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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許     天唐锦绣txt下载     天唐锦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两千九十五章 划清界限

    眼看着房家的仆人上前结果贺礼,当场打开查看,张行成一张脸黑成锅底,忍着怒气道:“越国公不觉得如此做法太过失礼么?”

    宾客登门,莫说备下礼物,就算是空手而来那也是一份人情,焉有当场验看贺礼的道理?这简直就是啪啪打脸,他人到中年却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羞辱。

    房俊眯着眼睛笑呵呵,半点不见无礼的模样:“您这话说的可就过分了,是您说‘薄礼’在先,在下才顺着话头说要验看一番,左右不过是玩笑而已,难不成真当在下是守财奴,入门先看礼品贵重与否?这话就算是说出去,那也没人信呐!您如今也是朝堂重臣,却连这么一点玩笑都开不起?气量有些狭隘啊。”

    张行成险些气得晕厥过去,合着你这般啪啪打我的脸,居然是在开玩笑?

    那边仆人将贺礼查看完毕,正要回禀,却被房俊挥手打断,喝叱道:“没眼力见的蠢货,吾不过是与张尚书说笑,汝等居然当真跑去查看贺礼,如此失礼的事情怎么做得出来?快去给张尚书赔礼道歉,若张尚书不肯原谅,吾定将你们打杀了丢在张尚书家门前赔罪!”

    “……嗬!”

    张行成怒极反笑,点点头,转身便走:“既然越国公不欢迎,那在下不多打扰,这就告辞。”

    房俊急忙喊道:“登门即是客,送了礼连水酒尚未喝上一杯,若是这般离去,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我房二不懂礼数?”

    走到门口的张行成听了这话,又折返回来,将已经重新装好的礼物提在手里,咬牙道:“那我将礼物拿走,只当没来过,告辞!”

    转身大步出了正门。

    房俊:“……”

    没想到这位还是个火爆脾气……

    ……

    回到正堂入座,李承乾奇道:“张尚书呢?”

    房俊看了看一旁的魏王、晋王,压低声音将方才经过说了……

    李承乾吃惊道:“张尚书刚刚履任,能够亲自前来恭贺也算是一桩人情,你怎能将人赶走?”

    房俊摊手道:“微臣开个玩笑而已,谁知道张尚书不识逗,居然生气了,微臣也是悔之不迭,改日再登门道歉吧。”

    李承乾瞅了他一眼,默然不语。

    李泰嘲讽道:“此举大可不必,不管怎么说你们房家与山东世家纠葛颇深,想要彻底割裂绝无可能。再者说人家张行成登门,未必就是代表山东世家拉你入伙,大抵只是个人对你有所好感,就算你将他请进来,父皇也断然不会因此心生猜忌。”

    除去主动与山东世家划清界限,房俊又何必这般往死里得罪张行成?

    不过他也得承认房俊颇懂为官之道,一般来说官场之上的人脉比能力更为重要,有事大家帮衬着,事半功倍。但到了某一个层次,“人脉宽广”所代表的意义却往往不是什么好事,皇帝从不在乎臣子之间视若仇雠,反而最怕臣子们串联一处、相互交好,从而一团和气、利益均分……

    不能在大臣之间构筑平衡制约之态势,那么皇帝就有可能被彻底架空,这是极为危险的。诸如史上那些盛世,亦或是吏治清明之时代,大多都是朝堂之上有正有反,再不济也是高层理念不和、针锋相对,绝无可能一团和气、君明臣贤。

    相对来说,历史上贞观一朝的对立态势已经算是极为缓和,毕竟李二陛下于朝臣的威望古今少有……

    房俊却摇摇头,执壶想要给诸人斟茶,却被一旁手脚麻利的岑长倩将茶壶抢了去……

    “山东世家远离朝堂太久,如今关陇崩溃、中枢空缺,他们得以大举入朝,族中子弟皆安置于重要岗位,权势暴涨,难免野心滋生,行事无所忌惮。且其理念腐朽,只知权谋之术,不懂民生经济,其精力全部在于争权夺利,非微臣之志向,不屑与之为伍。”

    若追逐权势,大可以顺应李二陛下之心意,放弃太子转而支持晋王,不仅李二一朝荣宠至极,待到将来新君即位一样权势滔天,又何必费尽心力力保李承乾?

    权势、富贵,不外乎过眼云烟,唯有留下自己的政治遗产,才算不枉来这大唐走了一遭。

    说白了,他与山东世家“道不同,不相为谋”。

    既然形同陌路,又何必与张行成假意逢迎?半点好处没有还会惹得李二陛下忌惮,还不如干脆以这种方式与山东世家彻底切割……

    李承乾看着房俊风轻云淡的予以解释,心中甚为愧疚,他确认以房俊的能力、功勋,足矣在将来宰执天下,却因为他这个太子无能之缘故,不得不在锦绣之时退出中枢。

    所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大抵说得便是他……

    ……

    宴席很是丰盛,这对于眼下灾情重重、物资匮乏的长安来说足显奢侈,但以房俊的财力加上房家湾码头四通八达的水陆交通,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

    岑府。

    花厅之内,一身常服、形容有些憔悴的岑文本正煮茶招待登门而来的萧瑀。

    如今大唐的显赫人家,大多都消防房家那样用玻璃制成一间花厅,栽植一些珍稀花树,冬日辅以地暖,甚至厅内以铁管循环热水保温,一年四季皆可红花绿树,虽然造价不菲,但足矣彰显地位,分外享受。

    花树丛中,气氛欣然,两位朝堂大佬对坐饮茶,畅谈融洽。

    萧瑀呷了口茶水,关切道:“你这身子骨最近看着着实不妥,还是应当好生歇一歇,慢慢调养,似咱们到了这等年纪,大意不得。”

    如今岑文本与他乃是最为可靠的盟友,不提数十年的同僚之情,单只是政治上的利益,他就不愿见到岑文本因病倒下。

    如今易储在即,朝局动荡,江南、山东两地门阀正慢慢进入朝堂执掌权力,单靠他萧瑀一人着实难以撑起……

    岑文本啜饮着茶水,淡淡一笑:“生老病死,无可更改,吾虽然较你年轻几岁,但身子一直不太好,这些年也早知天命,只是不知能否临死之前致仕还乡、悠游于林泉之下,朝堂上的一切,早已看得淡了。”

    萧瑀笑而不语。

    若当真看得淡了,又为何恋栈不去?身在宦海,没人能抛开身边的利益,真正的看淡所有……

    一旦易储,朝堂局势将会掀起一场天翻地覆的变革,不仅改动眼下的权力格局,甚至会影响到帝国往后数十年的施政方针。到了他们这个层次,无论自身利益还是政治抱负,都不容许他们急流勇退、冷眼旁观。

    手指从碟子里拈了一块糕点咬了一口,咀嚼几下,问道:“今日房府宴客,老夫居然连请柬都未曾收到,那棒槌实在是过于失礼,简直不当人子。”

    岑文本慢条斯理的喝茶,恍若未闻。

    萧瑀又道:“听说你家那千里驹去了?”

    岑文本这才缓缓说道:“房俊乃是贞观书院司业,是长倩的师长,师长举办宴席,学生前去帮忙实乃理所应当,当年咱们在师傅面前不也是如此?”

    萧瑀正襟危坐,面容严肃:“旁人自当如此,可岑长倩是你的侄子,更是你政治遗产的继承人,他的一言一行代表的便是你岑文本的立场。你可知如此一来,会让朝中多少人心思浮动?”

    官场之上,从来没有单独的立场,所有人、所有事都是羁绊在一处,看似不经意之间,却早已牵一发而动全身。

    可以想见,当房俊设宴却并未广邀宾客,仅只是关系亲厚者莅临祝贺,岑长倩却以学生之身份出现在房府,会让朝野上下产生怎样的解读……

    岑文本放下茶杯,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到一株花树前,负手俯身,嗅了嗅花香,淡然道:“心志不坚、立场不定,才会被外物所扰。我对这官场已经没有多少留恋,但还是想要提醒你一句,兵贵精、不贵多,与其收拢一群乌合之众看似声势浩荡,却不如培养一支忠诚的班底,才能矢志不渝、如臂使指。”

    萧瑀默然。

    正如岑文本所言,他这个宋国公作为清流领袖、江南名仕,如今早已成为江南、山东两地门阀尊崇的领袖,声势浩大、如日中天,如此遭遇其余势力之敌视、甚至陛下之忌惮,他都有所准备。

    但岑文本却提醒了他,如今这些倚靠在他门下希望借助他的权力更上一层的官员们,又有几人能够坚定不渝的支持他的政治理念?成事或许不足,败事绰绰有余。

    只怕稍有风吹草动,这些人便会弃他而去投奔新主……

    他颔首道:“我理会的,定会小心在意……”

    然后话题一转,忧心忡忡问道:“房俊那厮只宴请了朝中与他关系亲厚者,却将三位殿下邀请在座……你说他们会否在房俊串联之下达成某种协议?”

    即便易储,但新任储君大抵也会在魏王、晋王当中择选其一,偏偏房俊与皇家的关系实在是太过亲近,即便晋王也曾不止一次表露对于房俊的欣赏与拉拢。

    一旦房俊与三位殿下达成协议,使得储位和平交接,那么他很有可能因此成为新储君的心腹班底,权势之盛无人能出其右。

    其余各方势力都只能在新君即位之后成为陪衬……萧瑀有些坐不住。

    第两千九十五章 划清界限

第两千九十六章 捧一踩一

    岑文本沉默一下,不答萧瑀之担忧,反而问道:“时文兄认为将来新皇登基,房俊之地位如何?”

    他比萧瑀小了近二十岁,如今尚未至花甲之年,却已经满头白发、久病缠身,反倒是家国覆亡不得不迁入长安成为前隋人质的萧瑀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以两人目前之状态来看,很可能他要比萧瑀早死几年……

    萧瑀手里婆娑着茶杯,略作斟酌,道:“房俊才华横溢、能力卓著,且功勋赫赫,军政两界的影响力皆不可小觑。尤其是东宫一系,待到太子被废,尽皆遭受打压,势必纷纷投靠房俊羽翼之下,唯其马首是瞻,形成一股不容忽视之势力。新皇登基,首要之务便是安抚朝堂,而后才能排斥异己,拉拢房俊几成必然,而房俊一旦进入中枢,以其能力、根基,转眼间便将成就大势……所以,将来房俊未必能够权倾天下,但权重一时却是必然。”

    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只要房俊进入中枢、位列宰辅,再想将其打压,难如登天。

    即便是威望如山的李二陛下,不也只能将房俊挪到一个闲散的职位,而不是将其彻底逐出朝堂。

    如今的房俊,羽翼已丰、尾大不掉……

    岑文本颔首,道:“正是如此,不过时文兄还忽略了一件事,虽然房俊将来一飞冲天不可遏制,但终究魏王为储亦或晋王为储,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萧瑀恍然:“这是自然,魏王与房俊私交甚笃,两人这两年兴办教育合作无间,魏王对房俊极其信任,一旦魏王登基,必然重用房俊,甚至全盘接受房俊的理念,以之施行天下。与之相比,晋王对房俊的忌惮便多了一些,纵然将来不得不拉拢房俊,信任毕竟有限。”

    闻弦歌而知雅意,他明白岑文本之所以有此问的意思——既然房俊崛起势不可免,那么就应当尽量阻止对方最大的优势,从而使得自己这边能够占据更多主动。

    简而言之,支持晋王、打击魏王,尽可能争取辅佐晋王成为储君,将来登基……

    想了想,萧瑀道:“这倒是也不难,晋王与魏王相比,劣势在于年纪小、威望低,朝野上下未必心服。但也有优势,那便是自小与陛下生活在一起,父子感情相较几位兄长更为深厚,文德皇后临终之时亦曾对晋王殿下念念不忘,私底下未必没有叮嘱陛下好好照料之类的话语。”

    晋王不是陛下最小的儿子,却是文德皇后诞下的最小的嫡子,地位非同凡响。

    时至今日,萧瑀依旧记得当年李二陛下每每犯倔,连魏徵都规劝不止的时候,唯有文德皇后轻声细语能够安抚。所以太子、魏王、晋王三位不仅是陛下的嫡子,更因由文德皇后诞下,荣宠愈发坚固。

    只要文德皇后当年有那么偏向晋王的一字半语,都极有可能引导陛下立储之倾向……

    岑文本颔首予以认可,补充道:“除此之外,魏王早慧,但性格浮夸,朝野之间早有其‘类似炀帝’之风评,一旦成为帝王或许可重蹈隋炀帝当年好大喜功之覆辙,陛下定有顾虑。”

    萧瑀连连颔首。

    民间风评能够影响储位归属,尤其是太子被废之后,让李二陛下继续“废长立幼”的道路将魏王置于不顾,而改立晋王为储?客观的说,影响甚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宗祧承继”乃是汉室流传千年之规则,废一个太子已经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岂能连续废掉两个兄长而扶立幼子?

    但是当这股风评盛行于朝堂之上,使得所有文臣武将、皇室贵戚皆对此认同,那么影响就大了。

    至于“魏王类似炀帝”之类的风评如何堂而皇之的喧嚣于朝堂之上、流传于勋贵之间,那就要看各自的手段了……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长此以往,足以对李二陛下的心念产生撼动。

    手段很是简单,捧一踩一而已,但最简单的手段却往往最有效。

    岑文本耷拉着眉毛,似乎精力有些不济,轻叹一声,缓缓道:“吾心力交瘁、无以为继,这些事就依靠时文兄你去操持了。”

    这话看似有些推脱之嫌,但萧瑀却求之不得,关切道:“身体重要,你才不过五十余岁,往后好日子长着呢,应当小心静养。这件事你尽管放心便是,吾一力担之。”

    谁主持此事,谁就要冒着“诋毁亲王”的风险,但风险越大,往往也就意味着收益愈大。

    统合朝中文官攻讦魏王,一旦成功,将会使得萧瑀的威望、权势更上一层楼,将来岑文本因病致仕,朝野上下,还有谁能够与他抗衡?

    *****

    总是说“历史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然而历史的每一个片段、每一处节点,却皆是由人来创造。芸芸众生、懵懵懂懂,但总会有人杰站在历史长河之中,摆弄潮头、引领风向,使得历史按照他们的意志出现便宜,最终会是惠及黎庶、或是祸延苍生。

    正与邪、对与错,历史没有如果。

    ……

    武德殿内,李二陛下将堆积如山的文牍放在一旁不理,喝着茶水,叮嘱王德尽快修葺太极宫各处宫殿。

    “梁国公府占半坊之地,房舍连绵、鳞次栉比,结果这才几天便修葺一新,都可以温居待客了,朕乃天下至尊,这太极宫却迟迟未能修缮完工,那些工部、少府的官员都在作甚?稍后你亲自去工部、少府两处衙门,告知他们加快进度,旬月之内,朕要搬回甘露殿。”

    李二陛下脸色不善、怒气冲冲,语气极为不满。

    太极宫历经战火、破烂不堪,多处宫殿损失严重,致使他回京之后不得不将太子赶回东宫,占据武德殿暂时安置。

    但是一方面欲废黜太子,一方面又将太子赶走,总让李二陛下有一种“鸠占鹊巢”的愧疚感……

    可是有什么好愧疚呢?

    这天下是他冒死发动“玄武门之变”从高祖皇帝以及隐太子李建成手里抢来的,又是他十余年夙兴夜寐、呕心沥血经营昌盛,他想给谁就给谁,谁又规定只能给太子?

    所以这没来由的愧疚感,令他心里极其不舒服……

    王德躬身应命,心里却吐槽,梁国公再是恢弘奢华那也只是一座国公府,您这里再是简单修葺那也是皇宫大内,规制不同、规模不同,哪里有什么可比性?

