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八百二十六章 文武之争
房俊自太子书房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辰时初刻,太子居所门口已经站了很多前来议事的东宫属官。昨夜雨师坛一把大火烧得半个长安城都红彤彤的,如此大事自然影响极大,各个部门都要前来询问如何应对,聚在门口初议论纷纷。
站在门口,与台阶下一众属官颔首示意,众人或是颔首或是作揖纷纷回礼,房俊便欲抬脚走下台阶返回玄武门外大营。
此番与李承乾详谈,虽然远称不上开诚布公,但以李承乾的智慧必然已经体会出深层的暗示……
这令房俊有些忐忑与郁闷,有些话、有些事,自己又怎能隐瞒李承乾?偏偏却又不能告知。
耳旁纷纷议论声忽然一静,房俊回神,便见到一身紫袍官服板板整整、连胡须都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刘洎正站在自己面前,挡住道路。
萧瑀捋着胡须,站在一侧。
房俊蹙眉,负手而立,冷冷的看着刘洎。
刘洎一揖及地,以下官之礼相见,而后起身,一振衣袖,义正辞严道:“今有东宫太子监国,权掌天下、节制文武,何以越国公一而再、再而三的违反东宫对于和谈之决策,擅自出兵,视太子如无物,狂悖暴虐、不可理喻至极!”
此言一出,左右官员都悄悄在旁边观望,谁都知道房俊不能惹,大权在握如长孙无忌、令狐德棻之流亦要灰头土脸,何况是刘洎?
大家都想知道房俊真实之想法,毕竟屡次三番破坏和谈,太子却始终不曾予以惩处,很是让大家疑惑。
当然更重要是发挥华夏传统之艺能——看热闹……
房俊却没让大家兴奋,不理会咄咄逼人的刘洎,而是看向一侧的萧瑀,微笑问道:“这是宋国公的意思?”
萧瑀摇头:“与老夫无关。”
房俊点点头:“那便是岑中书的意思了……这岑中书也真是操心,临老临老不能悠游林泉、含饴弄孙,还得忍着门下那些猫猫狗狗狂吠乱叫,整日里吵得家门不宁,何其不幸也。”
嚯!
官员们都瞬间瞪大眼睛,还以为房俊避而不就、不愿接受刘洎的诘难,孰料一开口便是这般侮辱至极的言语!
只需看看刘洎瞬间涨得血红的脸色,便知道有好戏瞧了……这可是侍中啊!门下高官官,皇帝身边的近臣,宰辅之一!居然被房俊形容成“猫猫狗狗”,这是何等之羞辱?
刘洎血贯瞳仁,怒发戟张,羞愤怒叱:“房二,焉敢如此辱我?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就待要上前与房俊拼命,左右相好的同僚吓了一跳,急忙搂腰的搂腰、拽腿的拽腿,将刘洎死死制住。
刘洎奋力挣扎,大叫:“放开我,定要与此獠你死我活!”
同僚们大汗,死死抱住刘洎,你该不是以为这位这两年手掌重兵、养尊处优,便忘记其勇冠三军之事实?就您这细胳膊细腿儿的,人家房二能打二十个……
一旁原本不打算掺合的萧瑀蹙眉不满,开口道:“刘侍中乃是帝国宰辅、文官之首,越国公岂能一言不合便予以侮辱?成何体统!”
他与刘洎不睦,刘洎如今对他的地位产生极大之威胁,使得他“清流领袖”之地位岌岌可危,他是愿意见到刘洎在房俊面前颜面大跌的。但是房俊开口便辱及刘洎,这分明是不将所有文官放在眼内,“猫猫狗狗”可不是骂刘洎一个人,此等情形之下,他必须站出来为文官张目,与房俊毫不客气的对峙自能愈发凸显他“清流领袖”之地位。
旁边的刘洎兀自挣扎着大声喝叱:“此獠狂悖,不可理喻!偷袭叛军粮储此等大事,何以事先不予知会,导致眼下和谈再度停滞?和谈大事,攸关东宫生死存亡,却因你一而再的搁置,其死罪也!”
官员们都佩服刘洎的勇气,敢在房俊面前说一声“死罪”,这得是多大的勇气?且不说太子殿下如今将房俊视作肱骨、倚为腹心,单只是其立下之赫赫功勋便早已传颂天下,被誉为当世人杰、江山砥柱,你这边一句话将人家所有功勋尽皆抹煞,可谓诛心。
那房二平素行事嚣张跋扈,只有他欺负别人,何曾有人欺负他?怕是要给刘洎来几下狠的,让他涨涨记性……
孰料今日的房俊一反常态,并无半分“棒槌”的意思,负手而立颇有几分朝堂大佬风范,淡然对刘洎道:“此次偷袭叛军粮秣,意义重大,兵贵神速的道理刘侍中应该懂得吧?必须趁着叛军尚未察觉之前予以奇袭,否则绝难成功。再者,若事先知会刘侍中却导致消息外泄,使得叛军早做防范,皆是奇袭不成反倒使得吾右屯卫麾下兵将死士损失惨重,责任算谁的?是算吾房俊的,还是算你刘洎的?谁又能背负得起这个责任?”
此言一出,不仅刘洎气得满脸通红、怒发冲冠,便是一旁看热闹的官员们也有所不满。
这话里话外的,是将咱们文官当作私底下与叛军有所勾结的奸贼了?
呃……当然,以关陇背景起家的李唐实质上与关陇门阀很难区分界限,尤其是以关陇门阀为主导的朝堂之上,大多彼此之间都沾亲带故,要说有人私底下站在东宫这边却暗中与关陇通气,那是极有可能的。
但你话不能这么说啊,大家伙跟着东宫太子破家舍业、披荆斩棘,从深渊之中一步一步爬上来,终于迎来光明,前途一片辉煌,你却在这时候给太子心里插一根刺,让他对咱们大家心怀芥蒂、暗生戒备,这特么是人干的事儿?
太可恶了!
刘洎气得嘴皮子哆嗦,早见识了房俊嘴炮无敌,那是可以令满朝御史自叹弗如之水准,欲想喷而胜之,又谈何容易?
深吸口气压制住愤怒,事实上对于自己刚才冲动鲁莽之举也有些后怕,万一身边的袍泽没拉住自己,甚至没想拉……别怀疑,官场之上没什么朋友,你犯下大罪下狱等死的时候大家会心怀怜悯,尽量争取在你死后多去教坊司几趟慰问一下你的妻女;而当你青云直上的时候,却各个恨不能拽着尾巴给你拖下来,再踏上一只脚给你踩在泥水里……
简而言之一句话:恨人有,怜人无。
事实上非只是官场,天下各行各业大抵如此,此乃人性之根本也……
他说道:“总之,越国公不顾和谈之大局,擅自兴兵恣意攻伐,却是要将东宫置于何地?”
房俊一脸惊奇的看着他:“刘侍中莫不是痴人说梦?若非吾率领麾下儿郎视死如归、死不旋踵,又哪里有今时今日和谈之局势?人家叛军老早便杀入这内重门了!届时,怕是刘侍中没胆子如同眼下这般与逆贼争辩,而是急着从教坊司中将自家妻女赎回,免遭你身边这些同僚前往慰问……”
“嘿!房二你还能不能说句人话?”
“这最也太损了!吾等袍泽一场、同僚为官,岂能那般下作?”
“是极是极,平素想想也就罢了,当真去做,多难为情啊……”
……
刘洎霍然转头:“刚才这话谁说的?”
一众官员闭紧嘴巴,齐齐摇头。
房俊笑道:“此乃人性,毋须苛责,而且这位仁兄之言不无道理,所谓‘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世上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好人’,大家平素只是意淫尊夫人、令嫒一番,并无不妥。”
“娘咧!”
刘洎这回真忍不住了,就算被房俊打死他也得冲上去挠他个满脸开花,这特么说的还是人话么?老子跟你不过是利益博弈,往大了说只是文武之争而已,并非私人恩怨,你这却上升到人身攻击的程度了,甚至殃及妻女,堂堂国公要脸不要?
是可忍孰不可忍!
眼见无法收场,一个内饰从书房内走出,大声道:“殿下召见!”
一众官员赶紧收声,刘洎也强忍着愤怒,整理一下衣冠,与同僚一道随着那内侍步入书房,只不过沿途他冷眼看着身边这些袍泽,心中怒极:一个个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亏得老子将你们当作袍泽好友,你们居然惦记老子的妻女……
在看到走在最前的房俊,不由得恨恨吐出一口唾沫,骂了一声:娘咧!
身边同僚下的一哆嗦,赶紧拉了他一下,小声叮嘱:“太子驾前,您可节制着点儿……”
第一千八百二十七章 相互攻讦
书房内,李承乾换了一套祥云蟒纹的袍服,头戴金冠,接受了一众官员的礼仪,颔首道:“诸位爱卿,还请入座。”
“谢殿下。”
官员们按照爵位、品次入座,唯独刘洎一个人一动不动,依旧保持一揖及地的姿势……
李承乾叹了口气,方才刘洎与房俊之口角经由内侍之口转述,正欲开口劝慰几句,门口处李道宗、马周等人也来了。
待到尽皆入座,李承乾看着兀自站立不动的刘洎,遂道:“刘侍中今日忙于和谈,劳苦功高,来人,赐座。”
意思非常明白:别闹。
自有内侍上前,搬来一个锦墩,刘洎却依旧站立。
“臣谢过殿下……不过和谈之事攸关东宫之存亡,臣自应竭尽全力、不负殿下之托付,纵百死而无憾,又岂敢居功?反倒是有些人倚仗军功桀骜不驯,屡屡置和谈大事于不顾,不惜将东宫推入水深火热之危局……时局维艰,吾等臣子当以社稷江山为重,辅佐殿下维系帝国正统,而不是逞一时之血勇、谋一时之军功,以东宫之安危、正统之传承为代价成就个人之功勋。殿下明鉴,请治越国公擅自开战、破坏何谈之罪,惩前毖后、以儆效尤。”
书房内静悄悄的,唯有刘洎慷慨激昂的声音在回荡,再配上他一脸的正气凛然,俨然一位不世之忠臣正于君前痛斥奸佞……
诸人不语,静静的看着刘洎与房俊交锋。
更是东宫属下文官与武将之博弈……
由古至今,文武殊途,双方所代表的利益很难调和,每每争斗,水火不容。武将打天下、文官治天下,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但是因为各自利益之不同,文官不容许武将超脱于法治之外,故而想要将其攫于掌控之下;而武将为了追求自身之利益,又岂肯屈膝于文官,沦为附庸?
文武之争不仅是各自本身之争斗,亦是君王对于国策之推行,是文官宰执天下、号令军队,亦或是武将独善其身、自成体系,绝大程度展现君王之意志。
当君王认为军队势大,已经对皇权构成威胁,那么必然崇文抑武;反之,若天下不靖、君王胸怀四海,自然是将允许军队与文官制衡,保持其桀骜不驯之作风。
所以眼下看似刘洎与房俊之争,但所有人都在看着太子李承乾。
李承乾沉吟少顷,缓缓道:“越国公此番突袭雨师坛,焚烧叛军粮秣,乃是得到孤之许可,故而秘密行事……”
书房内一片哗然。
文官们为何对军方多有不满?正是因为他们这边忙得昏天黑地与关陇和谈,军方在背后抽冷子便给关陇来一下狠的,每每将和谈之大好局面毁于一旦。这其中牵扯到双方各自之利益,自然谁也不肯让步。
现在抓住房俊不声不响擅自偷袭关陇粮秣的把柄,正欲集中火力将军方的气焰打压下去,孰料太子居然亲自站出来给房二背书……
至于太子之言是真是假,房俊事先到底有无通禀,这些都无关紧要,最重要是太子由此所表现出来的立场——给军方站台。
这如何不让文官们惊愕甚至愤怒?
房俊则看了李承乾一眼,心中暗叹。他之所以方才对刘洎那般不客气,便是想要将这件事放在文武之争上,当作寻常的政治斗争,然而太子此番言语一出,心思敏锐之人势必体会出其中不同寻常之意味……
当然,太子之所以站出来为他背书,是不希望他与文官太过针对,进而招致所有东宫文官之攻讦。身为太子,负有监国之重任,时下又是这般局势危急,却依旧能够对他予以力挺,这份恩情足够深重。
……
李承乾手掌压了压,书房中议论惊诧之声消失,他这才续道:“此事越国公事先已经知会于孤,是孤觉得事关重大,谨防走路消息,故而令他不得声张。‘君不密则失其国,臣不密则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此乃《易经》之言,孤深以为然。非是孤不信任刘侍中与诸位爱卿,实在是越谨慎越好,眼下看来,成果斐然。”
刘洎觉得心情很是沉重,太子之言的确有几分道理,况且这段话乃是《易经》之中的名言,谁敢说没有道理?
然而君上对于臣子之信任,不正是体现在这等机密之事能否告知之上么?若是十足信任,自然不存在“臣不密则失其身”……
深吸一口气,刘洎没有就此事继续纠缠,果断避开:“郢国公此时正在微臣值房之内,有意加速推进和谈之进程,臣前来请示殿下,是否章程依旧?”
话音刚落,房俊已经蹙眉道:“刘侍中老糊涂了不成?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吾率领兵卒重创叛军,杀伤无数,几乎将其主力完全击溃,又一把火烧掉他们十余万石粮秣,等若釜底抽薪,使其难以为继,自当趁机提升和谈之条件,否则吾等军人出生入死获取之成果,却被汝等轻忽视之、拱手让人,何其冤也?更不能将东宫之利益当作汝等进身之阶!刘侍中若不足以胜任,不妨换人主持和谈,总好过兵卒们浴血奋战以命相搏却被卖了个干净!”
这个“地图炮”威力大、范围广,所有文官都鼓噪起来。
旁人摄于房俊之威势敢怒不敢言,萧瑀却不顾忌这些,喝叱道:“越国公岂能这般颠倒黑白、血口喷人?任谁都知道和谈乃是结束眼下之乱局最好的方式,却唯独越国公不明白,非但屡次出兵破坏和谈,如今更是言之凿凿诋毁为了和谈呕心沥血的官员,居心何在?”
房俊奇道:“方才刘侍中对吾血口喷人的时候,怎地不见您宋国公仗义执言?你们文官抱起团来,攻讦吾一个?”
这话就诛心了,文武殊途不假,但文官治理国家,权力自然比军方大得多,一旦文官们团结起来党同伐异、排斥异己,便是祸国之始,甚至架空君王、把持朝政。
萧瑀气得吹胡子瞪眼,怒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房俊待要反唇相讥,李承乾揉着太阳穴,敲了敲面前书案,道:“此等无谓之言语攻讦,有何益处?”
