不至于骤然崩溃……
但同时也心生狐疑,雉奴忽然提出前往倭国封建一方已经足够令人震惊,但父皇却特意询问自己对此有何看法,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父皇认为雉奴之所以放弃争储、出镇海外,背后有自己推动策划,甚至是恐吓胁迫于雉奴,使其不得不违心如此?
一念及此,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后背瞬间浮上一层白毛汗。
第两千九十一章 父子之间
第两千九十二章 社会变革
七月廿六,小雨。
一大清早,房俊刚刚用过早膳,李道宗、马周便联袂前来拜访……
花厅内花树翠绿、茶香袅袅,淅淅沥沥的雨水滴落在透明的玻璃外墙上一阵轻响,雨点汇聚成流,蜿蜒流下。
李道宗端着茶杯,有些担忧的问马周:“这刚刚放晴没几天,万一再来一场大雨,对于救灾的影响想来甚大,不知还有多少百姓未能安置?”
马周倒是不急,好整以暇的呷了口茶水,笑道:“郡王不必担心,目前灾民已经安置了大半,剩下少许也都有栖身之处,尤其是此番得到右屯卫相助,救灾非常顺利,衣物、粮食、药材都足够,很快就能彻底安置完毕。”
这段时间京兆府以及京中各处衙门在他统筹之下全部参预救灾,夜以继日不眠不休,总算成果斐然。如今汇聚于长安周边的灾民已经被妥善安置于关中各处,衙门机构运转正常,灾情已经基本消除。
即便再来一场大雨,在配合熟练的各部衙门配合之下,又有充足的物资供给,也不会酿成之前的巨大灾情。
纵使东征之战几乎将关中抽调一空,但庞大的帝国根基放在那里,无论从哪里挤一挤、省一省,总是能够解决迫在眉睫之危机。
这就是大国的底蕴,无论战略亦或是经济,都拥有无与伦比的纵深……
房俊坐在一旁慢慢的喝着茶水,听到马周信心十足,便提醒了一句:“也不能忽视了难处,整个关中的春耕几乎都被破坏,要么兵荒马乱没来得及耕种,要么田地被雨水冲毁,不知多少人家今年要绝收。救灾只能救一时,等到了冬天家家户户粮食告罄,你有多少粮食拿去赈济?朝廷的赈济跟不上,百姓便不得不跟地主世家借贷,稍有差池,就得以田相抵,甚至卖儿鬻女,家无恒产,妻离子散,又将平添无数流民,影响社会稳定,造成无数隐患……”
天灾来临之时,普通农户悲怮哀嚎、沦为贱民,地主、世家则额手相庆、欢天喜地,盖因每一次灾祸都是一次血淋淋的掠夺,百姓的家产在灾难之中流入大户。
如此年复一年、周而复始,使富者愈富、贫者愈贫,阶级之间有若天堑,滋生对立,最终演化成贫者为了生存而掀起的滔天巨浪,将一切席卷于内,彻底灭亡。
而后重新分配财富,渡过一段和谐兴盛的日子,再于不断的天灾之中凝聚财富、贫富对立……
古往今来,王朝便在这种财富的分配、聚拢、再分配之中周而复始,文明兴起、衰落,在巢臼之中艰难徘徊,始终难以超脱界限,更上层楼。
马周沉默片刻,抬头问道:“所以你一直鼓动朝廷支持那些手工作坊,就是为了吸纳那些失去田产的流民?”
房俊颔首,面色凝重:“土地兼并历来是王朝崩塌之根源,但人性贪婪,以你我之力无法阻挡此等大势,想要消弭由此而来的社会动荡、阶级对立,便只能另辟蹊径。发展商业,甚至鼓励、扶持那些可以吸纳大量流民就业的作坊,由此不仅可以安置失去土地的百姓,给他们一条活路,亦可给朝廷带来大量税收,实为一举两得之策。”
但这条路其实也并非一劳永逸,还是那句话——人性贪婪,商业的确可以解决无产者的生活问题,但并不能真正消弭掉阶级矛盾。而且商业进度无休无止,当发展至一定阶段,必然出现资本裹挟政治的场面出现,整个国家都将成为资本的附庸……
然而人类社会何曾有真正完美之制度?