    但见到陛下面色泛黑、怒气隐隐,自是不敢犯言直谏,想着稍后去往工部、少府两地衙门施压一番也就是了,至于能否如期完工,并非他的职责……

    李二陛下发泄一阵,心情略微缓解,又喝了口茶水,想了想,这才说道:“朕东征在外,太子固守社稷、功不可没,想必也是提心吊胆、茶饭不思。他身体原本就虚弱,如此折腾恐怕落下病根,你将朕从辽东带回的上品山参给太子送去一些,让他补补身子。”

    王德心中一凛,连忙应下。

    太子身子的确虚弱,当年坠马不仅伤了腿脚更损及脏腑,但这么些年调养下来也早无大碍,但陛下此番言语、做派,却是坐实了太子“身子虚弱、根元有损”的说法,想必是为了日后易储展开舆论……

    门外有内室通禀,说是李君羡求见。

    王德趁机告退,来到门外将李君羡宣召觐见,自己则赶赴工部、少府两处衙门,传递陛下旨意……

    李君羡进入书房,见到李二陛下正走回御案之后坐下,忙上前两步施礼,将一份名单递上,而后道:“末将奉旨监察梁国公府,这是受邀赴宴的宾客名单。”

    见李二陛下拿起名单观看,又道:“其间,并未受到请柬的吏部尚书张行成亲自登门恭贺,并且奉上贺仪,不过却被越国公折辱一番,愤而离去……”

    “哦?仔细说说。”

    李二陛下放下手中名单,询问张行成之事。

    这份名单并未出乎他的预料,除去几位亲王之外,朝中大臣唯有李道宗、马周等人,算是房俊至交好友,看似只是一场寻常家宴。但李二陛下知道,房俊正是要以这种“家宴”的方式,向外界传达他的强大人脉与势力——就算只是我的至交好友、亲戚郎舅,那也不是你们随便什么人都能招惹的。

    这是房俊在为了有可能遭受的打压、攻讦做准备,否则一旦被外界视为他权势不在、地位暴跌,便会有觊觎他巨额财富之人蜂拥而至。房俊固然不怕,但烦不胜烦……

    反倒是张行成不请自来,有些门道。

    李君羡遂将经过详细说了,当时房家仆人、张行成的侍从有多人在场,事后李君羡只是略微调查一番,便连当时两人的每一句对话都搞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说完,李君羡垂首立于一侧,他的职责便是监视百官,至于皇帝如何决断,他不能干预、也不敢干预。

    李二陛下摸着下颌美髯,凝神片刻,沉声道:“山东世家……不安分啊。”

    第两千九十六章 捧一踩一

第两千九十七章 简在帝心

    人性永不知足,并非一味追求崇高,往往越是缺少什么,便越是向往什么。

    自前朝起,随着太子杨勇被废,关陇门阀一度人人自危、大厦将倾,垂死之际奋力反扑。隋炀帝强势登基,将关陇门阀死死压制,但开凿大运河征调百万民夫弄得民生凋敝,三度东征接连无功而返更是耗尽国力、天怒人怨,被压制的关陇门阀、关中大姓蠢蠢欲动,吓得杨广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然而即便是此等生死攸关时刻,杨广下江南联络江南士族,不惜以帝王至尊卑躬屈膝乞求江南士族的襄助,也从未想过招揽蛰伏于山东的世家。

    导致山东世家自从魏晋之后,再也未能进入中枢、执掌天下。

    可自当年汉武帝独尊儒术而始,山东世家世代钻研儒学可谓独步天下,世世代代文风不辍,堪称天下泰斗,历朝历代子弟入仕者不计其数,逐步形成鼎盛之底蕴,自认凌驾于天下各地门阀之上。

    如此自负,却百余年未曾进入中枢执掌大权,山东世家如何甘心?

    越是不甘,便越是急躁;越是急躁,便越是迫切。

    而今由于易储使得朝局跌宕,大唐帝国的政治格局迎来一番剧变,山东世家自然不惜一切亦要参预其中,拿回在他们看来本应属于他们的政治权力……

    所以江南士族或许温和,但山东世家一定极为激进。

    ……

    待到李二陛下听闻房俊以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予以对待,李二陛下虽未说话,却连连颔首。

    这正是他喜欢房俊的地方,虽然因为易储之事与自己闹得几乎翻脸,但他明白房俊所为的不是一家一姓一己私利,而是朝局之稳定、国祚之传承,可谓一心为公、绝无私心。

    否则只需顺着自己心意转而支持魏王,将来房俊的权势并不会低于太子登基……

    而在权势大跌之际,仍能坚守本心,不去跟野心勃勃的山东世家往一处搅合,秉持自己的政治理念,这一点更是难得。

    如此赤诚忠心之臣子,岂能因一时之怒气便将其投闲置散,甚至使其郁郁一生而不得志?

    打压是必须的,身为皇帝不可能因为臣子的反对便改弦更张,但再是打压,也不能寒了臣子的心。

    房俊之所以用这等激烈的手段羞辱张行成,一则是告知山东世家不仅不欲与之结盟,更不屑发动朝堂动荡,再则也有向他这个皇帝表忠心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便成全一下。

    他将王德叫进来,吩咐道:“去内库择选几件珍品,你去房家一趟,替朕恭贺房府温居。”

    王德微愣,旋即赶紧应下,转身而去。

    作为皇帝身边最为信任的内侍总管,他不仅知晓各种内幕消息,更熟知陛下心迹,前脚房俊刚刚赶走张行成,后脚皇帝便予以赏赐,意思不言自明:你好生站稳立场,固然现在朕打压你,但将来定会重新起复,予以重用……

    其实如今的房俊也算不上贬斥,固然丢了兵权,但任命为名义上六部之首的礼部尚书,又奉旨重建书院,依旧处于大唐权力阶层的顶峰,所以即便将来重新执掌兵权,也不合适用“起复”一词。

    ……

    王德抵达房家之时,已是未时末、申时初,酒宴到了尾声。到了门前命人入内通禀,正在内院饮酒欢宴的众人赶紧一齐出迎。

    王德进入府门之内,当众宣读了陛下的旨意,而后将赏赐之物送入房家库房,房俊便上前拉着王德的手,笑道:“王内侍着实稀客,若非今日顺便,当真请不到你……来来来,正巧酒宴未散,还请入席赏个薄面,大家一起喝几杯。”

    初唐之时,吏治清明,官场风气还算清廉,在场诸人固然因为王德内侍总管、帝王心腹的身份予以敬畏,却绝不会毫无底线的阿谀逢迎。故而若王德入席,大家可与其拉近距离乃是好事,若不能,可无关紧要。

    面对房俊的盛情邀约,王德躬身致谢,笑着婉拒道:“陛下正在宫内处置公务,听闻贵妇温居之宴,故而命老奴自内库择选珍品作为贺仪,前来恭贺,所以老奴尚要回宫向陛下复命,不敢逗留,还望越国公及诸位贵人包涵。”

    众人恍然,原来陛下是给房俊撑腰来了……

    之所以有今日之宴请,便是房俊担心朝中有些人新近履任、不知深浅,从而将心思动到房家的产业上,房俊固然不怕,但纠缠起来难免麻烦,且面对咄咄逼人的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未必没有损失。

    现在陛下看明白了房俊的意图,所以干脆派人送来重礼恭贺,告知外界那些对房家丰厚产业心生觊觎之辈——房二依旧是朕罩着的,谁敢胡来,决不轻饶!

    打压是因为易储之事房俊不畏皇权、坚决反对,但陛下乃盛世明君,并未忘记房俊以往之功勋,依旧视为帝国柱石。

    房俊也明白这一点,深吸一口气,恭送道:“既然如此,那吾便不强留,请王内侍回去禀明陛下,微臣对于帝国、对陛下忠心耿耿,无论何时何地,绝无半分怨尤之意,此生此世,愿为陛下宏图霸业肝脑涂地、死而后己。”

    既然陛下表达了维护之意,作为臣子,自应回以感激之心,而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得利便宜还卖乖。

    况且从私人情感来说,李二陛下对待他的确算是非常优容,史书之上,大抵也只有那些蒙蔽了昏君的奸臣们受宠程度与他有的一比……

    王德含笑致意,告退而去。

    众人回到正堂就座,侍女在旁执壶斟酒,李道宗酒气上脸,赞叹道:“陛下对二郎之宠爱的确远超旁人,本王自小跟随陛下身边,也算是南征北战、同生共死,但圣眷却远远不及。”

    作为李二陛下掌控宗室的两大腹心之一,李道宗与李孝恭乃是当之无愧的“帝王腹心”,但即便是李道宗,也难比房俊圣眷之隆。

    若是换了旁人,如此反对陛下易储早已被贬斥外地、丢官降爵,但房俊只是丢了兵权、实权,地位不仅丝毫不降,甚至唯恐其遭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之欺压而特意给撑面子。

    这份圣眷,放眼朝堂谁人能及?

    太子、魏王、晋王都只喝酒、不说话,这种话语涉及李二陛下,无论他们三个驳斥还是认同,都难免有“褒贬君父”之嫌,不合适。尤其是此等攸关储位归属的时候,小小的一个错误都可能被对方抓住,从而导致一败涂地。

    马周为人纯粹,自是不惧这些,直言道:“陛下英明神武,自是见到二郎一心为公、不谋私利,反对易储也只是维系宗祧承继之规则,不至于使得帝位传承伴随着腥风血雨、权力内斗。”

    李泰与李治两人面色便有些难看,和着我们两个就是祸国殃民的祸害?

    李泰酒喝得有点多,本性难抑,眼神不善的盯着马周,冷笑道:“这大唐江山乃是父皇一手打下来的,那么多的贞观勋贵都没说什么,你区区一介幸臣,有何资格指摘父皇之决策?”

    谁都知道马周年少之时孤贫落魄,最初之时只不过是常何家中可卿,时常代常何上疏。李二陛下命百官上书讨论朝政得失,马周代常何所写的二十余条建议切中时弊、极为附和李二陛下心意,故而将马周召入朝中,直接简拔其入门下省任职,自此一飞冲天。

    在权贵、门阀遍及朝堂之时,这样一个寒门子弟青云直上,难免被许多人视为“异端”,各种羡慕嫉妒,诋毁轻视之言亦是难免。

    如今将这番话说出,也足以见到李泰的本性,才华横溢、能力出众之余,有些刻薄,眼高于顶。

    实际上,满朝文武能够得到他认可的人屈指可数,年轻一辈也就唯有房俊能够被他另眼相看……

    马周也不动怒,但词锋锐利、毫不相让:“这江山是大唐之江山,是百姓之江山,不是陛下一人之江山。所以储君之位固然出自陛下之决断,但也要响应人心、顺应民意,太子仁厚慈爱天下皆知,任人皆想储位稳固、宗祧承继。相反,殿下固然素有才气高绝、能力卓著之称,但才气高不过房俊,能力也高不过微臣,并未有一样出类拔萃之处,偏偏心高气傲、颐指气使,若为储君,只怕朝局不稳、江山不靖,倒行逆施之处不知凡几。”

    “嘿!”

    李泰大怒,拍着桌子就要站起来与马周理论,却被房俊扯着衣袖摁住肩膀,劝道:“上位者,当允许臣下指摘不足,更要广纳谏言,即便臣下言辞锋利使得殿下难以自处,亦要先深省自身之缺失,待人更要宽宏有度、雍容大气,这一点,您得跟晋王殿下学学。”

    李泰对于房俊的话还是能听得进去得,顿时一惊,向晋王看去。

    一旁一脸纯良、温润如玉的李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心里将房俊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本王就只是装乖巧而已,你总是盯着本王作甚?

    第两千九十七章 简在帝心

第两千九十八章 局势忽变

    李泰自然知道自己身上的缺点,只不过他素来自负,不屑于改过而已。但现在经由房俊提醒,再见到身边李治一副温良谦和的模样,顿时悚然而惊,眼下正值易储最为关键的时刻,纵然他口中千般不想、万般不愿,更害怕父皇从他与雉奴当中则选其一……可追根究底,谁又能当真放着天下至尊之位无动于衷?

    原本雉奴更受父皇宠爱,被立为储君的可能就比他大,现在雉奴更展现出那种虚怀若谷、温润谦和的品质,不管是否装出来的,起码比他这个桀骜不驯的魏王更受人欢迎。

    这小子着实阴险呐……

    见到魏王哥哥眼神不善,李治连忙挤出一个笑容,对房俊埋怨道:“姐夫当真是捅刀子下黑手啊,此间要么比本王年长、要么是朝廷重臣,哪里有本王说话的份儿?只能在一旁洗耳恭听,绝无半分坏心思。”

    他这么直白的一说,别人反倒不好意思认定他装单纯了……

    李泰摸着刚刚蓄起的胡子,随意摆了摆手,大大咧咧道:“雉奴这话从何说起?二郎也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别放在心上,为兄更不会认为你装傻充愣,这么一点心胸还是有的。”

    想要成为储君,名声是很重要的,单单有威望还不行,还得让人认为你是个胸怀广阔有度量的,不至于屁大点事儿便揪住不放,记仇起来没完。

    嗯,做一个有气量的亲王,就从现在开始……

    房俊似笑非笑的瞅了李治一眼,没有插言。

    放眼朝堂,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比他这个穿越者更清楚李治的心机有多深、手腕有多强,在别人身上或许只是怀疑,但放在李治身上,几乎可以肯定他用心良苦、城府深沉。

    这一点,与“阴人”长孙无忌极为相似……

    *****

    酒宴之后,诸人又在花厅之中喝了一会儿茶,畅谈阔论一番,便各自告辞回府。

    李泰回到芙蓉园内魏王府,沐浴之后喝了醒酒汤,酒气尽去、神清气爽,看看天色已经全黑,到了酉时末、戌时初,左右无事,不免来了兴致,换了一身衣服来到一个宠妾的住处。

    宠妾先是惊喜一番,继而施展浑身解数,各种姿势、各种道具,好生将魏王殿下服侍得飘飘欲仙……

    胡天胡地一番,便留在此处沉沉睡去。

    翌日天光大亮,李泰起身洗漱之后并未离去,大抵是昨夜对宠妾的表现甚为满意,遂留下一同享用早膳,见到年方二八的小妾缠在身边软语温香、小意逢迎,那水葱一般的身段犹自残留昨夜风韵,未免蠢蠢欲动,打算用膳之后故地重游一番。

    然而早膳吃了一半,便有内侍慌张来报,说是老丈人来了,正在堂内喝茶,王妃请他前去……

    虽然心中埋怨,责怪王妃小肚鸡肠,自己不过是在这边逗留一宿便派人来请,还能不能给予自己这个亲王一点空间?但还是不敢怠慢,赶紧放下碗筷起身往外走。

    小妾桃花一般的俏脸上满是幽怨,却半个字都不敢多言……

    这魏王府内虽然以魏王殿下为尊,但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务,皆要由魏王妃做主,只要魏王妃一句话,贵如魏王殿下也得乖乖听命,不敢有丝毫违逆。她区区一个侍妾,连个侧妃都不是,简直猪狗一般的东西,随便让人打杀了丢去城外乱葬岗,不会有人为此多说半句。

    ……

    李泰疾步回到正堂,一进屋便见到王妃陪着丈人阎立德坐在主位,连忙入内见礼:“不知岳丈前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阎立德自是不敢在亲王面前摆岳父泰山的架子,随即起身还礼:“有要事前来相商,故而事先未曾通禀,还请殿下切勿见怪。”

    魏王妃跺脚嗔道:“都火烧眉毛了,你们两个还客气来客气去的,急死人了!”

    李泰吃了一惊,请阎立德入座,阎立德不敢坐主位,让魏王坐了,自己坐在下首。

    忙问道:“到底发生何事?”

    他知道自家王妃素来有心计,遇事更是临危不乱,从来都是稳坐钓鱼台,眼前这般焦急模样简直少见,可见事情非比寻常。

    阎立德道:“今日早晨,刘洎派人前来通知微臣,说是凉州都督李袭誉给陛下上疏恳请致仕,同时谏言陛下易储之时要颇多思量、不可仓促,并且提及殿下您桀骜难驯、刚愎自负,一旦大权在握定会气焰嚣张,‘肖似炀帝、不似人君’,不可为储君……”

    李泰愣了一愣,面色大变,狠狠拍了一下身边茶几,怒骂道:“李茂实阴损小人,牵强附会,着实该杀!”

    他不能不怒。

    李袭誉何许人也?

    此君乃是金州安康人,祖上出身陇西李氏,与李唐皇室同出一脉,论叙应属于关陇一系。但当年隋炀帝驾崩于江南,阴世师辅佐代王杨侑固守长安,不听李袭誉之计策,怒而奔赴晋阳转投高祖李渊,自此得受重用,与关陇一袭再无往来。

    其兄李袭志当年投降萧铣,后在李袭誉牵线之下归附大唐,武德四年,李袭志、李袭誉兄弟两个策动岭南六十余州郡共同归附大唐,萧铣彻底灭亡,高祖李渊命江南道大使、赵郡王李孝恭授任李袭志为桂州总管,李袭誉入朝人太府卿,后又升任凉州都督。

    当年“玄武门之变”,这两兄弟一在江南、一在陇西,全力压制当地各方势力,致使李二陛下能够顺利安抚天下,居功至伟,可谓是李二陛下在各地督抚当中之心腹。

    这样一个人上疏说他李泰“肖似炀帝、不似人君”,不仅仅会在李二陛下心中留下对他这个皇子忌惮、怀疑之印象,更是在告诉李二陛下江南、陇西两地不服魏王为储……

    这对于李泰的打击是致命的!

    皇权更迭,首要之务不是如何延续国策,不是如何开拓进取、更进一步,而是天下稳定!

    稳定,是一切的基础。

    当天下人都不服某一个皇子出任储君,一旦这个皇子成为储君会导致各地动荡、人心浮动,哪个皇帝能够不管不顾一意孤行?

    孰料,李泰的火气发的有点早,人家阎立德还未说完……

    阎立德被李泰的暴怒弄得顿了一下,旋即尴尬道:“……除去李袭誉之外,亦有不少御史言官也持此论调,认为殿下疏于稳重、浮于才华,未必是盛世之明君,眼下已经有不少言官陆陆续续开始上疏。”

    李泰脸色更黑了,朝堂上的那些个御史言官大部分可都是萧瑀的部下……

    任他再是自负,此刻也难免有些慌神,看向王妃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他口口声声不会争储,当初也的确对此死了心,想要全部身心投入到大唐的教育事业之上,成就一番千古美名。但现在父皇易储之心坚定,最有可能继任储君的便是他与李治,那一颗已经干涸的心难免蠢蠢欲动。

    心生觊觎,有了得失之心,面对攻讦自然难以保持平常心,平素他之所以对自家王妃又爱又敬,便是王妃素有静气,往往能够在紧要关头做出正确抉择,确保最大利益。

    王妃阎氏叹息一声,柔声道:“殿下如今空有威望,却无班底,似此等危急存亡之时有谁为殿下冲锋陷阵、不计得失?再高的威望,若无与之相称之班底依撑,也不过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非但无神用处,反而树大招风、怀璧其罪,引得屑小之辈攻讦诋毁,动辄有倾覆之祸,万劫不复。”

    一旁的阎立德捋着胡子,连连颔首,很是欣慰。

    自家这个女儿虽然不是须眉之身,但才智高绝,不仅深明事理,更杀伐决断。

    李泰急得直拍大腿:“这些本王自然懂得,到了这个时候,王妃倒是给本王出个主意啊,到底应该如何是好?”

