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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許     天唐锦绣txt下载     天唐锦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九百二十六章

    房俊步入殿内,入鼻便是淡淡的温香,有别于时下最流行的檀香,闻上去温馨淡泊,却似乎更能够予人一种心神酥软的舒适。

    香楠木地板纹理优美,光可鉴人。

    殿内不算阔大,但空间亦不算小,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方毛毯,一张案几,一个婉约秀美的人儿,正自跪坐在案几之后。

    一头乌黑的秀发绾成一个少见的百合髻,每一根发丝都梳理得一丝不苟,露出整张清丽无匹的俏脸。插在发间的金海棠珠花步摇下垂着的红色坠子,以及腻白莹润的耳垂上红翡翠滴珠耳环,相映成趣。

    将介于成熟和少女之间的气质完美呈现。

    没有了平素惯常穿着的素雅道袍,绛红色的宫装长裙愈发显得华美优雅,清丽的容颜不着脂粉,却更让人感受那种惊心动魄的丽质天成,仿佛九天玄女下了凡尘,魅惑苍生无数……

    房俊咽了口唾沫。

    纵然前世今生见惯人间绝色,但是如长乐公主这般钟灵毓秀、天生丽质之女子,却绝无仅有,予他视觉之上的超级享受,更令他心头泛起浓烈的惊艳之感。

    最要命的是,此女无论相貌、气质、性格,与他的审美都能够完美契合,每一次见面,都能让他魂不守舍、神为之夺……

    “微臣,见过殿下。”

    缓步上前,房俊收摄心神,鞠躬施礼。

    长乐公主秀丽的容颜古井不波,微微颔首,柔声道:“华亭侯毋须多礼,出征在外,凶险万分,还好华亭侯吉人天相,如今得胜还朝,为帝国建功立业、开疆拓土,实在是不世之功勋,本宫虽为女子,却依旧敬服华亭侯之功绩,还望华亭侯再接再厉,再立新功。”

    一本正经的模样儿,典型的政府辞令,就好似一个上司正襟危坐,褒扬而不失敦促的面对自己的下属。

    殊不知这等故作镇定的神情,在房俊看来却比那些庸脂俗粉花枝招展更加诱人。

    房俊唇角微微一挑……

    上前一步,道:“微臣此来,乃是意欲将临别之时殿下相赠之物事归还……”

    长乐公主心头“砰”的一跳,赶紧说道:“华亭侯身为帝国栋梁,为国征战,本宫理当多加关心,华亭侯不必在意。至于那物事……无关紧要,华亭侯留着也好,丢弃也罢,却是不必在意。”

    拿东西都说了是送给你了,再提起干嘛?

    更何况,房陵公主就在后边偷窥呢,可万万别拿出来!

    你自己想死可以,别害我没脸见人……

    房俊近距离欣赏着长乐公主的眉眼,愈看愈爱,忍不住道:“殿下之关爱,微臣无一时或忘,即便身处域外,亦时刻难耐相思之苦……”

    “华亭侯!”

    长乐公主赶紧出言制止,因为情急,连声音都有些颤抖,更是从所谓有之尖利。心脏都快要吓得跳出来,这人疯了不成,何等话都敢说?现在后边屋内便有一个耳报神,若是被她听去了,岂不是闹得人尽皆知?

    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只是埋怨房俊没眼色,唯恐这些话儿被房陵公主听了去,却并非是房俊这些疯话有悖伦常,不合时宜……

    “华亭侯忠君爱国,实乃满朝文武之楷模,异域番邦,千山万水,这一趟必然殚精竭虑、日夜操劳,还是回去府中好生休息调理,以免伤了身体才是。”

    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只晶莹纤长的手掌竖起来放在胸前,在后殿看不到的角度中,轻轻摆了摆,直了直那扇虚掩着的门,然后一双秀眸瞪着房俊,连使眼色,示意房俊还有他人在此,莫要多说,赶紧离开。

    房俊眼珠转了转,瞅了一眼后殿垂着珠帘的门,若有所思。

    然后,上前一步,自顾自的在长乐公主面前跪坐下来。

    长乐公主一双秀眸倏地便瞪圆了……

    你什么意思?

    是不是傻?

    都这般暗示于你了,还不快快离开,反而坐了下来?

    长乐公主又气又急,干脆出言撵人:“本宫刚刚沐浴,已然有些乏了,华亭侯公务繁忙,还是速速出宫去吧。”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案几。

    房俊欣赏着长乐公主飞起红晕的笑脸,鼻端嗅着似有若无的淡淡体香,慢条斯理道:“微臣身在军中,每遇艰险,便拿起殿下相赠之物,睹物思人,一时间心有所触,感慨万千,归心似箭,以便能够在殿下面前一诉衷肠,一表相思之情……”

    长乐公主又是害怕,又是生气,恨不得一口将这个害人精给咬死!

    平素的机灵劲儿都跑哪儿去了?

    都这般暗示你,却依旧反应不过来,真是蠢得可以……

    只能板着脸儿,不悦道:“华亭侯还请自重……”

    话说半句,说不下去了,因为她见到房俊手指蘸着杯中茶水,在光洁的案几上写起字来。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长乐公主仿佛一颗心被人紧紧攥住,有些喘不上气来。

    须臾,一颗心又好似擂鼓一般嚯嚯跳动,令她脸儿发烫,浑身发软……

    一双秀眸痴痴的看着案几上的字迹,说不话儿来。

    那个少女不怀春呢?

    纵然她年岁已长,早已非是当年懵懂青涩的岁月,但无论身心,都与少女无异,与长孙冲的那一段婚姻,更多的像是完成了一个政治任务,亦或是走完了一段人生必经之旅程。

    风景路过,坎坷历经,辛酸尝尽,却未能在她心中驻留半分。

    这一刻,面对这个一直以来对她毫不掩饰染指之野心的男子,面对着这一首缠绵悱恻之情诗,不自禁的便想起曾经的《爱莲说》,以及终南山上拼死相救的情义。

    似乎一刹那间,自己便又回到当年曾憧憬一切的少女时代……

    “你……”

    樱唇刚刚吐出一个字,却见到房俊已然起身,一揖及地,道:“微臣打扰殿下休息,罪该万死,先行告辞了。”

    言罢,在长乐公主愕然的目光中,转身走掉。

    长乐公主一脸懵然……

    这人居然在写完这么一首情诗,在自己春心萌动甚至有一刹那想要不管不顾投入他怀抱之后,就这么走掉了?

    你几个意思?!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呢,长乐公主纵然大多时候表现得温婉理智,却不代表她能够被人如此戏弄之后依旧端庄典雅,这位大唐帝国最受宠爱的公主殿下伸手抓起案几上的一个茶杯,朝着房俊投掷过去,怒斥道:“王八蛋!”

    “啪!”

    茶杯在房俊身后地板上摔得粉碎,撩妹成功的房俊回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灿烂,其中之得意神色彰显无遗。

    然后,脚步不停的走掉。

    ……

    长乐公主高耸的胸脯剧烈起伏,恨不得掏出一把刀子宰了这个混蛋!

    这算什么?

    调戏?

    戏耍?

    简直岂有此理!

    亏得自己刚才还有那么一瞬间的感动……

    身后脚步声响。

    房陵公主实在忍不住好奇,从后殿推门走出来,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这混小子说了什么,居然惹得你发这么大的脾气?”

    不怪房陵公主好奇,她太了解这个侄女的性情了。

    身为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的嫡长女,从小经受了最正统的教育,“行莫回头,语莫掀唇”乃是最为寻常,人前控制不住怒火拿着个茶杯扔人这种事情,简直不可想象。

    可见房俊将这位殿下招惹到了何等程度……

    长乐公主脸一红,辩解道:“没什么……”

    “咦?这写的什么?”房陵公主到了近前,一眼便见到案几上以茶水写就的字迹,不过不太好辨认,她便走上前去,俯下身子,仔细辨认。

    “……啊!”

    长乐公主先是一愣,随即如梦初醒,面色大变,急忙伸出两手在案几上一划拉……字迹被她成功的划拉成一片水渍,无法辨别。

    房陵公主眯起眼睛,目光灼灼的盯着长乐公主……

第二百八十一章 动机不明

    房俊狐疑的看着长孙涣,摸不准这人的心思。

    难不成他知晓是谁幕后主使死士刺杀自己?

    就算知晓,可为何要告诉自己?

    他可不会天真的以为长孙涣好心,此人与李思文、程处弼等人不同,年纪越大,心思越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越来越有其父阴险狡诈之风,房俊之所以要与之划清界限、分道扬镳,就是害怕不知何时背着人从背后插一刀。

    然而眼下,长孙涣居然说有别人在背后插自己一刀……

    这难免令人觉得有点违和,不可遏止的在心头泛起“贼喊捉贼”的疑惑。

    见到房俊脸上毫不掩饰的惊诧与费解,长孙涣顿时又是恼怒又是尴尬,曾几何时,自己的人品信用居然低劣到这种地步了么?

    忍住心中的不悦,长孙涣说道:“宇文邈正在谋求御史中丞之职位。”

    就只是吐露这么一句,便戛然而止。

    然则所余留下的想象空间,却无比宽广……

    房俊蹙眉,沉默起来。

    宇文士及的嫡长子名叫宇文崇嗣,如今宇文士及病入膏肓、命不久矣,随时都可能咽气,礼部正在拟定各种讣告、封赏,予以宇文士及死后哀荣,其郢国公之爵位,已经谏言陛下,初拟由宇文崇嗣承袭。

    房家素来与宇文家亲近,房玄龄与宇文士及乃是莫逆之交,而宇文崇嗣的的儿子宇文邈亦与房俊关系不错,只是“夺舍”之后,与以往之好友渐渐疏远,其中便有宇文邈。

    而房俊的另一位好友宇文节,出身宇文家的偏支远房,自幼父母双亡生活困苦,正是宇文崇嗣大力救济,予以栽培,方能坐上如今尚书左丞的官职,成为年青一代当中的佼佼者之一。

    宇文邈为人谨悫率直,光风霁月,人缘甚好。

    可以想见,一旦宇文邈在宇文家的倾力扶持之下登上御史中丞的职位,必将成为年轻一辈当中的领军人物之一,前途无量,官运亨通。

    当然,无论古今中外,一旦与政治牵涉上,所有的人几乎都已经于自身的本性相割裂,或是自愿,或是被迫,总之会做出各种各样与本性相悖之决定,来迎合利益的追求。

    今日同桌饮酒,明日拔刀相向,实在是不胜枚举。

    若是宇文邈甚或是宇文节当真是此次刺杀之主谋,房俊并不意外,为了利益连兄弟手足都能杀,区区一个好朋友是算个甚?

    然而房俊想了又想,实在是想不出宇文邈活着宇文节如此做的理由。

    只要有利益,反目成仇、朝秦暮楚乃是寻常,这是动机。

    反之,若是没有利益纠葛,那么对于政治人物来说,连路边的一只蚂蚁都不会去伸出一根手指碾死,免得惹祸上身……

    没有动机。

    他疑惑的看向长孙涣,缓缓道:“你们长孙家如今是越来越过分了,长孙、宇文同出一脉,如今更是结成联盟、守望相助,长孙兄这般出卖自家盟友,难道不怕被天下耻笑,不怕关陇贵族们内部因此生出隔阂、反目成仇?”

    长孙涣苦笑道:“不怕二郎笑话,外界视若洪水猛兽一般的关陇贵族,实则绝非铁板一块,不过是因为父亲的威望勉力压制,不得不貌合神离的聚在一处而已。人都是自私的,追逐利益更是门阀之特质,得陇望蜀、永无满足,乃是所有人的共性,关陇贵族在父亲的带领之下冠绝朝堂多年,如今略微有些势弱,便有人不甘寂寞的站出来,意欲取父亲而代之,这其中跳的最欢的一个,便是宇文崇嗣。”

    房俊默默点头,算是认同长孙涣的话语。

    人心不足蛇吞象,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却也是谁都无法逃脱的本性,知足常乐的精辟就连贩夫走卒都懂得,却依旧一山望着一山高,得不到的才永远被视为最好的……

    曾几何时,宇文家的权力乃是关陇贵族之最,想必宇文家,长孙家也好,独孤家也罢,甚至是于家、侯莫陈家,都只不过是个弟弟。

    宇文家曾在宇文化及的手中达至巅峰,这位前隋的权臣弑杀隋炀帝,自立为帝,建国号为“许”,差一点便割据天下,建立宇文家最鼎盛之时代。只不过在各方势力扑杀之下,宇文化及的政权一瞬间便崩溃瓦解,连带着也使得宇文家跌入深渊。

    好多年也没能缓过气儿来……

    如今看着长孙家因为从龙之功而高高在上,成为关陇贵族的领袖,宇文家如何能够甘心蛰伏、伏低做小?

    越是经历过璀璨光辉的岁月,就越是难以忍受阴暗颓废的堕落。

    宇文士及文人习气太重,对于朝政弃若敝履,只要不涉及宇文家的存亡,等闲绝对不愿意插手那些个朝堂争斗。宇文家崛起之希望不能由他担起,那就只能等他死了之后,由他的儿子来继承。

    下一代的宇文家家主,便是宇文崇嗣。

    宇文崇嗣意欲在长孙家的压迫之下奋起拼搏,重拾往昔之辉煌,就必须搞出一些事情,将水搅浑了,才能浑水摸鱼,否则按部就班、正常发展之下,永远不可能取长孙家而代之。

    但是房俊依旧想不通,弄死自己,宇文家凭什么就能干掉长孙家?

    若是栽赃嫁祸长孙家,将刺杀自己的背后主使按在长孙家头上尚能理解,可发现弩车,以及搜出铸币模具的地点乃是丘行恭的祖宅……

    丘行恭跟长孙家早已恩断义绝、分道扬镳,二者之间还有个毛的关系啊!

    搞不懂……

    只可惜长孙涣点到即止,再也不肯多说,起身道:“二郎重伤未愈,在下便不多做打扰了,还望二郎好好养伤,待到痊愈之后,再设宴相邀,共谋一醉。”

    言罢,施礼告辞。

    房俊郁闷不已,可总不能将人硬留下来,捆起来问问你娘咧说这么多倒是解释清楚啊……

    只得说道:“长孙兄有心了,请恕某不能相送。”

    长孙涣道:“毋须如此,告辞了。”

    房俊颔首致意,看着长孙涣走出去,便对床前的俏儿说道:“去将媚娘喊过来,为父有事相询。”

    “嗯。”

    俏儿乖巧的应了一声,赶紧起身走出去。

    在家中,郎君时不时的与武媚娘商议事情,大家早已见惯不怪,事实上家中从上到下,都对武媚娘处理事情的能力心服口服,就连房玄龄有时候都会刻意倾听武媚娘的意见……

    未久,武媚娘脚步轻盈的走进来,见到房俊依旧半坐在床榻之上,上身依旧袒露着,顿时嗔道:“你这人哩,也老大不小的了,还这般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万一受了风寒可怎么办?别看如今乃是盛夏,病体虚弱,最易风邪入体,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房俊哈哈一笑,从善如流,任由武媚娘服侍着披上一件单衣,然后撤去腰下的枕头,乖乖躺回床榻上。

    武媚娘取过一把扇子,侧身坐在床头,依偎在房俊身旁,一边轻轻的扇着风,一边轻声问道:“郎君喊妾身过来,是有何事吩咐?”

    房俊道:“哪儿敢吩咐武娘子?您现在可是城南码头的大姐大,手底下成千上万人跟着您混饭吃,您一句话,半个长安城都得风云变色,您一发怒,整个城南都得血流漂杵、尸横遍野!”

    “噗呲!”

    武媚娘被房俊逗得花枝乱颤,虽然听不懂“大姐大”这个古怪的称呼是个什么意思,但听起来便是调侃之语,笑得喘着气道:“二郎可别逗我,帝王一怒才能血流漂杵,您当我是女王啦?”

    房俊心道:你可不就是么?只是区区在下“乱入”而来,阻碍了您的前程……

    夫妻间说笑几句,房俊便说起正事儿,将刚刚长孙涣的话语清晰复述了一遍,末了,颇为疑惑道:“为夫实在是想不出,宇文家刺杀一个与他们利益毫无相关的房家人,有什么好处?”

第五百八十章 殿下饶命

    床榻上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外间的侍女,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侍女站在房门外,轻声问道:“殿下?你还好吧?”

    房俊焦急,这若是得不到回应,侍女肯定是要闯进来的,赶紧凑到女子耳边,低声急速说道:“殿下不要叫,若是被侍女闯进来,微臣被陛下宰了丢了性命不打紧,可殿下清白名誉却将要毁于一旦!”

