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八百一十一章 吾之子远
未几,高侃、程务挺、王方翼、刘审礼等一众将校陆续抵达,岑长倩与辛茂将正好有事前来请教房俊,也适逢其会,房俊将他们留下一起参详,集思广益制定计划。
其实也没什么好商讨的,叛军分为一左一右两座大营,东大营设在通化门外,西大营则设在开远门之南,金光门外亦有大批驻军。
隋唐两代,西出长安城的道路主要有两条,一条是从长安开远门西出咸阳,另一条是从长安金光门入骆谷,如此重要的交通、战略地位,使金光门也成为隋唐长安城重要的防御节点。
隋大业末年,刘弘基与殷峤南渡渭水、屯长安故城,隋将卫孝节率兵猛攻,结果大败,此战一举奠定了李唐固守长安之局势,由此拉开轰轰烈烈席卷天下之大势。
殷峤字开山,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只不过死得比较早,后来有一位文人为他编纂出了一个女儿,嫁了一个丈夫叫陈萼,给他生了一个外甥,便是唐僧……
如今关陇叛军虽然占据长安城大半,但由于房俊自西域回援,一路打通各处关隘,陈兵玄武门外将长安之北尽数掌控,使得军队可以自渭水之下之地长安城下,而金光门则是直面西方大路的重要城门,故而关陇军队在此屯集重兵,防卫甚严。
强攻突袭是绝对不可能的,只能让孙仁师凭借腰牌印信混进去,而后伺机引燃仓储,焚毁粮秣……
这就导致负责前去点火的兵卒很难生还,起火之后叛军定然立即收缩、四处布防,各处道路尽皆掐断。有人混在大军之中,迟早必然发现,而一经发现,这些人只能阵亡于敌军的围攻之中。
这将是一趟有进无退的赴死之行,帐内众人一时无言,充满了悲壮气氛。右屯卫上上下下皆不怕死,但是这种明知必死而一往无前之悲壮,依旧令人心潮激荡、难以自己。
孙仁师却摇摇头,说道:“未必必死。”
他指着雨师坛旁边的漕河,解释道:“今日关中各地、以及关外门阀皆运输粮秣至金光门外的仓储,所以漕河异常繁忙。而负责漕运的兵卒大多隶属于曹芸专署衙门,与关陇军队并不是一个系统,彼此之间很是陌生,尤其是进来漕运加剧,大规模增派漕运兵卒,这种情况愈发严重,导致双方沟通不畅、冲突不断。吾等出发之时便随身携带漕运兵卒服饰,抵达雨师坛之后,可以一分为二,一路前去仓储放火,一路去往漕河秘密夺取几艘漕船,只要两路人马配合默契,不出意外,可以在放火之后叛军大乱之时混出其包围圈。”
简而言之,便是利用关陇军队与漕运专署之间的隔阂、陌生去创造机会。
这的确能够给安全撤退增添几分保险,但也仅仅只是几分而已。首先,抢夺漕船之时不能引起漕运兵卒的察觉,否则势必激烈反抗,意图便已落空。其次,放火之后关陇军队会第一时间戒严现场,如何在撤离之时不惊动关陇军队是一个极大的难题,即便有孙仁师亲自带队也很难。
但是与烧毁粮秣的巨大影响相比,这些牺牲都是可以接受的。
房俊重重颔首:“虽明知必死,却也要尽可能的计划周详,不放弃万一之希望。”
孙仁师感动道:“大帅爱兵如子,身为您之麾下,死而无憾!”
任何年代,一军之主帅所要考虑的问题是如何取得战争之胜利,达到战争之目的,若是过多考虑兵卒之伤亡,那便是无能之表现,是妇人之仁,所谓“慈不掌兵”也。
但是对于兵卒来说,谁又能对将他们的生命视作草芥的统帅产生归属感呢?他们还是希望自己的主帅能够“妇人之仁”一些,每一次制定计划、下达命令的同时,能够多多考虑他们的性命一些。
这时,全程在一旁默然不语、好好学习的岑长倩忽然开口道:“大帅,吾有一计,或可增添袍泽逃生之机会。”
众人齐刷刷向他看去,房俊也笑道:“书院的大才,不知有何等良策可以教我?”
“大帅谬赞……”
被房俊称作“书院大才”,岑长倩有些羞赧,不过旋即振奋精神,道:“当初吾等奉太子诏令戍守铸造局,结果寡不敌众,为了避免全军覆灭不得不全体突围,当时情况紧急,既不能让一众同窗惨死于叛军刀枪之下,更不能使得库房之内储存的大量火药落入叛军之手,为其攻打皇城增添声势,所以便想出了一个办法,将震天雷引线绑于线香之上,放置于火药捅之间。震天雷并不会被当即引爆,但是等到吾等安全撤离之后,线香燃尽,引燃引线,引爆震天雷,这才点燃火药。当时吾等已经逃出铸造局范围之外,诸多叛军蜂拥进入铸造局,被巨大的爆炸炸做飞灰,死伤无数。”
“妙啊!”
高侃抚掌赞叹:“真乃奇思妙想也,如此简单的设置,可随意调解震天雷引爆之时间。当仓储尚未火起,叛军必定疏于防范,有利于咱们迅速撤退。等到震天雷引爆之时,咱们的死士早已走远,想追他们也追不上!”
众人纷纷称赞。
房俊赞赏的冲着岑长倩颔首:“此计甚妙,若此番事成,当记你一功!”
岑长倩大喜:“多谢大帅!”
孙仁师也极为振奋,毕竟虽说此番是拿命去赌一个前程,可毕竟风险太大,若能增添几分安全系数,岂不妙哉?
当即道:“如此,末将可以担保,不仅成功烧毁叛军粮秣,也能将一众袍泽活着带回来!”
话音未落,一旁有人开口道:“大帅,兹事体大,影响深远,焉能让一个降将主持大局?末将愿领衔此次行动,请大帅允准!”
孙仁师一愣,这种事还有人抢功?
抬头看去,原来是右屯卫副将程务挺……
房俊蹙眉,不悦道:“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程务挺乃是他最为信任之部下,绝对不愿他去冒这样的险。
程务挺却涎着脸、陪着笑:“大帅,这回大战,咱们右屯卫上上下下战功无数,便是安西军壑吐蕃人那边登记军功的都有好多,可末将却是寸功未立,实在是无颜见人呐……既然有岑长倩此等妙计,此行之安全大大增加,还请大帅允准末将率队前去,定然不辱使命!”
房俊有些无奈。
他本心是绝对不愿意让程务挺去甘冒奇险的,不管事前计划得有多么周详,奉献评估有多么乐观,说到底乃是直入叛军腹心之地兴风作浪,任何一个小小的意外都会使得眼下的计划彻底告吹。
而一旦被叛军察觉且予以围剿,这些死士绝无幸存之望。
可是此刻帐内汇聚了右屯卫上上下下所有副将、偏将,若自己当面驳斥了程务挺的恳求,不仅上了程务挺的颜面,更会让旁人腹诽自己偏袒程务挺,导致军中赏罚分明、公平公正的信条出现崩裂,这是绝不容许的……
无奈之下,只好颔首应允……
他转身再次拍了拍孙仁师的肩膀,鼓励道:“汝乃吾之子远也!此番行动不仅要确保成功,更要确保安全!回来之后,跟在吾麾下建功立业,只要有本事,吾保你一个前程!”
当年官渡之战时,曹袁对峙于黄河两岸,袁绍十万精兵倾巢而出,曹操屡遭败绩,几乎崩溃。关键之时,袁绍帐下谋士许攸深夜来投,曹操赤足相迎,喜笑颜开:“子远即来,大事可成!”
而后许攸献计,曹操派兵绕过官渡正面的袁军,直奔其背后的乌巢,一把火烧光了袁绍的粮草,又趁着袁军大乱之时,一鼓作气将袁绍击溃,自此奠定北地之统治。
第一千八百一十二章 齐王惊厥
眼下孙仁师献策奇袭金光门,与当年曹操火烧乌巢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官渡之战过后,曹操对许攸极为宠信,恩荣封赏屡屡不绝,使其成为曹操帐下心腹之士。
房俊也以此隐喻,必不会薄待孙仁师。
孙仁师神情振奋,未等开口,一旁的岑长倩已经抚掌笑道:“此事将来传出去,必为一段佳话也,只不过孙将军非是狂悖愚昧之许子远,大帅更非乱世奸雄之曹孟德!”
房俊登时一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看了思虑敏捷的岑长倩一眼。
许攸的确助曹操立下大功,曹操也的确待其不薄。但是后来许攸自恃军功,膨胀得利害,屡次轻慢曹操,每次出席,不分场合,直呼曹操小名,说:“阿瞒,没有我,你得不到冀州。”曹操表面上嘻笑,说:“你说得对啊。”但心里自然暗生芥蒂。
最终许褚揣摩曹操心思,寻个由头将许攸杀了……
而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被成为乱世之奸雄,其当时之局势,又与眼下颇有几分相似——一旦东宫反败为胜,房俊便是东宫第一大功臣,兼且太子对其言听计从,未必不会滋生权臣之心。
固然太子未必信,但只要有人将今日之事添油加醋的述说一番,言及他房俊今时今日便自恃军功,自比曹操,则很难保证太子不会生出戒心。
毕竟人间帝王这个职业,天生的缺乏安全感,对谁都不能尽信……
所以房俊极为嘉许的对岑长倩颔首,对其此番作为表示肯定:小伙子,路走宽了,有前途。
原本九死一生的行动,此刻不仅能够确保任务完成得更加完美,还为死士逃出生天增添了几分保险,众人都是神情振奋。
房俊大手一挥:“事不宜迟,便由程务挺、孙仁师带队,今夜便动手!”
“喏!”
帐内诸将轰然应喏。
*****
长安城内,齐王府。
群贤坊两处郡王府同时起火,且渤海王、陇西王两位郡王被刺杀于床榻之上的消息传进齐王府之后,齐王李祐整个人都不好了……
花厅内,窗外雨水潺潺,李祐的心情必雨丝还要凌乱。
“完了完了,这回完了……”
他不停在厅内走来走去,六神无主、如坐针毡。
阴弘智坐在一旁,蹙着眉头,劝慰道:“事情未必便到了那等地步,只需加强府中护卫,料想并无差错。”
“还未到那等地步?!”
李祐停住脚步,怒视自己的舅舅,嗓音尖锐:“太子什么样的性子,难道你不知道?最是妇人之仁、软弱不能,怕是连杀一只鸡都不敢,如今却对两位郡王下死手,显然是被逼得狠了!那两个蠢货仅只是勾连关陇门阀、吃里扒外而已,吾可是明明白白的颁布诏书,谋篡储位的,那是生死之大仇!下一个就轮到本王了,以‘百骑司’之能力,本王今晚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
阴弘智默然不语。
李祐又气急败坏埋怨道:“当初本王就不该答允长孙无忌,储君之位是那么好坐的?结果舅舅三番两次的规劝,说什么大丈夫建功立业正当时,现在如何?那长孙无是气势汹汹纠集十余万大军意欲覆亡东宫,结果被房二打得丢盔卸甲、损兵折将,如今眼瞅着双方就要和谈成功……你可知和谈一旦促成,本王会是何等下场?”
阴弘智长叹一声,心中有愧,不敢多言。
东宫若被覆亡,李祐自然是继任之太子,日后在关陇的扶持之下登基为帝,天下至尊、威望无边,自己这个舅舅亦能鸡犬升天,弄一个国公之爵,太极殿上站在文班前列。
可若是关陇战败,甚至只是和谈,那么作为曾颁布诏书欲取太子而代之的齐王李祐便成为最大的反派,非死不可的那种……
太子固然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关陇也要给东宫一个交待,李祐哪里还有半点活路?甚至于关陇为了推卸责任,干脆将所有罪名都推到李祐身上,说他阴谋篡逆、起兵争储……那都已经不是死不死的问题了,万劫不复不说,连宫里的阴妃都将受到牵连,发配冷宫为奴为仆都算是太子仁厚,一杯毒酒、三尺白绫才是寻常。
分明是形势一片大好,眼瞅着自己就将辅佐齐王登上储位,怎地一转眼便急转直下,走到这样一步田地?
李祐发泄一番埋怨,也知道此刻就算杀了阴弘智也于事无补,遂来来回踱步,神情焦躁:“不行,不行,不能坐以待毙,定要想出一个脱身之策才好,本王可不想死……”
大难临头令他本就轻浮的性格愈发焦躁。
阴弘智捋着胡子,道:“倒也不是完全没法,两位郡王被刺身亡,城内关陇军队不断调动、四处围捕凶手,虽然戒备比以往更加森严,实则机会反而更多,未必便寻不到漏洞。”
李祐一愣,振奋起来,坐在阴弘智身边正欲说话,忽然脑筋一转,又摇头道:“若是就这么逃走,也难免背负一个‘阴谋篡位’的罪名,到时候海捕文书行文天下,本王岂不就是一个钦犯?”
阴弘智无语:“命重要还是旁的重要?殿下,当断则断!眼下关陇门阀正从各地调集粮秣入京,皆囤积于金光门外,这些时日不断有漕船进入城中,给各处诸君运输粮秣。吾与漕运专署有些交情,再花些钱财收买几条漕船,定可趁夜混出城去。府中财报细软无数,咱们带上十余个心腹禁卫,旁人皆不管,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当不得亲王,隐姓埋名做一个富家翁也可。”
李祐揪了揪头发,懊恼道:“天下之大?呵呵,来来来,舅舅告诉本王,这天下之大到底有多大?漠北在瀚海都护府治下,西域在西域都护府治下,南洋、东洋诸国皆在水师控制之下,如今就连高句丽都被水师覆亡……难不成要本王一路向西去往大食?即便是大食,如今也有不少汉人商贾,本王去了那里难道真钻进山沟沟不见人?只要被人知晓,届时安西军往边境列阵,而后朝廷行文大食国,你以为那大食国的哈里发会冒着开战的危险包庇本王?怕不是立即就将本王绑了送给安西军!”
阴弘智愕然。
扒拉手指头算一算,的确如李祐所言那般,这天下之大,大唐之军威却早已威服四海,想要寻一处大唐军队难以企及之地居然难如登天……
想跑都没地方。
李祐又道:“更何况本王有自知之明,平素享受惯了的人,若让本王当真钻进山沟沟里一辈子不见人,那还不如干脆死了痛快。”
想他李祐堂堂皇子、天潢贵胄,自幼锦衣玉食、珍馐佳肴,仆从如雨、美婢如云,如何受得了那等隐姓埋名之苦?
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阴弘智彻底没法子了,跑又没地方跑,又能坐以待毙,该当如何是好?
甥舅两个坐在花厅之中一筹莫展,良久,李祐猛地一派巴掌,喜形于色:“有了!”
阴弘智精神一振:“殿下有何良策?”
