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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許     天唐锦绣txt下载     天唐锦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两千六十五章 君臣交锋

    初一清晨,天尚未亮,漫天乌云黑压压犹如铅坠一般,须臾,雷声阵阵,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宏伟雄壮的长安城笼罩在雨幕之中。

    坊门开启,一辆辆车驾并不因暴雨而耽搁片刻,出得坊门便沿着街巷百川汇流一般向着太极宫汇聚而去,到得承天门前,穿红着紫的官员们纷纷下车撑起雨伞,也顾不得雨水溅湿鞋子、衣摆,脚步匆匆的入宫而去,直奔武德殿。

    只不过当官员们抵达武德殿前的院子,纷纷傻了眼。

    每月的朔望日都要举行朝会,京中一定品级以上以及天下各州有要事奏秉的官员皆会参加,人数往往数百。以往大朝会的地点在太极殿,即便以太极殿之恢弘阔大,依旧有品级不够的官员需要待在殿外,如今太极殿损毁严重正在修葺,朝会地点改在这武德殿,相比于太极殿很是狭小的殿宇连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堪堪挤得下,几乎十之六七的官员都要冒雨候在殿外……

    好在内侍早已天未亮便贴着殿外的花墙、房檐搭好了一溜简易的棚子,好在如今太极宫内处处营建修造,建材倒是不缺,遂以木棍为柱、薄木板为顶,勉强遮挡风雨。

    一众放在地方皆乃一地之父母的官员们便依偎在棚子下,又冷又饿,瑟瑟发抖……

    ……

    武德殿内倒是温暖如春,墙角燃着檀香,几十名三品下以上的大员济济一堂、摩肩擦踵,体味混合交织,令人呼吸不畅,没一会儿的功夫便额头见汗。

    好在似这般朝会一般都是陛下听取各地刺史歌功颂德之奏表,偶尔有天灾发生需要朝廷赈济,很少处置具体事务,那些需要朝会之后陛下会召集大臣另外组织会议详细研究处置,所以时间不会太长。

    但天下州府上百,刺史、府尹们有事没事都要上表陈述一番,尤其是陛下东征归来,高句丽覆灭,实乃天大喜事,怎么也得歌功颂德一番……如此一来,足足耗费了三个时辰,朝会才算告一段落。

    无事的官员们迅速散去,在棚子底下站了半天,衣衫依旧被微风斜雨给打湿,冷得直打哆嗦,加上早起之时大多并未吃饭,此刻又冷又饿,只想着赶紧回府搂着香暖可人的小妾吃饱喝足补一觉。

    而移到偏殿准备继续朝会的官员们则赶紧抽空直奔茅房,武德殿这边头一回召开朝会,相应设施全无,茅厕也是以往宫人解手之处,没有单间,十几位大员解开裤带站一排放水,那场面极其壮观。

    只不过岁数都不小了,难免有人微风斜雨,湿了鞋子……

    重新回到偏殿,大家分别跪坐在御座之前,李二陛下环视一遭,开门见山:“荆王之死因,已由‘百骑司’调查清楚,皆乃右屯卫不辨敌我、鲁莽出兵所导致,对于这一点,越国公可有话说?”

    众人目光都看向房俊。

    对于李元景的死因,在场谁还不是心知肚明?以为东宫在关陇猛攻之下摇摇欲坠、倾覆在即,想要抄了东宫后路捡个便宜,孰料右屯卫战力无敌,即便只剩下半支,依旧在高侃率领之下死守玄武门,打得李元景与柴哲威丢盔弃甲、大败亏输。

    当然,李二陛下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意图大家稍微思索一下也就明白,大抵是不愿牵扯太多,否则一旦确认李元景谋反,就必须深挖下去,很可能皇族因此遭受波及者不知凡几……

    当下局势,稳定为上,一切为了易储。

    房俊淡然自若,颔首道:“臣乃右屯卫大将军,自当承担右屯卫一切责任,虽然当时远在西域鏖战大食军队,但绝不会因此便推卸责任,甘愿接受一切惩罚。”

    李二陛下就被噎了一下。

    就算李元景当真是被右屯卫误杀,人家右屯卫为保帝国正朔立下大功,房俊更是率领半支右屯卫转战数千里,连续击溃强敌确保疆域不失,堪称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又岂能予以惩罚?

    更何况谁不知道李元景意欲谋反才遭致兵败身死?

    如果自己强行将罪责加于房俊之身,或许眼下朝堂之上无人敢言,但各自心中对于房俊的同情必然滋生,尤其是东宫上下难免同仇敌忾……

    想到这里,他便微微顿了一下。

    “咳咳……”一旁的刘洎干咳一声,开口道:“以微臣之见,此事其实怪不到越国公头上,毕竟越国公当时率军浴血奋战辗转千里,连续击溃入寇之强敌确保疆土一寸不失……”

    众人目光玩味的看着刘洎,以前没看出来这货察言观色、溜须拍马的功夫居然如此精深……所以都在等着他的但是。

    刘洎被众人瞩目,面色如常、神情不动,续道:“……但是,荆王殿下乃是亲王,这般殁于乱军之中,岂能不给一个交待?故而,微臣建议对越国公略施惩戒即可,既给天下、给皇室一个交待,亦能不使功臣心寒。”

    李二陛下问道:“那么以你之见,应当如何略施惩戒?”

    刘洎道:“可敕封越国公上柱国,卸除右屯卫大将军之职,改任礼部尚书,右屯卫大将军之职则有他人赴任。”

    一众大臣看着这君臣两人一问一答,都不说话。

    明显是事先研究好的套路……

    不过当真如此处置,倒也不错。

    谁都知道李二陛下欲易储必先剪除东宫羽翼,而东宫羽翼之中又数房俊最强,所以他首当其冲在所难免,想要保留兵权几乎不可能。既然兵权肯定留不住,改任礼部尚书又敕封上柱国,也算是最好的结果。

    礼部虽然务虚多过务实,但毕竟是名义上的六部之首,礼部尚书距离宰辅也只差一步之遥……

    李二陛下看向太子:“太子对此有何看法?”

    李承乾摇摇头,恭声道:“父皇乾纲独断即可,儿臣并无异议。”

    父皇易储之心坚定,这个时候他这个太子越是挣扎,便越会招致父皇的严厉打压,还不如躺平了任凭摆布,消弭父皇的警惕之心,反倒有可能引发父皇的同情、愧疚,不至于对待东宫属下太过苛刻。

    见到儿子这般识趣,李二陛下很是满意,略微颔首,而后问道:“新任右屯卫大将军之人选,诸位可有建议?”

    一般来说,似六部尚书、十六卫大将军这个等级的官员调任,都会询问原本主官对继任之人的意见,若无太大偏差,会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参考。但此番调任房俊就是消弭东宫兵权、剪除东宫羽翼,房俊举荐之人必然与其关系深厚,也是东宫夹带之人,李二陛下岂能任用?

    所以干脆越过房俊。

    房俊也懒得掺合,若继任者平庸无能也好,精明强干也罢,他有信心将其彻底架空,右屯卫依旧在自己掌控之下。

    一直没怎么吭声的萧瑀开口道:“安西都护府司马薛仁贵精通兵法、骁勇善战,之前大食军队入寇西域之时率军抵抗,表现惊艳,当可胜任。”

    岑文本也道:“老臣附议,薛仁贵年富力强,战功赫赫,当可放置于京畿之地予以栽培,他日定成帝国栋梁。”

    其余大臣闷声不语,心底诧异这两位难道要倒向东宫?

    调任房俊的目的便是剪除东宫兵权,可薛仁贵乃是房俊一手带出来的,对其言听计从,让薛仁贵担任右屯卫大将军,与房俊自己担任有何不同?

    这个谏言断然不会被采纳。

    然而李二陛下却蹙眉不语……

    刘洎也有些郁闷。

    就连满殿大臣都看得出陛下不可能任用薛仁贵担任右屯卫大将军,难道萧瑀、岑文本这两位人精看不出?很显然,之所以拿出薛仁贵这样一个根本不会被陛下采纳的人选,真正意图乃是给陛下一个比较——不认可薛仁贵当然可以,可最终的人选总得比薛仁贵强吧?

    不然如何服众?

    可问题来了……放眼整个帝**方,年轻一辈的将官当中又有谁能在能力、战绩两方面力压薛仁贵?

    萧瑀、岑文本这两位并非帮着东宫,纯粹是给陛下添堵……

    果然,李二陛下紧蹙眉头,一声不吭。

    殿内略微沉默了一会儿,萧瑀又道:“陛下,老臣举荐虢国公担任此职。虢国公乃帝国功勋,战功赫赫、资历深厚,况且之前便曾担任过右屯卫大将军之职,军内皆乃他的旧部,定能快速整顿军务,构筑玄武门之防御。”

    李二陛下眯起眼睛,瞥了萧瑀一眼,这老东西简直是条毒蛇,专门咬人的要害。

    东征之前,虢国公张士贵一直是他最信任的人,其信任程度甚至还在程咬金、秦琼等人之上,否则焉能将宿卫宫禁的任务交给他?但之前关陇兵变,张士贵公然开放玄武门放太子出城,又死守玄武门抵抗关陇军队,这就令他对张士贵的忠心产生动摇。

    万一张士贵已经彻底倒向东宫,现在又将其任命为右屯卫大将军,岂不是等着关键时刻背刺自己一刀?

    可张士贵违背自己的意愿一事,外人并不知晓,现在驳回萧瑀的谏言,会否使得张士贵愈发离心离德?还有那些一直忠于自己的老伙计们怎么看?

    萧瑀的一个谏言,令李二陛下陷入进退维谷之境地,心中恼火可想而知……

第两千六十六章 尘埃落定

    窗外暴雨如注,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窗户上,殿内君臣却一时间寂然无声。

    原本应当是李二陛下与东宫的博弈,孰料东宫上下躺平了任凭摆布,半点挣扎都欠奉,彻底放弃抵抗,反倒是萧瑀与岑文本的乱入使得这场君臣争锋陡然激烈起来,一时间气氛凝肃。

    萧瑀建议张士贵接任右屯卫大将军,这个提议简直是在李二陛下的软肋上捅了一刀,拔出来会失血,放在那里会伤及内脏……又阴又狠。

    李二陛下阴沉着连,一言不发。

    无论赞同还是反驳这个提议,都后患极大,甚至就连驳斥萧瑀都会引发朝局的剧烈变动,谁知道萧瑀是否代表江南士族来试探他这个皇帝的心意?

    沉吟良久,李二陛下才问道:“以宋国公之见,何人为佳?”

    萧瑀也不客气,道:“江夏郡王乃大唐功勋、沙场宿将,亦是天下名将,署理吏部之余,当可统御右屯卫,镇守玄武门。”

    大臣们愕然,虽然李道宗前些时日与太子走得近,但那是误以为陛下已经驾崩,如今陛下安然返回长安,李道宗必然对陛下忠心耿耿,这个人选对于陛下来说甚至比张士贵更加合适……那么萧瑀此番所为,所图为何?

    这回轮到李道宗不乐意了,忙开口道:“陛下明鉴,微臣才疏学浅、能力有限,署理吏部已然是竭尽全力、左支右绌,再统御右屯卫难免精力不济、不能顾全,还请陛下另选贤能。”

    拒绝得干脆利落。

    他与太子、房俊走得近,朝野皆知,虽然对陛下之忠诚未有半点更改,可谁知道陛下心里怎么想?一旦自己担任右屯卫大将军,必然受到陛下猜忌,稍有不慎便会引发陛下不满。

    况且他之所以与太子走得近,很大程度是欣赏太子的宽厚仁慈,认可太子的治国理念,如今陛下易储之心坚定,自己担任右屯卫大将军便会夹在陛下与太子中间,搞不好两头不是人……傻子才干这个右屯卫大将军!

    萧瑀老贼可没那么好心举荐自己,定然想着将自己推进火坑。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李二陛下居然当即颔首,拍板道:“江夏郡王乃知兵之人,身份高贵,资历足够,担任右屯卫大将军再合适不过,诸位爱卿若无异议,便如此办理吧。”

    自然没人反对,这个时候谁反对就是往死里得罪陛下……

    李道宗郁闷的要死,却也不能反对,只得起身谢恩,领受了右屯卫大将军之职。

    环视一周,李二陛下道:“众卿可还有要事商议?”

    不等别人开口,刘洎再度发言:“越国公若总裁修书,又得主持书院重建以及日常教学,任务艰巨,恐难兼顾兵部事务。而如今兵部事务众多,且极为重要,片刻耽搁不得,应当择选贤能继任兵部尚书之职,尽快接手部务,以免耽搁大事。”

    还是没人插话,只不过大家看向刘洎的眼神都有些玩味。

    有些话李二陛下可以说,但别人不能说;有些事李二陛下可以做,但别人不能做……真以为房俊在李二陛下面前躺平了任凭摆布毫无抵抗,便是一只任人拿捏的病猫了?

    陛下打压房俊,虢夺房俊的兵权,连兵部尚书的职位都不予保留,可想而知房俊现在是什么心情。面对李二陛下他不得不忍,可刘洎这般落井下石,房俊岂能容忍?

    或许稍后散朝,房二那棒槌就能在承天门外追着刘洎狠捶一顿……

    又是萧瑀开口:“兵部左侍郎崔敦礼,稳重多才,勇于任事,兼且熟悉部务,可继任兵部尚书。”

    刘洎马上道:“虢国公功勋卓著、资历深厚,深知兵事,乃最为合适之人选。”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这回心动了。

    让张士贵统御右屯卫镇守玄武门外,他不放心;使其继续宿卫宫禁、镇守玄武门,他还是不放心;张士贵乃是他的心腹爱将,起码在外人眼中如此,因此又不能投闲置散,那会寒了人心……当让张士贵担任兵部尚书,这个就没有问题。

    如今兵部权责甚大,几乎全国兵马的训练、装备、调拨全部由兵部负责,甚至就连一部分将校之任免都可以做主,这是房俊担任兵部尚书一来所做之努力,使得兵部一跃而成为仅次于吏部、户部的部堂,但李二陛下并未将兵部尚书这个职位放在眼中。

    之所以调任房俊,就是要彻底虢夺其插手军务之机会,那个所谓的“军机处”便挂一块牌子放在那里吧,兵权乃皇权之根基,岂容许旁人染指?

    李二陛下看向自己的右手边,大半天都一声不吭的李勣依旧老神在在、神游物外的模样,遂问道:“英国公以为如何?”

    李勣这才说道:“陛下乃天子,乾纲独断即可,毋须知会微臣。”

    话说这个说,然而当初李二陛下登基之后创建政事堂,这等十六卫大将军、六部尚书级别官员将领之任免都需要经由政事堂诸位宰辅商议、讨论,确定之后再由皇帝颁发旨意,昭告天下。

    如今李二陛下却一手打碎了自己当初立下的规矩,将大权一手掌握,根本不容许旁人染指。

    既然如此,你自己拿主意便是,假惺惺的问别人作甚?

    我当真反对了,能有效?

    李二陛下似乎未听出李勣话语之中的不满,略作沉思之后,颔首道:“那就这么定下来吧。”

    如此,兵部尚书的人选便定了下来……

    按理说,东宫军队除去房俊之外,尚有掌控东宫六率的李靖,但李二陛下觉得饭咬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循序渐进才是最稳妥的方式,眼下看上去东宫似乎很是平静,已经接受了被废黜之命运。但任何人都有底线,一旦东宫上下觉得底线被碰触,不仅权力尽失且官位不保、性命堪忧,未必不会爆发出极大的不满,致使易储之事波澜骤起,横生意外。

    太子的根底可不仅仅是右屯卫、东宫六率,朝中文武、市井百姓支持者甚众,一旦东宫对于易储之事反应激烈,很可能在关中掀起一股剧烈的风波,甚至波及整个天下。

    ……

    散朝之后,房俊与李道宗、马周并肩走出武德殿,接过内侍递来的雨伞,向着宫门走去。

    此时,风势渐小,暴雨如注。

    豆大的雨点击打在伞面的油纸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好在没有什么风,不至于吹斜雨水打湿衣服,但衣摆、鞋子湿透却是在所难免。

    出了宫门,房俊没有第一时间登车,而是对李道宗、马周道:“二位先行一部,我还要等个人。”

    李道宗道:“这场雨看上去一时半刻停不了,左右无事,不如去我府上弄几个小菜小酌几杯?”

    他今天极度郁闷,本想着置身事外,临了却被任命了一个右屯卫大将军的职位,等于是抢了房俊的兵权。而且右屯卫自房俊接手之后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是大唐军队序列当中第一支完全采取募兵制的部队,又是装备火器最多的部队,各种火器战术极为完善先进,可谓凝聚了房俊的极大心血。

    可以想见,房俊一定是将右屯卫当作他自己仕途之上的基石在培养、操练,结果如今落到自己手里,岂能没有怨气?

    对陛下有几分怨气也就罢了,谅他房俊再是棒槌,也不敢找陛下的麻烦;可万一将这股怨气撒在自己身上,认为是自己私下串通陛下抢了他的右屯卫,那可如何是好?

    房俊却摇摇头:“天色尚早,微臣还有些事亟待处置,不如郡王回府之后稍作准备,傍晚之时微臣定登门造访,咱们好好喝一顿,不醉不归。”

    李道宗只得应允:“如此也好……唔,见过英国公。”

    却是李勣自宫内出来,见到李道宗站在宫门外,上前施礼,李道宗赶紧回礼。

    房俊与马周也一齐施礼。

    李勣道:“这么大的雨,三位缘何在此逗留?”