    身下女子终于停止挣扎。

    房俊却犹自不放心,唯恐她还会来刚才那一套,便警告道:“微臣今日遭遇刺杀,命悬一线,这庄园之中的禁卫不可信任,殿下若是想要看着微臣被那些贼子乱刃分尸,那就不妨大吼大叫。”

    果然,身下的女子娇躯瞬间一僵。

    房俊略微得意,瞧瞧,还说不在乎咱?听说咱遭遇刺杀立马就紧张得不行……

    侍女又在门外问了一句。

    房俊试探着慢慢松开手掌,所幸,这回女子终于没有惊叫,而是大口喘了几口气,然后尽量稳定心态,轻声回道:“本宫没事,你们快去睡下吧。”

    门外响起一声回应:“喏!”

    脚步窸窸窣窣,侍女远去。

    房俊长长吁出口气,紧绷的心神略微放松,顿觉一阵疲累袭来,浑身酸软无力,压在女子纤弱的娇躯之上。

    “嗯……你,你先起来。”

    女子轻声说了一句。

    房俊这才反应到自己姿势之暧昧,整个人都压在女子身上,一只手臂紧紧勒住女子的纤腰。

    没想到平素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居然还有点肉……

    强抑着伸手去捏一把的冲动,房俊放开手,翻身到一旁,身下的女子“哧溜”一下便手足并用窜了出去,却不料这一下没看准方向,反而窜到了床榻里侧,慌乱之下一把掀开床榻上的褥子,将一柄小巧的匕首攥在手里。

    “房俊!你是疯了不成,敢夜闯本宫的寝殿欲行不轨?”

    女子咬着牙,手里的匕首寒光烁烁。

    微弱的光亮下,一张秀丽无匹的面容含着煞气,白皙的脸蛋儿因为剧烈的运动而泛起潮红,红润的小嘴略微张开喘着粗气,蓬头垢面,身上单薄的衣衫早已处处褶皱,露出大片大片晶莹雪白的肌肤。

    不是长乐公主还有谁?

    房俊此刻却早已经脱了力,干脆放松四肢躺在床上,一手摁着肋下伤口,感觉触手湿热粘稠,大抵又一次渗出血来,喘着气道:“殿下误会了,微臣当真是遭人刺杀,险死还生……”

    “呸!”

    长乐公主柳眉倒竖,娇叱道:“谁信你的鬼话?这整个江南都畏你如虎,你房二郎可以在江南遍地横着走,谁敢杀你?就算当真如此胆量之辈,可你遭遇刺杀险死还生,不回去华亭镇你的老巢里躲着,却偏偏要潜入本宫的闺房之内……哼哼,当真贼胆包天!”

    房俊挣扎着想要做起来,却将长乐公主吓了一跳,低声交道:“你你你,你在那儿别动!”

    顿了一顿,咬着嘴唇道:“别以为本宫对你有几分好感,便可以任你为所欲为,不知羞耻自甘堕落!你若是敢用强,本宫……本宫手里的刀可由不得你,当即自戕在你面前!”

    蜷缩在墙角的姿势很是较弱,但黑暗之下眼眸当中所闪现的光芒却坚定不屈。

    房俊哭笑不得……

    正欲将事情的先后详细解释一番,忽然听得窗外有脚步杂乱,继而有人说话:“前院有些不大对劲,刚才某分明听闻有些杂乱的呼喊,但是前去询问,却被告知并无异常……诸位,吾等乃皇家禁卫,奉命出长安护卫几位殿下,便当已死报效陛下之信任,纵然赴汤蹈火,亦不能让几位殿下有一丝一毫的损伤!现在听吾命令,所有人穿戴整齐,紧紧守着这处院落,任何可疑之人一经发现当场擒拿,如有抗拒格杀勿论!”

    “喏!”

    兵卒们齐声应诺。

    继而一阵脚步声之后,外头沉寂下来,唯有雨声依旧淅淅沥沥无休无止。

    但房俊知道,此刻整座院落已经被禁卫封锁,说不定楼下大雨之中便有数十名禁卫站岗值夜……

    “你……你当真遭遇了刺杀?”

    长乐公主有些松动,已经意识到房俊所言不虚,应该是无奈之下遁入自己的闺房,而非是趁夜而来欲行不轨……

    房俊颔首道:“外头的苏州郡兵皆是苏州司马沈纬的人,而且禁卫之中与其沆瀣一气里外勾结,微臣先前就是太多信任禁卫,差一点被其得逞。”

    长乐公主目光闪烁,手里的匕首终于放下。

    黑暗之中,忽然传来房俊的一声闷哼。

    长乐公主诧异问道:“你怎么了?”

    房俊忍着肋下剧痛,闷声道:“先前被沈纬那贼子谋算,肋下中了一刀,本来并不太严重,但是微臣为了逃命跳入河中,伤口被河水沾染,估计有化脓的风险,刚才殿下反应太过激烈,致使伤口再次崩裂,很疼。”

    长乐公主沉默片刻,无辜道:“谁让你黑灯瞎火闯进来的?一句话不说便跑到本宫床上,当时没有第一时间捅你一刀就算不错了,那可不怪我。”

    事实上她当时睡梦之中被惊醒,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掏出刀子反击,不然肯定老早就一刀捅过去,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房俊苦笑:“是是是,都是微臣的错……只是这血越流越多了,殿下可否将刀子借给微臣,割一块布条包扎伤口?否则流血就要流死了。”

    长乐公主这会儿彻底相信了他,想了想,道:“既然伤口被河水沾染,若是不予以清洗,极易引发化脓,万一高烧起来那就麻烦了。”

    房俊道:“多谢殿下关心,微臣皮糙肉厚,扛得住。”

    长了公主眉梢挑了一下,没有言语,就在房俊面前举起刀子,轻轻在左手手指上划了一下。

    锋利的刀刃吹毛断发,轻轻一下便破开细嫩的皮肤,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涌了出来。

    长乐公主将匕首放在床上,轻声道:“你等着。”

    站起身,丝毫不掩饰窈窕纤秀的身姿,雪白的赤足踩在房俊身边的被褥上,跳到地上。

    二楼是个大套间,卧房之外尚有一个隔间,再外边才是侍女们居住的外间,长乐公主赤着脚来到隔间,敲了敲门,对外间说道:“谁在外头?”

    不一会儿,有侍女的声音响起:“殿下有何吩咐?”

    长乐公主道:“刚才睡梦之中惊了一下,不小心被褥子上的匕首伤到了手指,你将药箱拿过来。”

    “啊!”

    外头传来几声惊呼,当即又是女将门打开,又点燃了蜡烛,见到长乐公主的手指果然有道口子,正有鲜血涌出,顿时吓了一大跳,赶紧去取了药箱,又用烈酒仔仔细细给长乐公主清洗伤口,然后包扎好。

    长乐公主看了看裹着纱布的手指头,淡淡道:“行了,你们都出去好生睡觉吧,药箱留下。”

    “喏。”

    侍女们退出去。

    长乐公主害怕灯光会将影子留在窗户上,被外面发觉,便熄了灯,提着药箱回了卧房。

    “伤在哪里?”

    将药箱放在床头,长乐公主询问。

    房俊摸了摸伤口,道:“在肋下靠近后腰的地方。”

    长乐公主想了想,挽了挽袖子,拿起装着烈酒的小坛子,到处一些酒水在纱布上,轻声道:“你翻过去躺着,本宫帮你清洗。”

    房俊一愣,道:“男女授受不亲……”

    长乐宫好笑道:“原来房二郎亦是这等婆婆妈妈的假道学,事急从权,哪来那么多的避讳?本宫堂堂金枝玉叶都不在意这些,你个昂藏七尺的汉子,矫情什么?”

    于是房俊便翻身趴在床上,将衣服撩起露出健硕的脊背。暗夜之中,孤男寡女。

    一个呼吸急促凑上前去,先是清洗伤口,继而拿着金创药却一时间不知如何上。

    一个趴在床上鼻端嗅着被褥沾染的香气,满脑子想入非非等着被上药。

第五百八十九章 悍然突击

    苏定方扬声问道:“车内是哪位殿下?”

    车辕上撑伞坐着的小侍女盈盈站起,声音清脆:“乃是长乐公主殿下。”

    苏定方心中一喜,连忙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皇家水师都督苏定方,参见长乐公主殿下。”

    他身后一干水师兵卒也在大雨之中齐齐施礼,轰然道:“参见长乐公主殿下!”

    军容齐整,士气高涨,尤其是轰然嘶喊震得附近苏州郡兵一愣一愣的。

    水师挂着一个“皇家”的名头,严格说来便是隶属于皇室直系的军队,与“百骑司”的地位相当,就连北衙禁军也要略逊一筹。在长乐公主面前,这些水师兵卒便算得上是真正的“嫡系”,甚至可以说是“私兵”,自然非是其余军队序列可堪比拟。

    长乐公主从车厢中走出,侍女撑着伞,一袭宫装雍容秀雅,大雨之中仪态端庄,清声道:“诸位爱卿,平身!”

    “谢殿下!”

    水师兵卒这才站直躯体,肃立当场。

    苏定方冲着长乐公主道:“今日大雨,殿下这是欲往何处?”

    长乐公主瞥了一眼面色难看的沈纬,淡然道:“本宫今日升起游玩之兴致,想要趁雨入姑苏,领略一番雨中姑苏八门之雄伟瑰丽,只是这位苏州司马担忧本宫之安全,百般阻挠坚决不予放行,倒也是一片忠君爱国之心。”

    沈纬面色难看至极点。

    苏定方冷冷看了一眼沈纬,对长乐公主说道:“沈司马一心为公,自是吾辈之典范。不过殿下毋须担忧,水师乃皇家鹰犬,自当护卫殿下之周全!还请允许末将派出精锐兵卒,护卫殿下安危,确保万无一失。”

    众多水师兵卒早已被长乐公主之风采所摄,此刻轰然道:“愿为殿下效死!”

    长乐公主凤目转了一圈,微微颔首,然后瞅着沈纬,淡笑道:“如此,沈司马可还有什么不放心之处?”

    沈纬眼见不可能阻挡长乐公主出去,只得说道:“末将阻挠殿下,有所不敬,自然罪无可恕,既然有苏都督亲自护卫,末将自然无话可说。”

    长乐公主凤目含威、俏脸带煞,娇叱道:“那还不赶紧给本宫让开道路!”

    沈纬垂头丧气,道:“喏!”

    回身恶狠狠盯着自己拦在路上的部下,怒喝道:“殿下出行,岂可阻拦?速速让开道路!”

    苏州郡兵闻言,赶紧“呼啦”一下让开道路,纷纷站到两侧,心底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毕竟面对水师这帮子骄兵悍将实在是压力太大,谁也不知道这群人下一刻会不会干脆直接冲击防线,硬生生的杀进去……

    马车缓缓向前行驶,很快便来到水师兵卒中间,长乐公主已经回到车厢内,这时候撩开车帘,清声道:“苏都督冒雨前来,本宫感激不尽,还请上前领赏。”

    苏定方连忙快步上前,到了车窗外,躬身道:“末将在此!”

    长乐公主从车厢内伸出一只纤纤玉手,递出一块莹白的玉佩,说道:“此乃陛下钦赐于本宫之宝物,先将它赐予将军,望将军能够忠君爱国,报效陛下。”

    苏定方双手过顶,接过玉佩,大声道:“多谢殿下赏赐!”

    未等他起身,便听到长乐公主用远处苏州郡兵听不到的音量小声说道:“房俊如今就在庄园之中,身上有伤,却无大碍,叮嘱本宫告知将军,禁卫当中亦有人被贼子收买,当直接冲入庄园,速战速决,首要之目的乃是保护几位公主,房俊自有安身之道。”

    苏定方浑身一震,却面不改色,将玉佩珍而重之的收入怀中,颔首道:“还请殿下前往水师营帐之中稍后,此地有末将坐镇,比保万无一失。”

    长乐公主不再多言,微微颔首,放下车帘。

    马车继续前行,苏定方道:“来人,护送殿下,确保殿下之安危。”

    “喏!”

    一侧自由校尉站出,带着一旅劲卒紧随在马车之后。

    眼瞅着马车已经进入水师营地之内,苏定方这才松口气,转过神来,看着苏州司马沈纬。

    沈纬心中忐忑,上前一步,陪笑道:“苏都督明鉴,并非末将斗胆敢于阻拦公主殿下,实在是……”

    话说一半,苏定方已经大手一挥,大喝道:“来人,将此獠给本督拿下!”

    他身后早已准备多时的兵卒听到命令,顿时一拥而上,瞬间便将沈纬给围起来,沈纬的亲兵死士尚未反应过来,已经陷身包围之中,连刀子都没有机会抽出来,便被一群彪形大汉死死的压在地上。

    与此同时,习君买低喝一声:“随吾杀进去!”

    当先迈开大步,向着庄园冲过去,身后的部署闷声不语,却纷纷抽出横刀,紧跟着他的步伐一直向前。

    沈纬被摁在地上,知道自己所有的担忧都已经成为事实,长乐公主果然知晓房俊被刺杀之事,悔得肠子都快青了,刚才就不敢瞻前顾后,还不如一刀将长乐公主给宰了呢!

    数支大手将他牢牢摁在地上,他大叫道:“苏定方,你什么意思?老子乃是苏州司马,轮不到你来管……呜呜呜。”

    早有人扯来一块破布,三两下塞进他嘴里堵得严严实实,又将手脚捆个结实。

    苏州郡兵没料到水师忽然之间便发动突袭,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战力较之水师低了不止三筹四筹,又碰上忽然袭击,哪里抵挡得住?百余人的战线被水师兵卒一个冲锋就给冲溃,惊慌之下组织不起反击,再加上主将已经落入人家手里,顿时溃散。

    百余名苏州郡兵溃散之后四处逃窜,水师兵卒到处抓捕,场面极度混乱。

    习君买却不管这个,他只是带着自己的一旅劲卒,让卫鹰等人护卫在自己身边,闷着头一个劲儿的往庄园正门冲锋。

    他知道眼下的局势可谓危若累卵,不仅仅是苏州郡兵暗杀房俊,就连庄园内的皇家禁卫也有人参与,这些人一旦找出房俊的藏身之处,那必然是绝对不可能留手,房俊再是勇猛剽悍勇冠三军,却也不能再精锐的皇家禁卫围攻之下逃出生天。

    更何况还有三位公主正在庄园之内……

    所以他必须快,将自己的速度提升至极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入庄园之内,先保护三位公主,再救援房俊。

    他的速度,不仅决定着房俊的安危,甚至还有三位公主的死活!

    习君买咬着牙,拎着横刀冲在最前头,偶尔有溃散的苏州郡兵挡在前面,看都不看便一刀劈倒。

    同时身边的卫鹰等人更是心急,作为房俊的亲兵部曲,却任由房俊陷身于危机之中,若是房俊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还有何颜面回到房家?

    一个个更是犹如下山猛虎。

    数十人组成一个锋矢阵,犹如一只利箭一般直直的插入苏州郡兵当中,横刀飞舞鲜血喷溅,所有阻挡在面前者尽皆杀无赦!

    一时间残肢断臂此起彼伏,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直抵庄园正门。

    到了此处,便已经是皇家禁卫负责守卫的范围,站岗的皇家禁卫眼瞅着远处的苏州郡兵营地一片混乱,赶紧命人回去禀告禁卫首领长孙校尉,可是未等长孙校尉来到,浑身浴血杀气腾腾犹如地狱魔神一般的习君买已经杀到面前。

    禁卫面面相觑,奓着胆子大声问道:“尔等何人,想要造反不成?”

    习君买哪里有心思与他说话?

    低着头一路冲锋不停。

    徐氏庄园的正门很是宽敞,典型的江南园林风格,并无北方随处可见的高大门楼,只是三层台阶,中间有马道以供马车进出,接下来便是两扇大门,一个小巧的门楼,两侧白墙黛瓦的围墙。

    习君买一马当先,在禁卫们严阵以待的情况下依旧很不畏死的冲锋上去,手里的横刀闪过匹练一般的刀光,便将一个禁卫一刀两断。

第九百六十三章 福大命大

    刚才的一幕,差点将他连魂儿都给吓飞了……

    谁能想到平素一贯稳重的陛下,居然兴之所至来了这么一出儿?无论是被敌军射杀于此,亦或是被惊马甩下去摔伤,那等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好在李二陛下刚才也下了个半死,这会儿见到李绩的神情,知道自己的确过分了,只得讪讪道:“懋功所言有理,朕从谏如流!”

    李绩一听,却不敢松开李二陛下的衣袖,冲一旁的周道务喊道:“周驸马速速护送陛下回营,若有差池,吾定以军法治罪!”

    “喏!”

    周道务赶紧应下,清楚陛下万万不能出事,所以也没在乎李绩的语气甚为严厉,上前道:“陛下,微臣送您回营。”

    李二陛下这会儿彻底放松下来,捋着胡子,问道:“城内战事如何?”