李祐兴奋的站起来,在厅中走了一圈,思虑一番,笃定道:“本王可以去求房二啊!如今房二在太子面前功勋赫赫,乃是第一等信重之臣子,而本王自忖与房二尚有几分交情,只要房二愿意在太子面前美言几句,本王最起码能够保得住一条性命吧?”
要么逃出长安寻一处穷乡僻壤一辈子不见人,委委屈屈窝窝囊囊尝尽万般苦楚寂寞,要么干脆向太子认错请罪,有房二从中说项,想必可以保得住一条命。
既然不会被杀掉,纵然圈禁一生又能如何?身为亲王的体面总是在的,一样的锦衣玉食,一样的美女如云,那可比逃出长安好得太多了……
时至今日,他也算是认了,谁叫他当初鬼迷了心窍,想着落井下石角逐储君之位呢?
只要保得住这条命,不冤。
阴弘智也眼前一亮,抚掌赞道:“如此甚好!事不宜迟,吾这就去收买几艘漕船,咱们连夜逃出去,前往玄武门求见房俊!”
第一千八百一十三章 趁夜出逃
想出一条妙计或可绝处逢生,李祐愈发谨慎,连连叮嘱道:“一切谨慎一些,花多少钱财都没关系,最紧要是一定要保密,万万不可泄露风声,否则被长孙无忌那个阴人察觉,吾命休矣!”
阴弘智急忙颔首,道:“殿下放心,吾会派下人寻一个由头前去收买漕船,不仅不会以齐王府的由头出面,连吾亦不会露面,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李祐这才放心,催促道:“舅舅速去,本王等你的好消息!”
阴弘智信心十足:“殿下放心,吾这就去办。”
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李祐将心腹禁卫叫进来,交待其挑选十余个忠诚可靠的禁卫,又叫来一个忠心内侍,让其去后宅收拾细软财宝。此番前往玄武门,不出意外的话这座府邸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必须将珍宝都带在身边才行,即便被圈禁起来,也不能指望着宗正寺每月给下发的那么点俸禄过日子……
内侍迟疑了一下,小声请示道:“是否要告知王妃?”
李祐眉一挑、牙一咬,怒道:“告知个屁!那娘儿们以为她娘家此番成事,从此立于朝堂之上尽皆一等门阀,故此不断怂恿蛊惑本王,否则本王何以行差踏错,走到今天这份田地?毋须知会,待到本王将来被圈禁起来,弄一些美人在身边就好,至于王妃就让他在这齐王府里守活寡吧!”
事到临头,他不知自忖己身之过,反而将罪责都推在阴弘智、齐王妃身上,认定正是这两人不断蛊惑才使得他鬼迷心窍,生出争储之心,不然他一个太平亲王,谁上谁下与他何干?
到老也是做一个吃香喝辣奢华无度的富贵亲王……
内侍不敢再说,赶紧带着几个心腹直奔后院,那里有齐王李祐放置珍宝钱帛的地窖。
天色擦黑,如坐针毡的李祐见到阴弘智脚步匆忙的回来,急忙问道:“舅舅事情办得如何?”
阴弘智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重重颔首:“幸不辱命!”
李祐大喜:“此番多亏舅舅了!”
阴弘智苦笑一声,叹气道:“是吾应该做的,此前若非吾判断错了形势,劝谏殿下接受长孙无忌的扶持,焉能有今日之祸?”
纵然此番齐王能够逃脱生天,可日后也难逃一个圈禁之结局,自己本应靠着一条亲王的大腿,即便不能权倾天下,那也是衣食无忧、荣华富贵,走出去便是三省六部的长官也要给几分薄面。
结果一时贪婪,却是将这条大腿给断送了,齐王一旦被圈禁,宫里的阴妃也必然受到责罚,说不得就要发配去冷宫,自己堂堂国舅爷,往后却要去倚靠谁?
李祐这会儿反倒冷静下来,安慰道:“舅舅不必如此,谁又能预料未来呢?本王之所以走到今日,时也命也,怨不得什么。日后即便本王被圈禁,可大抵这府邸仍可保留,一应产业也并不会罚没,还得倚仗舅舅打理,足够你安享富贵了。”
说到底也是他的舅舅,娘亲舅大,固然有些时候贪婪了一些,错判了朝廷局势,可终究不也是为了他这个外甥好?他能够信任的人不多,这诺大的齐王府往后还得阴弘智来掌管。
阴弘智振奋精神,笑道:“殿下如此信任,吾又岂能让您失望?放心便是,即便当真有那么一日,殿下与宫里的娘娘,吾都会照应好。时辰不早,咱们这就出发吧。”
“好。”
李祐也不多说,当即更换了一套寻常衣衫,带着一众背着大包小包珍宝黄金的护卫,自王府后门而出,趁着天黑溜处里坊。一行人既不敢乘车也不敢骑马,唯恐引人瞩目,小半个时辰之后才过了西市,抵达群贤坊。
即便是夜晚,漕河上依旧船只往来穿梭,忙忙碌碌。
一行人抵达河岸便一处简易码头,早有十余艘平底漕船停泊在此,一个身穿漕运专署官府的官员正在东张西望,见到阴弘智,急忙迎了上来。
阴弘智取出一锭金子丢过去,那官员伸手接着,掂了掂估摸了一下份量,而后脸上扬起笑容,冲着阴弘智拱拱手,一句话不多说,转身隐入码头后边阴暗逼仄的巷子里。
收了钱就好,其余的事情绝不多问……
李祐一行人自码头登船,护卫都是精挑细选出来,不仅身手好,撑船更是常规操作,将钱货放在舱底,十余人驾着两条漕船驶入河道,混入来来往往的漕船之中,向着金光门驶去。
金光门河道两侧火把无数、将整片河道照得亮如白昼,不过关陇军队军纪涣散,三三两两的兵卒坐在河岸便聊天、打盹,对于河道上川流不息从漕船看都懒得看,更别提登船检查了。
一行人顺利的混出金光门。
坐在舱里的李祐长长吁出一口气,只要出了金光门,便算是成功了一半。
旁边的阴弘智小声道:“漕河最繁忙的一段要数雨师坛那边,由关中各地以及关外运来的粮秣在那里中转,河道极其繁忙,通行速度大大减缓,且有寻河兵卒时不时的登船检查。不过河道上船只太多,根本查不过来,只需过了那里,便可沿着河道一直向西,由水道直抵昆明池,便算是逃出了关陇军队最为密集的地方,而后弃船登陆,前往玄武门。”
李祐满意颔首,这么半天的功夫便安排得如此周密,殊为不易。
两条漕船混在河道当中,径直向着距离金光门数里的雨师坛方向驶去,河面上的船只越来越多,两岸多有漕运专署设置的停靠点,每一艘漕船每一次运输之后都要到此进行登记,分发竹签,以此记录所运输之粮秣数量,而后予以归总,登记在册,据此发放俸禄、补贴。
这可以算是“按工计酬”的最初模式,可以极大调动漕运兵卒的积极性,不过李祐一行人自然不会去自找麻烦,一直顺着漕河向着雨师坛方向挺进,漕船顺畅的穿行于河道之上,无声无息,神不知鬼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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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晋王府内。
关陇军队早已将晋王府团团包围,紧张的局势使得王府上下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唯恐下一刻如狼似虎的叛军便冲入府中大开杀戒……
身姿纤细娇小的晋王妃端着一个托盘,盛了一碗白粥、几样小菜,款款来到书斋之中,将饭菜放到书案上,秀美的面容温婉秀气,柔声道:“殿下,用宵夜了。”
李治放下手中书卷,挽了挽袖子,在侍女服侍下净了手,重新坐回书案旁,见到晋王妃一双素手将饭菜碗筷摆好,心中感动,微笑道:“有劳娘子了。”
局势太过紧张,如今整个晋王府都被严格管控起来,为了防止有人在饭菜里动手脚,所以平素晋王李治的饮食皆由晋王妃亲手负责。
身为太原王氏嫡女,王妃自幼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却为了自己之安危整日里出入厨房,沾染一身油烟,依旧不辞劳苦甘之如饴,李治岂能不心有所感,爱意满满?
端起碗筷,李治细嚼慢咽,问道:“娘子不吃一些?”
晋王妃端坐在一旁,仪态端庄、气度矜持,一动一静之间尽显大家闺秀之良好教养,闻言微微露出苦恼之色,纤手抚摸柳腰,叹气道:“最近好似胖了一些,裙子都有些紧了……”
李治笑呵呵道:“女子丰腴为美、圆润有致,况且娘子纤侬合度、仪态优美,何胖之有?即便要保持形态,亦要注重饮食,不可节食,毕竟身体康健、神元气足才最为重要。”
晋王妃便喜滋滋的螓首连点。
夫妻两个说着话儿,只不过晋王妃总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待到吃完宵夜,漱口之后侍女奉上香茗,李治慢悠悠呷着茶水,这才问道:“娘子可是有事?”
第一千八百一十四章 痴心妄想
晋王妃面容一整,颔首道:“殿下英明,当初若是听臣妾之劝谏,此刻怕是已陷入绝境矣。”
她看向李治的目光明媚清亮满是崇拜爱慕,心中却犹有余悸。
不久前禁卫来报,说是此番关陇叛军大败,旋即群贤坊两位郡王遇刺身亡,猜测是东宫恼火这两位郡王吃里扒外、勾结叛军,故而处以极刑,闹得整个长安城沸沸扬扬,吓得她心口砰砰跳。
当初长孙无忌登门,欲扶立晋王为太子,她当初极力劝谏李治接受长孙无忌之提议,站出来宣召太子之罪状,进而支持关陇废除太子……幸好当初李治态度强硬,断然拒绝。
否则今时今日,遇刺的便极有可能是晋王李治。
一旦李治有个什么闪失,她哭死都来不及……
如今方知李治思虑之深远,智谋之卓越,几可未卜而先知,早已算到今时今日之境地。可笑那齐王还以为捡了一个大便宜,见到晋王、魏王先后拒绝长孙无忌,他便急吼吼的跳出来欲争一争这储君之位。
只怕此刻吓都要吓死了……
李治放下茶杯,叹了口气,并无多少庆幸欣喜,而是怅然道:“五哥危矣!”
如今关陇大败,东宫气势正盛,加之李勣屯兵潼关、虎视眈眈,和谈乃是东宫欲关陇双方最佳之选择。而东宫和谈之条件中,庇佑缉拿齐王李祐这一条,毕竟当初是齐王李祐自己跳出来颁布了一分所谓的诏书,历数太子之罪状,欲取而代之。
攸关大义名分,要么是对、要么是错,绝无可能和稀泥,东宫欲正其位,势必要将齐王绳之以法。
而以长孙无忌思虑之周密、心性之阴狠,甚至不会给予齐王沦为阶下囚之后肆意攀咬之机会……
或许此刻,要么一杯毒酒,要么三尺白绫,已然送抵齐王府中。
这一场大唐权力核心之斗争,如论最终之结果如何,宗室都将遭受重创,尤其是一众皇子,能安然渡过者怕是寥寥无几。
自己眼下看似安全,可到底是着砧板上的鱼肉,一旦局势稍有变动,就只能任人宰割……
遥想如年此时,父皇雄姿英发,倾举国之力东征,意欲踏平高句丽,彻底消灭东北边患,使得帝国版图统一九州八荒,奠定万世不拔之基业。然而此时,却是时过境迁、风云突变,只可惜父皇满腔雄心壮志却折戟于辽东苦寒之地,连他一手缔造的大唐帝国亦要遭受波折惊变,子嗣亦惨遭屠戮。
*****
巴陵公主府。
柴哲威来来回回在厅中踱步,神情焦躁、如芒在背,恍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难安。
巴陵公主乖乖巧巧的坐在椅子上喝着茶水,被柴令武晃得有些眼晕,无奈道:“渤海王、陇西王被刺身亡,与郎君有什么关系呢?要我说的,那帮子宗室诸王忘了祖宗是谁,不帮着自家人反倒去跟关陇门阀往一块儿掺合,简直死有余辜。”
“你懂个甚?!”
柴哲威没好气的嘀咕一句,反身回到椅子上坐了,拿起面前茶盏喝了一口,却“噗”的一声将茶水吐了出来,烫得直吐舌头,气道:“这茶水怎地这么烫?”
一旁的侍女赶紧小心翼翼上前将茶盏撤下,重新换了一盏。
还是热的……
巴陵公主垂着眼帘,素手捧着茶盏,小口呷了一口,淡淡道:“心静自然凉。”
柴令武:“……”
他最烦巴陵公主这般冷漠淡然之性格,说得好听是“大家闺秀”“矜持端庄”,说得难听便是根本不将他这个郎君放在眼里。
不过也不怪巴陵公主看不上他,李二陛下十几个闺女,驸马一大堆,无论出身世家亦或将门,都能在各自职位之上做出一番成就,即便算不上威名赫赫,也是实力出众。唯有他与杜荷两人算是“纨绔到底”,当年什么样儿,过了这么些年,还是什么样儿。
可谓一事无成……
所以有些时候柴令武自己也很烦躁,那个男人不想让自己老婆高看一眼崇拜爱慕呢?可自己若依旧只是一个世家子弟的身份,那是绝无可能的,长安城中世家子弟多如猪狗,城头上掉下一块砖头能随随便便砸死好几个,有什么稀罕?
若自家爵位落到他的头上,那便大不相同。
如今其兄柴哲威勾结荆王李元景纵兵起事而惨被击败,被囚于玄武门内,一旦东宫与关陇达成和谈之协议,消弭这场兵变,那么必将即刻开始整顿朝政,如何处置荆王、柴哲威等罪臣亦将提上日程。
荆王身为主谋,固然必死,柴哲威恐亦难以幸免,到时候他这个亲兄弟不仅要遭受波及,柴家的“谯国公”爵位也将不保。
见他依旧神思不属、惶恐难安的模样,巴陵公主叹口气,柳眉微蹙,缓缓道:“大丈夫遇事当有静气,即便不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也不能这般六神无主吧。你是本宫的驸马,又是平阳昭公主的亲子,更不曾参与叛乱,纵然太子正位,兵变消弭,又岂能牵扯上你呢?”
况且即便兵变消弭,关陇与东宫之间也必有密约,关陇不可能同意东宫大肆处置叛逆。
当然,荆王与柴哲威是另外一回事,但无论如何,柴令武也不会遭受波及。
柴令武颓然道:“吾岂是担忧这个?即便再是蠢笨,也知道太子不会大肆株连,吾即便受到申饬、责罚,也不会太过严重。吾所担忧的非是自身之安危荣辱,而是谯国公之爵位……兄长既被治罪,死活暂且不论,夺爵是一定的。这个爵位乃是高祖皇帝当年奖励母亲所立下之功劳,由父亲承担,传到兄长这里,若由此断绝,吾等百年之后,于九泉之下如何向母亲交待?”
