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七百九十六章 相互甩锅
此番关陇兵败,导致长安局势骤变,原本岌岌可危的东宫彻底站稳脚跟,占尽优势的关陇却陷入被动。尤其是连番兵败,主力军队折损严重,目前看似兵力依旧压着东宫,但是兵员素质却天壤之别。
稍有不慎,覆亡的就是关陇门阀。
此等情况之下,绝非是谁红后白牙道一句“我来负责”就可以的,攸关关陇门阀数百年之传承,阖家上下无数条性命,你拿什么来负这个责?
长孙无忌面对一双双灼灼目光,哂笑一声,缓缓道:“若当真走到那一步,吾将自裁以谢天下,可保诸位安枕无忧。”
一言既出,厅内皆静。
一直以来,长孙无忌予人的印象始终是“老谋深算”“城府深沉”,最是懂得避重就轻、趋利避害,轻易不肯涉足险地。眼下却能够说出“自裁以谢天下”这等狠话,可见当下局势对其心性之打击极为严重。
当然,若是当真局势走到那一步,纵然他长孙无忌意欲明哲保身亦是不能。此番兵变导致半座长安城化为废墟,皇城遍地瓦砾、太极宫损毁大半,人员伤亡更是不计其数。一旦兵败,给于此次兵变之定性必然是“谋逆叛乱”,即便百废待兴之下太子不会牵连甚广,但首要之“逆贼”必须予以严惩。
关陇门阀之中,能够担得起这个“首要之逆贼”的,舍长孙无忌其谁?
所以到了那一天,生死已经不是长孙无忌自己能够掌控,这个罪责只能他来背……
不过关陇各家只是要一个承诺即可,既然长孙无忌能够慨然表态,便算是稳定了各家的心思。担负责任的人已经有了,接下来自然是该干什么干什么,最坏的结果也就是长孙无忌自戕以担负责任,
若是能赢,自然皆大欢喜。
宇文士及喟然道:“辅机说的哪里话?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关陇同气连枝、俱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纵然辅机你心存仁义,一身当之,吾等又岂能坐视不理、心安理得?自当同心协力,一起应对。”
贺兰淹颔首附和:“郢国公此言在理,有福同享,有难自然同当,赵国公想要做关陇的英雄,咱们可不答应。”
“呵……”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心中毫无半分感动。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么?
一个个的话里话外认定了是老子“心存仁义,一身当之”,为了做一个“关陇的英雄”而勇于担责,他日若步上绝路亦是老子自己心甘情愿,与你们这些背信弃义、自私自利之辈毫无干系……
想美事。
他的这声冷笑好似鞭子一般抽在厅内诸人脸上,虽然早已修炼得脸皮厚如城墙,可说到底长孙无忌绸缪起事并非为了一家一姓,如若事成,收益的将会是整个关陇门阀,所以倒也不愿当真有那一天将长孙无忌推出去抵罪。
宇文士及干咳一声,道:“眼下局势不妙,以房俊之脾性,很有可能乘胜追击,大举兴兵来犯。此时应当尽快重启和谈,即便一时半会儿谈不成什么,也能以此拖住房俊的脚步,给咱们留出充裕的时间稳定军心、重整军队。”
独孤览道:“房俊那棒槌鲁莽得狠,只怕东宫那些文官还拿捏不住他,固然开启和谈,也很难将右屯卫予以约束。还是应当尽快收拢军队,重新整编,无论是战是和,才能战局主动。”
之前便是和谈进行当中,东内苑忽然爆出关陇偷袭右屯卫营地之消息,而后房俊便悍然开战,致使和谈被迫终止。事后关陇全军上下尽皆彻查,结果自然是无中生有,当日并不曾有军队偷袭东内苑。
那厮自己演了一出“苦肉计”,根本不将正在进行的和谈放在眼中,东宫一众文官诸如萧瑀、岑文本等大佬也难以将其压制,更何况眼下东宫那边主持和谈的乃是侍中刘洎?
以前,刘洎名义上与房俊为盟友,实则依附于房俊,指望他能够约束房俊,实在是没什么可能……
令狐德棻颔首:“此言甚是,只不过诸位却忽略了一件事,上次房俊突袭通化门外咱们的军队也好,平素里房俊一再抵触和谈也罢,其中太子殿下却始终不曾予以训斥责罚……太子殿下到底是否愿意和谈?”
他首次在关陇内部提出这个问题,以往这的确是被大家忽略的,只当作是太子对房俊之宠信纵容,但是现在细细思之,恐怕非是如此简单。
心情极度不爽的长孙无忌也被吸引,蹙眉沉思片刻,摇头道:“按理说,太子必然是应该支持和谈的。毕竟直至眼下,依旧是咱们占据优势,又有天下门阀襄助,实力依旧碾压东宫军队。若此战继续,东宫的胜算不足三成,以储君之位、东宫之生死来赌这三成,殊为不智。诸位别忘了,潼关那边还有一个李勣立场不明、虎视眈眈……唯有尽快促成和谈,消弭这场战事,储君之位才能稳如泰山,否则储位不保、东宫倾覆,岂非自寻死路?”
他想不出任何太子不愿和谈之理由。
的确,若是和谈达成,对于太子之威望有极大之损害,帝国正朔却不得不与“叛军”委曲求全,签署城下之盟,天下百姓难免议论纷纷,青史之上更要沦为笑柄。
然而威望固然重要,可总得保证人活下来吧?
但是他这番出口,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毕竟就算太子再是宠信房俊,再是对其言听计从,可是在这等攸关生死的大事上总不能依旧纵容房俊恣意妄为吧?
可若是太子本身不赞同和谈,又不符合逻辑……
宇文士及揉了揉额头,道:“且先不管太子到底怎么想,尽快推动和谈才是首要,毕竟无论太子的轻响如何,东宫属官是极力赞同和谈的。”
兵谏至今,东宫六率与右屯卫可谓闪耀全场、功勋赫赫,将一众东宫文官衬托得黯然无光,这已经损害到东宫文官的切身利益,如何能忍?所以右屯卫打得越狠、越顺,文官们便愈是要尽快促成和谈,以此制衡右屯卫、东宫六率之地位功勋。
太子即便不想和谈,也已经无法阻止东宫文官,除非他只靠着军队过日子……
“那就劳烦仁人兄了,一切拜托。”
长孙无忌语气诚挚,经此一战,算是彻底打垮了他心中的野心与憧憬,废黜东宫、另立太子之事已经不敢想,只想着尽快平息这场兵谏,朝堂之上恢复如初,再慢慢谋划。
毕竟眼下之局势走向,已然不可预测,不能将阖族性命连带着关陇门阀一同推向未知之深渊……
宇文士及慨然道:“辅机放心,吾在朝堂之上厮混多年,文不成武不就,幸赖诸位担待庇护,心中惭愧。也就这等调和斡旋之事尚能出一把力,自然不遗余力,纵粉身碎骨亦要极力促成。”
长孙无忌摆摆手,神情温煦:“仁人兄何必说这等话?咱们关陇门阀同气连枝,自祖宗起便相互团结、携手奋进,从不曾藏着自私自利之心思,这才有了今时今日之辉煌显赫。你我皆乃关陇子弟,得祖宗余荫庇佑,只需问心无愧即可。”
令狐德棻、独孤览等人亦是连连颔首,齐声称善。
不久之前还相互甩锅,恨不能在对方背腰狠狠的扎一刀,一转眼的功夫,又惺惺相惜、情真意挚。最难的是大家的转换都极其自然,腾挪之间不见丝毫刻板之痕迹,浑若天成,妙至毫巅……
诸人围坐一处,就和谈之重启、如何展开、以及试探东宫之底线进行了细致的讨论。当然,和谈注定是一个比较繁杂、漫长的过程,首要之务,还是如何约束右屯卫,使之不至于无视和谈之进行而悍然出兵突袭。
正在这是,外头有书吏快步而入,禀报道:“启禀赵国公,英国公派人前来,说是有要事求见。”
厅内瞬间一静,落针可闻。
就连素来城府深沉的长孙无忌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这是要最终摊牌了么?
第一千七百九十七章 李勣谋算
英国公李勣派人前来?
厅内诸人先是面面相觑,继而不约而同紧张起来,心脏瞬间绷紧。
难不成是李勣终于要亮明立场了?
沉默少顷,长孙无忌沉声道:“将人请进来。”
“喏。”
书吏退去,须臾,一员英姿笔挺的青年武将大步而入,先是朝长孙无忌见礼:“末将李元道,见过赵国公。”
继而又向在座一众关陇大佬施礼:“见过诸位尊长。”
众人齐齐颔首。
长孙无忌摆摆手,温言道:“毋须多礼,不知英国公派你前来,所为何事?”
李元道站在厅中,双脚微微分开,一众大佬环伺之下面不改色,镇定自若道:“大帅有令,如今时值春耕,关中却一片萧条、烽火连天,故而将会开放潼关,引关外流民入关中,由官府予以疏导、安置,协助关中百姓进行春耕。民以食为天,若耽搁春耕,致使田园荒废、饿殍遍地,天下之怨也。”
厅内诸人纷纷精神一振。
春耕?
关李勣屁事!
那厮虽然是宰辅之首,但是自从上位那一日起,根本不理朝政,将一应权力尽皆下发,诸多朝政事务皆由三省六部实质办理。遇有需请示之事,上报李勣,李勣转手呈递李二陛下定夺,再将批奏下发三省六部,一切尊奉皇帝旨意行事。
可以说,古往今来他这个宰辅之首当得最为轻松,说是不揽权,实则不愿蹚进李二陛下削弱打压门阀这趟浑水……
如今统辖数十万大军驻留潼关,距离长安近在咫尺却不肯回京,反倒担忧起民生来了?
所以,这番话语必定另有深意。
长孙无忌略作沉吟,不答,反问道:“英国公驻留潼关,可以封锁关隘,只许进、不许出?”
为何东宫与关陇对于李勣之立场摸不清?
就是因为李勣引大军回归关中之后,马上驻守潼关,隔绝内外。偏偏又准许关外各地的门阀军队进入关中,看似对关陇暗中支持,却又不准关内有一人一马出关……
李元道淡然道:“关中兵变,大战练练,溃兵无数。大帅之所以封锁关隘不准一兵一卒出关,是为了避免乱兵出关之后掳掠地方、危害百姓。既然仗在关中打,那么溃兵便统统留在关中好了。”
长孙无忌又问:“英国公打算何时回京?”
李元道摇头:“大帅运筹帷幄,吾等哪里知晓?”
顿了一顿,又道:“或许明日,或许现在,一切皆取决于大帅之决断。”
……
待到李元道走后,长孙无忌命人重新沏了新茶,呷了一口,环视众人道:“诸位如何看法?”
宇文士及婆娑着茶杯,蹙眉道:“准许关外流民入关……是否实在暗示吾等,可以再度从各地门阀手中借兵,他不会阻拦?”
贺兰淹道:“那就是支持咱们咯?”
“哪会那么简单?”独孤览摇摇头,道:“李勣此人看似不争权、不夺利,实则胸有沟壑、谋略深远,最是不好相与,即便他明确表态支持咱们关陇,亦要多加小心,谨防其使诈,更何况这等含糊之言?”
兹事体大,攸关关陇之生死,谁也不敢随意视之。
然而李勣就只是派人送来这么莫名其妙的一番话语,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一直没怎么发言的令狐德棻开口道:“依我看,李勣还是轻响于咱们的。”
诸人一齐看向他,贺兰淹问道:“季馨兄何出此言?”
令狐德棻道:“身在庙堂也好,远在江湖也罢,人生在世,总是难逃一个‘利’字,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今如是。如若李勣倾向于东宫太子,他能够得到什么好处?今时今日,李勣已经是宰辅之首,位极人臣,官职、爵位达到巅峰,他在东宫立下再多的功劳,也不可能再有擢升。而太子登基之后,奉行的还是陛下那一套削弱门阀、扶持寒门的国策,此亦是吾等甘冒奇险施行兵谏之原因所在。关陇如此,李勣身后的山东世家亦是如此。”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呷了口茶水,或许这两年幽居府邸潜心著书的确令他眼界洞开,精神境界有所提升,言语之中颇有一种笃定坚信、指点江山之慨:“反过来说,尽管山东世家曾经被咱们排挤出朝堂,但咱们的利益与山东世家的利益是一致的。今日咱们关陇在位,明日或许便是山东世家上位,可一旦太子登基,所有的世家门阀全部完蛋。李勣本身或许无欲无求,可他身后的山东世家岂能眼瞅着陛下驾崩之后太子顺利登基?”
子两汉以降,世家门阀渐趋形成,权势滔天,时常左右朝局。及至关陇自代北兴起,以军镇起家,相互联结、彼此帮扶,将朝政大权尽数攫取,兴一国、灭一国,主导着天下大势。
世家门阀的势力发展之今日,早已渗透至朝野方方面面,没有谁是真正能够脱离门阀从而身居高位。
再是惊才绝艳之人杰,也不可能毫无根基的在门阀垄断政治资源的情况之下崛起,即便是号称“门阀乃帝国痼疾”的房俊,若无山东世家、江南士族之默许,又岂能有今日?
李勣亦然。
宇文士及颔首附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咱们于长安起事,猛攻东宫,‘废黜太子拨乱反正’的口号响彻天下,当时,率军自辽东回京的李勣却沿途拖沓,迟迟未能率领大军回京自持太子……太子心中,岂能没有芥蒂?今时今日,迫于时局或许忍气吞声,一旦太子顺利登基,岂能不对李勣予以清算?所以,李勣与其支持东宫,还不如跟咱们一样另立太子。”
令狐德棻抚掌道:“正是如此!李勣之所以迟迟不归,引数十万大军于潼关坐视长安战乱,就是想要等着咱们覆亡东宫,另立太子之后,他再率军回京,一举定鼎大局!新任太子虽然是咱们扶立,但其心中未必没有身为傀儡之抵触,一旦李勣回京,且表态予以支持,新任太子岂能不欣喜若狂的投奔过去?不仅仅是李勣兵多将广、实力雄厚,而且李勣是出了名的不揽权,哪个皇帝不想要这样的宰辅?”
他越说越是亢奋,似乎已经将李勣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最最重要的是,到那个时候东宫已经覆亡,悬在世家门阀头顶上的利剑已经不在,李勣以及其身后山东世家的利益得到保障,而覆亡东宫这等恶名却由咱们关陇门阀背负,与他全无半点干系!”
经由他这么一番分析,诸人都连连颔首,觉得大有道理,同时看透了李勣的谋算,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贺兰淹瞪大眼睛,骂道:“娘咧!这徐懋功也太过阴险了吧?明摆着既想当表子,还要立牌坊啊!”
将覆亡东宫、残害太子之罪责尽皆推给关陇门阀,让关陇门阀去承受天下百姓以及后世子孙之骂名,好处却让李勣一个人吃得干干净净。
如果令狐德棻这一番分析便是事实,那么李勣之阴险已经超出了大家的预料,待到储君易位、新君登基,便是关陇门阀淡出朝堂、山东世家入主朝堂之时!