    此地兵荒马乱,冲进城的唐军与高句丽守军混战一处,根本看不出城内的整个形势。

    周道务刚从前面回来,道:“丘将军已经率军围住城内帅府,乙支文德率领亲军拼死抵抗,丘将军意欲将其活捉,所以严谨使用震天雷,或许还要僵持一会儿。不过城内敌军已然涣散,将不知军、军不知将,彻底乱成一团,城外又被吾军紧紧包围,犹若瓮中之鳖,败亡只在早晚。”

    李二陛下这才彻底放心,摆摆手,道:“回营!”

    有人牵来一匹战马,扶着他上马,然后在禁军簇拥之下返回军营。

    ……

    李绩等人望着李二陛下的背影消失在军营方向,这才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简直就是胡闹,哪里有这等陷身险地、不将自身安危放在心上的帝王?明显是亢奋过度啊……

    不过好在有惊无险。

    也打定主意,往后无论如何都要死死拦住李二陛下再有这等作死的行为……

    翻身骑上战马,与诸将一同沿着街道前行,一边问道:“皖城县公与卢国公伤势如何?”

    程名振答道:“卢国公还好,身上中了一箭,几处刀伤,不过他身子骨硬朗,并无大碍。皖城县公则严重得多,身披数创,两处箭创深及脏腑,又从云梯上跌落,碰了头部,所幸有头盔保护,不然非得脑浆迸裂不可。眼下军医正在救治,固然性命无虞,但往后也上不得战场了。”

    周边诸将默然无语。

    东征乃是帝国未来数十年内最大规模之战争,这早已是朝野上下的共识,张俭在这样一场战争之中身负重伤,损及根元,说不得因此而短命,故而有些遗憾。但是话说回来,伤得愈重,朝廷的封赏就有可能愈高,现如今张俭已经是郡公,此战过后,凭他的功绩、资历,已经此番重伤的补偿,一个国公爵位稳稳当当。

    可传承后世之国公爵位到手,哪怕死了也是值得的……

    街面上的战斗慢慢停歇下来,偶尔见到几处大批唐军将人数稀少、装备简陋的高句丽守军围拢起来,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予以歼灭。论野战、巷战,高句丽军队根本不是对手。

    当然,所谓“困兽犹斗”,高句丽军队明知一败涂地的情况下,要么就地投降,要么负隅顽抗,给于唐军的杀伤也是惊人的。

    待到行至安市城帅府门前,见到唐军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外围墙壁已经被震天雷炸得塌方,砖头瓦块遍地都是,一队高句丽军队正护卫着正堂,负隅顽抗。

    唐军因为意欲活捉安市城守将乙支文德,故而没用动用震天雷,甚至就连弓弩都弃之不用,只是这么围着,防止敌军逃跑。

    这时候丘孝忠快步走来,先前他率部杀入城中,一番浴血奋战,此刻浑身甲胄沾满了鲜血,面容肃杀,站在李绩面前道:“英国公,敌军败势已成,却已然负隅顽抗,还请下令屠城吧,一个不饶!”

    溃散之敌军不肯投降,这就是的围拢过去占据优势的唐军难以抉择,是不惜代价彻底剿灭,还是暂且围着等待将其生擒?战场之上,一瞬间的犹豫都有可能导致恶劣的后果,所以丘孝忠请李绩下令,统一全军上下之行动。

    至于屠城……固然有伤天和,但是这些时日猛攻安市城,太多的唐军丧亡,活下来的袍泽各个憋着一股怨气,都希望破城之后能够大肆屠杀,好生出一口恶气。

    战局已定,李绩倒是不慌不忙。

    瞅了一眼依旧负隅顽抗的帅府,想了想,道:“下令城南之军队将城门处的战线放开,准许城内之溃兵逃窜,毋须追赶,只需快速攻入城中占领全城……”

    丘孝忠一愣,忙道:“这如何使得?如今东城已破,所有高句丽军队有如瓮中之鳖,插翅亦是难逃!岂能放他们逃出生天?这些人逃回平穰城,稍作整顿又会被送上战场,咱们还不是要拼死搏杀?”

    李绩没好气道:“本帅话未说完!同时令斥候快马通报薛万彻、阿史那思摩部,守好打雀谷,待溃兵逃亡至此,予以截杀,一个也不许逃回平穰城!”

    丘孝忠这才反应过来,一拍大腿,赞道:“原来是‘围三缺一’,妙计啊!末将这就去传令。”

    风风火火的带着亲兵走远。

    李绩好笑的摇摇头,大唐名将辈出,但是真正意义上的统帅却不多,除去朝堂上这些曾跟随李二陛下立下无数战功的老一辈,余者也就水师都督苏定方看的入眼。

    尚在西域的薛仁贵,以及曾担任华亭镇长史的裴行俭也算是有天赋。但是天赋想要兑现为能力,却还要诸多磨练才行……

    眼下既然大局已定,那就没必要将高句丽军队围拢起来一一歼灭,“困兽犹斗”,明知必死而爆发出来的战斗力甚为惊人,固然不可能逆转败局,但是唐军因此大受损失却是不必。

    知道可以从城南逃出包围,敌人就没有必死之志。心中存有一丝生还之希望,就不会拼一个玉石俱焚。

    有畏惧就会有顾虑,即便敌人数量再多一倍,亦是无足道哉。

    程名振看着僵持部下的帅府,蹙眉道:“乙支文德乃是高句丽名将,今年已经年逾花甲,若是能够将其生擒,必定折损高句丽之士气。只是这般围而不攻,不知要拖延至何时。”

    唐军目前唯一的顾虑,就是推进太慢。在安市城拖延日久,严重影响了既定之战略,且如今关中形势有变,务必尽快覆亡高句丽,一边挥师救援。

    所以唐军上上下下都秉持一个“快”字,任何一个环节都不敢拖沓。

    李绩倒是不以为然,随意到:“前隋征伐高句丽,乙支文德曾经大败隋军,不过也仅此而已。如今其人老迈,在高句丽朝中的影响里极低,否则何以会前来固守安市城,而不是坐镇平穰城?更何况,渊盖苏文未必是要要用乙支文德来固守安市城,高惠真、高延寿这两人曾先后试图支援安市城,但是皆备击溃,若是其中之一可以顺利进入安市城,怕是会立即成为主将。所以,无需在意乙支文德的威望。”

    程名振领了一下,下意识道:“既然如此,岂不是说……”

    “没错!”

    李绩断然道:“下令吧,用震天雷砸开敌军守卫之后冲进去,若是乙支文德命大,便将其俘虏,若是不慎死于震天雷之下,亦无需在意。大军进度拖延不得,一切要快!”

    “喏!”

    程名振领命,当即率领亲兵来至帅府门前,沉声下令道:“残敌负隅顽抗,用震天雷炸开道路冲进去,至于乙支文德……生死勿论!”

    “喏!”

    守卫在门前的唐军早就不耐烦了,敌军躲在房舍之中、院墙之后施放冷箭,导致不敢近前,只是因为要活捉乙支文德不得不投鼠忌器。眼下上官下令,当即组织其一队兵卒,嗷嗷叫着冲了上去。

第两千四十章 按部就班

    然而最终,太子却稳坐如山,致使李二陛下种种谋划未竟全功。

    此等情形之下,皇帝与太子焉能和平共处?所以李二陛下易储之心不会变,甚至为此不择手段。

    但太子历经关陇叛乱,宛如浴火重生,其优异之表现不仅得到朝野上下一片赞誉,获得前所未有之支持,更为重要是自战火之中锤炼出一支战力强悍的东宫六率,再加上横行无敌的右屯卫,东宫军队强悍忠诚,太子稳如泰山。

    如此,即便以李二陛下之威望,意欲强行易储已不可行,否则必将遭受抵制,只能另谋蹊径。

    什么蹊径?

    自然是栽赃嫁祸,败坏太子名誉,使其尽失人心。

    还有什么比“因稳固储位而残杀手足”这样的罪名更完美呢?

    之前,李二陛下一再想要易储的目的,是觉得太子当不好大唐帝国的皇帝,更比不过两个兄弟;现在,李二陛下易储之目的则已经变成无法与太子共存,毕竟那么多冷酷的谋划之后,太子岂能不心生怨愤?

    加之东宫军力众多、战力强悍,又得到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支持,鬼知道太子会否在那些人怂恿之下效仿当年再来一次“玄武门之变”……

    用他两兄弟的性命彻底将太子拉下储位,完全合情合理。

    至于将来的储君未必一定是嫡子,哪一个还不是李二陛下的儿子?

    更何况,如今还有一位远赴辽东担任“新罗王”的李恪,单论才能、威望,完全不在他们兄弟之下,若继位为君,定能将大唐盛世长久延续,甚至更上一层楼……

    所以,两兄弟岂能不感到心中发寒、两股战战?

    ……

    房俊回到中军帐,程务挺、王方翼、岑长倩、欧阳通等人皆以匆匆抵达,不过几人坐在下首面容呆滞,半晌无言,显然尚未从李二陛下“死而复生”以及这件事背后所表露出来的意义所带来的震撼当中摆脱出来。

    毕竟谁能想到当东宫上下浴血奋战、逆转取胜之后,才发觉这一切都有可能是李二陛下的阴谋?

    这对于东宫上下士气打击是致命的。

    房俊环视一周,将诸人神色收入眼底,沉声道:“陛下回京之事想必各位已经听说,汝等皆乃军人,只需履行自身职责即可,毋须理会朝堂上的争斗。”

    几人稍微顿了一下,齐声道:“喏!”

    房俊颔首,续道:“马上集结全军,给高侃传令让其撤回来,各部做好战斗准备,斥候严密监视长安周边动向,不可有半分疏忽懈怠,一旦局势有变,无论本帅是否身在军中,要做到一个时辰之内攻占玄武门,不计代价!”

    诸人浑身一震,齐齐站起,大声道:“喏!”

    心中皆知如果李勣一路上所为都是奉命而行,那么陛下易储之心早已坚如铁石、不可动摇。如今回京,依旧会推动易储之事,而右屯卫作为东宫最为坚固的班底,势必与皇帝有所冲突。

    一旦陛下以强硬手段软禁太子疑惑干脆欲直接废黜太子,右屯卫说不得就得效仿陛下当年,重演一回“玄武门之变”,只不过当年陛下由此入宫逆而篡取,如今却是攻守易位。

    简直就是天道轮回……

    岑长倩担忧问道:“大帅稍后可要入宫?”

    右屯卫乃是东宫班底,房俊更是右屯卫的灵魂,若李二陛下欲执著于废黜储君,必先剪除东宫羽翼,欲先剪除东宫羽翼,必先拿下房俊……所以房俊入宫,凶多吉少。

    房俊叹气道:“陛下回京,吾等臣子岂能不入宫觐见?不过汝等不必担忧本帅安危,有你们镇守玄武门外,便是本帅的护身符,即便是陛下也不敢轻举妄动。稍后本帅入宫,在本帅返回之前,无论何人以何等理由前来令右屯卫换防至别处,都毋须理会,咱们必须死死的扎根在这玄武门!”

    “喏!”

    众人再次应诺。

    玄武门乃太极宫门户,无论是占据此地接应太子,亦或是给于太极宫压力,绝对不容有失。

    房俊又道:“待会儿本帅赶赴春明门,途中会告知赞婆,命其称病留在军中,替咱们死守中渭桥,绝不可轻易入宫。”

    中渭桥意味着最后的退路,而吐蕃胡骑毕竟是外邦军队,大可不必听从李二陛下调遣,眼下关中局势复杂,即便李二陛下再是恼怒,也不敢同这支胡骑开战。

    程务挺蹙眉道:“赞婆会否被陛下拉拢过去?”

    说到底,吐蕃胡骑之所以千里万里赶赴长安助阵东宫,是为了噶尔家族的利益,一旦赞婆意识到太子储位不稳,甚至有可能被李二陛下废黜,未必不会转投李二陛下阵营,出卖东宫。

    房俊摇头,笃定道:“不会!陛下当初愿意与吐蕃联姻,可见心中对于吐蕃之忌惮,原本陛下计划东征之时安抚住吐蕃,待到东征之后再权力攻略吐蕃,如今东征一战虎头蛇尾,更是耗尽国力,根本无法支撑另一场大战。此等情形之下,只能继续与吐蕃苟合,噶尔家族欲在青海湖畔自立,陛下岂肯冒着得罪吐蕃的风险予以支持?赞婆明白这个道理,必会坚定的站在东宫这边,东宫才是噶尔家族的希望所在。”

    ……

    面对此等局面如何应对,房俊早有腹稿,各项动作按部就班。

    仔仔细细交待一番,想着回去住处沐浴更衣然后再入宫觐见,但想到女眷们此刻大抵也听闻了陛下“死而复生”的消息,见到自己必然问东问西,更是有人欢喜有人发愁,麻烦得紧,干脆随意洗了把脸,出门带上自己的亲兵已经一千精骑出营而去。

    自右屯卫出门,向西绕着大明宫的外墙一路疾驰,至太极门之外,便见到整装待发、士气鼎盛的吐蕃胡骑。

    与赞婆并骑立在太极门外,向南远眺着春明门方向,房俊将自己的命令说了,赞婆当即答允下来,并且表白心迹:“吾知道长安之局势错综复杂,利益纠葛盘根错节,甚至谁也不知将来的局势到底会怎样,但请越国公你转告太子殿下,噶尔家族非是朝秦暮楚之辈,既然答允协助东宫保住储君之位,那么无论敌人是关陇叛军还是别人,都会将承诺进行到底,至死不渝。”

    房俊吃了一惊,赞叹道:“居然还会用‘朝秦暮楚’这个成语?嗯,很是应景。”

    赞婆哈哈大笑,挥舞了一下胳膊,皮子坎肩下大抵到了长安便未曾洗澡的体味难抑遮掩的散发出来,脸上神情甚是得意:“家父学究天人,尤其对于华夏典籍尤其痴迷,咱家书房里到处都是那些个经史子集,再用一句成语形容一下,咱也算是家学渊源,哈!”

    房俊莞尔一笑,马鞭轻轻敲着靴子,极目阴雨之下远处的春明门方向,轻声道:“陛下安然无恙回京的消息,想必将军已经知晓吧?”

    赞婆敛去笑容,重重颔首,却没有说话。

    房俊收回目光,看着赞婆,问道:“若本帅将后背交出,不知是否可以继续信任将军?”

    赞婆愣了一下,略一沉吟,慨然道:“越国公是大唐少有的聪明人,在下也不是傻子,于公于私,噶尔家族都必须与越国公、与太子殿下同一阵线,否则一旦大唐皇帝与吐蕃联姻,噶尔家族将会腹背受敌,哪里还有活路?在下出兵之时,家父便曾叮嘱,在下以及麾下这万余精骑,乃是噶尔家族为数不多的精锐,无论胜败,就让吾等以热血残躯换取越国公及太子殿下的友谊,除此之外,生死有命!”

    “好!”

    房俊大赞一声,满脸通红,抽出腰刀指天立誓:“既然如此,便恳请将军死守中渭桥,只要将军不负太子,则东宫上下铭记此恩,他日定竭尽全力助将军父子立国,若违此誓,人神共弃!”

    赞婆亦是豪情迸发,将胸脯拍得砰砰响:“在下以人头担保,就算是死,也要以尸体搭建浮桥,以供太子殿下过河!”

    他自然是不傻的,明白中渭桥应该算是东宫最后的退路,一旦太子由此渡过渭河,只能是兵败逃亡,自此一路向西,进而割据河西诸郡。但是太子割据河西诸郡对噶尔家族来说也算是一件好事,可以彻底挡住来自于大唐的兵锋攻势,使得噶尔家族能够腾出手来全力抵御逻些城的攻击。

    噶尔家族与东宫太子相互依存、彼此协助,占据祁连山南北,双方皆进可攻、退可守,拥有充足的战略纵深,形势纵然比不上太子顺利登基之后倾举国之力扶持噶尔家族立国,也差不了太多。

    当即,赞婆率领麾下胡骑自太极宫从侧的禁苑向北撤离,至渭水之后沿着河岸一路向东,返回中渭桥附近驻扎。

    房俊则率领麾下亲兵、精骑驶出禁苑,沿着城墙一路向南,抵达春明门外。

    此时的春明门外已经人潮熙攘、摩肩擦踵,无数达官显贵、皇亲名流得知陛下回京的消息,冲破京兆府的阻拦,赶赴春明门外恭迎圣驾。

第两千四十一章 拉人下水

    房俊抵达春明门北侧右屯卫营地,见到阵列严整、士气稳定,并未受到太多李二陛下“死而复生”之影响,稍感放心,命人将高侃叫回来,问道:“春明门那边形势如何?”