喝叱了众人,他对刘洎道:“越国公之言大有道理,今时今日之局势已然逆转,焉能继续以往之策略?你且不用心急,现在着急的是叛军,慢慢跟宇文士及谈,先探听他们的底线,再做计较。”
刘洎只得应道:“殿下英明,臣下这就照办。”
以文官之立场,是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尽快促成和谈的,如此一来,消弭兵变、平稳局势之大功便由文官占了大头,不至于被兵变之中表现得光芒闪耀的军方死死压制。
即便付出再大之代价,亦有“局势所迫”这等理由去辩解,没人怪得到他们身上。
可现在局势逆转,东宫占尽优势,再想尽快促成和谈就必须关陇那边配合,若关陇打定主意和谈不成便玉石俱焚,那么和谈就成了一个苦差事。
偏偏他还不能叫苦,方才房俊已经明明白白说了,他刘洎若是觉得此事为难大可放下担子,有得是人挑得起来……
当真将和谈的差事被军方给抢去,那么他刘洎将会成为东宫文官的罪人,只能自戕谢罪。
李承乾对李道宗道:“劳烦江夏郡王跑一趟潼关,面见英国公,看看他对眼下之局势如何看法。”
自始至终,李勣都是东宫与关陇头顶上的一柄利剑,威胁太大。此刻东宫逆转局势,但李勣之倾向依旧足以左右战局,所以务必探听虚实,以便准确应对。
更何况他心里隐隐有所猜测,正需要李勣的反应来予以印证……
第一千八百二十八章 后生可畏
对于房俊一而再、再而三的无视和谈,甚至擅自出兵扰乱、破坏和谈之行为,李承乾甚感疑惑,懵然不解。
但他领会了房俊这一次的暗示:任何时候都要站稳名分大义,维护皇权威仪,不可因眼前之利弊而损害君王之威,否则必有后患……
至于是何等后患,房俊不说,李承乾不能问,但总能猜测几分。
父皇在长安之时,虽然已渐渐认可他这个太子,但易储之心一直未曾断绝。如今关陇举兵起事,魏王、晋王之风骨令朝野赞颂,评价甚高,他又岂能不在心底衡量比较一番?
结论便是:若父皇仍在,大抵易储之心愈炽……
魏王也好,晋王也罢,实在是人中俊杰,李承乾自叹弗如。
与之相比,李承乾若同关陇苟合,无论理由是稳固储位亦或是使得帝国尽量止损,表面看上去差了那二人何止一筹?有些时候,人的看法是非理性而且极其偏激狭隘的——同样的事情,有些人做了大家都说好,而其余人做了便是错……
别说什么事急从权,更别说什么两害相权取其轻,有些事情只要做了,再某一个时刻、某一些人眼里,便是不可原谅之错误。
李承乾自忖不及父皇雄韬伟略之万一,但素来以父皇之要求约束自己,这个时候他难免会在心中想:若父皇仍在,会希望他怎么做?如果当真与关陇苟合,会否成为父皇易储之理由?
房俊不曾将话说透,点到则止,可见其“深有苦衷”非推卸之言辞,再往深处去想……简直不敢设想。
……
一些人因为被侵害了自身之利益,固然对房俊恣无忌惮攻击叛军之行为深恶痛绝,但是对于绝大多数东宫属官、以及心向正朔之人来说,昨夜的一场大火却是烧得心头酣畅、兴奋莫名。
自当初关陇骤然举兵起事,大举进犯太极宫开始,东宫便一直处于被动挨打之状态,动辄有倾覆之虞,令人提心吊胆。谁能想到就在那等不利之局势下,东宫硬生生挨了半年之久,而后等到今日柳暗花明、绝地逢生?
一时之间,房俊之名更是竞相传颂、视若神明,威望大增。
李勣驻守潼关,整个关中尽在股掌之间,昨夜金光门外、雨师坛下那场映红了半边的大火自然不会忽略,未至天明,个股探马斥候便将消息不断传回,李勣坐在关下衙署之内,已经对长安局势了若指掌。
“了不起啊,谁能想到房二居然于此等严峻之局势下,于关陇军队腹心之地一把火烧了十余万石粮秣?别说做成此事如何艰难,即便是想想都不可思议。”
程咬金呷着茶水,发着感叹。
张亮端着茶杯,默然不语,心思复杂。他是“被迫”屈服于房俊的,要说心里没有几分不忿自是不可能,但这些年他也看明白了,那房俊当真是惊才绝艳,若能一直跟着一座靠山倒也不错。
官场之上,本来就是今天站这排、明天站那排,绝大多数官员都是风吹两边倒,即便是关陇门阀这等庞然大物也要根据局势选择站队,只不过他们选择队列的方式更为激烈,在发现太子并不能对他们的利益有所加持之后,果断举兵起事,意欲废黜东宫、另立储君,以达到确保自身利益之目的。
李勣站在窗边,眺望着长安城的方向,那里天空中乌云翻卷,一场大雨即将抵临,不由喟然道:“所谓‘时势造英雄’,莫过于此。昨夜又雨,却只是淅淅沥沥,未能浇灭大火,若是选择于今晚纵火,恐怕就得铩羽而归。”
一场倾举国之力发动的东征之战,凸显了世家门阀对于军队之掌控,这是令李二陛下这样英明神武之帝王也感到棘手与威胁的,使得门阀利益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的现状彻底显现。
但是与此同时,也见证了新一代“军神”之崛起。
全国最优秀的将帅、最精锐的军队,整个国家的资源都堆积在辽东战场,房俊却硬生生倚靠一卫之兵力挽狂澜,既能保卫疆域扬威域外,又能擎天保驾砥柱中流,一己之力将关陇军队压制、击败。
或许李靖之余威犹在,也或许他李勣正当时,但异军突起的房俊已经无可争议的拥有与他们相提并论甚至平起平坐的资格。
别忘了,低档数十万唐军围攻月余依旧坚若磐石的平穰城,正是被房俊麾下之水师一战攻陷,并且覆亡高句丽……
尉迟恭郁闷道:“当初咱们将房二排挤于东征大军之外,孰料今时今日,却成就了他这样一份显赫之功勋,谁又能预料得到?”
都知道房俊麾下军队战力强横、所向披靡,所以当初几乎所有门阀极有默契的彼此合作,硬生生将房俊从东征大军之中挤出去,即便是李二陛下也感受到各门阀的强硬态度,不得不予以妥协。
原本以往将房俊留在长安,使其再无军功可以攫取,可哪里想到吐谷浑、突厥、大食先后兴兵入寇。关中兵力薄弱,反倒给了房俊天赐良机,先后击溃吐谷浑、突厥,继而奔赴西域将大食二十万军队弹指间打得溃不成军,狼狈逃出西域,然后更是驰援数千里,一路杀回长安,将关陇之阴谋挫败。
回头看看,当初各家门阀联手排挤房俊之动作,倒是更像是一个助攻,一手将房俊推到武将巅峰的地位上……
阿史那思摩与薛万彻坐在一处,两人耷拉着眼皮,慢慢悠悠的喝茶,对周遭议论充耳不闻,更不会参预进去。
人贵有自知之明,这俩人做得很好。
程咬金“嘿”的一声,道:“便是没有如今这一场兵变又如何?人家房二今时今日之功勋实力,早已非吴下阿蒙,麾下猛将如云、能人无数,右屯卫以及水师更是大唐军队序列之中战力第一等,尤其是水师,茫茫大海之上纵横无敌,可以说只要到了海边,那便是房二的地盘。”
众人深以为然。
算一算,时至今日已经有几个国家灭亡于房俊之手?
灭高昌国时,以侯君集为主帅,但房俊率领神机营随军出征,存在感绝对不低,之后更是一度驻守高昌;新罗之内附由其一手操纵;倭国固然尚存,但号称传承几千年的天皇血脉断绝,国主由水师扶立,其国上下尽在水师掌控之内,若有充足之利益,覆亡其国不过翻掌之间耳;安南与倭国大体相同,水师兵锋之盛,早已慑服其国上下,使之卑躬屈膝、沦为附庸……
单纯以功勋而论,房俊已经凌驾于李靖、李勣之上,所欠缺的唯资历而已。
但资历这东西大多是熬出来的,只要活得就一点,尸位素餐之辈亦能熬成朝廷元老。以房俊目前之年龄,只要不是惨遭横死,在可以预见之未来定能成为“军方第一人”,获得李靖、李勣都不曾真正拥有的权势。
真是后生可畏,令人艳羡……
诸人抒发了一通感慨,终于回归正题。
尉迟恭问:“如今长安局势已经明朗,关陇叛军要么促成和谈,要么玉石俱焚,不知大帅有何打算?”
大家一起看着李勣。
一直以来,李勣以强硬的手腕压制军中各方势力,却一直不肯表露自己的立场与倾向,令这帮骄兵悍将、当朝功勋们心急火燎、疑惑重重。时至今日,东宫几乎立于不败之地,总不能继续藏着掖着了吧?
李勣沉吟未语之时,程咬金已经摇头道:“别的暂且不论,首要之事便是将陛下送回长安,安置于太极宫内,然后昭告天下,举行国葬。”
众人一阵沉默,心情悲怮,对李勣之怨气也渐渐增深。
妄陛下对于信赖有加,如今你却将陛下之龙体放置在这潼关,与长安近在咫尺而不如……
第一千八百二十九章 自作自受
诸人皆与李二陛下并肩作战多年,情份非比寻常,且李二陛下人格魅力天下无双,这些个骄兵悍将纵然心底藏着不少盘算,但是对于李二陛下之忠诚却绝对不打折扣。
想到李二陛下一世英雄、雄才伟略,最终却于辽东之地龙驭宾天,直至此刻仍旧未能葬入陵寝、入土为安,心中悲怮之余,更感羞愧。
李勣摇摇头,道:“都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也不急于一时,还是等到长安局势彻底稳定之后,再挥师返京吧。”
诸人蹙眉,深有不满。
一则对于李勣直至眼下依旧不肯吐露谋算感到不满,再则有一句话噎在喉咙:之前寒冬腊月的还好说,但现在春雨一场连着一场,气温日渐升高……陛下龙体岂不放臭了?
虽然大家都不说话,但李勣依旧清晰感受到帐内充斥着浓浓的怨气,他面上古井不波,似乎一切尽在掌握,心里却无奈的苦笑一声。
身不由己啊……
正在这时,门外亲兵入内奏秉,说是令狐德棻前来拜会。
程咬金冷笑道:“这帮家伙眼见败局已定,想要来咱们这边寻找后路了,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张亮也感叹了一句:“时势造英雄,但一将功成万古枯,谁又愿意成为英雄的踏脚石呢?关陇此番濒临绝境,若是奋力一搏,不惜玉石俱焚,依旧不可小觑,怕是半个长安城都要给他们陪葬……大帅还需多有谋算才行。”
他与关陇纠葛颇深,自是不愿见到关陇彻底覆灭,但明着替关陇求情也不行,毕竟此刻关陇败局已定,东宫胜利指日可待,他可不愿被人扣上一个“同情叛逆”的罪名,进而遭受太子打压……
李勣淡淡道:“吾心中有数,还请诸位回去约束军队,谨防不测。”
明白这是逐客令,就差没有明说“请各位暂避一下”了,诸人起身,施礼之后告退。
屋内只留下一个诸遂良……
出门的时候,便见到须发皆白的令狐德棻正负手站在门口,诸人一一见礼,令狐德棻均予以回礼。
待到进入房舍之内,令狐德棻又与李勣相互见礼,之后入座,亲兵奉上香茗,李勣笑道:“令狐兄一把念及,合该颐养天年、含饴弄孙才是,这等阴雨天气还有东奔西走,实在是辛苦。”
抬手致意,请令狐德棻饮茶。
令狐德棻拿起茶盏呷了一口,苦笑道:“时局如此,吾等身在其中,又岂能独善其身呢?如今长安局势,想必英国公您已经有所耳闻,房俊一把大火烧掉了关陇军队的根基,也烧毁了十余万兵卒的理智,一旦关陇门阀对于军队的掌控丧失,长安便要迎来一场兵灾。”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这年头还没有这句话,但道理却是谁都明白的。
没有的粮秣辎重,十余万张嘴吃什么?对于正规军来说,当兵打仗还能扯一扯报效家国、封妻荫子之类的崇高理想,但是对于关陇军队之中的乌合之众来说,当兵的唯一目的便是为了吃饭。
谁养着我,给我饭吃,我就听谁的。
反之,连一口饭吃都没有,我还凭什么听你的?
到那个时候,即便是关陇门阀也无法约束麾下十余万嗷嗷待哺的兵卒,一旦对于军队失去控制,关陇门阀自然濒临覆亡,可是长安周边也将迎来一场溃兵所导致的兵灾。
那些没饭吃的兵卒会像是蝗虫一般肆虐关中,能吃的不能吃的全部都会给吃掉,然后没什么可以吃的,他们便会四处掳掠。
历史上这种事发生过不止一次,到了最为严重的时候,以人肉为食之情况绝对有可能发生……
令狐德棻又道:“英国公不仅仅是一军之主帅,还是帝国之宰辅,身负治理天下、造福万民之责,若当真发生兵灾之惨剧,英国公当如何向陛下交待,如何向天下人交待?”
李勣淡淡道:“你在威胁我?”
令狐德棻摇摇头,喟然道:“老夫岂敢?只是帮着英国公剖析当下局势罢了,老夫虽为关陇一份子,此次兵变难辞其咎,但何曾想要走到那样一步田地?眼下,唯有英国公可以左右局势,阻止灾难之发生。故而,老夫有一事相求。”
这番话语的确算不上威胁,因为一旦关陇军队崩溃,溃兵蝗虫一般肆虐关中,即便是关陇门阀也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李勣略作沉默,不置可否,而后问道:“所求何事?”
令狐德棻直言道:“如今关中军粮告罄,无以为继,不可能养活如此之多的军队,还请英国公放开潼关关禁,放任那些门阀私军各自返回原籍,当可最大限度减少兵灾发生之概率,即便依旧不可避免的发生,亦能将损失降到最小。”
言罢,他盯着李勣的面容,试图查看其表情变化。
然而终究还是令他失望了,李勣面容神情古井不波,一丝一毫的波动都没有,喜悦、愤怒、担忧等等情绪,半分也察觉不出……
李勣默然半晌,摇头道:“如此之多的门阀私军,一旦出关之后便会失去约束控制,返乡途中肯定会祸害地方百姓,遭受荼毒者数之不尽。吾乃当朝宰辅,绝不能坐视此等悲剧之发生。”
就在令狐德棻一脸失望之时,他又续道:“若想放任这些私军回乡,倒也不是不行,但必须将他们就地缴械、予以整编,暂且屯驻于关中各地严加看管,待到长安乱局平定,一切重归正轨,再逐一潜返。”
令狐德棻心中升起的希望又瞬间破灭,苦笑道:“这如何使得?”
之所以前来央求李勣放开关紧,绝非是关陇门阀担忧溃兵肆虐关中,连半个长安城都被他们打成了一片废墟,又岂会在意关中其他地方?
只不过想要避免被天下门阀怨恨在心罢了。
门阀政治之基础,便在于门阀拥有朝堂之上的绝对掌控,垄断政治,将天下话语权操之于手。而各家之私军、死士,则是延续门阀长盛不衰之基础,一旦这些私军、死士没了,门阀还拿什么去横行乡里、对抗朝廷?
届时门阀之生死将会尽操于朝廷、君王之手,钦定罪名之后大军压境,哪一个门阀能够抵抗?
单凭所谓的“声望”,如何抵御朝廷大军?