古今中外,也不过是在各自的国情之下甄选出一条更为适合自己的道路而已……
马周沉思片刻,赞同道:“虽然商业自古低贱,但二郎你的道理应该是对,今后吾会在治下多多推动商业发展,加以扶持,尤其是那种可以大规模聘请工人的商铺、作坊,试试看能否当真解决贫苦百姓的生活艰难。”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既然觉得这条路行得通,那便会勇于尝试,不怕担责。
毕竟自古以来都将商贾视为贱业,若朝廷大力扶持,难免招致非议,那些清高自傲的读书人予以弹劾必不可少……
房俊提醒道:“扶持商贾的同时,也要制定相应的律法予以约束,尽可能的保障工人利益,在工人的利益与商贾的利益之间取得一个平衡点,否则将会衍生无休无止的剥削,使得工人沦为牛马,被那些商贾榨干血汗。”
资本占有劳动力,并不是完全的无给占有,其中有一部分为有给占有,即体现劳动力价值的部分,这一部分就转化为工资。而剩余部分则被资本无偿占有,可以称之为“剥削”,而这正是资本的利益所在。
当工资价值等于劳动力价值时,劳动者就无法摆脱资本对其的控制。倘若离开了资本,劳动者便无法获得其他的货币来源,无法维护自己的生存。
在这种情况下,劳动者必须接受资本的控制与剥削。
资本的特质决定了控制与剥削是无穷无尽的,每一个资本都想榨干劳动者的最后一滴血汗,以便在付出同等工资的情况下创造最大的价值……若不能以律法层面予以约束,则工人沦为牛马。
马周当然没读过《资本论》,但他是个聪明人,从房俊话语的启迪当中很快明白其中的道理,郑重颔首:“宝剑有双锋,任何一个政策都有其利弊得失,吾等与朝廷所要做的便是扬长避短,尽可能的优化一个政策的长处,同时压低它的缺点。这件事吾会用心思量,然后奏请陛下,在京兆府治下试行一段时间,再从中观察、查缺补漏,衡量优劣。”
房俊赞道:“宾王兄实乃国之干城,既不面对困难畏缩不前,亦不盲目自信大刀阔斧,而是从实践当中去探寻行事之法,吾不如也,当可为千古名臣。”
古往今来诸多变法,有些成功,有些失败,失败者大多都是缺乏调研盲目自信,一上来便大刀阔斧勇往直前,却忽视了每一样变革必然会与先行政治存在冲突,会损害既得利益者的利益,最终形成巨大的阻碍,导致变革失败。
譬如商业的快速发展会吸纳更多的流民、百姓参预其中,势必导致种田的百姓锐减,减少地主们的收益。而当下,所有的门阀世家基业所在都是无以计数的田产,可见商业发展会损害他们多少利益,岂能坐视不管、无动于衷?
如何在地主与商业当中取得一个平衡,抵消或者减少地主的抵触,才是商业发展最终能否实施的首要条件。
一旁并未插言的李道宗哈哈一笑,指着房俊对马周说道:“你莫要上了这人的当,扶持商贾、兴盛商业原本是他提出的策略,现如今却要让你依此施政,若有所成就人人皆知他房二郎高瞻远瞩、经天纬地之才,一旦遭遇劫难、挫折,甚至被疯狂抵触,却要你来承担,实在是太过阴险。”
房俊执壶斟茶,笑而不语。
马周坦然接受房俊的斟茶,淡然道:“有些人指点江山、制定政策,有些人勤勤恳恳、事必躬亲,认为是正确的事情便总要有人去做的,至于谁直面艰难,谁暂避锋芒,又有什么打紧?只要百姓收益,社稷收益,吾辈自然甘之如饴,视死如归。”
李道宗愣了一下,赞叹道:“宾王果然天下名臣,胸怀社稷、竭诚尽忠,当世之楷模也!你放心,右屯卫上上下下定然全力支持,那些个奸商富户若敢横加阻挠,本王立即派兵前往,杀人抄家不在话下!”