    房俊道:“下官还有些事,稍后便离去。”

    李勣略一思索,便蹙眉道:“该不是要找刘洎麻烦吧?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好歹也是朝廷重臣,即便心中有所不满,也不能如以往那般肆意妄为吧?速速回去,莫要生事!”

    话音刚落,便见到面前的房俊一抬头,冲着他身后招招手:“刘侍中来得正好,吾有事与你商谈。”

    李勣一回头,便见到刘洎正好从宫里出来,缩着肩膀藏在萧瑀、岑文本两人身后,悄咪咪的打算蒙混过去,这厮显然是见到房俊堵在宫门,必定没什么好事。

    此刻听闻房俊喊了这个一嗓子,吓得浑身一颤,回了一句:“本官还有要事,稍后再与越国公相见。”

    言罢,撒腿就往不远处停着的自家马车跑去。

    “嘿!”

    房俊把雨伞一扔,冒着大雨飞步追上去:“刘侍中且留步!”

    刘洎慌乱之下见到房俊追来,赶紧三步并做两步跳上马车,急声催促车夫:“开车,快开车!”

    车夫也见到房俊正大步追来,虽然不知自家家主如何惹到了这个棒槌,但也知道一旦被追上肯定大事不妙,急忙挥动鞭子驱赶马匹,马车缓缓提速。

    可马车想要提速哪里有人跑得快?

    房俊大步流星追上马车,一个纵跃便跳上车辕,然后在承天门外无数官员嗔目结舌当中“砰”的一脚踹开车门,窜入车厢。

第两千六十七章 威胁恐吓

    此时大雨倾盆,散朝之后的官员们猬集于承天门外等候各自的马车驶来,都见到房俊三步并做两步追上刘洎的马车,然后猿猴一般敏捷的跳上去,惊得拉车的马匹都嘶鸣一声,左右挣了一下,使得马车摇摇晃晃。

    官员们纷纷驻足观望,似乎等着看看刘洎会否被房俊从马车上丢下来……

    没人觉得房俊这么干有什么不对,官场之上理念有异、阵营不同甚是寻常,有些时候分明是至交好友,却往往因为政治理念之分别而生出龌蹉,私下友情甚笃,朝堂上却你死我活。

    但如刘洎这般一会儿站东宫,一会儿站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一会儿视岑文本如先辈老师,一会儿又在陛下的示意之下摇头摆尾的投靠过去……这般于各处阵营之见反复横跳,无所谓立场只为追逐利益之做派,很是令人不齿。

    况且这原本就是房俊的作风,在陛下那里受了气却不能声张,甚至连反抗都不行,你刘洎偏要跳上去让他寻到机会发泄一番,怨得谁来?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直到马车驶出去老远,也不见刘洎被丢下车……

    ……

    雨天本就一身水气黏糊糊的难受,眼瞅着房俊一脚踹开车门钻进来,刘洎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抹了一把脸油腻腻一片,强笑道:“二郎……这是作甚?”

    房俊冷笑着盘坐在他面前,眼睛盯着他,慢悠悠问道:“刘侍中,咱可没得罪你,何必逮着机会便往死里弄?”

    刘洎强自镇定,赔笑道:“这话说的,吾与二郎情深义厚,焉能落井下石?可陛下昨夜派人前去府上特意叮嘱,吾岂敢不遵?吾等皆为人臣,万不能违逆陛下心意,还望二郎体谅。再者说来,如今虽然害得二郎丢了右屯卫大将军与兵部尚书,可不也捞到一个上柱国与礼部尚书?固然亏了一些,倒也不算一无所得。”

    虽然他觉得自己没做错,可此刻面对房俊难免心虚,尤其这厮万一不讲理,自己就麻烦大了。

    最起码换了旁人万万不会这般众目睽睽之下冲上马车,顶了天暗中下手敲闷棍……这个念头在脑中闪现,他又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觉得还是这般冲上来为好,毕竟大家都看着呢,房俊也不敢太过分,这若是摸黑给自己套麻袋敲闷棍,那可就太惨了。

    房俊四下瞅了瞅,伸手将车厢壁上一个暗格打开,果然里边发现了一个小酒壶,拿起晃了晃发现有酒,又拿了一个杯子,斟了一杯酒呷了一口。

    看着刘洎道:“我这人性子急,恩怨分明,想必刘侍中也有所了解。”

    刘洎挤出一个笑容:“二郎急公好义、性情率直,实乃朝堂楷模,吾深感敬佩。”

    这话难免有吹捧阿谀之嫌,但也不算完全扯谎,谁都知道房二是个棒槌,惹急了不管不顾让你难堪,但谁也都知道房二讲义气,且行事光明正大,从来不屑于玩弄阴招诡计,只要能与其交心,足可托妻献子。

    但总不会冲上自己的马车标榜自己的人品吧?

    房俊捧着酒杯又喝了一口,赞了一句:“这酒不错……”

    然后慢悠悠道:“所以呢,有些事情我知道你身不由己,故而不与你计较,人臣之本分嘛,可以理解。但有些事绝对不能突破底线,否则不但我不与你干休,刘侍中你也会留下千古骂名。”

    刘洎瞪大眼睛,一脸懵然。

    我怎地就千古骂名了?

    房俊放下酒杯,拍了拍刘洎的肩膀:“今日之事我不怪你,人臣本分嘛,但请刘侍中记住四个字,他日取舍两难、犹豫不决之时,千万别忘了。否则,别怪我跟你算一算今日落井下石害我连丢右屯卫大将军与兵部尚书两个官职的总账!”

    言罢,喝停马车,推门走出去跳下马车,自己的亲兵尾随而至,服侍房俊翻身上马,铁蹄踩踏路面隆隆作响,溅起一片积水,扬长而去。

    刘洎坐在车里,摸着下颌,若有所思。

    能令他千古骂名之事,当下唯有那一件……而房俊言语之中警告、威胁让自己严守底线,何谓底线?刘洎再是明白不过。

    事实上,正如他方才那句话“人臣本分”,非是迫不得已,他怎又愿意落井下石?

    更别说突破底线,做出那等让天下人一辈辈骂下去的事。

    可问题在于他现在根本身不由己,若陛下逼着让他挑个头,他又怎敢拒绝?

    一边是陛下的强压逼迫,一边是千古骂名,怎么选?

    然而刘洎脑中突然又蹦出一个念头——房俊众目睽睽之下登上自己的马车,当真就只是为了威胁恐吓自己一番?这等话语私底下任何时候都能说,为何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这厮该不会是故意如此,让别人误以为自己与他达成某种妥协吧?

    别人这么想也就罢了,万一陛下也这么想,甚至认为自己会被房俊再度拉拢过去……

    刘洎头痛欲裂。

    立场不坚的确是官场之大忌,固然可以左右逢源,但任谁对这等反复横跳之辈都难以委以重任。

    可那是自己喜欢反复横跳么?

    完全是被陛下逼得啊……

    *****

    武德殿内,散朝之后李二陛下便泡了一个热水澡,沐浴之后换了一身衣衫,午膳是几样精致的小菜、一碗白粥,吃完放下碗筷让内侍收走,沏了一壶茶坐在窗前,品着茶水,看着雨幕,思虑朝中之事。

    王瘦石躬着身子从外头轻手轻脚入内,来到陛下身边,俯身嘀咕了几句。

    “房二跳上了刘洎的马车?”

    李二陛下刚刚呷了一口茶水,温言惊讶的反问一句。

    王瘦石点头道:“正是如此,方才刚刚散朝,宫门外许多大臣尚未离去,都看得真真切切。”

    “嘿!”

    李二陛下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啧啧嘴,道了一句:“还真是打算一辈子纨绔到底了……”

    想当年,高祖皇帝作为大隋的国戚、隋炀帝的表兄弟甚为受宠,他李二也曾倚仗父辈的权势横行霸道、纨绔不堪,比之房俊如今亦是不遑多让,闯下不少祸事。但随着年岁渐长、官职提升,心气儿开始向往建功立业,纨绔行径渐渐减少,待到晋阳起兵,麾下猛将如云、谋士如雨,自是再无半分纨绔习气。

    可房俊这厮如今已经是上柱国,帝国勋位之极,更是代表着天下礼教的礼部尚书,非但没有收敛以往的顽劣习性,反而变本加厉、我行我素,让他这个皇帝有些不知如何对待。

    是要骂一句不思进取,还是赞一句不忘初心?

    “最终如何?刘洎可有挨打?”

    固然此番剪除东宫羽翼那房俊开刀,却是委屈了他,也愿意给予一些补偿,但刘洎乃是中书高官官,宰辅之一,代表着帝国颜面,若房俊将其揍了一顿,那是一定要予以惩罚的。

    朕愿意给你一些宽容、补偿是一回事,你自己若是倚仗朕的愧疚无法无天,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王瘦石摇摇头,似乎有些遗憾:“越国公大抵并未动手,亦或在车厢内动了手刘侍中却不敢声张……总之越国公下车之后面色如常,扬长而去,刘侍中一直未曾露面,直接返回家中。”

    若是以往,他完全可以动用安插在各处的密探去探知刘洎回家之后的情形,是否挨打、有否受伤,都能一清二楚。但此番“百骑司”联合东宫六率、京兆府对他麾下的死士、密探发动雷霆打击,城中的力量几乎损失殆尽,唯独跟在身边的那些人保存下来,导致实力大减。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起身捋着胡须站在窗前,眯着眼看着庭院内暴雨如注,心思已经转到关中各地受灾百姓身上。

    刘洎是否有可能再度被房俊拉拢去东宫那边,他并不在意,挟帝王之权柄、厚重之威仪,易储势在必行,无人可挡,岂在乎多一个刘洎?之所以此番将刘洎拉过来,不过是将其当作一把刀子而已,用起来还算是顺手,老老实实贯彻帝王意志就留着他继续担任侍中,实在不行就换一个人上来。

    江南、山东两地门阀即将大举入朝,总归是要给几个重量级的职位去安抚一下,侍中这个职位就很是合适……

    但灾情却不能忽视。

    无论储君换了谁,无论大臣都有谁,这天下是他李二的天下,天下的百姓是他李二的子民,他不心疼谁心疼?

    “立即派出人手,寻访关中灾情,此前关中水患灾民达十余万,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救灾刻不容缓,朕要做到心中有数。还有,去仔细查查那个劳什子‘皇家救援队’,查清楚其如何运作,实力几何,钱粮来源……而后速速来报。”

    “喏。”

    王瘦石躬身应命退下。

    李二陛下回头瞥了他的背影一眼,转身回到书案后坐下,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虽然王瘦石的实力损毁严重,城内的力量几乎被连根拔起,但他也只能将这等任务委派给他,而不是实力更加强大的“百骑司”。

    相反,“百骑司”的实力越是强大,便越是令他猜忌之心加重,李君羡、张士贵……必须好生处置,他可不想自己的鹰犬爪牙与宿卫宫禁的心腹大将最终全部站在东宫那边,神不知鬼不觉的给自己也来一次“玄武门之变”……

第两千六十八章 人性自私

    从刘洎马车上下来,房俊策骑直奔江夏郡王府,李道宗与马周坐在花厅内,见到房俊衣衫湿透,赶紧让人待他去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裳,等房俊换好衣裳出来,酒宴已经备下,三人聚在花厅内小酌。

    李道宗今日明显被陛下摆了一道,试图以此等方式离间他与东宫的关系,这令他非常不爽。

    他李道宗十几岁便跟在李二陛下屁股后头打江山,“玄武门之变”的时候更是毫无犹豫的鼎力相助,如今换来的却是这般猜忌……

    心情不好,喝酒易醉,半壶老酒下肚,李道宗面色酡红、两眼迷离,开始吐槽李二陛下的不信任,甚至毫无避讳的表达对易储之不满,然后酩酊大醉,被侍女搀扶着回去歇息。

    房俊不知李道宗真醉假醉,那些话到底是有心还是失言,总之正主醉了,这顿酒也就告一段落。

    两人出了府门,马周看着瓢泼也似的大雨,担忧道:“好不容易关中各处水道的水位降下去,这场大雨又得将水位重新拉起,不少临时搭建的堤坝恐怕无法承受洪水冲刷,一旦决堤,后果不堪设想。吾这就出城查看水情,还请二郎敦促太子殿下,让那个‘救援队’多多参预救灾,否则关中百姓怕是要迎来一场灭顶之灾。”

    他是个纯臣,并不是很在意储位之归属,这天下是李二陛下的,他想让哪个儿子当储君便让哪个当,身为人臣,只应在产生朝局波动之时予以平稳、压制,竭尽全力,而不是非得让李二陛下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设立储君。

    相比于储位归属,他更在意关中受灾之百姓。

    皇帝是谁有什么要紧?

    百姓才是国之根本……

    房俊撑着雨伞,抬眼看着远处水雾濛濛的楼馆房舍,颔首道:“放心吧,‘救援队’现在由我主持,钱粮足够,一旦水情严峻会马上征调兵卒扩充规模,尽可能救助更多灾民。”

    既然有房俊主持,马周立即放下心来,拍了拍房俊肩膀:“二郎抚恤苍生之胸襟,令吾深感敬佩。先告辞了,待到水情有所变化,再派人与你联系。”

    转身走入风雨之中的马车,向着城外驰去。

    出城之后,挑开车帘向外望去,但见雨水茫茫、无边无际,天地山峦皆笼罩其中,进出的天地仿佛铺着一层碧绿的地毯,横铺开去,雨水冲刷之下愈发嫩绿。

    即便如此大雨,依旧有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农夫穿行与田埂之间,查看秧苗、掘开水道,细心呵护着每一块土地。

    其实盛世并不难出现,唯“吏治清明”而已,只要官居其职、不贪不占,将朝廷政令颁行于天下,纵然偶有天灾,亦能快速予以救援,协助百姓渡过危及,主持恢复灾后重建。

    诺大帝国,总不能处处灾殃吧?

    一地受灾,八方支援,今日你助我,明日我助你,大唐子民一家亲……哪里还怕什么灾祸?

    似房俊这等官员,乃是大唐之福,更是天下苍生之福。明明已经被罢官虢夺兵权,换了别人早已意志消沉、不管天下洪水滔天,但房俊却依旧一片赤诚,竭尽全力救助灾民,这份光风霁月的磊落胸襟,足以令天下绝大多数官员汗颜无地。

    又这样的官员,何愁天下不昌、盛世不临?

    只可惜陛下将其安置于礼部尚书那等务虚的职位之上,以房俊的才能,纵然虢夺其兵权,也应当放在一个足以彰显其能力的职位上,最起码马周觉得自己这个京兆尹就没有房俊干得好……

    只希望这场易储风波尽快过去,朝堂恢复稳定,朝野上下竭尽全力,使得帝国国力更上一层楼。

    *****

    房俊坐着马车回到右屯卫大营,即被李承乾召见。

    抵达李承乾居住的帐篷,发现酒宴已经备好,李承乾更是阻止他施礼,亲热的拉着他的手入席,笑道:“今日大雨,闲来无事,孤要好生跟二郎喝几杯。”

    房俊却坐不住了,急忙站起,因为一旁衣裳华美、身姿窈窕的执壶女子,居然是太子妃……

    谁能受得住太子妃服侍斟酒?

    房俊惶恐道:“二位殿下这是何故?微臣诚惶诚恐。”

    李承乾哈哈大笑:“二郎速速坐下,要知道这天下能得太子妃斟酒服侍之人寥寥无几,便是孤也享受不得此等待遇。”

    太子妃苏氏抿着红唇,俏脸上笑容温婉,凑到近前,玉手执壶给房俊斟酒,如兰似麝的香气萦绕鼻端,使得房俊心中一荡,连忙低眉垂眼,双手执杯。

    这份恩遇,着实不同寻常……

    酒过三巡,李承乾与太子妃苏氏一同举杯,稍作沉吟,诚挚道:“孤得二郎之襄助,心中甚慰,此生无憾。然二郎固然是孤之肱骨,却也是父皇之臣下,焉能屡屡违背皇命,使世人讥讽二郎之不忠?假若他日孤被贬斥为民,还请二郎袖手旁观,勿要为了孤在于父皇起冲突,不然遭受牵累,孤与太子妃羞愧难当、死不瞑目!”

    太子妃苏氏亦在一旁举杯,端庄的俏脸上满是温婉笑容,柔声道:“二郎天纵奇才、义薄云天,本该匡扶济世、功垂百代,怎奈天意如此、造化弄人,殿下始终不得承袭大位,不能予二郎指点江山之权……储位之事,便如此作罢,今后吾夫妇将二郎视为知己,也请二郎将吾夫妇当作至交,闲来饮酒品茗,却再无政事羁绊。”

    说着,夫妇两人齐齐举杯,一饮而尽。

    很显然,太子与太子妃已经意识到储位之争不可逆转,丢失储位乃是迟早之事,绝不会因为任何意志而逆天改命。既然如此,又何必让房俊这样忠心耿耿、亦臣亦友的左膀右臂徒费精力,尚要因此遭受陛下之打压?

    原本,以房俊之才华以及陛下之信重,足以在未来权倾天下,进展胸中抱负,于青史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即便百年之后依旧令人尊崇羡慕、视为楷模,若因太子之故最终落魄下野,再也无缘宰辅之位,这让李承乾夫妇两个于心何忍?