巴陵公主这才明白,柴令武现在惦记的非是柴哲威之生死,而是能否让东宫只知罪柴哲威一人,将谯国公的爵位转授于他……
柴令武确有此意。
他对房俊的国公爵位早已羡慕嫉妒、垂涎三尺,只不过也有些自知之明,知道凭自己的能耐挣回一个国公爵位绝无可能,如意金兄长坐犯从逆之罪,若太子不忘母亲平阳昭公主之功勋,将谯国公之爵位顺延下来由他继承,那简直是美梦成真。
只不过希望极其渺茫……
若他在这场兵变之中站在太子一边,且立下汗马功劳也就罢了,太子非是薄情寡义之辈,斩了柴哲威这个表兄必定心有歉疚,顺手将爵位赐予他柴令武以为补偿,还是有可能。
可是自关陇兵变之日起,他便吓得瑟瑟发抖,缩在府邸之中不敢出门,既不敢依附关陇充当叛逆,也不敢支持东宫当一个忠臣,结果便沦落到今时今日无人问津之境地。
瞧瞧如今威风八面、被誉为“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的房二,柴令武肠子都快悔青了。
早知如此,随便从关陇与东宫之间选择一个也好啊,哪里会像眼下这般看着别人在这场风波跌宕的变局当中奋勇拼杀,而他却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看客……
柴哲威看向妻子,有心让巴陵公主去往太子面前央求一番,太子平素待兄弟姊妹甚为亲厚,或许一时心软,便能答允将谯国公的爵位顺延给自己继承。
正好见到巴陵公主地头喝茶,一头乌云也似的秀发整齐盘成一个精致的发髻,缀满珠翠、富贵堂皇。修长的鹅颈白皙优美,一袭绛色宫装愈发衬得肤白如玉。
眉目如画,抿着白瓷茶盏的红唇润泽艳丽,红白之间,分外夺人眼目。
极为难得的一个美人,再加上皇室公主、金枝玉叶的尊贵身份,的确可以令每一个男子都趋之若鹜……
一个荒唐的念头从柴令武的心里陡然升起,而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尊严与爵位,哪一个更重要?
第一千八百一十五章 卖妻求荣
柴令武喝了口茶水,深呼吸几下,却依旧压不下心中陡然升起的念头……
他干咳一声,犹豫一下,迟疑着说道:“或许,唯有娘子可以帮我。”
巴陵公主蹙蹙眉头,容颜清丽温婉,为难道:“非是本宫不愿帮助郎君,实在是兄长此番所犯下之罪行不可饶恕,整个柴家都要遭受牵连。吾就算厚颜求到太子面前,太子也必定不会恩准将爵位顺延传承于郎君,又何必自取其辱呢?”
“不不不,”
柴令武连连摇头,道:“娘子误会了,不是求太子,而是去求房二。”
太子对柴家殊无好感,此番说不得由趁机夺去柴家爵位之意,以为严惩。但若能让房二从中说情,一太子对其之宠信,必定事成。
巴陵公主一脸无语,斟酌着说辞,尽量不去打击郎君的自尊心:“郎君与房二如今已无多少情面,他不沉寂落井下石已经算是胸怀磊落了,如何能为郎君居中说项?”
人情这个东西,用一次便少一次,即便是太子对房俊极为宠信,也不可能对房俊有求必应。
房俊又岂能愿意为了柴家的爵位去向太子开口央求?
柴令武也好,甚至整个柴家也罢,没那个份量……
孰料柴令武却是一脸笃定,看着自家娘子说道:“吾若开口,房二必然不肯,但若是娘子相求,那厮说不定便答应了。以太子目前对其之宠信、倚重,他若去跟太子求情,太子纵然心中不愿,也不会驳了他的颜面,此事必成。”
巴陵公主先是一愣,眨眨眼,旋即才反应过来,登时柳眉倒竖,一贯以来的清淡优雅瞬间不见,粉面羞红,娇声叱道:“柴令武,你还是不是个男人?!那房俊与长乐之间纠缠不清,甚至连晋阳都与其有绯闻流传……你让本宫去求他,到底安的什么心?”
柴令武心忖若非外头都传那厮最是喜欢妻姐妻妹,吾又怎能肯定你出马便能说动他?至于万一当真发生了什么……他觉得与爵位相比,倒也无妨。
只不过嘴上却万万不能这么说,巴陵公主看似清冷,实则性子刚烈,忙说道:“殿下息怒,吾虽算不得什么英雄豪杰,却也顶天立地,岂是那等卖妻求荣之辈?房二此人虽是个棒槌,骄狂得很,但却很是认亲的。娘子以公主之尊求上门去,他必然不忍拒绝,也断不会提出什么非分之要求。为夫就算信不过那房二,还能信不过娘子之为人?绝不是娘子所想那般。”
巴陵公主哪里肯信?
这就好似将一只兔子送去老虎嘴边,说什么相信老虎吃素,而且兔子一定能逃脱虎口?
不过羞恼过后,她却垂下眼帘,面容恢复清冷,慢慢的呷着茶水,心中满是失望。
以前柴令武虽然无甚出息,但好歹知冷知热,懂得讨人欢心,又背靠着柴家这样的名门望族,妥妥的世家子弟,夫妻相处倒也还好。她本身也没什么“望夫成龙”的奢望,望也望不成,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日也挺好。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柴令武却变得这般市侩龌蹉,令人恶心……
更感到心寒。
她才不信柴令武当真相信她能够坚守底线、忠贞不屈,他只是觉得与爵位传承相比,她的贞节无关紧要罢了……
当一个女人被丈夫为了利益而推向另外一个男人,心内是何等冰凉绝望?
巴陵公主心中怒火升腾,心丧若死,同时莫名其妙的升起一股报复的情绪:你既然不在乎,那就如你所愿……
柴令武啧啧嘴,有些后悔,也觉得自己这番话有些伤人。巴陵素来任性,极为执拗,眼下动了震怒,势必大吵大闹一番。再者说自己身为男人,让妻子去央求房二那等声名狼藉之徒,对巴陵来说的确过分,简直近乎于羞辱。
而且自己事后也未必过得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叹口气,正想说此事作罢,却不料巴陵公主非但没有大吵大闹,反而微垂着螓首,手里紧紧握着茶杯,冷冷淡淡的吐出一个字:“好。”
一瞬间,柴令武好似感觉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敲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却并未发出声音。
又能说什么呢?
爵位之传承,实在是太过重要了……
*****
夜幕之下,细雨纷纷。
一队百余人的人马自昆明池方向沿着官路向金光门前进,速度不快,衣甲不整,队伍之中对于冒雨赶路的抱怨此起彼伏,士气低迷。
即便是雨夜,路上依旧行人纷纷,有衣衫破旧的民夫、阵型松散的兵卒,更有辚辚车马来来往往。
迎面一队五六人的斥候策骑而来,见到这队百余人的兵马之时勒住马缰,拦在路中。
“汝等何人?”
其中一个斥候开口喝问。
百人对中,一个校尉排众而出,回话道:“吾等奉宇文将军之命出外办事,刚刚返回,尚未复命。”
斥候又问:“所办何事?”
校尉冷哼一声,在马背上将腰牌丢过去,不悦道:“汝等只需眼看腰牌真伪即可,至于所办何事,也是汝等有资格询问的?”
他气势很足,那斥候摸不清底细,不敢多言,接过腰牌,就着身边的火把仔细验看一番,乃是左翊卫校尉之凭证,只好将腰牌丢还回来,在马背上抱拳道:“职责所在,多有得罪,告辞!”
而后带着队友策骑离去。
那校尉将腰牌收好,身边一个寻常兵卒装束的青年汉子低声道:“这一路行来,明岗暗哨无数,叛军对于金光门外这一带的盘查非常严密,若非有孙校尉带路,旁人绝无可能混进来。”
那校尉自然便是孙仁师,闻言摇摇头,道:“雨师坛附近的盘查更为严密,还请程将军叮嘱大家,定要小心谨慎,绝对不可露出马脚。吾等眼下已经深入叛军腹心之地,一旦暴露行藏,十死无生。”
程务挺重重颔首:“吾省得!”
临行之前房俊带着右屯卫将校在中军帐内仔仔细细的推演了无数种可能遭遇的情况,并且针对每一种情况都制定了应变之策略,确保万无一失。如果此行未等抵达雨师坛放火便泄露行藏全军覆灭,那可就闹了大笑话……
不过孙仁师之身份甚为管用,虽然只是一个校尉,但军中人缘不错,都知道他与宇文家沾亲带故,所以都不曾刻意为难,验看腰牌之后便予以放行,也不盘问到底所办何事。
一路不紧不慢的行走,不久之后便可远远望见矗立于金光门外的雨师坛,高大的圜丘建筑顶端燃着熊熊火把,即便是雨夜也未曾熄灭,黑暗之中甚为瞩目。
临近雨师坛,来来往往的人马、车辆明显多了起来。
行走之间,孙仁师有些担忧,小声询问程务挺:“雨势虽然不大,可是否会影响放火之效果?若是咱们出生入死一番,最终却被雨水搅了局,那可就死不瞑目了。”
出发之时细雨如丝,对于放火倒是无碍,毕竟火势已然燃起,些许雨水并不能浇灭。但此时雨势渐大,淅淅沥沥,路上以及有了不少积水,被人踩马踏车轮碾压,已经渐趋泥泞。
程务挺策马缓行,张望着四周,信心十足道:“放心,论起放火这件事,咱们右屯卫是最专业的!别说区区小雨,即便是水中取火、火中取黍,也没咱们右屯卫办不到的。”
此次前来放火烧毁关陇军队粮秣,携带了一种添加了叫做“磷”的震天雷,此物极难获得,且不易保存,有剧毒,故而当初在铸造局中之制造了百余枚,一直存放于右屯卫库房之中。
据说当初试验这种“震天雷”的时候,其火势遇风则涨,不可遏止,尤其是泼水其上,反而更助火势,实乃杀人放火必备利器……
第一千八百一十六章 雨夜纵火
一行人向着雨师坛进发,沿途不断遇到斥候、哨探上前盘问,孙仁师两处腰牌,尽皆放行,很快抵达雨师坛下。
连绵的仓库在雨夜之中愈发显得无边无际,十余万石粮秣囤积此地,竹篾编织的临时仓储一座挨着一座。外侧有围墙环绕,隔三差五便有顶盔贯甲的精锐兵卒巡逻而过,守备极为严密。
来到一座营寨也似的营门前,孙仁师递上腰牌,对守门兵卒道:“奉宇文将军令,临时入内搜检,速速开门。”
那兵卒接过腰牌验看一番,确认无误,却上上下下打量孙仁师,疑惑道:“今日怎么回事?一天来搜检三四次,没完没了。而且都这么晚了,还搜检个甚?”
孙仁师心中一惊。
如此之多的粮秣囤积于此,关陇高层自然十分注重,每日早晚会派遣校尉入内搜检,即巡查是否有人潜入,也防止内部有人监守自盗。但今日忽然增加搜检次数却是为何?
不过他面上镇定,上前劈手夺回腰牌,喝叱道:“放肆!宇文将军之令,尔等敢违抗不成?近日军中要有所动作,故而必须确保粮秣无虞,若有分毫差池,尔等项上人头尽皆不保!”
那兵卒吓了一跳,不敢多问,赶紧放行。
不过看着等到一众人马进入仓库区,他盯着这些人的背影,满面疑惑……
身边有袍泽上前,抱怨道:“这小雨淅淅沥沥的,虽然不虞有人纵火,可站在这里却亦可不敢擅离,真真是遭罪。”
那兵卒却问道:“这是近日第几次搜检?”
袍泽愣了一下,想了想,道:“第二次吧?原本傍晚时分应该搜检的,不过由于新近了一批粮秣,数量很大,直至此刻仍旧未能完全入仓,所以耽搁了,正常来说应该粮秣入仓、漕运专署的兵卒的全部撤离之后,再行搜检。”
那兵卒愈发觉得不对劲,道:“你带人守在这里,务必小心,吾去禀报校尉,这批搜检的人不对劲。”
“哦,你去吧,我守着这里。”
那兵卒遂转身小跑向不远处的一座临时增设用以管理仓储区安全的衙署。
*****
程务挺随着孙仁师入内,心情大好,边行边道:“这帮家伙真是乌合之众啊,如此重要之地,盘查居然这般松懈,随意一块腰牌、一个理由,便可大摇大摆长驱直入,简直不可思议。”
孙仁师督促大家加快脚步,却不敢掉以轻心:“虽然左翊卫的监督很是松懈,但此地毕竟是关陇军队之腹心,容不得咱们出一点错。大家都小心警惕,若是遇到寻常兵卒,千万不要引起怀疑。”
一行人又向内行了一段距离,确认附近无人,当即四散而开,开始在各处仓储放置装有“延迟引信”,且内里装填了白磷的震天雷。
先寻一僻静之处点燃火折子,引燃一大捆线香,然后分发给各个死士,由各个死士带着前往各自分派的区域。再将震天雷的引线捆绑在线香上,事先对于线香的燃烧速度有过测量,而且为了追求能够同时引爆,引线捆绑的位置不能千遍一律,否则先行放置的震天雷已经引爆,后边放置的还尚未燃烧至引线位置……不过纵然有些许误差,也并无大碍。
最难操作的是因为天上下着小雨,又不敢点着火把,只能摸黑放置震天雷,既不能被雨水打灭线香、打湿引线,又不能失守将震天雷引燃,所以难度很大,进度很慢。
一行百余人好似仓储之中的耗子一般,在黑暗的雨夜里一点一点的排着向前放置震天雷,动作矫健而迅捷,约莫过了小半柱香时间,最先放置的震天雷已经即将引爆,才放置了差不多一半……
孙仁师有些焦急,他记起刚才那个守门兵卒说起近日已经有三四次入仓储区搜检,但是按照他对于左翊卫上下松散作风的了解,基本不可能这般负责,大多时候之是派人进到仓储区转一圈,便可回去交差。
要么是当真发生了大事,左翊卫高层对仓储区之安全十分在意,所以增派兵卒不定时搜检,这就说不定下一次搜检很有可能极快到来;要么便是那兵卒察觉了什么,心中生疑,故而用假话来诳他。
无论哪一种情况,都说明他们一行随时有暴露之可能。
若是后者,说不定此刻已经有大军紧急集结,开进仓储区了……
他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雨幕,前边还有无数仓储等着放置震天雷,对身边程务挺道:“时间不多,咱们是继续放置,还是就此收手,按计划进行下一步?”
若是等到震天雷引爆,会立即惊动周边诸君,整个仓储区会被戒严,再想按计划抢夺漕船混出去,便难如登天。
程务挺略一沉吟,沉声道:“吾等之生死,与烧毁这些粮秣相比,不值一提。且吾等此番前来,本就是九死一生,最紧要是完成任务,而后再伺机逃出生天。若不能将此间粮秣焚尽,固然逃出去,又有何意义?所有人继续放置震天雷,待到最先放置的开始引爆,咱们再趁乱伺机逃脱。若能逃得除去,自然是邀天之幸,诸位立下大功一件,后半辈子都可以躺在功劳簿上;若葬身此地,亦是吾等之命数,算是为太子尽忠、为大帅尽义,死而无憾!”