房俊斜眼睨他,隐含冷笑。
马周见状大笑:“微臣多谢郡王体谅支持,不过您还是看顾右屯卫吧,免得一觉睡醒便被某人架空,连一兵一卒也指派不了,沦为天下笑柄。”
如今李道宗接任房俊成为右屯卫大将军,但房俊对于这支军队的掌控可为固若金汤,别说李道宗没有尝试清空房俊影响进而完全掌控的想法,就算有,也绝不可能在短期之内达成,除非他不顾战力下降、不顾得罪房俊,将中层以上军官彻底换掉。
此刻被马周提及,李道宗没感觉什么难堪,只是笑道:“右屯卫是二郎的军队,本王也只是代为掌管一段时间,相信用不了多久,还得物归原主。”
当下局势有些微妙,陛下欲易储,必先剪除东宫羽翼,房俊首当其冲;但陛下欲在易储之后稳定朝局,又不得不安抚东宫属官,房俊依旧首当其冲……所以现在陛下虢夺房俊的兵权是多么干脆,将来将这些兵权尽数归还必然还是那么热情。
所以即便是右屯卫这样的天下第一等强军,李道宗也完全没有染指之意,既然明知不可能归自己所有,又何必瞎折腾得罪人?
第两千九十二章 社会变革
第两千九十三章 露水姻缘
入夜,窗外细雨潺潺,沐浴一番的金德曼慵懒的斜倚在贵妃榻上,单薄的轻纱罩着玲珑浮凸的娇躯,国色天香的俏脸上红晕浅浅、肤若凝脂,眼波流转之间,充满着**之后的满足。
房俊坐在榻前地席之上,悠然呷着茶水。
清香浮动,金德曼从贵妃榻上起身来到房俊身边跪坐,伸出两根春葱一般的玉指拈起房俊的茶杯,凑到殷红的唇边呷了一口,而后放下茶杯,揽住房俊的肩膀,毫无在意自己衣领间峰峦起伏的胜景流露,关心问道:“皇帝陛下一心易储,郎君怕是地位不稳,可曾有周全之策?”
顿了一顿,见到房俊诧异望来,便咬了咬红唇,轻声道:“奴家身边尚有一些忠诚死士,在金法敏手中掌握,若郎君需要,可随时相召。”
她虽然入唐已久,但一直游离于大唐中枢之外,对于房俊今时今日的威望、实力不甚了解,只知道房俊深受太子器重,将来太子登基必然权重一方,但如果太子被废,很可能遭受牵累不得善终……
女人总是感性的,这支死士力量已经是她最后赖以保命的所在,但现在为了房俊,则毫不犹豫的贡献出来。
当一个女人的身体完全臣服于男人,无论身体、灵魂都将毫不设防,全心全意的付出……
房俊当然知道这支死士力量对于金德曼意味着什么,一旦失去这只力量,她身在大唐将毫无自保能力,成为任人凌辱的玩具,所以此刻见其毫不犹豫的贡献所有,心底甚为感动。
男人也有感性,当一个女人将所有一些都奉献出来予取予求,总是会让男人生出强烈的成就感,继而无比坚定的想要去保护好女人……
他伸出手,揽住纤细的腰肢,将美女揽入怀中,温热的手掌婆娑着淡泊纱衣下紧致的肌肤,轻笑一声,道:“真以为你家男人只是个纨绔子弟,到了朝堂之上边任人拿捏、随意欺凌?放心,就算是陛下想要虢夺我的兵权亦是深思熟虑、权衡利弊。旁人想要害我,却还未够格。”
金德曼将两条长腿并拢撇在一边,丰润的娇躯整个倚在男人怀中,呢喃着道:“非是奴家不信任郎君,实是奴家离家万里、飘零一人,幸得郎君垂青、两情相悦,只想着此生此世天涯海角,万万不愿见到郎君不得善终。假若有一天当真山穷水尽,奴家定然追随郎君与陛下,下辈子愿为姬妾,不离不弃……”
房俊轻笑一声,拍拍女人瘦削的肩头,柔声道:“放宽心,断不会有那样一日,娘子秀若芝兰、润如滑脂,实乃人间恩物,一辈子都享受不够,岂敢轻言别离?”