    一旦李袭誉之流的上疏流传开来,对于他的打击将是巨大的,不仅影响父皇的决断,更会引得更多的人蜂拥而至、群起弹劾,直接动摇他的威望、地位。

    王妃阎氏正襟危坐,端庄的脸蛋儿没有半分焦躁,仔细想了想,缓缓道:“殿下眼下的首要之务,便是将房俊以及东宫属官拉过来。”

    李泰一愣,摇头道:“何其难也?这些人对太子忠心耿耿,本王早想拉拢过来为己所用,却一直不得其法,无可奈何。”

    东宫属官大多是当年太子册封之时父皇所安排,这么多年下来早已经与东宫利益绑于一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要临时下船谈何容易?若是一直追随太子左右,将来太子被废,大家也能得一个“从一而终”的美名,仕途未必断绝,可要是半途“择良木而栖”,则被天下视作“贰臣”,名声尽毁,仕途无望。

    当初面对关陇军队数十倍兵力狂攻尚未曾动摇心志,一直坚定不移的拥护太子,又怎会在这个时候转而投奔自己麾下?

    王妃掩饰却是智珠在握,目光湛然、玉容生辉,一字字道:“很简单,殿下只需立下誓言,将来无论如何定会善待太子极其子女,永不相负!”

    第两千九十八章 局势忽变

第两千九十九章 投其所好

    人人皆知魏王李泰惧内,这位殿下的脾气浮躁古怪,动辄发怒,旁人根本不能相劝,可无论如何暴怒,只需王妃阎氏在场,总能将其怒火安抚下去,变得乖巧温顺。

    但李泰从不肯承认这是“惧内”,他只认为是“敬”,这位出身并州大族的名门闺秀素来足智多谋且性情决断,被李泰视为贤内助……

    面对当下有可能风云席卷的局势,王妃阎氏给出的方法是拉拢东宫属官,重要之处在于给东宫属官一个承诺,那便是善待太子极其子女,且永不相负。

    这一回李泰没有立即采纳王妃的建议,而是迟疑着提出自己的担忧:“可若依靠那些人即便成为储君,且保全太子,焉知他日不会反噬己身,养虎为患?”

    王妃阎氏柳眉一竖,娇声叱道:“殿下糊涂!你看看东宫班底都是些什么人?以房俊为首,李道宗、马周、甚至于李靖,哪一个是贪慕权势、首鼠两端之人?皆正直之士也!这些人之所以直至此刻仍死保太子,皆因担心日后新储对太子不利,甚至祸及东宫!只需殿下立誓予以承诺,他们岂能反覆无常、只为追逐名利权势?相反, 那些摇摆不定、相机而动之辈各个恋战权位,毫无底限, 殿下顺风顺水之时他们附庸在侧、鲜花着锦, 可一旦殿下遭遇挫折, 谁肯雪中送炭?”

    一旁的阎立德也捋着胡子道:“此言不差,朝局大势, 本无分对错黑白,但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占据大义名分,将自己归于正义一方。何谓正、何谓逆?得道多助, 失道寡助也,只要东宫属官归附于殿下麾下,所有人都认为您已经得到太子之首肯,是名正言顺的一方。”

    名正则言顺, 才能事半功倍。

    李泰沉吟未语。

    对于自家王妃,他敬佩其才智高绝,对于这位岳父, 则是敬重有加。

    阎立德自幼好学,于建筑、书画、工艺等诸多方面皆有出类拔萃之造诣,早年便进入秦王府担任士曹参军,是李二陛下早年的班底之一。后来李二陛下登基,阎立德也一路升迁,由尚衣御奉而至将作少匠、将作大匠, 高祖皇帝的献陵便由他主持修建, 贞观十年文德皇后殡天,李二陛下命其负责建造昭陵, 直至此刻尚未完工……

    可以说, 阎立德虽然很少参预朝政,但却是跟随李二陛下多年的老臣,功勋卓著、简在帝心。

    这样一位勋臣的意见, 他岂会轻视?

    他也不是不认可王妃的言语, 只不过他深知房俊等人对太子的忠诚, 想要将其策反投入自己麾下,可不仅仅是一个承诺就行的。这些人的确不是恋栈权位、左右摇摆之辈, 但各个有着属于自己的政治抱负,眼下保全东宫、不使帝国皇位传承染上腥风血雨, 便是这些人的坚持。

    说服他们放弃太子, 何其难也……

    但他也认可王妃与岳丈的剖析,若能在这个时候收服东宫属官为己所用,将会实力暴增,储位几乎算是稳了。

    可是从何处入手呢?

    阎立德想了想,对王妃阎氏道:“听闻房俊固然富甲天下,房家亦算钟鸣鼎食,但平素生活却并非奢华无度,唯独喜好……那个妻姐妻妹,家中小妹已经成人,正在谈婚论嫁,不若送入房家为妾,可好?”

    因着房俊与长乐公主之绯闻,加上与之亲厚的晋阳公主屡次三番婚事受挫,如今大唐上下皆认定房俊由此癖好,此前巴陵公主夜入右屯卫大营,便有传言说是与房俊一夕欢好,这才使得柴哲威谋逆之举并未牵扯柴令武……

    即便是武家那位贺兰家的儿媳妇,据说亦是房俊的禁脔。

    想要拉拢收服东宫属官,最好的办法便是从房俊入手,以房俊在东宫的地位与威望,只需他加入魏王阵营,便可轻易瓦解东宫内部。而拉拢房俊,自然要投其所好。

    妻姐妻妹之类那是没什么办法的,但举凡由此癖好者,大抵都是心思龌蹉,自家的妻姐妻妹固然讨人喜欢,可旁人的妻姐妻妹不更有一番滋味?

    咱们将魏王殿下的妻妹送去房俊被窝了,足以彰显魏王殿下的诚意了吧?

    王妃阎氏臊得俏脸通红,纤手轻轻拍了拍案几,嗔怒道:“父亲说的什么浑话?若是这般做派, 那女儿成什么了?与其将妹妹送给房俊, 你还不如将我送过去更好!”

    明知房俊癖好的是妻妹, 却将阎家幼女送去,天下人怎么看她这个魏王妃?

    说不定有那心思龌蹉之辈,便会缺德的编排出她魏王妃为了拉拢房俊, 不惜委身相就……

    阎立德尴尬的捋了捋胡子,不敢多言,心里却腹诽:我这不还是为了你们着想?送出去的那也是我的女儿,我都不心疼,你们还顾虑这个顾虑那个,真真不识好人心。再者说来,你那小妹与长安城里所有贵妇、少女一样,整日里念叨着房俊以往的那些个诗词歌赋、辉煌功勋,崇拜爱慕的不得了,说不定心甘情愿嫁入房家为妾呢……

    李泰摇头制止:“二郎与长乐确有私情,但绝非外界传言那般,至于谣传兕子与房俊暗中苟且,更是子虚乌有。房俊其人不拘小节,却气量恢宏,即便不算君子,也是真真正正的大丈夫,想要以美色相惑,绝无可能。本王只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别琢磨那些歪门邪道。”

    阎立德无语,和着为了你的前途我连小闺女都准备搭上了,却只换来一句歪门邪道?

    得咧,你们自己的事自己办,我无能为力总行了吧……

    *****

    翌日清早,李二陛下洗漱一番用罢早膳,便来到偏殿处置公文。

    让王德沏了一壶茶,饮了一杯,随手从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上面拿起一份奏疏,翻开一看,便蹙起眉头。

    是李袭誉恳请致仕的奏疏……

    李袭誉乃是贞观勋臣当中的老人了,如今七老八十依旧镇守凉州,虽然无甚作为,但也兢兢业业,如今风烛残年想要致仕归乡、颐养天年,本是寻常,不仅应当予以允准,且要大加恩赏一番,在荫萌其子入朝为官,以示尊崇、以酬其功。

    可是你致仕就致仕吧,偏要在奏疏之中贬斥魏王一番,说什么“肖似炀帝,不似人君”……

    魏王似不似人君,也应当由朕这个皇帝来决断,何时用得着你一个边疆都督置喙?

    这种事若是放在以往,李二陛下大抵一笑置之,然后我行我素,不予理睬。

    但现在他却想得更多……

    李袭誉出身关陇门阀,却始终与关陇一袭格格不入,与其兄李袭志皆对他这个皇帝忠心耿耿,可谓不朋不党、忠贞之士。这样的人提出意见,皇帝可以从容选择听或者不听,因为无论怎样都不会有严重的朝局动荡。

    但是同时,在关陇门阀兵败之后全面退出朝堂之际,当年的贞观勋臣没剩下几个,作为硕果仅存的功勋之臣,李袭誉的意见却又无比重要。

    毕竟时至今日,即便以房俊为首的年青一辈逐渐崛起,但毫无疑问的是,支撑起大唐帝国根基的依旧还是那些贞观勋臣……

    那么,李袭誉的这份奏疏是他自己的见解,还是有别的贞观勋臣参预其中?

    李二陛下将奏疏放下,也顾不上喝茶,开始一份一份查看奏疏,良久之后叹了口气。最为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一旦所有贞观勋臣群起而反对魏王为储,会令他陷入两难:选了魏王,则必定朝堂不靖、政局动荡,自己百年之后魏王登基,将会遭受群臣抵制,势必有一场巨大风波,以魏王的自负桀骜,动辄流血漂杵;不选魏王……自己岂不是被这些大臣们裹挟、逼迫?

    但也有闹心的事,贞观勋臣的确并未与李袭誉一道抵制魏王,可朝中不少御史言官纷纷上疏,尽数以往魏王桀骜不驯、不遵法度之事,一桩桩、一件件,将魏王描述成“自负桀骜、浮躁暴虐”“直比桀纣厉炀”的昏聩之辈……

    李二陛下看着一大摞奏疏,硬生生给气笑了。

    魏王的确性格浮躁、刚愎自负了一些,但“桀纣厉炀”那都是些什么人?一手将诺大帝国硬生生拆散崩塌,留下千古骂名的暴君……也太瞧得起魏王了。

    在书案之后坐了一会儿,命王德前往门下省政事堂将萧瑀叫来。

    半盏茶功夫,萧瑀急急忙忙赶来,见礼之后,李二陛下赐座,指着桌案上一大摞奏疏道:“这些都是朝中御史言官们弹劾魏王的奏疏,宋国公你来看看,应当如何处置?”

    既然你号称“清流领袖”,御史言官大半出自你的门下,那你来表个态吧……究竟想要干什么?

    萧瑀镇定如常,起身来到桌案上,俯身一本本奏疏看过去。

    末了,他放下最后一本奏疏,躬身道:“陛下英明神武,自然知道这些人有的的确发自肺腑,有的牵强附会……如何处置,自然由陛下乾纲独断。”

    “嗬!”

    李二陛下给气笑了。

    话说得轻松,可是谁发自肺腑?又是谁牵强附会?

    难不成让朕派出“百骑司”将这些御史言官一个一个调查一番?

    这是在逼宫啊。

    但他并未发怒,而是在想:这只是单纯的抵制魏王,还是这些人已经与晋王结成一派、进退与共?

    第两千九十九章 投其所好

第三千章 君臣交心

    人性总是充满矛盾,就比如有些东西我给你可以,但你不能抢,对于皇帝来说尤其如此。

    自己心甘情愿将储位交给晋王,与晋王结交党羽排斥异己将储位抢过去,绝对不能同日而语。

    所以李二陛下现在对这股骤然而起针对魏王的弹劾风潮极为重视……

    首要之务便是弄明白朝中各方势力的心思。

    虽然被萧瑀气笑了,但李二陛下并未发作,而是起身自书案之后站起,走到萧瑀面前拉着他的手一同来到靠窗的地席前跪坐在地席上,命人沏了一壶茶,又取来几碟茶点,君臣对面而坐、促膝长谈。

    萧瑀给李二陛下斟茶,后者开门见山,直接问道:“宋国公对于易储之事有何看法?一旦易储,不知宋国公认为哪一个皇子可以胜任?”

    萧瑀将茶壶放下,顿了一顿。

    陛下这话问得有个小陷井,先问对易储有什么看法,继而直接问若是废黜太子你认为谁人接任合适……当然,到了他们这个层次,这样的话语陷井不值一提,显然陛下并非以此来试探什么,完全就是陛下心意的真正表达——朕要易储,你是赞成还是反对?

    萧瑀赶紧表态:“易储乃是国事,但更是陛下家事,陛下圣明千秋, 对于储位之归属自然深思熟虑,老臣不敢置评。”

    我不反对, 但有保留意见……

    接着说道:“不过眼下朝野之间对于魏王颇多诋毁, 其中或真或假、或有或无, 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舆论一旦兴起, 很难消除,这方面还是应当多多注意。”

    我不反对,但陛下你总得顾忌民意吧?当朝野上下舆论汹汹, 皆抵制魏王为储,您还是应当予以妥协……

    李二陛下眼皮耷拉下来,呷着茶水,默然不语。

    萧瑀口口声声不反对易储,且没有明说支持哪一个皇子, 但倾向已经极为明显。

    但他不能肯定此番舆论风潮是否萧瑀挑起, 且专门针对魏王……

    放下茶杯, 李二陛下叹息一声,揉了揉眉心, 略显疲惫道:“自东征回归之后, 朕便时常感觉疲乏, 不知是伤势的问题还是年纪的问题, 颇有些精力不济。你是开国功臣、两朝元老,要承担起朝政, 帮朕分忧。如今朝廷不靖, 关陇倾颓,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大举入朝, 如何处理相互之间的关系, 平衡各方面的利益,你得替朕好好把关。”

    萧瑀诚惶诚恐:“陛下春秋鼎盛,正是开创丰功伟业之时,此番东征大获成功,一举覆亡高句丽, 必将陛下之英名载于史册之上, 以供后世崇敬、流芳百世。老臣粗鄙,只能在旁查缺补漏,万万当不起陛下之信重。”

    上司跟你说什么“担起重任”之类, 虽然是在表达信任,但绝不可拍着胸脯一口应承,甚至说出什么“您放心, 所有的事情交给我”这样的蠢话,而是要恭敬的表示自己愿意鞠躬尽瘁、听命而行。

    他在官场混迹一辈子,宦海浮沉几十年,岂能犯下这样的错误?

    李二陛下摇摇头,不满道:“此间只你我君臣二人,何必这般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你素知某之为人,向来不耐烦那等操弄人心之术,凡事讲究直来直去,从不在意什么君臣之别。”

    萧瑀颔首:“陛下胸怀千古、气魄如山,远胜古之帝王。”

    这话倒不是恭维,当年李二陛下于绝境之中逆而夺取天下,除去他雄才伟略、一代人杰之外,也皆赖贞观勋臣各个抛家舍业、誓死追随。及至御极天下、九五至尊,李二陛下对昔日那些老兄弟极为优容,不仅赏赐丰厚、加官进爵,且时常一处饮宴、把臂同欢,兴之所至不顾帝王威仪歌舞一番更是寻常。

    单只是这份平易近人之做派,古往今来的君王都要甘拜下风。

    气量之恢弘,绝无仅有……

    李二陛下缓缓道:“什么远胜古之帝王,你们这些大臣用来哄朕罢了。不说别的,秦皇汉武震烁千古之功业,谁人可比?即便朕二十年来夙兴夜寐、勤于政务,不敢有丝毫懈怠,最终也难望其项背。”

    事实上,只要能够挥师覆亡高句丽,将东北数千里肥沃土地纳入大唐之版图, 加之贞观之盛世、歼灭周边胡族不可计数,勉强也可与那两位宏图伟业的帝王一较高下, 毕竟汉朝虽然远击匈奴, 却不曾占其领土, 辽东四郡也只是名义上归附汉朝,实为自治。

    历史上从未曾真正征服的辽东地域在他手中打下来,那可是雄才伟略的隋炀帝究其一生付出整个帝国崩塌的代价都未能完成的伟业!

    然而现在高句丽虽然覆灭,他却棋差一招,并未挥师贡献平穰城,最终一击乃是自己撤军之后由水师完成……

    萧瑀默然。

    身为帝国勋臣,处于权力中枢,他自然知道李二陛下心心念念都是开创一番千古未有之宏图霸业,成就“千古一帝”的美名,而辽东之战未竟全功,算是给于李二陛下沉重一击。

    毕竟覆亡高句丽的功劳不能记在他这个皇帝的头上,甚至若不是最终水师违背军令悍然攻打平穰城,这一次倾举国之力进行的东征将虎头蛇尾,以失败告终……

    没有了此等旷世军功,想要成就“千古一帝”,超越秦皇汉武,谈何容易?

    李二陛下忽而挺直腰杆,振奋道:“但是如今,却有一条终南捷径摆在面前,只需一直走下去,二十年间奉行不悖,便可开创亘古未有之盛世,秦皇汉武之功绩,亦要相形见绌!”

    萧瑀忙道:“陛下,所谓‘欲速则不达’,咱们大唐底子好,只需循序渐进终有一日达成所愿。但兵者乃死生之道、存亡之道,国虽大,好战必亡!刚刚倾举国之力东征,再欲征伐外国应当积蓄国力、徐徐图之,万不可好大喜功、轻敌冒进!”

    还有什么是能够超越秦皇汉武的“终南捷径”?在他看来唯有继续向外用兵,高句丽已经覆灭,薛延陀烟消瓦解,吐谷浑连根断绝,突厥远遁大漠……周边诸国看似强横一时,实则外强中干,灭的灭、逃的逃,剩下的唯有盘踞高原之上的吐蕃。

    然则吐蕃岂是高句丽、薛延陀之流可比?