    高侃有些担忧:“京兆府与‘百骑司’封锁了城内各处里坊,但只拦得住寻常百姓,如何拦得住那些达官显贵?眼下汇聚在春明门外等候迎接圣驾之人已经逾千,男女皆有,拥堵不堪,末将欲派人前往疏通秩序,却被陛下派去的禁卫赶了出来……如果人数继续增多,恐有踩踏之事发生。”

    值此陛下回京之际,但凡发生踩踏骚乱等事,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何况现在聚集于春明门外的皆是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一旦发生恶劣事件,首当其冲便是有监国之责的太子。

    房俊略作沉吟,看着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问道:“陛下现在抵达何处?”

    高侃有些奇怪,好像自家大帅对于陛下“死而复生”之事并未有太多震惊,回道:“已至城西十里之处的驿站,驻跸歇息,暂时未曾继续动身。”

    房俊默然。

    经历关陇反叛之事,长安城内各方势力闻听李二陛下居然全须全尾的回来,大抵都是心中惶恐的,毕竟兵变之中这些人要么静观其变,要么偏向关陇,甚至就连支持东宫的人也心中发慌,毕竟到了这个时候谁还不明白李二陛下之所以“装死”,就是要看着关陇覆灭东宫、废黜太子?

    现在李二陛下回京,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心虚,亟待在陛下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所以情绪较为激烈。再加上那些爱戴陛下的百姓于哀痛之中骤然闻听陛下居然还活着,爆发出来的疯狂情绪足以使得整个长安都好似一个火药桶一般,只需一丁半点的诱因,便会产生一场席卷整个长安的骚乱。

    此等情形之下,李二陛下却驻跸驿站,派出一队禁卫并不约束城门的人群,任由长安城内外那股紧张激烈的情绪默默的发展、酝酿……

    长长吁出一口气,房俊下令道:“本帅会在此间等候迎驾,你率军返回玄武门,坚守营地,无论是谁下令调防都毋须理会,给老子将玄武门看死了!”

    高侃心中一凛,急忙领命。

    等了一下,见到房俊再无吩咐,这才让亲兵传令,所有部队依次撤走,一炷香功夫便只剩下一营辎重兵拆卸营帐器具,主力部队已经浩浩荡荡沿着长安城墙向北撤离。

    右屯卫这边的移动自然瞒不过一直盯着的左武卫,迅速告知程咬金,然而未等程咬金做出反应,房俊已经率领麾下千余骑抵达左武卫阵前,直言求见。

    ……

    雨水淅淅沥沥,房俊与程咬金并肩站在官道之上,向西望去,旌旗招展遮天蔽日,御驾已经不足数里,向东看城门之下人群越聚越多,已呈现吵杂之势,守成的兵卒看来缺乏处置此等情形的惊艳,面对那些达官显贵亦没有足够的魄力予以驱散、约束,形势越来越乱。

    房俊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忧心忡忡道:“城门处拥堵太甚,稍有不慎便会发生拥挤踩踏,咱俩应当派兵予以疏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与老子何干?爱去你自己去,老子没这个闲工夫!”

    程咬金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拒绝得干脆利落。

    春明门下人群越聚越多随时会发生骚乱事件,这谁都看得见,但陛下派出的一队禁卫非但不欲以疏导,反而站在一旁以保障安全的名义将靠近的守城兵卒赶走,已经显露了足够的信息——陛下身边有人就等着见到出事,然后一股脑的归咎于太子殿下。

    甚至有可能得到了陛下的首肯……

    房俊冷笑一声:“与旁人或许并无干系,但守城校尉的乃是令郎,岂能与你无关?信不信就在接下来的某一刻便会有人坠马或跌倒然后死于非命,将罪责完全推卸在守城的东宫六率身上?”

    程咬金面色难看,摆摆手,道:“那又如何?如今各位其主,史书之上父子对阵沙场之事屡见不鲜,用不着二郎你来替吾父子担忧。”

    话说这么说,但心中岂能毫无波澜?

    若陛下纵容春明门有人闹事,房俊所言极有可能发生,罪责归咎于太子,但首当其冲却是镇守春明门的程处弼。

    但此刻上前疏导交通等若违背陛下意愿,算是彻底站在东宫一边,难道自己为了一个儿子的前途便将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搭上去?

    房俊瞥了他一眼,重新扭头看着春明门下的人群,淡然道:“且不说处弼乃是你程家的千里驹,三代之中也未必出现一个这样天生的军人,单只说目前叔父您的处境,难道不应该赶快有所决断,选择一边站队么?”

    程咬金欲言又止。

    程处弼在褪去其木讷、少言的缺点之后,如今越发在军中绽放出绚烂的光彩,正如房俊所言,那小子是一个天生的军人,注定在军中会闯出一番名堂,自己曾经奢望的“一门双国公”未必不会出现,所以现在要任由这个儿子的前途被一场阴谋席卷在内,彻底陨落么?

    至于站队……自己到底应该站在哪一边?

    心中权衡取舍,良久方才颓然叹气:“总不能让城下无辜者遭受损伤,走吧,老夫陪你走一遭!”

    房俊一撇嘴,老东西又当又立,真不要脸……

    也不多说,一勒马缰:“事不宜迟,赶快行动吧,陛下抵达之前定要将城门处疏导通畅,然后恭迎陛下回京!”

    程咬金再叹口气,只能跟上。

    他对陛下自辽东便开始“装死”的策略心有余悸,一个父亲为了易储可以坐视嫡长子死于叛军之手,可以任凭叛军肆虐帝国京畿,将贞观以来的辛劳成果毁于一旦,甚至不顾有可能因此而背负的“以父残子”之骂名,这是何等疯狂?

    如此疯狂的李二陛下,令他陌生、恐惧,下意识的想要远离。

    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李二陛下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但从心底感受到彻骨寒意,对儿子都这么狠,对待他这个关键时刻站在门阀一边率军向代表着皇权的监国太子予以逼迫,甚至刀兵相向的臣子,又会是何等厌恶与痛恨?

    有数十万东征大军在手,就算他想要死心塌地的重归李二陛下麾下,人家也不见得接受……

    权衡取舍一番,他宁愿依附太子对抗陛下,即便很可能彻底失败,也不愿成为最终被李二陛下出卖放弃的那一个。

    再者说来,就算太子彻底失败,以自己的功勋地位,大不了就是一个解甲归田、致仕告老,没什么大不了……

    两人一先一后,各自千余骑兵策骑跟随,铁蹄铮铮、风卷残云一般冲向春明门,吓得城门前聚集的达官显贵、皇亲国戚们一阵慌乱,正在勉力维持只需的守城兵卒也纷纷侧目,李二陛下派过来一直冷眼旁观的禁卫亦严阵以待。

    两千骑兵呼啸而至,轰鸣的蹄声压制了吵杂的人声,城门前居然出现短暂的凝滞,拥挤推搡全都停下……

    房俊一马当先,抵达人群之外策骑而立,大声道:“吾与卢国公奉命前来维持秩序,以恭迎陛下回京!所有人听令,男子在左、女眷在右,候于官道两侧,不得阻碍官道,违令者严惩不怠!”

    话音刚落,身后骑兵奔至近前纷纷跳下马背,冲入人群当中,强行将拥堵在官道上的人群、车驾向两侧驱赶,顿时惊叫四起、人喊马嘶。

    能够从京兆府衙役、巡捕封锁的里坊冲出去然后汇聚于此的,哪一个不是高官显爵、当朝名流?面对兵卒这般肆无忌惮的冲击,自是又惊又怒,纷纷厉声喝叱。

    眼见这些人倚仗身份不但不配合反而颐指气使、胡搅蛮缠,房俊岂能惯着他们?当即随手一指一个骑在马上冲着兵卒挥舞马鞭的白面青年,下令道:“卢国公有令,将此獠拿下,押赴入城,投入京兆府大牢,待迎驾之事完毕,再行论处!”

    身后程咬金正好赶到,闻言气得鼻子都快冒烟儿了!

    这棒槌是在是坏得冒油,你自去耍威风便是,老子也愿意给你撑腰,可是这般以老子的名义去得罪人,也太过缺德了吧?

    “喏!”

    几个兵卒如狼似虎的冲上去,于周围惊叫怒骂声中将那青年拽落马下,然后抽出他的腰带汗巾帮了个四马倒攒蹄。那青年奋力挣扎,眼见大事不妙,只得服软:“在下房陵杜氏子弟杜怀恭,并非有意阻拦道路,请卢国公高抬贵手!”

    程咬金吹胡子瞪眼,你那只眼睛见到老子绑了你,为何要跟老子求饶?

    不过这小子居然是李勣那厮的女婿,也不知当真是巧合,还是房俊有意为之……

    房俊面无表情,厉声道:“此人不遵军令,蓄意扰乱秩序,定是意欲阻挠陛下回京,其意叵测、其心可诛!将此人交付‘百骑司’严加审讯,定要挖出其幕后主使!”

    周边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看死人一样看着兀自挣扎、脸色煞白的杜怀恭……

第两千四十二章 性情大变

    即便李勣于灞水之畔放弃与东宫对阵,但没人了解李勣心里究竟怎么想,更多还是认为他依旧听命于李二陛下,对东宫斩尽杀绝。所以此刻杜怀恭落入房俊手中,搞不好就会成为其用以钳制李勣的人质。

    不过传闻这队翁婿之间关系紧张,当初李勣意欲将杜怀恭待在身边捞取军功,却吓得杜怀恭认为李勣这是要趁机在辽东寻个机会将他杀了,甚至由此导致夫妻差点和离……想来李勣并不会在乎杜怀恭的生死。

    而杜怀恭进了“百骑司”大狱,严刑拷打之下必然胡乱攀咬,既然咬不住李勣,为了活命就得咬别人,与房俊素有积怨的那些人就得心惊胆跳了,唯恐房俊趁机报复……

    ……

    兵卒们一拥而上,撕碎杜怀恭的衣服将他嘴巴塞住,抬到一边,任凭其奋力挣扎也是无用。

    房俊坐在马上居高临下,见到渡河在人群中欲言又止,冷笑问道:“杜驸马可是要给那人求情?”

    杜荷先是下意识“嗯”了一声,然后猛地醒悟,连连摇头:“绝对没有!这小子的确形迹可疑,未必没有故意捣乱的意思,二郎你慧眼如炬、明察秋毫……那个啥,吾这就吩咐家人靠边。”

    他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唯恐房俊对他下手,赶紧让身后跟随的家仆将女眷护着去到官道另一边,自己则带着一众家丁站在这边。

    后边城阳公主在马车内掀开帘子瞅了几眼,见到房俊安安稳稳坐在马上将所有达官显贵的气焰都死死压住,自家驸马却低眉顺眼的避让一旁,忍不住樱唇微涨,幽幽叹了口气。

    同样是勋贵子弟,同样是当朝驸马,甚至自己这个嫡女的地位比高阳公主还高了一层呢,当年这两人亦是同样的惹是生非、纨绔不堪,结果今时今日的成就、地位却是这般天差地别,即便她性情淡泊,却也难掩失落……

    附近原本硬气着的人群见到杜荷这般乖巧,甚至李勣的女婿都被当场拿下扣了一个“蓄意捣乱、阻挠圣驾”的罪名,这才醒悟房二即便功勋赫赫,可到底还是那个棒槌,谁敢跟他对着干绝没有好下场,赶紧老老实实听从兵卒指挥,避让道路两侧。

    程咬金看着一群敢怒不敢言的达官显贵在房俊的威风之下瑟瑟发抖、畏如虎豹,心里忍不住大骂房俊混账,你自去得罪人便是,为何非得先将老子的名号报出来?

    不当人子的混账……

    站在这里的达官显贵、皇亲国戚们看着房俊便心生忌惮,又有程咬金这个混世魔王一言不发沉着脸在后头,自然乖乖顺从兵卒指挥,男人、女眷分别避让官道两侧。杜怀恭被房俊当场拿下还不知要承受怎样的凌虐,然后还得扣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这些人心里直冒寒气,即便被兵卒们挥舞着马鞭牲口一般驱赶,也只能忍气吞声。

    如今叛乱虽然平息,但长安各方势力倾轧,又有陛下回归,局势之复杂前所未有,依然是多事之秋,任谁都得谨言慎行、小心翼翼,否则一旦被卷入权力争斗之中,动辄削官罢爵、家破人亡……

    *****

    御驾停驻于驿馆院落之内,杨柳青青、小雨淅沥。

    李二陛下并未下车,只是留在扯上稍作休息,简单用了午膳。车窗外细雨涟涟,清冷的空气自窗口吹入分外凉爽,李二陛下大马金刀的坐在坐垫上,甲胄早已脱去,一身常服敞开衣襟露出白皙赘肉横生的胸膛,以及一撮胸毛……

    一碗冰水入喉,潮红的面庞露出舒爽的神色,李二陛下满足的长长吁出一口气。

    王瘦石撩开车帘躬身入内,小声道:“启禀陛下,卢国公与越国公一道,各自带兵奔赴春明门下,将拥堵的道路予以疏导,只不过越国公嚣张跋扈,纵兵以马鞭驱赶人群,其中诸多皇亲国戚甚为羞辱,却畏其权势敢怒不敢言……”

    李二陛下抬手打断他的话语,奇道:“你这般聒噪作甚?难不成因此便让朕降罪于房俊?”

    王瘦石愣了愣,下意识道:“可越国公乃太子死忠,有他力保太子,陛下若想易储亦要颇多顾忌,何不趁机……”

    “放肆!”

    李二陛下怒叱一声,横眉立目,骂道:“人家房二领半支右屯卫转战数千里,先后击溃周边番邦强敌,力保西域寸土不失,此乃旷世罕有之殊勋,朕只有加官进爵、厚赏抚恤,焉能不见其功、只见其过?你以为朕是夏桀商纣那等昏聩的亡国之君?再者,你区区一个阉奴,谁给你的胆子在朕面前任意褒贬大臣?”

    “普通!”

    王瘦石吓得跪倒在地,颤声道:“奴婢该死!”

    心中惊惧,一贯倚仗李二陛下的宠信,不知不觉间居然忘了本分,似李二陛下这等雄主,焉能任由他一个阉人随意评论大臣?

    李二陛下怒气未竭,抬脚将王瘦石喘翻在地尤不解恨,将车外禁卫叫进来把王瘦石拖出去鞭笞二十。

    李承乾领着文臣武将淋着小雨候在驿馆之外,见到王瘦石被拖下御驾,扒掉下裳摁在地上抽鞭子,诸人心中非但没有感觉到奸贼受惩之快意,反而互视一眼,皆见到对方的忧心忡忡。

    陛下这脾气有些过于暴躁了……

    这并非说以往李二陛下便是温厚仁慈不会重惩臣子奴仆,但凡能够开创一番丰功伟业被称之为“雄主”的帝王,哪一个是好脾气的?男人没有点脾气很难有所成就,更何况是帝王呢。

    但以往李二陛下却能控制情绪,做到赏罚分明,即便施以惩戒,亦能令人心服口服,绝不会这般光天化日之、众目睽睽之下对自己贴身之人施以鞭笞这等羞辱性极强的刑罚。

    似房俊那等子侄辈还好一些,若是哪个大臣被这般当众扒掉裤子打一顿鞭子,回家之后大抵也只能上吊自尽了,没脸见人……

    御驾之内,李二陛下心头烦闷略有削减,将杯中冰水饮尽,开口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褚遂良登上车驾,进入车厢,恭声道:“回陛下,午时刚过。”

    李二陛下向外瞅了一眼阴沉的天色,脸上却比天色还要阴沉:“宗正寺、礼部仍未有人前来?”

    褚遂良顿了一下,应道:“还未见人……不过陛下骤然回京,各部长官事先未有准备,仓促之下筹备迎驾事宜难免拖沓一些,加之长安历经战火,皇城早已毁于一旦,礼部衙门夷为平地,车驾、倚仗等等想必所有损毁,故而一时片刻难以组织……哎呦!”

    话音未落,李二陛下已经劈手将水杯丢掷过去,正中褚遂良额头,吓得褚遂良惊叫一声,双腿一软跪地求饶:“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李二陛下须发戟张、怒气勃发:“娘咧!你这奸贼活该千刀万剐,如今居然也在朕面前装出一副贤良之臣直言犯谏的模样?给朕滚出去,传令起驾,朕今夜要宿在太极宫!”

    “喏!”

    汗水混着鲜血自额头流下,褚遂良已经吓破了胆,擦都不敢擦,半个字不敢多说,连滚带爬从御驾下到地面,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胡乱抹了一把脸,褚遂良尖声道:“陛下有旨,即刻起驾!”