此行前来皆是军中死士,平素作战之时冲在最前,被誉为“先登”,最是悍不畏死。且大家都明白此次任务之意义,一旦功成,将会彻底扭转战局,东宫胜利在望,大家死得其所。
没有人热血激昂的高呼口号,皆以默默的行动来呼应程务挺的言语——为太子尽忠,为大帅尽义!
孙仁师看着默默加快放置速度却丝毫不乱的一众死士,心中很是震撼。怪不得人家右屯卫能够以少胜多,且屡战屡胜,此等悍不畏死之精神,哪里是关陇军队那些乌合之众可堪比拟?
可叹长孙无忌智虑深远、谋算无双,却始终未曾真正带兵冲锋厮杀于疆场之上,不懂得再是精妙的计谋也需要依靠精锐之兵卒去完成。剽悍的兵卒可以在主帅失误之时以战力扭转乾坤,反败为胜,乌合之众也能使得完美的计策惨遭重创、付诸东流……
眼前已经到了仓储区的边界,高大的雨师台被落在了身后,波浪粼粼的漕河就在前面,隐隐可见河面上往来穿梭的船只。
“轰!”
一声沉闷的声响在雨夜之中陡然响起,紧接着便是一朵冲天而起的火光照亮了黑沉沉的夜幕,细密飘洒的雨丝在火光之中凌乱纷飞。
“轰轰轰”
一声接着一声的闷响连绵不绝,好似除夕之夜的鞭炮一半响成一片,熊熊大火照亮了整天天空。
程务挺大手一挥,大声道:“撤!”
一众死士将尚未来得及放置的震天雷一股脑丢在最后一座仓储里,丢掉线香,百余人训练有素,几个呼吸之间便集结一处,随着程务挺与孙仁师向着不远处的漕河跑去,在他们身后是一朵一朵巨大的焰火冲天而起,继而连成一片,红彤彤照亮了半边天。
人喊马嘶之声混杂在沉闷的爆炸声中,隐隐传来。
孙仁师冲在最前,程务挺略后靠后,这片区域孙仁师最为熟悉,一马当先到了漕河边,毫不犹豫的跃入水中。百余人紧随其后下水,沿着河道载浮载沉,目光搜寻着河面上的漕船,找到目标之后便迅速游过去,靠近之后登船,将船上漕运兵卒控制,或杀或绑,尽可能的做到悄无声息。
仓储区惊天动地的爆炸以及冲天而起的火光惊动了所有人,所以一时之间并未有人注意黑沉沉的河面上居然有百余个脑袋随波逐流、载浮载沉……
第一千八百一十七章 陷入重围
这些死士皆是好手,登船之后迅速将船上兵卒制服,并未引起大规模的警觉。
程务挺寻到一个目标,在黑沉沉的河面上迅速游到近前,两手攀住漕船低矮的船舷,借力翻上甲板,途中忽然觉得脸上一热,惊愕之中不及多想,便已经翻上了甲板。
便见到一个漕运兵卒正在甲板上两手拽着松开的裤带,愕然看着水中陡然钻出一人,愣了愣神,正欲大声示警,却又想起什么,死死的闭上嘴。
程务挺眼角一抽,胸中一阵翻腾。
娘咧!这厮正在小解……
程务挺恶心坏了,反身跃上甲板,在那兵卒惊愕却又没大声喊叫的当口,抬起一脚狠狠踹在他心窝。
“砰”一声闷响,那兵卒闷哼一声,身体倒飞着出去六七步远,然后腿朝后、面朝下摔在甲板上。
舱里听到外头响动,有人低声喝问:“怎么回事?”
而后舱门打开,有人欲走出来查看。这时孙仁师等人也翻上甲板,二话不说拎着横刀便冲进舱内,乒乒乓乓一阵倾向伴随着惊呼惨叫,转瞬安静下来。
奇怪的是这船上的兵卒即便遭遇突袭,很是吃惊,却也并不大声喊叫……
此刻情况危急,半边仓储区已经燃起冲天大火,且正正向着靠近城门这一边蔓延过来,火光照映得半边夜空红彤彤,已经有无数驻军向着这边靠拢,人喊马嘶,程务挺根本来不得去思虑太多。
等到他冲进舱门,便见到舱内东倒西歪已经有五六个兵卒被制服,皆绑了手脚,堵住了嘴。虽然不愿杀戮普通兵卒,但若这些兵卒剧烈反抗,也只能狠下杀手,现在看来这些兵卒明显抵抗意志不强。
待到他目光看向船舱最里边,大吃一惊的同时,才知道这些兵卒为何不反抗……
纵然是换了一身寻常富家公子的衣衫,但程务挺依旧一眼便认出了正蜷缩在角落,抬起一张脸哭兮兮看着他的齐王殿下……
齐王怎么会这样一身装束,这样一个时间,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
正欲询问,忽闻外头有人大喊:“所有船只靠岸,有贼人混进仓储区纵火,全部停船接受搜查!”
程务挺、孙仁师以及齐王李祐齐齐面色一变,李祐正欲说话,孙仁师在一旁捂住他的嘴,然后撕下一片衣襟,塞进他的嘴里,又将双手双脚捆得结结实实,任凭李祐蠕动呼喊,却是毫无用处。
程务挺已经反身来到舱门,从门缝向外看去,低声道:“有一队兵卒驾船堵住前边河道,岸边人影幢幢,好像还有接应。火势刚起,叛军的反应居然这么快?”
不太附和乌合之众的形象。
孙仁师懊恼道:“必然是先前守门的那个兵卒,吾刚才就觉得那人的问话有问题,果然是察觉了咱们的异常,而后偷偷跑去叫人!”
若说那兵卒先前只是怀疑他们来路不正、动机不明,那么现在外头大火熊熊,就算用脚丫子去想也应当知道他们此来就是为了纵火。
程务挺趴着门缝往远处瞅了瞅,虽然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确定附近一段距离之内唯有前边横在河道上的几艘与漕船形状有异的官船,遂平静道:“无妨,划动船只,咱们靠上去。”
“喏!”
几个死士去往后舱,划动船只向着前边缓缓行去,两侧同伴们抢占的漕船以这艘船马首是瞻,也都缓缓向前。
眼看着双方越来越近,孙仁师紧张道:“要不吾去往甲板上,与他们对峙一番,或许能够糊弄过去。”
程务挺摇头道:“没用的,他们出现此地明显是早有准备,早已确认了吾等的来路。之所以眼下并未有大军前来,许是他们觉得咱们人手不多,故而有了独吞功劳的心思。”
能够生擒活捉混入仓储区纵火的敌军死士,这可是一桩实打实的功劳,任谁都不能不上心,不愿被袍泽友军将功劳分润去。
而这,也是自己这边唯一有可能逃脱的机会。
双方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得清对面船舷旁密密麻麻站着数不清的兵卒,火把的光亮在细雨之中明灭忽闪,反倒是西边仓储区冲天火光照得这一片河道光影闪烁。
“立即停船!接受搜查!”
“再敢向前,格杀勿论!”
对面船上传来一阵阵叫嚣,接着光亮可以见到船上兵卒已经纷纷张弓搭箭,坐好了攻击的准备。
程务挺下令:“给所有人发信号,不可恋战,加快速度,冲过去!”
“喏!”
当即有死士点燃一个火折子,在后舱处冲着附近被死士抢夺的漕船发出信号。
划船的死士卯足力气,飞快划动船桨。
只不过漕船以平稳运输为主,且河面之上波浪不兴,所有的设计都是为了航行更稳、装载更多,从来就不是为了行驶得更快,所以即便死士们用力划动船桨,漕船的行进速度也不快。
而对方也显然是一个杀伐决断的,见到这些漕船非但不停下反而渐渐加速,当机立断,立即下令攻击。
“放箭!放箭!”
“嗖嗖嗖”
一支支羽箭离弦而来,瞬间越过双方之间的距离,“夺夺夺”的钉在漕船船身、船舷上。
不过这边死士都是久历战阵之辈,手中既然没有远程武器,便都猫在掩体之后,任凭对方箭如雨下也不猫头,就等着等会靠近之后发动接舷战。
船速虽然不快,但借助水流,没一会儿的功夫便使得双方靠在一起。
船舷相接的刹那,那些躲在掩体之后被弓弩压制得抬不起头的死士们便一跃而起,挥舞着横刀猿猴一半敏捷的跃上敌船,大开杀戒。
程务挺指着捆成虾米一般的齐王李祐,叮嘱两名死士:“无论何等情况,看紧了他!”
“喏!”
两名死士得令,一左一右站在李祐两侧,寸步不离。
程务挺这才走出船舱,站在甲板上大声道:“不可恋战,速战速决!”
虽然这伙敌兵大抵是为了抢攻所以并未调集更多的军队予以堵截,但此刻仓储区的火势越来越大,所有驻军都已经惊动,用不了多久无论水路陆路都将被彻底封锁,想要成功混出去难如登天。
必须抓紧时间将这伙兵卒击溃。
所幸麾下死士虽然人数不多,但各个都是骁勇之士,悍不畏死的直接接舷厮杀,将对方兵卒杀得哭爹喊娘,狼奔豸突,落水之声不绝于耳,有些是被斩杀之后落水,有些干脆就是自己跳下去的。
战斗很快接近尾声,百余死士奋力拼杀,将两艘兵船上的兵卒斩杀殆尽,而后驱动兵船靠向河岸,让出中间的河道,漕船缓缓上前,只等着接应死士登船之后便扬长而去。
陡然之间,无数火把组成的两条长龙自两岸由远及近疾驰而来,奔马的速度比漕船快上无数倍,顷刻间便抵达两岸,无数轻骑将岸边塞得满满登登、水泄不通。
继而,河道远处又有几艘兵船并排驶来,将宽阔的河道塞满。
程务挺一颗心瞬间沉下去。
敌人的援兵来了……
叛军根本不想抓活的,将陆路、水路尽皆围住,之后迎面而来的几艘兵船便快速靠上来,船上灯火通明,先是施放了几轮弓弩压制死士,继而无数兵卒自兵船上跃下,跳到漕船之上展开厮杀。
正好与先前的场面扭转过来。这种兵船乃是河道之上的利器,每艘可载两百兵卒,眼前这五六艘兵船若皆是满员,兵卒可达一千。又有弓弩等利器,足以将百余死士斩尽杀绝。
战斗在一瞬间便彻底爆发,围绕着漕船、兵船,双方奋勇拼杀,鲜血迸溅,不断有尸体坠落河中。
程务挺与孙仁师也尽皆挥舞横刀,抵御着不断从兵船上跃下的叛军,身边的死士一个接着一个的减少,敌军却依旧源源不断。
一股绝望的气息开始弥漫。
第一千八百一十八章 人质齐王
最让人绝望的是,即便能够从面前这十数倍于己的敌军之中突围出去,可是此刻周边所有道路都已经被叛军戒严、关闭,自己这些人马还能闯过几道路障、突围几次封锁?
全军覆没之结局已经注定。
程务挺一刀将一个叛军劈落船舷,抹了一把喷在脸上的鲜血,正欲冲上前边,忽然孙仁师从一旁靠过来,大吼一声:“齐王在此,所有人速速后退,否则玉石俱焚!”
程务挺一侧头,便见到孙仁师不知道何时已经将舱内关押的齐王李祐带了出来,钢刀横在李祐脖颈,只需微微用力便可将其项上人头割下,心中登时狂喜!
娘咧!
自己怎地忘了拿齐王李祐当人质?
这位可是关陇所扶立的新任储君啊,当初长孙无忌为了说服陛下诸子站出来继承储位,以便坐实太子“不得人心”之罪名,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接过最有资格的魏王、晋王尽皆抵死不从,没耐何之下只好退而求其次,说服了齐王李祐颁布诏书、欲继储君之位。
若是齐王李祐死了,关陇叛军的口号“废黜太子,另立储君”便成了一句空话,难不成再去扶持越王、蒋王、纪王,甚至尚未成年的赵王、曹王?
那可真真成了笑话,太子无德,故而意欲废之,而那几位就是有德之士了?
所以,齐王李祐对于长孙无忌万分重要,绝无可能任由其葬身于此。将齐王李祐当作人质,或可一路逼迫叛军退却,从而逃出生天……孙仁师这小子脑袋瓜子真好使啊!
程务挺赶紧提醒孙仁师:“往前边战一些,让他们见到齐王殿下的脸!”
待到孙仁师摁着李祐往前两步,程务挺又从怀里逃出火折子吹燃,凑到近前让火光照亮李祐一张脸……
李祐怒目而视,心里恨不得将程务挺与孙仁师这两个混账抽筋扒皮,你们怕是不知道此刻长孙无忌最想捏在手里的便是我,就算是弄死了也绝对不能任我落入东宫手中,你们还想以我为人质?
真是想瞎了心!
等着与本王一起同归于尽吧……
在他预想中,只要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程务挺将自己押出来欲为人质,便会立即遭受关陇军队的无差别攻击。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那些兵船上的关陇兵卒见到他被挟持,却立即停止攻击,面面相觑。
李祐愣了一下,旋即才反应过来,很显然面前这些兵卒并不能够接触到关陇高层的意向,对于自己已经没了利用价值之处境全然不知,还以为自己是关陇扶立的未来储君,所以不敢逼迫过甚,唯恐被程务挺等人伤害到自己,那这些兵卒便吃不了兜着走。
娘咧!
这是个好机会啊!
他赶紧剧烈挣扎扭动,口中“呜呜”的叫着,拼命向程务挺眨眼示意。
程务挺哪里知道眼下的齐王已经完全没用?还以为他是关陇意欲扶立的未来储君呢,见其不断挣扎且挤眉弄眼,心里烦得很,一拳狠狠捣在李祐腹部,打得李祐闷哼一声佝偻起来。
程务挺大声道:“再不退开,老子便一刀宰了他!”