一旦关陇战败,那些门阀支援关陇的私军尽皆溃灭,关陇势必会被天下门阀记恨在心——当初可是长孙无忌威逼利诱驱使大家派兵入关,如果家族私军尽皆覆灭,门阀根基动摇,岂能不对关陇门阀恨之入骨?
到那个时候,关陇即便因为和谈而存活下来,也将举世皆敌……
李勣面无表情的摇头:“吾要为关外各州府县的百姓负责,除非接受整编,否则这些门阀私军绝无可能出关。”
令狐德棻面色一变,试探着问道:“此为英国公本意乎?”
如果从一开始李勣便打着将这些门阀私军尽数消灭在关中的谋算,那便意味着李勣之所以迟迟不归,归来之后驻守潼关不入关中,其意图根本就是在针对天下门阀。
关陇门阀自然首当其冲,那么李勣的倾向与立场便不言自明……
李勣笑了笑,看着令狐德棻的目光有些深邃,缓缓道:“不要想太多,吾心中所想,与关陇无关。汝等还是想办法尽快促成和谈,消弭兵变吧,否则以房俊之剽悍无所顾忌,以及太子日益强硬的态度,关陇门阀终要自食其果、万劫不复。”
一直默不吭声的诸遂良抬起头,看了李勣一眼,正巧李勣也向他看来,两人四目相对,诸遂良又低头饮茶,不闻不问。
有些诡异……
令狐德棻没心思关注这些,他如今心急火燎,追问道:“关陇愿意为自己所做之事承担任何责任,可英国公身为宰辅之首,不仅仅关外的百姓受到你的庇佑,那些门阀私军不也是大唐子民?缘何厚此薄彼!”
时至今日,关陇已经打算接受失败,也会承担代价,但绝对不愿让关外门阀恨之入骨,导致被天下门阀孤立之局面……
第一千八百三十章 一通分析
一般的东西,也有可能不过是一群乱匪贼寇而已,岂能与关外各州府县的良家子相提并论?”
平民并非最底下的社会阶层,相反,古来帝王向来对平民加以笼络,所谓的“造福万民”,指的便是亿兆平民。
而奴籍、贱籍绝对不在此列。
奴籍、贱籍者,乃是主家之私产,与牲畜无异……
听闻此言,令狐德棻却是面色大变:“英国公何出此言?”
若李勣认定门阀私军乃“乱匪”,并且是最低等的“贱籍”“奴籍”,那么其倾向立场几乎昭然若揭:因为“奴籍”“贱籍”者等同主家私产,绝无半分权利可言,主家将其打杀只需缴纳少许“罚金”,而朝廷军队若将其击杀,不用承受半点责罚。
那些门阀私军的确是“贱籍”“奴籍”,但若李勣站在关陇门阀这一边,完全可以用一句“天下黎庶,国之子民”来囊括其中,承认其“国民”地位,自然与乱匪贼寇无关。
而李勣若是认定门阀私军乃“贱籍”“奴籍”,则可随时随地予以击杀,即便杀得尸山血海,也不会有人予以指责……
如果是后者,自然彰显了李勣的倾向与立场,关陇门阀最后的希望将会彻底破灭。
李勣放下茶盏,似笑非笑,淡然道:“放开关紧任凭那些门阀私军出关荼毒百姓,这是绝无可能之事,令狐兄与其在此多费唇舌,还不如回去与赵国公好生商议,该当如何反败为胜才是。”
令狐德棻一头雾水,先前几乎认定李勣之立场不利于关陇,但是一转眼又给推翻……
只能满怀希望而来,忧心忡忡而去。
窗外一阵微风吹过,雨点淅淅沥沥落下。诸遂良坐在窗前,将水壶放在火炉上烧水,水沸之时,豆大的雨点噼哩叭啦掉落,转瞬响成一片,窗外入目之初水汽茫茫。
茶叶倒掉,放入新茶,冲洗之后重新沏了一壶茶,两人窗前对坐,慢慢的呷着茶水,相顾无言。
良久,诸遂良放下茶杯,起身施礼:“下官告退。”
李勣颔首。
诸遂良掀开门帘,一股清风夹杂着雨水卷入,他却浑然不顾湿身,就那么迈步风雨之中,向着旁边停放棺椁的房舍走去。
李勣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风雨之后的那处房舍,喝了口茶水,轻轻吐出一口气。
太子这番立场站得很稳,非常好,既然是国之储君有监国之权,自然应具备君王之刚烈风骨。
有些事情可以妥协,有些事情不能妥协;有些时候可以妥协,而有些时候不能妥协……
这话看似矛盾,实则其中之火候极难掌握,一味之妥协非明君之所为,李二陛下当年面对太子建成之施压若是予以妥协,岂有后来坐拥江山、彪炳青史之快意?
若是为了保住储君之位而无底线的与关陇门阀苟合,纵然稳妥一时,却终究失去了帝国君主的堂皇之气,青史之上留下难以洗刷之污点不说,还会使得某些人极为失望……
*****
内重门居所之内,萧瑀蹙眉望着窗外的雨幕,语气沉重:“不对劲啊。”
对面的岑文本脱去朝服,穿着一身寻常便服,头发胡须打理得整整齐齐,但是脸上的病容却无法掩饰,眼袋浮现、面容苍白,时不时的咳嗽几声,气息很是虚弱。
喝了一杯参茶压了压,用帕子擦擦嘴角,这才摇头道:“岂止是今日不对劲?那房二屡次三番无视和谈,态度强硬得一塌糊涂,吾便觉察到非比寻常。及至殿下对房二这般恣意妄为却不置一词,从未曾当众叱责,可见其中必有隐情。”
萧瑀问道:“是何隐情?”
参文办摇头,瞥了他一眼,道:“如今东宫文官同气连枝,免被军方所压制,自然竭诚以待,吾绝无半分隐瞒之处。”
萧瑀颔首。
如今军方气势太盛,接二连三的大胜早已士气爆棚,又有房俊此等强势人物领导,已经将文官压得死死的。可以想见,若是任由此等形势发展下去,待到将来东宫抵定乾坤、太子顺利登基,军方势力将会尾大不掉,重现立国之初关陇门阀以军功执掌朝政之局面。
纵然不必关陇门阀之底蕴,却也可轻易将朝廷利益攫取过去,文官系统岂能坐视不理?
他们两人目前便是东宫文官之领袖,对抗军队、维护文官利益,自然责无旁贷。
立场相同,利益一致,萧瑀自然可以对岑文本予以信任,只不过先前趁着自己奔赴潼关,暗地里运作刘洎上位,令他甚为不满……
但是眼下根本没心思计较这些,房俊所表现出来的异乎寻常的强硬,以及太子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使得东宫内部气氛诡异,局势对文官来说极为不利。
这种明明有事发生,却又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极其不好……
实际上,这个问题两人已经不是第一次讨论,分明各自都感觉到了东宫之内有一股看不见的潜流在左右着局势的发展,尤其是在和谈这件事上不断的设置障碍,但自始至终也抓不住什么线索去佐证。
岑文本咳嗽两声,缓缓道:“此番雨师坛粮秣被烧,对于关陇之打击可谓致命,除非长孙无忌打算玉石俱焚,否则一定降低底线促成和谈,即便吃个大亏也顾不得了,否则一旦被房俊捉住破绽,必定猛冲猛打,再想和谈连门儿都没有。”
萧瑀补充道:“如果长孙无忌打算和谈,放弃抵抗,那么如今猬集于关中的数万门阀私军便成为最大的难题。无论和谈的条件怎样,待到太子登基之后,关陇遭受打压乃是必然,甚至会被排斥出朝堂之外,对于门阀来说这算不得什么,大不了蛰伏个二三十年,一旦朝廷风向转变,凭借其深厚之根基,未必不能东山再起。但是这些门阀私军皆乃长孙无忌威逼利诱而来,若全部折损于关中,那些关外门阀等若根基断绝、损失惨重,岂肯善罢甘休?被朝廷打压可以暂且蛰伏以待时机,可若是被关外门阀记恨,那便是老死不相往来,甚至不死不休。所以,长孙无忌一定要想办法解决这些门阀私军的问题,使其能够返回原籍、回归乡里。”
岑文本颔首:“所以长孙无忌一定会派人前往潼关,试图说服李勣,放任私军出关。”
“如此,即可见李勣之倾向立场。”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吐出口气。
一直以来,李勣就好似悬在东宫与关陇头顶的一柄利剑,不知何时会骤然掉下,更不是会伤到谁。
甚至两人猜测李勣图谋不轨,欲借此机会扶持某一位皇子晋位储君,只不过不愿背负“逆贼”“权臣”之骂名,故而按兵不动,让关陇冲在前头,待到时机成熟他在出来接管大局……
现在到了图穷匕见之时,若李勣答允放任私军出关,则代表其站在关陇门阀一边,最起码有这个倾向;反之,若李勣不准这些门阀私军出关,意欲将其悉数困于关中,那自然是站在东宫这一边。
当然,即便如此,李勣的行为动机也令人匪夷所思……
“无论他何种倾向,实则大可不必这般谨慎小心、拖延时机,其背后必定有不得不如此为之的理由,只不过这个理由咱们想不到……你说,李勣的真实目的,会否就是这些门阀私军?”
萧瑀喝了口茶水,续道:“一旦那些门阀私军陷入关中,乃至于全军覆没,关外门阀固然会对威逼利诱迫使他们出兵的关陇恨之入骨,但对于亲手葬送这些私军的李勣,又岂能没有怨恨之心?这等若抽掉他们的脊梁骨啊!谁敢保证这些门阀不会趁着长安局势动荡的机会,干脆啸聚而起掳掠一方?太平盛世施粥修路,遭逢乱世裹挟百姓,门阀最擅长干这个!若是陛下仍在,自然没人敢做出此等叛逆之行径,但如今仅凭借李勣,如何压得住那些关外门阀?李勣其人最善谋略,城府甚深,绝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然而,与岑文本四目相对。
后者缓缓道:“所以,一旦李勣拒绝放任私军出关,必然有所凭恃,而这个凭恃……只能是陛下遗诏。”
第一千八百三十一章 静观其变
将关外门阀私军尽数留在关中,敲断门阀之根基底蕴,这种事后患太大,必然招致那些门阀之报复,动辄烽烟四起、江山板荡,李勣如何担负得起那个责任?
再者,以李勣今时今日的地位、权势,根本不需要这样后患无穷的动作去彰显自己的功绩,门阀为祸又关他什么事?只需平平安安辅佐太子亦或是另外扶立一个储君,达到大权在握之目的即可,毋须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但假如有李二陛下的遗诏在,则全完解释得通。
此番东征之目的,世人只知李二陛下胸怀四海、志向远大,欲将辽东一隅之地纳入大唐之版图,更将高句丽这个威胁帝国东北边疆的强敌一朝覆灭,奠定帝国万世之基业。
但是对于萧瑀、岑文本这等地位的重臣,却早已猜测李二陛下还有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目的:利用战争去消弭世家门阀的力量。
大唐立国至今,世家门阀几乎垄断了政治资源,入仕者皆门阀子弟,未有门阀之举荐,根本不可能入朝为官。强推科举考试乃是李二陛下欲大破此等局面的一手利器,再者,便是将世家门阀的底蕴消耗掉。
以李二陛下之雄才伟略,焉能不知东征高句丽之凶险?前隋最强盛之时出兵百万尚不能将其征服,贞观以来国家刚刚恢复元气、百废俱兴,正该积蓄力量以创造更加辉煌盛世之良机,何需倾举国之力东征?
不是不能打,而是风险与收益之间的差距太大。
而李二陛下不顾朝臣之反对,一意孤行,可见其本心并非一定要要将高句丽覆灭。能覆灭自然最好,可以青史之上彪炳千秋,即便不能覆灭,亦可借此消耗掉世家门阀之力量,对于他打压门阀的国策有着极大的促进。
只不过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出师未捷身先死”……
李二陛下并非暴毙而亡,而是缠绵病榻多日,此期间留下遗诏乃是正常之举,什么也不说、什么也没留反倒不正常。
或许对于李二陛下来说,是太子顺利登基亦或是魏王、晋王甚至那个亲王逆而篡取并不重要,终归当皇帝的是他的血脉。若是借助这个时机将天下门阀私军一网打尽,留给儿孙一个皇权集中的大一统盛世,即便是将整个长安城夷为平地又能如何?
再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说到底,只要门阀的势力仍在,皇朝便始终朝不保夕,昨日门阀能够将陇西李氏扶立帝王之位,明日亦能扶持别人篡取李唐天下,江山易主并非难事,这是每一个帝王都深恶痛绝的。
而李二陛下之魄力,当真留下这样一份遗诏,是极有可能的……
岑文本问道:“若果真如此,吾等当何去何从?”
萧瑀摇头叹气:“如果遗诏真的存在,很明显李勣已经知会了太子,房俊想必也知情,否则难以解释这两人之强硬。那么和谈的前景便一片黯淡,最终还是要倚靠刀兵来说话。”
和谈怎么可能敲断门阀的脊梁骨呢?
就算关陇门阀再是放低底线,也绝无可能束手待毙,逼得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凭借十余万关陇军队以及数万门阀私军,即便粮秣告罄,拼拼凑凑也能大打一场。
到时候,东宫之前途还得是依靠军队来决定,文官始终上不得台面,掌握不到主动……
岑文本也有些无奈,这基本是个死局,主角始终是军队,文官纵然拼尽全力也无法代替军队去战场之上作战。
他叹息一声:“再看看吧,再看看。”
萧瑀亦是感慨:“无论咱们的猜测是否属实,距离谜底揭晓之日也已经不远了,静观其变吧。”
两人默默喝茶,一时无言,都对当下之局势感到迷茫叵测,充满担忧。
*****
房俊自内重门返回军营,便一头扎进中军大帐,这场大火烧掉了关陇十余万石粮秣,使其只剩下分散于各处军营的口粮,纵然并未告罄也所剩无几,对于局势堪称有逆转之效。
为了防止关陇军队破罐子破摔,右屯卫以及吐蕃胡骑都开始调派兵力严防死守,以免被叛军伺机攻陷,故而往来公文如雪片一般,是往常是十余倍。
直至天黑,案头公文依旧堆积如山。
放下毛笔,揉了揉手腕,房俊看了一眼窗外才醒悟已经夜深了,正欲让亲兵准备一些吃食,亲兵已经提了一个食盒进来,禀报道:“高阳殿下见到大帅迟迟未归,担心您饿了,故而派人送来晚膳。”
让亲兵将食盒放在靠窗的桌上,房俊洗了手,见到几样自己最爱吃的饭菜,拿起碗筷香甜的吃了起来。
吃饱之后,让亲兵沏了一壶茶,一个人坐在哪里慢慢喝着,思忖着当下局势……
亲兵收走碗筷装入食盒退出,未几又返回,道:“启禀大帅,巴陵公主求见。”
房俊下意识“嗯”的一声,旋即一愣,问道:“谁?”
“巴陵公主。”
“巴陵公主?”