金德曼“嘤咛”一声,被他说得面颊绯红、娇羞不胜,赶紧献上香吻。
房俊慨然相就,却并未迷失在温柔乡中。
感情是可以睡出来的,但绝对睡不出忠贞不渝的爱情……
说到底,不过一场露水姻缘罢了。
这位新罗女王之所以甘心委身相就,一则依靠他的权势不至于沦为人尽可夫的玩物,再则未必没有仕途迷惑他以达到重返新罗的目的。别看眼下新罗内附大唐,并入大唐版图之内,更有吴王殿下封建新罗为国藩篱,但新罗金氏经营其地数百年,早已根深蒂固,只要她这个新罗女王重返金城,很快便可以召集人马拉出一支部队,复辟金氏王权。
不过新罗死士的战斗力不低,且对这位女王极为忠诚,若能为己所用,或许紧要关头能够出其不意……
房俊遂起身将金德曼拦腰抱起,放置于锦榻之上,笑道:“女王陛下芳心所属,令在下感激莫名,当竭尽全力、尽忠报效!”
金德曼轿呼一声,俏脸绯红,咬牙道:“不过是你自己欲壑难填罢了,偏要找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坏人……”
……
天色未亮,细雨霏霏,金德曼沐浴换装之后便乘着马车出了崇仁坊返回自己在芙蓉园的住处。房俊冲了个澡,简单的用了早膳,城门刚刚开启便有排成长队的房家马车驶入城中,进入崇仁坊……
府中仆从尽皆前往正门外恭迎几位夫人回府,高阳公主与武媚娘、金胜曼共乘一车,到了家门外由侍女服侍着下车,站在门前石阶下抬头看着巨大门阙厚重华贵,门额上“梁国公府”四个鎏金大字庄严雄浑,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房俊也来到门前迎候,将几位娘子迎入内宅,自有管事指挥着仆人、侍女准备酒宴,以待宴请宾客。
几人喝着热茶,高阳公主问道:“听闻太子各个要入驻大慈恩寺为母后祈福,斋戒百日、不见外客?”
见到房俊颔首予以肯定,遂紧蹙秀眉,担忧道:“你怎地也不劝劝?此等要紧时刻,正该勤于政务、努力表现,争取朝臣支持,或许父皇还能回心转意。这般遁入佛寺、不问外事,岂不是给旁人可乘之机?”
正是储位变动的要紧时候,太子如此做派简直就是自绝前程,将时机拱手想让,令那些有志于储位的兄弟们获得天赐良机,可以在父皇、大臣们面前好生表现……
武媚娘也向房俊望来,显然与高阳公主一样有些不解。
金胜曼则两只素手捧着茶杯,红唇凑在杯子上小口小口的呷着茶水,享受着茶水的温热馥香,对他们谈论之事毫不在心……
房俊放下茶杯,轻叹道:“局势如此,如之奈何?”
便将眼下朝中掀起动荡的“晋王遭受胁迫”一事说了,无奈道:“晋王到底出于自愿还是旁的原因欲封建倭国,这个不得而知,但陛下现在认准了是有人在背后动手脚,甚至胁迫晋王令其放弃争储,故而大发雷霆,‘百骑司’几乎倾巢出动严加调查,朝中人心惶惶,这个时候岂敢让太子继续留在宫内?”
武媚娘美眸晶亮,想了想,恍然道:“郎君与太子殿下认为此事或许是晋王一手设计,很可能目标便是太子?”
房俊最喜欢跟武媚娘商议讨论这些事情,这女人心思通透、冰雪聪明,总是能够轻易抓住事情的重点:“虽然没什么证据,但晋王殿下玩弄‘苦肉计’的可能性很大,未必是针对太子,但太子必然遭受波及。现在陛下心性很是暴躁,一旦认定此事乃太子所为,或许当即便会颁下废储之诏书,所以只能让殿下躲一躲,一则等着事情真相大白,再则就算局势突变,亦能有一条退路。”
高阳公主骇然,无声无息之间,局势居然到了如此紧张的地步?