拦在河道上的关陇军队的确不知高层之变故,自然认为李祐乃是极为重要之人物,若当真被这群潜入仓储区纵火的死士所杀,他们所有人都要为此负责。
然而这个责任谁又负担得起?投鼠忌器之下,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待到对方死士直接驾驶漕船迎面撞来,这才不得不将河道让开,然后一边紧紧缀在其身后,一边派人前去向宇文陇禀报,请其定夺。
……
漕船顺着河道缓缓向西行驶之时,河面上、河岸上,无数关陇军队闻风赶来参与救火。熊熊火势冲天而起,连绵成片,诺大的仓储区宛如一片火海,炽烈的火焰根本无畏天下飘落的小雨,火浪翻卷烈焰熏天,将所有仓储都席卷其中。
无数军队从地面八方赶来,迅即投入救火,只不过收效甚微。
线香燃尽引爆震天雷,震天雷内的火药以及白磷被释放出来,顺即点燃周围的一切。虽然白磷提炼不易,数量不多纯度也不够,但是单纯用来引火却是绰绰有余。
飞溅的火星沾在任何物体上都会立即燃起熊熊大火,根本无法扑灭,有些兵卒就近取来井水、河水浇在火上,却骇然发现火势非但不灭,反而犹如火上浇油一半愈发炽烈。
自金光门上向前望去,规模极大的仓储区眼下就好似一个巨大的篝火堆,火光甚至照亮了半个长安城……
与此同时,参与围堵程务挺一行人的关陇军队也越来越多,虽然不敢接舷近战,但前呼后拥,场面极其宏大。
程务挺却不以为然,从这些关陇军队的动作、气势之上,他看出这些人投鼠忌器,根本不敢承担齐王身亡之责任,由此可知齐王之身份对于关陇门阀的确极为重要。
这就足够了,只需牢牢将齐王挟持在手,再多的军队围堵也不怕,等到了昆明池附近,会有王方翼、刘审礼率领数千具装铁骑接应。
固然周遭敌军重重,心情却甚为放松,顾盼之间,志得意满。
被孙仁师牢牢制服的李祐却恨不能化身剑客,挣脱孙仁师,然后一剑将程务挺刺个对穿!
这个棒槌!
这些底层兵将只不过是尚不知局势之变化,体会不到高层的利益转变而已,一旦消息传到关陇高层那边,会立即有命令抵达,那就是——格杀勿论!趁着现在这些兵将投鼠忌器,还不赶紧驾船逃跑,反而在这边耀武扬威,你这脑袋是夜壶做的么?
他心急如焚,偏偏给捆绑得死死的,挣扎一下便被怀疑是要逃跑,招致一顿拳打脚踢,干脆放弃挣扎。
闭上眼睛,听天由命吧。
不过还是忍不住睁眼去看漕河以西那一片仓储区冲天燎原的火光,心里惊叹房俊当真是出其不意,这一下将关陇军队囤积的粮秣尽皆烧毁,等于一下子敲断了关陇门阀的脊梁,无异于釜底抽薪,说不得原本就是乌合之众的关陇军队彻底士气崩溃。
自今而后,东宫便算是彻底占据了主动,形势逆转,和谈之事已经非是以往东宫攀着关陇商谈,而是关陇不得不听取东宫的条件,且并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房二这厮,立下的可是泼天一般的功劳啊,只此一桩,只要太子在位,房俊便稳稳占据朝臣第一之地位,无人可以撼动。
而房二越是功勋赫赫,在太子面前的份量便越重,只要肯为自己张口求情,太子一定会给他这个面子,自己这一步走得很对。
然而难题有二,其一是如何让房二为自己向太子求情,其二便是如何摆脱眼前这等危局,而这个显然更重要。
原本他一些谋划都顺风顺水,顺利的混出长安城,只需一个时辰不到便可抵达昆明池,进而从容脱身,赶赴玄武门外。
孰料倒霉催的居然正巧碰上房二派遣程务挺前来焚烧粮秣,更巧的是程务挺居然意图劫持漕船混走,最巧的是河道之上漕船成百上千,居然就选中了自己乘坐的这一艘……
究竟是吾智谋不足,未能运筹帷幄、胜于千里,还是天欲亡吾?
娘咧!
杀千刀的程务挺……
齐王李祐满腹怨念,恨意丛生。
这时被诅咒了千百次的程务挺觉察到行进速度太慢,前后左右都是关陇军队,堵得水泄不通,如此密集之阵势只要出现稍许意外,便会导致不测之后果,毕竟千军万马之中,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保持理智冷静。
他当即下令:“继续加快速度,别怕撞船,他们若是敢撞咱们,咱们就敢沉!”
他信心十足,有齐王这个人质在船上,怕个鸟?
殊不知身边的齐王早已将他祖宗八辈都问候了好几遍……
第一千八百一十九章 恐怖如斯
关陇高层的命令迟迟未能抵达,前呼后拥一般将右屯卫死士围在当中的关陇军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亦步亦趋。敢潜入关陇军队重重护卫之下的仓储区纵火焚烧粮秣,这些人肯定都没打算活着回去,各个都是悍勇无伦的亡命之徒,一旦将其逼急了,眼看逃脱无望,宰杀齐王不会比杀一只鸡更嫌麻烦……
程务挺下令加快速度,果然面前那些关陇兵船尽皆避让,不敢轻易有所碰撞,显然对于齐王之安危甚为着紧。
谁能想到濒临绝境,居然有齐王这样上苍赐予的护身符降临呢?活该让老子立下这样一桩天下的功劳,还能全须全尾的活着回去。
之前种种不顺尽成过往,如今否极泰来,不由得意气风发,手握横刀昂首挺胸立在船头,风从河面吹来,卷起细密的雨丝,吹得他衣袂飘飞,英姿飒飒。
蜷缩在甲板上的李祐恨不能飞起一脚将这厮踹进河里去,不想着赶紧逃跑摆脱这些追兵,居然还在船头装酷耍帅?
娘咧!
这棒槌根本上不得席面,一辈子吃不上四个菜……
河面上波浪不兴,微风细雨搅起层层涟漪,漕船虽然不以速度见长,但在死士们奋力划动之下,亦是劈波斩浪,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将熊熊燃烧着的仓储区抛在身后,两岸依旧有起兵跟随,火把犹如长龙,河面上前后也皆有关陇兵船围着,虽然叛军不敢靠近,但若总是这么缀着,右屯卫死士也难以脱身。
程务挺却怡然不惧。
自玄武门外大营出发之时,便已经有了周详之计划,无论他们此行能否成功、若纵火之后能否脱身,王方翼与刘审礼都会率领两千具装铁骑前出至昆明池北原先铸造局一带予以接应,若是将近天亮依旧未曾见人,才会撤回大营。
只需抵达昆明池附近,王方翼等人必然会前来接应。而在昆明池北的旷野之上,两千具装铁骑便是等同于无敌的存在,关陇军队再是人多势众,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扬长而去。
所以他底气十足……
*****
长孙无忌最近烦心事太多,以他之心性、城府也感觉烦躁不堪,故而时常失眠,睡眠质量极差,导致头昏脑涨,思虑凝滞,所以近日寻来郎中开了一剂药方,让老仆煎了,早早服下,所以近日睡得极早。
然而好梦未酣,便被人给摇醒。
吃了药,睡得沉,大抵是没唤醒……
忍着头痛欲裂,压着满腔火气,长孙无忌从床榻上坐起,瞪着面前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仆,一字字问道:“你我虽然数十年情谊,可今日若是没有一个合理的说法,休怪吾责罚于你。”
老仆战战兢兢,知道自家家主心狠手辣,从来就没什么旧情可念,忙道:“非是老奴鲁莽,实在是发生了天下的事。”
说着,他来到窗边,伸手将窗户推开,微风裹挟着几点雨丝飘进来,落在窗前书案上,烛火一阵明灭不定。
窗外隐隐泛着红光。
纵然再是睡梦中被人唤醒思虑凝滞,但烛光与火光长孙无忌还是分得清得,且外头一阵阵嘈杂惊呼,显得极不寻常。
长孙无忌从床榻上下地,地头寻找鞋子,一边问道:“发生什么事?”
老仆道:“是金光门外,寅时初刻忽然亮起火光,老奴不知详情,但听外头的书吏们猜测应该是雨师坛那边的仓储区骤然起火,老奴不敢耽搁,所以唤醒家主……家主!”
话未说完,他便惊呼一声扑上前去,却是地头找鞋的长孙无忌猛地一头扎在地上,发出“噗咚”一声。
这一下吓得他魂飞魄散,赶紧扑上去将长孙无忌扶起,却见家主一张脸泛着金色,双目进逼,手足冰冷,任凭他急声呼唤却毫无反应,赶紧将长孙无忌放在床榻上,而后飞身出门寻来郎中。
好在近日长孙无忌身体抱恙,所以有郎中晚上的时候就近歇息,被老仆叫醒之后顾不得穿衣服,只着中衣便跑了过来,又是掐人中又是针刺穴道,好一通折腾才听得长孙无忌长长吐出一口气,缓缓睁开眼。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宇文节快步入内,见到房内的情况先是一愣,继而见到床榻上躺着的长孙无忌以及两位衣衫不整的郎中,也来不及询问什么,疾声道:“启禀赵国公,寅时初,右屯卫百余死士混入仓储区纵火,眼下火势滔天,各军已经紧急启动应急预案,参预救火。”
即便长孙无忌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此刻还是忍不住心脏一阵绞痛,虚汗一颗颗冒了出来,脸色愈发苍白。
两个郎中急忙以银针急刺长孙无忌左手中指的“中冲穴”,又在左右手的“关内穴”下针,好一通忙活,长孙无忌的面色才缓缓恢复。
郎中叮嘱道:“赵国公心力交瘁、脏腑衰竭,且血脉不畅、心阳亏虚,以致气滞血瘀,最忌暴喜暴怒,应当控制心情,辅以清淡饮食,适当运动,否则不堪设想。”
长孙无忌也知道自己情况极为不妙,不敢逞强,闭目凝神片刻,才缓缓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仓储区附近有万余兵马拱卫,右屯卫除非强攻,如何能够进的去?可他若是强攻,必将引发北边开远门附近大营的兵马……怎么可能混的进去?”
宇文节道:“据守卫仓储的兵卒回禀,是左翊卫校尉孙仁师假冒领取宇文陇将军之命,入仓储搜检,带着右屯卫死士入内纵火。”
“孙仁师?”
长孙无忌下意识的嘀咕了一句,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脑子里并不清醒,一时间想不起在何处听过这个名字。
想了一会儿想不起,遂放在一边,问道:“只有百余人纵火,想来火势还算不大,周围放置了那么多的军队,又事先制定了一旦发生火患之时各部之间如何协调快速施救,想来不会有太大损失吧?”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雨师坛附近的囤积的粮秣对于关陇军队来说实在是太过重要,所以不仅放置重兵予以护卫,且预先制定了一旦发生火患之后迅速施救的方案,准备极为充分。
孰料宇文节面色难看,犹豫了一下害怕再度刺激到长孙无忌,但还是不敢隐瞒,低声道:“火势很大,不知右屯卫以何等手法纵火,几乎数百处预先放置的震天雷一起引爆,点燃仓储中的粮秣,且震天雷中必然掺杂了某种助燃之物,使得火势迅速蔓延,火焰滔天,且不惧水浇,救援情况……几乎毫无进展。”
哪里有什么进展?
粮秣燃烧之时黑烟冲天,熏人欲呕,火焰翻卷滚荡无可遏制,人马置身其中一瞬间便被烤成焦炭,万余军队现在也只是做做样子,根本不可能进入火场施救,眼睁睁的看着十余万石粮秣化作飞灰。
长孙无忌闭上眼睛,脸上肌肉一阵痉挛扭曲。
一把火将十余万石粮秣连同他的雄心壮志一同烧成飞灰……
宇文节看着长孙无忌颓丧的模样有些不忍,但还是继续说道:“右屯卫死士纵火之后,掳掠漕船意欲顺着漕河撤走,但被守卫识破,及时予以堵截,堵在了漕河之上。”
长孙无忌不言不语,似乎充耳不闻。
宇文节瞅了他一眼,续道:“……但不知为何,齐王殿下恰好出现在漕河之上,正巧被程务挺与孙仁师劫持为人质,前去围堵的兵卒唯恐上了齐王性命,故而只能远远的缀着,不敢靠近,还请赵国公定夺。”
这回长孙无忌睁开眼,挣扎着坐起,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瞪着宇文节,诧异道:“居然以齐王为人质,希望能够逃出生天?”
随即喃喃低语:“齐王居然出现在城外漕河之上,显然已经知道自己凶多吉少,故而行险一搏。可是为何这般凑巧便碰上了纵火之后的右屯卫死士?或许事先早有联络,待到程务挺纵火之后正好接应齐王出逃,一旦被守军围堵,便借着底层关陇兵卒不懂高层局势之变幻,因而不敢坐视齐王被杀之契机,假以齐王为人质,将数万关陇军队骗得团团转,根本不知齐王留在长安城内已然是必死之局……嘶!房二此番算计,简直神鬼莫测、穷尽天机,纵诸葛复生、留侯再世,亦不过如此矣!”
此子恐怖如斯!
第一千八百二十章 灰心丧气
长孙无忌虽然只是下意识的小声嘀咕,但近在咫尺的宇文节却听得清楚,心底不禁泛起惊悸之感——他曾与房俊相厚,甚至朝夕相对,彼此知根知底,那个往昔率诞无学的纨绔子弟陡然之间诗词双绝、惊才绝艳就已经令他这种相知甚深之人感到荒诞不可置信,如今若智谋运筹之上亦如长孙无忌所言那般神鬼难测……
细思极恐。
不过那些传说到底也只是子虚乌有,世间从未有人当真见过那等事,子不语怪力乱神,正念若衰,邪念则主。
然而却依旧不由自主的感到不可思议,眼前这件事环环相扣,显然是早袁,一切发展皆如其算计那般分毫不差,甚至连关陇尚未来得及软禁齐王,底层不敢伤害齐王一丝一毫这一点都算到,并且加以利用,借此一石二鸟,即搭救了齐王,又让百余死士顺利逃脱。
简直逆天……
事情太过诡异,自然便浮起“此非人力能为,盖因天意”之想法,总觉得人力岂可恐怖如斯?
宇文节遂道:“此未必便是房俊一手谋划,城北大战刚刚结束,齐王也是才意识到自己或许处境不妙,怎能事先便与房俊相互勾结,并且不顾一切出逃呢?”
长孙无忌摇摇头,揉了揉鼓胀欲裂的太阳穴,叹息道:“是否房俊一手谋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齐王落入太子手中,势必反戈一击,污蔑吾等逼迫其篡夺储位,这对于关陇之声望将是致命的打击。”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一旦事情演变为“关陇门阀逼迫齐王污蔑太子,捏造罪状,意欲废黜东宫把持朝政”,则关陇便立即与整个天下为敌。有些事情藏在水面之下的时候,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却可以装糊涂不闻不问,甚至顺水推舟,可当这些事情摆到台面上来,有些规矩便不得不遵守。
哪些规矩呢?
比如忠,比如孝。
关陇打着“废黜东宫、拨乱反正”的旗号,一则历数懂工作之罪状,再则陛下欲易储之意天下皆知,这便给了大家大义上的名分——咱们举兵起事是为了反对昏聩之太子,顺应陛下易储之心,并非是为了自己。
然而当齐王反戈一击,将他们“逼迫齐王污蔑太子”之“罪状”宣扬开来,所有的大义名分都将成为云烟,随风飘散,关陇举兵起事便是实打实的“谋篡储位,祸乱朝纲”。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关陇便会成为天下人之共敌,
起码名义上如此……
宇文节道:“那卑职这就下令,无论死活,亦要将齐王留下!”