    周围禁军赶紧整理随身装备,然后纷纷上马列队,院外的太子、李勣等人也赶紧推开一旁,将道路清理出来,只不过先是目睹王瘦石被扒了裤子鞭笞,又见到褚遂良被打得满脸是血,大家心中惴惴、惶恐不安。

    陛下这脾气与以往大不相同啊……

    王瘦石这时候也行刑完毕,将裤子勉强提上,顾不得血迹斑斑,一瘸一拐的来到御驾旁想要爬上车辕,但咬牙咧嘴爬了几下没爬上去,疼得冷汗淋漓,一旁的褚遂良用袖子抹了抹脸,助了王瘦石一臂之力,后者这才爬上车辕。

    回头想要道一声谢,见到褚遂良一脸血迹狼狈不堪,心头涌上一股同病相怜,抱拳无语。

    ……

    御驾自驿馆出发,“玄甲铁骑”在外、禁军在内,层层叠叠将御驾护在中间,六匹健马拉着车驾缓缓向着春明门挺进,无数兵卒紧随其后,旌旗招展、马蹄轰鸣,气势浩荡。

    李承乾策骑随在御驾之后,面色阴沉、神情忧虑。

    旁边的李道宗看了看左右,小声道:“陛下这脾气……回宫之后,殿下还得小心应对。”

    李二陛下“装死”在幕后指挥李勣,不仅坐视关陇叛乱、东宫随时可能倾覆,甚至回到关中之后依旧避不见面,山东世家先前挑起的一波危及未必没有李二陛下的手尾,由此可见陛下心中易储之念几乎偏执,很难更改。

    此等情形之下,太子当真是如履薄冰、朝不保夕……

    李承乾微微颔首,眼睛看着他,哑声道:“孤自然晓得,父皇此番无恙归来,孤心中欣喜若狂,定会一尽人子之孝,不过这东宫上下,怕是难以如以往那般进退一心……”

    李道宗神情黯然,幽幽一叹。

    他自然明白太子的意思,可是之前以为陛下已经驾崩,自己可以毫不犹豫的站在东宫这边,算是东宫班底。但现在陛下全须全尾的回来,自己又该如何在陛下与太子当中寻找自己的位置?

第两千四十三章 有进无退

    御驾缓缓行进,车马辚辚、落雨潇潇。

    虽然长安城内的百姓被封锁在里坊之内,不能出城迎驾,但长安城外周边的百姓也已收到陛下回京的消息,拖家带口的赶赴而来,遥遥站在路边看一眼御驾,以此等方式边打他们对大唐皇帝的崇敬爱戴。

    不少须发皆白的耋老甚至跪在泥泞之中,任凭儿孙撑着伞站在身后遮挡雨水,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嘴里絮絮叨叨的念叨着乍闻陛下驾崩之初的悲怮绝望,以及眼下获知陛下“起死回生”的狂喜与欣慰。

    此等情形之下,即便李二陛下满腹郁结、脾气暴躁,也不得不更换衣衫站在车上,不断向四周汇集而来的百姓扬手示意。

    感受着百姓们诚挚的拥戴与忠诚,李二陛下心中烦躁缓缓纾解,方正的面庞渐渐浮现出笑容,只是当视线之中见到太子弃马步行于泥泞之中,挨个将跪倒的耋老扶起之时,笑容戛然而止。

    按理说,太子如此做法极好,皇帝高高在上,接受万民景仰拥戴,无论展示处何等爱民之风范,也要注意保持一种神秘、高傲的气质,与百姓划清界限,毕竟是上天之子,人间至尊。

    而太子则代表君王礼贤下士,每当扶起一位耋老,拍一拍肩头送上一句感恩慰问的话语,或是承诺一下朝廷一如既往的保持吏治清明、勤政爱民,都能获取一片欢呼,皇家威望水涨船高。

    但李二陛下就是看着不爽,胸中稍稍平息的火气再度腾起。

    凭什么老子十余年夙兴夜寐、勤政爱民才蓄养起来的声望让你凭白收割?是不是老子没死让你大失所望,倚仗一点点班底便迫不及待的开始抢班夺权?

    ……

    李承乾行走于泥泞之中,身上衣衫湿透,衣裳下摆、靴子早已满是泥巴被泥浆灌满,一瘸一拐的向前挪动,时不时将跪在地上的称颂父皇功德的耋老扶起,笑如春风、温言抚慰,却始终觉得一道犀利的目光自御驾之上射来,让他如芒在背、惶恐不安。

    他也不愿在父皇面前这般大出风头,可又能怎么办呢?

    父皇易储之心坚如铁石,绝不会轻易打消,眼下东宫根基深厚,所掌握的军队战力强横,即便英明神武如父皇者,亦不能强行将他废黜,危矣可行之策便是寻找他的错误,进而发动攻讦、引导舆论,如此才能名正言顺的易储。

    所以此刻明知如此做派算是抢了父皇的风头,他却不得不一丝不苟的执行,毕竟他是当朝太子,身上还肩负着监国之权,父皇既然稳稳坐在御驾之上,那就只能他亲自对百姓表达谢意,彰显皇室爱民之风范。

    反之若缩起头不露面,便是大大的失仪……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被他扶起,温言感谢几句,叮嘱他身后的儿孙赶紧搀扶回家,如此年纪已可称作“人瑞”,可不敢淋雨染病,若因此有个膳食,他这个太子必定心存愧疚。

    老者颤颤巍巍的拉着太子殿下的手,咧开没了牙的两片干瘪嘴唇:“殿下仁厚之风,不使古之圣君专美于前,实乃大唐百姓之福祉,将来定是一代明主,也只比陛下差了那么一丁点。”

    李承乾扯着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孤无德无能,焉敢与古之圣君比较?至于父皇更是九天飞龙,孤只不过草间跳虫而已。”

    你这老家伙看来是读过书的,可你这是夸我还是要害死我?

    老者似乎情绪激荡、感触颇多,拉着李承乾还要再夸几句,所幸他身后的儿孙还有几分见识,知道圣君在位太子当韬光养晦的道理,太子被百姓夸成一朵花可不是什么好事……赶紧连抱带拖的强行搀扶着领走。

    李承乾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长长吐出一口气,抬头遥望着父皇的御驾,心中酸涩难当。

    天下人皆羡慕他生而为嫡长子,储君之位没有丝毫波折的唾手而得,可谁又知他当真不稀罕这个位置?只可惜登临绝顶身后既是万丈深渊,明知道前途布满荆棘,但退后半步就得粉身碎骨。

    进退维谷,取舍两难。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御驾在细雨之中缓缓向着春明门前进,直至城门三里处,才有宗正寺、礼部官员自城内出来见驾。

    李二陛下命御驾暂停官道正中,他要与宗正寺、礼部官员商议入城事宜,自己这个皇帝御驾亲征归来,祭祖、祭天等等议事缺一不可,待到大宗正韩王李元嘉与一位面生的官员登上御驾,李二陛下有些发愣……

    那官员一揖及地:“微臣礼部侍郎周纲,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上上下下瞅了好几眼,方才影影绰绰想起礼部有这么个人,好像去年刚刚升上来,廷议都没参加过几回……

    面容沉下,语气甚是不悦:“如今礼部由谁主事?”

    即便染病卧床之类,难道不应带病前来迎驾么?太子打了胜仗,就一个两个的以为天下是他的了,目中再无朕这个君王?

    简直岂有此理!

    周纲一身冷汗,瞥了一眼身边的韩王殿下,希望对方能为他转圜两句,毕竟面对陛下的压力太大了……但对方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只好心里骂了一声,硬着头皮,小心翼翼道:“陛下明鉴,河间郡王身兼二职,大食人进犯西域之初急忙奔赴交河城坐镇,委托彭城公代为处置部务。不过自关陇各家起兵之始,彭城公便只是隔三差五至衙门点一卯,待到叛军攻破皇城,各处衙门几乎夷为平地,便再也未见彭城公了……微臣不才,长官不在的情况下只能厚颜代表同僚,前来恭迎陛下。”

    礼部尚书是李孝恭,另一个职务安西大都护只是兼任,孰料正值东征之际大食人寇边入侵,安西军群龙无首,兼且关陇门阀在西域蠢蠢欲动,太子只能拍镇得住肠子的李孝恭前往领军,由前礼部尚书彭城公令狐德棻暂代部务。

    后来关陇起兵,令狐德棻作为关陇中坚协助长孙无忌参赞军机,礼部衙门自然没工夫过去……

    等到叛军攻破皇城,东宫六率且战且退,致使整个皇城几乎化为焦土,连同礼部衙门在内的诸多中枢衙门尽皆毁于战火之中,部中官员干脆各回各家、闭门不出……如今叛军溃败,长安重回东宫掌控之中,但毁掉的衙门一时之间无法修建,部中官员也就依旧未曾集结。

    骤然之间陛下回京,所需各项仪式都要礼部来组织、筹办,官员们急忙凑在一处,却发现仪仗等物品要么毁坏、要么丢失,根本无法筹备迎驾礼仪……

    可总不能因此便无视陛下吧?紧急关头,周纲作为现礼部衙门品阶最高的官员,被推了出来……

    李二陛下剑眉紧锁、面沉似水。

    他自然知晓长安城遭受战乱损毁严重,甚至太极宫都曾作为战场历经鏖杀,却没想到连礼部这样的中枢衙门都成了“五家之犬”,连衙门都没了……由此可见,长安的损毁程度远非情报上干巴巴一句“皇城损毁,房舍多有坍塌”可以形容,而这场叛乱的惨烈之处亦是远超想象。

    绝境之中奋力反击,寸土必争、尸骸遍地,最终能在十倍于己的强敌围攻之下逆转取胜……即使他再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感叹太子这一次做得当真了不起。

    虽然获胜的最大功成乃是房俊、李靖,但倾覆在即已然有文臣殚精竭虑、依然有武将舍命拼杀,岂不更能彰显太子的优秀?

    可惜了,若早年间太子能展示出此等素质,自己焉能屡次兴起易储之心?

    如今却是太子羽翼丰满,直接威胁他这个皇帝的权威,令他想退也不能退……

    若换了别的皇帝,或许能做到胸襟广阔、父子相和,等着将来顺利交班。但李二陛下当年正是靠着“玄武门之变”杀兄弑弟、逼父退位才能坐上皇位,心中对于此类情形之警惕前所未有,哪里敢纵容太子日益壮大,最终有样学样再来一回“玄武门之变”?

    箭已在弦,不得不发。

    不过即便李二陛下此刻心如铁石,却也不得不感叹太子之背运,当初他易储是因为太子之表现软弱,不具明主之相;如今依旧想要易储,却是因为太子表现过于优异,羽翼太过丰满……

    父子二人一样,皆是有进无退。

    ……

    李二陛下固然心中不满,却也不至于同一个侍郎置气,再者说来客观原因的确存在,这也不是某一个人的问题。

    想了想,他沉声说道:“朕今夜先回太极宫,至于一应仪式则全部从简,朕给礼部三日时间,可否能够备妥?”

    周纲心里叫苦,如今礼部几乎一穷二白、一无所有,短短三日之内如何筹备多项仪式?

    但似他这个等级的官员面对李二陛下之时压力太大,不敢有半点违逆,只得颔首应下:“微臣定率领礼部上下克服万难、竭尽全力。”

    李二陛下不理会他言语之中的小聪明,转而看向一直沉默着的李元嘉……

第两千四十四章 大相径庭

    感受到刀子一般锋锐的目光,李元嘉后背汗毛乍起,上前半步,垂首躬身道:“启禀陛下,宗正寺已经将祭祖事宜筹备得当,只待陛下回宫安顿下来,即可让太史局择选吉日,举行祭祖大典,将陛下东征之殊勋昭告列祖,护佑吾皇万寿无疆、庇佑大唐千秋万世!”

    “呵!”

    李二陛下冷笑一声,目光深沉的看着这个曾经最为信任的兄弟手足,缓缓道:“长安鏖战不休,连礼部衙门都毁于战火,为何宗正寺不受波及,能够如此快速的筹备祭祖礼仪?”

    李元嘉无奈,他们打来打去的不来打宗正寺,难道我还得求着他们来打?总不能因为宗正寺幸免于难,您就来怀疑我与关陇、东宫两相勾结吧?

    只得说道:“叛军肆虐,致使长安无数房舍毁于战火,不过关陇各家也只是打着‘易储’之旗号,并非明目张胆公然叛乱,所以对于掌管祖宗祭祀的宗正寺还算有所顾忌,加之双方主要鏖战于皇城东北侧,故而宗正寺只遭受零星战火,大体无碍。”

    李二陛下道:“你这是在给关陇各家求情?”

    李元嘉:“……”

    我只是阐述事实好不好?

    但眼下李二陛下的状态明显怒气勃发,不知哪一句话应对不当就能引来一顿申饬,干脆一揖及地,主动认错:“微臣知罪。”

    您心气儿不顺,拿我出气也可,咱也不辩驳了,随你折腾。

    只不过这个大宗正的位置看来不大好做,闻听陛下驾崩于辽东,皇室之内蠢蠢欲动的可不止是荆王李元景一个,身为大宗正便要全盘掌管皇族各项事宜,稍有差错便是大罪,推都推不掉。

    待到局势安稳,干脆辞了着得罪人的活计,老老实实在府中钟鸣鼎食佳人美酒享受荣华富贵岂不更好?

    最起码当下这局势令他心惊胆战,半点不敢掺合……

    李二陛下一口气憋在胸膛,瞪着李元嘉半晌,方才缓缓颔首道:“此事不提也罢,皇族之内,可还有什么情况?”

    李元嘉想了想,很多事怕是陛下心中早已了然,自己说与不说无关紧要,反倒是若在陛下面前谈论起谁,过后保不齐要被认为是自己落井下石在陛下面前告了黑状……

    试探着问道:“别的也无非人心惶惶罢了,只不过徐贤妃薨时战火正炽,城内城外兵荒马乱,故而丧礼一应从简,未免薄待了一些,是否需要重新安排仪式,以为补偿?”

    这件事算是宫里的大事,毕竟徐贤妃听闻陛下驾崩便殉情自尽,其贞烈之处足以树碑立传。至于是否重新以更高规格仪式下葬,则由李二陛下一言而决,无论如何,即显得自己并非唯唯诺诺束手旁观,还跟当下局势扯不上干系……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默然不语。

    即便是身为帝王,人间至尊,能够有一个女子在闻听噩耗之后殉情自尽,追随于九泉之下,亦是一件无比尊荣之事。想到那个秀外慧中,才气横溢钟灵毓秀的江南女子,即便心如铁石的李二陛下也难免黯然神伤,心中又痛又悔又恨。

    事实上,若非他勒令李勣拖延行军速度坐视长安叛乱,且任由自己驾崩的消息传遍天下给予那些世家门阀挑战东宫的胆量,徐贤妃又岂能绝望悲怮之下殉情自尽?

    “关陇啊……”

    李二陛下咬着牙嘀咕一句,看着李元景问道:“长孙无忌等人现在何处,有什么动静?”

    李元景干脆利落的摇头:“微臣不知。”

    这个时候半个字都不能多说,不然很容易惹得一身骚……

    李二陛下瞪他一眼,不过也知道这人素来低调,即惧内又怕是,再问道:“李君羡何在?”

    李元景还是摇头:“微臣不知。”

    “嘿!”

    李二陛下怒了,喝叱道:“你乃是大宗正,相当于皇族的族长,如今社稷飘摇江山板荡,你却一问三不知,朕要你何用?”

    李元景心里腹诽:你还知道社稷飘摇江山板荡啊?我还以为你这个皇帝为了易储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呢……

    嘴上老老实实认错:“微臣无能,微臣有罪。”

    李二陛下一股邪火憋在心口却无从发泄,气得脸色潮红,鼻息粗重。可人家李元景虽然一问三不知,态度却是极好,你问我什么都不知道,你骂我我就认罪,你要将我一撸到底回家放羊我也认,总之一个字也不多说,以免得罪人……

    面对这样的人,他又能有什么辙?

    况且如今长安局势动荡,皇族内部必然人心惶惶,李元嘉这人虽然没什么手段,但威望不错,能压得住场面,算是自己的得力助手,若贸然换一个大宗正,只怕难以服众。

    吐出一口气,李二陛下道:“此事不急,还是等朕祭祖、祭天之后,再行处置。”

    “喏。”

    李元嘉躬身行礼,一副“你说什么是什么”的模样。

    李二陛下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想了想问道:“春明门前据说聚集了众多百姓,颇为拥堵,千万别出了什么岔子才好,听说程咬金与房俊前去疏导交通,不知现在情形如何?”

    李元嘉道:“拥堵已然疏散开,有两位国公坐镇,秩序井然。”

    李二陛下看上去很是欣慰:“这两位实乃国之干城,总能在紧要时候给朕排忧解难。传令下去,御驾启程,让程咬金与房俊将城门前百姓驱散,待朕回宫安顿之后,再择选时间与民同乐。”

    “喏!”