连太子都坐好了出逃的准备……
武媚娘则抬起雪白的纤手,摸了摸光溜溜尖俏的下巴,若有所思道:“这位晋王殿下看似青涩纯良,实在是不简单啊。”
以往她只是将晋王当作一个刚成年的小男孩,有些享受他每次见面偷偷看向自己的痴迷目光,但现在却对晋王有了更深一层认知,完全是一个玩弄权谋的高手啊,而且能够精准的掌握人心,连李二陛下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房俊瞅了她一眼,心说可不是不简单?
你俩联手足矣将那些世家门阀压着打,即便是你,不也是将所有脏水都背在身上,使得李治给外界流下一个软弱纯良的印象,而你则是有很有毒的一代女皇……
谈了一会儿,外边有侍女入内通禀,说是太子殿下与魏王、晋王各自挟家眷联袂而至。
三位皇子,重量级的人物,居然一大早便赶来赴宴,这份面子算是给得够大……
房俊自是不能怠慢,起身道:“一起去前边迎接吧。”
三女起身,随着房俊来到正门,将三位殿下以及三位王妃迎入府内,房俊陪着三位殿下去往正堂,王妃们则随着高阳公主去往花厅那边,自有武媚娘陪同一旁,毕竟高阳公主性子有些烈,万一言语之间有所冲突,难免失礼,而处理这样的关系则是武媚娘的长项……
……
正堂内,侍女奉上香茗,太子居中,魏王在左、晋王在右,房俊陪坐魏王下首。
房俊执壶斟茶,客气道:“几位殿下身份尊贵,能够前来已经是微臣莫大荣幸,现在又来得这么早,着实令微臣受宠若惊啊。”
三人之中,太子对房俊最为器重,平素相处要严谨一些;晋王年纪小,几乎是听着房俊种种“光辉事迹”长大,心中又是敬佩又有些惧怕;唯有李泰因着教育方面的合作而交情匪浅,相互之间随和得多。
所以李泰撇撇嘴,不客气道:“恁地话多?你今日之所以设宴温居,不就是想要展示一下你的人脉,让屑小之辈不敢因为你丢了兵权便对房家动手脚吗?咱们兄弟当然要给你撑这个场面。不过话说回来,最近各地不靖,尤其是关中又遭遇水患,灾情严重,各地的学舍建设不得已放缓,成本也大大增加,本王有些捉襟见肘……二郎你看是否要捐赠一些钱财?”
李治一愣,今日咱们前来赴宴的确有几分给房俊面子,算是卖了一个人情,但一登门便“逼捐”,当真不怕房二发飙?
这棒槌锤过的皇子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即便是你魏王殿下那也是揍过的……
第两千九十三章 露水姻缘
第两千九十四章 不请自来
听闻房俊开口便给了十万贯,李治眼巴巴瞅着房俊,心里又是敬佩又是艳羡。
文采天下无双,武功冠绝三军,有“点石成金”之术而被天下人誉为“财神”,威望卓著、功勋赫赫,还是皇家驸马不虞心怀叵测……如此臣子,得之如虎添翼,偏偏死心眼的支持太子,跟魏王交情甚笃,唯独与自己有些疏远,难以交心……
李治心中哀叹,如此良臣自当择木而栖,若能得到房俊辅助,父皇焉有不将储位传给自己的道理?
只可惜自己生得晚了一些,未能赶在太子、魏王之前将其纳入麾下……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在太子必将被废黜的情况下,万一房俊放弃太子转投魏王麾下,对于自己将会是一个极其不利的处境。
心中念头转动,面上却青涩乖巧,陪在一旁露出笑容,浑然一位安静美少年……
李泰拍了拍房俊肩膀,然后转头问太子:“听闻太子已经奏请父皇,明日便入驻大慈恩寺斋戒百日为母后祈福?”