    该做的,不该做的,房俊都已经做到极致,否则东宫绝不会有今日,早已被陛下废黜。

    现在,该是李承乾彻底放手,让麾下这些忠贞之士各奔前程,而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最终大家一起坠进深渊、无路可走。

    殊为不智,也毫无用处。

    还不如及早止损,彻彻底底放弃储位之念……

    房俊也举杯,沉声道:“储位之事,微臣无能为力,但只要尚在朝中一日,总会竭尽所能护佑殿下及子嗣周全,这不仅是微臣回报殿下的信任倚重,更是为了大唐国祚延续长久,不至于每一次皇位更迭都伴随着血雨腥风。”

    言罢,举杯饮尽。

    李承乾还算稳当,眼圈有些泛红,重重拍了房俊肩膀两下:“尽力而为即可,若当真不可为,孤亦难念二郎恩德,绝无怨尤。”

    太子妃苏氏却已经离席拜倒,秀眸中泪水涟涟,哽噎道:“吾夫妇死不足惜,若二郎当真能够护得住世子,本宫生生世世为牛为马,报答二郎大恩大德!”

    说着,居然以首顿地。

    储位丢失,性命自然朝不保夕,古往今来从未有废太子得善终者,李承乾夫妇早已认命。可身为母亲,又有谁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随同自己共赴黄泉?

    若房俊当真保得住世子,太子妃愿意付出一切,岂在乎磕几个头?

    太子妃固然真情实意表达感激,但房俊哪里敢受?赶紧起身避开,疾声道:“太子妃勿要如此,岂非折煞微臣?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李承乾亦是唏嘘不已,这两日他与太子妃深谈多次,终于让其明白眼下之处境已经不可逆转,储位丢失已成定局,甚至究竟何时会迎来父皇赐下的白绫、鸩酒亦未可知,已经做好了阖家上下共赴黄泉之准备……然而此刻听闻房俊愿意护佑世子之性命,一瞬间便使得太子妃早先构筑的防线彻底崩溃。

    他伸手将太子妃扶起,垂泪道:“二郎义薄云天,答允的事情便一定会去做,可你这般大礼,岂不是让他即便明知事不可为却仍得冒死去做?此非孤之本意也。”

    他深信房俊之为人,既然答允下来,只要条件允可便一定回去做,可是太子妃这一拜,岂非将房俊道德绑架,明知不可为也得拼了命去做?

    这绝非他的初衷。

    苏氏被李承乾搀扶起来,一双秀眸泪水涟涟,望着李承乾的目光满是哀求:“殿下……”

    她的确有些自私,但她明白,以房俊的能力若是天塌之时不管不顾去营救世子,还是有几分可能成事的,而且这也是世子唯一生还之希望。即便明知如此可能将房俊陷入死地,可身为人母,面对孩子唯一的希望,她想高尚也高尚不起来……

    房俊立于一旁,看着夫妻两个相拥抱在一起,李承乾不断在苏氏耳边呢喃劝说,心底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就不明白了,难不成李二那厮嗑药嗑多了嗑坏了脑子,所以非得易储不可?

第两千六十九章 门阀落魄

    今时今日之大唐,早已皇权稳固、四海升平,未必需要一个杀伐决断、精力充沛的帝皇去延续开疆拓土的伟业,更需要一个守成之君去保护贞观以来的累累硕果,将这份盛世底蕴沉淀下去,浸透大唐每一分每一寸土地,而后生根发芽,缔造出一个前所未有的辉煌盛世。

    这一点,灭亡了才刚几十年的大隋简直就是前车之鉴。

    隋文帝乃是一代明君,单论治国之功绩,史上少有人及,艰苦朴素、勤政爱民、硬生生将南北朝之时的破败江山经营至米粟丰盈、钱货充沛,可以说已经打下了盛世之底蕴,结果隋炀帝上台之后横征暴敛、苛政待民,四面出击兵威赫赫,十几年的功夫将大隋打得支离破碎,终至亡国。

    如果当年上台的不是雄才大略、杀伐决断的隋炀帝,而是一个性格温和、知人善任的守成之君,如今天下会是怎样?

    历史没有如果,但有迹可循,排除错误答案就行了。

    但李二陛下现在却明显走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他太过野心勃勃,也太过乾纲独断,不满足于眼下取得之成就,毕竟他的理想是超越秦皇汉武,成为“千古一帝”,这并非他一己之力可以做到,所以他想要一个能够锐意进取的接班人,将他的功绩无限延展开去,如此来彰显他的伟大。

    但他却忘记了,步子迈的太大会扯到蛋……

    *****

    暴雨如注,将终南山的花树冲刷得郁郁葱葱,抬眼望去满目苍翠,生机勃勃,大云寺内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关陇门阀兴旺了几百年,一直盘踞在这片土地上傲视群雄,近十几年来更是随着辅佐李二陛下登基而达到兴盛之巅峰,天下权柄尽操于手。然而却在距离兵变几乎接近成功的那一刻,被东宫逆转击溃,从权力的巅峰坠落深渊。

    几百年的运道也戛然而止。

    虽然李二陛下念及长孙无忌往昔功勋以及文德皇后的情面,准许操办长孙无忌的葬礼,但关陇上下哪里有什么心思操办?自是一切从简,长安城内关陇门阀往来密切的亲戚故旧前来吊唁,也只是来去匆匆,送上几刀烧纸、一份奠仪,便即离去。

    如此敏感之局势下,没人愿意与关陇门阀产生瓜葛……

    白纸裁剪的灵幡被大雨浇得耷拉下来黏在竹竿上,灵堂内香烟缭绕,长孙家子弟跪坐两侧,尽皆无精打采、失魂落魄。长孙无忌不仅是长孙家的家主,更是长孙家的灵魂,他执掌长孙家的这年将这个家族待到关陇第一、甚至天下第一门阀的层次,但族中后辈却无人够能力继承他的衣钵,如今他自尽而亡,整个家族脊梁倒塌,乱成一团。

    一侧的厢房内,宇文士及负手站在窗前一脸憔悴,泛着血丝的眼眸看着清清冷冷的灵堂,重重吐出一口气。

    就算陛下念及旧情,不忍将长孙家阖族发配边疆,失去长孙无忌的长孙家也已经彻彻底底坠落凡尘,三代之内,断无复起之可能。

    他与长孙无忌斗了许多年,一直想着超越长孙无忌攀上“关陇第一家”的地位,如今心愿达成,他却觉得空落落的,因为长孙无忌的死意味着关陇最为荣耀的时代已经过去,留下这样一个残破不堪的局面,纵然成为领袖,又何足喜悦?

    想必于当年长孙无忌将关陇门阀带到巅峰,如今他欲将关陇门阀从深渊之中解救出来,一样的难如登天……

    一旁,须发皆白的令狐德棻一手拈着茶杯,倚在椅背上望着房梁,思维有些放空。

    实则心中悔恨难当。

    当年被房俊与武媚娘连番羞辱,导致颜面尽失,他已经立志潜居府邸安心著书立说,再不理会朝中之事,结果却在长孙无忌半是威胁半是劝说之下重新出山,率领家族跟随长孙无忌起兵。

    然后落到这般败落之结局……

    与关陇其余各家不同,令狐家从他开始算是成为真正的大儒,家中学风极盛,子孙当中也有几个天资不错的,只需沉淀几代人,令狐家便会完全脱离关陇门阀的传统,成为天下有数的书香门第,这才是家业传承千年不坠之正途!

    如今却因他一时糊涂,成了反贼……

    一生之努力,尽付东流。

    家族之生死存亡,全赖李二陛下一念之间……

    他后悔,他身边的独孤览则是肠子都快悔青了!

    想当初,他可是最坚定表明不掺合兵变的那一个,阖家上下全部置身事外,甚至连把守的城门都不许关陇军队进城,就是为了彻彻底底隔断与关陇各家的瓜葛。

    结果却在长孙无忌的威胁之下胆怯了,稀里糊涂的掺合进来。

    现在想想,就算他强硬的将长孙无忌怼回去,誓死也肯掺合兵变又能如何?长孙无忌难不成还敢不顾内部团结将他独孤家灭门?说到底,还是立场不坚定,看不清局势,下意识的认为长孙无忌能够成事,唯恐兵变成功之后遭到长孙无忌的报复、打压,也令别家分润功勋,将独孤家彻底压制下去。

    如今长孙无忌已死,兵变彻底失败,李二陛下也回来了,关陇应当何去何从,独孤家又当何去何从?

    ……

    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仆人推门而入,恭声道:“启禀郢国公,太子殿下前来吊唁赵国公,已经到了山门之外。”

    屋内三人精神一振,令狐德棻豁然站起,急声问道:“可有太子仪仗?”

    有没有仪仗,意义绝对不同,若有,则是太子代表朝廷前来吊唁,朝廷断然不会给一个谋逆之人吊唁,也就意味着李二陛下对于关陇兵变既往不咎;若无,则太子只不过是只身前来,只代表他自己,虽然也预示着李二陛下不会追究长孙无忌的谋逆之罪,但也不会就此揭过。

    仆人自是不懂得这些:“唯有太子带着几十禁卫而来,并无仪仗。”

    屋内便是一静,三人互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宇文士及振作精神,道:“无论如何,太子能够在此刻前来吊唁,总算是件好事,吾等不能奢求太多。”

    谋逆既是死罪,仁慈一点的君主会诛杀首恶、阖族流徙边疆、子孙永世不得录用,略微心狠一点便是“夷三族”。如今李二陛下命太子前来,显然是将谋逆之罪归于长孙无忌一身,对其余“从贼”者不会过分追究,已经是宽厚仁慈、法外开恩。

    令狐德棻颔首道:“走吧,叫上长孙家的子弟,一起出去迎接太子。”

    三人各自撑伞,相继走出厢房,又将长孙家的子弟叫上,二十余人直奔山门外,将李承乾迎入寺内,来到灵堂吊唁。

    李承乾面容和煦,非但未因关陇起兵欲置他于死地而有任何不豫之色,更不曾因为易储之事无可更改而所有颓丧,肃容施礼上香之后,又和颜悦色的抚慰了一众长孙家家眷,这才退出灵堂,被宇文士及邀请着前往厢房落座。

    仆人奉上香茗,只有李承乾与宇文士及两人相对而坐,茶香氤氲,窗外风雨大作,两人居然一时相顾无言。

    说什么呢?

    原本打生打死、预置对方于死地,抢夺大唐中枢权力的双方,如今一方兵败如山倒,几百年积累下来的家底即将毁于一旦,再不复往昔的辉煌繁盛,一方固然取胜却在乐极之时遭受重创,储位已然不可保留,下场未必比关陇门阀更好……

    没有赢家,两败俱伤。

    宇文士及捏着茶杯,半晌才苦笑一声:“此前种种,关陇有愧于殿下,不敢说恕罪之类的话语,但好教殿下知道,吾等自知罪孽深重,在此,向殿下赔罪。”

    言罢,放下茶杯,起身一揖及地。

    李承乾忙站起双手搀扶,感慨道:“过去之事,孰是孰非已无意义,纵然没有关陇起兵,孤这个储君也注定要让位……只希望郢国公牢记前车之鉴,往后将天下苍生放于心头,勿使权力之欲腐蚀初衷,更不要为了一己之私动摇国本、荼毒百姓。”

    事实上,他的确很看得开。

    谁能对权力没有贪欲之心呢?此乃人之本性,他李承乾此时此刻明知回天乏术,心里又岂能完全放下,毫不在意那曾经唾手可得的至尊权力?关陇兵变,固然是错,但换了旁人,想必也定是与关陇一般无二。

    站在他们这个层级,早已超越寻常的是非黑白。

    没有谁当真纯洁如水,也没有谁一定漆黑如墨,黑白对错,交织斑杂,眼前唯有利益而已。

    或是利在天下,或是一己之私,如此而已。

    两人重新就座,宇文士及问道:“当下局势,殿下有何章程?”

    李承乾淡然道:“父皇雄才伟略、乾纲独断,吾身为儿臣,自当谨遵圣旨、唯命是从。”

    别说我已经躺平了,就算心有不甘,当真打算有什么动作,也不可能跟你说啊?

    宇文士及当然明白,他也只是扯出话题而已,温言缓缓颔首,沉声道:“老臣敬服殿下之仁德,但若是旗帜鲜明的站在东宫这边,关陇上下命不久矣。但请殿下放心,若是当真有一线曙光,关陇定不遗余力支持殿下。”

    这不是对于之前关陇起兵导致东宫差一点覆亡的赔偿,而是关陇为了于危机重重之下求活的手段,但对于彼此来说都大有益处。

第两千七十章 请赐谥号

    李承乾拈着茶杯,沉思不语。

    重新接纳关陇门阀么?倒也不是不行,之前面对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大举入朝有可能垄断中枢权力、尾大不掉之时,他便拟定扶持关陇去予以对抗的策略,但那时他即将登基为帝,执掌皇权。

    现在父皇回来了,且易储之心坚如铁石,谁敢撄其锋芒?

    山东世家不敢,江南士族也不敢,关陇门阀就算敢,以他们残破的实力,又能够扭转乾坤么?

    宇文士及慢悠悠呷着茶水,并不急于要求太子表态。

    如今关陇战败,背负谋逆之罪名,长孙无忌更自尽而死,关陇门阀就算不被陛下清算,也注定丧失所有朝廷显要职位,实力坠入深渊,自此一蹶不振。

    是老老实实的以罪臣之形象屈服于陛下威严之下,安安稳稳的培养子弟?

    亦或是隐忍蛰伏之后寻到机会,甘冒奇险逆风翻盘?

    他还下不定决心,所以今日只是试探太子一番。

    同时心底也叹了口气,他素来不服长孙无忌,关陇之所以落入今时今日之境地亦是长孙无忌所牵累,但最起码“杀伐决断”这一项他便不如长孙无忌,顾虑太多,太过犹豫……

    良久,李承乾才放下茶杯,缓缓说道:“父为子纲,君为臣纲,父皇之心意,为人子、为人臣者,又岂能抗拒?郢国公之言有些唐突了,孤只当做没听见,你也只当没说过,否则传扬出去,说不定会被人误解,引来麻烦。”

    不知为何,宇文士及心里居然松了口气,颔首道:“是老臣糊涂了,殿下之言在理。”

    顿了一顿,他又问道:“敢问殿下,不知陛下对赵国公之谥号可有计较?”

    周朝初年制《谥法》,对“谥号”之制度予以规范,周王室与春秋各国广泛实施,入秦之后,秦始皇认为谥号有“子议父、臣议君”之嫌疑,是为不敬,故而废黜,直至西汉之后又再度确立。

    何谓“谥号”?

    简而言之,便是以一两个字对一个人的一生功过做一个概括性的评价,算是盖棺定论。

    “谥号”起初之时,只有“美谥”,并无“恶谥”,至西周共和之后,因周厉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等劣行而被谥为“厉”,方有“恶谥”之存在。

    《谥法》之中选定了一些具有固定涵义的字,以供确定谥号之时选择。

    譬如“文”则为“美谥”,何谓“文”?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

    譬如“哀”,何谓“哀”?早孤短折曰哀;恭仁短折曰哀;德之不建曰哀;遭难已甚曰哀;处死非义曰哀……

    所谓“雁过留影、人过留名”,华夏文化对于身后之命无比重视,即便大奸大恶之徒也希望能够在死后得到一个正面的评价,所以许多人即便内心残暴,表面却要正义道德,极尽所能对自己的心性予以约束,不愿留下千古骂名。

    当然,人性这个东西有些时候是控制不住的,有些时候也是事与愿违的,原本想着功盖千秋、盛世煌煌,结果却落得一个社稷倾颓、千古骂名,譬如隋炀帝……

    谥号施行之后,逐渐发展出一些“为尊者讳”的意思,比如皇帝谥号之制定,一般是由礼官拟定、新君宣布,然而若皇帝是个昏君,总不能让他的臣子与儿子如何制定一个“恶谥”吧?毕竟有违孝道。

    于是一些比较隐晦的字便派上用场,譬如“灵”字,几乎是昏君专属。这个字看上去很不错吧?实则历史之上但凡被谥以“灵”字的君王,个顶个都是昏聩之辈,脑子里缺根弦的糊涂蛋……

    所以一般来说,对于皇帝的“恶谥”大抵都是末代皇帝,因为“谥号”是新王朝的君主给取的,可不管什么臣子之道,完全没顾虑。

    ……

    宇文士及有些担心,他想要给长孙无忌上一个“美谥”,但知道李二陛下不会允准,更大可能李二陛下会给一个“恶谥”,那不仅是将长孙无忌一生功绩全部抹煞,更会使得长孙家乃至于整个关陇门阀成为口诛笔伐的逆贼,千秋之后,遗臭万年。

    李承乾道:“这事孤也有留意,但父皇乃至于三高官官、各位宰辅都不曾对此表达意见,想来父皇也不忍以‘恶谥’加诸于赵国公之身。”

    “谥号”之本意是对一个人的一声功过予以概括,但长孙无忌功勋赫赫的同时又犯下谋逆之举,这个“谥号”如何审定?况且,李二陛下毕竟是个念旧之人,又有文德皇后的颜面在,不忍以一个“恶谥”否定长孙无忌的一生,将其彻底踩入污泥之中,永世遭受唾骂。

    宇文士及长长松了口气,连连点头:“陛下仁厚,没有谥号便没有吧,总比赐下一个‘恶谥’好得多。”

    一旦陛下赐予长孙无忌“恶谥”,就意味着兵变之事还没完,虽然种种原因不追究长孙无忌的罪名,但这笔账会记在长孙家以及整个关陇门阀身上,慢慢算。

    而陛下不予置评,则是这件事到此为止……

    李承乾又与宇文士及说了一会儿话,然后起身告辞:“孤不便在此久留,赵国公的丧事,还望郢国公多多担待。”

    宇文士及颔首道:“此乃老臣分内之事,请殿下放心。”

    起身出了厢房,与一众关陇勋贵以及长孙家子弟将太子礼送出大云寺山门之外。

    望着太子车驾缓缓在大雨之中离开,令狐德棻悄声问道:“太子如何答复?”