    李元嘉与周纲施礼之后退出御驾,下去之后两人互视一眼,周纲苦着脸,揖手道:“下官事务繁忙,皇命在身不敢耽搁,先行告辞了。”

    见到李元景微微颔首,便转身上马带着几个礼部官员策骑飞驰向春明门,紧赶慢赶返回城中召集礼部官员,务必将陛下安排的事情筹备妥当。关陇叛乱,长安破败,朝中各方势力倾轧,陛下东征归来必然整顿朝政、排斥异己,礼部可不想成为吓唬猴子的那只鸡……

    李元景看着周纲飞驰而去,正待上马,便见到御驾一侧恭然肃立的太子……

    一袭锦袍早已被雨水浇透,鞋子、下摆沾满泥巴,堂堂一国储君此刻就像是私塾之中犯了错被罚站的孩子,整个人透着憋屈、无奈、落魄、无所适从。

    李元嘉想要上前抚慰几句,可是看着身后高大的御驾,却只得将这份担忧放在心底,他这个大宗正的身份实在是过于敏感,稍有动作便会被陛下各种解读,况且就算自己现在走过去,又能说什么呢?

    陛下的手段他知之甚深,不认为在陛下坚定易储之念的局面之下太子还能有什么脱困之良机,唯一的变数在于如今围绕东宫上下的那些文臣武将们能够在陛下权威之下支撑几时。

    他们几时彻底蛰伏,太子便几时被废……

    叹息一声,李元嘉带着几个仆从策骑离开御驾,直奔春明门而去。到了城门外见到程咬金与房俊立于路旁指挥兵卒疏导交通,想了想,遂打马来到两人近前。

    程咬金在马背上拱手,笑道:“韩王殿下觐见归来,陛下可有何吩咐?”

    李元嘉挤出一抹笑容,客气道:“卢国公乃陛下肱骨,即便有什么吩咐又岂能命本王转达?不过陛下有言一切仪式从简,今夜务必入宿太极宫,其余事务待到安顿之后再进行。”

    程咬金点点头,见到李元嘉再不说话却也不急着离去,遂道:“吾去前面看看,你们郎舅两个聊一聊。”

    言罢一夹马腹,策骑前行。

    郎舅两人互视一眼,齐齐翻身下马,各自挽着马缰看着春明门方向,房俊问道:“陛下状态如何?”

    李元嘉道:“气色红润,看上去中气十足,只是脾气有些暴躁,喜怒不定的样子。”

    房俊眯着眼睛:“殿下有何看法?”

    李元嘉摇摇头,沉吟少顷,叹气道:“吾没什么看法,只是叮嘱你莫要触怒陛下,若陛下责怪下来,无论有理没理都要诚惶诚恐的知罪认错,千万不能如以往那般犟嘴,不然吃亏的只能是你自己。”

    他从小与李二陛下便极为亲厚,否则也混不到这个大宗正的职位掌管皇族事务,于一众亲王当中脱颖而出,并且娶到房玄龄的闺女作为正妃,毕竟一个亲王与哪一家联姻,事实上就决定了这位亲王的地位。

    也正因为他与李二陛下亲厚,故而对于李二陛下的习性极为熟悉,此番觐见,陛下魄力手段依旧如常,但是胸襟气度却大相径庭,与自己谈话的那么短时间里,陛下屡次露出不耐、恼火的神情。

    以往,陛下御下之手段极为高明,嬉笑怒骂之间对臣子予以褒贬,气头上火气来了摔杯子骂娘,事后该重用还是重用……但是今日觐见,却让他从陛下身上感受到一股阴郁暴虐极度隐忍的气氛。

    而如此大异往常的感受,让他觉得此刻的李二陛下十分危险,所以警告房俊莫要倚仗军功便如往常那般稍有不满便顶嘴。

    说不得,陛下现在正寻找各由头来针对自己这个小舅子……

第两千四十五章 前途叵测

    房俊表情没什么变化,好像一切都已早有预料。

    李元嘉蹙眉看着他,略作沉吟之后小声问道:“你是否早已知晓陛下安然无恙?”

    房俊摆摆手,不耐烦道:“行了,殿下好意微臣已经领会,您还有事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公务忙完了便回府待着,若实在闲极无聊便跟姐姐多恩爱几番,争取给微臣多弄几个外甥……朝中之事,还是装聋作哑最好。”

    李元嘉顿时大为不满,且不说咱好歹也是当朝亲王,皇族之中响当当一号人物,再不济也还是你姐夫吧?居然这般无礼,成何体统!

    他刚想表达自己不满,不过转念想起一事,搓搓手,有些羞赧:“那个啥,二郎啊,跟你商量个事儿……你看姐夫这府中许久未曾进新人,时常遭受皇亲国戚们耻笑,嘲笑姐夫惧内也就罢了,谁叫咱对你姐姐一往情深、言听计从呢?可外人不知详情,难免误会你姐姐善妒,这就有损你姐姐名声了……姐夫我也是为了你姐姐好,你看……”

    说起自家王妃,贤惠那是真的贤惠,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府内府外上上下下都搭理得明明白白,模样长得也好,儿女生了好几个依旧窈窕如杨柳,好似二八佳人一般。

    当然,霸道那也当真是霸道,看似娇俏秀美,但平素说一不二。

    原本有房玄龄那样一个爹在背后,即便嫁入皇族亦是腰杆笔挺处事硬气,连陛下都礼让三分,如今更有一个功勋赫赫、大权在握的弟弟给撑腰,整个王府之内简直横着走……

    人家倒也从未说过不许纳妾,可李元嘉自己心里虚啊,连问都不敢问,毕竟之前奓着胆子弄回王府几个,都被房俊打上门连府门都给拆了……

    他知道房俊做得了自家王妃的主,只要房俊这边点头,王妃那边再是不满也不会反驳。

    房俊哼了一声,表情似笑非笑:“此番陛下回京,易储之心坚如铁石,而太子实力雄厚今非昔比,想要易储便需先一步剪除东宫羽翼,微臣首当其冲……届时微臣手中无权、帐下无兵,哪里管得了殿下想干什么?”

    李元嘉愣了愣,旋即叹了口气,先是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轻声道:“东宫这艘船……能下来还是赶紧下来吧,狂风骤雨将至,扭转倾覆之祸非人力可以,何必舟覆人亡、玉石俱焚?”

    他这个大宗正平素看上去低调不管事,但对于李二陛下心思之把握天下少有,从李二陛下“死而复生”的消息传来的一瞬间便明白其“装死”的真正用意,一切的谋划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易储。

    而房俊与东宫羁绊之深,由此次关陇叛乱便可见一斑,说是东宫基石亦不为过。东宫军政两方都得以稳固根基,再不似以往那般弱小,不将东宫文武两方的根基拆除,贸然易储,必将引发极大之混乱。

    房俊便是东宫在军方最大的柱石,甚至比李靖的地位还要更高一些,可以想见李二陛下一旦下手,首当其冲便是房俊……

    房俊摇摇头,苦笑道:“这艘船上站稳了不易,想要下来更是难如登天,总不能请一道圣旨自愿奔赴西域坐镇,远远的离开中枢吧?就算微臣肯,陛下也不肯,微臣在朝中乃是东宫柱石,若是远离朝堂,便是孤悬于外、与太子内外勾结。所以如今并不是微臣打算如何,而是陛下如何认定,他既认定了微臣乃太子羽翼,绝对不肯放手。”

    以他今时今日之权势、威望,无论到哪儿,李二陛下都不会放心,一定要紧紧的守在眼皮子底下才行。

    李元嘉黯然道:“大势难违,纵然心有不甘也只得随波逐流,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知道房俊的脾气,弱冠之年便功勋赫赫、大权在握,谁能没有几分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崇高志向?骤然之间要被投闲置散,其间之落差绝非常人能够忍受,他怕万一房俊心中不忿做出些什么激烈的举动,将会导致李二陛下痛下杀手。

    别看李二陛下平素大大咧咧、胸怀广阔,但论及手段之狠辣,纵使秦皇汉武亦是不遑多让,既然能够坐视东宫覆灭,不将嫡长子的生死放在心上,又岂能在意一个臣子的死活?

    房俊沉默少顷,缓缓颔首道:“多谢殿下提醒,微臣心中有数……”

    话题一转,笑道:“不过纳妾之事,微臣不敢妄言,顶多也就是去跟姐姐透透风,姐姐反应不算太过激烈的情况下帮你说说好话,但若是姐姐未曾答允的情况下殿下自作主张,试图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姐姐哭闹起来,微臣可就顾不得上下之别了,上回是拆了你的府门,这回说不定就烧了你的正堂。”

    李元嘉没在意后半句的威胁之言,听到房俊肯帮他说项,顿时喜笑颜开:“此事若成,姐夫忘不了你的好!”

    话说回来,摊上这么一个强势得过分的小舅子,韩王殿下也很是哭闹。别人家的小舅子多好对付啊,给点钱供着花销或是走门路弄个官职,小舅子在姐夫面前好似撒欢的小狗一般,指哪打哪。

    而自己这个小舅子富甲天下,自己将整个王府典当出去人家都未必看得入眼,官职更是年纪轻轻一手拼出来一个国公之爵、手掌六部之一,令他这个堂堂韩王殿下也完全拿捏不住,难免气短三分……

    房俊颔首,摆手道:“行了,赶紧回去忙吧,咱们待得时间再长点,陛下怕是要怀疑你我再次预谋篡位了……”

    “呸!慎言!”

    李元嘉紧张的环视一周,苦口婆心道:“忘了我刚才说的话?收起你以往的那一套,今时不同往日,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小心,以免惹祸上身。”

    好一番叮嘱,这才翻身上马,带着仆从策骑离去。

    房俊站在原地,眯着眼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李元嘉仓促的背影,心头疑惑重重:连李元嘉都畏惧于陛下的心性变化,可是陛下的这分变化来自于哪里?

    仅仅是东征不顺、未竟全功?

    还是易储之念太过执著已经着了魔?

    程咬金自城门处策骑返回,冲着房俊向身后努努嘴,房俊回头,便见到遮天蔽日的旌旗在细雨之中招展翻腾,铁蹄踩踏地面泥水四溅,数万兵马护卫着御驾缓缓而来。

    两人互视一眼,程咬金跃下马背,与房俊并肩立在路旁,百余亲卫列阵身后,恭候御驾抵临。

    待到御驾行至面前,两人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臣程咬金、房俊,恭迎圣驾!”

    玄甲铁骑步伐不停,铁蹄踩着露面溅起泥水喷溅在两人头上、脸上、身上,两人却浑然未觉,巍然不动。

    御驾似乎完全忽略两人,全不在意两人手中握有当下长安周边最为精锐的军队,径直向前,片刻未停。

    待到御驾自面前驶过向着春明门前行,李承乾才策骑来到两人面前,沉声道:“起来吧。”

    两人起身,抬头与马背上的李承乾对视,后者缓缓颔首:“跟在队伍后边吧,勿要多言。”

    “喏!”

    两人回头将各自亲兵打发回去,然后一齐翻身上马,跟在太子身后与一众东宫文武颔首致意,缓缓随着御驾前进。

    御驾行至春明门下,左右两侧兵卒齐齐单膝跪地,声振寰宇:“恭迎陛下!”

    道路两侧的达官显贵们不仅男人下马,女眷也顾不得抛头露面,下车站在雨水之中万福施礼,齐声道:“恭迎陛下!”

    御驾之上的李二陛下视若无睹,在玄甲铁骑引领之下直入春明门,将无数达官显贵、皇亲国戚晾在一旁,使得这些大唐帝国的勋贵阶层战战兢兢、惶恐莫名。

    这些人冒着被京兆府、“百骑司”缉捕的风险冲破封锁赶赴春明门外恭迎圣驾,其中许多人的意图是希望以此等积极之态度向李二陛下表示忠诚,以往即便咱有些意志不坚定,但还是请您忘记不要追究……

    毕竟当时局势叵测,先是关陇气势汹汹看上去即将大获全胜,后是东宫绝地反击逆转取胜,身为朝中之人为了切身之利益自然要择选一边予以站队,或是站关陇,或是站东宫,实则都是迫不得已。

    但现在李二陛下“起死回生”,御驾抵临长安,以往所有的选择都有可能引申出其他意义,或是依附叛军、大逆不道,或是归顺东宫、死保太子……无论哪一样,都存在遭受清算、打压之可能。

    尤其是那些纷纷在关陇覆灭之后争先恐后向东宫宣誓效忠的那些人,本以为历经波劫浴火重生的太子即将即为称帝,孰料转瞬之间却遭遇比关陇反叛更大的危机……

    关陇反叛之时尚可拼死力战,如今陛下回京推动易储,如何反抗?

    而今李二陛下对他们视若无睹,此等冷酷之姿态自然愈发令人心惊肉跳,胆战心惊的跪在雨水之中,思忖着这波劫难如何平安渡过……

第两千四十六章 枭雄末路

    傍晚时分,终南山云雾缭绕,青黛色的山峦起伏蜿蜒,落雨潇潇,草木清新。

    雨水聚集汇入溪流,使得平素潺潺溪水渐有湍急之相,自山崖间的瀑布倾泻而下,注入山下水潭其势崩腾,隐有轰鸣之声。

    水潭不远之处便是大云寺后山的精舍,敞开的窗户灌入清凉的水气,室内的气氛却充斥着压抑与绝望。

    长孙无忌跪坐正中,一张圆胖的白脸木然错愕,几点老年斑不知何时爬上面庞,鬓角灰白的发丝愈发显得苍老。下首处,是刚刚从右侯卫营中返回的宇文士及,一身湿透的衣衫尚未来得及更换,满面疲累,面青唇白。

    令狐德棻与独孤览坐在另一侧,与宇文士及相对,此刻两人皆瞪大眼睛,脸容之上满是不可置信。

    沉默的气氛维持了足足有半柱香,令狐德棻才颤声打破沉寂,他先是对着宇文士及说了一句:“怎么可能?”

    不待宇文士及回答,又转向长孙无忌,咽了口唾沫才问道:“你当初召集各家起兵,究竟有何凭恃?”

    他们这些人历经两朝,宦海之中浮浮沉沉,各自掌握着一家门阀,说一句当世人杰亦不为过,很多时候有些话是不必明说的,就譬如当初长孙无忌秘密从辽东军中潜返长安,之后一手策划了这场兵变,大家都已经默认既然长孙无忌敢这么做,那一定是李二陛下出了意外,不可能重返长安——否则借给大家一个黑熊胆子,谁敢在李二陛下治下起兵,将锦绣关中打得满目苍夷、墙倒屋塌?

    这种事原本不能当着长孙无忌问明白,也毋须问,这是彼此之间的默契。

    然而现在大家掀起一场兵变,非但未能覆灭东宫、废黜太子,反而连根基都被打得千疮百孔,只差一步便阖家覆亡,迫不得已躲在这大云寺等着时局逆转苟延残喘……结果你告诉我李二陛下又回来了?

    长孙无忌耷拉着眼皮,默然不语,整个人透着一股“万念皆空”的死寂……

    宇文士及拿着帕子擦了擦脸,顾不得乱糟糟的头发,疾声道:“现在不是埋怨谁的时候,既然陛下回来了,咱们就得赶紧商议对策,先前借由太子欲对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之机重归朝堂的计划已不可行,大家说说该如何是好?”

    话音刚落,独孤览爆发了。

    “砰!”

    他将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须发戟张,厉声道:“放屁!什么叫埋怨?老子早就看这事不能干,意欲置身事外,结果你们一个两个的逼着老子掺合进来,如今不仅山穷水尽,甚至唯有死路一条,老子凭什么不能埋怨?”

    宇文士及张张嘴,无话可说。

    起事之处,独孤览便表现得极为冷淡,对于此事并不热衷,甚至一度想要置身事外,但是这样一个关陇中坚,爵位高、地位高、威望高,若任由他冷眼旁观,很难凝聚全部关陇门阀的力量,故此使尽手段将其拉拢进来。

    人家现在抱怨几句,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一旁的令狐德棻也叹了口气,使劲儿揉了揉脸,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陛下素来宽厚,可是这回咱们干的事情已然触及陛下底线,现在陛下回来了,对待咱们势必施以雷霆万钧之手段,看在往昔情份上或许不至于一灭三族,但起码也得发配边疆……令狐一门在吾手中葬送根基、贬落尘埃,吾又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这是门阀世家最难接受的惩罚,只比夷灭三族轻了那么一点点。一旦被发配边疆,就意味着有唐一朝对于族中子弟永不录用,两代之后,曾经煊赫一时的名门大阀,百余年积攒之底蕴将彻底消散,泯然众人矣……

    这番话刺痛了在场几人心底,精舍内重新归于寂静,窗外水声阵阵、雨水淅沥,诸人心头却好似有一块大石死死压住一般,透不过气。

    良久,一直沉默无言的长孙无忌婆娑一下膝盖,声音沙哑艰涩:“此事错在吾,事已至此,有何埋怨忿恨吾皆无言以对,不过诸位放心,吾定会给诸位一个交待。”

    独孤览心中恐惧,语气难免尖锐,愤然道:“交待?吾独孤家一门尊荣、世代繁盛,如今即将破家灭门,你拿什么交待?”