房俊蹙着眉毛,放下茶杯,看了看外头黑漆漆的夜色,雨水绵密,空气湿冷,这深更半夜的……
想了想,房俊摇头道:“不见。”
他这几年与柴令武已经少有来往,与巴陵公主更是连话都不曾多说几句,除去逢年过节的时候皇室聚会能够见一见,平素面都看不着,有什么值得巴陵公主深夜冒雨跑到军营来访?
大唐皇室风气再是开放,一个公主深夜跑到丈夫之外的男人营帐里,可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亲兵并未退出,而是说道:“巴陵公主有言,若是大帅不予接见,她便守在营门之外不走,若大帅派兵驱逐,她便跪在营门外……”
“呵!”
房俊给生生气笑了:“耍流氓耍到老子头上来了?”
不过如果巴陵公主不是说说而已,当真那么做了,还真是一桩麻烦事。他如今功勋赫赫、兵权在握,俨然东宫麾下第一名将,假以时日成为朝中第一人也不无可能。
如此,已经不知有多少人忌恨在心,说他是“权臣”“奸佞”,若是巴陵公主再来这么一手,一定会有人给他打上“欺凌皇室”的罪名——连一个公主都不得不跪在房俊的营门之外,这是何等权势?
尤为重要的是——堂堂皇室公主、金枝玉叶,为何要跪在房俊营门之外?
是不是房俊对人家做了什么始乱终弃之事?
毕竟,他房俊这方面的名声早已天下闻名,什么妻姐妻妹的,臭大街了都,再结合在一起予以联想……乖乖,是不是这大唐的公主任凭那房二随便玩,玩够了就仍啊?
房俊揉了揉眉心,无奈道:“请她进来吧。”
“喏。”
亲兵这才退出。
良久,门口脚步作响,披着一件绛色斗篷、青丝如云高耸、身姿纤细窈窕的巴陵公主莲步轻移,款款而入。
房俊起身离座,上前两步,单膝跪地:“末将参见殿下。”
即便是国公之尊,在面对公主的时候也得施礼,君臣有别。譬如他与长乐公主嬉戏之时,便喜欢来上那么一句“微臣有罪”“微臣来了”“殿下歇着,微臣来动”之类,长乐便会觉得他这个臣子懂分寸、识进退,凤颜大悦……
巴陵公主自是不能生受了房俊之礼节,屈身万福还礼,嗓音清脆动听,有若珠落玉盘:“越国公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以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即便是亲王之尊在他面前亦要小心翼翼、保持尊重,更何况她区区一个公主?
再说,还有事求人家呢……
两人叙礼完毕,各自起身,房俊将巴陵公主让到靠窗的桌案前坐在主位,自己下首相陪,笑问道:“殿下有事吩咐,何需纡尊降贵亲来一趟?派人知会一声便是。”
巴陵公主面容秀美,巧笑嫣然:“越国公国事繁忙,乃是帝国柱石,本宫今日前来乃是私事,岂敢劳动越国公因私废公?”
说着,或许是觉得气氛过于严肃正经,明媚的眼眸流转,便见到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军务,抿唇道:“本宫夤夜叨扰,误了越国公处置国事,还请勿怪。”
第一千八百三十二章 送上门来
巴陵公主秀美的面容并无多少波澜,只是抿着嘴唇淡淡道:“非是本宫欲麻烦越国公,实在是不得不冒昧前来。”
她嗓音稚嫩清脆,非常悦耳,令房俊忍不住畅想若是这把嗓子在床底之间叫上那么两声……
咳咳。
及时打住打散的思维,并未他太过龌蹉,实在是巴陵公主选择这个时间孤身一人连个侍女都不带便前来他的营帐,实在是不怪他想入非非。
对于成年人来说,这根本就是一种暗示,对剧本为何非得此时此地?
……
房俊压住心底绮念,微笑道:“殿下实不必这般绕弯子,有什么需要微臣去办,直言无妨。”
巴陵公主眼波流转,也笑着回道:“能办则办,不能办也无能为力,权当本宫没来过?”
这女人,有意思……
房俊道:“若微臣当真办不了,殿下总不能强人所难吧?”
巴陵公主伸出两根春葱一般的玉指,轻轻解开下颌处斗篷的丝绦,动作轻柔,却不可避免的吸引了房俊的目光,让他见到一截雪白纤细优美如天鹅一般的脖颈,语气轻柔:“这世上又有什么是办不了的事情呢?左右不过是价钱不够而已,只要越国公答允本宫所求,本官自然不会让越国公失望。”
房俊呆愣愣的看着巴陵公主解下斗篷放在一旁,露出穿着箭袖胡服的姣好身段,峰峦起聚、纤腰盈握,烛光之下玉容染霞,格外妩媚动人。
见到房俊这般神态,巴陵公主“噗嗤”一笑,仿若鲜花盛放一般,明媚照人,微嗔道:“傻呆呆的,没见过女人呀?”
房俊以手扶额,苦笑道:“世上从无圣人,更何况微臣这等凡夫俗子?还请殿下体念微臣之身份,莫要考验微臣之定力。有什么话,办什么事,殿下还是直言吧。”
他几乎可以肯定,若此刻他纵深扑上去撕烂巴陵公主的衣裳将其就地正法,非但不会遭遇半点抵抗,反而会鱼水合欢、共效于飞……
巴陵公主收敛笑容,恢复清冷的模样儿,眼眸望着跳跃的烛火,轻声道:“谯国公依附叛逆,兵败玄武门,如今已然成为东宫阶下囚,即便殿下仁慈饶他一死,想必也得发配三千里,终生不得回京。”
房俊肆无忌惮的欣赏着面前这位公主的美态,蹙眉道:“殿下想要微臣出面,恳请太子饶恕柴哲威?非是微臣不肯,也非是殿下价钱不够,实在是力所不及,让殿下失望了。”
开什么玩笑?
李元景谋逆篡位那是实打实的,谁能给他脱罪?
巴陵公主摇摇头,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本宫就算只是女流之辈,不懂朝堂大事,却也不敢给那等叛逆之贼求情。只不过柴哲威虽罪有应得,但毕竟谯国公之爵位乃是当年高祖皇帝奖赏平阳昭公主之功而赐予柴家,柴哲威死不足惜,可若是连累国公爵位被剥夺,吾等为人子女者,将来有何面目九泉之下去见先人?”
房俊明白了,原来是想要保留“谯国公”的爵位,最好转而赐给柴令武……
想了想,房俊问道:“今日前来,是殿下自己的意思?”
巴陵公主眸光闪动一下,抿着嘴唇,微微侧过脸,留给房俊一个绝美的侧脸,闷声不言。
房俊便叹了口气。
女人最大的幸福,便是被男人放在心尖尖上,嘘寒问暖呵护备至,即便生活苦一些、累一些,相濡以沫亦会甘之如饴。反之,当一个女人被丈夫视作可以交换某种利益的“货物”,自然便是最大的悲哀。
当然,生在世家门阀,从小便在各种利益权衡之中长大,感情很难如普通人那般纯粹,攸关利益之时,身边一切没什么是不能够拿来交换的,他奇怪的是巴陵公主可从来都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主儿,怎会柴令武觊觎“谯国公”爵位,她便舍得将自己的身子都给搭进去?
摇摇头,房俊道:“既然殿下夤夜造访,显然没将微臣当外人,微臣又岂能不上心呢?不过此事便是太子亦不能一言而决,最终还是要取得宗正寺之同意,所以微臣不敢给殿下明确的答复。”
事实上,只要他坚持,太子必然允准,宗正寺又怎么会不同意呢?“谯国公”爵位与别不同,并非是柴家立下汗马功劳才被赐予,而是当年高祖皇帝为了奖赏平阳昭公主之功勋,进而便宜了柴绍。
说白了,柴家是正儿八经“吃软饭”的……
如今柴哲威虽犯下谋逆大罪,但这个爵位若是继续留在平阳昭公主的子嗣身上,并不会有人强烈反对。
但他不愿竭尽全力去操持此事,时至今日,他的地位、权力都几乎达到人臣之巅峰,不能再如以往那般恣无忌惮,应该隐忍潜伏、低调行事,若是贸然插手爵位之传承,会予人一种“手伸得太长”、“管得太宽”之嫌,旁人也就罢了,万一太子也觉得他不该管的也要管管,从而心生忌惮,未免得不偿失。
巴陵公主平素行事跋扈,有些任性,却是个既聪明的,从房俊言语之间便品味出其中意思,抬起素手撩起鬓角发丝,眼眸看着房俊,唇角翘起,似笑非笑:“二郎也不听听本宫开出的价钱,便这般敷衍了事?”
连“二郎”此等暧昧之称呼都交上了,你给的价钱还用猜吗……
她的语气、神情、动作极具魅惑,尤其是配上她金枝玉叶、有夫之妇的身份,愈发令男人怦然心动、面酣耳热。
不过房俊却不为所动、安坐如山,连眼神都没飘一下,脸上挂着淡淡笑意,缓缓道:“时辰不早,微臣送殿下出军营。”
言罢,起身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做出礼送的手势。
巴陵公主明显僵了一下,旋即起身,将斗篷挂在臂弯,没有走向门口,而是上前站在房俊面前。
距离一步之遥,声息可闻,女子身上淡淡的幽香直入鼻端,令人心神荡漾。
巴陵公主抿着嘴唇,一双眼眸眨也不眨的看着房俊,一字字道:“本宫就这么不受越国公待见?”
房俊目光低垂:“殿下严重了,只是军营重地,顾念寡女相处,难免对殿下声誉造成不好之影响,若是那般,微臣难辞其咎。”
“呵!”
巴陵公主轻笑一声,雪腻尖俏的下颌微微抬起,红唇轻启,语含讥诮:“你房二什么名声,天下谁人不知?柴令武让本宫这个时间到这里来,心里打着什么主意毋须猜测。无论怎样,本宫今日进了中军帐,哪里还有什么清誉可言?既然名誉尽毁,左右也没人信咱们之间的清白,何妨将错就错,也不枉背负了这骂名?”
一瞬间,她便从一个娇娇弱弱的金枝玉叶变身御姐女王,眼神炽热而大胆,攻势极其凌厉。
攻与受之间转变得浑然天成,天赋极佳……
房俊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冷却,直起身,正视巴陵公主的眼眸,淡然道:“殿下想必误会了,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吾亦不例外。只不过最基本的底线还是有的,总不至于扑上来一个女人便一律接纳,微臣……挑剔得很。”
“是么?”
巴陵公主丝毫没有被嫌弃的羞恼,与房俊目光对视片刻,猝然伸手……
房俊猛地一僵,不可思议的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明媚面容。
“呵呵,”
巴陵公主松手,转身,披上斗篷的姿势有些潇洒,声音清脆悦耳:“这等反应便是你口中所谓的挑剔?虚伪至极,不过是一个有色心没色胆的无胆鬼罢了,亏得整日里如何如何,果真叫唤的狗不敢咬人。”
娘咧!
房俊面红耳赤,怒喝道:“你站住!真以为是个公主吾就不敢将你如何了?”
第一千八百三十三章 女人之心
两世为人,房俊都从未遭受过这等调戏羞辱,被人家捉住把柄一通嗤笑,简直汗颜无地,愧对江东父老,更对不起那几个g的硬盘……
巴陵公主脚步轻盈,显然心情甚佳,到了门口脚下停驻,回过头来明媚一笑:“现在想啦?可惜,本宫改主意啦!不过本钱不小,的确有资格讨价还价,说不定本宫什么时候打算做这笔生意,再送上门来也有可能,到那个时候再任君采撷咯……”
言罢,潇洒的转头,迈步而出。
房俊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
这位公主殿下深更半夜洗白白送来门来,本打算拼着被狗咬一口将事情办成,孰料却被他无情拒绝。无论巴陵公主表现得多么淡定、平静,一个女人白送上门却被人拒绝都是一件绝对无法容忍的羞辱。
然而巴陵公主也算是个人物,羞恼之下并未立即发作,那样只会让她自己更难堪,于是便耍了一个以进为退的把戏,一句逆转局面,将所有尴尬难堪都加倍奉还。
也怪房俊自己不争气,没防备之下被人家给捉住了把柄……
摇摇头,回到书案之后喝了口茶水,凝神继续处置公务,却发觉根本静不下心。不得不承认,这位平素予人任性桀骜的巴陵公主一旦褪去外壳,露出内里的娇嫩,居然有一种妩媚至极的风情,那种与寻常时候人设截然不同的反转,充满了魅惑。
房俊昂藏男儿、血气方刚,面对这样主动的撩拨又岂能无动于衷、古井不波呢?
所以把柄露出来了,就被怪被人家捉住……
想想刚才那一幕,房俊便面红耳赤,脸上大写的两个“尴尬”,大唐公主果然一如既往的彪悍。
一壶茶喝光,心绪依旧不宁,干脆起身穿好外裳,吹熄了灯烛,走出大帐,撑起伞带着几个亲兵在小雨中漫步走回住处。
让侍女烧了一通热水,褪去衣物钻进宽敞的浴桶,滚热的热水激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身体里的湿寒之气瞬间蒸腾出来,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感觉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张开来,舒服得不行。
躺在浴桶里感受着身心放松的惬意,一阵疲倦涌来,昏昏欲睡。
自从当初出镇河西开始,便一路策马奔腾、杀伐征战,未曾有片刻放松,之后设伏阿拉沟、大战西域,而后数千里驰援长安,再与叛军对峙、鏖战,对于人的精神压力几乎达到极致,即便以他精力之充沛,也大感吃不消。
平素高压之下精神紧绷,尚不觉得如何,每当这般夜深人静之时,疲倦便会不可遏止的涌上来。
一双素白纤细的手掌抚上他的肩颈,轻轻揉捏。
如兰花一般馥郁的香气萦绕鼻端,昏昏欲睡的房俊精神一振,倏然清醒,一回头,便见到高阳公主如花似玉的俏脸。
一件素白的睡袍掩住玲珑纤细的**,乌云一般的秀发只用一根丝绦在脑后轻轻的绾成一束,随意的垂在背上。巴掌大的小脸儿秀美娇俏,全无半分岁月润染之痕迹,一如当年。
入水一般的眸子里闪烁着烛光,流淌着浓郁的爱慕与怜惜。
见到房俊醒来转头,高阳公主嫣然一笑,微微俯身,任凭睡袍领口倾泻出无限春光,红润的菱唇轻轻吻在郎君额头,而后双手捧住郎君的脸,柔声道:“这阵子累坏了吧?你闭眼歇着,妾身给你按摩一番……哎呀!”
话音未落,却已经被房俊探出双手揽住腰肢,真个人抱进了浴桶之内。
“噗通”,水花翻滚,生息渐促。
良久,水波平息,烛光映照着如花似玉的俏脸,被水汽蒸腾得愈发红润,眉眼之间有如春水荡漾,娇喘细细,一双欺霜赛雪的手臂紧紧揽着郎君的脖颈,埋首宽阔坚实的胸膛之间,娇喘细细。
忍着一双大手在湿透的睡袍之下婆娑抚慰,娇声嗔道:“就不能好好的?总喜欢这般糟蹋人!”