    宇文士及道:“这种事谁会给予一个肯定的答复?不过是有这么一个说法放在这里,大家都记在心上而已。只有等到局势当真发展至某一个阶段,双方的述求与利益一致,才会再度提及。”

    令狐德棻便叹了口气。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踏足官场是一个巨大的错误,这帮人不仅脑子转得快,而且各个脸厚心黑,跟他们打交道自己唯有吃亏的份儿,否则当初也不会被长孙无忌挑唆着去跟房俊硬杠而落得颜面无存。

    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家做学问,著书立说教授子弟,有机会参预修书收割一波威望……

    结果落到今日兵败如山倒,连带着令狐家的子弟今后入仕都将大受影响。

    *****

    太子自大云寺离开不久,消息便送到李二陛下案头。

    李二陛下从来不是一个掌控欲爆棚的皇帝,也愿意给予大臣足够的信任,但如果他真的想要掌控大臣的一切,亦是轻而易举……

    看到李君羡将密函放在桌案上,李二陛下并未打开去看,而是问道:“他们谈论了什么?”

    李君羡摇头道:“当时太子殿下与郢国公屏退左右,故而谈及何事无从知晓,但时间将近一个时辰。”

    李二陛下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叩击,脑中思忖稍倾,指了指那份密函:“拿去烧掉吧,此事莫要外传。”

    “喏。”

    李君羡将密函取回放入怀中,见到李二陛下已经闭目凝思,再无吩咐,遂躬身退出。

    须臾,王德入内:“启禀陛下,宋国公求见。”

    李二陛下睁开眼睛,想了想,道:“宣。”

    “喏。”

    王德退出,萧瑀大步入内,见礼之后,李二陛下起身自书案之后走出来到窗边,向萧瑀招招手:“过来坐,喝杯茶。”

    “多谢陛下。”

    两人在窗前地席上跪坐,内侍奉上香茗。

    李二陛下拈起茶杯呷了一口,问道:“此刻前来,所为何事?”

    萧瑀开门见山道:“赵国公去世,老臣前来请陛下赐予谥号,盖棺定论。”

    李二陛下眼角微微眯起,深深看了萧瑀一眼,一时间并未言语。

    按照《谥法》,地位崇高的大臣去世之后由礼部拟定谥号,报请皇帝裁定之后昭告天下。但如果皇帝威望高,对朝局的掌控力度大,这个谥号则完全取决于皇帝的态度。

    譬如当年魏徵去世,礼部斟酌其功绩拟定“文贞”,上报李二陛下,虽然李二陛下心中不愿以此等美谥相赐,但考虑再三,还是允准。如果当时李二陛下将此谥号驳回,礼部是万万不敢说出什么“此乃违逆祖制”之类违逆之言的。

    长孙无忌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谥号,这是当下朝臣们心中都在琢磨的一件事,但李二陛下似乎将此事忘记了,明显既不愿给予长孙无忌一个美谥,也不愿给予一个恶谥来恶心人,所以君臣皆默契的不提此事,现在却被萧瑀当面提及,使得李二陛下避无可避。

    稍倾,李二陛下才问道:“宋国公可有谥号拟定?”

    萧瑀缓缓道:“或曰‘幽’,或曰‘商’。”

    壅遏不通曰幽,一意孤行、刚愎自负;昭功宁民曰商,明有功者。

    两个谥号,一则美,一则恶。

    李二陛下便眯着眼睛看着萧瑀,朕故意不提长孙无忌谥号之事,你却偏偏要提;提就提吧,还要一下子弄出来两个,让朕二选一。

    是想要给朕出难题,还是借此试探朕对关陇门阀的心意?

第两千七十一章 挑拨离间

    萧瑀给李二陛下出得看似一道选择题,实则是个陷井,无论李二陛下怎么选都会有所损失。只不过李二陛下看似粗犷豪迈不精于计较,但玩弄政治手段却是古今帝王当中的佼佼者,岂能让萧瑀如愿?

    更何况他是皇帝,任何时候都有主动权在手,可以不讲规矩剑走偏锋……

    李二陛下呷了口茶水,没有理会谥号之事,而是话锋一转,道:“江夏郡王乃宗室子弟,执掌吏部衙门已经引起朝中不少官员不满,故而朕欲以其统领右屯卫之余,协助卫国公署理东宫六率。至于吏部尚书之职位,朕属意张行成来担任,你意下如何?”

    萧瑀被李二陛下这虚晃一枪弄得有些错愕,忙道:“吏部来六部之首,权柄太重,不能轻授,还望陛下三思。最好召集群臣商议,若无更为合适之人选,再任命不迟。”

    当下,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联合一处,在关陇退出朝堂空出极多要害部门之际大举入朝,这是李二陛下也不能阻止之大势,除非他愿意重新启用关陇勋贵,甚至不惜彻底激怒两地门阀,导致政权动荡、烽烟四起。

    但两地门阀之间自然也会存在竞争,朝廷职位只有那么多,权柄则轻重不一,谁都想占据上风。

    似吏部尚书这等“天官”职位若落入山东世家手中,自可从容安排山东子弟进入各处要害部门,权柄大盛,此消彼长之下,江南士族太过被动。

    显然,李二陛下这是在发出警告:给朕老实点,不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而且此事并非不可能发生,李二陛下既然已经虢夺房俊之兵权,迟早还会对东宫六率下手,让李道宗统领右屯卫之余监视、限制李靖,亦是应有之意。

    当然,吏部尚书职位到底给谁,尚可商榷……

    萧瑀没了脾气,倒也李二陛下这一招手段如何高明,只不过皇权在握威凌天下,除非造反,如何抵抗?

    略作沉吟,道:“陛下乾纲独断,易储之事势在必行,老臣与朝中清流、江南子弟皆全力支持。”

    心里虽然服气,但面对李二陛下这等雄主,一味服软是不行的,应当适时展示强硬,使其有所顾忌,才不会行事之时肆无忌惮。

    易储可以,但江南士族的利益必须保障,否则整个江南都会有意见。

    李二陛下看着萧瑀,眼神犀利,直将后者看得心头发毛,这才忽而一笑:“江南士族自入唐以来,在你引领之下恭顺忠服,此前东征更是出钱出人出力,朕心中都记得清楚,定不负诸君拥护之心。江南文华之地、四季锦绣,乃帝国之腹心,还望宋国公多多费心,帮朕看护好了。”

    一个好皇帝,要懂得在优势之下适当妥协,一味强硬会导致众叛亲离,乃自取灭亡之道,刚则易折的道理,千古不易,正所谓“得道多助”也。

    何谓“道”?

    于朝堂之上,“道”便是利益,君王的利益、大臣的利益、百姓的利益……如何在各种利益当中权衡利弊、左右兼顾,这是衡量一位皇帝是否合格的最主要标准。

    天下,从来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

    *****

    大雨如注,天色昏暗。

    张行成走入卢国公府的书房脱下蓑衣和鞋子,赤着脚踩在地板上,来到程咬金面前,两人相互施礼,而后一同跪坐在靠窗的地席上。

    雕漆的矮桌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一壶美酒。

    程咬金执壶斟酒,口中道:“城外情形如何?”

    张行成双手执杯,敬了程咬金一杯,一口饮尽,方才酒杯才说道:“还算可以,英国公只是回府走了一趟便出城坐镇灞水之东,东征大军当中一些自地方抽调的部队已经开始分发辎重、钱粮,遣返原处,部队一天天减少。唯有右屯卫的那个‘救援队’极为活跃,满关中的四处游荡救助受灾百姓,给房俊搏了一个‘万家生佛’的绰号,关中百姓感恩戴德。”

    救援队名义上披着“皇家”的名字,但谁都知道这是房俊一贯的操作,以“

    皇家”名义拉起虎皮扯大旗,占据名分大义,而后做事自然事半功倍。

    此举也的确令张行成敬佩,整个长安为了储位之争乱成一团,连朝廷中枢都瘫痪了数月之久,房俊却依旧派出兵卒、不惜钱粮对受灾百姓予以救援,活人无数。

    当下被誉为“众正盈朝”,朝堂上下皆是清廉干练之吏,可又有几人能够房俊这样的心胸、抱负?

    足以令朝堂诸君汗颜无地。

    程咬金也饮了口酒,颔首赞许道:“房二这厮固然是个棒槌,但却纯粹得多,是个愿意做实事的,远胜那些满口道德的尸位素餐之辈。”

    就好似自己子侄做下好事一般欣然开怀。

    张行成自然知道程咬金与房俊关系极佳,素来以子侄辈相待,笑道:“此等救援模式,再有之前那个‘应急救灾衙门’,当可成为朝堂永制,卢国公不妨上书陛下,或可收获嘉许。”

    朝堂之上勾心斗角乃是常态,历朝历代尽皆如此,但身在仕途,说到底还是得靠着政绩说话,这不就是明摆着的政绩?人家都已经干出来了,你只需抬抬手附和一下,便可分润一些政绩到手。

    所以官场之上最高明的方式便是自己一个人钻营奉承,而对手底下那些干事的人大度一些,反正他们干出来的政绩都得算在你这个上司的头上……

    程咬金执壶斟酒,没有继续这个话茬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道:“德立贤弟致仕许久,也是时候重新回归朝堂了,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又恰逢朝中变局,定会有一番作为。”

    张行成苦笑:“小弟才疏学浅,这才不得不致仕归乡,苦读诗书。况且这朝中固然变动极大,但一个萝卜一个坑,哪里有合适的职位轮到小弟头上?”

    程咬金喝口酒,夹了一口清蒸鲫鱼,看似漫不经心道:“吏部尚书这个职位如何?”

    张行成先是一愣,旋即摇头道:“卢国公莫要说笑,江夏郡王深受陛下器重信赖,吏部尚书如何能委任旁人?况且轮也轮不到小弟头上。”

    他虽然肩负山东世家向外联络之责,看似地位重要,也算是山东子弟当中杰出之士,但一则辈分太小,在论资排辈严重的山东世家内部不受重视,再则中山张氏于山东世家当中属于小家小户,出力的时候上前,论功行赏的时候往往靠后。

    哪里轮得到吏部尚书这样显赫的职位?

    程咬金却摇摇头,将口中鱼刺吐出,道:“正因为陛下信重江夏郡王,吏部尚书这个职位才更加不会让江夏郡王久坐,因为相比于吏部,东宫六率才是陛下的心腹大患……更何况,陛下权谋之术登峰造极,又岂能不知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他一定会抛出一个份量足够的职位出来,让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争抢,伤了和气是一方面,若能引发两地门阀的裂痕,岂不正中下怀。”

    跟随李二陛下这么多年,他自是了解李二陛下的厉害之处,但也正因如此,所以对于李二陛下的行事风格颇为熟知。

    “二桃杀三士”有些夸张,但丢出来一块骨头两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去争抢,则是轻而易举。

    张行成想了想,强抑着心中憧憬,摇头叹气道:“固然如此,小弟也不敢奢望。”

    程咬金便给他出主意:“自然不能倚仗山东那些个老东西,黄土都埋到脖颈子了,早就糊涂透了。不妨去拜会一下房俊……别看现在房俊被虢夺兵权,但论及对朝中的影响力,却并未有太多削弱,最起码只要他给你要这个吏部尚书的职位,萧瑀、岑文本是不敢答允的,不然将他惹火了,干脆率领东宫属官支持关陇门阀,大家都得头疼。”

    易储已成定局,那么东宫属官将来何去何从,自然成为朝中瞩目之事。以房俊在东宫派系之内的威望,他想站在哪一边,那些东宫属官便会毫不犹豫的附于骥尾,奉他为领袖。

    而各方派系之间勾心斗角、撕扯不断,正合帝王平衡之术,这是李二陛下愿意见到的,所以现在各派都在极力拉拢房俊。

    这个时候房俊想要一个吏部尚书的职位,那些人纵然千般不舍,又岂敢拒绝?

    张行成犹豫了。

    那可是吏部尚书啊,远比他之前担任的官职更为显赫、实权更重,谁能对此无动于衷?

    他迟疑一下,道:“可如此以来,岂非彻底与山东世家起了龌蹉?”

    程咬金奇道:“你俯首帖耳倒是不会起什么龌蹉,可你能得到什么?只要你坐稳吏部尚书之位,那些老东西拉拢你还来不及,怎会与你翻脸?他们满口道德文章,实则最是不要脸皮,这么些年老子算是看透了。”

    看着张行成犹豫一番一咬牙下定决心,他也松了口气。

    陛下这番挑破离间的计策虽然精妙,但实施起来却太过容易得罪人,自己背弃山东世家听从陛下旨意,还是得苟起来才行,万一被人发现,必定千夫所指……

第两千七十二章 犯言直谏

    大雨如注,关中各地普降暴雨,各条河流水量暴涨,许多地方已经漫过堤坝灌入良田。马周干脆将京兆府衙门搬到城外原铸造局旧址附近,方便官吏往来汇禀、请示,大大小小官员们尽皆在岗,除去染病或者家中确有要事,一律不得告假。

    整个衙门在马周统领之下连轴转,不停组织民夫、调拨物资,与灾情争分夺秒。

    “皇家救援队”的身影也活跃在每一处灾民汇集之处,食品、药物、营帐等等物资被捐献出来,以供灾民暂时安置。

    然而朝堂之上衮衮诸君,却在为了易储以及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大举入朝之事争执不休,各种阴谋诡计层出不穷,都盯着关陇门阀空出来的那些个实权要害之职位垂涎三尺。

    何谓“盛世”?

    不过是天灾少一些而已,让百姓能够于仓廪中储备一些粮食。

    王朝浮沉更迭,本质上并无差别……

    ……

    武德殿内,一场关于救灾的会议告一段落,李二陛下挥手让内侍奉上茶水,又添置几份糕点,显然不打算放大臣们离去,尚有要事需要处置。

    果然,诸臣吃了几块糕点垫垫肚子,喝了两口茶水之后,李二陛下开门见山、毫无遮掩:“朕欲让江夏郡王兼领东宫六率副将之职,诸位可有异议?”

    大臣们先向太子殿下看去,然后再看向李道宗。虽然知道欲废黜太子则必须剪除东宫羽翼,房俊右屯卫大将军已经被虢夺,陛下迟早还会向东宫六率下手,却料不到陛下居然这般没有耐心,且以这种毫无转圜之姿态向东宫开刀。

    尤其是李道宗在此前关陇叛乱之时始终站在太子一边,此刻却成为陛下挥向太子的刀子,很是令人意外……

    李道宗眼观鼻、鼻观心,一口一口喝着茶水,对周遭目光视若无睹。

    众人便知道,这一定是已经私下里被李二陛下驯服,毕竟如此一来不仅得罪东宫,吏部尚书的职位也不保……

    果不其然,刘洎随即便问道:“江夏郡王固然能力卓著,但既要掌管右屯卫,又要协助卫国公管理东宫六率,恐怕吏部事务难以兼顾,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李二陛下道:“江夏郡王乃宗室子弟,本就不应掌管吏部,风评不佳,质疑者众,应当卸去这一职务。”

    大臣们眼睛瞬间亮起来,这可是吏部尚书啊,“天官”之位!

    刘洎又问出大家的心声:“陛下以为何人可担当吏部尚书之职位?”

    众人目光灼灼盯着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固然心中已有人选,但先是强横的将李道宗塞进东宫六率掺沙子,又将李道宗的吏部尚书剥夺,这个时候若是一锤定音将自己属意之人顶上去,吃相未免太过难看,便故作大度道:“诸位有什么人选,当可提出来,只要却是合适,不妨任用。”

    话音刚落,最近几次朝会一直打酱油闷声不吭的房俊忽然开口:“臣推荐原尚书左丞张行成,此人雍容有礼、体局方正,可为吏部尚书。”

    李二陛下先是略感诧异的看了房俊一眼,继而瞅了瞅低头不语的太子,心头疑惑,张行成乃是山东子弟,东宫难道不打算躺平了,而是企图联络山东世家奋力一击?

    心头疑惑刚刚升起,便听得耳畔有人道:“老臣附议。”

    李二陛下看去,乃是萧瑀。

    接着,岑文本也道:“老臣附议。”

    李二陛下蹙眉。

    再接着,一直被他训斥“尸位素餐”的李勣居然也开口:“张行成勤勉任事、稳重敦厚,担任吏部尚书再合适不过。”

    殿内原本摩拳擦掌、心头火热的一众大臣纷纷缄口,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迅速冷静下来。

    萧瑀、岑文本、李勣这几位支持张行成并无不妥,事实上许多与张行成熟知的官员们也觉得张行成比较合适,且有着山东子弟的身份,进入朝堂乃是理所应当,但在房俊率先开口之后予以附议,这意义可就大不相同,好似这几位支持的不是张行成,而是房俊。

    亦或是……东宫?

    这可了不得,适逢易储的紧要时候,陛下接连出手,谁敢在这个时候涉足其内,与东宫攀扯上关系?

    武德殿内一片沉寂,一众大臣心念电转,却无一人说话。

    李二陛下耷拉下眼皮,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叩击两下,心头也自狐疑:是山东世家暗地里串联一番,使得这些大臣推举张行成,还是东宫欲以张行成为突破口,试图将山东世家彻底拉拢过去?

    而且身为江南士族领袖的萧瑀毫不犹豫的赞同这个人选,其中愈发意味难明。

    这与他原本打算以张行成来离间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企图完全背离,因为眼下这两大门阀派系居然已经就此事达成共识……

    他瞥了一眼人群里当混子的程咬金,该不会是这厮走漏了风声?