也难怪贺兰淹气愤填膺,关陇辛辛苦苦损失巨大所攫取之利益,一转眼的功夫便被李勣兵不血刃的夺走,搁谁也不愿意啊!
然而再是气愤也无用,如今李勣手握数十万大军陈兵潼关,但凡关陇敢露出一丝半点不与其合作的态度,李勣便会倒向东宫,甚至干脆杀回长安,另立太子,扶为新皇……
说到底,李勣手里的军队足以支撑他的任何野心,只要他想干,谁也阻拦不了。
宇文士及发现长孙无忌面色阴沉,良久未发一言,好奇问道:“辅机是否认可这等猜测?”
第一千七百九十八章 奋力一搏
长孙无忌这才回过神,淡然道:“既然都说了是猜测,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又岂能分辨得出?当务之急,并非揣测李勣之用心,而是尽快推进和谈,只要和谈达成,无论李勣有什么谋算也只能憋在心里,除非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一番猜测的确有几分道理,也附和李勣的性格,然而李勣谋算了这么久,当真这般容易便被人猜出其心中所想?
旁人或许会被李勣的淡泊冷静所迷惑,但长孙无忌却从来都不敢小觑此人,只看其在一众贞观名臣之中扶摇直上占据宰辅之首的位置,在房杜等人或死或退之后隐隐然贞观勋臣第一,便可知其城府有多么深沉,谋虑有多么深远。
这样的人一言一行皆有深意,岂能只看其表面所流露之迹象?
宇文士及颔首道:“辅机放心,稍后吾便亲自赶赴东宫商议和谈之事,只不过此番兵败,东宫气焰嚣张,想必难处诸多,诸般不易。”
话虽诉苦,心里却是舒坦。
兵败固然令人担忧灰心,但经此一战,最是抵触和谈的长孙无忌也已经认清形势,不再从中作梗,想必对于和谈之底线亦会宽松一些,自己操作起来相对更加容易。
只是不知东宫那帮子文官能否压制得住房俊,不然被那个棒槌横加阻挠,前景亦未可观……
果然,长孙无忌颔首道:“今时不同往日,仁人兄前往东宫斡旋,可适当放开底线,只要不是涉及关陇门阀的核心利益,一切皆可谈判。不过也不必急于一时,能够坐下有来有回的磋商即可。”
宇文士及道:“吾省得。”
长孙无忌喝了口茶水,询问诸人道:“是否要继续让关外门阀派遣私军入京?”
众人思索一番,令狐德棻道:“李勣特意派人前来告知,由关外入关中依旧畅通,其中未必没有暗示咱们可继续调集门阀私军入京的意思。然而他此番作态,反倒让吾心中忌惮。”
独孤览则不以为然:“岂不正印证咱们方才一番猜测已经接近李勣之谋划?此战大败,导致局势反转,以咱们目前之势力不能确保击溃东宫,所以李勣才愿意开放潼关,准许咱们的援军进入。”
诸人齐齐颔首,两相印证,愈发觉得对于李勣用意之猜测不差。
长孙无忌沉吟许久,方才缓缓颔首,道:“那便继续征召天下门阀私军入关吧,事已至此,有进无退,至少也要摆出一个破釜沉舟死战到底的气势,否则即便和谈亦要遭受东宫限制。”
诸人皆颔首认同。
眼下这场大败使得关陇军队灰心丧气,东宫那边自然气焰嚣张、士气爆棚,若是不能予以压制,想要和谈就要付出极大之代价、损失极大之利益,这是关陇大佬们绝对不愿见到的。
继续增兵以保持兵力上的优势,起码能够给予东宫施加压力,使其不能恣无忌惮的压榨关陇这边参预和谈之底线,很有必要。
再者说来,若是和谈最终破裂,关陇还是要增兵,既然如此还不如早早将关外门阀的军队调入关中……
贺兰淹却是忧心忡忡:“上次要求关外门阀增兵,他们便拖拖拉拉不情不愿,如今又遭逢败绩,军心涣散、人心惶惶,若是让那些门阀继续增兵,殊为不易。”
还是那句话,一些行为都要以利益为准则,其利弊害天之至理。
早先时候关外门阀便对进入关中襄助关陇攻打东宫有所抵触,毕竟如今天下承平、河清海晏,帝国朝廷早已稳定四方,人民安居乐业、百业俱兴,正是太平好年景,谁愿意拎起刀子打仗?
更何况关陇施行之兵变连一个冠冕堂皇的名义都欠奉,大家出兵简直就是助纣为虐,万一兵变不成,事后清算,谁能讨得了好?
只不过长孙无忌算得上是天下门阀之领袖,一番威逼利诱之下,许了无数好处,痛陈诸多利害,这才让关外门阀不得不屈服于其淫威之下,勉为其难的派遣兵卒入关。
可是如今关陇两路大军兵败,损兵折将局势糜烂,连带着之前进入关中那些门阀私军也损失惨重,此等情形之下再让关外门阀继续增兵,他们岂能愿意?
长孙无忌摆手,道:“这件事诸位毋须费心,吾自会处置妥当。”
上了关陇这艘船,岂能随意半途下船?既然关外诸多门阀已经派兵入关参战,那么想要半途抽身而退可就由不得他们。
长孙无忌有得是手段拿捏那帮子想吃肉又怕烫嘴的家伙……
当下,诸事议定,宇文士及赶赴东宫争取重启和谈,贺兰淹负责整顿军队、提振士气,长孙无忌则召集关外各个门阀在关中的代言人,让他们继续增兵进入关中参战。
无论如何,都应当奋力一搏。
独孤览心不在此,能够坐在此间参预议事已经算是顾全关陇门阀彼此间的情面,独孤家并不太热衷于掺合此次兵变,起事之处甚至与其余各家划清界限,最终虽然迫于长孙无忌的压力不得不参预进来,却也得过且过,并不上心。
令狐德棻则全力保持自己“当世大儒,著书立说”之人设,飘然于俗世利益之外……
待到诸人散去,长孙无忌一个人坐在厅内慢慢的呷着茶水,面沉似水、目光幽深。
自从李勣引兵于外拖延不归,他便为将其放在心上,认定李勣必是受到其身后的山东世家所胁迫,意欲趁火打劫、攫取更多利益。对于此,长孙无忌并不在乎,等到废黜东宫、另立储君,旋即便是新君继位,关陇门阀将会控制整个朝堂,利益多得吃不完,不在意分给李勣一些。
但是今日李勣派人前来传达了那样一番话语,却让长孙无忌心生惊疑。
有些事情是做得却说不得的,李勣若当真想要当表子又要立牌坊,那么只需调动军队放开关隘即可,关陇这边自然心领神会,一边调集门阀军队入关,一边继续对东宫猛攻猛打。
到了一定层级,“默契”才是最好的交流方式,彼此之间全凭智慧予以领悟,你若是体会不到位,那么自己吃亏也别怪别人。
似李勣这般派人堂而皇之的前来,好像生怕关陇就此与东宫握手言和……一切看上去合乎逻辑,但是在长孙无忌这等多疑之人看来,却有些画蛇添足。
无论这一番暗示如何不著痕迹,派人前来本身便留下了把柄,天下世人、青史之上,这总归是无法洗刷之嫌疑。
以李勣之智慧、隐忍,手段焉能这般鲁莽粗鄙?
虽然尚不能看得透彻,但其中必有隐情。
如此想法在长孙无忌脑中来回转动,苦思良久,也总找不出合情合理之解释,可若是置之不顾,又着实难以心安。毕竟时局发展至眼下,关陇虽然依旧于局部占据优势,却早已不如起事之初那般气势如虹,犹如行走在悬崖边缘,动辄坠入深渊险壑,万劫不复。
知道脑中翻江倒海一般浑浊无序,这才不得不轻叹一声作罢。
人过三十天过午,他今年五十余岁,已然须发花白、体力衰退,精力大不如前,不服老都不行。一般来说,到了这个年岁的人即便身居庙堂之上,也应该渐渐放权、扶持新人上位,若是乡间富翁则应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似他这般熬尽心血为了子孙谋划,到底是否值得?
念头及此,将宇文节唤了进来,吩咐道:“先派人去告知郢国公一声,和谈之时不妨先将犬子营救出来,而后你亲自去通知关外门阀在关中能够做主的人,让他们到这里来,老夫有要事相商。”
虽然长孙涣的政治前途已经彻底毁掉,即便此番兵变成功,也再无资格能够立于朝堂之上,可总归是自己的长子,曾经一度寄予厚望、喜爱非常,总不能让他成为这次兵变的牺牲品,拿去给东宫出气吧?
哪怕只是营救回来当一个富家翁、传宗接代,自己身为人父之职责也算是尽到了,否则使其沦为东宫之阶下囚,不知何时便丢了性命,实在于心不忍……
第一千七百九十九章 各有算计
“喏。”宇文节恭声应下,转身走出偏厅,叫来两个仆役牵来一匹马,翻身上马之后并未第一时间前去约见关外门阀在长安的当家人,而是策马疾驰赶赴太极宫。
一路疾驰,堪堪在承天门外追上了宇文士及。
宇文士及刚刚自马车上下来,听闻身后马蹄疾响,站住脚步回头看去,见是宇文节疾驰而来,便皱了皱眉头。
宇文节疾驰而至,飞身下马,沉声道:“家主,吾有要事相商。”
宇文士及瞅了他一眼,反身回到马车上:“上来说话。”
“喏。”
随后上了马车。
车厢内放置着一个铜炉,燃着上等的无烟骨炭,很是温暖。
宇文士及坐在厚厚的毛毡上,蹙眉问道:“到底何事?”
宇文节跪坐于他面前,低声道:“方才赵国公命吾派人给您传信,请您务必于东宫手中将长孙涣营救回来。”
“嗯,”
宇文士及不以为然:“舔犊情深,自是应有之意。只不过东宫捏着辅机这个把柄,岂肯轻易放人?说不得要付出一些东西才行,汝回去复命之时,便说吾会相机行事,全力以赴。”
虽然长孙涣犯下谋逆大罪不得不流亡天涯,但谁都知道那才是长孙无忌最为宠爱的儿子,曾经赋予无与伦比的厚望。即便如今在不能步入仕途,但长孙无忌岂能将其舍弃?
也正是因为长孙涣再无资格居于庙堂之上,宇文士及更会不遗余力的将其营救回来。
宇文节却摇头道:“不能将长孙涣营救回来。”
“嗯?”宇文士及一愣,奇道:“关陇虽然内斗重重,但毕竟同气连枝,如今辅机将此事托付给老夫,若能够有机会将长孙涣营救出来,如何不能为之?”
若是长孙无忌其余哪一个儿子,宇文士及或许还会思忖一番,可长孙涣本身不能居于庙堂,却又是长孙无忌诸子当中最杰出者,他若能回到长孙家必然使其家族继承权产生冲突。
长孙家闹内乱,这对于宇文家是极其有利的,此番大战宇文陇将宇文家积攒多年的“沃野镇”私军挥霍殆尽,家族实力受到重创,若不能给长孙家制造点麻烦,宇文家哪里还有半分争夺关陇领袖之希望?
他不信以宇文节的能力看不出营救长孙涣的好处。
宇文节瞅了一眼窗外,一队顶盔贯甲的东宫六率自承天门前走过,气势威武、士气高昂。
“家主,赵国公直至此刻心中之野望依旧不曾消弭,他口中答允和谈,实则还是想着一举将东宫覆灭,否则何必再从关外借兵?他已经红了眼,意欲将吾等关陇门阀尽皆绑在战车之上,随他同生共死!家主,断不能听信他随口之言,您要尽快促进和谈,消弭兵祸,长孙涣更要放在东宫手里以为人质,让赵国公投鼠忌器,不敢恣无忌惮的再度开启战端。”
他素知家主其人智谋出众、想法周全,一直都是关陇门阀当中“首席智囊”也似的人物。但其性格柔软、缺乏主见,容易听信他人进而动摇立场,意志极其不坚定,恐怕此刻已经信了长孙无忌力主和谈之说辞。
否则何需继续增兵?
见到宇文士及沉吟不语,宇文节疾声补充道:“更何况李勣驻守潼关,既不进入关中也不退出关外,就那么死死的掐着出入关中之咽喉,许进不许出。向西的道路则被右屯卫牢牢占据,更有安西军数千里驰援兼程而来。北边人烟稀少、道路难行,如局势发生意外,难不成关陇门阀要冲出雁门关,重回代北老家?南边秦岭横亘,高峰耸峙、深壑纵横,乃不可逾越之天堑。如今的关中对于关陇门阀来说,已经是一块死地……”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无论李勣到底在谋算什么,也无论长孙无忌心底到底是战是和,单以目前关陇之处境而言,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一旦发生变故,逃无可逃,只能死战关中,非生即死。
宇文士及花白的眉毛掀动一下,旋即轻叹一声,喟然道:“吾又岂能不知这般情况?只不过咱们关陇同气连枝数百年,一旦陷入分裂,各自为政,必将被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群起而攻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况且一旦关陇分裂,这场兵谏必败,辅机自然首当其冲。旁人或许还有活下来的机会,辅机却只能给长孙家陪葬……吾与辅机相交一生,虽然算不得情投契合、高山流水,却也算是守望相助、彼此帮扶,此刻怎忍心亲手将其推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一阵长吁短叹。
他也知自己性格软弱,素无主见,否则当初何以被家族裹挟进而与结发妻子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
若当真心狠一些,这番兵变之初更应该借机退出,不往里掺合,独孤家、令狐家害怕长孙无忌之报复打击,不得不捏着鼻子参预兵变,可宇文家有“沃野镇”私军在手,实力乃是长孙家之下最大,说退就退,谁敢阻拦?
结果弄至今日这般左右为难、骑虎难下。
宇文节疾声道:“家主,进退之间,生死之道,你我倒是无惧生死,可阖族上下、子孙后代,难道您也能背负起让他们沦为贱民之风险?”
这句话,算是彻底击中的宇文士及的要害。
他身为宇文家的家主,此番导致“沃野镇”私军几乎全军覆没,已经算是断了宇文家的脊梁,若再跟着长孙无忌一路作死,最终兵败身死,家族沦为罪臣,男丁发配充军、女眷沦为军妓……那他宇文士及便是宇文家的千古罪人,子子孙孙,皆要掘他之坟茔、鞭他之尸骨……
抬手揉了揉眉心,叹气道:“当下局势,应当如何应对?”
宇文节早有准备,断然道:“极力促使和谈达成,即便东宫都要求过分一些,也要联结其余门阀给赵国公施压,迫使他答应。若其一意孤行,执意不肯,甚至继续攻打太极宫,则与其划清界限,不相为谋。”
说是“划清界限,不相为谋”,然而关陇门阀盘根错节,又岂能划分得清楚?只不过是以此来要挟长孙无忌,迫使其答允促成和谈止息兵戈罢了。
宇文家虽然不如长孙家,但影响力足够,只要宇文士及扬言退出关陇门阀,其余各家必有依附者,到时候关陇内部分崩离析,长孙无忌还拿什么去跟东宫打生打死?