    他心中不理解,以长孙无忌城府之深沉、谋略之深远,为何在没有确认陛下驾崩的情况,就敢悍然起兵施行兵变?

    是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致使谋划出了偏差,还是这老贼根本就是与陛下窜通一气,以此等方式将所有关陇门阀拖下水,即成就陛下易储之心,也顺带着完成陛下削弱门阀之国策?

    若是前者,只能自认倒霉,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又敢肯定自己所有谋划尽皆达成?

    可若是后者,那独孤家但凡剩下一根血脉,亦要与长孙家不死不休……

    长孙无忌面如枯槁,精气神全无,面对独孤览的咄咄逼人随意挥挥手,淡然道:“毋须多言,汝等且先退下,让吾好生思量一番。”

    宇文士及几人互视一眼,无奈起身,退出精舍,来到旁边不远处一处禅房,将仆从斥退,席地而坐,相顾无言。

    良久,宇文士及发出长长一声叹息,满脸悲怮不忍……

    ……

    精舍之内,长孙无忌一个人跪坐在地席之上,许久未曾活动一下,好似陶塑泥胎一般。

    窗外细雨潺潺,乌云遮盖天地,房内防线渐渐昏暗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长孙无忌方才缓缓动了一下,坐在地席上等到麻痹的双腿缓和过来,才转身自茶几一侧的木匣之中取出火石点燃烛台,豆大的火苗被窗外吹入的凉气摇晃得明灭不定,映着长孙无忌一张惨白的脸。

    又过了半晌,他将茶几上的茶具推到一边,取出笔墨纸砚,铺好宣纸、放好镇纸,将茶水往砚台里倒了少许,然后一手拈着墨块,一手拢住衣袖,小心翼翼的研磨。

    整个过程一丝不苟,充满了一种死寂一般的韵味……

    待到墨水研好,提起毛笔放在宣纸之上,忽然思虑凝滞,不知如何下笔,笔端墨水积蓄滴落,染黑了洁白的宣纸。

    更换了一张宣纸,长孙无忌再次提笔,此次一挥而就。

    搁下笔,将墨渍吹干,宣纸叠好,放入一个信封之中,取出一块火漆用烛火烤化,将信封封印,又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印信盖在上面。

    做好这一切,长孙无忌才虚脱一般坐在茶几之后,半晌后起身自墙壁上的一个匣子里取出一个瓷瓶,至茶几前打开瓷瓶的塞子,倒了一些白色粉末在茶壶之中,瓷瓶丢在一旁,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

    他沉思着静坐在精舍内,烛火映得眼中光芒闪烁,似有不甘,又有解脱,脸上的肌肉抽搐痉挛,良久,终至化作一片平静……

    拿起茶杯,毫不犹豫的一饮而尽。

    枭雄末路,唯死而已。

    自己不死,以李二陛下之心性也绝对不会放过自己,与其牵连整个长孙家夷灭三族、血嗣尽绝,不若自己先一步自行了断给李二陛下一个交待,由此或许能让李二陛下念及文德皇后以及自己多年之功劳,绕过长孙家一回。

    甚至于,若等到陛下当真对关陇门阀下手,其余各家亦难逃严惩,而此事借由自己而起,各家遭受重创之后难免对长孙家心怀怨愤、充满敌视,不用别人动手,关陇各家就能将长孙家连皮带骨的撕碎了吞下去……

    那三人刚才应算是明示,你死,大家都能活,自然看顾长孙家;你不死,大家都得死,长孙家便是大家的仇敌。

    一死,以谢天下,也给所有人一个交待。

    ……

    另外一间禅房之内,三人相对而坐,一言不发。

    灯芯发出一声轻微的炸响,才将三人从失神状态中惊醒,令狐德棻嘴唇蠕动一下,缓缓道:“应该……差不多了吧?”

    独孤览沉默以对,起身向外走去。

    宇文士及与令狐德棻对视一眼,也站起来,只不过两腿因久坐麻痹,差点一头栽倒在烛台上,幸亏令狐德棻身后拉了一把……

    精舍门外,三人站在那里,神色变幻、脚步踟蹰,似乎门后有什么恐怖之存在,令三位关陇大佬踟蹰不前,不敢面对。

    终究还是宇文士及上前一步,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烛火摇曳,明灭不定,长孙无忌蜷缩在地席之上,面容狰狞、口鼻溢血,宇文士及佝偻着腰一步一步挪上前,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在长孙无忌鼻端试了试呼吸,又摸了摸颈部的血管,一切都已静止。

    “辅机……”

    宇文士及悲呼一声,“噗通”跪下,以首顿地,哽噎不能言。

    他与长孙无忌携手掌控关陇门阀二十年,既是协作无间的战友,亦是勾心斗角的对手,然而无论关系如何转换,彼此之间相知相得的情谊万万不能抹煞。

    而今天,却是他一手逼死长孙无忌。

    这一块压在他头上的大石终于掀翻,再也无人能够阻挡他成为关陇领袖,然而他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开心,唯有兔死狐悲的怆然与逼死老友的愧疚。

第两千四十七章 鸠占鹊巢

    夏雨淅沥,夜风习习,宇文士及悲怮的哭声在大云寺后山飘荡,所有暂居于此的关陇勋贵们尽皆茫然,不知发生何事。

    待到知晓长孙无忌已然服毒自尽,遂纷纷自居住之所冒雨前来,身份高的进入精舍之内,身份不够的便站在屋外任凭雨水淋湿衣衫。

    宇文士及哭了一阵,在令狐德棻的搀扶下站起,抹了一把鼻涕眼泪,独孤览在一旁将茶几上的信封拿起,见到上面工工整整写就的“陛下亲启”四字,知道这是长孙无忌的绝笔,亦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宇文士及将信封要来,收入怀中,这才环目四顾,沉声道:“赵国公今日乃是带吾等受过,以一己之命挽救关陇与绝境之中,死得其所!自今日起,若有谁依旧心怀怨愤,迁怒于长孙家子弟,老夫第一个不答应!”

    令狐德棻也叹了口气,怅然道:“吾等如今皆将败亡之下场推脱于辅机,埋怨他当日强行推动兵变,将大家卷入其中,以至有今日之境地……然而扪心自问,当初吾等心中难道就没有藏着侥幸,能在辅机带领治下覆亡东宫、另立储君,重塑贞观初年之辉煌么?至有今日,实乃吾等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关陇各家当初嘴上说什么要“忠君爱国”,不能肆意兵变,实则哪一个不是老老实实、倾尽全力的配合长孙无忌?

    如今长孙无忌用自己的命来终结这一场兵变,也终结了属于关陇门阀的一个时代,自今而后,关陇门阀将会成为各方打压之目标,唯有团结一致,方能在逆流之中屹立不倒,进而希冀于东山再起。

    若自己内部相互埋怨指责,闹起内讧,则必不长久,距离彻底崩颓衰落不远……

    大家都知道这个道理,故而纷纷表态:“二位放心,既然辅机以自尽为吾等洗脱责任,吾等又岂能令他于九泉之下寒心?以往种种,尽皆一笔勾销,从今往后,关陇各家无分彼此,相互扶持重振家业!”

    宇文士及这时候已经稳住心神,叹息道:“辅机一世英雄,此刻诸子却皆在牢狱之内,无人送终,吾等便为辅机沐浴更衣,送他一程。”

    令狐德棻颔首:“正该如此。”

    无论心中到底怎么想,兔死狐悲之心毕竟难免,况且死者为大,此刻无人反驳令狐德棻的提议,皆一脸悲戚的上前,为长孙无忌整理仪容,送他最后一程……

    众人沉默着为长孙无忌清洗身体,更换了一套华丽的衣衫,然后退出屋外。

    宇文士及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颇有些心力交瘁,环视还留在此间的几人一眼,缓缓道:“吾这就入宫,向陛下请罪,诸位留在此处等候消息吧。”

    令狐德棻等人一揖及地,沉声道:“有劳郢国公。”

    如今长孙无忌已死,有资格挟带长孙无忌绝笔入宫请罪的也唯有宇文士及,可以说关陇之生死存亡,全在于宇文士及走这一趟的结果。

    若陛下怒火填膺、不依不饶,则关陇上下尽皆诛连,十余门阀自今而绝。

    若陛下念及长孙无忌之死,以及当下种种形势故而放关陇一马,自今而后,宇文士及便取代长孙无忌成为关陇事实上的领袖……

    这是宇文士及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机会,但是眼下却丝毫兴不起半分喜悦、激动,心头沉甸甸的,冲众人还礼,而后转身出门,带上几个仆从,连夜冒雨赶赴长安。

    *****

    御驾入京之时,细雨未停、天色透亮,玄甲铁骑沿着街道缓缓西行,李二陛下坐在车内,挑开车帘,看着左手边以往长安城最为富庶繁盛的东市、平康坊一片沉寂、房舍倾颓,右手边居住最多达官显贵的崇仁坊、胜业坊更是坊墙倒塌、屋舍倾颓,入目之处一片残破。

    待到御驾自东宫门前驶过,广运、重明、永春等各处城门倾颓严重、破烂不堪,可见当日战斗之惨烈,可以想象完全处于劣势的东宫六率是如何一寸一寸坚守、一步一步失陷,最终于绝境之中获得了逆转之势,一举将关陇军队彻底击溃。

    李二陛下虽然文治武功皆天下一等,但终究是马上皇帝,这大唐江山有一半都是他率领麾下虎贲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武功谋略出类拔萃,岂能不知一直军队历经战火锤炼凝聚了顽强意志,又在逆转获胜之中收割无往不胜的士气,会拥有何等惊骇的战力?

    以往被他不屑一顾的东宫六率,在经由李靖整编之后焕发出如此强悍的战力,令他心中隐隐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便不应将东宫六率完全移交给太子,否则也不至于眼下要面对右屯卫、东宫六率两支剽悍无敌的军队。

    等到御驾抵达承天门下,李二陛下站在车辕之上接受宫内皇子、公主、妃嫔的迎接,放眼四顾,南边的皇城几乎没有一幢完整的房屋,许多倒塌的屋舍已被彻底拆除,昔日皇威堂堂的皇城已是一片白地,砖瓦石木一堆一堆的放置着,正等待着彻底重建。

    作为皇宫正门的承天门是他预料之中战斗最为激烈的地方,但整座宫门彻底拆除、小山一般的砖石堆在一旁,站在御驾之上居然可以清晰的将远处地基甚高的太极宫尽收眼底……已然使得李二陛下满心震撼。

    叹了一口气,虽然早已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然而整个长安遭受如此重创却是他始料未及的,盖因东宫六率与右屯卫的战力远远超出他的预估,本以为一场强弱悬殊的战斗最终变为一场势均力敌的鏖战,旷日持久,损失惨重。

    以及一向软弱的太子这回居然死战到底,甚至即便屡次兴起自裁的念头也绝不投降,才使得战斗的规模无限扩大,直至将整个关中席卷进去……

    脑海之中还是那个念头:可惜了。

    ……

    内侍总管王德候在宫门之前,跪迎圣驾,然后众目睽睽之下登上御驾,入内见到李二陛下,先是痛苦一顿,然后擦了擦鼻涕,禀报道:“老奴无能,任由叛军肆虐宫城,殿宇多有损毁,神龙殿、两仪殿、甘露殿等殿宇正在加紧修葺,眼下宫内唯有太子殿下暂居的武德殿尚算完好,陛下您看……”

    李二陛下硬生生给气笑了。

    他是大唐皇帝、帝国至尊,孰料如今东征归来,皇宫之内居然连他安寝的地方都没有……

    一旁的强忍着后臀伤势的王瘦石往前凑了凑,小声谏言道:“听闻东宫内眷如今依旧逗留右屯卫大营,并未入宫,不若陛下入驻武德殿,主持军国大事,令太子亦去右屯卫大营暂居。”

    王德抬了一下眼皮瞅了这个老宦官一眼,旋即又垂下头去,没有作声。

    这番话着实没安好心,明知陛下易储之心坚定,还要煽风点火、挑拨离间,陛下英明神武,就算急于易储,又岂肯落人口实,给外人留下一个苛待太子的印象?

    然而出乎他预料,李二陛下居然点点头,淡然道:“朕久未回宫,眼下长安内外、关中上下残破不堪、民不聊生,不知有多少朝廷大事积压,正该早已安顿下来,捋顺朝政、爱抚军民,这件事,你去办吧。”

    王德心中悚然,一句话,居然轻描淡写将太子监国期间所有功绩全部抹煞……

    王瘦石躬身道:“喏。”

    李二陛下看了一眼王德,毕竟是他一直以来倚为心腹的近侍,想了想,道:“你去武德殿那边安排一下,无关紧要的人都撤出去,朕今夜便宿在那里。”

    “喏!”

    王德不敢多说,施礼之后退下御驾,眯着眼瞄了一眼跟在御驾之后的太子一行人,心底沉重,引领御驾入宫,直奔武德殿而去。

    到了武德殿,玄甲铁骑与李二陛下的禁卫接管了整个太极宫的防务,所有东宫六率皆被驱逐出去,太子带着一众文武大臣候在殿外。

    ……

    此时已经到了傍晚十分,小雨淅淅沥沥依旧未停,众人衣衫早已湿透,且许多人未至晌午之时便出城而去,到现在水米未打牙,早已饥肠辘辘、精神不振,对于李二陛下直接驻跸武德殿虽然百般不解,却也没胆子询问,只不过相互看向太子的眼神当中,难免隐藏着或担忧、或愤懑、或幸灾乐祸的意味……

    房俊站在李承乾身边,见他目光涣散、面色苍白,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凑近了一些小声问道:“殿下可还撑得住?”

    李承乾僵硬的偏了一下头,低声道:“还好,一时片刻昏不了。”

    他原本体质便弱,今日这么一番折腾,又是渴又是饿又是冷,尤其是心中对于父皇的惧怕,早已身心俱疲,纯粹是靠着毅力支撑到现在。

    房俊嘴唇不动,声若蚊讷:“既然昏不了,那就多挤出几分笑容吧,现在是陛下安然无恙回京,而不是陛下驾崩……”

    这话有些大逆不道,却使得李承乾悚然一惊。

    父皇回京作为儿子不应该高高兴兴么?为何反而一副如丧考妣失魂落魄的模样?你到底有没有一丝半点忠孝之心?

    一旦被御史言官们发现,说不得立即上纲上线予以弹劾,正值储位飘摇的时候,指不定便是一场巨大危机……

    而房俊提醒完李承乾,目光却落在正陆陆续续入住武德殿的李二陛下随行人员之中,他见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异域番僧,正是之前在九成宫见到过的那个,此人给李二陛下进献丹药,已经被李二陛下勒令驱逐,为何如今却出现在东征的随行人员之内?

第两千四十八章 暴怒如狂

    武德殿内灯火辉煌,无数内侍宫女出出进进,将此地置办为皇帝寝宫,需要增添的器物不知凡几,直至戌时初刻仍未完成,好在李二陛下初回长安,诸多事务亟待办理解决,一时半刻还不能就寝。

    不理会殿外站着的太子以及一众文臣武将,任由他们站在凄风冷雨之中连一盏热茶都没有,似乎借此传递着某一种不满的情绪……

    “宣,李君羡觐见……”

    殿内传来一声内侍的尖声呼喝,刚刚处置完济度尼寺死士案抵达此间的李君羡看了太子与房俊一眼,心中惴惴的快步进入殿中。

    “末将,觐见陛下……呜呜。”

    李君羡上前几步,单膝跪在李二陛下御座之前,更说了一句,便哽噎出声。

    这倒并非纯粹演戏,作为“百骑司”大统领,一直以来便是李二陛下最为信任的心腹嫡系,君臣之间感情深厚,乍闻李二陛下驾崩之时有多么震惊悲怮,此刻便是多么的喜出望外、惊喜无限。

    自然,惊惶心虚亦不可少,毕竟自己刚刚率兵捣毁济度尼寺,不仅将极有可能属于陛下的死士杀了个干干净净,其间还难免惊扰先帝那些无所诞出而在尼寺出家修行的妃嫔们……

    李二陛下大马金刀的坐在御座之上,面容方正、神情凛然,一声不吭。

    直至李君羡跪得腿有些发麻,心中惶恐冷汗都出来了,才缓缓问道:“魏王、晋王眼下如何?”