她的确性格开朗叛逆,也喜欢这般不循常理的姿势,可总归有些羞涩,先一步将罪名都扣在郎君脑袋上,反正她是被迫的……
房俊“嘿”的一笑,手掌捂着饱满,揶揄道:“殿下恶人先告状,分明是您不耐寂寞,半夜三更跑来微臣这边试图勾引。为人臣者,给殿下分忧解难乃是分内之事,自然鞠躬尽瘁,精尽而止……嗷!”
却是胸前被小白牙狠狠咬了一口。
夫妻两个相拥着坐在浴桶里,紧紧依偎,肌肤相触,享受着静谧的美好。
良久,缓过劲儿的高阳公主手指在郎君胸前划着圈圈,问道:“这场仗打到现在,估计也快要介绍了,郎君还有那么多的军务要忙么?”
房俊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将玲珑娇躯搂在怀里,笑道:“编筐编篓,全在收口,如今虽然优势尽显,关陇败局已定,却也不敢大意,谨防叛军奋力一搏、玉石俱焚,虽然这个可能不大……对了,柴令武那厮觊觎‘谯国公’之爵位,非但没有试图搭救其兄柴哲威,反而让巴陵公主深更半夜的跑到中军大帐,求我在太子面前替其争取,将爵位转赐于他……哎呀!干嘛掐我?”
高阳公主自他胸前昂起头来,明媚的眸子眯着,尖尖的指甲掐着他肋下软肉,秀美的面容似笑非笑:“巴陵刚刚去了你的大帐?”
房俊道:“昂!但是我啥也没干!”
“啥也没干?”
高阳公主唇角挑起,手下用力:“本宫自然是相信郎君的,毕竟刚才那么勇猛……但似乎比平素更加勇猛,也更加兴奋呢,还以为郎君对本宫爱意更深,却原来是心里头想着另一个人,呵呵。”
指甲掐着一点点软肉,转了半圈儿。
房俊疼得脸色大变,连忙使劲揽住高阳公主盈盈一握的纤腰,指天立誓:“真的什么都没干!巴陵平素那一副傲娇的模样你还不知道?我看见就烦,哪能有半点心思!”
遂将情况详细述说一番,而后指天画地发誓自己坚守本心、守身如玉,的确啥也没干。
之余被人家捉住把柄之事,那是打死也不能说的……
高阳公主将信将疑,不过终于松了手,温柔的揉搓着被掐的地方,撇嘴道:“原以为巴陵那个丫头是个清高的,孰料也是这般下贱,深更半夜送上门,不要脸。”
房俊心中一送,不过还是替巴陵说句公道话:“这事儿怪不得巴陵吧?柴令武那家伙利欲熏心,居然将自己老婆拱手送人,将心比心,想必巴陵才是最伤心的那一个。”
“呵呵,你也太不了解女人了,更不了解巴陵。”
高阳公主不以为然,在郎君怀中坐直腰肢,伸手将打散的湿漉漉头发重新绾起,口中道:“若是寻常人家,被郎君所迫去做那等下贱事,的确悲哀。但巴陵乃是金枝玉叶,柴令武那个废物能逼得了她?若她自己不愿意,宁肯和离也断不会做这种事!既然去了你的大帐,一半是为了报复柴令武,另一半则是对你心有觊觎,最起码不排斥委身于你。呵呵,贱人!”
房俊张张嘴,欲反驳几句,却发现高阳公主说的有几分道理。
女人总是很奇怪的物种,面对舔狗的时候她骄傲高洁不屑一顾,被人嫌弃的时候又愿意飞蛾扑火不管不顾……
绾好头发,高阳公主居高临下看着房俊,问道:“是不是很得意?”
房俊想说有点,虽然他对巴陵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可这样一个容颜娇美的金枝玉叶心情暗属愿意一夕**,是个男人就会得意,但除非他想作死,否则嘴上决不肯承认。
“本郎君才华横溢、容颜俊美,堪称丰神如玉、潇洒倜傥,这世上暗恋我的女子车载斗量,然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我只钟情于娘子一人,其他庸脂俗粉根本不屑一顾。”
“呕!”
高阳公主双手捧着下颌做呕吐状,嫌弃道:“你恶心不恶心?哪有这么夸自己的,不要脸!还有,你若只钟情于我一个,那长乐又算是怎么回事?”
房俊无言以对,这种事是解释不清楚的,只能付诸于行动。
女人嘛,别管多么牙尖嘴利,多么不屑嫌弃,只要你足够给力,保管她伏首贴耳、言听计从,……
水花再度翻涌,高阳公主恼羞成怒,奋力挣扎:“无耻之徒!说不过人家便用这等无赖手段是吧?你你你住手,本宫错了……”
第一千八百三十四章 吃了大亏
天色微亮,长安城北开远门外,一座座军营连绵成片,兵卒忙碌,骑兵往来巡逻,旌旗在微雨之中招展。
巴陵公主的车驾自城北逶迤而来,随同的侍卫策骑护在左右,一路自开远门外连绵不绝的军营之间穿行而过,直抵城门之下,除去被巡逻兵卒拦住几次查看印信之外,并未拖延。
这场兵变说到底也只是大唐内部的权力之争,攸关储位,无关社稷,关陇起兵之本意并非谋朝篡位,所以相对来说除去当事双方之外,局势比较缓和。譬如宗室、大臣们只要有关陇门阀颁发的“牌照”,自可出入长安往来不禁,而对于各家女眷来说,更是毋须牌照、通行自如。
巴陵公主金枝玉叶,地位尊崇,故而昨夜才能在紧张局势之下出得开远门奔赴右屯卫大营,今早更能够穿越关陇军营自城门而入……
到得城门之前,自有兵卒上前盘问,不过在见到侍卫递上的巴陵公主印信以及马车上显眼的晋阳柴氏家徽,立即予以放行。
马车随着不时出入城门的兵卒缓缓驶入城内,自义宁、金城两坊路过,抵达颁政坊时被前方军队设置的路障堵住,不得不折而向南,颁政坊紧挨着皇城,那里现在已经是战场,严谨平民出入。
由醴泉、布政两坊之间一路南行抵达西市,再向东路过数坊,返回府邸。
马车刚刚自一侧小门进入,巴陵公主掀开车帘,便见到柴令武已经快步走来,予以迎接。柴令武双眼不满血丝,发髻凌乱,胡茬子也冒出来,脸上满是疲惫颓废,显然一夜未睡……
巴陵公主下车,垂下眼皮,没有看柴令武,在婢女搀扶之下向着正堂走去。
柴令武只能跟随其后,一肚子话想问,却也知道此地不能谈论那些事,只得压着性子,亦步亦趋。
进了正堂,婢女奉上香茗,柴令武便迫不及待的将婢女统统斥退,张口欲问,忽然见到巴陵公主秀美的面容上血色全无,苍白得吓人,往昔清淡如菊的一个美人儿眼下看上去却好似风中摇曳的野草,憔悴惹人恋爱,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讪讪道:“为夫已经让人备好了热水,殿下不妨先去沐浴一番。”
到底夫妻一场,平素感情还是很不错的,此刻见到妻子这般模样,怎么可能不心疼?更何况此事乃是因他而起,心中更是充满愧疚。
两手捧着茶杯垂着头的巴陵公主温言,抬起头来,苍白的面容泛着冷笑:“怎么,嫌本宫脏了?”
柴令武张张嘴,无言以对。
脏么?肯定脏了啊。嫌弃么?也肯定嫌弃的……自己的女人在别的男人身下婉转承欢一夜,甚至此刻坐在自己面前仍沾染着不属于自己这个丈夫的体味,那个男人能无动于衷呢?
固然是自己求着她去的,固然他觉得爵位更重要,固然他曾经以为些许牺牲完全是值得的,只需下半辈子对她呵护备至以为补偿,那么一些便都是值得的。
然而现在,身为男人的尊严遭受践踏,他却发现自己并不能如想象那般视如寻常……
只要想想房二那厮座昨夜如狼似虎一般在巴陵身上肆虐,甚至不知用何等下作之方式一逞兽欲,他心中便有如针扎一般刺痛。
他有些后悔了……
然而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何用?
巴陵公主垂下头去,不看他,小口的呷了一口茶水,低着头问道:“怎么不问问事情可否办成?”
柴令武不语,他不好意思问,当然也知道巴陵公主自己会说。
巴陵公主果然没等他开口,已经淡然道:“他答允会向太子说项,但不保证事情一定能成。”
“什么?!”
柴令武登时怒气勃发,拍岸而起:“娘咧!这混账吃干抹净不认账?简直无耻之尤!吾定与他没完!”
他快要气炸了。
自己下了这么大的决心,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结果房二那厮享用完了打个饱嗝就撤了?简直岂有此理!同时心里也埋怨巴陵公主,未曾确认得到房二的承诺,你怎么就能让他得手了呢?
可这等埋怨之言,却实在是说不出口……
巴陵公主抬起头,眼神戏谑:“吃亏的是本宫,该不满的也是本宫,你急什么呢?”
柴令武被噎得说不出话,额头青筋暴突,此刻若房俊站在他面前,他绝对能抽出宝剑扑上去拼命。
巴陵公主好似能够看透他的心声,问道:“为何不问本宫缘何尚未要到一个确定的承诺,便宽衣解带、任凭采撷呢?”
柴令武忿然蹙眉,这话太难听。
巴陵公主苍白的面容浮现一抹嫣红,露齿一笑,声音清脆悦耳:“因为本宫愿意。”
言罢,放下茶杯,盈盈起身,走去后堂。
她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报复心理,就是要见到柴令武嫉恨如狂、悔之莫及的模样。至于缘何不解释与房俊之间根本不曾发生任何事……解释了有用么?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那种情况,又有哪个男人能够经得住她这样一个女人的投怀送抱呢?
不如就这样吧,她是不会和离的,但自今而后夫妻恩断义绝,相敬如宾吧。
……
正堂里,柴令武暴跳如雷,自己为了爵位将夫人都给赔上了,却什么也没得到?
欺负人也不带这样儿的!
他在正堂里转了几圈,冲门外喊道:“来人!”
家仆快步入内,道:“郎君有何吩咐?”
柴令武道:“速速备马,吾要出城一趟!”
“喏!”
家仆转身出去安排,须臾回转,言及马匹已经备好,柴令武大步出门,翻身上马,抬头看了一眼飘摇的雨丝,带着一众家将侍卫策骑出了府门,沿着长街奔弛,直处开远门,奔赴右屯卫大营。
此刻柴令武怒火中烧,非得找房俊讨一个公道不可!
……
清晨,太极宫北侧紧邻内重门的一处衙署之内,东宫、关陇双方就和谈展开新一轮磋商。
刘洎一身紫袍、配金鱼袋,头戴幞头,居中坐在主位,萧瑀、岑文本等一干大佬尽皆退避,将和谈完全交由他来主导。
下首则坐着一身锦袍的宇文士及,除此之外尚有双方各三四位官员,七八人济济一堂,争执不断,气氛有些热烈。
宇文士及重重将茶盏放在桌案上,目光不善的盯着刘洎,不悦道:“刘侍中这可不是想要促成和谈的态度,眼下虽然东宫略占优势,可关陇二十万大军仍在,东宫难言必胜。今日老夫前来磋商,各种条件已经退了一步,刘侍中却依旧咄咄逼人,是何道理?”
刘洎面色如常,微笑道:“郢国公此言差矣,关陇军队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万出头,加上那些关外门阀私军,总数也绝超不过十五万,何来二十万之说?况且关陇军队人数越多,便越是要背负缺粮之虞……咱们之间鏖战半年,可谓知此知彼,眼下还能这等话语来诳我,您老不实诚啊。”
他代表了东宫文官的利益,自然希望促成和谈,但是眼下东宫占尽优势,关陇则崩溃在即,双方局势逆转、强弱悬殊,以往的条件自然不作数,要尽可能的将关陇开出的条件压一压,否则他没法向太子、向整个东宫系统交待。
促成和谈、消弭兵变本是一桩大功,他可不希望以后被史官在史书中记上一笔“刘洎昏聩,待叛军以宽容,似有通敌之嫌”这样的话语,从而遭受后世唾骂……
所以态度很是坚决。
宇文士及摇摇头,看来今日之磋商便到此为止了,东宫占据优势,信心倍增,对于和谈之迫切也大大降低,若强行为之,关陇所需要付出的条件太大,不仅他们这辈子再难入主朝堂,子孙后世也出头无望。
第一千八百三十五章 胡搅蛮缠
宇文士及摇摇头,看来今日之磋商便到此为止了,东宫占据优势,信心倍增,对于和谈之迫切也大大降低,若强行为之,关陇所需要付出的条件太大,不仅他们这辈子再难入主朝堂,子孙后世也出头无望。
局势对于关陇门阀来说的确紧迫,但越是如此,他就越是要耐得住性子一点一点的磨,尽可能的为关陇争取宽松一些的条件……
他略带失望的摇摇头,起身道:“刘侍中性格刚硬,担任御史中丞是把好手,可是处置朝务却有失圆滑,这和谈之任务更是难以胜任。今日便到此为止吧,还望刘侍中回去好生思量,不然老夫也只能恳请太子殿下更换他人前来主持和谈。”
刘洎面上笑容一僵,心中不满:这是质疑我的为官能力啊!
如果宇文士及当真向太子请示换个人来主持和谈,太子会否答允?刘洎心念电转,有些患得患失,不过却也不肯就此落入下风,佯装强硬道:“和谈之事,本官原本就不愿插手,只不过太子颁布任务,身为人臣不能不遵,若郢国公当年能够令太子殿下回心转意,另外委派他人负责此事,本官求之不得。”
宇文士及哪里是省油的灯?
温言颔首笑道:“若刘侍中当真如此,老夫也不妨送你一个人情,稍候便入宫请示太子殿下,以免刘侍中勉为其难,致使双方沟通不畅,产生误会,耽搁了双方大事。”
眼见宇文士及好像要来真的,刘洎笑容险些绷不住……
自己费了多少心里,经过了多少运作,这才得到岑文本之首肯,使其下死力气为自己谋划来主导和谈的差事,希望凭此捞取足够的功勋资历,日后在宰辅之位站稳脚跟,若是宇文士及当真去跟太子说,太子一怒之下撤了他这个差事,岂不哭死?
可这个时候又不能服软,只能强颜欢笑看着宇文士及走出衙署,心中忐忑难安,暗骂一句:这个老狐狸……
站在门口相送,见到宇文士及果然拐向内重门方向,刘洎一颗心不禁提起,想了想,将手头的公务交待一番,便即要来一匹快马,翻身而上,策骑赶赴岑文本住处。
*****
柴令武策骑带着一队仆从气势汹汹的赶赴玄武门,刚刚过了景耀门,便被巡逻的斥候截获,柴令武试图硬闯,却不得不在对方的强弩之下服软。
“汝等何人,意欲何为?”
领头的王方翼大声喝问,关陇叛军的粮秣被付之一炬,唯恐其破罐子破摔骤然发动大规模突袭,右屯卫上下严阵以待,他也率领斥候巡逻在第一线。
柴令武耐着性子,道:“吾乃柴令武,有事求见房俊,劳烦速速通禀!”
“柴令武?”