宇文士及咬咬牙,狠下心,颔首道:“善!你且回去,时刻关注长孙无忌之动向,若其当真犹未死心,意欲增兵进攻太极宫,吾便联结各家,迫使其放弃兵谏。”
宇文节大松了一口气,一口应下:“家主放心,吾会谨慎行事。”
“嗯,去吧,吾这就入宫商议和谈细节。”
“喏。”
待到宇文节下车走远,宇文士及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无奈摇头,嗟叹一声。起身下车,在宫门前整理一下衣冠,待到东宫内侍以及几位文官出来迎接,这才步入承天门。
微微细雨之下,战火纷飞的太极宫似乎也恢复了往日里的庄严肃穆,只不过沿途所见之屋倒墙摧残垣断壁,却是再不复往昔之威严繁华。这座帝国之中枢、君王之寝殿,历经战火之后满目苍夷……
太极宫内尚且如此,战火荼毒之下遍地瓦砾,长安城外又是何等模样?
自古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如此之多的军队猬集于长安周边,更有关外门阀的私军进驻关中,想让他们遵纪守法、与民秋毫无犯简直难如登天,这一场兵变不仅使得长安城这座天下第一恢弘繁华的帝都毁于一旦,更使得关中百姓遭受一场水深火热之灾难。
宇文士及深吸一口气,穿过太极宫,直抵内重门下。
第一千八百章 用意为何
刘洎等人早已等候在内重门下,见到宇文士及在禁卫簇拥之下前来,赶紧上前两步见礼,担忧道:“多日未见,郢国公气色暗沉,步履虚浮,可是身子不大爽利?春日里虽然转暖,但余寒未消,若身体羸弱还是要小心保养,以免寒邪侵体,卧床不起。”
甫一见面,谈判便已经开始。
看着刘洎灿烂的笑容,宇文士及脸上挤出一抹笑意,弯腰回礼,起身后淡淡道:“多谢刘侍中提醒,不过老夫素来底子好,纵然一时不慎染了风寒,几剂汤药下去亦是药到病除。反倒是那些缠绵病榻多日者,一朝精神焕发,看似沉疴尽去,实则病在膏肓,稍有不慎,便会危及性命,慎之,慎之。”
刘洎似乎听不懂宇文士及的反唇相讥,笑呵呵道:“正所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若年纪轻一些,到底底子厚实,抗折腾。可一旦上了岁数,就得慎之又慎,方方面面都需要小心保养,略有失误,便会铸成大错,悔之莫及。”
……
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不亦乐乎,一旁的属官肃立一旁,垂首不言。
不过两人夹枪带棒的说了几句,似乎也知道此等口舌之利毫无实质之用处,不约而同的一起住嘴。
刘洎侧身,道:“郢国公,请。”
宇文士及抱拳回礼:“不敢。”
当先迈步进入内重门,刘洎等人紧随其后,直抵门下省临时设于内重门里的衙署,来到刘洎的值房。
和谈之事已经由刘洎全盘接手,萧瑀、岑文本等人自持身份自然不会时刻参与,太子更不可能每一次都予以接见、参与讨论,只有等到一些需要抉择之重要节点才会参与其中。
……
门下省值房不远处的太子居所之内,李君羡快步入内,有密情奏禀。
窗外小雨淅沥,开着的窗户有水汽凉风徐徐而入,桌上一盏热茶白气袅袅,李承乾跪坐于案几之后,凝神静听。
李君羡低声道:“就在方才,英国公派遣其侄进入长安抵达延寿坊,会见赵国公。不过当时在场者皆乃关陇各家之家主,所言何事暂时尚未能知晓。”
虽然会见之细节暂未可知,但只是李勣派侄子会见长孙无忌,这本身便是了不得的大事。
一直仿佛置身事外、游离于兵变之外的李勣陡然参与进来,足以引起各方震动。
尤其是会见长孙无忌之时并未隐迹藏形,其中之意味更加令人深思……
按理说,李勣之立场足以左右长安局势的情况下,其派人会见长孙无忌之举措几乎昭示其倾向,身为太子的李承乾应该心中慌乱才是,然而此刻太子殿下面容沉静,只是一双眉毛微微蹙起,问道:“潼关那边,可有何异动?”
李君羡道:“一切如常,关隘依旧被英国公派人封锁,只许进、不许出。”
李承乾又问:“今日可有关外门阀私军进入关中?”
李君羡道:“也有,但数量不多,大多是之前进入关中的各家私军所需之辎重。关中猬集如此之多的军队,关陇方面勒令各县维持补给,但每日里所耗费的粮秣实在太多,各地叫苦不迭,那些关外门阀私军只能从各自家中往关中调集辎重,不然便撑不下去了。”
关中虽然号称“天府之地”,八百里秦川土壤肥沃、水量充沛,自古便是产粮之地,但之前李二陛下东征之时便征集了一大批粮秣辎重,各县库房几乎清空,如今关陇有逼着“奉献”了一拨,彻底搬空了县中库房。
二十余万人猬集于长安周边,人吃马嚼,每日里所耗费的粮秣堪称天文数字……
所以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穷兵黩武的下场唯有国破家亡。当然,那种所谓的“以战养战”除外,将他国之资源尽数掠夺、人民予以奴役,以野兽世界“弱肉强食”的法则剥削他国、壮大自己,的确可以在短时间内充盈国库、称霸天下。
然而“国虽大,好战必亡”,不可不引以为戒也。
……
待到李君羡退下,李承乾一个人坐在厅内,慢慢的呷着茶水,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只觉心烦意乱。
李勣此番动作意欲为何?
看上去,似乎想要怂恿关陇继续增兵猛攻东宫,不亡东宫誓不罢休?
虽然整个天下都在猜测李勣之倾向、立场以及谋划,但李承乾却少见的拥有自己的主张,只不过心中之猜测实在是悖离逻辑,难以获得旁人认同,所以一直不曾吐露分毫。
但是现在看来,自己的猜测也有所偏颇。
这家伙到底哪一边的?还是说根本就是在左右逢源、两边下注?
李承乾揉了揉眉心,感觉一阵心力交瘁。如今只不过是监国太子,尚未能够登基为帝,不曾感受那种驾驭满朝文武群臣之场面,便已经感到与这等智谋出众、深谋远虑的人杰打交道实在是太难,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眼神都可能另有深意,平素绝对不会将话语说得明明白白,大多数时候都云里雾里,需要彼此之间同档次智慧才能产生的默契去相互交流。
他日若能击溃叛军,顺利登基,苦日子还多着呢。
父皇整日里与这些当世人杰周旋、博弈,勾心斗角,那是何等的气魄?
吾不如多矣……
如此看来,的确还是房二贴心,那厮智慧谋略虽然对比朝中任何一人都不落下风,但行事风格却截然不同,那种能够直来直去便绝不会绕弯子展示智商的风格,实在是太亲切了……
*****
玄武门外,右屯卫大营。
虽然关陇军队两路齐发、双管齐下给右屯卫带来极大之威胁,但好在凭借强悍的战力将其逐一击破,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使得右屯卫士气爆棚,军营之中往来的兵卒尽皆脚下飞快、满面春风。
谁都知道此战过后东宫的局势将有天壤之别,再不复之前岌岌可危、随时可能倾覆之危境,大可一展拳脚,与关陇好生打一仗。
更何况一旦东宫反败为胜,作为太子殿下最忠实班底的右屯卫必将获得大量奖赏敕封,越国公固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寻常兵卒亦是鸡犬升天,钱粮、勋阶、官职、爵位,应有尽有,极有可能重现当年李二陛下逆而夺取、登基为帝之后大肆封赏之场面。
想想便令人兴奋难抑……
大营内,高侃、程务挺、王方翼、刘审礼等人尽皆在座,商讨战后抚恤阵亡兵卒、整编受创军队、重新布置防御等等事务。
房俊将厚厚的阵亡兵卒名录放在面前书案上,面容沉静,不见多少波澜,淡然道:“吾右屯卫阵亡将士抚恤之标准,乃大唐最高一档,与陛下身边之禁卫相等,如此丰厚之抚恤,难免有人见钱眼开。此次抚恤事宜由程务挺全程跟进,但凡有人敢把将士们的卖命钱贪墨一分一文,吾不管其出身如何、现居何职,一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他还是懂得,也非是那等刚烈秉正之人,平常时候属下吃一些拿一些占一些,只要无伤大雅,他都能得过且过。统兵之将,的确很难做得到清正廉洁,手底下都是大字不识拎着脑袋卖命的大头兵,你怎么跟他们将那些圣人道理、微言大义?
但是凡事得有原则,贪墨别的钱他可以网开一面,可若是谁动了兵卒们的买命钱,他就得让那人去给阵亡的兵卒陪葬!
程务挺苦着脸,不满道:“这等事必然将人都得罪光了,随便派一个军中司马即可,为何非得我去?此次大战,大帅将我指使得团团转,说是一个居中联络、紧急驰援的差事,结果什么功勋也没捞着,打完仗了还得摊上这么一个差事……大帅,换个人行不行?”
第一千八百零一章 诸王内乱
程务挺就觉得自己很是委屈。
此番大战,右屯卫上下精神焕发、生死无惧,每一个兵卒都抱定必死之心,军中将校更是一马当先,死不旋踵。若败,右屯卫固然不至于全军覆没,但从此伤筋动骨一蹶不振,军心士气尽皆崩溃。可既然胜了,那自然是士气大振、军心如山,无数功勋等着去分享。
然而战前房俊给他指派的任务是“居中坐镇,左右支援”,乍一看,这是对他委以重任啊,哪边有麻烦就去哪边支援,将他视为最后一道大闸,紧紧的扎住右屯卫的防线。
但是事实上,高侃部果断跨过永安渠,舍弃战前制定之战术,对宇文陇部展开迎头痛击,并且一举将其击溃,气吞万里如虎!
何需程务挺支援?
大和门那边倒是险象环生,区区五千守军固守城门,要面对六七万关陇军队的疯狂攻击,稍一不慎便要城门失陷、全军尽墨。
结果王方翼、刘审礼两个混账东西不仅死死的守住城门,居然还能将具装铁骑藏而不用,关键时刻陡然杀出,杀得叛军落花流水……
虽然最终还是程务挺带领援军赶赴大和门,支援王方翼部击溃长孙嘉庆,可人家刘审礼率领具装铁骑冲锋陷阵,一路将数万大军打得狼奔豸突、丢盔弃甲,更于乱军之中将敌军主将生擒活捉……于此相比,他程务挺哪里有一丝半点的存在感?
军中上上下下获取功勋无数,却都没有他程务挺的份儿,结果善后抚恤阵亡兵卒之事却交由他来负责,且严令不准有一分一文之贪墨发生,这是要得罪多少人?
房俊想了想,觉得这厮却是委屈。
与薛仁贵、刘仁轨等人算是他的第一批班底,正是这些人在协助他建立军中地位、威望的同时,其本身也在不断成长,最终薛仁贵、刘仁轨尽皆独当一面,唯有程务挺一直留在长安。
其主要原因便是当初长孙无忌欲以其子之死归罪于房俊,将程务挺下狱严刑逼供,结果程务挺宁死不肯出卖房俊,被打得遍体鳞伤,脏腑受损,这才不得不一直于长安养伤,错失了晋升的机会。
官场之上便是如此,有些时候落下一步,便步步落下,任你如何努力追赶亦是无济于事,即便有房俊照拂,程务挺也只能留在右屯卫任职。
这毕竟是自己最为忠实的班底之一,身为长官也难免心有歉疚,遂说道:“军令如山,岂容你强词夺理、肆意推脱?此事必须去做。若是做得好,之后全军整编,便由你统领。”
“啊!卑职唯一尊奉大帅军令,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程务挺大喜过望,赶紧离席而起,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将这两件差事接下。
旁边高侃、王方翼等人都看得眼热。
自关陇起事而始,右屯卫屡历战阵、大战连连,固然功勋赫赫打得关陇叛军望而生畏、谈之色变,但本身之损失亦是极为严重,军中各部之减员程度虽有不同,但战后势必要进行一番整编,以确保军队之战力。
各部如何整顿、合并,将校之升迁、任免,皆在其职务权责之内。非主帅之心腹不能任之,一经担任,即为军中之实权派……
房俊颔首,叮嘱道:“整编一事,你暂且做出一个谋划,近期之内不能成行。关陇虽败,但毕竟不会死心,要时刻谨防其反扑,断不能使得眼下兵将奋战而来之优势葬送。”
和谈是一回事,战场又是另外一回事,绝不能因为此番大败叛军,逼迫其再度开启和谈便消除戒心,认为大局已定。军队要时时刻刻保持专注,不能有一丝一毫之懈怠,否则动辄有覆亡之祸。
“喏!”
一众将校齐齐起身,垂首肃立,恭然领命。
事实上毋须房俊叮嘱,众人也知道目前局势之紧要,眼瞅着东宫就将反败为胜,他们这些军中将校各个都将论功行赏,封妻荫子不在话下,若是因为大意而被叛军反击成功,导致局势崩溃进而丢掉了几乎到手的功勋,不用房俊责罚,干脆自己回家磨刀抹脖子吧……
*****
傍晚时候,小雨稍歇,但入夜之后又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空气中湿润清冷。
宗正寺内,一所偏殿里灯火辉煌,李唐宗室之中数位地位崇高之辈聚集此处,济济一堂……
眼下叛军虽然完全占据长安城,但因其名号依旧是“废黜储君,拨乱反正”,认为太子“德不配位”,而非是起兵谋反、改朝换代,所以并无名义对宗室、大臣们的行动予以限制。
当然,如今数万关陇大军猬集于长安城内,各处里坊形同虚设,尤其是入夜之后兵卒横行、军纪废弛,谁若是不小心冲撞了军队进而遭受打杀,那就只能自叹倒霉了……
所以一众宗室聚集于宗正寺,倒也无人限制,只不过此刻宗正寺外到底围了多少关陇门阀的哨探斥候,那只有鬼知道……
偏殿内没有置办桌椅,而是铺着地席,众人席地跪坐,面前案几之上放着茶水点心。
陇西王李博义三十多岁,面色发青、眼眶入黑,颓废至极的精神状态使得一张原本还算英俊的面庞浮肿发青,此刻不耐烦嚷嚷道:“韩王将吾等深夜召集,不知所为何事?有事就赶紧说,说完拉到,吾今日新收了一房侍妾,正要洞房花烛,千万莫要误了良辰吉时。”
韩王李元嘉厌恶的瞥了一眼,敲敲面前案几,道:“稍安勿躁!”