李承乾颔首道:“正是。前几日孤午夜梦回,梦到昔日跟随父皇、母后生活在秦王府的日子,母后虽然故去多年,但音容笑貌宛然不变,心生触动,故而打算入寺祈福。”
两位殿下默然。
嫡长子便是有着这样的优势,似这般不经意间道出往事,便能凸显出其余人羡慕嫉妒的情感。当年李二陛下不过是秦王,处处遭受太子建成、齐王元吉的打压,便是高祖皇帝也不甚待见,四面皆敌之中那又是怎样的煎熬困苦?直至父皇于绝境之中逆而篡取,太子始终参预,共同经历过的千钧一发、生死之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取代的。
更提及母后……若母后依旧在世,又怎么会同意父皇废黜嫡长子、另立储君呢?
堂内瞬间寂静下来,甚至有些尴尬。
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只见蒋王李恽一身锦袍,风风火火的跑进来,先向几位兄长施礼,而后上前坐在房俊下首,凑近了低声问道:“那江南倒地何等山明水秀,害得秀珠妹子还不回长安?该不会是房相跑去江南为秀珠妹子择选夫婿了吧?若真有这事儿,越国公您可得知会本王一声,本王立马抛开一切前往江南,定要搅黄了那婚事!”
说到此处,又一脸郁闷道:“话说你们家倒地怎么想的,本王好歹也是当朝皇子、天潢贵胄,怎地还被你们百般看不入眼,始终不肯答允本王求娶秀珠妹子?简直岂有此理!”
他对房秀珠一见钟情、情根深种,然而不仅母妃、父皇对此不予支持,房家更是诸般推脱,对他很是不待见,这令他极其郁闷,堂堂皇子尊贵以及,天下谁家女子不是哭着喊着嫁入王府,何曾想过居然有人这般嫌弃?
魏王李泰沉声道:“七弟不得无礼!房相国之栋梁,二郎亦功勋赫赫,焉能倚仗皇子身份逼迫房家?此事不得再提,否则若被父皇得知,怕不是要扒了你的皮!”
蒋王李恽吓得缩缩脖子,心底忐忑,赶紧辩解:“我哪里有胁迫房家?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弟未婚,房家小妹未嫁,并不知有什么错处。”
相比于仁善敦厚的太子,几个弟弟显然对桀骜不驯的李泰更为敬畏,这家伙恃才傲物,又有父皇宠爱支持,出了名的翻脸不认人……
李泰眉毛一扬,瞪着李恽道:“你还敢反驳?别以为我不知你那些心思,或许你当真钟情于秀珠,可你母妃有什么企图谁人不知?老老实实做你的蒋王,荣华富贵尊崇至极,莫要想那些有的没的。”
李恽一张脸憋成猪肝色,却讷讷不敢言。
他母亲出身琅琊王氏,与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皆有联络,虽然如今琅琊王氏有些落魄,但底蕴犹在,而且李恽好歹也是陛下亲子,正值易储风波激荡之时,谁能没有几分奢望呢?
即便那等奢望最终虚无缥缈,可一旦与“一门双国公”的房家攀上亲戚,依旧好处多多,更别提房俊素有“点石成金”之能,只需略加指点,琅琊王氏便可积蓄巨额财富,门阀振兴指日可待。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利益,所以李恽也不能否认自己心底没有一丝半点的动机,但他更为在意的还是房秀珠这个人,觉得爱情、事业若能两全其美,又有什么不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都得承受,若能娶回一个自己心仪的女子为妻,简直再是幸运不过……
房俊虽然对李恽觊觎自家小白菜有些不爽,但见到此刻被李泰喝叱得下不来台,也有些看不过眼,遂解围道:“小儿女之间不过是嬉闹而已,哪里懂得那么许多?再说微臣那妹子被家父与微臣宠得没边儿,泼辣得紧,早已许她的婚事自己做主,蒋王殿下若当真有心,不妨努力争取一番,若能使得舍妹垂青,微臣自不会横加干涉。”
李泰以为他是因为眼下之处境不敢得罪皇室,不得不以此等妥协来稳住李恽,遂蹙眉不悦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焉能由他们自己做主?这件事二郎你不必烦心,除非父皇答允登门求亲,否则若七弟往后纠缠秀珠,本王亲自打断他的腿!”