王方翼心底狐疑,昨夜巴陵公主来的时候还是他亲自护送到大帅的帅帐之外,今早柴令武便寻来,这两口子可真有意思……
昨晚巴陵公主虽然不曾留宿,但王方翼坚信这位公主殿下与自家大帅之间暧昧不清,这会儿柴令武气势汹汹找上门来,必然不是什么好事,万一是捉奸那可就麻烦了……
遂喝叱道:“放肆!大帅日理万机、军务繁忙,岂是你说见就见?可先留下名帖,吾随后替你转交大帅,待到大帅闲暇之时再于接见。现在还请速速离开军事重地,否则全部擒拿,以敌军细作论处!”
身后兵卒“呛呛”一阵响声中拔刀出鞘,虎视眈眈。
柴令武气得不清,怒道:“休要废话!今日若房二不见我,我便赶赴宗正寺,状告他***子、凌虐皇室公主,与他不死不休!”
“啊?!”
一干斥候都吓傻了,嘴巴张得老大,眼睛瞪得滚圆,还有这等事?咱家大帅……牛啊!
王方翼心道坏了,这柴令武果然是来捉奸的,虽然“捉奸捉双”,眼下巴陵公主早就走了,若柴令武不依不饶当真跑去宗正寺告状,的确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因为他坚信昨夜巴陵公主必定与房俊欢愉一场……
只得说道:“此等言语侮辱吾家大帅,找死不成?吾这就带你去大帅面前对峙,若有半字妄言,定不饶你!”
又回头下令:“此间之事辱及大帅声誉,不得有一字半语泄露,否则军法从事!”
“喏!”
一众斥候心中一懔,急忙应命。
王方翼遂带着柴令武来到右屯卫大营,到了帅帐之外,让柴令武在此等候,自己入内通禀。
……
“柴令武?”
“是。”
房俊蹙眉,不想见这人。以往的恩恩怨怨暂且不提,单只是为了爵位将自己老婆送上别人的门,便不愿搭理他,更别提昨晚还被巴陵公主捉住了把柄,现在面对柴令武,难免尴尬。
便道:“不见。”
王方翼迟疑一下,为难道:“那柴令武到处叫嚣,若大帅不予接见,便去宗正寺状告大帅***子、凌虐皇室公主……”
“娘咧!”
话音未落,房俊已经勃然大怒。
这两口子怎地都会这一套?他倒是不怕柴令武当真这么干,他自己什么也没做清清白白问心无愧,还有谁敢冤枉他不成?再说捉奸捉双,没有摁在床榻之上,只要提起裤子死不认账就谁也没辙!
但到底是个麻烦,而且这种事好说不好听……
只得压着怒气,道:“让他滚进来!”
“喏!”
王方翼转身往外走,心底却暗忖:看来大帅与巴陵公主之事算是坐实了,定然是昨夜巴陵公主难耐寂寞,半夜溜出长安跑来与大帅私会,结果被柴令武察觉,故而追杀上门……
身为属下,对于长官这等风流韵事非但不会认为人品有问题,反而觉得当真有本事,别人平康坊里玩花魁,咱家大帅专门玩公主……与有荣焉。
出了大帐见到柴令武,道:“柴驸马,大帅召见。”
柴令武哼了一声,掀开门帘,大步入内。
门口两个房俊的亲兵意欲入内保护,却被王方翼喊住:“毋须紧张,这等绣花枕头一般的纨绔子弟,大帅一个能打二十个,何需保护?”
这种事到底有碍风评,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柴令武大步入内,见到房俊坐在书案之后,上前两步,戟指怒道:“房二,无耻之尤,人神共愤!”
房俊放下手中公文,上身靠在椅背上,看着面前怒气勃发的柴令武,心中并无多少因为对方失礼而带来的愤怒,更多的是厌恶。
他冷冷道:“我房二再是无耻,也做不出卖妻求荣那等下作之事,另外,昨夜我没碰过巴陵公主一根手指头,你若是敢继续在外头胡说,败坏我的名誉,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柴令武愣了一下,旋即勃然大怒,怒叱道:“卑鄙,无耻!以往我还敬你房二是条汉子,却是做了还不敢认嘛?”
他嘴上骂得凶,实则心里已经忐忑不安,自己牺牲这么大,将男人的尊严都搭进去了,结果若是这个棒槌吃干抹净不认账可怎么办?此番前来本意是趁热打铁跟房俊要一个承诺,你堂堂越国公、兵部尚书总不能吃白食吧?可是现在看来,自己完全低估了房俊的无耻程度。
这厮若是铁了心的不认账,自己还真就没辙,难不成拉着巴陵公主来对质?
他却不知道,房俊也为难了。
若是放任不管“谯国公”爵位,那么柴令武一怒之下搞不好真的赶去宗正寺告自己一状。淫辱人妻、凌虐公主这种事,无论有还是没有,一旦传扬出去,势必造成一股风潮,市里坊间愈传愈烈,最终真假难辨。
可若是答允给他办了,岂不是承认自己昨夜当真睡了巴陵公主?否则何以“做贼心虚”,人家丈夫打上门来便乖乖的给人办事?
房俊发现这事不好处理了,分明是柴令武胡搅蛮缠,反倒自己稍有不慎便处置不当,里外不是人。
第一千八百三十六章 一箭射杀
柴令武气呼呼的坐在,怒视房俊。
他对房俊的桀骜跋扈深感忌惮,来此之前还心中忐忑,唯恐房俊对他不利,可是此刻见到房俊这厮居然吃干抹净不认账,心中怒火升腾,也忘了害怕之事,指着房俊道:“今日不给我一个交待,咱们没完!”
什么交待?
自然是对于爵位的承诺,柴令武相信,只要房俊去向太子说项,宗正寺那边还有他的姐夫韩王在,这件事便板上钉钉。方才于府中见到巴陵公主的态度,令他心中有如刀割,已经万分后悔,可世上没有后悔药,既然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也要将爵位之事落实,否则他就敢跟房俊拼命!
房俊大感头疼,这弄得什么事儿?
若非他深知柴令武草包一个,都要怀疑这是不是两口子弄出来的一出“仙人跳”……
深吸口气,房俊颔首道:“此事本与我无关,与巴陵公主之间更是清清白白、天日可鉴!不过念及以往的情份,我愿意向太子替你说项,但还是那句话,到底成与不成,我不做保证。”
这口黑锅他不得不背上。
昨夜巴陵公主前来大营,军中上下知者甚多,虽然右屯卫乃是他一手打造,忠诚无比,但是其中若说没有各方潜伏的暗子、细作,谁也不敢信,所以这件事是瞒不住人的。
堂堂皇室公主深更半夜跑去统兵大将的军营,天明之前离去,任凭房俊说破嘴皮子,谁会相信他连巴陵公主一根手指头都没碰?
如果柴令武当真发疯不管不顾,跑去宗正寺告状,事情不好收场。宗正寺固然不会在无凭无据之下将自己如何,可这个名声算是背定了。大唐风气开放,皇室公主与外男有染者非止一人,可这种事私底下偷偷摸摸是一回事,被人家丈夫到处状告闹得沸沸扬扬又是另外一回事……
道德礼法岂是说说而已?
而一旦背负这样一个罪名,对于房俊未来登阁拜相是有着极大之隐患的。道德,从来都是凌驾于能力之上的评判标准,哪怕骨子里头顶生疮脚底冒脓坏透了,表面上也得营造出道德模范的君子模样,否则绝无可能成为宰辅之首。
即便上位,若是有一天私德有亏、不可遮掩,闹得纷纷扬扬,大抵也只能黯然下野……
这跟与长乐公主有私情完全是两回事。
柴令武心有不甘,他今日舍去面皮而来,就是想要一个准话,免得被房俊给糊弄了,可是此刻见到房俊阴沉的面色,心底一突,不敢再逼迫过甚,只能见好就收。
遂颔首道:“我信得过越国公,那此事便拜托了,告辞!”
目的达到,他一刻也不愿在房俊面前多待,对方每一个看过来的眼神都令他感觉是否另有深意,充满了嘲笑与讥讽,令他如坐针毡。
房俊自然也不会留客,只微微颔首,连答话都懒得答。
待到柴令武走出去,房俊才郁闷的嘟囔一句:“这特么叫什么事儿?”
若是早知如此还能惹得一身骚,昨晚还不如将巴陵公主就地正法,起码事后被人找上门自己也不亏……
……
柴哲威从大帐出来,凄风冷雨的迎面打来,令他精神一振,心底的忐忑终于消散几分,赶紧让人牵马过来。
来此之时,他心中惧怕,唯恐房俊恼羞成怒令人将他抓起来折辱一顿,那厮素来恣意妄为,没什么不敢干的。
良家女遭受恶霸凌辱,丈夫登门要个说法结果被恶霸打死打伤,然后将人妻霸占……戏文里不都是这么写么?自己虽然顶着一个世家子弟的名头,妻子又是皇室公主,可房俊那厮自然也比一般恶霸势力强横得多……
好在那厮顾忌声誉,没敢翻脸。
跨上军马,来到营门处与自己的仆从家将汇合,这才彻底将心放回肚子里,策马顺着来路疾驰,迎面冷风吹来,他才发觉内里的中衣已经被冷汗湿透……
胸中郁愤被冷风冷雨浇灭不少,握着马缰正欲提速,耳旁忽然传来一声疾呼:“郎君,小心!”
紧接着,柴令武便察觉眼角处闪过一道迅即如电的残影,继而胸口一痛,一股强大的力量令他浑身一震,一阵天旋地转掉落马背,“砰”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眼前最后的景象便是阴沉晦暗的天空,然后便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郎君!”
“何方鼠辈,居然敢暗箭偷袭!”
“护住郎君!速速去通知越国公,请派郎中前来!”
……
仆从家将一阵兵荒马乱,尤其是见到柴令武坠落马背双眼紧闭,都慌了神,纷纷下马护在柴令武周围,却不敢移动其身躯,只能派人前往不远处的右屯卫大营,请郎中前来救治。
须臾,右屯卫的斥候便发现这边异常,策马而来,急声问道:“汝等还不速速离去,留在此地作甚?”
一个柴家家将道:“吾家郎君遭受暗箭射伤,生死不知!”
“啊?”
右屯卫斥候大吃一惊,反应迅速,一伙人当即分散开来,奔赴各个方向通知巡逻在周围的斥候追击凶手,另外派人直入大营通知房俊。
房俊接到消息都懵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大骂一声:“娘咧!哪个狗日的嫁祸老子?”
赶紧解下墙上挂着的横刀带在身上,来不及换衣服,只披了一件蓑衣便出了大帐,在一众亲兵簇拥之下打马来到出事地点,见到柴令武仰面倒在草地上,心脏部位插着一根雁翎箭。
雨水落下打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混合着草屑泥水,分外凄惨。
房俊太阳穴一鼓一鼓,胸中怒火升腾,咬牙道:“全军戒严,所有人不得擅离营地半步,违者杀无赦!立即通知高侃,让他率领军中司马严密排查,所有在此期间不在各自岗位者,查明动向,若有含糊之初,即刻拿下,大刑拷问!”
此地距离右屯卫营门不足一里,右屯卫斥候往来巡逻一刻不曾间断,不可能有外敌潜伏此处,伺机狙杀柴令武,凶手最大的可能便是出自右屯卫内部。
娘咧!
这等栽赃嫁祸之手法简直毒辣至极,若不能尽快将凶手揪出,并且拷问出幕后主使,自己这个黑锅将会背的结结实实……
“喏!”
身边校尉飞奔而去,不久,闻听消息的程务挺、岑长倩、刘审礼等人先后赶到,见到凶杀现场,听闻事情经过,尽皆面色凝重。
又过了一会儿,高侃疾驰而来,到了房俊面前飞身下马,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沉声道:“启禀大帅,方才末将得令之后开始排查,发现有一个校尉自尽于营帐之内,其麾下兵卒皆在,言其刚刚跟随校尉在营门外狙杀了一个不明身份之人,其余一概不知……”
程务挺大怒:“娘咧!吃里扒外的东西,这不明摆着陷害大帅么?定要将其身份背景挖出来,就算是亲王国公,老子也带兵杀上门去,将他全家杀光!”
刘审礼亦是义愤填膺:“欺人太甚,此等手段肮脏阴毒,不得好死!”
一众将校怒气勃发,房俊反倒冷静下来。
右屯卫数万人马,别说他房俊了,就算是诸葛再世、白起复生也不可能做到上下忠诚、死心塌地,其中夹杂着几个世家门阀或是政敌潜伏进来的钉着,亦是寻常。
只不过柴令武虽然身份高贵、地位不低,但并无半点实权在手,纵然予以射杀,除去嫁祸给自己又有什么用?
就算成功嫁祸给他房俊,以他今时今日之地位,再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谁又能将他定罪?
除了一个“疑似凶手”之外,又能将他房俊如何?
房俊百思不得其解。
远处,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兵卒的到得近前大声道:“太子殿下有令,召大帅入玄武门觐见!”
房俊目光一凝,看了看地上柴令武的尸体。
太子这么巧召见我?
是否为了柴令武之死?
若是如此,这边人刚死自己边下令戒严全军、封锁消息,这消息又是如何那么快传到太子面前的?
第一千八百三十七章 栽赃嫁祸
房俊面色凝重,意识到这恐怕是一桩针对他而来的栽赃嫁祸之计,只是不知幕后主使者何人。
而且颇为棘手的是,柴令武的尸体如何处置?
程务挺乃勋贵子弟,自幼对于这等局面颇有见识,见到房俊为难,遂凑到房俊跟前,小声道:“大帅可请太子殿下派遣宫中御医前来验尸。”
柴令武乃是当朝驸马,太子的妹夫,惨遭横死,太子岂能派人验尸之后便自行离去?肯定要妥善解决后事的,有些事情房俊不便去做,怎么做怎么错,但太子却可任意处置。
房俊嘉许的看了他一眼,颔首道:“正该如此。”
遂吩咐王方翼率人保护现场,连同柴令武的仆从家将一并在内予以看管,待到自己禀明太子之后,酌情处置。
然后翻身上马,心情沉重的奔赴玄武门,自玄武门入宫,抵达内重门太子居所,见到了李承乾。
……
书房之内,李承乾一身太子袍服,正襟危坐,面容凝肃,李君羡束手立于一侧。
房俊入内,先向李承乾施礼,而后蹙眉看向李君羡。
后者低垂眉眼,不与他对视。
李承乾沉声问道:“情况如何?”
房俊叹了口气,郁闷道:“柴令武去大帐找微臣,出去之时便被人暗箭射杀,距离营门只有里许……臣亲自赶往查看,已然不治身亡。”
李承乾又问:“柴令武找你何事?”
房俊瞥了李君羡一眼,将柴令武的目的以及话语复述一遍,不敢有丝毫隐瞒。柴令武虽然并无实权,但当朝驸马的身份却是实打实的,自关陇举兵起事之日直至如今,尚未有此等身份之勋贵身死,可以想见,此事必然在长安内外掀起轩然大波,影响极为恶劣。
尤其是凶手之手段明显是想要栽赃嫁祸于他,说不定尚有后招,不得不谨慎应对,起码在李承乾面前要毫无保留,以免惹得李承乾也心生疑惑。
不过那边人刚死,他便下令戒严全军、封锁消息,这边太子便已经知晓,消息是怎么传过来的?