环视诸人,正欲开口,忽然听到李博义身旁的渤海王李奉慈问道:“听闻荆王府上上下下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李元景被噎了一下,没好气道:“的确如此,不过此非今日之主题,毋须提及。”
“嘿!”
李奉慈脸颊无肉,一双眼睛大而无神,闻言不悦道:“吾不管你今日召集大家前来之目的,只要不是夺吾之王爵、摘吾之人头,其余诸事随你们,吾全部没意见。不过这荆王谋反罪证确凿,想来必死无疑、绝无幸致,其阖府家眷又都死绝,这岂不是绝了嗣?”
李元景被这个浑不吝的家伙气得不轻,不满道:“渤海王到底要说什么?”
这李奉慈于李博义乃是亲兄弟,其父蜀王李湛是北周柱国大将军唐国公李昞次子,高祖皇帝的兄长,只不过其去世甚早,“蜀王”之爵乃是大唐立国之后追封,而陇西王李博义、渤海王李奉慈自幼便被高祖皇帝抚养,使其地位非同一般,李元嘉固然厌恶其为人,却也要留几分颜面。
李奉慈坐直上身,瞪大眼睛,道:“荆王的儿子都死绝了呀!可其人虽然罪大恶极、死不足惜,但毕竟是高祖皇帝之血脉,岂能坐视其绝嗣?吾次子长沙,年岁幼小,聪敏乖巧,可出继荆王承其苗裔、续其血脉,使其百年之后仍能享用后世之香火血食,此吾辈之责也!吾虽难忍骨肉分割之痛,但念及高祖血脉,也只能忍痛割爱,顾全大局……诸位,谁赞成,谁反对?”
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此君目如铜铃、凶光必露,努力做出依附气势汹汹杀气腾腾的模样,大有谁敢说一声反对便立即与谁拼命的架势。
一众宗室大佬齐齐无语,这等时候,这厮想的却是这个?
且不说这事儿谁赞成谁反对,关键是人家荆王还没死呢,你这位叔伯兄弟就开始向着给他过继一个儿子,承袭其爵位……
李元嘉眼角跳了跳,压抑着怒气,沉声道:“此事稍候吾会向太子殿下提及,容后再议。”
“不行!”
李奉慈一蹦三尺高,怒目叱道:“此乃皇室之事,与太子那个黄口孺子何干?再者说来,如今叛军势大,说不定哪一日整个东宫都完蛋了!那太子自身难保,还管得了咱们爷们的事儿?”
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一出,殿内顿时一静,诸人若有所思的看着上蹦下跳的李奉慈……
这厮虽然混不吝,骄纵不法,却不是个没脑子的傻子,既然敢在此地说出这番话语,必定有所凭恃。
第一千八百零二章 不知死活
时至今日,李承乾依旧是东宫太子、国之储君,且陛下东征之时敕命监国,陛下不在京中,太子便是一国之君,尊贵非凡,不可亵渎。
有些话语百姓于市里坊间可以说得,没人在意庶民之闲言碎语;朝中臣子也说得,私底下抱怨几句不至于上纲上线;但身为皇室成员,却绝对说不得。
皇室诸王因血脉而享受天下极致之荣华富贵的同时,也因血脉而受到更多的猜忌,在“家天下”的传承制度之下,血脉愈是亲近,自然越是让郡王感到不安全……
所以似李奉慈这等言语,大家或许心中想想,但绝不能宣之于口。
一旁的襄邑郡王李神符阴沉着一张脸,感觉韩王难以震慑此等骄纵之徒,遂敲了敲案几,训斥道:“身为诸王,此等社稷板荡、宗庙倾颓之际,居然如此口出妄言,真以为宗正寺之法处置不得你?”
李奉慈登时一滞,他敢跟韩王李元嘉顶嘴,却不敢跟李神符放浑,前者身份尊贵、高祖之子,可李神符当年与其兄长李神通却是征战杀伐之名将,素来以酷厉著称……
“不过是过继一个儿子而已,吾甘愿为了延续高祖皇帝之血脉而奉献一个儿子,此等高风亮节他们不尊重也就罢了,居然顾左右而言他,岂能怨我?”
话虽如此,可气势到底矮了三分,气呼呼落座,却依旧斜眼睨着韩王李元嘉。
……
皇室不同于朝廷,并非皇帝最大他的这一支便占据天然的主导。
当年出身于陇西李氏的李虎成为西魏“八柱国”之一,奠定陇西李氏煊赫家业,其孙李渊虽然建立大唐,将陇西李氏之家业发展至巅峰,但皇室之中并非只有李渊这一支。
李虎生有八子,长子、次子皆先后相继故去,三子李昞承袭“唐国公”之爵位,乃高祖皇帝李渊之父,李二陛下之祖父。
四子乃江夏郡王李道宗祖父,五子乃淮阳郡王李道明祖父,六子乃长平郡王李孝协祖父,七子乃河间郡王李孝恭祖父,八子便是淮安靖王李神通与襄邑郡王李神符之祖父……
故而,当年李虎之血脉,存世者共有六支,李昞虽是三子却承袭国公爵位、执掌家业,其子更建立大唐,按理自然以这一支为尊。然而家族之内,虽分远近,但每一个家族兴起之背后都必然伴随着无数家族子弟的牺牲,没有那些鲜血,何来家族之荣耀?
所以家族内部到底是谁说话更强硬,不仅在于谁掌权,也在于谁牺牲最大、贡献最大。
……
被李奉慈胡搅蛮缠一番,偏离主题太远。
李元嘉重归正题,环视一周,沉声道:“当下长安之局势,可谓岌岌可危,动辄有倾覆之祸。今日本王召集诸位前来,是想要警告一些不安分者,当以家庙社稷、帝国江山为重,莫要受到乱臣贼子之拉拢挑唆,进而做出无君无父、不仁不义之举!”
此言一出,李奉慈再度反驳:“哎哎哎,韩王殿下之言,恕我不敢苟同。什么叫‘无君无父’?陛下意欲易储早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对太子深有不满人尽皆知。如今陛下受伤身在辽东,太子坐镇京城却倒行逆施、任人唯亲,世人不堪其昏聩,遂起兵兵谏,依我看这完全是民意呀!孟子不是说了么,‘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如今太子无道,世人兵谏,有何不可?”
这乃是关陇起兵之时告知天下的檄文,被李奉慈几乎一字不差的背了下来……
一旁一直闷头喝茶的李道明此刻抬起头,颔首道:“此言不差,就是这个道理。吾等虽然尊重民意,却因为皇室宗亲之身份一直置身事外,不曾参与,韩王也应当如此,不应因你那小舅子乃是东宫心腹便在此蛊惑吾等依顺东宫,到时候好处都让你得了,吾等跟着掺合个什么劲儿?”
李元嘉颇为差异,这位淮阳郡王爵位虽高、身份虽尊,但平素却是个脑子不大好使的,粗鄙鲁莽胸无城府,今日居然能够在自己一开口之后便直接咬住自己与房俊的关系,进而挑拨离间,这份操作实在是超过他平均水准……
不过他早有预案,自然不会因为被反驳而举止失措,淡然道:“太子乃是陛下金典册封,固然有朝一日予以废黜,那也只能是陛下降下旨意,天下人依旨意而行。如今殿下尚未回京,关陇却恣意起兵废黜太子,荼毒关中、导致战损无数,此乃悖逆之举,谋反之意昭然若揭,汝等身为皇室诸王,非但不予阻止,反而选择依附,简直愚蠢!他日陛下回京,汝等难道就以这般说辞去搪塞陛下么?”
“嘿!韩王,你也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淮阳郡王李道明放下茶杯,直了直腰,撇嘴道:“此人皆乃骨肉至亲,咱也别藏着掖着,说是陛下于辽东坠马受伤,人事不省,可是直到如今,有谁见到陛下到底是何模样?要我说,那李勣根本就是瓦岗余孽,谋害了陛下,如今坐拥数十万大军屯驻潼关,就等着伺机猛扑长安,改朝换代!”
这话出口,诸人又是纷纷摇头无语。
还是那句话,有些事情你自己怎么想都行,但绝对不能说出来,尤其是身为皇室诸王,代表着皇室利益……
李元嘉目光幽深,看了李道明一眼,又将目光从诸王脸上一一扫过,淡然问道:“还有谁与淮阳郡王一般看法?”
没人接话。
即便心里点赞,口中却绝不能说,以免落下口实,犯下君王忌讳……
但李元景已经诸王脸上看出,其中大半人都秉持着与李道明、李奉慈一般的看法,支持关陇另立太子,倒未必是赞同这两个草包的谋略,而是天然的站在同一利益阵营。
李二陛下虽然对宗室颇为优容,只要不是涉及谋逆之事,便几乎不予理会,似李奉慈、李博义这等不循法度、骄奢淫逸、放于声乐以自娱的纨绔之辈,平素也懒得理会,但李二陛下威望太重、能力太强,一直压得宗室诸王噤若寒蝉、如履薄冰。
当年玄武门事变之后,那些支持太子建成的宗室被李二陛下杀了一遍又一遍,直至今日,那等惨况依旧令宗室诸王一阵阵冒冷汗……
身为天下最尊贵的一拨人,却不能纵情声色恣意而为,头顶上时时刻刻压着一座大山,谁能愿意?
而太子秉持陛下治国之策,萧规曹随、几乎一成不变,自然不得宗室之人心。
若是此刻支持另立储君,那么新君继位之后大家便都是从龙之臣,谁还能压制他们?诺大帝国、亿兆黎庶,皆可奴役,方不负宗室之尊贵也。
更何况之前李元景谋反,尽其皇族私军,他们这些人有谁在背地里暗中支持,又岂能瞒得过“百骑司”的侦查?万一将来东宫稳住局势,甚至反败为胜,谁敢保证他们这些人不被清算?
还不如此刻奋力一搏,将东宫一举推翻,大家皆大欢喜,从此过上恣意妄为的轻松日子……
干枯瘦小、半点存在感也欠奉的长平郡王李孝协,此刻轻咳一声,笑着对李元嘉道:“韩王实在是看不懂局势,如今关陇势大,房俊固然小胜一场却也无关大局,说到底还是关陇成事的机会更大。关陇虽然支持齐王为储君,但齐王又岂能不知他将成为关陇手里的傀儡?若想挣脱关陇之桎梏,在朝中全无半点声望的齐王就只能依靠宗室里这帮子叔伯兄弟,这可是大家风生水起、踏入朝堂的大好时机,谁敢拦着,大家就敢跟谁拼命。”
诸王面色极为难看,这番话语算是将大家的心事尽皆剖开,半点遮掩也无。
李元景将一切看在眼底,轻轻叹息一声。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也……
第一千八百零三章 死到临头
李元嘉稳稳当当的坐着,他的立场站在东宫那边,此刻面对一众心向关陇的宗室诸王,即便受到诘难嘲讽,却面不改色。
只是淡淡道:“今日召诸位前来,除去询问各位之立场,也未必没有劝勉之意。吾等皆身为诸王,皇室宗亲,自当尊奉陛下旨意拥戴监国太子,维系帝国正朔,断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误入歧途,徒让天下人耻笑。若有人吃里扒外、勾结外贼,终有事发之日,勿谓言之不预也。”
对待宗室亲王,不能“不教而诛”,今日将警告劝诫之言放在这里,听得进去的自然悬崖勒马,听不进去的也只是自己找死,怨不得旁人。
说到底,他实不愿见到今日之皇室再度上演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时那等血流成河之场面。
实际上,大唐立国二十余载,宗室的人丁还是太过稀少,若是再折损一批,不知需要多久才能恢复元气。
“家天下”,总得有一个人口兴旺的宗室支撑着,才算是稳当……
可若是不听劝勉,一心寻死,谁又能拦的住呢?
这帮子平素骄纵不法之辈,莫不是真以为关陇叛军占据了长安城,“百骑司”便成为了摆设,东宫不可侦知汝等吃里扒外之行径?
还是笃定太子软弱可欺,纵然知晓汝等之所为也无可奈何?
孰料李奉慈猛地自案几之后站起,急头白脸、戟指怒叱道:“放屁!你韩王倚仗着小舅子在太子面前得宠,自是不虞日后投闲置散、全无实权,可吾等身为诸王,看上去光鲜亮丽、尊贵至极,实则哪一个平素不是战战兢兢?吾固然没甚功劳,可是父祖为陇西李氏披肝沥胆、血染疆场,立下无数战功,结果拼出了一个大唐,可是吾等儿孙又是过的怎样日子?”
他越说越气,似乎遭遇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神情激动,额头青筋暴突:“开国封赏,吾等宗室诸王倒也还好,权力固然没多少,可到底还有几亩良田,勉强尚可度日。可是贞观以来,陛下苛虐至极,长安周边甚至整个关中的两天尽数赏赐给他那些天策府班底,吾等身为诸王却尽皆换成山地薄田,一年产不下几颗粮食。想着经商贴补用度,又在房二那个奸贼蛊惑之下设置商税,剥皮吸血,酷烈至极,吾在府中衣不裹体、食不果腹……如今太子又早早宣称会延续陛下之国策,他日登基之后萧规曹随、一成不变,你来说说,吾等诸王哪里还有活路?”
听着他咆哮怒叱,一旁诸王尽皆面色诡异。
大唐开国,尤其是李二陛下登基以来,由于当年玄武门之变的深远影响,对于皇室之掌控有所增强,各种约束也愈发严格。但李二陛下终究心胸开阔、气度非凡,虽然制定了种种规矩予以限制皇室之实权,但即便皇室中人有所触犯,等闲也不会上纲上线予以惩罚。
至于田地……隋末天下大乱,关中更是为祸甚烈,无数良田毁于兵灾,想要逐渐恢复,岂是一朝一夕之功?贞观十余年来,朝廷上下励精图治,也不过恢复关中良田十之七八。
李二陛下玄武门之变逆而夺取、登基为帝,全凭着往昔天策府诸将撇家舍业、死不旋踵,登基之后岂能不大肆酬功?当时皇室中多有明里暗里支持太子建成、齐王元吉者,虽然李二陛下登基之后杀了一批,但对于那些劣迹不显、罪孽不彰者也仅是予以告诫,并未大开杀戒。
可必要的惩罚肯定是要有的,收回以往敕封之良田,改以关中周边贫瘠之地,也算是网开一面了。
至于商税,的确是过于苛刻,可是诸王也知道自从商税施行以来,朝廷府库日益丰盈,黄橙橙的铜钱堆积如山,绫罗绸缎马拉车载,关中各地各种基础设施建设如火如荼。
若非商税之丰盈,此次举国东征,尚不知要耗损多少民力……
当然,此虽为强国之策,但是对于宗室来说,可以倚仗身份联结商贾、勾结各地官府大肆敛财的收益被砍掉一半,的确是痛澈心脾。
但是说到底这些都是大义之道,利国利民,你心里抵触也就罢了,在这宗正寺当着宗正卿韩王的面前说出来,且态度这般恶劣,确实有些过分。
很显然,李奉慈不至于蠢到如此地步,背后必然有所倚仗……
韩王李元嘉目光幽深的看着上蹿下跳的李奉慈,待其安稳下来喘气喝水,这才慢悠悠说道:“汝父早逝,汝等兄弟被高祖皇帝养于府邸之中,宽厚善待、视若己出。然汝不循法度、骄侈无比,家中妓妾数百人,皆衣罗绮,食必粱肉,朝夕弦歌自娱,朝野闻之,莫不感慨,深为耻笑。所以,这便是你衣不裹体、食不果腹之原因?很好,你很好。”
他神情平静,并未因李奉慈之不敬而有过激之举动,只是淡然颔首,对诸王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吾言尽于此,诸位好自为之吧。”
“嘁!又是好自为之,又是勿谓言之不预,大宗正还真实好大的威风!吾就看着你到底什么下场!”