    不过事已至此,他固然再是乾纲独断,也不能同时驳斥李勣、萧瑀、岑文本、房俊这几人的意见,况且张行成的能力确实能够胜任吏部尚书的职务。

    遂颔首道:“既然诸位爱卿皆保举张行成,那便这么定了吧,中书省制定诏书,由朕审阅,一并将江夏郡王之任命下发……”

    话音未落,房俊忽然道:“陛下以江夏郡王辅助卫国公,是否要收回东宫六率的指挥权?”

    大臣们差点将脑袋埋进裤裆里,殿上愈发落针可闻,唯有窗外的雨点噼里啪啦,敲在众人心头泛起惊涛骇浪。

    为何任命李道宗为东宫六率副将,这不是明摆着呢吗?一切手段都是为了易储!这一点就算是傻子也看得明白,如同先前虢夺了房俊的兵权以及兵部尚书职位一样。

    之前房俊俯首帖耳,对于右屯卫大将军的免职一声不吭,太子也毫无表示,任谁都以为东宫上下已经躺平了任凭李二陛下摆布,到了易储那一天也不会有所反抗。

    孰料当陛下欲动东宫六率,房俊却忽然跳了出来……

    这是要正式吹响反抗的号角,直面李二陛下的权威吗?

    李二陛下被房俊打断话头,眼睛微微眯起,心头甚为恼怒,而且房俊这话不好予以回应,若说“是”,毕竟此前东宫六率的指挥权是他亲**给太子,此刻剥夺,未免出尔反尔、反覆无常,虽然易储这件事本身便是不讲道理,可谁愿意公然承认自己是个食言而肥的小人?

    可若说“不是”,则更没法说通,不然人家东宫六率好好的,何必增派一个副将?

    所以李二陛下不答,反问道:“越国公有何高见?”

    这就是上位者的优势,可以从容避开不利之局面,选择避重就轻、迂回策略,而房俊这么干就不行。

    故而房俊也不绕弯子,直言犯谏:“当初陛下将东宫六率全权交由太子指挥,并且允许太子进行整编,此事天下皆知。若当下陛下将指挥权收回,则无异于出尔反尔,恐让天下人有所诋毁。为陛下声威计,微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对李二陛下更多的是敬,而不是怕,帝王虽然手掌天下生杀大权,但也不可能因为一个臣子犯言直谏便狠下杀手。

    当然,也因为这是李二陛下,若换了一个昏庸暴戾既不在乎声望更不在乎朝堂规则的昏君,他才不敢出言……

    李二陛下胸腹之中的怒气不断凝聚,似有风雷激荡,面色已经非常难看,盯着房俊,缓缓道:“按你的意思,若今日朕敕封某一位大臣,他日这位大臣违法乱纪之时朕也不能夺其封爵、降其职务,否则便是出尔反尔?”

    这话已经是耍流氓了,偷换概念,显然他心中怒极。

    房俊摇头,正色道:“太子殿下并未犯错,甚至正相反,刚刚平息的那一场兵变当中,太子殿下以及整个东宫六率表现优异,陛下非但不对有功将士予以封赏,反而欲夺回太子殿下指挥权,有失公允。”

    李二陛下额头青筋绷起,怒极而笑:“你说朕有失公允?也罢,那朕便从谏如流。”

    他看向装死的张士贵:“你是兵部尚书,便在此地核准东宫六率将士之功过,有功则赏、有过则罚。”

    大臣们面面相觑,这等事务乃是兵部职权,都是在兵部之内予以核准,哪有拿到朝堂之上来的?不过皇帝总揽天下,既然对此事表示关注,却也不能说不行……

    张士贵只得硬着头皮,道:“微臣刚刚接手兵部,已经对此予以核准,此战东宫六率上下功勋者颇多,其中尤其以李思文、屈突诠、程处弼、秦怀道等人功勋卓著……”

    他刚刚上任兵部尚书,打算核准功勋之后对东宫六率以及右屯卫的有功将士尽皆上报,争取最好的封赏。虽然他兵部打算真正在兵部培植势力,但以此可以消弭兵部上下对他的抵触之心,还能缓和与房俊、东宫的关系。

    然而此刻却好像被李二陛下抬出来与房俊对垒,所以才早有安排……

第两千七十三章 所为何来

    张士贵觉得有点憋屈,却又不得不如此,他又怎敢不按李二陛下的意思去办呢?

    李二陛下满意颔首,道:“六率将士功勋卓著、精忠报国,一应赏赐、抚恤尽皆加倍,叙功者皆官升三级。”

    张世贵无语,头都大了一圈儿。

    程处弼等人如今的官职乃是副将,晋升三级之后便是正四品上,可以担任太子左右卫率,而李靖现在的官职也不过是太子左卫率,亦即是说即将与李靖平级……

    难不成弄出来一群人各个都是东宫六率名义上的最高长官?东宫六率也没有这么多的职位。

    若外放地方,堪比一州刺史……

    哦对了,相应的李靖也得官升三级,升级之后……大唐没有这个级别的官职,估计也只能让陛下将“大行台尚书令”给李靖当当……

    幸好他对兵部眼下的事务有所了解,左思右想之后,方沉吟着道:“李思文可调任武器监监正,程处弼出任瀚海都护府副都护,屈突诠转任并州折冲府都尉……”

    东宫六率之内无处安置,便只能外放地方担任武官。

    然而此举看似对东宫六率将士予以升赏,实则等同将东宫六率拆散,一大批忠于太子的军官外调,使得太子对东宫六率的掌控极大削弱。

    但张士贵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这个兵部尚书连椅子尚未坐热乎,本就是李二陛下的傀儡,岂敢不按照李二陛下的意思办事?

    此前违逆圣意放开玄武门已经令陛下深恨,此番若是再激怒陛下,怕不是能拎着刀子剁了自己……

    ……

    李二陛下环视一周,目光落在太子身上:“太子可有意见?”

    李承乾心底升起一股浓浓的羞辱感,却也只能极力压制着心潮起伏,低眉顺眼:“儿臣并无意见,一切由父皇做主。”

    他不是不想反抗,而是不能反抗,也不敢反抗。

    纵是泥胎陶塑尚有三分火气,何况他堂堂一国之储君?如今被父皇狠狠打落泥尘之中,颜面尽失、威望尽断,心中自有不忿之气。但他也知道即便自己奋起反抗,最终的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父皇春秋鼎盛、威望绝伦,对于朝廷之掌控有若磐石,自己只能是鸡蛋碰石头。

    还会害得那些忠于自己的东宫部属遭受牵累,于心何忍?

    在这一刻,李承乾甚至希望父皇赶紧宣布废黜之诏书,将一切尘埃落定,便毋须这般遭受屈辱……

    李二陛下又看向房俊:“越国公以为如何?”

    房俊颔首:“陛下英明神武、赏罚分明,当为万世楷模。”

    李二陛下蹙眉捋着胡须,有些狐疑的看着房俊,先前胆大包天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质疑朕的决定,这会儿居然这么快就服软?

    有古怪啊……

    不过当下非是仔细思索之时,剪除东宫羽翼乃头等大事,既然太子与房俊已经相继服软,此事便算是定下来,不能允许再横生枝节。

    他当即宣布:“既然诸位再无异议,这件事便这么定下来吧。除此之外,当下最重要之事乃是治水、救灾,以京兆府为主,制定详细策略确保关中无虞,无论需要哪个衙门予以配合都必须竭尽全力,谁敢偷奸耍滑延误救灾,朕决不轻饶!”

    一众大臣连忙领命:“臣等遵旨!”

    李二陛下打个哈欠,与臣子勾心斗角实在是费心费力,使得他精神有些不济,挥手道:“退朝吧。”

    “臣等告退。”

    文武大臣起身,施礼之后正欲退出,便见到李二陛下已经迫不及待的起身,大步流星走出后殿……

    大臣们面面相觑,陛下如此做派,是懒得多看咱们一眼,还是后殿藏着什么绝色美人迫不及待的去宠幸?

    君臣之间虽然上下有别,但起码也要有一个相互尊重的样子,如此有些失礼啊!

    各人心中狐疑,纷纷离去。

    太子与房俊没有前往承天门出宫,而是自武德殿后院的一条绿藤缠绕、遮荫清凉的小路走了一段,越过一道重兵把守的门阙,进入东宫……

    此时雨势渐衰,雨丝细细密密,东宫之内各处亭台楼阁损毁严重,建材木料一堆堆由油布遮盖,一眼望去毫无半分以往华美之相,破败凌乱。

    两人各自撑着雨伞走在石板路上,两侧花树亦有残破,太子触目生情,喟然一叹,轻声道:“或许用不了多久,此处便会被圈起来成为一座奢华的牢狱,而孤将此生不得踏足其外,唯有头顶这一方天空,可与君等同见。”

    声音极轻,神情落寞。

    房俊理解他的心情,任谁从眼瞅着只差一步登基御极之时骤然跌落尘埃,只怕都难以平常心对待,李承乾能够谨守本心没有彻底崩溃已经极其不易,原本历史上此君知道自己储位不保甚至有可能一命呜呼,干脆预谋叛乱,意欲谋朝篡位。

    与其说他破罐子破摔行险一搏,不如说是心态彻底崩溃,横竖都是一死,选择一种更为爆裂的方式去向李二陛下表达愤怒……

    即便同情,房俊也只能旁观。

    李二陛下欲易储,第一件事便是给太子扣上一个罪名,然后才能名正言顺的废黜储位。而被扣上罪名的太子势必会被圈禁,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看去如此。

    作为曾经的太子,自然有无数人在以往向他效忠,固然被废,却依旧是皇子当中最为接近皇位的那一个,无论皇帝亦或是新任储君,都很难任凭太子优哉游哉的在府邸之中混日子。

    毕竟曾经大义名分在身,想要谋夺皇位的动机十足,实力也足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要么皇帝赐予一杯毒酒、三尺白绫,要么新皇登基之后莫名其妙的暴卒……下场几乎注定。

    两人沉默着在雨中慢悠悠走向丽正殿,站在大殿门前的石阶之下,李承乾抬起头,看着殿脊之上飞檐斗拱、五蝠瑞兽,缓缓道:“当年玄武门之变以后,父皇便与母后自秦王府搬到此间居住,孤亦在此中,遥想母后音容笑貌,恍若就在昨日历历在目,浑然不觉十余载光阴转瞬即逝……二郎,你说人这一辈子立于天地之间,到底有何意义?”

    房俊驻足大殿之前,抬头望着雨雾迷茫的殿脊,也有片刻失神……不是因为李承乾提出的问题太过突兀,而是他也不知道答案。

    即便是科技大爆发的二十一世纪,人类依旧没有答案。

    我从哪儿来?

    要到那儿去?

    人活着就只是为了活着吗?

    宇宙的存在就只是为了存在吗?

    天地的运行规则当真就只是巧合吗?

    放眼宇宙之内,人类如此渺小卑微,那么人类所推崇的仁义道德到底有什么意义?

    人世间所奉行的忠孝仁义,当真比野兽的弱肉强食更为高尚吗?

    ……

    由东宫出来,房俊坐在马车里,车轮碾压长街上浸透雨水的青石板,挑起窗帘看着街道两边的景致,依旧心头迷茫。

    他被李承乾直击灵魂的问题给问得自闭了……

    最重要的是,历史长河奔流浩荡,每一朵水花都充满了人世间的喜怒哀乐,他房俊区区一人,就算做到极致又能做多少?他心心念念的消弭盛唐之祸根,奢望这个华夏文明史上最为璀璨的时代能够更长一些、更稳一些,即便他日依旧无法逃脱王朝崩塌的宿命,依旧可以少一些阵痛,给华夏文明留下更多的传承……可就算是做到了,相比于浩瀚宇宙、悠悠历史,又算得了什么?

    自己竭尽全力的所作所为,乃至于自己的存在,忽然之间似乎全部丧失了意义。

    若自己的存在不过是“庄周梦蝶”,那么是否一切都是梦幻,全无实质?

    这一切又多为何来?

    ……

    马车沿着长街向东行驶,路过崇仁坊之时,驾车的卫鹰回头凑近车厢,问道:“二郎,是否回府看看?”

    房俊回过神,道:“那就回去看看。”

    自关陇兵败、东宫大胜,房俊已经派遣不少工匠修葺损毁严重的梁国公府,如今虽然时日不多,但想必主要的房舍厅堂已经修葺得差不多,正好回去看看,对工匠们敦促一番加快进度,以便能够做早日搬回府中。

    毕竟如今已经被撤了右屯卫大将军的职务,再继续逗留于右屯卫营地之内有些不妥,搞不好便会有人为此上疏弹劾……

    马车在路上拐弯直奔崇仁坊,数十亲兵前呼后拥招摇过市,引得周边行人纷纷侧目,见到马车上房家的家徽标记,自是忍不住议论纷纷。

    “话说房二也够倒霉的,本以为帮着太子击溃叛军,将来必将登阁拜相、权倾朝野,孰料陛下毫发无伤的回来了,且铁了心的易储……如今连兵权都没了,这可是近些年功勋最为显赫的名将了,没天理啊。”

    “难道不应该太子才是最倒霉的那一个?本以为马上登基为帝了,陛下却回来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呐。”

    “陛下也是糊涂,太子做得好好的,何必非得废了呢?可惜了呀,似太子这般仁厚慈爱之君,千古少有呐。”

    “慎言!”

    无论如何,背地里褒贬君王都是大罪,行人们紧张的四下看看,见到四周没有可疑人等,这才松了口气,赶紧散去。

第两千七十四章 魏王问计

    崇仁坊的坊卒远远见到房家的车驾到来,不敢怠慢赶紧将坊门大开,然后守在门旁,点头哈腰的予以迎接。

    虽然最近易储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也都知道作为东宫班底的房俊被虢夺了兵权,但身在长安即便是一个普通的兵卒也对朝堂之上的道理了解几分,明白就算没了兵权,房二依旧还是房二,绝对不是他们这些小兵小卒可以捧红踩黑……

    马车在亲兵簇拥之下驶入崇仁坊,直抵梁国公府门前,这时候才有府内的仆人听到消息,赶紧出来迎接。

    房俊下车,见到几步小跑到身边撑伞的管事卢成,抬头看了看刚刚刷了油漆防止被雨水淋湿故而用油布遮挡的大门,迈步走上台阶,问道:“骊山庄子里如何?”

    卢成亦步亦趋,不顾自己被雨水打湿了衣裳,恭谨答道:“一切如常,东征大军回归之时,老奴将人都撤回庄子里,分发兵刃,编组巡逻,以防兵卒哄抢打砸。不过英国公早有命令,不准兵卒滋扰地方,再说谁瞎了眼敢到咱们庄子闹事?所以虚惊一场,并无损失。”

    房俊颔首,抬脚进了大门。

    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别以为朝廷的军队就会纪律严明、秋毫无犯,这个年代的军队纪律极度涣散,打家劫舍杀人越货屡见不鲜,而且人有从众之心,只要有一个兵卒胆大包天恣意哄抢,便会有无数兵卒蜂拥而上。

    法不责众嘛……

    大军回归之时房俊正率军与关陇叛军死战,自是顾不得骊山农庄那边,后来派人询问说是无事,不过一直未曾完全放心。毕竟来到这个时代,一个骊山农庄、一个铸造局,才算是他带给这个帝国远超时代的变革。

    前者代表一种提升生产力的模式,后者则是自然科学的普及。

    此前梁国公府遭遇叛军劫掠,被几位娘子挡住,尤其是金胜曼巾帼不让须眉威慑群贼,将叛军彻底击退。但当房家人彻底退出长安前往右屯卫大营,城内接连激战,府邸不可避免的数次被乱军攻入,虽然房舍等还算完好,但府内大部分设置俱有损毁。

    如今房俊已经交卸了右屯卫大将军的官职,自然不好继续逗留右屯卫营地之内,返回府中乃是迟早之事,所以派人先行修葺。

    房家予人的印象便是钱多、工匠多……府邸之内,各式各样的高端建筑材料到处堆放,上百名工匠修修补补,紧张快捷的进行着修葺工作,若非大雨延误,大抵这个时候已经修葺完毕。

    房俊在卢成的带领下四处巡视一番,又亲切慰问了工匠,命人保证餐食质量的同时又赏了不少钱财,使得一众工匠欢欣雀跃、感恩戴德。

    放眼大唐,再也没谁能够比房俊更为尊重工匠……

    在花厅内坐了坐,仆人奉上香茗,刚喝了一口,便见到亲兵匆忙入内,带着一个内侍,他内侍上前施礼,道:“奴婢魏王府管事,奉吾家殿下之命,前来邀请越国公过府一叙。”

    魏王李泰?

    房俊略作沉吟,遂起身道:“行吧,头前带路。”

    “喏!”

    ……

    马车横穿半个长安城,抵达城南芙蓉园,进入李泰居处,两人相对见礼,分别落座。

    侍女奉上茶水,李泰挥手将其斥退,堂内只留下两人,这才道:“二郎,喝茶。”

    房俊浅浅呷了一口便放下茶杯,开门见山道:“不知殿下相召,有何吩咐?”

    李泰揉了揉脸,上身往茶几上靠了靠,微微俯身开着房俊,神情满是惶急:“二郎救我!”

    房俊:“……”

    你这是玩的哪一出?

    见到他一脸疑惑,李泰也顾不得许多,直言道:“父皇这两日每每将我叫去武德殿,询问各种治国之方略,很可能有意扶立我为储位……可我不想干啊!”

    房俊表示怀疑。

    普天之下,谁能对九五至尊之位视若无睹?但凡有一丝一毫之可能,亦要拼却一切、竭尽全力,焉有储位放在眼前弃之不顾的道理?这两年李泰的确死了争储之心,但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几乎毫无胜算,反而会导致兄弟阋墙、手足相残,故而狠下心不争。

    可若是李二陛下透露出欲立他为储的意思,他怎么可能拒绝?