    其民生于高原雪山之中,民生艰苦、性情坚韧,这些年人口激增,国内不下数十万精兵。松赞干布雄才大略,禄东赞更是一代人杰,将吐蕃经营得繁荣富强,国力强横。

    如今禄东赞的噶尔家族遭受松赞干布之猜忌,君臣离心、内外失衡,只需扶持禄东赞占据青海湖之地,坐看其国内政权争斗、内讧不止,待到其内忧外患国力耗损之际再一鼓作气出兵征伐,定可一鼓而定。

    可若是这个时候贸然出兵,其国势未衰,反而促使其内部面对强敌摒弃前嫌团结一致……

    虽然争权夺利,但他首先还是大唐的臣子,不能坐视李二陛下贪功冒进、行差踏错。

    这是原则。

    李二陛下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萧瑀何以这般激烈反应的原因,遂笑着解释道:“宋国公想到哪里去了?朕就算再是糊涂,也不会在十年之内征伐吐蕃,这一点还请放心。”

    区区一个高句丽便弄得他百万大军焦头烂额、差点功亏一篑,征伐吐蕃的难度势必要高出十倍不止,若无适当之时机,岂敢贸然动兵?

    他就算再想超越秦皇汉武,也断不会拿国祚江山开玩笑……

    萧瑀奇道:“那陛下所言‘终南捷径’究竟为何?”

    顿了一下,他骇然道:“陛下该不会是想要劳师远征,征讨大食吧?”

    如今安西都护府牢牢掌控西域,将伊犁河谷纳入管辖,大军可直出西域兵临碎叶城,而后由碎叶城一路向西沿着此前大食军队入寇的路径直扑大马士革,理论上是可以的。

    若是野心再大一些,甚至可以自碎叶城南下,绕过高原山脉出兵天竺……

    无论大食亦或是天竺,两者只需取其一,其功绩便足以盖过秦皇汉武,可谓空前绝后。

    李二陛下一脸无语,没好气道:“朕疯了不成?那大食国远在天边,就算大唐虎贲能够攻城掠地覆亡其国,可那需要多少军队去占领遥远且庞大的领土?朕说的是东洋、南洋诸国!”

    “呃……”

    萧瑀也有些尴尬,松了口气,依旧不解:“东洋、南洋诸国皆在茫茫大海之上,普遍国土狭小、人口稀少且星罗棋布,不易大举攻伐。况且如今水师纵横七海,那些小国皆蛰伏于水师威慑之下,想要灭谁就灭谁。最重要是那些小国的番邦土著,素来不被正统放在眼中,皆化外蛮夷也,取之何用?”

    那些海外小国,史上素来不曾对中原王朝有过威胁,或为附庸,或为蛮夷,谁会正眼相看?

    这样的小国就算将其征服,又有何用?

    功绩未必有多大,反要赏赐钱粮予以安抚,甚至移民充地派遣官员,麻烦远远大过好处,所以古往今来任何一任帝王都不屑取之……

    第三千章 君臣交心

第三千零一章 文化攻略

    非是萧瑀自命清高,古往今来何曾有中原王朝正眼看过东洋、南洋那些个番邦蛮夷?王朝兴盛之时,讲究一个“四方来贺”,那些小国、土著算是一份妆点盛世的脂粉,派一支使团入京,献上一些土产贺仪,歌颂一番天朝上国威服天下、泽被四方,满足王朝上下的虚荣心,而后领取一份远胜贺仪十倍、百倍的赏赐兴高采烈的返回……

    在萧瑀想来,那些猴子一样的东洋、南洋土著大抵也只有这些用处了。

    至于其领地固然气候温热、水量充沛,但处处未曾开垦,烟瘴遍地蛇虫横行,那是人能待的地方?白给都不要……

    李二陛下有些不满:“你是两朝老臣,更是国之栋梁,朕有诸多国事要问询于你,怎能这般思虑凝滞、不思进取?”

    萧瑀一脸懵然,他现在虽然岁数大了精力不如从前,可朝中大事始终事事在心,不曾有半分懈怠,怎地就被训斥为“思虑凝脂”“不思进取”?

    他汗颜道:“老臣愚钝,还请陛下解惑。”

    李二陛下喝了口茶水,缓缓说道:“水师攻略两洋,可不仅仅是威慑其国、开通航道,促进对外贸易,还在各地租赁港口、土地, 招募商贾、流民,形成无数国中之国, 享有‘治外法权’, 使得其地已成吾之国土。同时为了使得那些移居于番邦异域的子民不至于两代之后便忘却根本, 投入重金修建无数学堂,更从国内招募许多学子前往教授汉家学业。如今, 那些移民海外的子弟能够享受正统之教学,不知多少番邦小国看得眼热,已经恳请大唐派驻学子, 协助其国开办儒学塾堂、开启民智。”

    这件事萧瑀自然知晓,不过依旧不解李二陛下的意思:“此事繁琐,不易成行。大唐倒是有得是学子,但远赴海外、抛家舍业,家中妻儿老小、田地房产如何照料?去往海外之后, 人地生疏, 难免遭受意外, 生活如何安置,安全如何保障?林林总总, 繁杂之处不知凡几, 还请陛下三思。”

    在他看来,大唐过自己的日子就好, 何必理会那些番邦小国的请求?

    都是猴子一般的土著, 大字不识一个, 就算派驻学子又能教授些什么?他们开启民智,对大唐又有什么好处?

    完全是费力不讨好。

    李二陛下便摇头叹息, 道:“你呀你呀,好歹也是国之宰辅,怎地眼光就那么一丁点儿?”

    他指了指书案:“左边那一摞奏疏最下面的一份,你拿出来看看,咱们再行讨论。”

    “喏。”

    被斥为“目光短浅”, 这让萧瑀有些不忿, 起身按照李二陛下的指示将奏疏取出,回来坐好,翻开见到扉页上一行字,“臣苏定方奏请援助两洋各国开战汉学教育”……

    一个舞刀弄棒冲锋陷阵的武将, 居然也关心此等文化圈的事儿?

    萧瑀满腹狐疑,展开奏疏,一目十行的看完,凝眉沉思,深受震撼。

    奏疏当中第一句便是“吾华夏自上古以来,威凌天下、领袖寰宇,皆赖诸子文化之故也”……

    开宗明义,点明了华夏传承不绝之根源。正因为诸子学说构筑而成的华夏文化,代代传承不绝,才使得炎黄血脉绵延至今。不分大江南北,同源同种的文化传承促使华夏充满了极强的向心力、凝聚力,面对外地入侵之时能爆发出极强的力量,驱除鞑虏、护卫华夏。

    即使有朝一日王朝倾覆甚至被外族入寇,只要文脉不绝,便不会苗裔湮灭,沦为胡狄之属,乃至于可能反过来将其同化、驯服。

    尤其自汉以后,独尊儒术,孔、孟二圣所构建的儒学体系得以颁行天下,愈发增强文化之一统,给予华夏子民一道由内而外的坚固壁垒!

    “两洋之夷狄,皆化外之民,不识礼仪、不知忠义,似禽兽也。若以华夏之文化施以教育,助其开启民智,则其民皆知孔孟,华夏礼仪于其血脉之中代代传承、永无断续,滋生出文化之认同,长此以往、潜移默化,其国虽不属大唐之地, 其民却皆我华夏之民。”

    “……三代之后, 人人皆言汉话,人人皆些汉字,则四海之内何分华夷?此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读到此处,萧瑀更是击节赞叹、拍案叫绝!

    他兴奋道:“疆土固可予以征服, 终有复失之日;人心一旦依附, 则百代不虞有失!”

    指着奏疏道:“苏定方天下名帅,却如何有这等真知灼见?此必房俊之策也!”

    李二陛下捋着胡子,颔首予以认可,君臣两人不禁唏嘘。

    遥想当年,房俊不惜血本建设华亭镇,将诺大滩涂尽皆划归治下,先后招募流民逾十万人,每日里耗费钱粮无数,终于奠定庞大之基业,支撑起一支规模空前绝后的无敌水师。

    当时还有人嘲讽这个棒槌钱多的花不完,为了拍陛下的马屁硬生生弄出一个“皇家水师”,迟早有一天烧光他的金山银山……

    直至如今,看懂这两洋局势,方知其早已布好这个局,甚至两洋百年之规划,尽在房俊构想之内。

    或许具体事务之处置不如萧瑀、岑文本此等经验丰富的老成之士,但这份高屋建瓴、绸缪天下的眼光、格局、气魄,朝野上下谁人能及?

    再想想房俊刚过弱冠之年的年纪,这是何等的惊才绝艳……

    萧瑀合上奏疏,起身放到书案上,然后返回跪坐在李二陛下对面,衷心道:“这份奏疏陛下当拿到政事堂上,让诸位宰辅一同商议,而后制定详细策略,由水师配合实施。一旦其中之预想尽皆达成,则华夏之文化泽被两洋苍生,华夏之天威更会威凌天下,两洋亿万夷狄皆感慕大唐教化之恩,功在千秋、震古烁今!”

    番邦异域太过遥远,纵然能够将其领土纳入版图之内,但十年、百年之后,终有得而复失之时,不能长期征服,反倒因战乱杀戮滋生仇恨。

    但以文化为刀戈,则可兵不血刃将大唐天威推行四方,使其世世代代沐浴于华夏文化治下,天然对大唐心生向往,纵使不能为臣,亦可永世相融,万年不绝。

    再者,当两洋诸国皆说汉话、写汉字、学儒典,又何分中外?

    以华夏文化之包容性,终有一日可将其彻底同化,融为一族……

    此等功绩,当真不逊于秦皇一统六国、汉武远逐匈奴!

    但与此同时,献上此策的房俊也必将功盖千秋、名垂千古,这让萧瑀心里难免有些泛酸,既是羡慕又是嫉妒……不过想到这厮如今被陛下打压,未来前途也并不敞亮,这才略微好受了一些。

    否则此等惊才绝艳之辈年纪轻轻便把持朝堂、秉持国策,江南士族子弟何年何月才能冒头?

    李二陛下想了想,道:“初一朝会之时,商讨此事吧,暂时不必外泄。”

    萧瑀颔首称是。

    李二陛下见茶水温凉,命人重新沏了一壶,问道:“太子今日前往大慈恩寺,为文德皇后拜佛祈福,你对此有何看法:”

    萧瑀心中快速斟酌,道:“太子纯孝,当为天下楷模。只不过此番太子入驻大慈恩寺,难免致使政务凝滞,无人为陛下分忧,何不另外择选一位皇子暂代太子职责?”

    东宫自身便是一个小朝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平素帮助皇帝处置朝政。现在太子进驻大慈恩寺,无论有心还是无意,这份职责便空缺出来,只要陛下指认由谁来暂代,那么此人多半便是陛下属意的新储人选。

    可李二陛下哪会上当?

    似笑非笑道:“诸子皆贤,朕左右为难,宋国公认为哪一个皇子适合暂代太子之职责?”

    萧瑀忙道:“此乃陛下家事,老臣岂敢置喙?无论由谁暂代太子职责,老臣定倾力相助。”

    这是耍滑头,不对李二陛下的逼问做出抉择,但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表态——易储乃是陛下家事,我不掺合。

    当然,私底下是否掺合,天知地知……

    李二陛下摇头失笑:“你呀,总是不肯吃办点亏……行吧,此事你一并在初一朝会上提起,大臣们一起商议一下,集思广益嘛。”

    萧瑀应下。

    不过他能肯定即便将此事放在政事堂,也不会有大臣就此发表什么意见,谁敢出这个风头,谁就得面对另外一派甚至两派的群起而攻之……

    只不过太子此番入驻大慈恩寺,正巧躲过了眼下朝中诋毁魏王的风潮,使得他原本预想的“一箭双雕”顿时受挫,只能打击魏王,而不能嫁祸太子,未免令人失望。

    *****

    大慈恩寺内,太子车驾辚辚而入,在主持玄奘的陪同之下入驻后院的精舍禅房。

    太子与东宫内眷安置住所,房俊则陪着玄奘在精舍内饮茶。

    眼见房俊上下左右对自己打量个不停,即便以玄奘不动如山的禅心也难免莫名其妙,笑问道:“越国公如此眼色,好似本座如山精野怪一般,只是不知能否看出本座到底是何等妖物幻化而成?”

第三千零二章 高僧玄奘

    看着面前这个刚刚年过四旬却早已须发洁白、满脸皱纹的僧人,房俊很想问一句:“大师兄何在?”

    闻听玄奘的笑问,房俊也笑道:“当年听闻大师西行之壮举,心中钦佩无以复加,故而闲暇之时将所知西域地理、风土人情胡编乱造一番,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当初他无聊时给晋阳公主讲起各种童话寓言、神话传说,便曾将《西游记》简略的讲了,有些被宫女内侍们听去,渐渐流传。此刻玄奘提及“山精野怪”之言,显然已经耳闻这些故事,倒是并未显得责怪。

    玄奘满含风霜雕琢的脸上饱含笑意,缓缓颔首,欣然道:“越国公一番胡编乱造,却对本座影响甚大,使得关中僧侣皆知有一僧不远万里奔赴天竺求取真经,事故本座回返之后,颇受关注。本座孑然一身、以心向佛,固然不在意这些世俗名誉,但如此一来使得求回之经文受到广泛关注却也是真,说到底还是托了越国公的福。只不过什么山精鬼怪固然全无,妖娆惑人的女儿国主更不曾得见,一路行去,唯有漫漫黄沙、艰苦征途,以及一颗堪比坚石之佛心。”

    事实上, 前往天竺求取佛经并非玄奘的创举,在他之前便有过诸多僧人进行过类似的举动。譬如东晋高僧法显便曾奔赴天竺求取佛经, 并且回国之后写就《佛国记》一书, 记录其艰难路程以及求法经过。

    但这只是在佛门内部有一定的影响, 外界毫不知情。玄奘也是看过《佛国记》之类的书籍,滋生起向西求经之心。

    但是这一次他求经归来, 却在关中各地掀起轩然大波,皆是人们发现之前流传甚广的一个神话故事,居然是真人真事……

    所以对于玄奘、对于佛门来说, 讲述《西游记》或许只是无心之举,但引起的影响却使得佛门大为收益,乃是不争之事实。

    这也是玄奘为何此处陪同房俊饮茶,且和颜悦色之原因, 否则依照他的秉性,必然坐在禅房之中翻译那些带回来的佛经,哪有耐心陪一个权贵寒暄应酬?

    房俊却有些愕然:“大师乃是佛门高僧,自当六根清净、不染尘俗,怎地也会为了佛门昌盛而心生喜悦?”

    玄奘闻言开心的笑起来。

    他的笑容很有感染力, 染满风霜的面颊上法令纹掀起成一个圆弧状,两只湛然眼眸眯起,露出洁白的牙齿, 温煦欣然,充斥着无以名状的亲和力。

    他道:“佛门经文万千,释义更是多种多样,但追根究底,无非‘度人, 度己’这四字而已。宇宙万有悉皆心识之动摇所现之影像,内外二界,物质非物质, 无一非心识所变。‘度人、度己’在于心识, ‘入世、出世’又何尝不是心识所感?佛门昌盛与否, 典籍流传与否,释义正确与否, 皆是心识。”

    这是他自天竺修行佛法之时, 心有感悟而总结出来的理论, 深奥难明, 见到房俊听得一头雾水, 遂开怀一笑:“越国公身在高位,却常怀苍生福祉、社稷兴衰,更能于逆境之中坚守本心,此亦是‘唯识本心’也。本座身在空门,心识却在红尘,自然难舍喜怒,闻听佛法昌盛,焉能不喜?”

    这是在说房俊本不必追随即将被废之太子,进而影响自己的前途,毕竟房家乃是贞观勋臣,房俊更是皇家驸马,并非倚仗太子而平步青云,即便太子被废,只需表达对新任储君之忠诚,一样可以高官得坐、骏马得骑,大权在握。

    但房俊却选择了这样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无论起因为何,其中之坚持便令人钦佩,也足以见得房俊所为并非贪图权势。

    房俊总算是听明白了一些,颔首道:“金刚怒目,所以降服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人心既是佛心,佛心亦是人心,两者既有天渊之别,但本质却并无差异。”

    玄奘一双洞察世事人情的湛然眼眸之中光彩大盛,面上笑容愈发灿烂,抚掌大笑道:“素闻越国公文采斐然,堪为当世第一, 这一阙楹联短短两句,却尽显佛性!若非本座早已戒酒多年,当浮一大白!”

    房俊笑笑,难免心虚。

    穿越者有时毋须刻意剽窃后世诗词,往往不经意之间将一些早已印刻在脑海之中的经典句子随口道出,便可惊艳世人……

    两人相谈甚欢,颇有几分相见恨晚之意,且不说房俊知识渊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玄奘作为大德高僧却毫无半分出家人清高自傲之矜持,姿态随意、言语精辟,颇似一位敦厚长者。

    李承乾将家眷安顿好,在一个僧人引领之下来到禅房精舍见到这一幕,颇为惊奇道:“不知二位所谈为何,这般投契?”