李奉慈耻笑一声,转身扬长而去,无礼至极。
放在平素他是绝对不敢这般对待韩王李元嘉的,大宗正乃是皇室最高官阶,手握皇室生杀大权,真以为李元嘉文质彬彬的文士模样,便不敢杀人?
不过眼下长安鏖战连连,官府停摆、朝廷溃散,即便是宗正寺也在关陇军队的监管之下,李元嘉还真就无法调动一兵一卒……
李孝协倒是没有失礼,甚至上前拉着李元嘉的手,情真意切道:“如今时局不同,旦夕之间或有倾覆之祸,自当以安全为上,何必为东宫卖命?渤海王骄奢暴躁,素来愚钝,今日既然敢与你当面叫板,必然有所凭恃,不可不防。”
李元嘉无语,你还有脸说人家渤海王愚钝?你瞅瞅你自己,几乎已经将“我已投奔关陇”几个大字写在脸上,却还以为谁也不知道……
送走诸王,李元嘉来到一侧的偏厅内,内侍已经燃起灯烛,将笔墨纸砚摆放在书案上。
李元嘉来到书案旁坐下,在一张密折上提笔书写。
“……渤海王狂悖不忠,数典忘祖,应予赐死;陇西王、淮阳王、襄邑王勾结逆贼、心怀不轨,建议除爵……”
良久,一封反复斟酌的密折写完,放下毛笔,装入信封,将一块火漆放在烛火上烘烤,待其融化之后封好信封,加盖自己的私印。而后,将一个仆从打扮的下人自后堂唤出,叮嘱道:“此乃本王之回复,即刻送去内重门里,不得延误。”
“喏。”
那仆从打扮的下人双手结果密折,转身走出门外,消失在夜色之中。
李元嘉一个人坐在书案之后,沏了一壶茶,慢慢的呷着,良久放下茶杯,长叹一声。
陛下平素对这帮子宗室诸王太过放纵,明知一个个心怀不忿、桀骜难驯,却从不愿严厉惩处,从而养出这些人自大骄纵的毛病。
死到临头犹不自知,何其蠢也?
*****
内重门里。
李承乾洗漱之后正欲就寝,却被内侍叫起,披上一件袍子来到书房,见到李君羡已经候在此处。
“殿下,宗正卿连夜送来的密折,末将不敢耽搁,只能马上送来。”
李君羡上前一步,双手将密折呈递。
李承乾微微颔首:“时局危厄,幸亏诸位尽忠职守,孤甚感欣慰!”
接过密折,当着李君羡的面验明火漆印信,而后拆开信封,取出信纸,一目十行。
看完之后,将密折随手放在一旁,闭幕凝神良久,方才轻叹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人们只记得曹子建七步成诗之惊才绝艳,却无人在意他作成此诗之时是心中何等之苍凉悲怆……”
李君羡毋须去看密折,也大抵猜得到上面写些什么,闻言愈发笃定,低声道:“腐肉生于肌理,若不狠心割去,迟早渗入经络,病入膏肓……殿下,万不可妇人之仁。”
第一千八百零四章 欲壑难填
关陇门阀同气连枝,相互之间纠葛颇深、利益牵扯,难分彼此。即便是皇族之中,因往昔并肩作战之缘故,更是联系甚多,尚未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高高在上。
所以此番关陇叛乱,皇族之中很少人往“谋逆”这方面去想,尤其是关陇打出的旗号只是废黜太子、另立储君,愈发戳中了一些人的利益,与其暗中勾结、眉来眼去,自然不在话下。
但李承乾岂能忍受这等情况?
你们若是如荆王那般自己野心勃勃想当皇帝也就罢了,毕竟九五至尊谁不觊觎?可却要吃里扒外帮着关陇对付自家人,便是李承乾这等宽厚性子也不能忍。
深吸一口气,李承乾沉声道:“有多少把握?”
李君羡道:“长安城内虽然尽是叛军,但纪律不严、部署不明,处处都是漏洞。况且那些人与关陇门阀暗中往来,必然得其信任,故而监管不严,末将可以项上人头担保,万无一失。”
李承乾摇头道:“不过是处置一些依附逆贼、数典忘祖之辈,何需汝等忠臣义士喋血身陨?若事不可为,可及时撤退,并无大碍。但既然动手,便一定要证据确凿,待孤诏示天下,名正言顺。”
“喏!”
李君羡明白太子言中之意,以暗杀的方式杀戮宗室诸王,的确能够对整个皇族予以震慑,使得绝大多数人投鼠忌器不敢依附关陇,进而损害东宫之利益。可后果也相当明显,难免背负一个“暴虐寡恩”之名。
唯有将那些与关陇勾结之诸王暗杀之后搜索其证据公布天下,才会尽可能的抵消负面影响。
但凡事皆由意外,万一被杀之诸王并未有证据留在府中,或是一时半会儿无法找到呢?或是恰好被叛军得知暗杀消息,予以阻拦呢?甚至于,万一杀错了呢?
证据。
必须要在其府邸之中找到足以证明其依附逆贼、谋逆叛乱之证据,有证据自然最好,没有证据制造证据也要有证据……
所以说,李君羡时常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悲哀,似这般充当君王之爪牙,得罪人无数且不说,单单私底下做过的这些个见不得天日的事情,哪个君王能够放心让他离开“百骑司”?
活着离开是绝无可能的,若君王宽厚且予以信任,尚能让他一直干下去,待到下一任君主继位再予以铲除,若君王寡恩薄义,说不定哪天便是一杯毒酒赐下。
本以为太子是个仁慈宽厚之人,自己或能有个好下场,然而这才几天的功夫,便已经学得有如史书之上那些个杀伐决断的君王一般狠辣……
李承乾颔首,道:“去办事吧。”
“喏。”
李君羡犹豫一下,低声问道:“是否要知会越国公一声?‘百骑’办事之后,只能在早先收买的关陇将校掩护之下趁乱潜往城外,必须经由玄武门将证据带回来……”
话说一半,但李承乾已经懂了。
此等大事,事先告知房俊与事后被房俊知悉是截然不同的效果……
李承乾踟躇一番,为难道:“此事虽是必须办理,但到底有干天和,难免予人暴戾寡恩之嫌,孤唯恐越国公责怪,更不愿被他认为孤杀戮太重,还是将军有一人知道最好……这太极宫有数条密道,将军何妨自密道于城外的出口进入?”
李君羡不知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太子将他视为肱骨,此等大事“只你一人知晓最好”,这是何等之信任?但与此同时,这也意味着若将来太子对此事心有顾虑,只需杀他李君羡一人便可彻底掩盖痕迹……
为难道:“太极宫中各处密道,入口处如今皆由东宫六率把守,末将若是率领麾下‘百骑’回宫,必难瞒过东宫六率耳目,更何况随身携带之证据亦无法解释。”
李承乾只在“被房俊知晓”与“被李靖知晓”之间纠结几个呼吸,便果断道:“出城之时通知越国公一声,并且请其派遣军中精锐予以接应,万一将军出城之时遭遇叛军阻截,亦能有一个照应。”
“喏。”
李君羡这才领命而去。
待其走出房门,太子妃自里间屋内走出,纤侬合度的娇躯穿着一袭湖水绿的宫装长裙,满头青丝一丝不苟的盘成一个发髻,缀满珠翠,螓首鹅颈、聘婷秀雅,来到李承乾身后,一双雪白的素手搭在太子后颈,微微用力揉捏。
嗓音轻柔婉转:“殿下何必这般纠结苦恼?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不以此等雷霆手段对皇族中人予以震慑,任凭他们吃里扒外、勾结叛军,这才是有负职责,亦辜负了外边为陛下浴血战争的数万兵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殿下不必介怀。”
夫妻之间,自然相互了解,深知太子软弱之个性,平素每每听闻地方有灾祸便饮泣不断,何曾下令屠戮生灵?更何况是血浓于水的皇室诸王……
李承乾叹息一声,反手拍了拍太子妃柔软纤细的素手,无奈道:“你不懂,人心之**是受到道德、律法诸般限制的。如今父皇已经……以眼下之局势,孤大抵会登基为帝,届时九五至尊、皇权在握,天下亿兆生灵生杀予夺,什么都能得到,想要得到的却只会更多,‘欲壑难填’便是如此。若是不能约束自己心内之暴戾险恶,任其恣意增长,终有一日不可控制,成为乖戾残暴之君,荼毒天下、遗祸后世,被天下人所唾弃。”
**需要克制,需要道德、律法等等予以约束,然而身为人间帝王,掌握天下至尊之权力,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限制。杀人这种事与女色一样,越是做得多,便越是不将其当回事,等到将来有一天视人命如草芥,那他李承乾的路大抵也走到尽头。
这与他的追求不一样,虽然他性子软、没主见,可自幼作为储君被予以培养,心底还是有着抱负的,想要做出一番名垂千古、造福万民之宏图伟业,岂能放纵**、自掘坟墓?
隋炀帝想当年也曾是姿容俊美、风采非凡之少年郎,结果一朝登帝位,便恣无忌惮,只把江山视作手间玩物,亿兆黎庶只是枰上棋子,杀戮征伐只为彰显不世之功,结果生生将一个诺大的帝国折腾得内忧外患、满目苍夷,终至身死国灭、遗憾万年……
“当初魏徵病故,父皇悲怮不已,曾对房玄龄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尝宝此三镜,用防己过。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镜矣’。孤以史为镜,隋炀帝之殷鉴未远,岂能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殿下英明,有圣主之相。”
太子妃美眸注视着丈夫微胖的脸,似乎见到了唯有千古明君所焕发之光采,满目崇拜,爱慕无限。
欺霜赛雪的手臂便揽住丈夫的脖颈,娇躯贴在丈夫背上,声音柔得似要滴出水来:“殿下,夜深了,臣妾服侍您就寝吧。”
湿热的喘息喷吐在脖颈上,李承乾心中一荡,手臂向后揽住太子妃柔弱纤细的腰肢,将整个娇躯拉过来,搂在怀里。
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想起房俊曾说过的一句话:权力是男人最好的春藥,不仅对男人有效,对女子更是有奇效……
*****
玄武门外,右屯卫大营。
营帐之内,送走李君羡的房俊坐在案几之前,慢慢的呷着茶水,思考着事情,直至鼻端香气萦绕,这才回过神。
刚刚沐浴之后的武媚娘披着一件淡泊的宫装,将婀娜的身姿掩藏其中,领口微开,露出一大片雪腻的肌肤,隐隐间可见山恋起伏、引人入胜。
好似完全没有感受到郎君火热的目光,武媚娘上前跪坐在房俊身边,雪白的素手绾起乌黑的长发,裙裾下露出两只莹白纤巧的秀足,艳丽妩媚的美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水润的精致。
第一千八百零五章 脆弱太子
“郎君,何以这般心烦?”
美人如玉,香软的娇躯依偎身边,秀眸闪闪,吐气如兰。
房俊回过神,将她纤细的腰肢揽住,叹气道:“咱们这位殿下啊,走了一条最为阴暗之路。虽说事急从权,眼下危厄处处似乎怎么做都不过分,可一旦因此获利,这种想法便有可能根深蒂固,从而养成习惯,往后每每局势困厄之际,便只想着以此等剑走偏锋之术去打开局面。”
武媚娘任由男人宽厚的手掌在腰肢间婆娑,跪坐在案几前,素手斟茶,闻言有些不解,疑惑道:“郎君指的是……刺杀?”
房俊颔首,神情凝重。
武媚娘将滚烫的茶水注入茶杯,茶汤清绿,香气氤氲,轻轻推到房俊面前,好看的蛾眉微微蹙起,不解道:“这有何不可?如今宗室诸王多有暗通叛军者,太子择选其中罪大恶极者予以刺杀,震慑屑小,想必其余诸王必然心生惊惧,再不敢如以往那般肆无忌惮,这对于东宫的处境极其有利。”
大战至今,虽然明面上李唐皇族并未派上什么用场,甚至还有荆王李元景这位趁火打劫的“反骨仔”,意欲趁着大战之际突入玄武门一举夺取太极宫的控制权,进而登基称帝……然而实际上,宗室的存在却不可忽略,正是因为宗室的斡旋,关陇意欲拉拢诸王将太子的名分大义从根本上予以瓦解,这才有了长安城内外叛军之约束。
否则如此之多的叛军猬集长安周边,百姓商贾早就十不存一……
房俊呷了口茶水,解释道:“刺杀这种事成本低、见效快、效果好,以之剪除异己、打击敌人的确是极好之方法。正是因为这种方法简单容易效果斐然,所以极其容易产生倚赖……然而一旦这种方法被帝王倚为常态,后患无穷。”
当“刺杀政治”走上前台,粉墨登场,则意味着天下动荡、人心惶惶,末世之相。
历史上有不少例子予以佐证,最典型便是民国时期掀起的“暗杀潮流”,戊戌变法失败后,革命党流亡倭国,受到倭国忍者文化以及坂本龙马等事迹、风尚之影响,从兴中会、同盟会开始,政治暗杀便被确立为主要的政治斗争手段。
辛亥革命之前,几乎所有的革命党大佬都曾投身于“暗杀事业”。
不得不承认,效果是斐然的,革命党借此重创清政府,掀起国民的革命风潮,终于一举推翻了延续两千年的封建王朝统治。
然而后果也非常严重,使得当时掌权者、在野者都倚赖于这种成本低廉、效果奇佳的手段,遇到斗争,不想着如何发展壮大,只想一击致命而后坐享其成,结果他们杀来杀去,最后连自己人也杀。
宋教仁不死,或许华夏历史将会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走向……
武媚娘没经历过那等黑暗混乱的时代,故而撇撇红润的菱唇,颇不以为然,却也没有出言反驳丈夫。
房俊放下茶杯,见其神态,便知其所想,解释道:“太子可以刺杀诸王,是因为诸王暗通叛逆、不忠不孝。可如今长安城内依旧有诸多名士大儒在为了太子之名分大义奔走疾呼,呼吁叛军停止叛乱,拨乱反正,煽动民意以对抗叛军……之前长孙无忌尚能保持理智,对这些人不闻不问,顶了天捉到大牢里打一顿,却顾忌着名声民意,没有痛下杀手。待到此番诸王遇刺,斩断了皇族宗室对于关陇的支持,恼羞成怒的长孙无忌会做些什么可想而知。”
叹了口气,他沉声道:“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失地存人,人地皆在。这场战乱将贞观以来十余年励精图治之成果毁于一旦,战后之恢复将会是一个极为艰苦的过程。但隋末关中大乱,导致遍地废墟、百业俱废,不正是大唐君臣带着关中百姓一砖一瓦重建起来的?只要人在,任何困难都可以克服。可若是因为两方相互刺杀导致大臣们折损严重,战后即便府库之中黄金万两,又由谁去重建呢?”