    李君羡心里顿时一松,忙回道:“启禀陛下,当时关陇叛军攻破宫城,杀入宫内,太子为了确保诸位亲王的安全,一并自玄武门撤入右屯卫大营。不过就在陛下尚未回京之时,有内侍欲以牵机之药毒害两位殿下,幸得越国公及时赶到予以阻止,未至酿成惨祸。”

    李二陛下剑眉一挑:“牵机之药?”

    李君羡颔首道:“千真万确。”

    李二陛下默然不语。

    是谁欲对二王下手?谁敢?看似太子的嫌疑最大,但李二陛下对这个嫡长子知之甚深,无论局势如何发展、走到哪一步,心慈面软的李承乾都很难下定那样的狠心。

    房俊对于太子影响甚大,但其本身亦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辣之辈,骨子里仍有几分清高之气,况且与魏王交情颇深,不至于向太子谏言毒杀二王。况且房俊看似嚣张跋扈,实则行事缜密,若他存心至二王于死地,二王哪里活得到今天?

    陡然想起王瘦石之前以毒杀二王构陷太子的谏言,暗忖这老奴该不会这般胆大包天,先斩后奏吧?

    李君羡见李二陛下沉默不言,偷偷瞥了一眼李二陛下阴晴不定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还有一件事要奏秉陛下,之前房陵公主的女婿于遂古受贼人绑架,要挟其蛊惑怂恿临川公主舍身以求越国公,试图替周道务免罪……经由末将侦查,最终将贼人盘踞的济度尼寺包围并攻入寺内,发现众多内侍、死士,负隅顽抗,被末将一网打尽,将于遂古顺利救出。”

    李二陛下深吸一口气,看着李君羡半晌,方才缓缓说了一句:“做得好。”

    他还能说什么呢?这股培植多年的隐秘力量被一窝端,心疼自然是难免的,不过这步棋原本是为了生死存亡之际用来针对关陇勋贵的,如今关陇门阀大败亏输、跌落尘埃,自然也就用不上。

    死了便死了吧,只不过为此付出十余年心血的王瘦石怕是心疼得夜难成寐……嗯?

    李二陛下陡然发觉,王瘦石会否因为死士被剿杀殆尽,故而心存歹意欲报复太子?

    而报复太子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

    固然缺乏证据,但李二陛下心中难免疑神疑鬼。

    帝王的职业特殊性,便是要以怀疑一切的目光去看待问题,永无安枕之日……

    李君羡恭声道:“末将职责所在,不敢有负圣恩。”

    这话一语双关,即说明了剿杀死士之原因,也解释了之前完全站在东宫一边的动机——我手里掌握着大唐最精锐的特务部队,在您已经驾崩的情况下效忠太子,实乃名正言顺,这是我的职责;同样,既然您现在回来了,我依旧会效忠您,这也是职责。

    至于您到底怎么想,要我死还是要我活,那是您的事儿……

    李二陛下也不知听明白了没有,随意摆摆手,吩咐道:“如今长安内外风雨飘摇,不知多少人各怀心思,未必没有铤而走险之辈,你定要严密监察,防范于未然,切不可使得局势愈发动荡。”

    李君羡算是暂时放下了担忧,躬身领命:“喏!”

    李二陛下道:“出去办事吧,将房俊叫进来。”

    “喏!”

    李君羡后退至大殿门口,方才转身走出去。

    殿外夜雨潺潺,李君羡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迈步来到太子众人面前,低声道:“陛下召见越国公。”

    太子面容一黯,微微颔首。

    房俊先向太子施礼,继而大步进入武德殿。

    李君羡低声对太子道:“末将有皇命在身,先行一步。”

    太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拍拍李君羡的肩膀:“李将军乃国之干城,值此社稷动荡之时,定要全心全意剪除邪佞,则父皇必然不会亏待。”

    这算是明言安抚了,之前你效忠于我,既然父皇回来了,你还是去效忠父皇……

    李君羡心中感动,若是换了别的太子,此刻一定下死力拉拢他这个掌握着“百骑司”的大将,那将会使得他陷入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因为无论怎么选,都会将这队父子其中的一个往死里得罪。

    “殿下放心,末将心中有数。”

    含糊的说了一句,李君羡便告辞离开他太极宫,虽然如今陛下回来,易储之事势在必行,但李君羡深知如今东宫实力之强大,未必当真没有反抗之力,朝局最终之变化,尚且未知。

    ……

    房俊进入殿内,来到李二陛下面前,一揖及地,朗声道:“微臣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目光森然,瞪着房俊半晌,忽而咬牙冷笑道:“洛阳城外,朕是如何叮嘱你的?”

    房俊沉默少顷,叹气道:“微臣谨遵殿下钧令,并未有一言半语泄露出去,甚至就连太子亦不曾告知半句。”

    “放屁!”

    李二陛下勃然大怒,戟指骂道:“你是没有向外泄露朕还活着的消息,可朕让你置身事外,你却拼死力保东宫,这是何道理?娘咧!朕还没死呐,说的话你就当做耳旁风?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一旁的王瘦石瘦小的身子佝偻成一团,强忍着后臀的疼痛,心中却极是快慰。

    我收拾不了你,陛下还收拾不了你?别看你如今兵权在握、功勋赫赫,可陛下才是天下至尊,居然敢违逆陛下旨意,一句话就能将你一撸到底!

    嗯,还有李勣那个狂徒,最好是一并削职为民、罢黜官职……

    房俊敛起湿透的衣袍,跪在地上,将头顶的梁冠摘下,叩首道:“微臣违逆圣意、辜负圣恩,罪该万死,恳请致仕,请陛下恩准。”

    “娘咧!”

    若说之前李二陛下还压抑着怒气,努力维持君王的威仪,此刻却是被房俊一句“告老”给彻底激怒,从御座之上一跃而起,一脚踹在房俊肩头,破口大骂:“老子今日打死你这个混账东西!告老?你娘咧兔子大点的年纪,也配跟朕告老?今日打死你,朕赏你一个陪葬昭陵,让你生生世世给朕做牛做马,你个兔崽子!”

    许是心中当真怒极,许是入京之后满目苍夷令他心中憋闷,总之这一刻李二陛下毫无君王风范,一脚一脚将房俊踹得好似滚地葫芦一般,从南踹到北,又从东踹到西。

    房俊不敢反抗,只能用胳膊护着头,缩成一团任凭李二陛下出气,口中求饶道:“微臣叩谢陛下隆恩,改日便请李淳风去九嵕山寻一个好地方,将来生生世世服侍陛下!”

    “嘿!”

    李二陛下怒气未竭,喘着粗气一边踹一边骂:“老子这辈子说一不二,即便是程咬金那样浑不吝的,敢不敢将朕的话当作放屁?你不仅敢违逆老子的圣旨,还特么要追着老子于地下,打算生生世世气老子?其心可诛!房玄龄怎地生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将房俊在武德殿光滑的地砖上踹了一圈,李二陛下体力难支,喘息声撕心裂肺,满面潮红,眼前一阵阵发晕、金星乱跳,幸亏见势不妙的王瘦石冲上来搀扶着,才没有摔倒在地。

    回去御座之上坐好,半天才缓过气,指着房俊道:“莫以为立下几桩功勋,朕便奈何你不得!赶紧给朕滚出去,等着朕收拾你!”

    房俊忍着浑身酸痛,叩首道:“多谢陛下不杀之恩,微臣衔草结环,一生相报!”

    转身退出,走出两步,又转过身,在李二陛下灼灼目光之下,小心翼翼的往前挪了两步,然后飞快的蹲下去抓起梁冠,转身便跑……

第两千四十九章 君心似铁

    房俊转身退出,走出两步,又转过身,在李二陛下灼灼目光之下,小心翼翼的往前挪了两步,然后飞快的蹲下去抓起梁冠,转身便跑……

    气得李二陛下又大骂一声:“王八蛋!”

    王瘦石在一旁给地上温热的茶水,小声道:“越国公固然有功,但此番违逆陛下圣旨,乃是死罪,陛下何故不予惩戒?”

    “死罪?”

    李二陛下喝了口水,哼了一声,无奈道:“别说什么死罪了,就算朕现在虢夺他的兵权、爵位,将他所有官职一撸到底,你信不信明天清晨便会有几万军队啸聚鼓噪,逼着朕收回成命?”

    皇帝乃是人间至尊,但当真便能为所欲为了?

    别扯蛋了。

    为何自古以来皇权、相权、兵权总会相互冲突、彼此制衡?房俊这些年功勋赫赫,单纯论及军功,即便是相比于李靖、李勣这等贞观勋臣之首,亦是不遑多让。

    此番护卫东宫反败为胜,乃是名正言顺的匡扶社稷,挽大厦于将倾,不仅朝廷之上对其颇多赞誉,民间更会被其收割一番声望,声势之盛,已然臻达其人生之顶点。

    此等情形之下,若他这个皇帝强行虢夺兵权、削除爵位亦或罢免官职,必然引起整个天下的反弹……皇权的确至高无上,但那只能是名义上的,当真有朝一日皇帝自以为自己的权力至高无上,那便是江山动荡、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天下人皆称颂皇帝一言九鼎、言出法随,可如果皇帝当真意欲言出法随,天下人就不干了,谁愿意自己的生死富贵皆决于帝王一言之间?

    不是不能杀,但是要承受那汹涌澎湃的反噬!

    除非想要做夏桀商纣那等昏聩至极的亡国之君,否则但凡有一丝理智,也要懂得克己隐忍的道理……

    喘了一会儿粗气,李二陛下觉得这一顿踹虽然将心中郁闷宣泄不少,但精力却难以为继,一阵阵头晕目眩恶心涌上来,身体极度虚脱难捱,遂道:“朕要歇息了,让外头那些人都回去吧,明日再来此间议事。”

    王瘦石躬身道:“喏!”

    转身向外走去,只不过后臀已经被鞭子抽破了,活动之间破损的皮肉摩擦裤子火辣辣的疼,使得他不得不努力将后臀缩进来减少摩擦面积,如此一来未免前腆后凹,着实怪异……

    出了殿门,王瘦石站在石阶之上,俯视着面前恭谨站立的一众文臣武将,目光在最前的太子身上逗留一会儿,这才开声道:“陛下有旨,今日时辰已晚,请诸位暂且回去,明日清晨再前来议事。”

    殿外小雨之中站立许久的文臣武将们都呆了一呆,先是看向刚刚觐见出来的房俊,继而看向人群最前的太子。

    太子可是自灞水之畔一直陪伴御驾至此,小雨之中站了大半天,陛下入驻武德殿占了太子原本办公之所,结果自始至终却连太子的面都不见,其中之心意昭然若揭,哪里还需要去揣摩?

    如此赤果果的向朝臣们宣示态度,实在是直接得不像话,毕竟是国之储君,总归还是含蓄一些为好……

    一时间,群臣心思各异。

    李承乾面色苍白,神情不动,一揖及地,恭声道:“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然后转身,向在场的群臣略微弯腰施礼:“孤先行告退。”

    群臣齐齐还礼:“吾等恭送殿下。”

    起身之后看着李承乾艰难的挪动腿脚向外走去,落雨之下背影无比萧索,身边仅有房俊一人……

    再回头看看灯火通明的武德殿,见惯宦海沉浮、世态炎凉的大臣们无论立场如何,这一刻心中满是腹诽:陛下回京即鸠占鹊巢,将太子驱逐武德殿后占为己有,这也就罢了,连太子的一应日常用具都未曾搬运出来,更没有一句明言让太子今夜宿于何处……

    君心似铁。

    如此做派,着实过分。

    毕竟那不仅仅是你的嫡长子,更是国之储君,心如铁石一般的坚定易储也就罢了,如今却连最起码的体统都不要了么?

    *****

    雨幕之下,玄武门城楼高耸巍峨,格外显得压抑厚重。

    城楼之下,张士贵一身甲胄恭送太子出宫,房俊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国公您的麻烦来了,好自为之吧。”

    张士贵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苦笑摇头。

    心里满是苦涩,倒是没有多少后悔……

    他乃是从龙之功、帝国功勋,奉皇命镇守玄武门,负责宫廷宿卫,对李二陛下之忠心可鉴日月。可是任凭一个阉人连一道遗诏都拿不出,就想让他听从调遣断绝太子后路,那怎么可能?

    除非事先得知陛下乃是“装死”,并非如种种迹象显示出来的已经驾崩,否则就算再选择一百次,他依然会选择归顺太子,稳定朝纲,将动荡不休的局势彻底稳定下来。

    当然,现在李二陛下回来了,他所谓的正确选择便是实打实的“抗旨不遵”,尤其是当下局势已经显示出陛下易储之事势在必行,他归顺太子的行径便必然不被陛下所容忍。

    一个曾经向太子宣誓效忠的禁卫首领,皇帝如何还能放心他宿卫宫禁?

    苦笑着摇摇头,张士贵回手也拍了拍房俊的肩膀,戏谑道:“老夫追随陛下几十年,总有几分香火情分在……反倒是你,看来要首当其冲了,力求自保吧。”

    谁都知道房俊乃是太子的根基所在,只看眼前这个时候唯有房俊陪在太子身边,便明白欲废黜太子,必先贬斥房俊。

    房俊笑笑,浑不在意:“总不能将吾一撸到底吧?只要有一个职位,能够做些事情,在下便心满意足。”

    张士贵知道这是他的性格,便颔首没有再说。

    穿过长长黝黑的门洞来到玄武门外,张士贵恭送李承乾,李承乾目光复杂,歉然道:“此番怕是要连累虢国公您了,孤深表歉意,却无能为力。”

    张士贵忙道:“殿下何出此言?老臣对陛下之忠心可鉴日月,对殿下您亦是衷心追随,凡是有利于大唐稳定繁荣之事,老臣义无反顾。”

    他当初开放玄武门,归顺的是大唐太子,而不是某一个人,他对李二陛下的忠心并未削减半分,若李二陛下认定他不忠,他固然无话可说,但心中无愧。

    李承乾颔首,然后转身向右屯卫大营走去。

    ……

    右屯卫将校、东宫内眷已经候在营门外,见到浑身被雨水打湿的太子与房俊并骑而来,虽然心中难免对李二陛下“起死回生”骤然返回长安而担忧,但见到两人脸上并未有太多异色,也都稍稍放心。

    一众人前呼后拥的回到营内,太子与房俊各自沐浴更衣,然后君臣二人坐在营帐之内,将所有人赶出去,沏了一壶茶,一时间相对无言。

    良久,李承乾方才长长一叹,揉了揉脸,颓然道:“事到如今,孤无话可说,是生是死,凭天由命。唯有拖累二郎,深感愧疚,二郎之深情厚谊今生无法报偿,唯待来生,衔草结环,永不相负!”

    白天所有展示出来的坚强淡然、巍然不动,这一刻全部崩塌碎裂,他双手捂脸,浑身颤抖,语气哽噎,充满了颓然绝望。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父皇的心性与手段,正因为明白,所以惧怕。

    只需父皇回到长安,这大唐便永远是他的大唐,所有人只能匍匐于他的羽翼之下,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如今可以看出,李勣之所以对关陇起兵漠然无视,盖因父皇之命也,父皇就是要看着关陇掀起滔天之势将东宫覆灭、将他这个太子废黜,而后再挥师入京,以“叛逆”之名剿灭叛军,顺理成章的另立储君。

    既然父皇已经铁了心,天下又有谁能抵挡他的手段?

    或许眼下并不会直接颁布圣旨废黜他这个太子,但是等到他的羽翼被一一剪除成了一个光杆太子,似房俊这等东宫柱石被搬开甚至击溃,他这个太子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任凭处置……

    而房俊功勋赫赫,原本有着光明的前途,甚至就连父皇当初都默许他将来登阁拜相、出任宰辅,结果却因为护着他这个废物太子逆转战胜关陇叛军,从而激怒父皇,即将遭受牵连。

    房俊执壶给两人面前的茶杯斟满,吐出一口气,苦笑道:“殿下不怪微臣没有将陛下建在的消息透露给您?”

    李承乾再叹一声,无奈道:“如今想来,二郎你已经数次暗示于孤,是孤没能领悟……不过就算领悟了又能如何呢?孤的身边必然有父皇眼线,若当初二郎直言将父皇的情况告知,必然彻底激怒父皇……孤是个没用的,枉费二郎誓死相随,却保不得你,心中愧煞。”

    谁都知道陛下接下来便将对房俊动手,以便剪除东宫羽翼,但身为太子却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怎能不让李承乾颓丧崩溃、无颜见人?

    房俊呷了口茶水,目光幽幽。

    他立志于改变大唐的政治结构,以便消除军法割据之隐患,但历史的惯性着实强大,即便他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依旧以失败告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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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但是当房俊穿越到那位浑身冒着绿油油光芒的唐朝同名前辈身上,就感觉生活全都不好了……天唐锦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唐锦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唐锦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