    他知道房俊才华横溢、满腹锦绣,对于道家学说也略有涉猎,却没想到居然能够与佛法精深的玄奘法师相谈甚欢……

    玄奘见到李承乾入座,执壶为其斟茶,含笑道:“越国公天资聪颖,才学无双,本座心生钦佩,若不嫌弃佛寺枯燥,可时常前来饮一杯茶水,谈一谈度世佛法,当为快事也。”

    李承乾越发惊讶,同时也心底一动。

    时至今日,因自天竺求取真经之缘故,玄奘法师可谓名满大唐,举国上下的佛门子弟皆对其弘扬佛法之举感恩戴德,即便那些年逾古稀的高僧大德,在其面前要么尊敬崇拜,要么执弟子礼。

    加之其佛法精深,隐隐有自成一派之趋势,地位愈发崇高……

    若是能够得到玄奘之支持,则意味着整个大唐的佛门都站在他身后。佛门出世,不染尘俗,必不肯对抗父皇以保住他的储位,但只需玄奘表态,想要力保他以及东宫家眷性命,却是不难。

    这是一大助力呀……

    李承乾遂振奋精神,一边品茗,一边畅谈佛学知识。他虽然天份不如李泰、李治,但也是少有的饱学之士,对于道家、佛门思想皆有涉猎,再有房俊从旁帮衬,一时间相谈甚得。

    玄奘坐了许久,外头有僧人入内告知寺中有事亟待处置,这才恋恋不舍的告辞,并且一再表示请房俊闲暇之时前来相会。

    房俊自是含笑应允,无论如何,能够与这样一位在佛门地位崇高,且注定在历史之上开宗立派的高僧大德交好,好处多多。

    待到玄奘离去,李承乾才问道:“雉奴欲出海建国之事,可是你的手笔?”

    房俊先是颔首,继而摇头,道:“晋王殿下寻到微臣,请微臣出兵覆灭倭国,尽收其地,以便使之前往倭国诸岛封建一方、为国藩篱……不过此事微臣事先全然不知,既然晋王开口,微臣便应允下来。况且最近苏我氏蠢蠢欲动,暗中联络天皇余脉对抗水师,水师正打算讲起一举歼灭,也算是送晋王殿下一个顺水人情。”

    李承乾蹙着眉头,低声道:“依你所见,雉奴此番要求出海建国,是真心这么想,还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晋王出海对于东宫来说是一件好事,毕竟少了一个争储的对手,父皇原本坚定的易储之心未必不会动摇。

    但负面影响也不小,譬如使得父皇引起惊觉,怀疑是否他这个太子暗中对晋王威逼恐吓,逼着晋王不得不出海躲避……

    一旦父皇认定这一点,那么就算母后复生,只怕也保不住他李承乾的小命。

    房俊早已想到这一点,所以干脆利落摇头道:“微臣不敢肯定,晋王心思深沉,任何可能都有。”

    任谁会小觑了一脸青涩纯真的李治,房俊也绝对不会犯下那样的错误。历史上这位晋王殿下由最不可能的末位一路逆袭,最终依靠“孝心”打动李二陛下成为太子,然后分别干掉太子、魏王、吴王等一众有可能危及皇位的兄弟。

    尽管这几人都是他黄泉路上的绊脚石,莫名其妙各种死法看上去却与李治没有半分关系,但作为最大受益者,谁敢说他在其中当真纯洁无瑕?

    可即便如此,天下人居然没有一个怀疑他……

    甚至于后来废黜王皇后、彻底击溃关陇门阀,世人都将罪名尽数归纳于心狠手辣、野心勃勃的武媚娘,世人依然相信李治纯洁有如白莲花,似乎心慈面软连一只兔子都不敢杀。

    试问古往今来,有几人能够臻达李治这份境界?

    而登基之后,李治看似身体虚弱、时常染病,又各种绯闻、好色胡闹,怎么看都没有明主之相,偏偏大唐帝国在他治下臻达领域宽广之极限,整个华夏历史之上也少有人及,吏治清明、海清河晏,延续贞观之治的同时,也奠定了开元盛世之基础。

    用一句“一代人杰”来形容,再是合适不过……

    谁敢轻视这样一个人,只怕死了都不知自己怎么个死法。

    李承乾显然也很是了解这位兄弟,谨慎道:“要注意雉奴的动向,免得被他坑了。这两天听说不少大臣、御史皆上书言及青雀‘肖似炀帝,不似人君’之言,若无差错,应当是雉奴所为。”

第三千零三章 婉言相拒

    房俊摇头道:“陛下未必如此认为。”

    任何事再是扑朔迷离,但都有一项最为准确的认定——谁收益最大,谁嫌疑就最大。

    魏王遭受弹劾攻讦,流言四起舆论纷纷,受益者不仅仅有争储的对手晋王,还有此刻仍为储君的李承乾。

    李承乾手里捧着茶杯,叹了口气:“雉奴这一手当真高明, 苦肉计使得孤与青雀尽皆落下嫌疑,父皇心中定会产生隔阂。孤倒也罢了,父皇左右都会易储,只是有些为青雀担心。”

    从晋王表现出来的手腕来看,可谓阴险毒辣、直指要害, 与魏王之间的储位争夺持续下去,指不定魏王还会遭受什么样的阴谋, 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这让他很是难受,曾经那个纯孝聪慧、青涩腼腆的弟弟,只因介入储位之争,便成为一个满腹阴狠的政治人物……

    房俊将壶中温热的茶水倒掉,重新注入开水,替李承乾斟茶,道:“此事由李袭誉而起,朝中御史言官随即介入,气势浩浩荡荡,非是晋王的力量可以支配。想来朝中有人已经投靠了晋王,支持晋王争储。现在虽然他们联手打压魏王,但说不准也会将刀口转向殿下,局势有些凶险。”

    李承乾默然片刻,低声道:“左右不过是被废,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父皇不生出残忍之心,想必无论青雀与雉奴谁得位,都不会为难孤这个废太子。”

    他对兄弟之间的感情很有信心,也相信两个兄弟的人品。

    即便古往今来, 政治局势从来都不是以某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浩浩荡荡的大势之下,就算是皇帝有些时候也只能随波逐流,谁能顾得了谁的生死呢……

    房俊摇摇头,这位太子殿下也不知是真单纯亦或无奈何,不得不指望着兄弟们能够感念手足之情,将来登基之后不会害他性命。

    然而房俊穿越而来,亲眼见到历史就摆在那里,李治面色纯良人畜无害,但手段绝对算不上仁慈,既然能娶了父亲的侍妾,又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呢……

    坐了一会儿,太子妃派人前来寻太子有事相商,房俊沉寂告辞。

    出了大慈恩寺,由大业、安善诸坊一路向北,过平康坊、春明门大街,返回崇仁坊。

    刚刚到了府门外下车,便见到门前一长溜车驾候着,管事卢成正急匆匆出门,正巧碰见房俊,连忙上前道:“魏王殿下入府拜见,奴婢正想着去寻二郎回来。”

    房俊点头,不急不慢的抬脚迈上台阶从侧门入府,向着正堂走去,心里琢磨着眼下朝野上下风潮四起,诸多矛头皆对准魏王,这位殿下怎地还有心思跑到房家赖做客?

    只怕来者不善啊……

    来到正堂,便见到魏王坐在主位,高阳公主坐在下首相陪,兄妹两个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房俊上前见礼,高阳公主起身道:“小妹去张罗酒宴,兄长晌午定要留下畅饮几杯才行。”

    李泰笑道:“正该如此,麻烦妹妹了。”

    高阳公主嫣然一笑,美眸从房俊脸上瞥了一眼,转身款款离去,身子窈窕,环佩叮珰。

    房俊被她这一眼看得心里咯噔一下,便明白李泰今日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加了一分小心,笑问道:“方才陪同太子入驻大慈恩寺,听闻今日朝野上下弹劾攻讦殿下之声汹涌如潮,正琢磨着殿下应当如坐针毡、食难下咽,却不想居然还有闲心莅临寒舍,倒是挺意外的。”

    李泰苦笑一声,揉了揉脸,知道在房俊这样的聪明人面前最好别拐弯抹角,否则指不定被带歪了……

    遂开门见山,直言问道:“二郎你掏心窝子说一句实话,咱们之间的交情比之太子如何?”

    房俊一听,便苦笑起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略作斟酌,他缓缓说道:“殿下想说什么,微臣心知肚明。不过还请殿下见谅,微臣站在太子一边,不仅仅是私人感情,更是大势所趋。微臣可以放弃荣华富贵、权柄赫赫,但是不能坐视纲常颠倒、宗祧倾颓,那会使得自今而后的皇位传承伴随着腥风血雨,强盛一时的国力也终将消耗在永无止境的内乱当中。”

    他与李泰私交更好,但这并不足以让他放弃政治理想。

    李泰自是不肯轻易放弃,上身微微往房俊这边倾着,疾声道:“那本王就指天立誓给你一个保证,若成就储位之位,无论现在亦或将来,定会善待太子以及东宫内眷!这样的承诺只有本王能给,看看雉奴现在打压逼迫于我的手段,让他成为储君,太子与我谁都难活!”

    事实上,他也一直认为目前自己最大的优势,便是敢于承诺善待太子,且各方都会相信。

    最起码比展露出阴险手段的李治更加令人信服……

    房俊沉吟未语,斟酌着如何拒绝李泰。

    他信不信李泰的人品?信,也不信。

    至少直至眼下,他可以肯定李泰必然没有登基之后鸩杀太子的想法,甚至就连李治,他也可以宽容相待。

    但是等到坐上那个位置之后呢?

    谁也不能保证。

    天下最极致的权力,带来的是天下最大的危机,身为九五至尊手执日月口含天宪,却时时刻刻充满着危机感。皇权是最毒的毒药,可以杀人,亦可杀己,没人能够抗拒它的诱惑,所有人会为了牢牢掌控皇权进而不惜一切。

    “总有刁民想害朕”这句话可不仅仅是调侃,那是每一位帝王时时刻刻的心理……

    至于现在转投魏王门下,待到辅佐魏王登基之后全力保住太子性命的想法,更是蠢不可及。

    皇权至上,任何时刻都足以形成滔天巨浪,身在朝中自然被裹挟其内,身不由己。当自己以及身边、部属的利益已经与皇权结为一体,哪里还有什么能力去维护最初的底线?

    只能随波逐流。

    然而面对李泰渴望的目光,他终究不忍说出拒绝的话语,斟酌半晌,才叹气说道:“说那些东西,为时尚早,殿下还是想想应当如何应对眼下之困局吧,稍有不慎,晋王便会得到陛下认可,若陛下心中本就属意晋王,殿下再是闹腾,又有何用?”

    李二陛下的固执天下皆知,他只需心中认定谁人为储,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李泰心里狠狠松了口气,他最怕房俊断然拒绝,使得事情毫无转圜之余地,既然房俊没有将话说死,就意味着随着局势之变化有可能投靠到他这边。

    只要希望仍在,便值得奋力一搏……

    李泰目光灼灼,盯着房俊问道:“若本王说服太子,二郎当如何决断?”

    房俊默然。

    以李承乾眼下杯弓蛇影之心态,若李泰向他立誓登基之后定会善待,想必李承乾会毫无保留的支持李泰,将东宫属官一股脑的抛过去……

    可如此一来,便是两个兄长以强势碾压李治,李二陛下会怎么想?

    恐怕任凭李二陛下再是如何杀伐决断,一旦那样的局势出现,也必然左右权衡、难以委决。

    然而事实上,这种局势正是李二陛下一手挑起,而后又怕儿子们登基之后对手足兄弟大肆杀戮……

    真是又当又立啊。

    房俊沉声道:“若殿下仍有半分争储之念,还请再不要生出此念,公平公正的与晋王争一争,无论胜负,起码陛下殡天之前不会有什么意外。可若是强强联合、持强凌弱,你以为陛下会是何等反应?”

    李泰面色变了变,沉吟之后苦笑道:“若是以往,本王对父皇极为了解,或许会将本王叫过去骂一个狗血淋头。但是现在……说实话,本王根本猜不透父皇的想法。”

    两人沉默下来。

    何止是李泰猜不透李二陛下的想法?朝野上下,没人知道李二陛下怎么想。

    易储之心坚如铁石,此事势在必行,谁劝都不听。可同时又担心易储之后因为皇权之争导致儿子之间相互杀戮,之事兄弟阋墙、血脉相残……易储这件事根本就是自相矛盾,想要儿子们和平相处,就认可李承乾的太子身份且加以稳固,以李承乾的脾性,将来不会也没必要为难几个兄弟;可一旦易储,无论由谁即位都难免“名不正言不顺”,违背宗祧承继之法,内乱在所难免。

    否则当年李二陛下玄武门之变诛杀太子建成、齐王元吉之后又何必对两人的子嗣、家眷大肆杀戮,由此背负一世骂名?

    斩草不除根,必成后患。

    顿了顿,李泰道:“可眼下流言汹汹、舆论纷纭,本王毫无还手之力,难道就任凭他们摸黑诽谤?”

    房俊笑道:“这事儿简单,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有些时候遇到问题当可单刀直入、直指根源,再难的事儿也能迎刃而解。”

    李泰先是愕然,继而神情一动,大喜道:“二郎不愧吾之子房也!”

    房俊苦笑,您这是自比奸雄曹孟德礼贤下士、雄才大略,还是夸我似荀彧一般有王佐之才?

    可无论哪一样都不合适……

第三千零四章 登门骂街

    临近傍晚,天际云层堆叠,阴沉得似要滴下水来。

    长安城内街上行人匆匆,亟待于雨水降下之前回到家中,同行之人难免相互低语,交谈着对于这两年天气变化无端、冬夏两季降水大增的抱怨,夏日大雨、冬日大雪, 致使关中百姓受灾严重,即便是城内的商贾們也影响颇大、收入锐减,日子过得甚是紧吧。

    天色渐渐阴暗,雨水一时未降。

    一辆马车抵达宋国公府后门,门子入内通禀之后打开后门,将马车引入后院,一身常服的李治从车上跳下,在管事引领之下直抵书房。

    书房之内,萧瑀已经等候在此,连人见礼之后将李治请入上座,萧瑀在下首相陪,待仆人奉茶之后被其斥退,书房内只剩下两人,这才开口埋怨道:“此时形势敏感,殿下这般登门,有些不妥。”

    李治无奈道:“本王也知道此举不妥,但眼下不知何去何从,特来向宋国公请教。”

    萧瑀抬手请李治饮茶,而后才问道:“殿下有何难处?”

    当下局势,可谓对李治极为有利。先是李治弄出一手“出海建国”,使其在陛下面前被认作顾念手足情份、不欲相互争斗, 为此宁肯放弃一切荣华富贵避往海外……陛下心中必然又是赞许、又是心疼。

    且由此引发出是否被太子、魏王两人胁迫、恐吓之猜测,算是一箭双雕。

    再加之萧瑀暗中操纵御史言官一齐上书形成浩浩荡荡的舆论风潮,将魏王席卷其内,致使其威信大减,形势完全在李治这一边。

    太子被废已经注定,没人可以扭转陛下意志,魏王再因为不得人心而地位骤降,储位归属则渐趋明朗……

    此等形势之下,萧瑀实在想不出李治为何不顾避嫌亦要亲自登门,难道不知一旦被陛下察觉,会得出他们私底下串联暗通之结论,从而心生猜忌?

    李治喝了口茶水,这才说道:“实不相瞒,本王之前恳请父皇准许出海建国,既有以退为进之意,也有顺水推舟之念,无论如何能够避开当下最为激烈的争储风波,总归是好事……但现在局势不同, 万一水师快速覆灭倭国, 并且上表朝廷请求派遣亲王前往其地建国, 本王岂非弄巧成拙?”

    萧瑀蹙眉,马上明白了李治的意思。

    先前李治恳请出海建国,是坐了两手准备,且也有向陛下逼宫的意思蕴含其中——要么您舍得将我敢去倭国诸岛与倭人为伍,今生今世再难回长安于您膝前尽孝,要么您将我留在长安,册封为储君。

    不得不说,这样一手以退为进,的确高明,虽然是向陛下逼宫,但陛下并不会反感,因为谁都知道一个争储失败的亲王最终会是何等下场。

    但现在问题出在自己这边……

    凉州都督李袭誉忽然上疏诋毁魏王,再加上朝中御史言官齐齐弹劾魏王“性格浮躁”“刚愎自负”“肖似炀帝”,使得魏王的威信大受打击,一时间舆论汹汹,导致李治争储的胜算大增。

    若是这个时候水师覆灭倭国,陛下也答允了李治之前的恳请让他出海建国,岂不是白白放走了这个天赐良机?