说到底,在任何一个时代,人才都是远胜于一切的重要资源。
无论忠奸,无分敌我,更不论门阀亦或寒门,但凡能够居于朝堂之上,皆是天下第一等之人才。这些人或许阵营不同,可战后治理国家、重建长安,却正需要这些人尽心竭力。
若有一个死于刺杀,都是难以挽回之损失……
武媚娘为丈夫斟茶,聪慧如她虽然不理解丈夫何以这般妇人之仁,但大体明白他的思路与顾虑,柔声道:“那方才李君羡前来传达太子钧令,郎君为何不入宫劝谏太子?”
房俊喝了口茶,摇头道:“太子与旁人不同,这些年被陛下轻视甚至厌弃,遭受兄弟手足之争斗,被天下臣民所诋毁,最是需要得到肯定。太子的确信任且倚重为夫,也纵容为夫时不时的恣意妄为,但这与为夫反对他的决定是不同的。”
你不讲规矩、践踏法纪,我可以容忍你,因为我信任你、倚重你,咱们是一条路上的,正好借此展示我的胸襟;但你若是反对我的决定,不服从我的命令,这却是原则的问题。
再是懦弱的性格,那也是太子,有着君临天下、舍我其谁的自尊,这种尊严不容践踏,尤其是来自于自己最为信重之人的不认同……
“性格懦弱的人皆自卑,心性、思维都极其敏感,平常与之相处要尽可能的顾虑周全,多多予以肯定,给予鼓励。说到底,殿下还是心性良善之人,只要不至于思虑偏激、钻牛角尖,倒也不会误入歧途。”
李承乾其人之性格就是未经世事之磨砺,自幼被当作储君予以培养,周围全都是赞美与欣赏,待到遭受兄弟们的背刺,一贯以来所认知的“兄友弟恭”“手足情深”尽皆塌陷,造成人格上的崩溃,自此自暴自弃,以偏激之手段意欲获得旁人之认可。
似这种天性淳朴天真之人,一旦遭遇挫折,极易性格崩塌。
当然,只需掌握其性格特徵,与之相处倒也不难……
*****
降至寅时,长孙无忌喝过安神助眠的汤药之后,才在床榻之上沉沉睡去。
这些时日以来,他深感身体衰颓之苦,坠马造成的腿伤看似不重,却迟迟不能痊愈,略一活动便锥心刺骨的疼痛,连带着整个人的精神始终委顿不堪。近日由于局势恶化,大军连战连败,烦心焦躁之余更是难以入眠,不得不依靠郎中开具之汤药才能囫囵睡一觉……
然而并未睡得太久,隐隐约约便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只不过药效仍在,心里有些明白但整个人却醒不过来,直至房门被人推开,陪伴多年的老仆快步走进,靠近床榻,唤了几声,继而将他摇醒。
“什么事?”
坐起身子,长孙无忌依旧头脑昏沉,不过也明白若是无紧急要事,老仆断然不会打扰自己休憩。
“家主,有巡城校尉前来禀报,说是渤海王府、陇西王府相继起火,巡夜兵卒赶去查看,发现两位郡王皆已被刺身亡……”
“嗯?”
长孙无忌揉了揉太阳穴,陇西王李博义、渤海王李奉慈?
这两人皆乃世祖皇帝李昞之孙,其父早丧,幼年养育于高祖皇帝府邸之中,身份非同一般。纵然如今长安城内猬集数万兵卒,兵荒马乱难免有人趁乱掳掠、敲诈勒索,可谁长了两个胆子赶去刺杀这两位宗室诸王?
脑袋里转了一圈,想到同一时间两位与关陇暗中勾连的宗室诸王被刺身亡……这才猛地醒悟,睁开眼睛,忙道:“将校尉叫进来,吾要询问细节!”
“喏!”
老仆扶着他从床榻上下来,坐在书案旁,又拿起一件袍子给他披上,这才转身走出去,带进来一个浑身甲胄的校尉。
第一千八百零六章 诸王慌乱
这员校尉年岁不大,一身甲胄影子挺拔,来到长孙无忌面前立正施礼:“末将左翊卫校尉孙仁师……”
长孙无忌没耐心听他自报名号,不耐烦的摆摆手,不悦道:“不过一军中校尉,在老夫面前有何资格自保名号?速速说清楚两位郡王到底发生何事,不得隐瞒。”
“……喏。”
孙仁师吸了口气,压制住心底的不满,快速说道:“今夜丑时三刻,有人发现渤海王府、陇西王府两处尽皆起火,驻扎在坊外的军队立即闯入坊中救火,其后发现渤海郡王、陇西郡王两人皆在卧室之中遭遇刺杀,已经绝命,且尸体有不同程度之烧灼,但尚能辨认身份。现场虽然被大火焚烧,大抵仍能看得出之前曾经历过翻找搜索……”
他口齿伶俐,将事情经过详尽道出,皆是现场发现之状况,并未有自己主观推测在内。
感受到长孙无忌对自己的轻视,他自不会自取其辱……
长孙无忌蹙眉听着,待到孙仁师说完,他抓住关键之初询问:“驻扎于坊外的军队,受何人命令擅闯坊内救火?”
此番起兵,名义是废黜太子、拨乱反正,几次三番的强调只是“兵谏”,绝非谋反,所以关陇军队固然进入长安城内驻扎,且与东宫六率大战连连,但长孙无忌严格约束军队扰民,未有军令,一兵一卒不得擅闯各处里坊。
否则眼下长安内早就难民处处,百姓拖家带口的向关外流亡了……
所以一般情况下,即便里坊之内起火,坊外的军队在未得到明确命令的情况下也不得擅自进入坊内。
孙仁师摇头道:“末将询问过几位带兵校尉,并未接到命令,只是因为见到火势颇大,唯恐波及整个里坊,所以才擅自进入坊中救火。”
顿了顿,又补充道:“两处王府分据两座里坊,两支军队都驻扎在坊外,在起火之后几乎同时进入坊内……两位带兵校尉已经被军法处控制起来,其中一位是长孙家子弟,另一位是侯莫陈家子弟。”
长孙无忌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发胀。
这校尉是个伶俐的,最后一番话语乃是整件事中最为紧要之初……
他随意摆摆手,将校尉斥退,局势恶化使得他心情大坏,连一举褒奖之言都懒得说。
又不是关陇子弟,有没有能力不甚重要,在军中厮混个十几年,即便有功勋不在身,也顶了天是个偏见罢了……
此刻自是睡意全无,李奉慈、李博义两人之死,很明显是“百骑司”下得手。如此狠辣之做法不太附和太子的性格作风,但效果却对东宫出乎预料的好——整个皇室都能感受到这份威慑力,谁再继续与关陇眉来眼去,就不得不考虑一下东宫会否对他们下手。
老仆知他已经毫无睡意,遂沏了一壶茶,端来两碟点心。
长孙无忌刚刚喝了一口茶水,意欲将思路捋一捋,想想以何等方式尽可能的降低两位郡王被刺杀之影响,便见到有值夜的书吏敲门而入,恭声道:“启禀赵国公,郢国公与淮阳郡王联袂而来,在外求见。”
“让他们进来吧。”
长孙无忌摆摆手,待到书吏退去,他又让老仆重新沏了一壶茶,放置了两个茶杯,宇文士及已经与李道明连袂而入。
两人见礼,之后分别落座,宇文士及面色凝重:“想必辅机已然知晓渤海王、陇西王遇刺身亡的消息吧?”
长孙无忌点点头:“刚刚知晓。”
宇文士及道:“可曾安排人侦查现场,追查凶手?”
未等长孙无忌说话,一旁的李道明已经急不可耐道:“哪里还用得着查?必然是太子指使‘百骑司’下此毒手!傍晚的时候韩王将吾等召集于宗正寺内,敲打警告一番,陇西王、渤海王两兄弟神态不恭、口出不逊,结果晚上就被刺杀而死……除了太子还能有谁?”
长孙无忌瞥了一眼这位毫无城府的郡王,慢慢呷了一口茶水。不过他也承认,此事根本不必查,必然是东宫下手无疑。且“百骑司”做下这等刺杀之事堪称杀鸡用牛刀,手尾自然干干净净,查也查不出什么破绽线索。
宇文士及拈起茶杯,道:“郡王不必急切,若当真是‘百骑司’下手,最迟明日必然有关于两位郡王谋逆通敌、罪在不赦的消息放出,同时还会有证据流出,东宫是想以此等手段震慑诸王。不过咱们可以针锋相对的予以驳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东宫拿出的证据未必就是真的。”
暗地里高刺杀这种手段虽然不常见,但技术难度并不高,一眼便可看破其中之究竟。
况且傍晚时候韩王召集诸王前往宗正寺,敲打训诫一番,半夜时分陇西王、渤海王便遇刺身亡,东宫“杀鸡儆猴”的动机太过明显,也太过直接,人家根本没想藏着掖着,就是要震慑诸王,使其不敢肆无忌惮的投靠关陇,导致太子在名分大义上受到影响。
毕竟身为太子,若是没有宗室之支持,实在是底气不足,很容易落人口实。
同样的“废黜太子”这句话,关陇门阀喊出来是一回事,宗室诸王喊出来则又是另外一回事,意义以及影响绝不可同日而语……
李道明却早已陷入焦躁恐惧之中,此刻也顾不得礼数,宇文士及话音一落,他便疾声道:“重点在于证据么?没人在意什么狗屁的证据!重点在于人死了啊,被‘百骑’刺杀于自己府邸之内、床榻之上!城中数万大军,人家来无影、去无踪,如入无人之境,刺杀之后从容而退!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明早起床,吾之项上人头或许已经悬挂于承天门上!”
他冲着宇文士及发泄一番,又转向长孙无忌,面色严峻至极:“咱们都是投靠了赵国公您,这才遭到太子忌恨,进而遭遇毒手,堂堂郡王好似豚犬一般被肆意杀戮!此事,赵国公您打算如何给吾等一个交待?”
一直以来,太子都以一种“仁厚”“懦弱”的形象示于人前,在宗室诸王以及朝堂文武严重,好似“小绵羊”一般可以恣意欺凌,固然做得过分了一些,惹得太子有所不快,却也不当回事。
不开心你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
柔弱的太子殿下顾忌连杀一只鸡都不敢吧……
然而此番太子之激烈反应,却大大出乎预料之外,这个软绵绵的“小绵羊”忽然张开嘴,露出来的居然是一口獠牙……
这就有点吓人了。
大家都爱欺负老实人,因为由此引发的后果实在是低的可怜。但大家也都明白老实人也会发火,一旦超越了极限,老实人爆发出来的怒火足以毁天灭地,根本不考虑后果!
很显然,太子现在就是被逼急了。
太子没急眼之前,宗室诸王步步紧逼,满心想着将太子废掉,换上齐王登基,大家自今而后都有了拥戴之功,权力地位与以往相比不可同日而语。现在太子急眼了,宗室诸王发现绵羊变成老虎,都有些麻爪……
长孙无忌没有因为李道明的颐指气使而恼怒,这位淮阳王是宗室里出了名的鲁莽暴躁没脑子,眼下已经被东宫的刺杀手段吓得魂不附体,言语之间有些不敬倒也能够理解。
他捏着茶杯喝茶,淡淡道:“这个简单,吾这就派遣军中精锐进驻各位王府,日夜值守确保诸位郡王之安全即可。‘百骑司’再是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在无数兵卒的眼皮子低下恣意妄为。”
李道明再是愚蠢,此刻也有些傻眼。
关陇军队进驻王府,这是保护安全还是全程软禁?
即便没怎么上过战场,但是距离家族征伐天下建国不久,见识还是有几分的,明白眼下之所以关陇对宗室诸王处处忍让,好处许了无数,是因为宗室诸王还有几分利用价值。可一旦关陇兵败,这份利用价值瞬间清零,那么宗室诸王就会由盟友转变为人质。
那可是一步上天、一步入地之差别啊……
第一千八百零七章 投鼠忌器
一旦关陇派兵进驻王府,等于诸王之生死尽皆操于长孙无忌手上,战局顺利之时,可以逼迫他们诋毁太子,号召天下废黜太子,战局困厄甚至败退之时,可以他们之性命要挟太子,提出种种条件,除非太子愿意背负一个见死不救、刻薄寡恩之骂名,否则势必受到关陇钳制……
现在的太子恨不能将他们全给杀了干净,等到他们成为人质,太子又不得不尽力挽救他们的性命。
可大家伙的性命不能操之于旁人之手啊!
李道明权衡利弊,良久才摇头道:“不可,吾等身为宗室诸王,身份高贵,焉能让下贱之**进入府邸?若是冲撞了女眷,则宗室清誉尽毁,难以挽回。渤海王、陇西王两人遇刺身亡,也未必就是东宫太子下手,或许只是蟊贼见财起意、趁乱入室行凶呢?此事可暂放一放,待到查实之后再与计较。”
“呵。”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
怕死却又不答允关陇军队进驻王府,那就是心里已经决定向太子认错服软,毕竟这才是太子刺杀渤海、陇西两位郡王的用意……
只不过既然已经上了关陇的船,想要半途而下又岂是那般容易?
“那就暂不让兵卒入府,只进入坊内戍守王府之外,谨防‘蟊贼’故技重施,滋扰府中家眷。”
长孙无忌语气清淡,却不容讨价还价。
李道明没什么城府,此刻脸色极为难看,他发觉自己以及宗室诸王这回算是上了贼船,东宫太子欲拿诸王人头震慑宗室以及投靠关陇的文臣武将,关陇则想着将他们价值榨干之后囚为人质。
一夜之间,宗室诸王便成为被双方夹在中间的筹码,动辄有惨遭横死之祸……
然而就算意识到了身入险地、朝不保夕,但是以他的智慧、胆魄有无法挣脱长孙无忌的摆布,心中又气又怕,坐了一会儿便拂袖而去。
已经落入关陇掌控之中,生死操于对方一念之间,但临走之时却连一个好脸色都不给长孙无忌……
待到李道明走出去,长孙无忌哼了一声,神情之间极为不屑。
宇文士及蹙眉道:“东宫此番作为下作了一些,不似王者之风,但的确有效,只看淮阳郡王进退失据心慌意乱的模样,便可知宗室诸王如今都已经慌了神,震慑之力极大。吾等若是不予回应,只怕宗室诸王都要偃旗息鼓,再不敢四处喊着废黜太子之口号。”
宗室诸王的实力没多少,最起码关陇门阀看不上,但是他们特殊的身份地位却可以达到诋毁太子之目的。关陇门阀喊着“废黜太子”,天下人皆认为不过是权力之争而已,且以下乱上,是为不臣。而宗室诸王喊一声“废黜太子”,却代表这皇族内部对于太子已经极度失望,很轻易的予人一种“太子失德,错在太子”的印象。
一旦宗室诸王摄于太子刺杀手段之淫威,偃旗息鼓甚至反转口风,这对于关陇门阀极为不利。
长孙无忌手里婆娑着茶杯,道:“那咱们就反杀回去,对城中倾向东宫的重臣杀几个,免得那帮家伙整日里上蹿下跳为东宫张目,也能使得东宫投鼠忌器,毕竟刺杀这种事一旦成为风潮,必将遭受朝野唾骂,青史之上亦是一大污点,而掀起刺杀风潮的太子,难道当真不要自己的名声?”