    房俊想了想,小声问道:“想必陛下在召见殿下之余,也曾召见晋王?”

    李泰哭闹的点点头。

    房俊了然……

    若李二陛下只是对李泰自己表达了欲立为储君之想法,李泰自然欣喜若狂,可若是同时对晋王也表达出同样的态度,摆明了让两人去竞争,李泰便不愿意了。

    毕竟之前在右屯卫营地之内险些遭遇毒杀,已经让李泰与李治心里留下阴影,唯恐李二陛下是故意向外界透露,但实则早已决定了储君之人选,种种手段不过是掩人耳目,让外界认为他一直公平公正而已。

    如果当真如此,李泰没信心可以胜过李治,而争储失败之下场傻子都知道,绝对不会比废太子好到哪儿去……

    房俊也有些无语,奇道:“殿下让微臣怎么办?跑去跟陛下说魏王殿下大公无私、品德贤良对人世间的权利毫无恋栈之心,愿意将终生之心血付诸于大唐帝国的教育事业,诲人不倦、桃李芬芳……”

    李泰又急又怒:“这都何等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房俊无奈道:“之前殿下放弃争储,是因为觉得全无希望,不愿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伤了兄弟感情。可现在陛下有意立你为储君,自当竭尽全力争取,为何殿下又避而不就?”

    李泰道:“别装糊涂,你自己知道怎么回事。”

    自己就在右屯卫大营差点被一个内侍毒杀,你眼睁睁的瞅着,还敢说不明白陛下的用意?

    房俊却不能承认这种事,无论真假都不能,所以摇头道:“攸关储位,微臣不敢置喙。”

    要的就是你们哥俩疑神疑鬼,不敢接任储位,从而延误陛下的决断,这个时候岂有插手的道理?

    见到房俊置身事外、不愿插手,李泰急得不行,哀求道:“本王一直将二郎视为莫逆之交,可以托妻献子的交情,你不能这个时候见死不救吧?本王也不要你出手,只管给本王出个主意能够推卸储位便成。”

    他是当真无计可施了,不仅仅是太子对父皇犹如老鼠见了猫,他们这些兄弟哪一个不是对父皇又敬又畏?父皇打定主意之事,没人敢反对。

    可不反对又不行,走不能被父皇当作一个幌子去牺牲掉吧?

    房俊一脸为难,踟蹰良久,这才叹口气道:“非是微臣愿意诋毁陛下心意,实在是推脱不得殿下……”

    李泰忙道:“对对对,就是这道理,二郎可有妙策?”

    房俊两手一摊:“哪里有什么妙策?陛下口含天宪、乾纲独断,他打定主意的事情谁能劝得了?不过此事未必只有殿下一个人心烦意乱,晋王殿下或许亦是如此……何不去找晋王聊一聊,你们最有可能接任储君的兄弟两个共同进退,或许可以迫使陛下改变心意。”

    李泰愣了一下,旋即领会,这特么就是“釜底抽薪”啊!

    父皇不是想要易储吗?若是最有资格继任储位的两个嫡子纷纷表态不愿接受,难不成父皇还能在一众庶子当中选出一个人来继任储位?

    到时候三位嫡子尚在,却敕封一个庶子为储君……这是唯恐将来大唐帝国不会发生内战么?

    如此一来,父皇断了易储之念,自然也没有所谓的“立一个杀一群”的心思……

    遂抚掌道:“果然妙计!此事若成,本王一辈子记得二郎的好,改日便让王妃将她妹妹嫁给你为妾,咱们俩也成一回连襟。”

    房俊苦笑不迭:“殿下将微臣当成什么人了?万万不可。”

    李泰的王妃乃是前工部尚书、将作大匠阎立德的闺女,并州阎氏那也是响当当的名门望族,前隋之时便声命赫赫,也曾娶了北周的公主!焉能将家中闺女嫁于别人为妾?

    正说着,却见魏王妃阎氏在几个侍女服侍之下走入堂内,先屈膝给房俊施礼,环佩叮珰,继而娇笑道:“二郎难得登门,待本宫稍后命人整治一桌酒菜,与殿下喝几杯,定要不醉不归才行。”

    房俊急忙还礼,诚惶诚恐道:“王妃盛意,微臣不敢领受,稍后尚有要事,这便告辞。”

    他怕李泰将方才的话语吐露出来,令魏王妃以为是他觊觎她的妹子,魏王妃就能挠他一个满脸桃花开,那位能将李泰这等骄矜之辈整治得服服帖帖,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魏王妃便俏脸一板,佯装不悦:“殿下这两年没少借助二郎给出谋划策、大力支持,怎地连区区一顿酒都留不得?”

    李泰也有些不高兴:“你房二到了这魏王府便如到家一般,何需见外?再者说来,若是将来你娶了……唔唔唔。”

    话说一半,已经被房俊上前捂住嘴,回头冲着魏王妃勉强笑道:“微臣留下便是,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他可算是怕了李泰,这厮智商绝高,但情商似乎一直不咋滴,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

    李泰还有些不满意呢,他那小姨子二八年华,出落的清丽脱俗、我见犹怜,他都不知惦记多久了,如今愿意忍痛割爱嫁给你做妾,你特么还不领情?

    魏王妃脸上笑容如花,凤眸微微眯起,狐疑的看着面前两人,不知在搞什么鬼,但总之定然没好事,哼哼,千万别让本宫抓住尾巴,不然有得你们好受……

第两千七十五章 退出竞争

    李泰强行将房俊留下,整治了一桌丰盛的宴席,推杯换盏一番,酒至微醺,才放了房俊离去。

    然后让侍女烧水服侍他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

    王妃阎氏一双素手替他整理腰带,将一只精致的白玉貔貅挂上去,好奇问道:“你们两个到底谈了什么,为何殿下这个时候又要出去?”

    李泰面色严肃,想了想,未免王妃太过担心还是没有道出实情,只是说道:“这两日闲着无事,去雉奴那边走走,你不必多心。”

    但阎氏能将李泰这个性格乖张的皇子拿捏得死死的,岂是愚笨之辈?转瞬便明白了其中究竟,俏脸上染了担忧,轻声道:“是因为易储之事?”

    之前,李泰也将自己自右屯卫差点被毒杀之后的猜想与她说了,夫妻两个一致认为这件事很可能显示了陛下的态度,那就是“扶立新储,剪除一切有可能威胁新储的隐”。

    若李泰能够成为新储,自然是天大的好事,毕竟李泰当初之所以公示天下退出争储是因为估测到储位无望,可如果当真有机会,谁又会无动于衷呢?

    但一代不能成为新储,代价则是无比凄惨。

    偏偏无论李泰还是阎氏都不认为优势能够比得上更年轻、更聪慧、也更得父皇喜爱的李治……

    阎氏明白李泰已经从房俊出得道了什么办法,也不多问,只是叮嘱道:“此次不比从前,阖府上下生死攸关,还望殿下冷静一些,莫要如以往那般任性行事。”

    李泰颔首,他在外头任性妄为、性格乖张,但很是能听得进去王妃的话,低声道:“你放心吧,我心中有数。”

    阎氏将他送出堂外,看着他的身影在雨幕之中登上马车迅速远去,忍不住叹息一声,满腹忧虑。

    ……

    窗外大雨倾盆,雨水顺着房檐滴落在窗前栽着荷花养着鱼的陶缸里,哗啦啦响个不休。李治躺在摇椅上,手里握着一册书卷,只觉得心烦意乱,哪里读的进去?

    晋王妃一身素雅长裙,乌鸦鸦的秀发盘城一个精致的发髻,步履轻盈的走进书房,将手中一盏热茶放在书案上,来到李治身后,纤手搭在他肩头缓缓揉捏,俯身见到李治紧蹙的眉头,忍不住问:“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李治叹了口气,将书卷丢在一旁,闭上眼睛。

    他现在对自己这位王妃越来越不满意了,虽说曾患难与共,自当举案齐眉,但人心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是非好恶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言的。如今朝中易储之事轰轰烈烈,自己与魏王都被当作新储之人选,皆有可能取太子而待之进而入主东宫,可这其中的凶险谁人不知?

    成了自然最好,若是不成,怕是连退路都没有。

    偏偏自己王妃还受不住娘家人怂恿,时不时的在自己面前进言要勇于进取,要一往无前,太原王氏会鼎力相助,然后成为太子之后,多多提携太原王氏那些个娘家人……

    唉,所谓“知音难觅”,大抵如此。

    没来由的,看着窗外朦胧雨幕,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张娇媚绝色的面容来,令他心里一跳……

    门外有内侍敲了敲门,道:“启禀殿下,魏王殿下求见。”

    李治与王妃愣了一下,连忙起身整理一下衣冠,晋王妃则拉住他的衣袖,疑惑道:“魏王这个时候前来所为何事?他可是你最大的竞争对手,当心他有什么阴谋诡计。”

    李治没好气的甩脱她的手,不耐烦道:“你得记住,无论何时何地,魏王乃是本王一母同胞的兄长,兄长登门,你不去赶紧张罗酒宴热情款待,说这些啰嗦话有个甚用?”

    言罢,转身出了房门扬长而去。

    这女人颜色固然绝美,但是这脑子却太过平滑,令他愈发厌烦了。

    若是身边有那个娇媚入骨且聪慧伶俐的佳人,既能承床第之欢又能助皇图霸业,夫复何求啊……

    ……

    到了府门前将李泰迎入府中,打算直抵正堂设宴款待,李泰却摇摇头:“今日为兄前来,乃是有要事相商,此间人多眼杂,不如去你书房坐坐,咱们兄弟说说贴心话儿。”

    李治一愣,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引着李泰来到书房,待内侍奉茶之后将左右斥退,只余下两兄弟在座。

    喝了口茶水,李泰单刀直入:“咱们兄弟之间也毋须藏着掖着,为兄今日前来,就是想要问问雉奴你,对于易储之事到底有何看法?”

    李治只好也举杯喝茶,掩饰被这一句直来直去的话语所带来的慌张……

    这是打算仗着兄长的架子,来逼迫自己主动放弃储位?

    不应该啊……

    心念电转,李治避而不答,反问道:“兄长何以教我?”

    李泰知道这小子看似忠厚、实则滑头,不以为意道:“明人不说暗话,为兄许久之前便已经公示天下,对于储位不感兴趣。”

    李治放下茶杯,有些感动的看着李泰。

    他误会了,以为李泰今日登门是为了向他保证不会参预争储,心甘情愿的将储位让给他,这番手足之情的确令他动容,他自己便做不到这般视储位如无物……

    纠结半晌,他才讷讷说道:“兄长盛意,小弟感激不尽……但小弟也不敢相瞒,假若他日小弟成为储君,也不敢保证能够确保兄长之安全。”

    储位之争,早已超脱亲情伦理,父子可以反目、手足可以相残。

    他可以在此刻拍着胸脯给于李泰承诺,与其“共富贵”,但当他日后坐上了那个位置,牵动的是整个帝国的利益,个人之喜恶恩怨只能抛在一边。

    太子也好,魏王也罢,不仅仅是他皇权路上的绊脚石,更是帝国稳定的最大隐患,予以铲除乃是唯一的结局,这并不因他李治的意志而有所更改……

    这回轮到李泰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笑骂道:“你想什么美事呢?这储位我不要,你也别想要!”

    李治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脸色一变:“兄长此言何意?”

    李泰瞅了门口一眼,压低声音道:“难不成你忘了右屯卫营地内那一场未遂之毒杀?吾等兄弟,因储位之故相互猜忌,终有一日手足相残,败者固然死无葬身之地,胜者亦将饱受青史唾骂、遗臭万年。”

    李治一脸迷糊,头一回觉得自己脑水不够用:“兄长到底想要说什么?”

    李泰沉声道:“你我一齐上书父皇,坚持不受储位,并共同保举太子,愿意永世为臣、甘心辅佐!”

    李治默然。

    他明白了李泰的意思,大抵是李泰觉得很难竞争储位,为了避免争储失败之后的凄惨下场,干脆要求自己与他一道放弃储位竞争。而自己能够确保争储胜利么?

    若在以前,他有七分把握。

    但是现在,却不敢言必胜……盖因父皇东征归来之后,性情有所变化,不仅喜怒无常,且暴躁易怒,动辄打骂宫人,没人猜得到他心里的想法。

    可是与李泰相比,自己还是有些优势的……

    且一旦上书父皇不受储君之位,这便会成为他的限制,日后万一有机会成为储君,也会被天下人视为出尔反尔、毫无廉耻的小人,就算坐上了皇位,也免不了天下人诋毁谩骂。

    名不正则言不顺,将会成为他统治天下的巨大障碍……

    见他迟疑不语,李泰岂能不知他的想法?

    没好气道:“你这小子总是耍小聪明,真以为仗着父皇宠爱就能稳胜为兄?不说别的,只需为兄向东宫保证日后予以善待、绝不加害,你认为东宫属官会否彻底站在为兄这边?再者,为兄这些年矢志于大唐教育之兴盛,于天下各处营建县学、乡学无数,颇受天下读书人崇敬爱戴,父皇岂会不考虑这些?为兄今日前来劝你不要争储,是不想见到兄弟阋墙、手足相残,而非是害怕争不过你!还有,为兄奉劝你一句,你这人固然聪慧,但手段太软,似那些个外戚之流都书院一些,免得被他们哄骗了去。”

    太原王氏、河东柳氏都是晋王的外戚,这帮家伙有能耐的没几个,野心勃勃者却是不知凡几,之前也正是那帮家伙上蹿下跳的撺掇着李治争储,实际上却毫无贡献。

    就算日后李治争储成功、登基为帝,只怕也会导致外戚为祸、江山不靖,甚至反噬李唐皇族……

    李治苦笑不已,虽然也承认李泰说得有道理,但心底却实在不舒服。

    沉吟半晌,终究难以委决,只觉得答允不是、拒绝也不妥,只得苦着脸道:“兹事体大,影响深远,请兄长宽限两天,让小弟好生思量,如何?”

    这件事攸关他人生,不能仓促决断。

    李泰颔首道:“自该如此,那为兄便先行告辞。”

    李治忙道:“兄长且慢,王妃已经命人备下酒宴,咱们兄弟好生喝一杯。”

    李泰摇摇头,起身看着他,意味深长道:“喝酒的机会多得是,待到他日咱们一同造访东宫,与太子一起把酒言欢,畅叙手足情谊……今日便这样吧,告辞。”

第两千七十六章 李二震怒

    李治赶紧将李泰拉住:“兄长难得到我府上,若是连杯酒都不吃,让我如何自处?兄长切勿推辞,咱们喝喝酒,好生说说话。”

    他自是不肯放李泰离去,许多话尚未说透呢……

    李泰推辞不过,只得留下。

    晋王妃已经将酒宴备好,两兄弟来到花厅入座,李治将侍女斥退,连晋王妃也赶走,亲自执壶给李泰斟酒。自己这个王妃大抵也只是好看,脑子不大灵光,万一与李泰商谈之大事流露至她娘家那边,怕是要横生波澜……

    席间,李泰叮嘱道:“你若执意争储,为兄无话可说,即便将来为兄难得善终,亦别无怨言。但如果你能悬崖勒马,顾念兄弟情义,那咱们必须口径一致,无论父皇如何震怒,都要要死了不松口,你敢出卖为兄,咱们便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可想而知两兄弟齐齐宣布退出争储之后父皇会是何等震怒,雉奴这小子最是滑头,万一在父皇逼迫之下畏难而退,自己岂不是成了被抛弃的那一个?尚未竞争便败下阵来。

    李治举杯敬酒,一脸正气:“兄长将小弟看成什么人了?这事小弟还需考虑权衡,但只要下定决心,便是刀斧加身亦无悔改之理!”

    李泰:“呵呵……”

    对于自己这位幼弟的性格他知之甚深,固然聪慧,却缺了几分坚持,往往见利而忘义,单凭他的承诺,李泰半个字都不信。但此事他已经剖析清楚,相信李治自己也能权衡利弊,不仅很难在争储的过程当中脱颖而出,即便争储胜利,当李泰与东宫联合之后,他这个储君也坐不稳当。

    人品靠不住,感情也靠不住,真正靠得住的还是自身的利益。

    李治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有点虚,面对李泰的讥笑有些面皮发烫,连忙与他碰了一杯,借着喝酒掩饰自己的尴尬。

    心里也有些无奈,自己还是面皮太薄了,距离那些唾面自干、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政治大佬们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

    “想造反呐?!”

    武德殿内,李二陛下暴跳如雷,从书案后边大步走出来,一脚一个将面前跪着的两个儿子踹翻在地,犹自怒气未竭,戟指大骂。

    “这江山是朕打下来的,朕给谁就是谁的,而不是你们想不想要!一个两个的翅膀都硬了是吧,敢忤逆朕了?信不信明日朕就颁布一道诏书,将你们发配漠北与夷狄牛羊为伍,终生不得返回长安?”

    这两个混账东西居然敢跑到自己面前说什么不欲争储,不愿损坏兄弟感情,故而全心全意支持太子继续位居东宫……和着你们都是好人,兄弟情深手足友爱,是朕这个父亲逼着你们兄弟反目手足相残?

    娘咧!

    现在口口声声孝悌仁爱,忘了当初争储之时暗戳戳给太子下绊子的时候了?

    简直岂有此理!

    李治吓得跪伏于地,脑袋抵在地上好似鹌鹑一般瑟瑟发抖,只想赶紧逃出去从此再也不提这件事。

    李泰这些年到底经历多一些,虽然面对父皇的怒火也吓得要死,但还是咬牙支撑,辩解道:“非是儿臣等不尊重父皇,实在是自问才疏学浅、能力有限,难以担当大任啊!正如父皇所言,这江山是您打下来的,贞观以来更是夙兴夜寐呕心沥血,方才有了如今煌煌盛世之模样,若是在儿臣手中败落下去,儿臣万死亦难赎其罪!”