    简而言之,现在的李治颇有些进退两难……

    萧瑀想了想,安抚道:“确实有些麻烦,但水师未必那么快覆灭倭国,最起码在清剿倭国全境之前,陛下必然不会让殿下前往倭国。”

    倭国虽然在水师控制之下,但是以陛下对晋王之宠爱,绝不肯让他受到一丝半点危险,所以只能在倭国全境之内皆备清剿一空的情形之下,才有可能让李治前往建国。

    据他所知,倭国虽然抵御狭小,但岛屿遍布、山峦处处,一旦那些倭人遁入山中,想要清剿至少需要十万大军。

    水师战力强横,但需要覆盖整个东洋、南洋,不可能抽调如此庞大的军队派往倭国作战……

    李治却摇头道:“宋国公乃国之宰辅,掌握天下大事,但是对于海外之情形却有所疏忽。本王一直在检校兵部,对于有关于水师的来往公函知之甚详。现在水师在倭国的兵力不足一万,只控制飞鸟京、江户川出海口、佐渡岛等有限地方,但是却资助、扶持虾夷人占据倭国各处要隘。只要房俊一声令下,那些被水师武装起来、且对倭人恨之入骨的虾夷人会疯狂将每一个倭人撕成碎片、剁成肉泥,再有水师沿海保持兵力输送、后勤补给,用不了两个月,整个倭国便会被水师完全掌控,只怕到时候倭人被灭种绝嗣也不无可能。”

    身在兵部,随时掌握水师的各种动态,朝堂之中没人比他更清楚水师之强大。

    每至一地,水师首先进行的并不是残酷杀戮,而是先扶持其地的弱势族群与当地政权进行抵抗,采取制衡之策略,打压强势一方、扶持弱势一方,使得所有人都必须倚赖水师,否则便会被彻底剪除。

    要么便扶持当地的权势人物对正统政权发起挑战,致使战火延绵、族内对立。

    这样的策略使得水师以最小之代价、获取最大之利益,掌控东洋、南洋几乎所有番邦异国。

    水师甚少亲自作战,但两洋各地几乎每一场战争都有水师的身影隐藏其中,导致各地蛮夷对水师恨之入骨,却又不得不为了存活乃至于自身利益卑躬屈膝争取水师之支持……

    水师在倭国起先扶持苏我氏压迫天皇之权力,致使其国内各方势力相互倾轧、战争不止,国力虚弱至极。后来苏我氏自作主张弑杀天皇,意欲长久统治倭国诸岛,水师极为不满,只需支持被倭人迫害了几百年的虾夷人发动战争,数月之间便可将倭国诸岛夷平,彻底纳入大唐之版图。

    萧瑀捋着胡子,神情凝重。

    他近些年早已不问兵事,将精力全部放在朝堂政事之上,故而只知水师在东洋、南洋横行无忌,却不知水师之势力居然强横至此,似倭国那样岛屿连绵、人口众多的番邦居然反掌之间便可覆灭,且毋须消耗自身太多实力。

    以房俊对东宫之忠诚,必然会下令苏定方加快速度覆灭倭国,以便尽快令晋王出海……

    如今算是作茧自缚、骑虎难下,事情不好办了。

    萧瑀沉吟道:“为今之计,最好还是利用陛下对殿下之宠爱,不舍放你离京而去……不如明日你也前往大慈恩寺,就说与太子殿下一同为文德皇后祈福,且拖一拖再说。”

    李治只能无奈点头。

    这也是无奈之举,拖是拖不了多久的,因为他志在储位,必须有所动作影响父皇之决断,而不是躲在大慈恩寺听天由命……

    ……

    萧瑀命人掌灯,两人在书房之中密谋,忽而外头脚步声急促,有管事入内禀报:“魏王殿下正在门外,求见家主。”

    萧瑀、李治尽皆一愣,后者有些惊慌:“青雀哥哥不会是知道本王在这里,故而寻上门来找麻烦的吧?”

    易储之事势在必行,太子被废已成定局,但最终有谁上位,父皇尚摇摆不定、乃以委决。但是任何事都有一个底线,父皇会默许自己与青雀哥哥竞争,却不会任由其中之一勾结朝中大臣,对另一人施以打压。

    父皇要从一个公平公正的环境当中去做出最理智的决断……

    当然,皇子与大臣不可能完全切割,暗中有所联系难以避免,但若是被公之于众、摆在台面之上,那是父皇绝对不能容许的。

    一旦朝中势力参预争储,碍于各自的利益,将来势必会造成一场极为浩大的内卷,排斥异己、党同伐异,争储失败的皇子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萧瑀心里也没底,暗暗埋怨李治前来拜访之举有些失措,口中道:“殿下且稍作,待老臣前去看看。”

    ……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坊内行人不少,要么当值的官员下值,要么城内商贾打烊之后归家,人马车驾络绎不绝。

    宋国公府门前挂上了大灯笼,将门前石阶以及一片街道照得雪亮,魏王那辆豪华的四轮马车就停在门前,拦住整条街,堵住了半条街。

    李泰一身华服,手抚着腰间玉带,腆胸凸肚站在石阶之上,见到萧瑀急匆匆前来迎接,不分青红皂白兜头便是一顿怒叱:“汝等奸贼暗中串联诽谤本王,本王可以不追究,但汝等此举将晋王置于何地?”

    萧瑀被训得莫名其妙,不解道:“老臣即没有串联诽谤殿下,更不知与晋王如何关系?”

    李泰一脸气愤,不理萧瑀,返回转过身,冲着街上被堵住的行人大声道:“原本晋王已经向父皇恳请出海建国,此举乃是为了全兄弟之义、手足之情,不愿因为争储而撕破脸面,此等光风霁月、如海气量,当为世之楷模也!”

    听闻此事,街上行人纷纷叫好:“晋王殿下仁义!”

    也有人大喊:“魏王殿下为了帝国教育呕心沥血,天下士子皆感念恩德!”

    萧瑀大皱眉头,晋王出海建国只在朝堂之上流传,一旦传遍天下,那可真真是骑虎难下……

    而且李泰一口一个“奸贼”,这简直就是骂街啊……

第三千零五章 拦街叫骂

    听着街上行人夸赞自己,李泰心中欣悦,面上却依旧一脸愤慨,手指着萧瑀:“然而此等奸贼如此构陷于我,岂能不被世人认作是受晋王所指使?毕竟泼了本王一身污水,本王不能成为储君, 受益最大的便是晋王……诸位,这些小人为了一己之私,还得晋王被天下人耻笑其表里不一、阴险龌蹉,口中说着大义凛然、孝悌无双的话语,背地里却做着陷害兄长之事……如今晋王声誉扫地,皆乃此等奸贼之过错!”

    街上行人一边面面相觑, 不知道朝堂之上居然还有这番明争暗斗,一边神采奕奕,竖起耳朵听个真切。

    国人好凑热闹的习惯乃是天授, 古往今来,概莫如是……

    萧瑀脸色已经黑了下来,尽管他历经两朝、早已心如铁石波澜不起,此刻依旧又气又急。

    此时街上被堵住的行人皆是左邻右舍,而能够与宋国公府毗邻的又岂是普通商贾百姓?几乎各个都是朝中官员、勋戚,若任由李泰在这里大放厥词,所造成的影响极为严重。

    陛下易储,新储大概率会在魏王、晋王当中择选其一,但无论怎么选,都必须是陛下全盘掌握、综合考量,绝对不会允许旁人插手其中、横加干预,更别提似自己这样的权臣辅佐其一,用各种阴谋手段对另一个亲王施以构陷、打压。

    就算大臣为了自身利益考量势必要依附两位亲王其中之一,这种事不可避免, 可不能闹得太大摆到台面上,从而影响陛下的判断。

    他之所以埋怨晋王不该亲自登门,便是这个道理……

    赶紧拱手道:“殿下训斥老臣, 老臣自是洗耳恭听,但请殿下入府上座,免得此间眼多耳杂,传扬出去有损殿下清誉。”

    您是亲王、殿下,且是储位候选人之一,这帮公然申饬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就不怕被人认为是“苛刻狭隘”“毫无风范”?

    “嗬!”

    李泰有备而来,冷笑两声,站在门前纹丝不动,反而愈发大声:“如今朝中不知多少人害我声誉,捕风捉影颠倒黑白诋毁于我,还有何清誉可言?咱们今日不分尊卑,只在此掰扯一个明白,也让街坊四邻做个见证,评个曲直!”

    老狐狸句句带坑,什么叫“申饬”?若当真入其府,之后还不知这老贼如何散布我登门寻衅之类的谣言。哼哼,本王就在你这大门前激辩一番,看看旁人到底信谁!

    萧瑀见李泰如此浑不吝,顿时大为头痛,他千算万算,也未算到自己策划诋毁李泰不仅骑虎难下,反而会被李泰直接堵门口……

    官场之上,原本就有着诸多规则,一时吃亏不打紧,但要稳住阵脚及时止损,不能将背后各种斗争手段搬到台面上,否则丢人还是你自己,可谁能想到李泰根本不管这些规则,直接掀了桌子?

    说到底,李泰是君,他萧瑀是臣,李泰可以横在门前拦街叫骂,他却只能捏着鼻子听着。

    而此时一旦传到陛下那边,陛下岂能不忌惮晋王与他萧瑀暗中联手,对太子、魏王会有何等威胁?

    看似李泰胡搅蛮缠,实则直击要害,一举将遭受弹劾诋毁导致落后的局面扳回去。

    这是个人才啊……

    见到萧瑀黑着脸不说话,李泰便知道房俊教的这一招果然奏效,自然底气十足,愤然大声道:“吾等皇子皆乃父皇子嗣,父皇立谁为储君乃是家事,吾兄弟之间依旧友悌如常、手足情深,但你宋国公阴谋玩弄手段横加干涉,莫不是因雉奴年幼、浅薄无知,便于你等蛊惑挟持,故而欲效仿霍光、梁冀之辈把持朝政、愚弄少主,做一个一手遮天的权臣?”

    街上行人吓得捂住嘴,耳朵竖起、两眼通亮,这可是大事件啊!

    能够于宋国公府毗邻,纵然不是官宦亦是豪族,都是读过书的,自然知道霍光、梁冀这样的权臣,难不成宋国公当真有此志向,欲将晋王殿下成为傀儡,以达到权倾天下之目的?

    不少人甚至惊呼出声,纷纷望着萧瑀指指点点……

    这话简直诛心!

    萧瑀肺叶都快气炸了,陛下既然易储,朝臣们自会选边站队,这是不可避免之事。陛下显然也默许,至于最终站对站错各安天命便是。但李泰这么一嚷嚷,立即将他顶在一个“干涉储位归属”之境地!

    大臣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利益选择不同的皇子予以支持,但储位谁属,只能由陛下乾纲独断!

    若任由权臣操弄,将陛下置于何地?

    受胁迫的昏君么?

    再者,霍光是汉武帝临终之际托孤,八岁即位;梁冀操弄权柄之时亦是汉顺帝驾崩,冲帝即位才只两岁,之后汉质帝、汉桓帝皆他扶立,尽皆年幼……如今陛下春秋鼎盛,晋王更是已经成亲,就算他萧瑀天大的能耐,又如何效仿霍光、梁冀?

    可帝王最是多猜忌,这等近似于血口喷人的言语听上去胡说八道,但直指皇权,鬼知道陛下听了以后会怎么想!

    萧瑀憋着一口气,冷着脸,拂袖道:“殿下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实在有失风度!此刻时辰已晚,老臣便不留殿下了,这便恭送殿下。”

    惹不起你,还躲不起你?赶紧滚蛋吧……

    李泰眼睛眨了眨,看着萧瑀身上虽然只是常服却甚为整齐,甚至头上的梁冠都板板整整……寻常人在家,谁会这般严谨整洁?

    这是府中有客啊……

    于是,李泰整理一下衣冠,向府门内张望一眼:“今日话说得多了,有些口干舌燥,不如登门讨一杯水喝,想必宋国公不会拒绝吧?”

    萧瑀吓了一跳,此刻晋王正在书房之内,若是让李泰进去碰个正着,岂不是越闹越大?

    虽然晋王登门这件事满不住有心人,但事后知晓与当面撞破,那可完全不一样……

    忙道:“殿下千金之躯、金枝玉叶,夜深之后难以确保安全,不如先行回府,明日老臣设宴款待殿下,如何?”

    李泰愈发笃定府内藏着人,说不定就是雉奴那小子……

    他嘿嘿一笑,站在门口纹丝不动:“宋国公此言差矣,本王虽然尊贵,却也不是什么镶金嵌玉,哪里那么多人对本王不利?这长安内外乃是大唐天下,断然不会有那等狼心狗狈的贼人图谋不轨。”

    萧瑀胡子动了动,气得不轻。

    什么叫“狼心狗肺的贼人”,怎么能骂人呐?

    但他当真不敢让李泰入府,只得站在门口不让路,委婉劝阻道:“殿下聪慧绝顶,陛下诸子皆不如也,但此番之所以遭受朝野上下诋毁攻讦,正因平时咄咄逼人、半步不让,为人处世,还是应当圆润一些,懂得适当退步的道理,否则彼此针锋相对、毫无转圜,何必呢。”

    这已经算是明示了:聪明人做聪明事,看透别说透,一旦说透了大家都没得退路,只能碰一个头破血流……

    李泰眯着眼睛,笑呵呵的看着萧瑀,缓缓道:“宋国公果然深谙人情世故,只不过这世间多得是说一套做一套,更可恶的便是宽以待己、严以律人,您说呢?”

    我退一步可以,咱们不直接冲突,可总不能我退了,你却得寸进尺吧?

    萧瑀想了想,微微颔首,道:“殿下此言甚是。”

    既然今日被李泰堵住门拦街叫骂,万一闹得纷扰不休,对自己、对整个江南士族、乃至于对晋王都很是不利。况且此前诸般策划已经导致骑虎难下,不妨且退一步,使得局势略作缓和,在徐徐图之。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李泰脸上绽出笑容,上前亲热的拉着萧瑀的手,唏嘘道:“本王年幼之时,便钦佩宋国公您的文采风流、雍容高雅,常观您之举止言行以效仿。如今帝国强盛,但储位争斗波澜激荡,您可得好生生的站稳了,莫要晚节不保,徒使本王失望。”

    萧瑀眼皮子跳了一下,笑着回复道:“多谢殿下关心,老臣活了一把年纪,早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功名利禄那些东西老早就看透了,只盼望着有生之年能够扶持主位皇子一程,则死而无憾。”

    “哈哈。”

    李泰展颜而笑,连连颔首:“那就好,那就好……既然宋国公不欢迎本王这个不速之客,本王自也不会讨嫌,这就告辞。”

    今日杀上门来,收获颇丰,不易乘胜追击,而需见好就收。

    萧瑀也没什么损失,虽然不得不终止弹劾诋毁李泰的动作,但也给晋王争取了时间。

    遂笑着将李泰送到台阶下,躬身目送其登车远去,这才叹息一声,返身回府,命下人关好正门,赶往书房。

    这两年越发觉得陛下诸子各个不简单,与其打交道,需要耗费越来越多的精力,否则稍有不慎,便会吃个大亏……

    书房之中,李治正焦急等待,见到萧瑀返回,忙问:“情况如何?青雀各个该不会是知道我来了此处,故意寻上门来吧?”

    萧瑀摇摇头,坐下之后才沉声道:“这几日殿下回府之后不宜有所举动,一旦水师那边有消息,立即入宫请示陛下,入驻大慈恩寺与太子一道为文德皇后祈福。”

第三千零六章 束手无策

    李治颔首,明白当下局势复杂,一动不如一静,免得愈发骑虎难下。

    但他也有自己的担忧与奢望:“山东世家那边……可有向您透露什么?”

    关陇门阀一败涂地,不得不彻底退出朝堂换取李二陛下的宽宥,导致朝堂之上诸多实权部门空置, 为免中枢停滞,开始允许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的优秀子弟大举入朝,彻底扭转这两大门阀联盟自入唐之后饱受打压之局面。

    自隋末开始,长达将近三十年的排斥与打压,使得这两大门阀联盟私底下联系紧密、抱团取暖,如今骤然起复,自然相互提携、彼此帮扶。

    但利益当前,谁也不能保证这种团结可以一直延续下去, 譬如在江南士族支持他这个晋王的时候,山东世家会否随同跟进……

    这对于李治来说极为重要,一旦这两大新贵形成统一意见、共同进退,全力支持他争储,那么成功的希望极大。

    即便父皇再是不准大臣私底下串联皇子参预争储,也不可能无视这两大门阀势力联手之声势。

    萧瑀面有忧色,摇摇头,沉声道:“山东那些人大抵是窝在穷乡僻壤惯了,浑身上下满是迂腐之气,刚愎自负、自视甚高,更多是沉寂捞取利益,未必肯与吾等一条心。”

    李治不语。

    这其实也是正常的,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山东世家被排斥出中枢已经太久,对于权力的渴望无可企及,“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与其去憧憬将来的从龙之功, 还不如现在将真真切切的权力抓在手中。

    譬如张行成掌管兵部这样的六部之一、实权部门,最紧要便是将部中权力尽数抓在手中, 哪里肯冒着得罪陛下、激怒魏王的风险支持他这个晋王?

    *****

    正如李治、萧瑀所担心那般,如今整个山东世家都将重心放在获取朝廷官职以及巩固到手的权力之上。

    首当其冲便是张行成。

    原本兵部虽为六部之一,但因缺乏调兵之权,名不符实,已经沦为专注后勤辎重的保障部门,甚至连工部都有所不如,毕竟后者掌管天下宫阙、城池之修建维护,肥得流油,而兵部虽然下设武器监等等部门,却要遭受多方监察,着实鸡肋。

    但自从房俊上任,开始大刀阔斧对兵部内务予以改革,同时凭借李二陛下的宠信以及自身的强大实力将兵部权力逐渐扩张,甚至提请设置“军机处”,以兵部尚书之职成为军机大臣之一。

    由此,兵部一跃而成为仅次于吏部、民部的实权衙门。

    只要彻底收拢兵部尚书职权,不仅山东世家由此实力大增,张行成也将成为山东世家的旗帜人物,大权在握的同时,更会得到山东世家的鼎力扶持,距离宰辅也仅仅一步之遥。

    然而想要将兵部权力抓在手中,却是何其难也……

    ……

    一大早,张行成便驱车来到兵部衙门。

    原本的衙门已经毁于战火,新的部堂起于原址之上,倒也并未偷工减料,修建得甚为气派。只不过由于建造时日尚短,多处尚未完成装潢,故而看上去恢弘大气,实则处处简陋……

    来到值房,张行成整理衣冠,一丝不苟的坐在书案之后,将部中几位实权人物交来。

    未几,崔敦礼、郭福善、柳奭等人陆续前来。

    书吏奉上香茶,退出门外……

    张行成笑容温厚,请诸人饮茶,简单谈了一下几件部务,诸位下属也都予以配合,看上去甚是相得。

    但他知道这是自己还未触及核心利益,否则必将引起排斥与反弹,自己这个兵部尚书看上去威风凛凛,实则不过是一个被架起来的傀儡……

    一盏清茶饮尽,张行成轻咳一声,看向柳奭:“如今铸造局已重建大半,部分作坊也恢复生产,不知每日军械生产种类、数量几何?”