刺杀这等手段低劣至极,毫无技术含量,偏偏效果极佳,一时之间长孙无忌也想不出如何应对,只能顺水推舟,以毒攻毒。
你敢杀倾向我关陇的诸王,我就敢杀维护你的大臣,大家杀来杀去,看看谁先顶不住……
宇文士及犹豫片刻,摇头道:“如此做法,殊为不妥。这般你来我往、冤冤相报,岂非将双方之间仅余下的和谈之路彻底堵死?待到杀得人头滚滚,再无和谈之余地。辅机,莫逞一时之意气,须知眼下咱们最大的敌人早已不是东宫,而是驻防潼关的李勣。”
与东宫之间的意图是完全看得见的,打得过则打,打不过则和,总不至于无路可走。然而李勣却不同,此君引兵数十万驻防潼关,立场不明、动机不明,其行为实在是诡异莫测。
万一李勣临时投靠东宫,引兵扑向长安,拼着将长安毁于一旦的后果,关陇哪里是其敌手?
那可就有着阖族皆亡之危险……
长孙无忌默然。
以他的政治智慧岂能看不透这一层?只不过是因为当下局势之失控导致他心中烦闷罢了。以往是东宫追着关陇意欲和谈,他长孙无忌将其余关陇门阀甩在一边坚决不谈、死战到死。现在则是关陇想谈、东宫想谈,偏偏房俊不想谈……
娘咧!
那个棒槌到底在想什么?
当前之局势叵测凶险,但是归拢起来抽丝剥茧,却可以得知最为核心、影响全局的其实只是三个问题。
房俊怎么就敢将太子钧令视若无物,擅自出兵攻击关陇?
而太子为何对房俊屡次三番擅自出兵的行为予以容忍,完全不顾及自己的储君威严?
李勣到底想要干什么?
弄明白了这三个问题,便可对当下局势予以适当之调整,危厄之势旦夕可解。
然而造成这三个问题的关键人物太子、李勣、房俊,却是完全有悖于其行事风格,令人无从揣测、一筹莫展,想要弄明白他们的动机、谋算,简直难如登天……
思忖良久、权衡再三,长孙无忌只得颔首道:“说得对,当下和谈才是最为重要之事,没必要为了几个宗室诸王跟东宫闹得毫无转圜之余地,进而坏了大事。你加紧促进和谈,同时也要警告东宫一番,勿要得寸进尺,否则后果自负!”
他是当真恼了,谁能想到一贯温良恭俭让的太子殿下居然使出“刺杀”这么阴狠毒辣的一招?
这一招虽然后患无穷,但起码在当下来说,对于局势之影响却是立竿见影,不仅仅震慑宗室诸王,若是将“刺杀”无限延展开去,派遣“百骑司”精锐奔赴关外各地,对那些派兵入关襄助关陇的门阀家主或者族中大佬一一刺杀,必将使得如今进入关中的门阀私军人心惶惶。
他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采取“以牙还牙”的手段予以反击,怕的就是东宫将刺杀目标扩大……
宇文士及抬头看了一眼外头天色,颔首道:“放心,天亮之后吾便入宫。”
长孙无忌见到快要天亮,便挽留宇文士及,让老仆通知厨子准备了简单的膳食端上来,两人简单的用了早膳。
席间,宇文士及想起一事,叮嘱道:“这两日关外门阀支援的粮秣已经陆陆续续沿水路抵达关中,囤积在金光门外漕河旁雨师坛一侧的仓储之中,再加上咱们临时从关中各地搜刮而来的粮食,数量惊人,还需派遣稳妥人手予以看管,以免出了岔子。”
长孙无忌放下碗筷,拿起帕子擦擦嘴角,道:“放心,储粮之地位于金光门外,附近数座军营,距离北边金光门与开远门之间的大营也不过十余里,稍有风吹草动,即可就近支援。反倒是李勣驻守潼关,漕船沿着黄河水道逆流而上,就在他眼皮子低下却是不闻不问,这厮所绸缪之事,实在是令人无从捉摸。”
按道理,李勣坐拥大军驻守潼关,无论究竟立场如何、谋划如何,都不应当放任漕船进入关中,沿岸损毁漕船轻而易举。然而关陇十余万军队猬集于关中,再加上门阀私军数万,整日里人吃马嚼靡费巨大,不得不冒险令漕船穿越潼关水道。
数十万大军驻守潼关,耗费的粮秣只会比关陇军队更多,但是李勣李勣不闻不问、坐视不理……
不过关陇军队总算是解了缺粮之虞,也用了充足底气与东宫周旋。
第一千八百零八章 深不可测
李勣就好似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悬在东宫与关陇头顶,掉落在谁身上,便让谁利刃穿心、一败涂地。甚至于若是干脆横向而斩,无分对象,足以改朝换代……
东宫自然忌惮,但毕竟占据名分大义,若李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其麾下数十万军队势必顷刻之间崩塌,到底还有多少人跟着他背叛李唐,实未可知,风险极大。可若是关陇居心不良,则可以无所顾忌。
而长孙无忌始终藏在心底的那份担忧就好似一根刺,时时刻刻扎在他心头,扎得他寝食难安、如芒在背。
这根刺,便是李勣尊奉李二陛下之遗诏,对关陇门阀斩尽杀绝……
虽然这种可能近乎于无限小,却并非不存在。贞观十年之后,李二陛下心心念念都是摆脱世家门阀对于朝政的渗透、钳制、操纵,一心将皇权尽数收拢,达成中枢三省六部的绝对权威,政令下达,天下通行。
若是让李勣帮他完成这个遗愿,是有可能的,毕竟李勣种种不合常理的举止决断,其中未必没有这方面的谋划……
但最大的问题则是李二陛下会否忍心为了在他死后集中皇权,从而使得他一手打下来的锦绣江山陷入动荡内乱、烽烟四起之中,甚至有可能被前隋余孽死灰复燃,复辟成功,断送了李唐社稷?
长孙无忌觉得不会。
固然李二陛下再是胸襟广阔,有着常人难以企及之眼界气魄,但是帝位继续、血脉传承,他这位帝王便可以长久享受人间血食,而若是太子没有达到他所期许之能力,致使天下板荡、社稷倾颓,李唐江山毁于一旦,岂非一些成空,徒留百世悔恨?
况且李勣、房俊之流固然才华盖世,足以擎天保驾,但在九五至尊的那个位置面前,没有谁是可以绝对信任的……
只要这等最坏的情况不要出现,长孙无忌便有信心收拾残局,即便未能如设想那般废黜东宫太子,也会尽可能的从东宫要来更多的利益,一方面充实长孙家族,一方面也给于关陇盟友一个交待。
但与此同时,如何处置齐王李祐,则又是一个难题……
*****
两位郡王被刺杀死于府邸的消息传到潼关的时候,李勣正与诸遂良对弈。
外头天色已经透亮,但天上阴云层层,一阵微风拂过,雨滴便滴落下来,打在窗户纸上噼啪轻响,须臾,零星的雨滴连成细密的雨丝,将整座雄关险隘笼罩于细雨之中,兵卒都缩回营内,关上关下,一片静谧。
李勣落下一子,看了看期盼上局势,满意颔首,然后拈起茶杯呷了一口热茶,抬头看了看窗外微雨。
“春雨贵如油,今年春天雨水不断,本应是个好年景啊。”
正蹙眉凝思如何落子才能反败为胜的诸遂良忽然颇有感慨的嘀咕一句,头却并未抬起。
李勣捧杯就唇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笑了笑,意味深长的看了诸遂良一眼,饮茶,而后笑道:“下棋的时候不够专心,这盘棋登善兄怕是输定了。”
诸遂良不语,盯着棋盘半晌,忽而摇摇头,伸手将棋子打乱,直起腰捏了捏眉心:“英国公棋力高超,吾多有不如,甘拜下风。”
李勣放下茶杯,淡淡道:“棋盘如人生,棋输了不打紧,再赢回来就是,可人生若是输了,只怕再无重来之机会。”
诸遂良默然无语。
恰在此时,程咬金、尉迟恭两人联袂自外头大步而入,甚至来不及通禀,前者进来便嚷嚷道:“坏事了,长安那边有坏消息传过来。”
李勣安坐不动,神情如常,问道:“什么坏消息?”
两人入座,程咬金面容焦虑:“渤海王、陇西王两位宗室郡王昨夜与府邸之中遭人刺杀身亡。从关陇那边传来的消息,长孙无忌等人已经认定乃是东宫之所为,旨在震慑宗室诸王,警告他们莫要勾连关陇、吃里扒外。”
李勣这才坐直身体,神情严肃。
诸遂良轻叹道:“太子殿下有些过于暴戾了,此等刺杀之法虽然极有效果,但后患太大,恐于名声不利。”
程咬金却道:“吾却不这么看,太子一贯过于宽厚,说不好听就是优柔寡断,此番能够狠下辣手,这才算是有几分帝王之相。”
“卢国公岂能只看表面?此等刺杀之法,关陇根本无力破除,只能以牙还牙、以毒攻毒。希望赵国公还能存有几分理智,否则一旦下令反击,则长安内外、朝野上下顿时腥风血雨,社稷危矣!”
诸遂良摇头表示不赞同。
古往今来,刺杀之事屡屡见诸于史书之上,然则从未有任何一个盛世王朝行以此等卑劣暴戾之法。
有伤天和。
李勣看的层面有些不同,他问程咬金:“房俊那边有什么动静?”
程咬金摇头道:“并不曾有异常,李君羡与李崇真二人亲自带队潜入长安城,得手之后借着乱军掩护混出城外,房俊率领具装铁骑接应,之后撤回玄武门,一切如常。”
诸遂良蹙眉:“太子想来是被宗室诸王逼得狠了,否则不会施展如此后患无穷之策略,只想着震慑宗室,稳住皇族。可房俊岂能看不出如此做法的坏处?身为太子近臣,为了破坏和谈居然不思进谏,有负殿下信重厚爱也。”
他素来与房俊不对付,即便此刻落到这等田地,也不忘诋毁一番房俊,但凡坏了房俊名声的事,他都愿意做。
李勣瞥了他一眼,话语之中毫不留情面:“所以房俊被太子殿下倚为腹心、视作肱骨,宠信有加,而你却只能在陛下面前谄媚,却始终不被陛下引为心腹。”
论起与皇帝、与储君的相处之道,你诸遂良有什么资格去评价房俊呢?
人家被陛下、太子视作肱骨之臣,你却一边在陛下面前极尽谄媚之能事,一边暗藏着谋害陛下之心……
天壤之别啊。
一直默不作声的尉迟敬德忽然道:“今日关外有不少漕船逆流过潼关进入渭水,皆乃关外门阀运输之粮秣、长孙无忌此举,一则是关陇的确缺粮,片刻拖延不得只能冒险行事,再则亦是试探咱们的底线与意图……咱们要如何应对?”
李勣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也说了是在试探咱们的底线与意图,那又何必予以应对?不去理会就好。”
尉迟敬德颔首不语。
若李勣下令劫持漕船,掐断关陇的粮秣运输,那么不管他是想给予关陇致命一击,还是以此要挟关陇达到某种目的,都算是展露了自身之绸缪计划。
可是“不予理会”这道命令,却使得李勣的立场依旧云里雾里,无从捉摸。
深不可测……
此时诸遂良起身,前行退下,李勣与程咬金、尉迟敬德商议长安之局势,推演此番太子行使“刺杀”手段之后,宗室诸王如何反应、关陇门阀如何应对,良久,才各自散去。
出了衙署,天上小雨淅沥,程咬金与尉迟敬德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中的迷惘、无奈与焦虑,而后略微颔首致意,都拒绝了各自亲兵撑起的雨伞,就那么大步流星走入雨中,回归各自驻地。
*****
金光门外。
雨水落入漕河之中,河面上水波粼粼、涟漪片片,往来穿梭的漕船忙碌的进出码头,将一船一船的粮秣卸下,再由兵卒推着板车运入仓储,以供十余万大军之日常所需。
一座座仓储沿着高大的雨师坛一侧绵延开去,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猬集在一起。然而就算这些仓储尽数装满粮秣,对于眼下猬集于关中的数十万叛军来说亦是杯水车薪,入不敷出。
天色大亮,雨水淅沥。
孙仁师策骑疾驰,任凭雨水迎面打在脸上、蓑衣上,径直来到雨师坛旁边的军营驻地,出示腰牌印信之后,方才进入营地,来到中军大帐外翻身下马。
第一千八百零九章 遭受羞辱
此地驻扎着一支左翊卫军队。
宇文陇于景耀门外兵败之后,便一直撤回此地驻扎,与左翊卫毗邻而居,一边休整军队,一边负责仓储之护卫。
当年宇文述曾经担任左翊卫大将军,自那时起,左翊卫与宇文家便纠葛颇深,宇文家子弟从军的第一步便是入左翊卫……
孙仁师来到中军帐外,便听到帐内一声声咆哮。
门口卫兵见到孙仁师,其中一人急忙迎了上来,低声道:“你去了哪里?”
孙仁师道:“两座郡王府起火,两位郡王遇刺身亡,此等大事自然要赶往延寿坊禀报,否则耽搁了军情,咱们谁吃罪得起?那里可是我的负责的防区啊……将军这是跟谁发火呢?”