    堂下,内侍们瑟瑟发抖,垂头看着自己脚尖,大气儿都不敢喘上一口。

    最近陛下性情烦躁、喜怒无常,好几个内侍因为些微错误已经被杖毙,这个时候若是引得陛下怒火冲向自己,小命不保……

    李二陛下满脸通红,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上前又狠狠踹了李泰一脚,怒骂:“储君之位乃朕代天授予,天命所在,岂是汝等想要就要、不想要便不要?不知死活的东西,都给老子滚出去!”

    “喏!”

    李泰从地上爬起,跪地叩首,然后扯着已经吓呆的李治转身就跑……

    “砰!”

    李二陛下一脚将凳子踹翻,气呼呼坐回书案之后,胸中怒气未竭,但更多却是烦躁。

    三个嫡子,一个即将被废黜,但两外两个却不肯接任储君之位,难不成让其余庶子当太子?不仅没这个道理,更会导致纲常失序,埋下祸乱之源,他就算是糊涂了也不能那么干。

    可自己废黜之后这两个浑球当真不肯接受储位,自己又该怎么办?

    尤为重要的是这两个逆子今日跑到自己面前痛陈衷心,表示不愿争夺太子的储位致使兄弟之间出现嫌隙,此举传扬出去必将遭受万民称颂,愿意为了手足情义放弃储位,这可是无上之仁德啊。

    可如此以来,他李二成了什么?

    逼迫儿子手足相残的暴君!

    隋炀帝骂名千古,也未曾逼着自己的儿子相互残杀,他李二岂不是暴虐之处更甚隋炀帝?

    娘咧!

    李二陛下气得破口大骂,待到骂得累了,灌了两口茶水,又觉察到这件事不大对劲。

    知子莫若父,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品性他岂能不知?此前为了争夺储位,李泰、李治这哥俩明里暗里没少给李承乾添堵,恨不能取而代之,怎地如今自己易储之心甚坚,他们两个机会大大增加却反而表现出谦逊孝悌之心,自称才疏学浅,对储位不屑一顾了?

    其中必有蹊跷。

    “来人!”

    “奴婢在,陛下有何吩咐?”

    王德从殿外闻声入内。

    李二陛下重重喘了几口气,沉声道:“你亲自去李君羡那里一趟,将此间之事告知,让他弄明白其中究竟,然后速速向朕回禀。”

    “喏。”

    王德应下,转身退出,自去玄武门外“百骑司”营地寻找李君羡。

    ……

    到了傍晚时分,李君羡一身戎装,入宫觐见。

    李二陛下于书房之内召见,见了面便直接问道:“有何发现?”

    李君羡束手而立,回禀道:“今日晌午,魏王殿下前往晋王府拜会,于书房之内谈论小半个时辰,而后晋王设宴款待,席间并无旁人服侍,就连晋王妃都未在左近,故而两位殿下所谈为何,不得而知。不过尚有一事,上午的时候,魏王殿下派人前往崇仁坊梁国公府将越国公召去芙蓉园,两人密探之后越国公出城返回右屯卫营地,魏王殿下则出门赶赴晋王府。”

    “百骑司”里也不是铁板一块,陛下既然能够在“百骑司”之外尚有王瘦石那样一支隐秘力量,又岂能不在“百骑司”内安插眼线?所以李君羡不敢有所隐瞒,一五一十上报。

    至于房俊是否参预其中,会否因此被陛下责罚,他也顾不得了……

    “房俊?”

    李二陛下略感诧异,手指下意识的在茶几上叩击几下,脑中快速思索。

    是东宫太子不甘被废,所以奋起抗争了吗?可能性不大,否则东宫上下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房俊被虢夺兵权、东宫六率被拆散而无动于衷,毕竟说一千道一万,兵权才是一切之根本,没了兵权,就算东宫上蹿下跳又能如何?

    螳臂当车而已。

    若不是东宫挑事,那便是魏王不愿争储而找房俊主动问计,而房俊趁机给出了什么馊主意……再联想到李泰赶赴晋王府与晋王相商,下了酒桌没多久便联袂入宫表态不愿争储,又岂能察觉不出房俊这一手“釜底抽薪”之计?

    顿时恨得牙根痒痒,咬牙道:“马上派人将房二那厮给朕叫来,居然胆敢插手朕之家事,朕要扒了他的皮!”

    “喏!”

    王德再度去召见房俊。

    李二陛下对李君羡摆摆手:“你且去忙吧,最近多多关注城外那些个世家门阀,但凡有人家敢在救灾一事上耍弄什么幺蛾子,即刻报给朕,严惩不怠!”

    “喏!”

    李君羡领命之后赶紧退出,想要给房俊通风报讯但已经来不及,只能盼其自求多福,便率领麾下兵卒出城而去。

    ……

    房俊已经回了营地,沐浴更衣之后打算小睡片刻,却得知陛下召见,不甘耽搁,赶紧换上一套衣裳,坐着马车冒雨入城,赶赴太极宫。

    到了偏殿门口,便见到门旁雨廊之下放置了一张长条板凳,连个身材魁梧的禁军左右站定,一人手里拎着一根军棍,正好与房俊六目相对,眼神不善。

    门口,王德扬声道:“陛下有旨,罚越国公二十军棍,即刻施行之后,入内觐见。”

    一个禁卫双手抱拳:“越国公,得罪了!”

    时至今日,房俊已然成为军方一杆旗帜,功勋赫赫、威望绝伦,即便是奉旨行刑,这些禁卫也不敢失礼。

    若是以往,房俊已经老老实实走过去领罚,棍子未等打在身上便喊得震天响,然后会施刑的禁卫威逼利诱使其不敢下狠手,只能应付了事……

    但是今日,房俊却挺直了腰杆,站在门前朗声道:“微臣乃上柱国、越国公、礼部尚书房俊,敢问陛下,以何罪罚我?”

    声音清朗,穿透细雨在殿前庭院之中回荡。

    四下皆静,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房俊,这是要……抗旨?

第两千七十七章 君臣反目

    所有人都知道房俊素来受宠,虽然身为朝廷大臣,但李二陛下一直将其视作女婿、晚辈,这与其余朝廷重臣截然不同。自家晚辈想打则打、想骂则骂,打得再狠、骂得再重,心里却还是予以偏袒、维护,这是人之常情,而朝廷大臣再是位高权重,亦有君臣之别。

    君为臣纲,上下有别,陛下再是宠幸又岂能与自家晚辈等同?

    所以以往房俊犯错之时,无论陛下打得再狠,大家也都明白这不过是人家翁婿之间的关系,转过脸的时候,房俊宠信依旧。

    但今日气氛却明显不同。

    ……

    房俊清朗的声音传入殿内,李二陛下原本心里正琢磨着狠打房俊一顿然后予以训斥,但是听到房俊之言,胸中怒气瞬间熄灭,微微瞪大眼睛,有些愕然。

    若在以往,房俊老早已老老实实的领罚受刑,然后撒泼耍赖少挨几下,再趁机装委屈诉苦讨要好处予以弥补……这是以晚辈自处。

    自家晚辈就算犯了错,打罚之后,有好处不还是头一个摊上?

    但今日,房俊在门外自报勋阶、爵位、官职,俨然朝廷重臣觐见之规矩——罚我可以,打我也行,但何罪之有?

    原本亲密的私人关系,此刻变成了公事公办的君臣之别。

    殿内,李二陛下面色阴沉,心头颇有些失落。他不是那种性格苛刻、死板执拗之人,愿意与臣下饮酒纵舞、畅谈开怀,愿意与晚辈和睦相处、互通心迹,尤其房俊素来得他看重,对其之栽培、纵容无人能及,现在却与自己划清界限,冷硬对抗……

    旋即,刚刚平息的怒火再度勃发,且比以往更甚!

    储君之归属乃朕之家事,汝等何以诸多抵触?再者,朕之所以易储,其原因汝等难道不知?

    之前太子难当大任,朕不欲后继无人,百年之后致使江山倾颓、百姓陷于战乱;如今东宫尾大不掉,已经严重威胁皇权,难不成还能让朕整日里提心吊胆会否睡梦之间遭受一次“玄武门之变”?

    于公于私,易储之事势在必行,为何汝等便不能理解?

    反倒是弄得朕好像一意孤行,恶意迫害自己的儿子,逼着儿子们兄弟阋墙、手足相残……

    简直岂有此理!

    怒视房俊片刻,强自压抑着心中怒火,没有就房俊抗拒军棍刑罚之事爆发出来,而是问道:“今日去了魏王府上?”

    房俊颔首:“是。”

    李二陛下耳目遍及长安,若非他不想,完全可以组建起远超明清两朝那样的特务机构,所以这种事无法隐瞒,也毋须隐瞒。

    李二陛下见他并未掩饰扯谎,怒气稍竭:“魏王召见你所为何事?”

    房俊略作迟疑,坦诚道:“魏王无意储位,亦不忍手足之间为了储位而有所损伤,更不愿违背陛下之意志,故而左右为难、无法取舍,请微臣出谋划策,问问可有两全之法。”

    李二陛下拧着眉毛哼了一声:“你又何德何能,敢在如此大事之上置喙?所以你便撺掇怂恿魏王拉着晋王一起向朕表达不欲争储之意,然后将朕推到反面,成为一意孤行、逼迫诸子相残的暴虐之君?!”

    说到后来,声色转厉,近乎咆哮,殿外一众内侍吓得瑟瑟发抖、两股战战……

    若换了旁人,听闻李二陛下口中这番话语估计能吓死,但房俊深知李二陛下为人,他若当真欲治你之罪,哪里会啰嗦这么多?老早推出去抽了几十军棍打断腿再说。

    房俊不答李二陛下这番诛心之问,大着胆子反问道:“陛下何以执意易储?太子纯孝,性情温和,此番关陇兵变之时的表现更是堪称优异,作为帝国储君完全合格,非只是微臣,朝野上下对此之非议犹如沸汤,不敢认同者不知凡几,陛下何苦悖逆民意?”

    这句说完,他心里一横,等着迎接李二陛下疾风骤雨一般的暴怒。

    毕竟这句话比李二陛下那一句更要诛心,将李二陛下易储之举定性为“违逆民意”,这是任何一位君王都不可忍受的,更何况是自珍羽毛、极度爱惜名声的李二陛下?

    若在明清两朝,这两句话出口,就算房俊再是皇亲国戚、再是军功赫赫,也只有死路一条……

    果不其然,李二陛下顿时好似被点着的炮仗一般,从书案之后猛地站起,几个箭步窜到房俊面前,抬起一脚便踹向房俊的小腹,房俊急忙横臂一挡,虽然挡住,却也被踹的倒退两步。

    李二陛下见他敢挡,愈发暴怒,疯了一般冲上去拳脚齐出,口中大骂:“娘咧!你这混账还敢挡,想要刺王杀驾不成?来来来,要不要朕给你一把刀子,好让你杀了朕!”

    房俊无语,这位实在是有些阴险,这样的话语说出来,还让不让他活了?听到殿外已经有甲叶碰撞的铿锵之声,禁卫已经快要冲进来,不敢再抵抗,只能护住脑袋蹲下身,任凭李二陛下拳脚如雨点一般打在身上。

    他弄不明白李二陛下这是当真怒气攻心想要打断他这个“逆臣”的腿,还是为了刚才殿外准备的军棍刑罚予以缓和——朕以军棍打你,你自报爵位官职,以大臣自居,导致双方只剩下君臣所属,那么现在朕亲自打你,就是长辈教训晚辈了……

    但是很明显,前两年李二陛下打他的时候,每一拳每一脚都极重,毕竟也曾是上阵杀敌的马上皇帝,尽管平素养尊处优,但底子还在。可现在拳脚加身,感觉却是不痛不痒,固然有房俊正值壮年、血气方刚筋骨强健之因,更多还是因为李二陛下拳脚乏力。

    丹药固然能够提振精神,但长期服食之后对于人体根元之损害却极为严重,如今的李二陛下空有一副架子,早已中匮空乏、气虚体弱,拳脚“砰砰”打在房俊身上看似声势甚重,实则房俊并未赶到疼痛,李二陛下自己却累得气喘吁吁、两眼发花……

    打了一阵,李二陛下自己累得不行,气呼呼的停住手,骂道:“娘咧,现在翅膀硬了,老子打不动你了是吧?混账东西!”

    十几个禁卫站在殿门口面面相觑,能让陛下亲自打人的大抵也唯有房俊这个一位,听到骂声大家都知道陛下还没出气,都等着命令将房俊拖出去,但是等了半天,却只见李二陛下坐回书案之后喘了半天,脸上一片潮红,然后挥挥手:“都退出去!”

    禁卫们赶紧退出,同时心中纷纷诧异,都说房二这厮被陛下虢夺兵权,已经失宠,等到陛下易储之后便会将其远远的打发去边疆,再也不能回归朝堂。但现在看来那里会有那样的事?

    只看李二陛下肯亲手打房俊,便知道房俊依旧深受陛下宠爱,就算将来易储,房俊也极有可能屹立不倒……

    殿内一片寂静,唯有李二陛下“呼哧呼哧”急促的喘息声,良久才平缓下来。

    此刻已是傍晚,殿内光线昏暗,李二陛下居高临下看着房俊,吸了口气,缓缓道:“对于你,朕自问素无亏待,满朝上下可称得上‘简在帝心’者,非你莫属,同时亦对你寄予厚望。可你为何偏要与朕作对?别说你不知朕为何易储之心如此坚决,总不能让朕夜不能寐,不知夜半三更会否有兵卒冲入寝宫逼朕退位吧?”

    现在是朕想不想易储吗?而是朕不得不易储!

    看看如今太子的声望何等蒸蒸日上,再看看忠于太子的军队何等骁勇善战,朕这个皇帝怎么还能坐得安稳?

    不易储,让朕等着你们再来一次“玄武门之变”?

    ……

    他的确宠信房俊,但之所以能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更因为房俊今时今日在军中的地位,尤其是年青一代军官当中,房俊威望甚高,不知多少年轻俊杰将其视为偶像,愿听其驱策。

    他想易储,但并不想因此导致朝廷军政两方皆遭受巨大动荡,损及社稷根本。

    所以他只是虢夺房俊的兵权,而不是干脆将他降爵罢职、发配边疆……

    房俊沉默了一下,束手站在殿上,轻声道:“微臣可以向陛下保证,会与卫国公详谈,而后一并辞去所有职务,致仕归乡、解甲归田,永世不入朝堂。”

    李二陛下声音冷硬:“别以为朕不知你心中的计较,你这不是向朕妥协,而是意欲将朕逼上绝路。”

    易储之原因,早已由“太子不堪大任”便成“东宫尾大不掉”,这个时候你让我这个皇帝容忍东宫继续做大,怎么可能呢?可若是不答允房俊这个请求,那便是执意顽固、冷血残暴。

    其心可诛!

    房俊幽幽一叹,现在易储之事已经掉进了死循环,李二陛下忌惮东宫的实力,毕竟他当年便是凭借“玄武门之变”逆而篡取登基为帝,自然对东宫倍加小心,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与懈怠,更不敢有半点幻想。

    而东宫上下为了保证太子的性命,又绝对不能交卸一切权力……

    良久,他才叹息说道:“微臣之所以反对陛下易储,绝非为了私人之利益,而是因为此举一旦施行,必将影响大唐后世之皇权更迭,规矩之所以是规矩,在于人人皆遵守,一旦自陛下这里打破规矩,往后还有谁会遵守这些宗祧承继的规则?只怕陛下百年之后,即便是一位庶出之皇子,亦会心生侥幸觊觎大位,自今而后每一次皇权更迭都会伴随着兵变、叛乱,以及皇室宗亲与天下百姓的鲜血。陛下乃盛世明君、英明神武,为何看不到这一点,定要一意孤行呢?”

第两千七十八章 时也命也

    武德殿内愈发昏暗,李二陛下将房俊斥退之后,一个人独自坐在黑暗之中,久久不动。

    殿外,禁卫与内侍们静静肃立,原本淅淅沥沥的雨水渐渐增大,汇聚与屋脊之后沿着房檐流淌成线,滴落在屋檐下的青石板上,再溅起沾湿鞋子、衣摆,但这些人却不敢发出半点响动,唯恐惹祸上身。

    方才殿内的争执甚为激烈,语音传出殿外,他们这些人听得清清楚楚,各个吓得面如土色,唯恐被陛下灭口。

    毕竟自贞观以来,除去魏徵之外,也就唯有房俊这个棒槌敢这样当面指责陛下,尤其是直言不讳的指出陛下强行易储乃是“乱国之源”,将会导致大唐帝国的皇位传承伴随着动荡叛乱、腥风血雨,就差指着陛下的鼻子骂他是个昏君……

    自魏徵死后,帝国何曾出过此等猛人?