房俊无语,无奈道:“行吧,你是亲王殿下,你说了算。”
他倒是不大在乎李恽以及其身后的琅琊王氏,李恽这人虽然有些混账,但是从以往的表现是个有担待的,对秀珠也算是情根深种,若两情相悦,管他是亲王还是乞丐,都不会干预。
况且琅琊王氏之所以有近日之落魄,说到底还与他当初南下将江东搅合得天翻地覆有些关系……
李恽当着太子、魏王的面不敢多言,碰了一鼻子灰,继续坐下去浑身不自在,遂寻了个借口灰溜溜遁走。
不多时,陆续有宾客登门。
房俊将两位殿下留在正堂,出去正门迎接宾客,没一会儿的功夫,宾客如云、济济一堂。
除去几位殿下之外,李道宗、马周两位与房俊交情甚笃的重臣莅临,萧瑀与岑文本并不在邀请之列,但岑长倩却登门而至……岑长倩来到房府,岂敢将自己当作座上宾?乖乖陪在房俊身后于正门处迎候宾客,俨然后生晚辈之姿态。
他身份不同,站在这里便难免让人浮想联翩:到底是岑长倩自己的主意,还是代表岑文本而来?
宾客不多,皆是房俊交情匪浅之辈,说是宴请宾客,其实更应该说是“家宴”,但向外炫耀人脉的意义不言自明……
房俊在正堂内与众人谈笑风生,时不时说一个荤段子,引得满堂哄笑,气氛很是热闹。
未等开宴,门子来报,新任吏部尚书张行成前来拜访……
李泰奇道:“怎地还请了这位?”
房俊一摊手:“本是家宴,凑一桌热热闹闹的喝个小酒而已,彼此之间不必太多顾虑,微臣又岂会请那些不相干的人?不过人家登门既是客,待微臣前去看看这位吏部尚书是否备了厚利,若礼物浅薄,便将他撵走。”
众人无语,人都来了,岂能撵走?
房俊告罪一声,离席来到正门处,便见到一身常服的张行成正站在门内四处张望,见到房俊前来迎接,便啧啧嘴,赞叹道:“到底是富甲天下的财神爷,这府内建筑气派、恢弘有度,那些山东世家引以为傲的千年府邸相比之下堪称‘陋室’,大抵也唯有皇家殿宇可相提并论。”
房俊上前见礼,看着还礼的张行成,似笑非笑道:“张尚书莫不是以为本官不会逐客?”
不请自来,是为恶客……
一上来便阴阳怪气,不是好人。
张行成哈哈一笑,命身后仆从将贺仪奉上,很是自来熟:“乍闻越国公温居之喜,虽然未曾接到请柬,却厚颜而至,略备薄礼,讨一杯酒喝,越国公该不会连礼都不收吧?”
如今东宫太子被废已成定局,看东宫上下的反应,也已经躺平不再挣扎。此等情形之下,原本被陛下视为东宫羽翼务必虢夺兵权的房俊,反而会成为东宫属官的代表,从而被陛下优容相待,以此来表达皇恩浩荡,安抚东宫属官的人心。
再加上房俊以往的赫赫功勋,军政两方的强大影响力,可以预见的是,太子被废的同时,房俊甚有可能直入中枢,登阁拜相……这个时候烧一烧冷灶,还是很有必要的。
当然,与人相处的方式很是重要,如今房俊遭受打压,地位不同往日,自己能够亲自登门恭贺算是给足了面子,该敲打的时候也得敲打一下,免得这个“棒槌”不知好歹。
自己新任吏部尚书,六部第一,背靠山东世家,放眼朝堂也是响当当的份量……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房俊并未表现出应有的热情,脸上笑容有些玩味:“虽说礼轻情意重,但礼物之轻重却代表了态度,张尚书若当真是‘薄礼’,我难免认为张尚书心怀轻视,说不定会发飙赶人哦……来人,看看张尚书带来的礼物。”
张行成一脸惊愕,自己上赶子登门恭贺,这厮居然半分不领情?
他也有些慌,他带来的礼物还算是贵重,但对于富甲天下的房俊来说,什么礼物在他眼中不是“薄礼”?
这万一拉下脸赶人,自己如何自处……
第两千九十四章 不请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