那卫兵显然与他交情不错,小声埋怨道:“你是不是疯了?你的上司是宇文将军,你不第一时间回来向他汇报,反而直接去了延寿坊……城北之战时你在城中守备,没赶上,所以不知道那一仗败得多么惨,宇文家如今与长孙家几乎势成水火,你此番作为令将军恼怒不已,自求多福吧。”
孙仁师恍然,原来这是恼怒自己越级上报……
两座郡王府就位于金光门内的群贤坊,处于宇文陇戒严之范围,按理的确应该首先向宇文陇上报。然而长孙无忌早有严令,长安城内一举一动皆要第一时间回禀至延寿坊,之前宇文陇驻守城内,孙仁师上报宇文陇、而后宇文陇上报长孙无忌,但现在孙仁师驻守城外,一边整顿兵马,一边戍守雨师坛附近的仓储,一来一回将近一个时辰。
若孙仁师出城禀报宇文陇,而后宇文陇再入城禀报长孙无忌,怕是天都亮了,以长孙无忌之严谨,岂能容许这般耽搁军情?责罚是一定的。
宇文陇刚遭败绩,致使宇文家“沃野镇”私军损失惨重,无论长孙无忌心里是否幸灾乐祸,表面上予以安慰是必须的,如此,犯错之后的板子还是得打在孙仁师身上。
宇文陇恼怒他越级上报,顶了天便是鞭笞一番,撤职查办,毕竟左翊卫军纪废弛、上行下效,从来都不曾真正依照军纪行事,况且他与宇文家多少沾亲带故,不至于太过严重。
可若是被长孙无忌惩戒,那他这小胳膊小腿儿的,怕是顷刻间万劫不复……
两害相权取其轻。
孙仁师推开帐门,大步入内,进了大帐之后头也不抬,单膝跪地,大声道:“末将孙仁师,有军情奏禀……”
话音未落,便听得耳畔风声作响,下意识一歪头,却还是没躲过去,一件硬物凌空飞来正集中他左侧额头,“砰”的一声,砸得孙仁师脑袋一懵,定神看去,才发现居然是一个铜镇纸。
继而,额头处有热流淌下,眼前一片血红,视线模糊。
“娘咧!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兵?”
宇文陇暴跳如雷,用镇纸将孙仁师砸得头破血流尚不解恨,一瘸一拐的来到近前,抬脚猛地踹在孙仁师肩膀,将他踹了一个跟头。
孙仁师不敢反抗,反身从地上爬起,忍着额头疼痛,连流淌而下的鲜血也不敢擦,依旧单膝跪地:“末将知错,还请将军息怒。”
“息怒?”
宇文陇暴躁不已,自旁边寻来一根鞭子,一鞭一鞭没头没脑的抽下去,一边抽一边骂:“娘咧,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老子是你的上司,城内发生军情不先行回来通禀,反而跑去延寿坊!你以为就凭你这样的猫猫狗狗,阿谀谄媚一番就能入了长孙无忌的法眼,从此平步青云?”
“老子今天抽死你,让你知道目无长官的下场!”
他虽然下手狠,但毕竟年岁大了,此前被右屯卫在长安城北击溃之时又受了伤,抽了十几鞭子便气喘吁吁,帐外一众副将、校尉闻听动静,跑进来给孙仁师求情,这才作罢。
不过余怒未消,下令道:“将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扒光衣裳,吊在旗杆上,让全军上下都好好瞧瞧,以为警示!”
众人不敢再劝,急忙将孙仁师拽出大帐,几个校尉道一声“得罪了”,便将孙仁师身上甲胄扒掉,但里边的中衣未褪,那条绳索捆绑起来,绑在帐门外一根旗杆上。
此时细雨纷纷,雨水打湿头发一绺一绺的,额头伤口的鲜血涌出,被雨水冲下,半张脸惨不忍睹,身上中衣也北鲜血染红。
附近营帐的兵卒纷纷走出来观望,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孙仁师紧闭双眼,死死咬着压根,羞愤欲死。
哪怕是被砍了头,也远远超过此刻被扒掉衣物捆绑于旗杆之上示众所带来的羞辱更甚……
营帐之内,几位副将还在相劝。
“将军息怒,孙仁师此番虽然有错,鞭笞一番即可,何必吊于旗杆上示众这般羞辱?”
“当时孙仁师身在城中,突发状况,来不及出城回禀将军,故而先行禀报延寿坊,也算是事急从权,并非对将军不敬。”
……
孙仁师一贯人缘不错,众人也都明报孙仁师之所以先向长孙无忌回禀,便是防备被宇文陇承担“护卫不利致使两位郡王遇刺”的黑锅,所以齐齐出声相劝。
宇文陇却余怒未消,嗔目道:“次子乃是仰仗吾宇文家的势力才进入军中效力,否则何以小小年纪便提拔至校尉?然而次子孤家寡人、全无牵挂,故而心中缺乏敬畏,不可重用。过几日便撤去校尉官职,随意打发了吧。”
他新遭败绩,威望暴跌,若是不能对孙仁师从严、从重惩处,如何维系自己的威严?
众人见他这般执拗,再不敢多言,只能心底替孙仁师叹息一声,如此优秀的少年,怕是自今而后再无向上晋升至机会。关陇门阀同气连枝,宇文家打压抛弃的人,其他家族岂会重用?而身为宇文家的人,想要投靠东宫那边也是不能。
可谓前程尽毁……
到了傍晚时分,几个副将探了探宇文陇的口风,见其怒火已消,这才将孙仁师解开捆绑,自旗杆上放了下来。
平素相熟的一个副将拍了拍孙仁师的肩膀,叹气道:“将军这回动了真怒,吾等亦是无能为力。”
与旁边几人摇着头走了。
若孙仁师依旧是宇文家的人,即便一时被惩处降职,大家亦会维系往昔的良好关系,毕竟这是个颇有能力的年青人,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身居上位。可现在有了宇文陇这番话,注定了孙仁师在军中绝无前途可言,那还何必虚情假意的拉拢关系呢?
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孙仁师默然颔首,待到诸人远去,这才回到自己营帐,将湿漉漉的中衣脱去,取了水将身体擦拭一番,寻来一些伤药简单的将身上鞭伤处置一下,换了一套干爽的衣衫,和衣窝在床榻上。
一直到了半夜,他才从床榻之上爬起,翻出一套干净的衣裳穿好,将腰牌印信等物随身携带,拎着横刀出了营帐,寻了一匹战马。
凭借腰牌印信,一路出了军营,顺着漕河一直向西奔赴昆明池,再由昆明池北岸折而向北,绕开开远门附近的兵营,绕了一个大圈子,马不停蹄的直抵光化门之外,被巡逻的右屯卫斥候拦阻。
孙仁师在马背上拱手道:“吾乃左翊卫校尉孙仁师,有紧急军情禀告越国公,还请诸位通禀。”
右屯卫斥候不敢擅专,一面让孙仁师缴械,押解着渡过永安渠前往玄武门外大营,一面让人向上通传。等到孙仁师抵达营地,顶盔贯甲的王方翼已经迎了出来。
孙仁师下马,与王方翼相互打量一番,抱拳道:“原来是王将军,此前大和门一战,声威赫赫、功勋不凡,久仰久仰。”
王方翼面无表情:“大帅已经大营见你,随吾过来。”
带着孙仁师进入大营。
第一千八百一十章 投奔帐下
踏足右屯卫大营之内,孙仁师忍不住四下观望。
时至今日,大唐赖以威震万邦的无敌之师,已然有些江河日下之意,只不过周边诸国、蛮族这些年被大唐打得元气大伤,再也不复巅峰之时的剽悍,所以几乎每一次对外战争依旧以大唐获胜而告终。
但是大唐军队的衰颓却是不争之事实。
唯有区区几支军队依旧保持着巅峰战力,甚至鹤立鸡群、犹有过之,右屯卫便是其中之一。
自从房俊被李二陛下认命为兵部尚书兼右屯卫大将军,以“募兵制”整编右屯卫以来,使得这支军队爆发出极为强悍之战力。随同房俊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出镇河西、击溃吐谷浑,赶赴西域、大败大食军,一桩桩震古烁今之功勋宣威赫赫,为天下传颂。
果不其然,进入营地之后沿途所见,兵卒但凡两人以上必列队而行,人马车辆往来皆靠右侧行驶,绝无拥塞之虞。刚刚经历一场大胜之后士气高涨,兵卒背脊挺直、形容傲然,但绝无随意聚众、大声喧哗者,可见军纪之严厉。一座座帐篷排列有序,营地之内整洁宽敞,一点不像等闲军营之中数万人猬集一处而呈现处的混乱、忙碌、肮脏。
这就是强军之风范,等闲军队那是学也学不来的……
来到中军大帐外,卫兵入内通传,须臾回转,请孙仁师入内。
孙仁师深吸一口气,即将面对这位充满了传奇色彩、战功赫赫威震天下的当世人杰,心中着实既有紧张又有激动……
平复心情,抬脚入内。
……
房俊坐在书案之后,穿着一件锦袍,正凝神批阅公文军务。孙仁师偷偷打量一眼,见到这位“天下第一驸马”面容清癯俊朗,微黑的肤色非但并未减色,反而愈发显得刚毅果敢,双眉浓黑、飞扬如刀,唇上蓄了短髭,看上去多了几分成熟稳重,背脊挺拔渊渟岳峙,仅只是坐在那里便可感受其手握千军万马、强虏在其面前只若等闲的雄浑气势。
上前,单膝跪地:“末将左翊卫校尉孙仁师,见过大帅!”
并未称呼其爵位,而是以军职相称,一则此地在军营之中,再则也隐隐希望房俊更为在乎其军中统帅之身份,是一个纯粹一些的军人,而非是权衡利弊、一心钻营的国公。
房俊却是头也未抬,依旧处置公务,只淡淡道:“汝乃左翊卫校尉,在宇文陇麾下效力,却跑到本帅这边,意欲何为?”
孙仁师知道似房俊这等人物,想要将其打动极为不易,若是不肯收留自己,那自己当真就得断绝军伍之途,回乡做一个田舍翁。
所以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直言道:“末将今日前来,是要送给大帅一个抵定乾坤、创立不世之功的机会。”
帐内几名亲兵手摁腰刀,看白痴一样看着孙仁师。
当今朝堂之上,即便将那些开国勋臣都算在内,又有几人的功勋稳稳居于房俊之上?在房俊这样功勋赫赫的统兵大帅面前,夸夸其谈“创立不世之功”,不知是无知者无畏,还是脸皮太厚故作惊人之举……
“呵。”
房俊冷笑一声,放下毛笔,揉了揉手腕,抬起头来,目光直视孙仁师,上下打量一番,沉声道:“故作惊人之举,要么才华横溢不甘人下,要么口出妄言厚颜无耻,你是哪一种?”
孙仁师只觉得一股压力扑面而来,下意识觉得若自己应对不当,极有可能下一刻便被推出去砍了脑袋……
似房俊这样当世人杰,最忌讳旁人故弄玄虚。
收摄心神,孙仁师不敢废话,直言道:“关陇叛军十余万猬集长安周围,更有关外诸多门阀盘前私军入关襄助,如此之多的兵马,后勤辎重便成了一个大问题。此前,长孙无忌命令关陇门阀自关中各州府县搜刮粮秣,又让关外门阀运输大量粮秣入关,尽皆屯于金光门外靠近雨师坛附近的漕河岸边仓库之中。若能将其焚毁,十数万叛军之粮秣难以支撑一月,其心必散、其势必溃,东宫反败为胜只在翻掌之间。”
旁边一个亲兵喝叱道:“放屁!咱们大帅早知道金光门外仓库之中囤积的大量粮秣,可是周围皆由重兵把守,硬闯不得,偷袭也不行。”
“你这厮也是想瞎了心,拿出这样一个人尽皆知的情报,便耽搁大帅时间?简直不知死。”
“大帅,这厮分明是个愚人,戏弄咱们呢,干脆推出去一刀砍了了事!”
……
房俊抬手制止亲兵们鼓噪,看了故作镇定的孙仁师一眼,觉得这位好歹也算是一代名将,不至于这般愚蠢。
遂问道:“如何行至雨师坛下?”
孙仁师早有预案,否则也不敢这般堂而皇之的早上们来认投:“大帅明鉴,末将乃是左翊卫校尉,与宇文家有些关系,故而有出入营地之要腰牌印信。大帅可派遣一支百十人组成的死士,由末将率领,混入营地之内引燃仓储,而后趁乱脱身。”
房俊想了想,摇头道:“大火一起,势必引起宇文陇的注意,此等大事他岂敢疏忽懈怠?必定调兵遣将封锁周边,包围雨师坛,再想脱身,殊为不易。”
岂止是不易?用九死一生来形容还差不多。
既然漕河便的仓库囤积了如此之多的粮秣,必然受到严密监管,就算孙仁师能够带人混进去成功放火,也休想安然撤退。
孙仁师神情有些亢奋,大声道:“吾素有凌云之志,然关陇军队之中贪腐盛行、军官任人唯亲,似吾这等宇文家的远亲非但受不到多少关照,甚至因此遭受嫉恨,绝无可能倚靠军功晋升。此次投身大帅麾下,愿以火烧雨师坛为投名状,若侥幸成功且生还,恳请大帅收容,若就此战死,亦是命数如此,怨不得人,请大帅成全!”
房俊有些动容。
他丝毫不曾怀疑这是宇文陇的“反间计”,左右不过百十名死士而已,就算一网打尽,对于右屯卫也造成不了什么伤害,所以他相信这是孙仁师怀才不遇,愿意以身家性命冒险,搏一个功名前程。
他起身,从书案后走出来到孙仁师面前,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看着单膝跪地的孙仁师:“若事成,有何要求?”
孙仁师道:“素闻大帅治军严谨,军中即不论世家亦或寒门,只以军功论上下。末将不敢邀功,甘愿为一马前卒,日后以战功晋升,只求一个公平!”
他对自己的能力信心十足,所欠缺的只不过是一个公平环境而已,只要能够保证有功必赏,他便心愿已足,相信凭借自己的能力一定能够得到升迁。
房俊哈哈一笑,抬手拍了拍孙仁师的肩膀,温言道:“治军之道,无非赏罚分明而已。你既然一心投奔右屯卫,且能够成功火烧雨师坛,本帅又岂能吝啬赏赐?吾在这里承诺你,若此事成功,你却不幸阵亡,许你一千贯抚恤,你的儿子可入书院读书,成年之后可入右屯卫成为吾之亲兵。若此事成功,你也能活着回来,则许你一个副将之职,至于勋位则再做计较。”
赏功罚过,应有之意。
房俊素来公平公正,绝无偏袒,更何况是孙仁师这等曾在历史之上留下名字的人才?
孰料孙仁师只是淡淡一笑:“多谢大帅美意,能够得到大帅这番承诺,末将死而无憾!只不过末将父母双亡,至今尚未成家,孑然一身,这准许儿子入书院读书之奖励,可否等到将来已然有效?”
房俊愣了一下,旋即大笑两声:“那就得看你自己的能力了!本帅麾下绝无无能之辈!”
而后对一旁的亲兵道:“传令军中副将以上军官,无论此刻身在何地、忙于何事,即刻到大帐来议事,谁若耽搁,军法处置!”
“喏!”
几个亲兵得令,立即转身小跑除去,牵过战马飞身而上,打马疾驰去传达帅令。
房俊则让孙仁师起身,与其一同来到墙壁上悬挂的舆图前,详细为他介绍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