    柳奭赶紧放下茶杯,神态恭敬:“之前铸造局几乎夷为平地,工匠流散、设备损毁,其实一时片刻能够恢复如前?每日生产数量几可忽略不计。”

    张行成面容一僵,果然一触及到核心利益,便开始产生抵触排斥……

    他忍着气:“再少也得有个数字吧?本官乃兵部尚书,有权调查部内任何事务,既要知晓军械生产之情况,亦要对生产出来的军械合情合理的分配至各处军中。如今你却含糊其事,到底意欲如何?”

    他知道兵部是房俊的地盘,即便他如今成为兵部尚书也不能如臂使指、言出法随,属下阳奉阴违之事必不可少,但仍未想到这兵部上下根本铁板一块,他这个兵部尚书就连平常时候指使一个书吏都得三思而行,否则指不定被当面拒绝,颜面尽失……

    这就是他眼下在兵部的现状,每日里被一众下属高高供起,恭敬有加,但兵部事务也根本插不进去手。

    原本这种现状应当徐徐图之,可是房家设宴温居,自己不请自去却遭受房俊折辱,这使得他心中愤懑不已,顾不上太多,力求尽快将兵部内务捋顺,彻底把持大权。

    所以今日一反常态,有些咄咄逼人。

    柳奭讷讷,低下头去。

    张行成不理柳奭,这人身为晋王妻舅,却不折不扣是房二的狗腿子,遂看向崔敦礼:“崔侍郎怎么说?”

    虽然自己“空降”兵部实际上算是挡了崔敦礼的路,但双方皆乃山东世家一脉,这个时候不应当摒弃前嫌、一致对外么?

    崔敦礼在一旁慢悠悠的饮茶,闻声放下茶杯,态度恭顺,叹气道:“张尚书也别为难柳郎中,铸造局乃兵部重地,份量极重,攸关咱们兵部的利益与地位。铸造局占地极广,房舍众多,且需要新修诸多水利机械,目前重建经费捉襟见肘,您是咱们上官,正印的兵部尚书,此时当责无旁贷,解决经费之缺口。”

    张行成一口气憋在胸口,硬生生给气笑了。

    本官让你居中调停,协助我掌控兵部,你非但不予配合,反倒给我安排一桩难度极高的任务?

    还让我解决经费?

    娘咧!

    不过气归气,他也知道房俊将兵部经营得铁桶一般,自己向完全掌控兵部只能徐徐图之,急也急不来。且一部之主官想要掌控全部,树立威信乃是必然,而树立威信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解决难以解决之事。

    虽然不知铸造局重建需要耗费银钱几许,但他也知道这必然是一个庞大的数字,毕竟那可是研发火器、装备全军的重要部门。

    山东世家豪富一方,各家底蕴深厚、钱帛无数,若能帮助自己掌控兵部,想必他们定然会慷慨解囊。

    再者说来,只要钱帛注入铸造局,那么铸造局的重建便掌握手中,适当安插亲信以达到完全掌控铸造局之目的也非难事……

    困境之中,蕴含着机遇啊。

    他振奋精神,不理会崔敦礼的刁难,反问道:“铸造局重建,尚需钱帛几何?”

    崔敦礼摸着颌下胡须,避而不答,转头看向柳奭:“铸造局自建成那一日起,便一直是柳郎中负责管理,劳苦功高,对于铸造局各项事务亦是了如指掌……重建所需银钱,还得问柳郎中。”

    柳奭会意,恭声道:“大抵还需五十万贯。”

    “什么?!”

    张行成瞪大眼睛,直视柳奭:“五……五十万贯?”

    是你说错,还是当我傻了?

    如今依托兴盛的海贸加上商税改革,帝国中枢财政有了巨大飞跃,几乎是建国初期的五倍有余。但即便如此,每年中枢财赋收入也不过四千余万贯……重建一个铸造局,居然要花费帝国每年八十分之一的财赋?

    简直荒谬。

    欺人太甚!

    他质疑家恼怒的神情,反倒引得下属们不满……

    柳奭苦着脸:“下官不敢有半字虚言,重建账目清晰明了,一笔笔开销皆有据可查,账薄工工整整,否则一旦遭受御史调查,下官有几个脑袋够砍?”

    旁边的崔敦礼放下茶杯,冷着脸怫然不悦:“铸造局之账薄一直由本官监督,每一笔直出都要有本官审核之后签字画押。张尚书可是不信,怀疑本官中饱私囊、贪墨营私?不过张尚书虽为长官,却无监察之权,若认定本官贪墨,当可向御史台举报,甚至去陛下面前告御状,但绝不可这般质疑本官之人品、私德、操守,更不可横加诬蔑!”

    郭福善是个老好人,之前被崔敦礼挡了路他没什么不满,如今空降来一个张行成也没什么表示,一心只想在衙门里做点事,扶持几个族中子弟,到了年纪一退,再不管这些官场中事。

    此刻见到双方剑拔弩张,想了想,劝道:“张尚书初来乍到,想必并不清楚铸造局的规模与重要性。说句实在话,这还只是重建,毕竟当初铸造局虽然损毁,但各处地基尚在,也毋须重新选址、平整土地、全盘设计……想当年,越国公带领吾等创建铸造局之时,耗费不下百万贯。”

    张行成又是恼怒,又是惊诧。

    难不成这铸造局当真是铜钱堆砌来的?

    简直骇人听闻。

    而几位属下一致向他表达不满,话里话外认为他不及房俊,这愈发令他恼火,老子何时指责你崔敦礼贪墨了?身为兵部尚书,难道兵部事务连问都不能问?

    欺负人也不能到这样地步!

    但面对如此庞大的银钱缺口,却又束手无策……

第三千零七章 登门求教

    张行成被几位属下顶在墙上,一时半会儿下不来,别提多恼火了。

    可他也得承认,自己寻找铸造局作为掌控部务的突破口是一个败笔,非但没能实现预想的进展,反而作茧自缚、骑虎难下。

    五十万贯……他哪里拿得出?

    就算山东世家会全力支持他, 也绝无可能拿出这么多钱来无偿支援兵部建设……

    但他想不明白:“当初筹建铸造局之时,难道全部是越国公自掏腰包?”

    这么多钱,户部是绝对不可能全额拨付的,况且当时铸造局筹建完全是房俊极力主张,朝堂之中反对、叱责者不计其数,便是陛下也不甚同意,如此巨大的资金是怎么解决的?

    柳奭道:“正是如此, 越国公提出以火器装备部队, 并彻底转变以往军中盛行的骑步协同之战术以火器为主, 当时军中、朝中多有反对,政事堂诸位宰辅也颇有微词,故而自是不能指望朝堂拨款。但越国公认定火器之威力足以披靡天下,所以自己垫付了铸造局筹建之钱款。”

    说这话的时候,他下颌微微抬起,神情之中毫不掩饰的钦佩与崇敬。

    当时谁都认定房俊是个败家子,耗费巨额钱款替朝廷筹建一个不知所谓的铸造局,但时至今日,火器在历次战争之中所表现出来的强悍威力,早已将那些鼠目寸光之辈的嘴死死堵住。

    铸造局鼎盛之时,全国上下所有军队的主官都要在他这个小小的兵部郎中面前陪着笑脸、说着笑话,为何?

    只为了让自己的部队今早装备火器、今早投入训练、今早形成战力,由此成为帝**队当中的主力!

    放眼军中,谁不赞誉房俊的高瞻远瞩、舍家为国?

    能够在这样一代人杰的麾下效犬马之劳, 柳奭与有荣焉,也正因为心底对于房俊的钦佩与认同,他舍弃与晋王之间的姻亲,努力说服整个河东柳氏退出储位之争, 坚定的站在房俊这边,唯房俊马首是瞻……

    张行成震惊得说不出话。

    这天下有钱人多得是,但能够拿出百万贯现钱的屈指可数;即便能够拿得出那么多钱,肯冒着天下风险为帝国搞建设的更是绝无仅有……

    直至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憧憬着收拢兵部实权,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

    他甚至连“敌人”这个词汇都不曾在脑中想起,因为自视甚高的他居然觉得自己不配……

    沉默良久,张行成憋着气摆手:“此事暂且请柳郎中继续操持,待本官想想有何良策,再做应对。”

    “喏。”

    几名下属起身施礼,鱼贯而出。

    待到几人出去,张行成终于绷不住架子,狠狠吐出一口气,颓然仰躺在椅背上,心里充满挫败。

    毫无疑问,自己尝试收拢兵部权力的举措初战告负、一败涂地。

    他不是不能承受失败,事实上在他的仕途生涯当中几经羁绊、颇多挫折,自认心理素质相当强劲。但是这种于属下面前束手无策、威望尽失的场面,却是前所未有……

    即便身为尚书、一部之首,又当如何驱策部属、施行部务?

    威望尽失啊。

    在值房内喝了一天闷茶,好不容易熬到下值,急匆匆出门之后乘车归家,沐浴之后换了一身衣裳,备下一份厚礼,出门乘车来到卢国公府。

    此时天色擦黑,因为已经取消了宵禁,故而出门无碍,不似以往天色之前便需回家,街上行人络绎不绝,车马辚辚,很是热闹。

    今日前往卢国公府,乃是有事请教。

    相比于自己之前一直任职尚书省缺乏实务衙门的管理经验,在朝中人缘极佳、混得风生水起的程咬金显然更能够合理处置这种涉及更多权力利益的上下级关系。

    同是山东一脉,登门求教一番,想必程咬金不会吝于指点……

    *****

    夜幕沉沉,池水自泄水口汹涌而出,向下奔流汇入滈池,再满溢而出,形成滈水北去入渭。

    昆明池泄水口两侧灯火通明,无数工匠、民夫在此连夜奋战,争分夺秒修建各种房舍、仓库、水力设施,方圆二十里内皆是一座巨大的工地。

    房俊一身锦袍,沿着水岸负手而行,数十亲兵拱卫前后,崔敦礼、柳奭、郭福善、杜志静等一干兵部主官随行左右,一行人前呼后拥,沿途视察各项工程进展。

    行走之间,柳奭将今日张行成试图攫取铸造局实权,却最终铩羽之事低声说了……

    房俊看着河岸处一座庞大的水车被数十民夫在工匠指挥之下竖起,冷笑道:“山东世家远离中枢久矣,已经忘记明哲保身的道理,这副急不可耐的吃相,着实难看。”

    陛下将他调离兵部,但是却担任名义上六部之首的礼部尚书,显然是在做出一个姿态:朕要打压东宫,剪除东宫兵权,但是对于东宫属官却并无迁怒。

    但凡是个明白人,都不难看出李二陛下的这个潜在意思,猜得出将来房俊必然会再度起复,而兵部极有可能依旧交还给房俊。

    他之所以借温居之命向外展示一下自己的人脉、实力,就是避免那些不开眼的混账认为他已经落配,即将随着东宫被废黜而一蹶不振,从而为了利益扑上来撕咬,固然不怕,终究麻烦。

    孰料这第一个扑上来的居然是当日前往恭贺不成因而心怀恨意的张行成……

    由此也可看出,山东世家许久未曾掌握中枢权力,如今对于权力之渴望已经走火入魔,亟待抓紧每一分到手的权力,不顾后果。

    一旁的崔敦礼乃山东子弟,但对于房俊贬损山东世家的言论却毫无反应,甚至附和道:“山东各家自诩孔圣之后、儒家正宗,自汉以来便未曾离开中枢,如今被打压多年,那股亟待翻身的心情极其迫切,做事不择手段。”

    亲弟崔余庆惨死神禾原,其背后的阴谋如何骗得过他?这种为达目的宁肯牺牲自家子弟的行为,令他极为不齿,也甚为恼怒。

    所以当家中传话让他配合张行成收拢兵部大权,他呲之以鼻、恍若未闻。

    当然,这不仅仅是个人感情,更在于他对于大势之判断,眼下虽然废黜几成定局,但房俊并未在陛下那边失宠,且房俊如今的威望、权势、地位,绝不会因为太子被废而一蹶不振。

    与其在诸位皇子当中摸黑去瞎选一个,将来成败听天由命,还不如牢牢抱紧房俊这条大腿。

    以房俊以往的脾性,对于自己忠诚部下之袒护极为强势……

    房俊点点头,对于山东世家的所作所为看不入眼,随意道:“随便他怎么折腾吧,无需在意。柳郎中你这边乃是重中之重,要全部精力放在铸造局重建之上,争取早日全面复工,钱粮耗费可还跟得上?”

    柳奭不问房俊为何这般急于恢复铸造局的全部产能,蹙眉为难道:“下官如今几乎整日留在此地,监督各项工程之进度,但也正因所有工程几乎同时开动,钱粮耗费甚大,有些捉襟见肘了。”

    房舍、仓库的修筑,水力设施的构建,复工所需的铁料、木炭、焦煤、硝石,再加上人吃马嚼,每日的花费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房俊脚下不停,走到一处刚刚搭建完毕的水力锻锤前一边观望监察,一边道:“再扛几日,等到房家湾码头那边全部开工,原料、建材、钱粮便会悉数供应。”

    几位兵部主官互视一眼,欲言又止。

    普天之下,哪里有人用自家之钱粮无偿供给国家的项目建设?说好听这是傻子,说难听那便是心怀叵测……

    不过如今铸造局勉强恢复生产之下所产出的军械流向何处,他们几个心知肚明,所以也只能将满肚子规劝之言咽回肚子里。

    怎么看,房俊也不似那等会在太子一朝被废之后拥护太子起兵造反的蠢蛋……

    柳奭心里打定主意,虽然房俊嘴说由着张行成折腾,但他身为房俊忠实心腹却不能听之任之。等会儿回去之后便将房俊垫付的各项钱粮归纳一下,明日上值,便让张行成还钱。

    你不是兵部尚书么?你不是想要揽取大权么?

    那就先给钱吧。

    不给也行,那就上疏提请陛下裁撤铸造局,让房俊这些钱全部都打了水漂……

    ……

    另一边,张行成被程咬金迎入府中设宴款待,于酒宴之上推杯换盏,哪里想得到自己的下属居然想要给他挖一个大坑,让他颜面尽失……

    他举杯敬酒:“今日得卢国公之款待,下官幸甚!谨以此杯,敬卢国公。”

    程咬金哈哈一笑,举起酒杯,未等说话,陪客的长子程处默一抹嘴,起身执杯,大咧咧道:“这杯酒吾替父亲喝了,话说张尚书今日登门,足见还不忘咱山东袍泽之情谊。既然如此,那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您如今乃是兵部尚书,统御天下兵马,不如签署一份文书调令,将在下调回长安,也好就近孝敬父亲。在下也知道有些唐突,但今日赶巧与张尚书同席,故有此情,若是以往房二仍任兵部尚书,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张行成顿时黑了脸……

第三千零八章 引入歧途

    张行成来访,程咬金予以厚待,不仅自己亲自设宴招待,还让长子、次子相陪。以张行成的官职、地位,这已经算是很高规格了。

    这是看在张行成山东世家在朝中代表人物的份儿上,否则以程咬金的功勋爵位, 哪里需要这般给面子?

    张行成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虽然身为朝廷大员,但执礼甚恭,言语之间也颇多恭维,将自己的架子放得很低,毕竟今日前来乃是有事相求,万一言语不慎将程咬金惹毛了下令逐客,自己可就丢脸丢大了。

    毕竟之前长安城外恶战连连、局势危在旦夕之时, 程咬金并不是牢牢站在山东世家这一边……

    现在程处默当面询问能否将其调回,令他心中极度不满。

    我已经放低姿态了,摆明了今日乃是有求而来,你们又何必打我的脸?

    明知我这个兵部尚书屁用不顶,还要说出这样的要求,简直欺人太甚……

    好在未等他说话,程咬金便在一旁瞪起眼睛,喝叱自家儿子:“今日张尚书登门是客,你就算有什么请求也得改日备下厚礼登门相求,这般酒宴之上提及,是何道理?再者说来,溎南那地方山明水秀气候宜人,乃是不可多得的好所在,你只需在那边熬上几个念头,积攒下资历,朝廷自会提拔擢升于你, 何以不到一年便谋求调任?吃不得一点苦, 没用的东西!”

    程处默一脸无辜:“孩儿如今身在桂州担任溎南府折冲都尉,那地方虽然还算淳朴,可到底山高路远、烟瘴遍地,难以于父亲面前尽孝……好不容易寻个空闲才能回家一趟,今日正巧碰上张尚书,若能行个方便自是最好,若是难做便只当没说,又有什么打紧?孩儿也老大不小了,您不能总是叱责于我!”