“百骑司”自然是有这个能力的,但是时间太过紧迫,几乎等同于柴令武刚死,太子便已经知道,这其中消息传递需要在右屯卫中避过巡逻斥候,即便是“百骑司”的暗探也要耗费一定的时间,怎可能这么快?
李君羡依旧低头不语。
房俊一颗心往下沉,猜测到一个十分不妙的可能……
向李承乾隐瞒是没有必要的,况且整件事他清清白白,根本就是一场无妄之灾,遂将柴令武去到大帐的话语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李承乾看着房俊:“就这些?”
目光鲜有的锐利。
房俊颔首:“臣绝无半分隐瞒,昨夜臣与巴陵公主清清白白,只不过柴令武大抵不信,所以才会找上门来,希望能够落实臣的承诺,且大闹一场。臣想着此事虽然与臣无关,但闹起来毕竟难看,遂答允柴令武向殿下求情,柴令武也就此离去,孰料刚走出营门,便遭遇狙杀。”
说着,他又看向李君羡。
李承乾紧紧蹙着眉头,十分不解:“谁会暗杀柴令武来嫁祸给你?”
对于房俊,他自然万分信任,既然昨夜房俊不曾与巴陵公主有染,那么自然全无杀害柴令武的动机。退一步讲,就算房俊与巴陵公主之间发生什么,只因为柴令武叫嚣去宗正寺告状就派人予以狙杀,且就在自己的营门之外?
没这个道理。
然而谁又有动机杀害柴令武嫁祸房俊?在并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谁能将房俊如何?若是想以柴令武之死来搬到房俊,简直异想天开。
所以首先排除是关陇门阀所为,那帮人虽然下手狠辣,但绝不会做这等无用功。
除去关陇,又有谁跟房俊有这般深仇大恨,不惜以一个世家子弟、当朝驸马的性命来嫁祸房俊?
一头雾水。
三人沉默不语,气氛沉重,门外脚步声响,内侍入内禀报:“殿下,宋国公、岑中书、刘侍中、江夏郡王求见。”
李承乾眉头愈发紧蹙,宇文士及刚走不久,这几位便联袂而至,显然不是为了和谈之事……
“宣。”
“喏。”
内侍退出,未几,几位文武大臣鱼贯而入,上前躬身施礼。
礼毕,李承乾颔首道:“诸位爱卿请入座……不知可是有何要事?”
四人相视一眼,然后瞥了房俊一眼,刘洎开口道:“殿下明鉴,方才微臣陡然得知,如今宫内、宫外皆风传柴驸马被越国公杀害,谣言四起,言辞灼灼,臣不知真伪,勒令不准传播,而后特意向殿下奏秉,请示如何处置。”
李承乾愣在那里,这才多长时间,宫内宫外就已经传开了?
怎么可能?
房俊一言不发,一直看着李君羡。
李君羡依旧低着头,只是脸颊的肌肉蠕动一下,额头隐隐见汗,房俊此刻虽然一言不发,但气势太盛,压力太大,他有些顶不住,提心吊胆唯恐下一刻房俊便骤然发动,将他一刀砍了……
这件事瞒得过太子,因为太子不知其中详情,捋不清利害关系,但房俊却不难猜出其间的道理,想必心中盛怒,自己搞不好就要成了出气筒。
以房俊的武力值,他没信心走得过三招……
李承乾没注意这两人之间的眼神互动,蹙眉道:“柴驸马的确被狙杀于右屯卫大营之外,但凶手并非越国公。孤已经派人前往验尸,稍后便会有结果呈递。”
刘洎几人先是吃了一惊,显然没料到柴令武当真死了,而后沉吟一番摇头道:“微臣也相信并非越国公所为,但此刻外头传得有模有样,说是房俊以‘谯国公’爵位相逼,淫辱巴陵公主,柴令武不忿,上门讨要说法,却反遭越国公杀人灭口……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此事还需要慎重处置。”
到底柴令武是否房俊所杀并不重要,事实上刘洎也不相信房俊会做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举,可有些事情毋须有谁相信,甚至毋须真相。
事情的本质是不可能有确凿之证据去指认房俊乃杀人凶手,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房俊的嫌疑是逃不掉的,这就足够了。
对于普通人来说,“五刑之疑有赦,五罚之疑有赦,其审克之”,嫌疑之罪,采取赦免从无之原则,这是自上古之时便一直流传下来的司法精髓,《夏书》中便有“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的律例,与其造成冤案,宁愿达不到执法效果,即宁纵勿枉。
但是对于房俊此等即将臻达人臣之巅峰的人来说,这等嫌疑却是致命的缺陷,嫌疑在身,便难免有人构陷、攻讦,代表着道德方面不够完美,是难以成为宰辅之首、领袖百官的。
这是东宫文官系统最愿意见到的局面……
萧瑀不待旁人反驳,便适时道:”柴令武及时当朝驸马,亦是功勋之后,更有皇族血脉,身份非同等闲,待到验尸之后,应当予以收殓,派遣适合之大臣料理后事,以免再生事端。“
全然不提彻查凶手、澄清谣言之事……
李承乾颔首道:“正该如此,稍后孤会让禁卫护送柴令武尸体回长安府邸,另外让长乐、晋阳等几位公主先行赶去,抚慰巴陵,毋使其伤心过度。然后知会宗正寺,恳请韩王出面主持,料理柴令武后事。”
又对房俊道:“此事孤自会派人彻查,还越国公一个公道,毋须太过在意。”
房俊颔首,也只能如此了。
谣言能否广泛流传,不在于其本身真伪是否难辨,而在于是否迎合大众之心态,一旦此则谣言深受大众之欢迎,大众便愿意相信其真实性,反之自然不攻自破。
而眼下这则谣言对于房俊本身之伤害极其有限,他在民间风评甚佳,不会有多少人相信此事,但谣言之本身却使得他在某一个阶层之间遭受品德质疑,有朝一日他意欲登上人臣之巅,这便是一个巨大的雷,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会爆开。
他再一次将目光看向李君羡,眼神深邃……
第一千八百三十八章 扑朔迷离
柴令武既是当朝驸马,又是功勋之后,且身有皇族血脉,如今遭遇狙杀暴卒,自然不能轻忽视之。李承乾派遣赵王李福、曹王李明两位尚未成年的亲王,带领一众东宫属官赶赴玄武门外,收殓柴令武的尸体送回其府邸,另一边则让长乐公主、晋阳公主带着宫中女官亲自前往巴陵公主府,一来安抚巴陵公主,莫使其伤心太甚,二来也能协助操办丧事。
只不过眼下局势紧张,东宫与关陇虽然开启和谈,但并未真正消弭兵变,实不宜大肆操办,丧葬规格难免有些降低,也是无奈之举……
……
李君羡自太子书房中走出来的时候,便见到房俊负手站在左侧厢房的屋檐之下,雨幕纷纷,左近无人。
想了想,李君羡走过去,站在房俊身后。
房俊负手而立,看着眼前雨水潺潺,缓缓道:“李将军不打算给我一个解释?”
李君羡默然片刻,道:“末将执掌‘百骑司’,乃是帝王鹰犬、皇家耳目,玄武门内外一些皆在监控之内,所为皆因职责在身,不需向任何人解释。”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房俊收回目光,转过头冷冷看着李君羡:“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没意思。”
柴令武遭受狙杀、暴卒而亡,此事李君羡向太子奏秉乃是情理之中,何况房俊也没想将此事压下、也压不住。但是前脚柴令武遭遇狙杀,刚刚气绝身亡,太子这边便知悉详情,消息之传递简直比打电话还快,其中之蹊跷,还用多说?
更何况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左右,宫里宫外居然已经开始流传他房俊“逼迫淫辱巴陵公主,柴令武羞愤登门厉声叱责,而后遭遇灭口”这等谣言……
一切都好像是蓄谋已久,而目标便是他房俊。
其中之推手,除了“百骑司”,房俊想不出还有谁能拥有这等能力……
李君羡再次沉默,却抬起头来,与房俊对视。
四目相对,两人面色凝肃,都没说话,须臾,李君羡躬身施礼:“末将尚有要务在身,不能多做逗留,暂且告退。他日有瑕,再聆听越国公教诲。”
而后,后退一步,转身带着一众“百骑司”麾下,大步走入雨幕之中。
房俊站在屋檐下,面前微风轻拂、雨水纷飞,一颗心却沉甸甸的有如铅坠。李君羡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两人相视的那一眼,却已经代表他对房俊所有的猜测予以默认的态度。
算不上心有灵犀,也算不上什么默契,整件事参与其中的房俊能够猜得出是“百骑司”的手尾并不难,甚至连如此陷害他的动机也心知肚明,不是不能接受,他只是有些郁闷。
只不过他也明白,柴令武遭遇狙杀的这件事,且不管李君羡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绝色,后续的处置却露出了不必要的破绽,譬如太子太早知道消息,譬如宫内宫外这么快的便掀起谣言风潮。
房俊不认为这是李君羡失误所至,更愿意相信这是他故意为之。
很显然,有些话李君羡不能对他言明,但是可以通过这等故意露出破绽的方式让他得到提示……
什么人、什么事能够让李君羡这般三缄其口?
房俊摇摇头,一声轻叹。
帝王心术、莫过于此……
*****
柴令武之死,在东宫以及关陇双方阵营之内掀起轩然大波,自从关陇举兵起事至今,尚未有此等地位之勋贵丧生,更何况还是以此等遭遇狙杀之方式,如何不使得所有人感到震惊?
萧瑀、岑文本、刘洎三人自太子处回归门下省衙署,立即凑在一处,商讨当下局势。
刘洎握着茶杯,有些兴奋难抑,道:“二位,是否认定此事确乃房俊之所为?如今外头传得纷纷扬扬,说是房俊残杀柴令武以达到长期霸占巴陵公主之目的……”
萧瑀敲敲桌子,蹙眉打断道:“汝乃当朝侍中,焉能听信、传播那等市井流言?房俊的确恣意妄为惯了,但此事并无任何真凭实据,要约束官员,切不可于东宫之内广为传播。不过吾等心中亦要藏着警惕,时刻予以关注。”
这种流言除去影响东宫声誉、使得人心惶惶之外,全无半点用处,难道只凭借流言便能治房俊之罪?
刘洎被训斥,尴尬点头。
他自己也清楚这流言是没什么用的,若此事当真房俊所为,早已将证据消灭得干干净净,若不是房俊所为,闹得比天还大又有什么用?
倒是萧瑀最后那一句“时刻予以关注”有些意味,他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这件事或许不能给房俊定罪,但将来某一些紧要的时候,譬如房俊欲登阁拜相、宰执天下,那么此事便可以拿出来作为攻讦之手段,用以诋毁房俊于道德层面之修养。
一个背负无数流言蜚语的无德之人,岂能宰执天下?
算是给房俊埋下一个巨大的障碍,使其难以臻达人臣权力之巅峰……刘洎觉得很好。
几个人就当下之局势交换一下意见,正欲对和谈之事深入探讨一番,便有书吏来报,说是宇文士及去而复返。
三人交换一下眼神,刘洎道:“想来应该是柴令武暴卒之消息传过去,关陇那边唯恐东宫将罪名按到他们头上,进而影响和谈。嘿,真是风水轮流转,如今也该轮到他们仓惶难顾、心虚难眠了。”
萧瑀颔首:“想要应是如此,吾等就不与其相见了,你去见见就好,既要稳住他们,也要多多敲打,尽可能使其感受到危机,以便放开底线,加快和谈。”
“喏。”
刘洎应了一声,起身向两人施礼,而后走出去,在另外一间值房与宇文士及相见。
书吏奉上香茗,刘洎笑道:“郢国公去而复返,不知所为何事?”
宇文士及来不及饮茶,问道:“听闻柴令武于右屯卫大营之外遭遇狙杀,传言乃房俊所为,不知眼下情况如何?”
刘洎呷了一口茶水,道:“决无此事!越国公功勋赫赫、大权在握,岂能做出此等残暴之举?不过是真正的凶手故意放出谣言混淆视听罢了,太子殿下已经颁布谕令,命宫中禁卫、百骑司全体出动,对一切嫌疑之人展开调查,务必查明真凶,明正典刑!”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看着宇文士及,意味深长问道:“郢国公给在下一句准话儿,此事是否关陇所为?”
宇文士及吓了一跳,连忙否认:“绝对不是!说一句不敬亡灵之言,区区一个柴令武,即无法左右当下局势,又不能影响以后朝堂,且往日素无仇隙,谁闲着难受去刺杀他?”
“呵呵……”
刘洎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柴令武的确不值一提,可若是有人想要用他的性命来嫁祸越国公,却也不无可能。”
宇文士及脸色一变。
虽然明知刘洎乃是故弄玄虚,一言一行都在压迫关陇放宽底线促进和谈,可是这话听在耳中,心中忍不住升起一抹疑虑:或许当真是长孙无忌暗中所为?
流言纷纷扰扰,大抵都是房俊以“谯国公”爵位相逼,淫辱了巴陵公主,而柴令武寻上门去似乎让房俊履行诺言,不知为何发生口角,刚一出门便被房俊派人狙杀……这种话也就市井之间贩夫走卒津津乐道,当真到了一定之地位,没人相信。
可偏偏这流言便这么流传出来了,显然是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欲以此嫁祸房俊。
这个人是谁?
最大的可能便是长孙无忌,此举眼下不能对房俊造成实质的伤害,但等若埋下一颗震天雷,待到将来房俊只差一步登阁拜相之时,今日之事必然被人翻找出来,以此作为攻讦房俊道德之武器。
以长孙无忌对房俊的恨之入骨,用一个柴令武的性命去断绝房俊宰执天下之路,是极有可能的……
第一千八百三十九章 贴心棉袄
即便心中有如乱麻,宇文士及语气却依旧坚定:“刘侍中多虑了,此事断然不会发生。关陇上下,对于和谈抱有极大之期待,不忍关中百姓、双方兵卒继续遭受战争创伤,故而止息兵戈之心极尽诚意。”
刘洎点点头,道:“如此最好,尽快促成和谈附和你我双方之利益,但以房俊为首的军方却对和谈极其抵触,屡次三番予以破坏,这一点郢国公您也清楚。如今房俊更是立下大功,导致形势逆转,便是太子也对其言听计从。如果郢国公还想着促成和谈,还请尽量放宽底线,否则越拖越久,难免夜长梦多。”
他说的是“你我双方之利益”,而不是“东宫与关陇”,已经算是表明立场:我这边代表东宫文官系统,不愿被军方占据主导,所以亟待促成和谈重新掌握主动,你那边代表绝大多数的关陇的门阀,意欲将长孙无忌排斥在外,取得整个关陇门阀之掌控……咱们彼此心知肚明,都对和谈抱有极大之希望,能够攫取极大之利益,所以也别端得太高,影响了大家的利益。
而且主动放宽底线的一定是你们,谁让你们一群乌合之众被房二打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呢?