这并不是个好办法,毕竟齐王如今依旧是关陇门阀名义上推崇的继位储君人选,若不管不顾任其死于乱军之中,关陇门阀算是又多了一个罪名。
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当然若这么做了,齐王也死于乱军之中,关陇门阀是就此偃旗息鼓彻底认输,还是另立一个人选争夺储位,也是一个大问题……
长孙无忌没意会到宇文节的试探之意,亦或者根本不在乎,摆摆手道:“只能如此了,齐王落入太子手中,后果不堪设想……速去传令吧,敌军潜入仓储区焚烧粮秣,视和谈于不顾,乃是调训关陇门阀之底线,决不允许任何名敌军逃出生天!”
当然不能下达“务必将齐王死于乱军之中”这样的命令,但效果却是一样的。
“喏。”
宇文节领命,转身离去,带了两名仆从亲子策骑赶赴金光门外,唯恐派遣旁人耽搁了大事。
宇文节刚走,宇文士及与令狐德棻、独孤览、贺兰淹等人联袂而至。近期局势紧张,瞬息万变,这些人都住在延寿坊各家的产业之内,以便突发意外之时能够就近抵达长孙无忌这边,商讨对策。
今夜仓储区大火冲天,登时将几人惊醒,而后不约而同爬起来穿戴整齐,赶到此地集合。
几人刚一进屋,见到长孙无忌如此模样都吓了一跳,齐齐上前:“辅机可还好?定要保重身体,您可是咱们的主心骨,万万不能有任何差池!”
长孙无忌刚刚喝了汤药,放下药碗,嗟叹道:“事不可为,应当机立断,否则局势彻底糜烂,吾将成为关陇之罪人矣。答允东宫一切条件,关陇只保留三省之一、六部之二,关陇子弟可与天下学子一般拥有参加科举考试之资格。只要东宫答允,可立即签署契约文书,并解散关陇门阀名下所有私军,且承诺自今而后,关陇再无豢养之私军死士!”
他亦是一代人杰,对于局势之洞察非常人能及,仅从金光门外的一把大火,便意识到关陇士气已泄,形势逆转,若不能壮士断腕、及早认输,迟早走入绝路,再想弃子认输,已是不能。
宇文士及与令狐德棻、贺兰淹都吓了一跳,愕然看着长孙无忌,有些无法接受这等陡然之变化。
虽然都知道雨师坛外的粮秣一旦焚烧一空,十余万大军势必士气溃散,但各家门阀倾尽家资勉力支持些时日倒也不难。和谈是肯定要和谈的,但此等局势之下与东宫和谈,等同于卑躬屈膝,一切条件任凭东宫索取,解散各家私军、并且承诺从此绝无豢养之私军死士更是抽调了各家的脊梁骨——无兵在手,生死荣辱岂非皆决于朝廷、决于皇帝?
这可是关陇门阀最不能接受之条件……
贺兰淹神情激动,上前一步,大声道:“赵国公,万万不可!吾家尚有粮秣数万石,可尽数捐出,助成大事!”
他脑子不糊涂,知道这个时候与东宫和谈,东宫的条件必然苛刻,种种限制将如同绞索一般死死勒在关陇门阀的脖子上。而关陇内部对于这些条件绝无可能施行平均分配之原则,最终承担这些条件的,将会是诸如贺兰家这等实力虚弱之流,而执掌和谈大权的宇文家、身为关陇领袖的长孙家,甚至根基深厚的独孤家、令狐家,所受到的限制、损失,将会最小。
没有谁是真正的公正无私,在可以预见的巨大损失面前,转嫁损失乃是必然……
可对于长孙、宇文、独孤这些底蕴深厚的大门阀来说,承受损失之能力比之贺兰家强出十倍不止,对于他们来说伤筋动骨的损失,放在贺兰家就有可能是灭顶之灾。
想要让这些大门阀处事公平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为了避免贺兰家承担不可承受之损失,只能希望长孙无忌改变主意,死战到底。
谁都怕死,我死了你们活着怎么行?
但若是大家一起死,倒是勉为其难的可以接受……
长孙无忌焉能不知贺兰淹的心思?不过此刻局势紧迫,心头万丈雄心都随着雨师坛冲天大火化作飞灰,也并未对贺兰淹表达出任何不满,温言道:“非是吾自断手脚,实在是不得不如此。十余万石粮秣被焚烧一空,这场仗已经必败无疑,军心士气即将彻底崩溃。或许吾等门阀奋起余力尚可一战,也能搏一个玉石俱焚,但别忘了潼关那边还有一个按兵不动、如狼似虎的李勣!”
之前李勣倾向不明,甚至有暗中鼓舞关陇开拓进取之意,但很显然其心中别有算计。然而此时此刻,无论李勣如何谋算,当关陇军队的粮秣被焚烧一空,败局已定,长安局势趋于明朗的情况下,也必将彻底倒向占尽优势的东宫,对关陇门阀落井下石、斩尽杀绝。
到那个时候,关陇门阀将会坠入万劫不复之深渊,什么血脉传承,什么门庭承继,都将在金戈铁马之中化作一片废墟。
他相信贺兰淹掂量得出其中之轻重。
当然,和谈所承受之损失尽可能的分派出去由其他中小门阀担起大部分,此乃必然之事,绝不会因为贺兰淹等人赞成与否而有所改变,乃是不可抗力……
第一千八百二十一章 善后不易
贺兰淹脸色灰败,欲言又止,满腔不忿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形势迫人,他又能如何?若是此时敢公然反对长孙无忌之决策,贺兰家必然会遭受其余关陇门阀之联手打压,说不定所有的黑锅都会落到贺兰家的头上,倾举族之力也背负不起……
只是心中难免怨愤。
当初号召举兵起事的是你,给大家伙画下一个大饼,言辞灼灼说什么千秋伟业尽在今朝,结果起事之后连遭重创,时至今日非但未能扩大关陇门阀在朝堂之上的利益,反而濒临绝境。
而后你又想脱卸责任,将咱们这些依附于你的弱小门阀顶在前头去承担东宫之怒火?
……
事实上,长孙无忌虽然早已打算无论承受多少损失,都尽可能的分摊给关陇门阀当中那些弱小者,以求尽可能的保存自身之实力,但是眼下局势危厄之际,却依旧要倚靠这些弱小门阀同心协力、共度时艰,也不敢做得太过分。
若贺兰淹态度强硬,坚决不肯屈从于长孙无忌,那么长孙无忌大抵还是要予以安抚并且给予承诺。
但贺兰淹满腹怨愤尽化作一声长叹,长孙无忌自然心安理得……
宇文士及颔首道:“辅机放心,天一亮,吾便赶往内重门觐见东宫,尽快敲定此事。毕竟此时虽然东宫逆转占据优势,潼关那边的李勣也仍然是心腹大患,东宫未必敢保证李勣会彻底倒过去,攸关储位之存亡、东宫之生死,没人敢大意。”
李勣驻守潼关,就好似一柄刀悬在长安之上,不仅关陇畏妻如虎,东宫亦是如鲠在喉,生怕李勣不管不顾纵兵入关,来一出“大丈夫取而代之”……
在关陇极大之让步面前,东宫基本可以确定会答允将和谈敲定,进而解除李勣之威胁。
除非李勣当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兴兵作乱、谋朝篡位……
长孙无忌颔首,而后看向令狐德棻:“而这也正是吾要拜托德棻兄之事。”
令狐德棻一愣,忙道:“若有愚兄能够效力的地方,辅机只管吩咐。往常咱们虽然有时意见相左,甚至偶有争执,但是此刻关陇大难临头,谁也不能独善其身,自当精诚团结,无分彼此。”
长孙无忌一脸欣慰,连连点头,心里却疯狂吐槽:娘咧!若你们早知道精诚团结之重要,明白大家无分彼此,哪里便至于走到近日这等境地?
最长自然不能这么说,否则只会将本就千穿百孔的关陇联盟推向崩裂,温言道:“请兄长亲子前往潼关会晤李勣,恳请其放开潼关关隘,准许关内门阀私军撤出潼关,各自返程归乡。否则若是大战再起,那些私军不会再任由关陇节制,势必荼毒关中,导致生灵涂炭,帝国亦将元气大伤、损及根基,那可都是来自关内关外各州府县的青壮啊!”
青壮代表着生产力,代表着粮食,代表着一切。
当然长孙无忌担心的不是是否生灵涂炭,是否损及帝国根基,否则当初也不会为了一家一姓之私利举兵起事,搅得关中大乱,数万兵卒阵亡。
他在乎的是关外门阀之态度。
关陇就算此番战败,底蕴犹在,太子亦不能以酷烈之手段犁庭扫穴、斩尽杀绝,顶了天在李承乾在位之时偃旗息鼓、休养生息,待到改朝换代之时,再趁势崛起。
几十年的时间,两代人的蛰伏,这对于传承久远的家族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潮水涨退、月圆月缺,世间从未有长盛不衰之存在,既然此番为了门阀家族之前程浴血奋战却未能取得预想之结果,那么便蛰伏起来,以待后来。
将来新皇登基,很大可能不会在乎今日李承乾在关陇门阀手上受到的打击,一朝天子一朝臣,此乃常态。
但是那些关外门阀却未必。
此番关外门阀派遣私军入关,是经由长孙无忌之威逼利诱,很多人心中未必愿意如此,却迫于形势,不得不顺从长孙无忌。若是最终取胜倒也罢了,大家都分润到利益,吃人的最短,捞取了好处自然不会再揪着长孙无忌威逼利诱之事。可现在败了,关外门阀所有的付出都打了水漂,半点好处没有还要被李承乾记恨在心,若是连入关这些私军也最终全军覆灭,那就是实实在在与关陇门阀解下死仇。
新皇登基,先帝之恩怨未必愿意理会;但门阀传承,往昔之仇雠,却能一代一代的记恨下去,但凡有机会报复,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可以想见,等到李承乾登基为帝,固然不会对关陇门阀赶尽杀绝,但倾力之打压乃是必然。到时候关陇自保已是非常困难,却还要面对无数关外门阀伺机报复、落井下石,那将会是毁灭性的打击。
所以现在必须尽最大之可能对关外门阀予以示好,尽管不可能消散其怨气,起码不要解下死仇……
令狐德棻面色凝重,深深颔首。
他之所以一直身在关陇核心,并非对于此番兵变有多么上心,仅只是作为令狐家的一个象徵而已。但是此刻,他明白了长孙无忌的顾虑,深以为然,所以决定全力以赴,不敢有丝毫懈怠。
关陇同气连枝,等到人家报复的时候,可不管你是长孙家还是令狐家,一棒子通通干倒就对了……
若是此刻能央求李勣放开一条生路,准许这些私军返回原籍,尚能与各地门阀之间留下一点香火情分,毕竟曾经为了一个宏大之目标携手并肩、出生入死过,以后徐徐图之,加紧联系、相互关照,共同抵御东宫之打压,关陇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机会。
毕竟,相比于土地、声望、财富,私军才是门阀传承百世之根基。
没有了私军在手,即便是一县之令亦能将传承百世之门阀破家绝嗣,门阀之生死皆由君王、朝廷一念而决,再想拥有超脱于律法之外之特权,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没有了那些特权,门阀又凭什么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
怕是富不过三代,便泯然众人矣……
想到这里,令狐德棻悚然而惊——尽管天下人皆认为眼下和谈乃是必由之路,但太子与房俊却一再抵触和谈,大有决一死战、誓不妥协之意,莫非七本意便是将所有门阀私军死死拖在关中,即便付出极大之代价亦要将其完全消灭,彻底扫平皇权集中之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一股冰冷彻骨之寒气便自尾椎骨升起,瞬间蔓延全身,令他浑身僵硬,如坠冰窟。
可旋即又觉得不对,太子怎么敢以自身之生死做饵,利用关陇门阀调动天下门阀私军进入关中?需知自关陇起事之初,曾数度无限接近攻陷太极宫,其中哪怕有一次成功,此刻太子都已经被废黜圈禁,甚至成为一具尸体……
纵然太子再是疯狂,又岂敢以身饲虎?
若当年的李二陛下也就罢了,毕竟那位有气吞山河之气魄、开天辟地之力量,至于李承乾……既无此等远见,更无此等气度。
所以,今日之局面纯粹只是巧合?
……
待到诸事分派妥当,诸人散去,长孙无忌将自己最为忠心的老仆叫道面前,自枕头底下取出自己的私印,交给老仆,低声嘱咐道:“你即刻动身,乔装打扮前往潼关,不要让任何人知晓,更不要惊动任何人,孤身启程,持吾之私印凭证秘密会见诸遂良……”
令狐德棻能够想到、能够怀疑的事情,他又岂能想不到、不怀疑呢?
所以他派遣忠心老仆前往潼关会见诸遂良,他要确认最关键的一环并未出现问题。
否则……
只要想想,他都激灵灵的打个冷颤,一股浓浓的恐惧袭遍全身。
第一千八百二十二章 来晚一步
关陇军队自水陆两路对百余死士亦步亦趋,却不敢靠得太近,万一不慎引发冲突导致齐王遇险,他们这些人谁都负不起那个责任。眼瞅着这些死士挟持着齐王已经顺着漕河即将抵达昆明池,关陇高层的命令迟迟未能抵达,关陇军队中的将校忧心如焚。
齐王殿下那可是即将要成为储君的,与东宫太子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若是被这些死士挟持着回去玄武门,哪里还有命在?
可让他们冲上去解救却也不敢,这些死士敢于混入大军护卫的仓储区纵火,显然已经抱定不死之心,此刻但凡逼迫过甚,拉着齐王给他们陪葬一定眼睛都不眨……
蓦然,北侧岸上紧紧跟随的骑兵发出一阵阵惊呼,纷纷停下脚步,再不似先前那般亦步亦趋防止右屯卫死士登陆之可能。
河道上的关陇兵船不禁纳罕,有校尉大声呼喊,让骑兵保持队列放置敌军弃船登岸,最起码也要等到高层那边下达命令,否则若是下令冲击解救齐王,而敌军已经登陆逃窜,那可如何是好?
然而未等岸上的轻骑兵做出回应,兵船上的校尉、兵卒已经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前方不远处一阵沉闷如雷的蹄声隐隐响起,渐渐由远及近,过了片刻,便见到一队黑灰黑甲的重骑兵骤然自黑暗之中闪现,出现在河道北侧,严整之队列、肃然之杀气,恍若抵御魔神一般。
“具装铁骑!”