    对房俊愈发敬畏。

    ……

    刚刚修葺一新的淑景殿内,晋阳公主脚步轻盈的入内,雪白的罗袜踩着光洁的地板,裙摆好似蝴蝶一般翩跹起舞,来到茶几前跪坐的长乐公主身边,一手挽着长乐的胳膊,一边四下看了一眼,见到左近无人,这才悄声道:“听说姐夫刚刚去了父皇那儿,还与父皇发生争吵,惹得父皇很不高兴,揍了他一顿。”

    长乐公主听了前半句心中一紧,毕竟当下乃是易储的紧要之时,父皇不遗余力的打压房俊,房俊若是犯浑,说不得被父皇捉住借口干脆发配边疆……但听了后半句,便放下心来。

    以父皇的性格,肯亲手打人,就等于承认此人在他眼前的地位,若当真欲予以严惩,根本都懒得见面……

    她神情不动,素手拿过一个杯子,将茶壶中的清茶斟了一杯放在晋阳公主面前,恬淡如兰:“唔?那你可得去劝劝父皇了,父皇这些时日脾气甚为暴躁,若那人当真将父皇惹急了,指不定如何惩处呢。”

    晋阳公主眨眨眼,摇头道:“我不要去……难道不应该是姐姐去才对么?唯有姐姐的话父皇听得进去,劝说才有效果。这几日父皇不断召见宗正寺以及宫内妃嫔,询问有无适龄之世家子,想必是要给我指婚了,我若前去岂不是送上门?”

    作为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的嫡女,晋阳公主自幼身体孱弱多病,连孙思邈也说“根元浅薄”不适合成婚,但晋阳公主的婚事始终是李二陛下心中一块心病,如今见到晋阳公主面色红润、精力充沛,成亲之事自然提上日程。

    况且,他也需要一桩婚事来与那些山东亦或江南门阀联姻,萧瑀那个老家伙已经不可靠……

    晋阳公主对此极为抵触,却也不能抗拒,只得躲着李二陛下,尽量拖延时日……

    长乐公主焉能不知幼妹的心事?

    遂苦口婆心道:“姐姐知道你的心事,可你也得人情事实,无论如何你是绝无可能嫁给那人的,不仅父皇不会允准,太子也不可能答允,便是天下士子都不会准许此事发生。既然此路无望,又何必耿耿于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对你好,对他也好。”

    心里对那厮咬牙切齿,好色无耻之徒,凭白去撩拨兕子作甚?

    晋阳公主却偷笑道:“姐姐是在教妹妹随便嫁个男人作掩护,然后私底下自然可以与姐夫两情相悦、暗通款曲?哎呦!”

    却是长乐公主面红耳赤的敲了她的小脑瓜一记,气道:“连你也看不起姐姐,将姐姐当个笑话是吧?”

    晋阳公主连忙娇躯埋进姐姐怀里,伸手揽住姐姐盈盈一握的腰肢,赔礼道:“好姐姐莫生气,是妹妹失言,怎么会笑话姐姐呢?你都不知道妹妹又多羡慕你。”

    “你呀,简直离经叛道,无法无天!”

    在妹妹腻滑的脸蛋上掐了一下,长乐公主颇为哭闹。

    这小丫头被父兄姊妹们宠得没边儿,看似知书达礼实则无法无天,对房俊更是情根深种。如若此刻当真将她下嫁,保不齐婚后便能做出私通房俊那等丑事。

    也别说房俊持身甚正那等话语,看看那厮是如何对待她长乐的?况且眼下房俊固然对兕子没什么歪心思,可等到兕子婚后若是主动求欢、投怀送抱,他还能忍得住?

    那厮龙精虎猛、精力旺盛,万万忍不住的……

    可兕子总不能还不成亲下嫁吧?

    长乐对此极为苦恼,心里又将房俊咒骂一遍……

    一名女官自殿外入内,见到晋阳公主在座,略微踟蹰了一下,不知是否应当上前。

    长乐公主招招手,将其唤道跟前,问道:“什么事?”

    女官道:“刚才武德殿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越国公惹得陛下大怒,被拳脚相加揍了一顿,然后又大声争执,之后才被陛下赶走……”

    长乐公主微微颔首,淡然道:“知道了。”

    女官敛裾施礼,而后躬身退出。

    晋阳公主瞥了自家姐姐一眼,没说什么,但唇角微微翘起——原来不用我通风报信,你这边老早就关注着呢……

    长乐公主瞪了她一眼,雪白的俏脸微微染了一份霞色,轻声道:“既然已经走了,那便不必前去,父皇最近心情烦躁,咱们别给他添麻烦了。”

    说到此处,晋阳公主便蹙着柳眉微微一叹,有些困惑也有些无奈,低声道:“你说父皇到底怎么想的,为何非要废了太子哥哥呢?我也读过几本史书,知道历朝历代的废太子没有得善终者,既是自己的骨肉血脉,何以这般狠心相待?”

    长乐公主揽住她瘦削的肩头,轻叹一声,抬手抚摸着她的鬓角,柔声道:“男儿志在四方,他们眼中唯有江山社稷、千古功业,什么儿女情长,什么骨肉亲情,都抵不过心中的野望。我们女子纵然再是光彩夺目,说到底也不过是男人的附庸,只能随波逐流而已。姐姐的意思,是不要倚仗男人的宠爱便肆无忌惮的任性,该做出选择的时候便要狠心一些,莫要悔恨终生。”

    父亲也好,男人也罢,在这个朝堂之上能够永恒存在的唯有权力,妻子、儿女、美色、兄弟,又如何抵挡皇权之诱惑?

    别看现在父皇对兕子宠爱有加,不忍其受到半点委屈,可一旦兕子的所作所为影响到了父皇的皇图霸业,一样毫不犹豫的予以放弃。

    连太子都能放弃,又何况一个女儿?

    晋阳公主聪慧伶俐,岂能听不明白姐姐的话语?遂沉默不言,娇躯微微蜷缩,倚靠在姐姐怀里,心中酸楚失落,委屈难言,两行清泪无声滴落。

    长乐公主用春葱一般的手指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珠,心头感慨纠结,复杂难明。

    恨不相逢未嫁时……岂止兕子如此?她亦如此。

    然而自己可以没名没分不顾颜面的跟着房俊,兕子如何可以?

    只能叹一声造化弄人。

    ……

    当夜,房俊自太极宫出来之后直接前往卫国公李靖府邸,两人于书房之中密谈至半夜,所谈内容无人知晓,之后房俊返回梁国公府。

    翌日清晨,房俊与李靖先后出府直抵太极宫,各将一份奏疏递交至门下省。门下省负责审核朝臣奏疏的官吏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赶紧捧着奏疏满头大汗的送去侍中刘洎的值房。

    刘洎看过之后,神色惶急,连声道:“这这这……如何是好?此等举措,岂非置君上于不义之地?”

    几乎可以想象陛下得知这两封奏疏之后如何震怒,可他到底不敢耽搁,赶紧叮嘱文吏几句,自己揣着两封奏疏出了门下省衙门,直奔武德殿。

    未等他抵达武德殿,一则消息已经由门下省传出——房俊与李靖双双上书,请辞一切官职,赴书院编撰兵书、教授子弟……

    朝堂上下、坊市之间,立即舆论纷纭。

    谁都知道陛下易储之心甚为执著,也都知道房俊与李靖乃是东宫军队的统帅,这些年无论对内亦或对外皆连战连胜,是支撑东宫的柱石。陛下欲废黜太子,必先剪除太子羽翼,这两人首当其冲,并不令人意外。

    但无论李靖还是房俊,这么些年可谓功勋赫赫、灭国无数,不久之前房俊转战数千里连续击溃数路强敌确保疆土不失,李靖率领东宫六率击溃叛军扶保社稷,这样的功勋之臣即便必须交出兵权,也应更外择选适当之职位为国效力,岂能逼迫其交卸一切职务,退去贞观书院做一辈子教书先生?

    陛下昏聩啊!

    ……

    刘洎小跑着来到武德殿,通禀之后得到召见,在门前狠喘了几口气平复一下急促的呼吸,这才入内。

    将两封奏疏放在李二陛下案头,刘洎顾不得额头汗水,小心翼翼道:“微臣知道兹事体大,不敢耽搁,故而赶紧前来呈递给陛下御览……不过越国公与卫国公此举虽然有些激烈,但到底是社稷功臣,还请陛下三思之后再行决断。”

    他以为房俊、李靖此举简直是将陛下放在火上烤,任谁都会认为这是陛下逼迫所至,如此功勋却得道这般苛待,舆论必定喧嚣,会给陛下招致骂名,陛下必定雷霆震怒。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李二陛下看过奏疏之后便随手放在一边,神情冷静、愣愣出神……

    刘洎心中狐疑,这是怎么回事?

第两千七十九章 以退为进

    在刘洎看来,房俊与李靖这一举措不啻于一记狠狠的背刺,毕竟当下易储风波剧烈,这个当口两人即便是主动请辞试图消弭掉陛下对东宫的戒心,从而保留太子的储位,最不济也能保全太子性命……可谁会相信?

    在外人看来,这必然是陛下逼迫所致,以达到彻底剪除东宫羽翼,从容废黜之目的。

    如此,难免给陛下一个“苛待功臣”“鸟尽弓藏”的骂名……

    以陛下对名誉之看重,岂能不大发雷霆?

    ……

    书房内一盏灯烛,烛影摇曳,李二陛下端坐在书案之后,久久不动,沉默不言。刘洎站在书案前,躬身以待,一身大汗,屋内凝重的气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悄悄吞了一口口水,心里忽然觉得还不如陛下雷霆震怒的爆发出来。

    不知从何时起,阳刚磊落的李二陛下忽然变得阴沉难测,心思让人完全琢磨不透……

    良久,李二陛下才吐出一口气,缓缓问道:“这件事,刘侍中怎么看?”

    刘洎喉咙动了动,心说我能怎么看?我敢怎么看?

    只得说道:“卫国公、越国公二位皆乃国之勋臣,战功赫赫、威望崇高,国之柱石也。无论此二人为何一同上疏请辞,陛下都不应允准,反要赐予封赏、倍加恩宠,以示尊荣。”

    这件事对于李二陛下名誉打击极大,在他看来就应当赶紧驳回,然后加重封赏,以打消外界之质疑。

    李二陛下没说话,闭目沉思半晌,忽然说道:“稍后朕会拟一道圣旨,准许他二人的请辞奏疏,门下省要予以核准,不可封驳。”

    门下省是皇权与大臣之间的一道桥梁,举凡臣子上疏要先由门下省审核,而后呈递给皇帝,同时皇帝的旨意也要经由门下省审核,之后才能正是颁布,若门下省认为奏疏或者圣旨不合情理,有权予以封驳。

    这是门下省的权力,但刘洎从坐上侍中这个位置之时起,从未想过要动用这个权力。

    对下封驳,搞不好被视为阻塞言路、滥用职权,惹得朝臣不满;对上封驳,则难免臣下弄权、无视君上,被陛下记恨于心。所以他勤则勤矣,却并非时刻照章办事。

    但此刻李二陛下吩咐他不准封驳,刘洎却纠结犹豫,良久之后为难道:“陛下明鉴,此前撤去越国公兵部尚书、右屯卫大将军之职,已然引起朝臣不满、舆论哗然,坊市之间不少人鼓吹此乃‘乱政’,对陛下有诸多非议,眼下若准许越国公与卫国公的请辞,恐怕会被外界视为打压功臣,对陛下之声望有损,还望陛下三思。”

    他倒不是真的担心李二陛下声望有损,而是事先房俊并没有对此事与他通气,他不知房俊到底是何想法。万一这只是房俊用以胁迫陛下的手段,偏偏陛下降旨允准,而门下省分明有封驳之权却并未实施,会否被房俊记恨?

    他对房俊的手段有些畏惧,自己好不容易坐上这个侍中的位置,只想着忠心任事、勤勉施政,不愿牵扯进房俊以及易储之事。

    李二陛下扯着脸,不悦道:“朕一生行事奉天承运,何惧流言非议?此事毋须你插手,按照吩咐去办即可。”

    “喏。”

    刘洎可没有魏徵敢犯言直谏的胆量,李二陛下一发怒,他马上就怂了,也顾不得会不会被房俊怪罪,赶紧退下。

    李二陛下自书案后起身,踱步来到窗前负手而立,看着窗外袭黑的夜幕之中大雨淅淅沥沥,只觉得满心烦躁。

    以往,他坐在皇帝的位置上游刃有余,身边固然有人打着各种各样的小聪明,但大体上却各个忠诚,死心塌地的追随他治理这天下,贞观以来将近二十年励精图治,天下已经隐隐有了盛世模样,可为“君明臣贤,众正盈朝”,这也是他自信可以超越秦皇汉武成就“千古一帝”的底气之一。

    若手下皆是“十常侍”那等奸佞,纵然他李二再是英明神武,也治理不好这个国家……

    但不知从何时起,原本那些忠诚之士逐渐变得与他离心离德,表面上依旧尊奉崇敬,背地里却各自打起了小算盘,拉帮结派、各谋私利。

    故此,李二陛下只觉得眼下身边居然没有一个可以完全相信的臣子,一腔心事不知向谁倾诉……

    曾经豪气冲霄、威风凛凛的他李二,如今也终于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了吗?

    夜雨涟涟,空气清冷潮湿,伫立窗前许久的李二陛下颓然叹气,只觉得一身精力仿佛河堤决口一般宣泄一空,整个身子空虚乏力,连眼皮似乎都难以抬起。

    回到书案之后坐下,喘了几口气,见到书案之上的公文朝政堆积如山,不由得揉了揉脸,知道现在还不能去睡,纠结片刻,将守在门外的王瘦石喊了进来。

    神情委顿道:“朕有些精力不济,将丹药呈来。”

    王瘦石犹豫了一下,躬身道:“陛下,时辰已经不早,何不沐浴之后就寝,这些公务待到明日处置?丹药虽好,但不能常服,恐有损脏器。”

    那东西虽然提神醒脑效力很好,但明摆着是透支身体,以往陛下只是偶尔服侍,身体尚可承受,但最近可能是压力太大,服食的间距越来越短,有些时候往往一日里要服食三五次,这万一出了什么岔子,那可如何是好……

    李二陛下强打精神,不耐烦道:“朕心中有数,你毋须多言!”

    不仅朝臣与他离心离德,连身边的内侍都不听话了?简直混账!

    “喏!”

    王瘦石不敢多言,赶紧退去一侧房间,取了一个锦盒过来,从中拿出一颗通体火红的丹药双手呈递给陛下,又倒了一杯清水,服侍陛下将丹药服下。

    稍倾,李二陛下脸颊浮现两抹酡红,整个人看上去容光焕发……

    *****

    宋国公府上,窗外大雨如注,一个铜火锅放在桌上独孤独孤冒着热气,羊肉的香气四溢。

    萧瑀举杯敬了对面的岑文本一杯酒,饮尽之后唏嘘道:“年纪打了肠胃不行,实在不该贪嘴吃这个。”

    岑文本将筷子伸进火锅里,没砰羊肉只是捞出一筷子青菜放在盘子里,蘸了酱料送入口中,一边咀嚼着,一边拿起旁边的手帕擦了擦汗,笑道:“此等卑劣之食法,实在有悖吾等君子之身份修养,如蛮夷胡虏一般。不过偶尔为之,倒也酣畅淋漓。”

    两位帝国重臣、文官领袖,居然于大雨之夜凑在一处下火锅,言谈惬意、心情颇佳。

    不过到底是年纪大了,此等吃法肠胃受不住,两人都只是浅尝辄止,让侍女将火锅、菜肴撤下,沏了一壶茶,屏退侍者,靠在窗前饮茶。

    萧瑀呷了口茶水,问道:“对于今日房俊、李靖上疏请辞之事,你认为是否东宫已经彻底放弃抵抗?”

    门下省乃朝堂中枢,不知多少人的眼睛都时时刻刻盯着,一有风吹草动便会各方皆知,刘洎前脚从门下省衙门离开,房俊、李靖上疏的事情便不胫而走,朝廷内外都受到消息。

    岑文本放下茶杯,摇头道:“恰恰相反,我认为这是东宫表达抵抗的手段,或许他们不认为能够挽回储位,但想要以激烈的方式来保全太子的性命。”

    萧瑀蹙眉:“何以见得?”

    岑文本手里婆娑着茶杯,慢悠悠道:“房俊其人,素来知进退。此子年岁不大,但行事之时却附和朝堂至理,看透人心世故、官场心态,仿佛有一个绝顶高手在幕后指导其一言一行,堪称惊艳。”

    萧瑀想了想,道:“房玄龄也没有此等造诣。”

    若房玄龄当真有房俊的水平,当年何至于被长孙无忌死死压制,一辈子身居高位却从未真正执掌大权?房玄龄国之干城,但欠缺的正是这份对于局势的精准掌控,以及在看似重重迷雾的表现之下拨开云雾直指本源的能力。

    显然,房俊在官场之上的一些列惊艳所为,只是其天赋所至,非是有旁人教导。

    岑文本颔首道:“房俊此子并非刚直之辈,该退让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的退让,但绝对不会为了所谓的保全太子性命而退让。以他一贯之表现,越是想要保全什么,便越是积极进取,而不是一味退让。”

    他没听过“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退让求团结,则团结亡”这句话,但归纳总结房俊平素行事风格,并不难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所以他心中对房俊既是钦佩又是忌惮,那么一个年青人走入仕途没几年,何以能够得出如此精辟之理论?

    在他看来,无论政治还是军事,这句话几乎都可以完美适用……

    萧瑀明白了岑文本的意思,但还是不解:“可万一他这封辞呈递上去,陛下允准了怎么办?到时候弄假成真,可就是自作聪明了。”

    岑文本笑道:“这不是还有刘洎么?门下省有‘封驳上谕’之权,刘洎是可以将陛下允准之圣旨驳回的。至于是真是假,稍后看看朝野之间会否有‘刘洎谄媚皇权、尸位素餐’之类的流言传出便可知晓。”

    萧瑀恍然大悟:“以退为进,这是逼着刘洎封驳陛下旨意啊!”

    何止是刘洎?

    一旦刘洎封驳陛下旨意,不仅使得陛下威望受损,更会让陛下生出一种“整个天下都反对我易储”之感觉……

    众叛亲离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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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唐锦绣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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