宇文士及心底当然也清楚这一点,现在形势逆转,让步的必然是他们,尤其是房俊这个棒槌根本无视东宫的和谈政策,恣无忌惮的出兵搞偷袭,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抽冷子再来上这么一下。
更何况眼下数十万石粮秣尽被焚毁,关陇军队陷入缺粮之忧,哪里还能坚持得了太久?
他倒是不大在意多多让出一些利益、付出一些代价,毕竟促成和谈占据关陇主导所收获的利益实在是太过丰厚。只是如此便将要挑战长孙无忌的权威,将其从关陇领袖的地位推下去,必将引发长孙无忌的强烈反抗,实在是棘手……
所以,和谈并不是想促成便能尽快的促成的,其中所牵扯到的各方利益数之不尽,若是不能事先予以权衡安抚,必生后患。
两人在衙署之中就和谈之事商讨多时,临近傍晚,宇文士及才告辞离去。
刘洎则让人换了一壶新茶,独自一人坐在衙署之中慢慢的呷着茶水,思忖这当下局势,权衡着此番柴令武身死房俊成为嫌疑人背负骂名对自己能够带来什么样的好处,以及对当下之局势有着什么样的催化作用。
最直接、最显著的好处,便是经由此事,房俊遭受嫌疑,若是始终无法洗脱,便等于道德上存留一个巨大的瑕疵。平素或许没事,毕竟没谁敢在这方面去挑战房俊的权威与怒火,但是等到将来房俊若向一步登天、登阁拜相,今日之事便会成为一个巨大打障碍,拦住房俊的前进的脚步。
而放眼朝堂,将来太子登基之后,能够有资格威胁登阁拜相的屈指可数,而他刘洎又必然是排在最前面的一个,只要房俊晋升之路踟躇不前,那么成为宰辅之首的人选最有可能便是他刘洎。
至于眼下,刘洎觉得没必要与房俊硬碰硬的怼下去,一则房俊在太子心目当中的地位无人能及,自己与房俊争执不断,只会惹来太子的厌恶。再则太子性格温和,也必然不喜欢一个强势凌厉的臣子成为宰辅之首,承担治理天下之重任。
和谈之事对他的利益很大,但如今的局势看来,和谈乃是迟早之事,没必要非得争这一朝一夕,使得太子厌恶自己,更招致军方的强烈对抗……
不过没过一会儿,思路又转回来,心中疑惑丛生:到底是谁狙杀了柴令武嫁祸给房俊?
刘洎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到底何人有狙杀柴令武还要在明知不会对房俊有太多直接危害的情况下嫁祸给房俊……
*****
巴陵公主府内,一片愁云惨雾。
柴令武遭受狙杀身死的消息传回,尸体尚在路上,宫里以及宗正寺已经派人前来治丧,无数白幡竖起,门前挂上一串黄纸,男左女右故而挂在右边,按照逝者的年岁每岁一张,让街坊邻居知晓家中治丧,有人情往来的这个时候便纷纷前来帮忙料理丧事……
只不过如今长安兵变,战火连天,朝廷日常运转早已停滞,太常、宗正等衙署尽皆关门封印,骤然操办如此规格之丧礼,难免人手不足、颇为冷清,且有些手忙脚乱。
公主府内堂,侍妾、婢女哭声四起,一片愁云惨雾。
谁能料到正当盛年的柴令武一大早气势汹汹出门,片刻便传回死讯?虽然府中以公主为尊,驸马暴卒还不至于整片天塌下来,可毕竟失了主心骨,悲切仓惶在所难免。
巴陵公主则跪坐在内堂,任由长乐、晋阳一众公主以及几位太子妃嫔簇拥在周围,忙碌的帮她换上刚刚缝制的孝服。
所幸这两日和谈进展迅速,双方暂时停火,局势有所缓和,否则几位公主以及太子为了彰显关怀而派来的几位妃嫔根本不可能进入公主府,凄凄冷冷,将会愈发让人伤心倍增……
巴陵公主任凭家人给自己更换衣物,去除头上的珠翠首饰,整个人痴痴呆呆、尚未自懵然之中回转。
她实在想不通,柴令武怎地出去一趟,便遭遇狙杀亡命当场?
府中有人说是房俊猝下杀手,理由是房俊淫辱了她这个公主,柴令武寻常门去讨要一个说法,这才激怒了房俊,或者房俊也有杀死柴令武独霸她的目的……但她自己清楚,纯粹胡扯。
自己与房俊清清白白,房俊绝无半分狙杀柴令武的道理。
然而无论如何,柴令武已经死了,自己年纪轻轻固然守了寡……不管心里对柴令武逼迫自己前去房俊那里央求爵位一事如何记恨,可到底夫妻一场,感情还是有的,骤然之间人没了,那种茫然失措的悲伤着实难以描述。
好半天,两行清泪才从眼角泻下,呜呜哭泣起来。
一旁的长乐公主揽着她的手臂,怜惜的替她将鬓角的散发拢起,掖在耳后,又拿出手帕给她擦拭泪水,柔声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妹妹还需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
巴陵公主泪珠滚滚,看着堂前正被仆人换上孝衣的两个总角孩童,虽然被府内悲伤气氛弄得手足无措,可两双清澈的眼睛透着茫然,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父亲已经再也不能归来。
晋阳公主也靠着巴陵公主的肩膀,小声道:“外头谣传说是姐夫害了柴驸马,巴陵姐姐你一定不要相信,姐夫绝不是那样心狠手辣的!”
“嗯,我知道的。”
巴陵公主抹了一下眼角,轻声回道。
“嗯?”
她回话这般轻松自然,反倒让长乐公主一愣,凑了问道:“你真的相信?外头还说你跟房俊……正因如此,房俊才猛下杀手。”
长乐自是不信房俊会做出这等凶残之事,可若是巴陵公主当真与房俊有染,因而房俊与柴令武发生冲突导致后者暴卒,起码逻辑上是说得通的,但巴陵公主为何这般笃定房俊不会是凶手?
心心相印?
恋奸情热?
巴陵公主泪眼婆娑的抬起头,握住长乐公主手掌,柔声道:“吾与房俊清清白白,绝无苟且之事,房俊哪里有理由杀害柴令武呢?”
“哦。”
长乐公主心底一松,虽然明知自己没身份更没道理去约束房俊之行为,但听到谣言说他与巴陵公主有染,心中依旧不好受。这天底下美女多得是,非得逮着大唐公主挨个糟蹋?
现在听到巴陵公主这般言语,所有不满顿时一扫而空,代之而起的则是浓浓的怒气——是哪个挨千刀的,这般陷害二郎?
一旁的晋阳公主凑过来,煞有介事道:“如今柴驸马不在了,巴陵姐姐岂不正好与姐夫相好?”
巴陵公主:……
长乐公主:……
都说这丫头与房俊情份非同寻常,果然是房俊的贴心小棉袄啊,这边另外一个姐夫刚死,便忙着将新寡文君的姐姐往房俊怀里推……
第一千八百四十章 料理丧事
听着晋阳公主这番毫不避嫌的荒唐言论,长乐公主气得抬手从巴陵公主身后伸过去拍了她后背一巴掌,叱道:“你少说两句吧,没人把你当哑巴!”
人家柴令武尸骨未寒,你这边便劝着巴陵跟房俊相好……就不怕柴令武死不瞑目,待会儿找你算账?
同时,她也对晋阳与房俊之间的关系大为头痛。
当年都说房二宠溺兕子太甚,邀月摘星从无拒绝,可以说只要房俊有的、能弄到的,但凡兕子开口,绝对满足。现在才知道,这丫头同样宠着她那个姐夫,简直毫无原则!
这哪里还是小姨子?自家闺女都没这么贴心……
巴陵公主也被晋阳公主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擦擦眼泪,没好气嗔道:“别瞎说,姐姐可不是那样……那样朝秦暮楚之人。”
她本想说“我才不是那等水性杨花之人”,但猛然想到长乐与房俊之间的暧昧关系,话到嘴边赶紧咽了回去,差点咬到舌头。还算是有几分急智,弄出一句“朝秦暮楚”来,长乐与房俊相好乃是与长孙冲和离之后,实则这个词也不大合适……
好在长乐公主性情柔和,不会计较这些。
晋阳公主被两位姐姐训斥,乖巧颔首,轻声道:“嗯,我明白的,这些事情不能乱说。”
她笃信“无风不起浪”,既然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当初长乐与房俊的绯闻天下皆传,当事人决不承认,可实际上这两人还不是眉来眼去、亲亲我我?
长乐公主瞥了晋阳公主一眼,自然不知后者此刻心中所想,否则定要恼羞成怒,但心中的担忧却无以复加。
这丫头对房俊的宽容宠溺且完全信任毫不设防的亲昵心态,但凡房俊那厮有一丝半点的歪心思,这丫头完全不会拒绝。即便成亲嫁人,也迟早是房俊的囊中之物……
这可如何是好?
心中对房俊的恼怒愈发炽盛,这人也是奇了怪了,难不成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专挑公主下手?
……
很快,堂上前来治丧、吊唁的柴氏族人越来越多,吵吵嚷嚷,闹腾不休。
巴陵公主换好孝服,在长乐、晋阳搀扶之下,缓步走出前堂,与一众柴氏族人相见。
巴陵公主本就肤白貌美、眉目如画,此刻换上一身孝服,双眼红肿顾盼之间泪光盈盈,秀挺的鼻尖微微泛红,樱唇未染丹朱略显苍白,纤细腰肢隐在孝服之下愈发显得纤弱柔嫩,有若风拂弱柳、我见犹怜。
“要想俏,一身孝”,一句俗语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故而一出堂前,柴氏族人的吵闹声顿时止歇,数道目光纷纷望过来,即便是此等悲伤之氛围,依旧被她美貌气质所慑。
恍惚一下,众人才齐齐起身:“吾等见过巴陵殿下,见过长乐殿下、晋阳殿下。”
巴陵公主微微颔首,柔声道:“免礼吧。”
上前坐到主位上,长乐、晋阳一左一右,三位公主清秀明丽、气质温婉,即便面容悲戚,依旧彰显皇室公主之身份气度,令人望而生畏、心生敬意。
待到众人一同入座,坐在巴陵公主下首的一位清癯老者微微侧身,沉声道:“不知殿下有何章程?”
此人年约五旬左右,面目倒也算得上周正,但一个巨大的鹰钩鼻却破坏了整张脸的五官分布,看上去桀骜阴翳,尤其是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即便是当着长乐、晋阳两位嫡出公主的面前,亦还不遮掩对巴陵公主的贪婪觊觎。
长乐公主微微蹙眉,心中颇不舒服。
她自然认得此人,乃是柴绍的幼弟柴续,轻矫迅捷、身手高绝。当年李二陛下曾与其打赌,令其取长孙无忌鞍鞯,而后告之长孙无忌,令其严加防范。当夜,长孙无忌熄灯之后坐在房中看守鞍鞯,但见一物入鸟,飞入堂中取鞍鞯而去,追之不及。
此人轻功高绝,越百尺楼阁了无障碍,有绰号称其为“壁龙”,李二陛下曾言:“此人不可处京邑”……
正因有这句话在,柴续不得不常年在关外为官,已经数年未曾回京,如今却陡然出现在京中,想来必是响应关陇之召唤……
巴陵公主眉目低垂,对柴续咄咄逼人的目光视如不见,抹了一下眼角泪痕,轻声细语道:“太子殿下那边已经派出‘百骑司’与禁卫追查真凶,想来不久便能有所回馈,眼下最紧要之事自然是料理丧事,稍后二郎尸身运回,即刻入殓,然后向亲朋故旧之家报丧。”
虽然遭逢大变,但到底是皇室公主,自幼接受最良好的教育,并未乱了方寸。
只不过她对柴令武“二郎”之称呼,却让长乐、晋阳齐齐蹙眉,心中很是不得劲,好似在称呼房俊一般,有些晦气……
柴续却目露凶光,紧紧盯着巴陵公主凄美娇柔的脸蛋,怒哼一声道:“何需追查真凶?如今京中早已传遍,乃是房二那厮与殿下有苟且之事,二郎遭逢奇耻大辱,忍不住寻上门去,却遭遇房二之毒手!无风不起浪,不知殿下有何解释?”
堂上一众柴氏族人也都看向巴陵公主,看她如何说辞。
实则心底对这个说法已经信了大半,柴令武觊觎“谯国公”爵位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柴哲威犯下谋逆大罪,死活暂且不论,这个爵位是肯定保不住的,若柴令武让巴陵公主去房俊那边牺牲一下以谋求房俊之襄助,进而使得巴陵公主与房俊有染,这完全行得通。
在一众柴氏族人看来,此举固然乃奇耻大辱,但若能将“谯国公”的爵位留在柴家,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只不过房俊行事霸道,大抵是为了达到长期霸占巴陵公主之目的,故而狙杀柴令武……
这令族人们怒火万丈。
柴令武死则死矣,可若是巴陵公主被房俊霸占、“谯国公”之爵位也被宗正寺夺回,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若如此,晋阳柴氏将会为天下之笑柄,颜面无存!
长乐与晋阳有些紧张,晋阳心中恼怒,就待要张口替巴陵公主辩解,却被巴陵公主拉住手掌。
而后,巴陵公主抬头看上柴续,脸上的哀戚渐渐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清冷自若、目光灼灼。
“老叔一把年纪,该不会是老糊涂了吧?古往今来,从未有听闻以流言之获罪者,若老叔有本宫不守妇道之证据,便请拿出来,本宫悬梁自尽也好,服下鸩酒也罢,定会还柴家一个清白。可若是没有,只听闻外头那些个闲言碎语便在这里侮辱本宫之清誉,那本宫就得禀明太子哥哥,给本宫讨还一个公道!”
纤弱的腰杆挺得笔直,玉容清冷、言辞如剑,半步都不肯退让。
柴续愣了一下,他觉得如今柴哲威下狱、绝无生还之可能,柴令武又遭遇狙杀而暴卒,长房只剩下孤儿寡母,纵然有皇室公主之身份,可到底也不过是教教弱弱一个小女子,自己只需在气势上将其压服,不难达到掌控柴家之目的,或许还能博取这个侄媳妇的倚赖,进而一亲芳泽……
却不料这个柔媚如水的小娘子这般刚硬,毫不留情的给自己怼了回来,令他颇有些骑虎难下……
柴续阴沉着脸,左右看了一眼,见到一众族人皆被巴陵公主气势所慑,战战兢兢不敢多言,心中颇为无奈,只得颔首道:“那就等太子殿下那边出了结果再说,眼下丧事应当如何料理?”
这是欲争夺治丧之主导,毕竟似这般世家大族,每遇红白喜事,谁站在台前主持局面是很有讲究的。
巴陵公主垂首饮泣,抽抽噎噎:“本宫不过一个小女子,骤然遭逢这等噩耗,已是六神无主,还请老叔带着族中老少襄助宗正寺诸位官员,将丧事办得妥妥帖帖,勿使二郎走得不安稳。”
柴续深深看了这个看似娇柔似水的小娘子,心中警惕,这一硬一软、一进一退之间,从容自若,什么时候不能退让、什么时候时候示之以信任,拿捏得恰到好处。
不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