有人失声惊呼。
无论兵船之上亦或陆路跟随的关陇军队,纷纷鼓噪起来,轻微的骚乱有如风吹池塘一般泛滥来开。
自从关陇举兵起事之日起,与右屯卫大大小小十余战,其中除去威力足以开山裂石的火炮之外,对关陇军队杀伤最大的便是那数千具装铁骑。这些兵卒皆是百里挑一的身躯强健、性格悍勇之辈,再辅以人马俱甲、刀枪不入,接阵冲锋之时锐不可当,早已成为关陇兵卒的噩梦。
此刻陡然见到具装铁骑出现,登时军心动摇、士气涣散,兵船缓缓减速,不敢靠得太近,陆上的骑兵甚至开始慢慢后撤,谨防具装铁骑骤然发动突袭。
不需杀伐,甚至毋须亮出兵刃,仅仅是列阵出现,具装铁骑便足以震慑敌胆。
……
漕船之上的程务挺大喜,王方翼、刘审礼不仅按照约定前来接应,甚至闻听了当下局势,故而来到漕河岸边就近接应,否则自己当真发愁如何登岸甩脱这些追兵。
他当即下令:“快快快,靠向岸边。”
死士们划动船桨,漕船缓缓靠向岸边。河道中、河岸上,无数关陇军对面面相觑之下,程务挺带领死士弃船登陆,一路劫持着齐王李祐登上堤坝。
王方翼排众而出、策骑上前,笑道:“程将军此番功成,等着大帅大加褒奖吧!哈哈,真是羡煞吾等!”
直至此刻,只需抬头便可见长安城方向火光冲天,可见这把火威力十足,关陇军队囤积的粮秣必定荡然无存。没有了粮秣,关陇军队再难支撑,兵败亦或和谈只在朝夕之间。
如此功勋,比他镇守大和门更为显赫,官升三级都是寻常,岂能不羡慕?
程务挺得意非凡,大笑几声,不过尚未得意忘形,疾声道:“敌军紧追不舍,数量众多,不可大意,咱们速速返回大营向大帅交差!”
旋即,让孙仁师将齐王李祐带上,翻身跃上王方翼一行带来的马匹。
正在此时,远远观望的关陇军队又是一阵骚动,却是宇文节亲自策马一路疾驰而来,未到近前,便在马背上大声疾呼:“赵国公有令,务必留下齐王,不可任其被贼寇掳走!”
沿途所至,兵卒纷纷让开一条道路,让他一直抵达军前,见到为首的几位将校。
宇文节在马背上怒叱道:“愣着作甚?速速冲上前去,将齐王殿下解救出来!”
一个偏将一派大腿,追悔莫及的模样:“哎呀呀!宇文左丞怎地未能早到一步?齐王殿下已经被敌军掳走了啊!”
左右袍泽皆斜眼看他,心底冷笑:娘咧,装得还挺像,就算齐王尚未被掳走,难不成你还真敢冲着具装铁骑发动冲锋?
宇文节不知他心中所想,大急道:“走了多久?速速去追,万万不能任由齐王落入贼军之手。”
一个校尉向前指了指,道:“就在那边。”
宇文节抬头去看,这才见到黑沉沉的夜幕之中,前方一队黑盔黑甲的重骑兵好似地府魔神一般伫立在河堤之上,阵型严整,巍然不动之间便有一股铁血杀伐的气息弥漫而出,令人胆战心惊。
他面色大变,知道自己晚了一步。
他虽然不曾亲历战阵,但是举兵起事以来几乎所有的战报都要经他之手送抵长孙无忌案头,故而对于关陇军队每每在具装铁骑面前遭受重创之事了如指掌,知道双方战力根本不成对比。
此刻莫说追上去也只能被具装铁骑正面击溃,根本无法解救齐王,甚至就算他下令,怕是也没人敢鸡蛋撞石头……
宇文节仰天长叹一声,满心愤懑,无处宣泄。
谁能想到仅仅一夜之间,局势居然崩坏至此?十余万石粮秣被焚烧一空,导致大军后勤告急、口粮无以为继,眼看着败局已定、回天无力?
起事之初轰轰烈烈燎原之势,似乎下一刻便能攻陷皇城、废黜东宫,抵定关陇门阀五十年之辉煌延续,孰料造化弄人,最终居然落得如此境地……
关陇兵败,就意味着他尚书左丞的官职不保,降职三等乃是寻常,撤职罢免也不是不可能,可惜他雄心勃勃、锐意进取,满心希望能够在官场上创下宏伟政绩,不求封妻荫子,只求青史垂名。
如今却茫茫一场空……
然而时局如此,已无回天之力,纵有满腹不甘,徒唤奈何?
宇文节只能下令水陆两路军队尽皆撤回雨师坛参预救火,虽然熊熊火势直至现在仍未熄灭,但能抢救出哪怕一点粮食也好,而他自己则返回长安延寿坊,向长孙无忌复命。
*****
玄武门外,右屯卫大营。
虽然已经卯时三刻,但阴沉沉的天空乌云密闭,小雨淅淅沥沥绵密不绝,东方天际全无一丝亮色,营地内灯火通明,无数兵卒顶盔贯甲、枕戈待旦,防备关陇军队因粮秣被烧而恼羞成怒骤然发动突袭。
一队队兵卒往来巡梭,数不尽的斥候策骑疾驰出出入入,甲叶铿锵、刀枪闪亮,整座军营弥漫着兴奋而萧杀之气氛。
直至程务挺在王方翼、刘审礼接应之下回到大营,千余匹战马蹄声隆隆抵达营门,营门处的兵卒振臂发出一阵欢呼,而后营地之内纷纷予以相应,欢呼之声有如潮水一般荡漾开去,瞬间整座军营都好似煮沸的开水一般沸腾起来。
谁能不知此次焚烧金光门叛军粮秣之意义呢?
那代表着自此刻起攻守易位、局势逆转,叛军即便不会放下武器投降,却也只能猬集起来自保,而右屯卫则可肆无忌惮的四下出击,直至将叛军尽皆消灭。
而这些前去焚烧叛军粮秣的勇士,本是慷慨赴死、义无反顾,此刻却不仅完成任务,更全须全尾的活着回来,岂能不让全军士气振奋、战意高昂?
十余万叛军,不过土鸡瓦犬耳!
……
中军大帐内,房俊听着外头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笑着对高侃等人道:“看着吧,此番大功告成,程务挺这厮要将尾巴翘起来才好。”
众人大笑,高侃笑道:“这次偷袭敌军粮秣,任务艰巨、九死一生,程将军不畏艰险、视死如归,可谓功勋卓著,吾等深感钦佩,若当真翘起尾巴那也是应得的,吾等顺着毛捋一捋,倒也未尝不可。”
众人又笑,气氛甚为欢畅。
第一千八百二十三章 二郎救我
众人又笑,气氛甚为欢畅。
此番功成,意味着东宫与关陇之间攻守彻底易位,自关陇举兵起事之后长达半年的世间内一直被动挨打的局面不复存在,反倒是关陇要么奋起余力玉石俱焚,要么偃旗息鼓推动和谈。
东宫稳如泰山,战后论功行赏自然人人有份,等到将来太子登基,他们这些于太子危厄之际不离不弃、忠勇奋战之人便是新君之心腹班底,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岂能不欢畅兴奋?
房俊也大笑几声,只不过当程务挺、孙仁师昂首进入帐内,并且带着一个浑身捆绑堵住嘴巴的锦袍公子出现在面前,笑声戛然而止。
房俊瞪大眼睛,以为自己眼花,指着那锦袍公子:“这这这……齐王殿下?”
程务挺将齐王李祐身上的绳索解开,李祐迫不及待的撤掉嘴里的破布,嗷的一嗓子:“二郎!”
而后一个恶狗扑食直扑到房俊面前,一把将房俊紧紧搂住,脑袋埋在房俊胸前放声大哭,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梨花带雨……
所有人都发愣,房俊更是一脸懵然,被李祐弄得手足无措,恍惚之间,鼻涕眼泪已经蹭了一身。
“咦~!”
房俊嫌弃的将李祐退开,问道:“殿下怎会在此地?”
作为关陇门阀废黜东宫的杀手锏,李祐的存在为关陇遮掩了篡逆之事实,变成名正言顺的扶持齐王废黜无道之太子,且不管内里终究不改篡逆真相,起码名义上是“奉齐王之命”,而非关陇以下谋上、以臣篡君。
在这样一个名誉大于性命的年代,所有龌蹉、邪恶、低劣之事迹都必须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正当理由,不管别人信不信,只要能够有一个说辞。
当魏王、晋王这两位最有资格的亲王言辞拒绝了被关陇门阀抬出来从名义上对抗东宫,主动站出来欲争夺储位的齐王便成为关陇门阀的杀手锏,支撑其名义之上的“法理”,可见齐王对于关陇门阀之重要。
尤其是眼下局势逆转,齐王更成为关陇最后的救命稻草——可以将举兵起事之罪责尽数推到齐王身上,毕竟当初齐王可是颁布了一份义正辞严、慷慨激昂的檄文,将太子骂得狗血淋头,字字句句都是他这位齐王如何贤良英明……
可若是齐王落入东宫手中,使其反戈一击,向天下人供述当初乃是关陇门阀对其胁迫,假手于他颁布的那份檄文,便会将所有的罪责都送还给关陇门阀。
如此,关陇门阀便坐实了谋逆篡位之罪名,这是最为致命的,因为一旦坐实关陇门阀之行径乃是谋逆,按照大唐律法,下场只有三个字:杀无赦!
即便是太子迫于形势想要网开一面都不行,毕竟这已经涉及到社稷根基,绝不容许任何人讨价还价……
如今在这个关陇门阀名义上的“法理”却陡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很想问一声:齐王殿下,您跑到微臣这边来,人家关陇门阀可怎么办?
李祐尚未从逃脱生天的庆幸中回复过来,哭哭啼啼,把房俊烦的不轻。
程务挺笑道:“这可真真是缘分了,末将按照计划纵火之后奔赴漕河,劫掠漕船混出叛军包围。可就赶巧了,其中一艘船上居然是齐王殿下及其随从,末将不敬,只能将殿下劫持,协助吾等逃脱。”
“娘咧!你个混账还敢说?”
李祐抹了一把眼泪,反身跑到程务挺面前一阵拳打脚踢,怒骂道:“你个混账东西,老子是亲王!亲王啊!你特么就将钢刀架在老子脖子上?万一失手,老子这条命你打算拿什么赔!”
程务挺抱头鼠窜,正如李祐所言那般,无论如何,他乃是陛下之子、堂堂亲王,上下有别、君臣之属,入先前那般对待李祐的确失礼至极,尤其是差一点便破坏李祐出逃之计划,使其落入关陇手中,前途叵测……
两人一个打一个跑,大帐之内闹腾不休,房俊揉了揉脑门儿,拍了拍桌子,喝叱道:“行了!”
李祐气喘吁吁的站住脚步……
房俊起身,将李祐让到上座,又让亲兵斟上茶水,李祐试了下水温,咕嘟咕嘟一口气将杯中温茶水喝干,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惊魂甫定,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
房俊打横坐在他下首,沉吟一下,问道:“殿下私自逃出长安城,可是城内发生了什么状况?”
李祐长叹道:“若是发生了什么状况,哪里还来得及逃走?二郎你在长安城北一场大战,打得关陇军队丢盔卸甲、溃不成军,导致关陇之阴谋几乎失败,双方促成和谈几乎是一定的,到时候长孙无忌那个阴人必定将本王交出去,说什么全都是奉本王之令而行……狗屁!本王什么德行自己能不清楚?再是胆大包天也不敢觊觎储君之位啊!那阴人将本王堵在王府里,桌子上一份污蔑太子之檄文,一杯穿肠烂肚之毒药,本王哪里还有的选?说到底,本王不如魏王、晋王之气魄,做不到宁死不屈,在长孙无忌逼迫之下不得不违心污蔑太子,心中羞愧,几欲无颜见人……呜呜呜。”
一番哭诉,情真意切,末了嘤嘤嘤的颜面而泣,当真如一个被迫做错事心中愧疚不限之迷途孩童一般……
房俊嘴角抽了抽,不愿搭理这货。
旁人不了解李祐,他能不了解?这货根本就是见到有机可乘,有可能染指储君之位,故而当长孙无忌找上门去的时候一拍即合,毕竟当时关陇势大,一切顺风顺水,怎么看东宫都只是苟延残喘,覆亡乃迟早之事。
孰料造化弄人,等到他发了那份檄文,向天下宣布继承储位,局势却还是陡然翻转,直至眼下攻守逆势,才赫然发觉自己很有可能被长孙无忌丢出去顶罪,毕竟即便和谈成功东宫也需要一个交待,还有什么是比他这个背叛太子的亲王更合适的?
又不肯坐以待毙,干脆连夜潜逃,跑到太子这边来反戈一击,反手将长孙无忌出卖。
然而东宫要的只是一个交待,罪名落在李祐身上,处置的办法很是简单,是鸩杀也好,是圈禁也罢,都不算难事,亦是李祐自己自作自受。可眼下李祐反戈一击,将罪名尽数推给长孙无忌,事情就难办了。
所谓的“名分大义”绝不是说说而已,代表了一种普世价值观,无论内里有多少背景,水底下有多少龌蹉,最起码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违背道义,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东宫与关陇和谈,便不能将关陇当作“叛逆”,君王正统被迫与叛逆签署契约促成和谈,皇权威仪何在?关陇身为叛逆最终却全身而退,这让天下人怎么看?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故而,只要东宫想要促成和谈,必须将关陇“叛逆”之名撇清,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将罪名归咎于齐王李祐一人。
可现在李祐反戈一击,关陇洗刷罪名的契机没了,依旧是叛逆之身,东宫便不能与其签署契约……
房俊眼神通亮。
他问李祐道:“微臣这就将殿下送入玄武门,觐见太子,其中到底多少隐情,还是您自己向太子殿下陈述分辨,如何?”
“正该如此……”
李祐抹了一把眼泪,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巴巴的眼神小狗一般带着祈求:“可本王此前毕竟颁布了那样一份檄文,太子必定心中恨极,此刻若前去,恐太子一怒之下赐死……二郎,本王之所以敢前来此地,乃是相信二郎念及往昔情份庇佑于我,你总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太子一杯毒酒、三尺白绫给害死吧?”
房俊哼了一声,这货是个浑不吝的,不能给一点好脸色:“那不叫‘加害’,而是殿下罪有应得。”
李祐慌了,房二这个棒槌难道不帮我?
第一千八百二十四章 破坏和谈
李祐顾不得什么亲王之尊,上前两步“噗通”跪在房俊脚前,抱住房俊大腿,苦苦哀求:“二郎,你不能这般无情呐!想当年咱们同榻而卧、抵足而眠,彼此引为知己,曾誓言不使高山流水专美于前……”
房俊一脸黑线:他喵的老子何事与你抵足而眠,又何时与你高山流水?知道你求生心切,可也不能胡言乱语……恶心不恶心?
孰料李祐为了求他帮忙向太子求情,早已没了底线,一边抱着他的大腿一边哭天抹泪:“……只要二郎这回帮我,下半辈子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吾妻乃京兆韦氏嫡女,妻姐、妻妹俱全,只要本王有条性命在,她们都是你的……”
“噗呲!”