    一旁的程处亮笑呵呵给张行成斟酒布菜,老老实实当一个陪客。

    但张行成却不能当他不存在,毕竟这可是清河公主的驸马,李二陛下的姑爷……

    心中又是羞愤又是尴尬,无奈拱手道:“大郎之请,原本乃是寻常,谁叫咱们同出于山东一脉,一衣带水、血脉相连呢?只不过还请大郎体谅吾之苦衷,如今刚刚担任兵部尚书,对于部务两眼一抹黑,根本拿不起来。稍等一些时日,待吾捋顺了这些,定然将你调回关中。”

    他算是看明白了,什么程大郎毫无城府、粗鲁憨直呐纯粹是扯淡,这爷仨根本就是给他一個下马威,唯恐他信任兵部尚书导致骄傲自矜,今日登门所为之事令程家上下为难,干脆将你的嘴堵回去……

    看上去有些误会了。

    程处默提起酒杯,哈哈一笑:“小侄粗鄙之人,时常犯糊涂,今日自罚三杯,改日定当登门道歉。”

    言罢,连干三杯。

    张行成无法,只得赔了一杯……

    笑眯眯的程处亮也举起杯:“兄长刚直秉正,若有得罪,那也必是无心之言,还望张尚书宽宥。”

    皇帝姑爷举杯,张行成不能拒绝,赶紧也举杯干了……

    待他杯子刚刚放下,程咬金便叹了口气:“小儿无知,不懂官场之上处处掣肘、尔虞我诈,我这做父亲的着实汗颜,教导无方啊。来,咱俩喝一杯。。”

    程处亮酒壶不离手,立马给张行成满上……

    张行成也算酒量不错,但程家窖藏的美酒基本都来自房家酒坊的高度蒸馏,接连三杯下肚,只觉得胃中有如火烧一般,浑身发热,额头血管随着呼吸一鼓一鼓……

    只得挡住程处亮伸过来欲斟酒的酒壶,苦笑道:“实不相瞒,今日登门,乃是有事请教卢国公。咱们先说正事,而后再陪同卢国公与两位郎君喝个痛快,如何?”

    程咬金捋着胡子,面色不豫。

    老子这边明示暗示下马威一起用上了,就是让你免开尊口,怎地你居然不明白?

    无论如何,他身上的山东印记都无法抹除,毕竟当年也曾受过山东世家的支持,如今山东世家大举入朝,自己总不能翻脸不认人吧?所以他对于来自山东世家的所有请求都倍加小心,能避则避……但今天避不过去了。

    总不能一句话不说便将张行成赶走吧?

    只好沉吟着道:“老夫这几年疏远朝堂,逐渐交卸军务,很多事情实在是力不从心,便是麾下这左武卫也不见得都听老夫的,很多事实在是有心无力……不知德立到底有何难事?不妨说来听听,若能帮手,自然义不容辞,若实在无能为力,也请必要怪罪。”

    他这人看上去粗鄙莽直浑不吝,实则一辈子谨慎小心,决不肯轻易掉进旁人彀中吃了大亏……

    张行成只当做听不懂,叹息一声,将当下面对的困境详细说了,末了,诚挚道:“在下以往一直任职于尚书省,只知勤勉任事,缺乏这等人情世故的历练。不怕卢国公笑话,如今初到兵部,就连最基本的部务都无法执行,签署一道公文,若无左右侍郎之允可,回头就被下官书吏被丢进纸篓……实在是汗颜无地。”

    程处默与程处亮对视一眼,然后目光错开。

    兄弟两个心意相通,都敬佩于房俊的手腕,人在兵部的时候整个兵部如臂使指、上下一心就不说了,如今调离兵部,却依旧将兵部死死攥在手中,任凭张行成千方百计,亦是无济于事。

    太厉害了……

    程咬金也听明白了,山东世家急于进入朝堂攫取各部实权,首当其冲自然便是近些年权势大涨的兵部,本以为有张行成这个兵部尚书在,略施手段便可将兵部掌握手中,孰料却一脚踢在铁板上,非但未曾掌控部务,反倒被下属被给架空了。

    这不仅对于张行成自己的政治前途造成极为恶劣之后果,更使得山东世家掌控权力的进度受挫,是不可接受的,于是今日便跑到自己这里,想要问问如何打破房俊对于兵部的掌控,将兵部掌握手中……

    李二陛下自己兼任着尚书令,整个尚书省皆亲自掌控,上下官员自是老老实实按照规章制度办事,谁敢出什么幺蛾子?但兵部却完全不一样,涉及各方无数利益,哪里那么容易捋得清楚?

    沉吟良久,程咬金无奈道:“官场之上,与其说是政治理想、施政理念,不如说是人情世故、利益纠葛。利益一致,自然互为攻守、同进同退,兵部属官之所以对房俊马首是瞻,是因为他们与房俊的利益一致,亦或者说房俊给于他们的利益,远比你给得多……所以别琢磨什么御下之术、揣摩人心,摊平了想一想,你能否比房俊给得更多?”

    张行成苦着脸,摇摇头。

    以房俊今时今日在军政两界的影响力,哪里是他张行成能够比拟的?吏部尚书张士贵与房俊交情颇深,之前甚至差一点一同站在东宫阵线上,即便自己恳请山东世家那些老家伙出面迫使吏部将崔敦礼、柳奭等人调任,回头房俊便会让张士贵给这些人安置一个更好的去处。

    甚至重新调来兵部的官员也说不准还是房俊的麾下……

    如此局面之下,谁会对他这个兵部尚书心生忌惮?

    程咬金语重心长:“再则,兵部被房俊一手掌控,而房俊乃是太子心腹,就等于兵部是太子如今唯一能够影响的实权衙门……毕竟时至今日,太子还没被废黜呢。”

    只要陛下的废储诏书一日未曾颁布,太子便还是太子。

    既然是太子,那就应有太子之权力、尊严,一旦动了太子唯一的根基,谁知道素来宽厚的太子会否震怒之下发飙?

    陛下虽然易储之心极为坚定,但必定对太子心存愧疚,这个时候就算太子干出几件出格之事来维护其本身之尊严、脸面,陛下又岂会追究?

    甚至于陛下自己都会不满: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怎么摆布那是我的事,你们这些外人凭什么欺负我儿子?

    程处默在一旁点点头,大咧咧道:“所以啊,这个时候谁招惹太子,谁就是棒槌。”

    张行成惊出一身冷汗,酒都快醒了。

    怪不得兵部那些个大大小小的官员们敢于如此对待他这个长官,对他的话语置若罔闻,根本就是有恃无恐啊!

    小声小气的叱责几句,这帮官油子根本不当事儿,你说你的他们依旧我行我素;若是事情闹大了,不仅有房俊给他们撑腰,甚至很有可能导致陛下的不满……自己这个兵部尚书听上去光鲜亮丽,原来就是个受气包!

    “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张行成不是个没主意的人,但此刻却乱了方寸。

    一边是山东世家的一众大佬们逼着他尽快掌控兵部权力,一边是动辄引发太子甚至陛下的不满,这样的夹板气如何生受?

    程咬金让次子给他添酒,幽幽道:“听老夫一言,你得回去告诉家中的那些个老朽之辈,这天下是陛下之天下,不是山东世家之天下。有些事情当适可而止、徐徐图之,若贪功冒进,则很有可能折戟沉沙。”

    ……

    张行成最终还是没能全身而退,程家爷仨轮番上阵将他灌得酩酊大醉,吐了好几场之后才放其被仆人搀扶着登车回家。

    程家父子几个回到花厅饮茶醒酒,程处亮忍不住问道:“陛下易储之心已定,正是打压剪除东宫势力的时候,若张行成手腕强硬将兵部上下官员轮换一遍,陛下未必插手,甚至乐见其成……父亲为何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哄骗张行成?”

    程咬金喝着茶水,慢悠悠说道:“易储之事,干系重大,不仅是陛下家事,更是国事,岂是想废就废?太子稳稳当当坐了这么多年,绝非外边看上去那般势力孱弱,不然你以为陛下只是忌惮房俊所以才缓缓图之?宗祧承继,终究是天下法则,一旦陛下废储诏书颁布,不知有多少人将会为此而据理力争。”

    程处默奇道:“难道易储之事还有变故?”

    程咬金放下茶杯,向后仰躺在椅背上,眯着眼道:“世事无绝对,谁知道呢?咱们程家现在不能选边站队、孤注一掷,而是要做出公正之姿态,对太子、魏王、晋王都要一视同仁。”

    不做选择,才会少犯错。

    固然因此会导致将来收益骤降,但局势难测之当下,考虑利益乃是愚蠢至极的行为,稳稳当当的完成皇权过渡才是正理。

    只是不知此次侧面帮了东宫一回,稳住了张行成,使得兵部依旧在东宫掌握之内,能否有助于太子稳住阵脚?

    最起码太子得记着咱这一份功劳……

第三千零九章 危机陡现

    且说张行成醉醺醺回了家,被仆人扶着回到卧房倒头便睡,翌日清晨爬起来,只觉得头痛欲裂,使劲儿捶了几下,想起昨晚酒宴, 便有些懊恼,程家父子摆明了轮番上阵,自己怎地就稀里糊涂酒到杯干呢?

    唉,没醉死就算不错了……

    起身在妻妾扶持之下洗漱一番,换了身衣裳,头脑清醒了一些, 便叹了口气。

    相比于程咬金,自己实在有如官场初哥一般任人摆布、毫无城府。山东世家想要攫取更多的实权,自己便冲锋陷阵与房俊这样声威赫赫的人物硬杠;如果明日山东世家支持某一位皇子甚至想要兵谏,自己是不是也要勇往直前视死如归?

    他不怕得罪人,更不怕付出,但若是付出与收获不成比例,自然不肯。

    到时候将太子、房俊往死里得罪,最终好处却让山东世家全部吃下,自己这个马前卒凭白惹了一身骚气却依旧被当作棋子……

    吃过早膳,张行成换上官府驱车前往皇宫上朝,心中打定主意不去招惹房俊在兵部的控制,且先静观其变。

    无论如何,官场之上明哲保身才是正道。

    ……

    武德殿上,君臣议事。

    李二陛下大抵是昨夜没睡好,脸颊有些浮躁,眼袋发黑,整个人看上去有些颓废,精神恹恹……

    喝了口茶水,李二陛下问道:“今日有何事奏议?”

    出乎预料, 卫国公李靖率先启奏:“启禀陛下, 眼下长安处处修葺,颇为纷乱。东宫六率人马众多,若继续驻扎于城内恐诸多不便,臣恳请移动驻于城外昆明池北、书院山下,那边有一大片空地可供搭建营房,平素操练之时也很方便,一举两得。”

    话音落下,殿内有些安静,一时间无人说话,都摸不准李靖以及其身后的东宫太子到底有何意图。

    按说相比于朝堂之中的东宫派系,东宫六率才是太子的根基,李二陛下忌惮的也正是这一点。毕竟当年“玄武门之变”殷鉴不远,岂能不防?皇权面前,无论父子。

    鬼知道太子会否有朝一日脑子抽筋,悍然施行兵谏杀入皇宫,逼着他这个父皇退位禅让……

    若将东宫六率调往昆明池北,则城中一旦有什么异变发生,太子全无自保手段,只能引颈就戮……简直就是自绝退路。

    但东宫岂会这般找死?

    李二陛下沉吟少许,不答李靖,而是转头看向一侧的房俊,问道:“越国公以为如何?”

    时至今日,无论实力、影响力,房俊都已经是东宫柱石,即便被称作“军神”的李靖也要稍逊一筹。。如今太子在大慈恩寺祈福,所以在这里房俊的话便是太子的话。

    众人凝神倾听。

    房俊面色不动,恭声道:“陛下英明神武、烛照万里,自可乾纲独断,臣谨遵令谕。”

    众人面色古怪。

    这话说的……嘲讽味道甚浓。

    作为东宫柱石,对于陛下易储一事自然应当竭力反对,若是换了一个魏徵那样刚烈之辈,甚至敢当着陛下的面骂一句“昏君误国”,即便不敢骂,心里岂能没有埋怨不忿?

    一句“谨遵令谕”实在含意颇多,就看陛下如何解读、如何应对了……

    李二陛下蹙眉,自然听得出房俊言语之中的不满,不过却并未发怒,沉吟一番,颔首道:“如此,便准许卫国公所请。东宫六率数万人马,调动起来难免繁琐,所需辎重调派、运输也是难事,兵部要坐好相应的后勤辅助,且不能出乱子。”

    一直低着头的张行成赶紧应诺:“微臣遵旨!”

    顿了一顿,道:“此前陛下御驾东征,太子受命监国,故而东宫六率驻扎城内宿卫宫禁。如今奉命调出,但宫禁之安危不可不顾,可下令卢国公的左武卫入城承担此责。”

    昏昏欲睡的程咬金冷不丁打了个激灵,看了张行成一眼,推辞道:“陛下明鉴,此前左武卫减员严重,如今正在补充兵员进行整编,一时半会儿难以完成,不敢承担宿卫京畿之重任。”

    心里埋怨张行成,这混账该不是因为昨晚被灌醉了,所以此刻想要报仇吧?

    宿卫宫禁?

    鬼才愿意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破事儿!

    张行成提了一嘴,见程咬金拒绝得干脆,便默默退下,再不发言。

    作为山东世家在朝中的旗帜之一,他有责任为了山东世家的利益去积极争取,但终究能否争取得到,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争不争取是态度问题,能否争到是能力问题;而能力是整個山东世家的问题,态度则是最基本的立场问题……只要立场没问题,其他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一时间,形势有些为妙。

    东宫六率主动撤出长安,谁来填补这个位置便成了重中之重,不仅意味着谁来承担宿卫宫禁的重担,同时也有可能成为储位谁属的一个风向标……

    殿内略作沉寂之后,李勣开口:“既然卢国公需要整顿军队,不妨调遣鄂国公的右侯卫入城,鄂国公骁勇善战,对陛下、对帝国忠心耿耿,可担重任。”

    一直没吭声的萧瑀看了李勣一眼,心中不安。

    作为关陇门阀仅存的武装力量,鄂国公尉迟恭算是关陇门阀最后的希望所在,怎么可能与一向不掺合朝争的李勣有所瓜葛?

    尤为重要的是,目前关陇门阀试图抱紧东宫的大腿,即便东宫前途叵测随意可能倾覆,因为作为此次兵变的元凶,其他势力没人愿意接纳被李二陛下深深厌恶的关陇门阀。

    可如果陛下答允了李勣之奏请,允准关陇门阀入城……

    但随即萧瑀便自己打消了这个可能,无论如何,关陇门阀都已经表示出对于皇权的蔑视,为了自身之权力、一家自私利宁肯动摇社稷、起兵谋逆,李二陛下岂敢将他们放入长安?

    李勣此际提出这样一个明摆着不可能的奏请,又有着什么目的?

    即便奏请,作为山东世家在朝中爵位、官职最高者,也应当顺着张行成的话语,奏请卢国公程咬金率军入城才对……

    莫不是山东世家闹了内讧?

    李二陛下蹙着眉毛,狐疑的瞅了李勣一眼,道:“右侯卫之前也颇多折损,难免战力不济,未必可以担当重任,此事暂且放下,待朕考量之后再做决断。”

    李勣恭声道:“喏。”

    竟是再不多言。

    萧瑀捋着胡须,这才有些琢磨过味儿来,李勣这哪是与关陇门阀有所勾结表奏尉迟恭使其担纲重任?分明是算准了陛下必然对关陇有猜忌之心,故意举荐尉迟恭,愈发使得陛下疑神疑鬼。

    如此,即便再有人举荐尉迟恭,陛下也必然顾虑重重,予以拒绝。

    这样一来,能够填补东宫六率调走之后之空缺镇守京城、宿卫宫禁的,算来算去唯有程咬金……

    甚至于就算陛下也看透了李勣的操作,照样会将这个任务交给程咬金,因为相比于与关陇割舍不断的尉迟恭,反倒是作为山东一系的程咬金更能在易储之事当中不偏不倚。

    阳谋啊……

    看着李勣低眉顺眼一言不发,萧瑀愈发心中忌惮。

    这个口口声声不掺合朝争,更对易储之事避而远之的李勣,手腕城府着实太过难缠……

    ……

    散朝之后,程咬金等在宫门外,见到张行成出来便将其拽上马车,先是吩咐车夫驾车回家,让仆人先行一步准备酒宴,然后才放下车帘,埋怨道:“你昨夜是不是醉傻了?吾告诫你远离争储,为何还要举荐吾入城宿卫宫禁?”

    张行成脸上犹有余悸:“下官还有公务在身,不敢醉酒误事,就不去府上了吧?”

    他是真的怕了程家父子,这群憨货原本各个海量,还要轮番上阵劝酒,谁受得了?

    程咬金郁闷道:“把话说明白自然放你离去,若说不明白,今日就躺着回家吧。”

    张行成只得说道:“此事并非由下官所起,就算下官不举荐您,您以为就逃得脱么?英国公摆明了要将您推到这个位置,由您来掌控京畿、宿卫宫禁,以他的能力、手段,有得是办法达成这个目的。”

    程咬金闷声不语,承认张行成说得有道理。

    可自己与山东世家已经貌合神离,不听号令也不是一次两次,为何李勣还要将自己推到如此重要的位置?

    难道他们还认为自己可以为他们出死力?

    张行成见程咬金沉吟不语,想了想,低声道:“下官虽然被视为山东世家在朝中的旗帜之一,但距离英国公的境界太远,也不能接触山东世家核心,只不过是听命行事的棋子罢了。但是这一次,下官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程咬金愈发迷茫,连张行成都看出不对劲……

    他觉得好像有一张大网开始慢慢罗织,自己也好,旁人也罢,已经成为这张大网当中的一些结点,为人所用,却不自知。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一股浓浓的危机感将他笼罩,必须得想办法挣脱出去才行,否则动辄有滔天大祸……

    但如何破局?

    一时间束手无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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