一旁的程务挺实在是忍不住,嗤笑出声,旋即心头一慌,连忙摇头摆手:“大帅恕罪,末将于漕河之上泅渡之时染了风寒,没忍住打个喷嚏,这就出去找个郎中看看。”
自己这算不算是无意之中窥见了大帅的**怪癖?娘咧,可千万别被杀人灭口……
也不待房俊说话,慌不迭的跑了出去。
其余众将面面相觑,彼此之间极为尴尬,高侃想了想,道:“大帅,叛军那边尚不知会有何反应,末将出去敦促全军严加戒备,切不能疏于防范,被叛军有机可乘。”
“是啊是啊,军情紧急,末将还要率领兵卒巡营。”
“末将那边领着斥候刺探叛军情报,不能久留……”
……
“滚滚滚!”
房俊咬牙切齿,威胁道:“此间之事,出去之后若有半字泄露,老子将他千刀万剐!”
娘咧!这齐王污人清白,老子何曾有那等癖好?
众将心中一凛,忙齐声应命,鱼贯退出。
他们当然明白所谓的不得泄露并非单指“妻姐妻妹都给你”之言,而是李祐在此大帐之内一字一句都要严守秘密……
军机大事,一旦泄露那是的确要杀头的,没有任何情面可讲。
待到众将退去,房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瞅着李祐若有所思……
李祐被他目光盯得心里发毛,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惶恐道:“那个啥……二郎,你该不会见死不救吧?咱俩这交情可不是泛泛之交,只需你向太子哥哥求情,无论成与不成,本王那妻姐妻妹全都是你的……”
“停停停。”
房俊以手捂脸:“微臣这名声当真如此不堪?”
本郎君义薄云天、正义无双,绝对不是那等有此等癖好的龌蹉之辈啊,世人误我太深……
李祐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心虚道:“二郎,你得帮我,不然这回非死不可啊!”
眼前之人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无论如何都得抓紧了不撒手,否则顷刻间便是万劫不复……
房俊轻咳一声,缓缓道:“非是微臣不愿援手,实在是这回殿下作死太甚,早已激怒太子。况且东宫欲与关陇和谈,若洗脱殿下之罪名就只能将所有罪责推到关陇门阀身上坐实其谋逆之名,太子又如何会答允?”
终究是要有人承担起此次兵变之责任的,要么是李祐,要么是关陇门阀中的谁,眼下太子欲与东宫和谈,底限自然是不追究关陇门阀,那么罪责由李祐承担自然皆大欢喜。
李祐对于政治并不擅长,当初只想着逃出长安,来到太子这边反咬关陇门阀一口,却并未料到居然还有这等局面。
关键是此刻舅舅阴弘智不知被关在那里,他无人商量,只能苦苦哀求房俊:“可当初的确是长孙阴人那个老贼逼迫本王的,本王冤枉啊……二郎,无论如何你得救我,圈禁也好,贬为庶民也罢,总得保住这条性命,我给你磕头了……”
房俊赶紧将意欲跪下磕头的李祐拽起来,一脸为难,沉吟良久方才长叹一声,喟然道:“谁叫微臣是个重感情、讲义气之人呢?罢了,纵然会得罪太子,却也不忍见到殿下身首异处、没个下场……不过还请殿下保证,定要按照微臣交待去做,且咬住口风,无论谁问,都不能泄露此时相谈之细节。”
李祐大喜过望,忙不迭的点头:“本王连妻姐妻妹这等心头肉都舍得送你了,旁的自然更是无有不遵。”
房俊:“……”
这话听着好像有些不对劲?
懒得理会李祐这等奇葩的脑子里到底想些什么,他正色道:“稍候,还请殿下亲笔写就一封书信,历数关陇门阀胁迫殿下之详情,而后抄写数遍,派人送往朝中各处。”
李祐琢磨了一下,旋即大喜道:“此计甚妙!”
他不是笨蛋,李二陛下基因强大无比,生下的儿子一个比一个聪明,只不过平素桀骜不驯、性情暴躁,从来不愿沉下心去做事,所以予人荒唐之感。
很快相通了此计之妙处,既然太子意欲将他推出去承担此次关陇兵变之罪责,那他干脆便将关陇逼迫他争储的事情广而告之、播于天下,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只要先入为主,到时候谁都认为他这个齐王乃是被冤枉的。
东宫如何与关陇勾通他不管,只要此事传扬出去,太子必然不肯背负“残害手足”的骂名加害于他。
房二这个棒槌脑瓜子的确好使!
房俊没好气道:“妙个屁!你以为太子不会看破其中究竟,知道是微臣一力为你主张?若因此惹怒太子故而降罪,微臣何其冤也!”
李祐涎着笑脸,讨好道:“二郎此番情义,本王铭记于心,一生一世不敢或忘!回头便书信一封送回府去,让本王那妻姐妻妹一同登门伺候二郎。”
他心里是真的感动。
无论如何操作,房二都等于违背了太子的意愿来帮助他脱罪,这对于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来说,殊为不易。更何况父皇大抵已经驾崩,太子登基只是迟早之事,为此惹得太子不满,给原本融洽的君臣关系种下一根刺,房二将会承受多大的损失?
而他李祐纵然能够保得一命,被圈禁也已经是最好的下场,此番情义却是无可报答,所谓的妻姐妻妹不过是调侃之言罢了,以房二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想要什么样的美女会得不到呢?
况且妻姐妻妹这些东西,还是自家的比较好用,旁人家的即便拿来也差了味道……
可见房二此番帮助自己,完全出于义气、不求回报,“义薄云天”之称,房二当之无愧。
当即,房俊命人取来笔墨纸砚,让李祐手书一封信笺,将关陇门阀如何逼迫他颁布檄文污蔑太子、公然表态争储之事详细道出,至于是否胡编乱造倒是无妨,目的乃是断绝关陇门阀将起兵谋逆之罪责尽数推卸给李祐。
而后李祐又誊抄了十余遍,加盖了李祐的私印,装入信奉,叫来王方翼,吩咐道:“派遣麾下斥候将这些书信送入长安城公卿大臣府邸,天黑之前,做完此事。”
“喏。”
王方翼领命,拿着书信快步而出,指挥麾下斥候赶紧照办,毕竟此刻已经快要天亮,白天想要混入长安城并不容易……
房俊又命人取来早膳,摆放在书案上,道:“殿下用膳吧,稍候微臣陪您入玄武门,觐见太子。”
李祐道:“还请二郎让人送来热水,本王洗漱一番。”
房俊没好气道:“洗什么洗?殿下越是狼狈邋遢,太子便越是心生感触,越是感同身受,如此才能增添胜算。记住了,待会儿见到太子,殿下便放声大哭,有多惨就哭多惨,千万别端着身份。”
李祐从善如流,连连颔首:“本王明白,就将方才于二郎面前那些重来一遍,你看可行?”
房俊:“……”
娘咧!
和着您一直跟我这演戏呢?!
不过他此举也并非是为了搭救李祐,这厮鬼迷心窍意欲争储,有今日之下场乃是罪有应得。只不过正好借助李祐可以坐实关陇谋逆之罪名,使其难以推卸责任,进而破坏和谈,故而顺水推舟罢了……
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色却依旧阴沉。
第一千八百二十五章 生米熟饭
右屯卫火烧雨师坛、焚毁叛军十余万石粮秣的消息,是将近天亮的时候才送抵内重门,同时递进的还有齐王李祐被程务挺“俘获”的消息……
听着内侍的通禀,李承乾愕然半晌之后才从的被窝里爬起来,离开太子妃温热柔软的娇躯……
穿上衣服,李承乾一个人坐在书房之中,喝着茶水蹙眉沉思眼下之局势。
虽然朝野上下皆称房俊为“棒槌”,但李承乾从来都不曾认为房俊是狂背之徒,甚至恰恰相反,他认定这只是房俊的行事方式,以一种桀骜不驯的姿态去面对种种桎梏,能够用蛮力去打碎,又可比费脑筋呢?
但是几次三番违背整个东宫制定之策略悍然对叛军发动攻击,致使和谈一再陷入僵局甚至崩裂,这就让李承乾无论如何找不到理由去理解……
譬如眼下,事先全无半点征兆,陡然之间便递进来消息说是已经成功焚毁叛军十余万石粮秣,导致叛军后勤辎重几乎告罄,使得当下之局势彻底逆转,以后便是关陇求着东宫和谈。
但是房俊如此做法,可曾将他这个太子放在眼内?
为何房俊如此执著于关陇死战到底、不死不休?
另外,齐王李祐被程务挺俘获这个消息也令他愁眉不展,毕竟亲手将自己的兄弟定为谋逆大罪,或赐死或圈禁,心里总归是不忍……
……
没用多久,便有内侍来报,房俊与齐王觐见。
李承乾吐出一口气,道:“召见!”
“喏!”
内侍退出,须臾,齐王李祐与房俊一同入内。
“太子哥哥,臣弟对不住你哇,呜呜呜……”李祐前脚迈进书房,便两步窜到李承乾身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李承乾的大腿嚎啕大哭,哭声凄厉悲切,仿佛遭受了这世间最为委屈之事……
房俊眼角跳了跳了,对于李祐的天赋有些刮目相看,心里明知这货全是假的,可观其行、听其声,却毫无半分矫揉做作。
李承乾原本对李祐亦是一腔怒气,人家最有资格争储的魏王、晋王尚能够严词拒绝长孙无忌之拉拢,你这个混账东西急吼吼的跳出去作甚?你以为天上掉馅饼砸到你头上?
天真!愚蠢!
然而此刻见到李祐衣衫不整、形容憔悴之模样,心里又有些心疼、有些不忍,到底还是自己的骨肉兄弟啊,何况此刻李祐沦落至此,对他的储位已无半点威胁,又何必斩尽杀绝呢?
不过当下之形势颇为微妙,若想促成和谈、结束兵变,东宫反倒需要主动帮助关陇门阀洗脱“谋逆”之罪名,否则和谈之基础便不存在。皇权正统,焉能向叛逆妥协呢?“邪不压正”乃是人间至理,任何时候都要维护的基本准则,一旦颠覆则纲常失序、伦理颠倒,他这个当朝太子之正统地位亦将受到怀疑、攻讦,埋下种祸之根源。
关陇洗脱罪责最好的方式便是将罪名推卸到齐王李祐身上,关陇门阀由主谋变成帮凶——至于权倾朝野的关陇门阀岂会任由一个亲王摆布,这并不重要,只需给天下人一个借口即可,何况齐王意欲争储、污蔑太子乃是事实,绝非无辜。
那么关键的问题便在于:若着实齐王谋逆之罪,自己还能否保住他一命?
谋逆大罪攸关社稷江山,绝非身为太子便能够一言而决,皆是满朝文武皆言“必诛此獠”,他又能怎么办?
当真是左右为难。
房俊察言观色,见到太子并未过于恼怒,遂低声道:“来此之前,齐王殿下私自给长安城中公卿大臣们写了一封书信,详细道尽如何遭受关陇门阀迫害,又是如何被长孙无忌胁迫写就那一份诋毁污蔑太子之檄文……”
李承乾浑身一僵,先是看着兀自哭哭啼啼央求饶命的李祐,继而抬头看向房俊,目光之中满是惊愕与难以置信。
房俊低眉垂眼,束手立于一侧,仿佛那些书信当真是齐王所为,与他半点干系也无……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脸色变得甚为难看,沉吟良久,才缓缓对李祐道:“你所犯之罪行,攸关江山社稷、皇权正统,纵然是孤亦不能予以赦免。且先将你圈禁起来,待到此间事了,朝政重归正规,再做议论。”
李祐自然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遂垂泪颔首道:“多谢太子哥哥爱护,臣弟心中愧疚,无颜面对天地矣!”
他脸上在哭,心里却对房俊佩服得五体投地:之前还以为他让自己写那些书信是另有计较,现在才明白原来是要将罪名先一步撇给关陇门阀,纵然太子不同意也别无他法,生米煮成熟饭,徒唤奈何?
否则太子为了顾全大局与关陇和谈,大抵是不会同意为自己洗刷罪责的……
……
待到李祐被内侍带下去,择选一地暂且圈禁,李承乾默默坐在书案之后喝茶,并未让房俊就座。
平素他对待房俊不似君臣,仿若亲朋,一直以礼相待,这等情形是极为罕见的……
房俊也不慌,束手立于一侧,一声不吭,等着太子发问。
半壶茶喝完,李承乾抬头看了一眼外头阴沉沉的天色,这才缓缓问道:“二郎为何这般为之?”
不给赐座,似是君臣之别;口称“二郎”,又显现彼此之亲厚……足以见得李承乾此刻心乱如麻,有些乱了方寸。
自己最为信任之人,却一直走在背离自己利益的道路上,一而再,再而三,没有当场发作已经算是李承乾性格好、涵养深了……
房俊道:“殿下不会一直是储君,将来必定成为天子,此刻与关陇门阀苟合,皇权威仪何在?这将会成为殿下一生也无法洗刷之污点,史书之上予以褒贬、百年之后沦为争议,必然损及殿下清誉。”
李承乾蹙眉,没好气道:“清誉算个甚?与之相比,能够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然后稳定朝纲,平息乱局,才能稳固江山社稷。若继续与关陇死战,得不偿失。这个道理二郎岂能不懂?”
别以为我性格软好欺负,就用这等鬼话来糊弄我!
房俊沉默少顷,半晌,才缓缓说道:“殿下可相信微臣之忠诚?”
李承乾生生给气笑了:“相信又如何?孤之江山、东宫之存亡岌岌可危,然后你便倚仗着你的忠诚,一次又一次的背离孤之利益?一直以来,孤都将你视作良师益友,今日咱们不分君臣,孤只要你明明白白的告诉孤,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若是别的事,李承乾绝不会与房俊这般较真。他之所以今时今日依旧坐在储位之上,成为帝国的监国太子,全仰仗房俊之相助,以前如此,现在如此。然而攸关江山社稷、东宫存亡,他不能稀里糊涂的任由房俊自行其是。
房俊又沉默一会儿,才喟然叹息,无奈道:“臣实有不得已之苦衷,还望殿下谅解。但请殿下相信,臣对殿下之赤胆忠心永无更改!所思所行,皆为殿下着想,若有差池,愿以命相抵!”
李承乾目光闪动,心脏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锤了一记,蓦然紧缩起来。
他没说什么“东宫之存亡、社稷之倾覆岂是你一条命可以相抵”之类的废话,房俊既然敢这么说,自然有其必然之道理。是什么道理呢?李承乾不知道,看样子房俊也不会说。
然而房俊的确什么都没说,可是听在李承乾耳中,却好似什么都说了……
普天之下,还有何人、何事,能让房俊这样的当世人杰,在他这个太子面前道一句“不得已之苦衷”?
再联想到李勣时至今日种种诡异之表现,李承乾只觉得脑袋有些晕,呼吸有些急促,眼前一阵阵金星乱跳……
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