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七百八十一章 心生怨愤
长孙无忌负手立于舆图之前,沉吟未语。
无论怎么去算,似乎长孙嘉庆攻破大和门、进占大明宫都是顺理成章之事,六万打五千,固然大和门城高墙厚、易守难攻,却焉有失手之理?
然而直至眼下依旧未有捷报传来,令他心中隐隐难安。
无它,右屯卫的战力实在是太过剽悍,过往战绩实在是太过显赫。关陇军队固然兵力占据绝对优势,可大多都是未曾上过战场的“菜鸡”,右屯卫上上下下却皆是北征西讨一路以天下各国强军为垫脚石打出来的赫赫威名。
长孙无忌虽然在军事上比不得李靖、李勣这等当世名帅,但“兵贵精不贵多”的道理还是懂得的,古往今来,以少胜多、以寡击众的战例不胜枚举,战场之上从来都没有“必胜”这一说。
万一长孙嘉庆轻敌冒进、指挥不当,招致一场败仗……
甚至毋须败仗,只要对大和门久攻不下,便足以导致局势彻底紊乱,一旦宇文陇被高侃击溃,关陇门阀从起事之初占据的优势将荡然无存。虽然不至于双方局面逆转,但自己而后东宫再不是一味防御,将会拥有随时反击的优势。
尤其是潼关还有一个坐拥数十万大军,虎视眈眈盯着长安局势的李勣……
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
对于宇文节的话语充耳未闻,目光自舆图上大红门的位置微微向下移动,来到皇城附近,沉声问道:“李靖及东宫六率可有异动?”
宇文节摇头道:“未有异动,东宫六率严守太极宫各处城门,枕戈待旦,毫不放松。无论是吾军自外围观察,亦或是东宫内部细作传回的消息,东宫六率一直未有一兵一卒调出太极宫,很显然,李靖对房俊信心十足,认为并不需要抽调精锐予以增援。”
长孙无忌便叹了口气,道:“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从无必胜之事,李靖又哪里来的信心十足呢?只不过是看准了老夫必然留有后手,故而不敢将东宫六率的兵马抽调出城罢了。”
对于李靖按兵不动有些遗憾,却并未有多少沮丧,似李靖这等兵法大家在战场上基本不可能犯错误。即便未能让李靖调兵出城然后趁虚而入,自己在皇城之外调集的万余兵马也足够威慑李靖不敢轻举妄动,不能驰援房俊。
所以一切的焦点,还是在于北上的两路大军能否完成既定之目标,直指目前,占据完全依照对自己最为理想的状况进行,宇文家牵制了右屯卫主力的同时必定损失惨重,再也无力挑战长孙家在关陇内部的权威,剩下的便是长孙嘉庆何时攻破大和门,进驻大明宫,将龙首原这个长安的制高点拿下,进而威慑玄武门以及太极宫。
门外脚步急促,一个校尉浑身甲胄快步而入,在长孙无忌面前施礼,而后疾声道:“禀报赵国公,宇文陇部在景耀门外遭受右屯卫与吐蕃胡骑前后夹击,接连挫败,形势不妙。”
宇文节眉头紧蹙,心底紧张。
宇文陇率领的乃是宇文家最为精锐的“沃野镇”私军,这支军队从北魏之时宇文家担任沃野镇军主之时便已经建立,两百余年来一直是宇文家的家底。当年宇文化及以之在江都弑杀隋炀帝、于魏县登基为帝,其后兵败身死,这支军队也遭受重创,十不存一。
二十余年休养生聚,方才堪堪恢复了一丝元气,如今却又要随同宇文陇在长安城北再度遭受重创,也不知还有几人能活下来……
一旦“沃野镇”私军元气大伤,宇文家地位堪忧,即便将来兵谏成功,怕是也不复往昔之荣光。
家主答允长孙无忌尽出精锐共同攻伐右屯卫,这个决定显然还是有些草率,远远不到攫取胜利果实的时候,结果自然便是家族私军折戟沉沙、损失惨重……
与此同时,长孙嘉庆所面对的大和门守军兵力匮乏,固然不能一鼓作气将其攻陷,但进驻大明宫也是迟早之事。此消彼长,宇文家再也无力同长孙家竞争,只能作为其附庸存在。
很难说这其中完全没有长孙家的阴谋,毕竟长孙家受益太多……
长孙无忌面色凝重,缓缓道:“宇文家甘愿担起重责,为关陇之昌盛竭尽全力,以家族私军兵出城北,正面迎战右屯卫之主力,损失之惨重感天动地,关陇门阀感佩于心、永志不忘!”
这个时候必须给予宇文家正面之肯定,无论荣誉或是利益都要一一补足,断不能让宇文家既受到巨大损失,又要遭受打压。虽然此时此刻的宇文家已经完全不足以与长孙无忌掰手腕,捏扁搓圆想怎们收拾就怎么收拾……
一切当然都是做给别人看,否则若是让关陇各家寒了心,那可就得不偿失。
宇文节躬身致谢:“多谢赵国公体谅,关陇门阀同气连枝、俱为一体,宇文家自当竭尽全力,不敢藏私,为了关陇子弟世世代代之荣耀显赫,宇文家子弟愿意抛头颅洒热血,死不旋踵!”
言语之中,非但全无谢意,甚至隐有不忿。
两路大军齐出,结果长孙嘉庆面对只有五千守军的大和门,宇文陇却要面对右屯卫主力与吐蕃胡骑的前后夹击……这其中难保没有什么旁人不知道的算计,否则何以这般凑巧?
只要想想宇文家两百余年积攒下来的家底,在长孙无忌的阴谋之下一朝尽丧,心中便有难以抑制的疼痛与愤怒……
长孙无忌感受到宇文节的情绪,抬起眼皮瞅了这位素来受到他青睐的关陇子弟一眼,神情并未有什么变化,对那报信的校尉吩咐道:“命令金光门外的军队前出十里,接应宇文陇部,但不得与追击的右屯卫交战。”
“喏。”
校尉快步离去。
长孙无忌反身回到书案之后坐好,顺手拿起茶杯,但是瞅瞅茶杯之中已经温凉的浓茶,不由得一阵反胃,将茶杯搁在一旁。
他对宇文节道:“战场之上,没有谁能够谋算一切,瞬息之间决人生死的往往皆是天意,或者运气。长孙家与宇文家私下里的确有一些龌蹉,所谓一山难容二虎,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时局发展至今日,看似强大的关陇门阀动辄万劫不复,吾又岂能将个人之私欲凌驾于关陇的生死存亡之上?吾此番言语,非是对你解释,吾身为关陇领袖,不需对任何人解释。只不过你是吾看重之子弟,不愿你因为愤怒而导致蒙蔽心智,进而做出错事。行了,出去派人去往大和门看一看,总是没有消息,吾这心里着实不安稳。”
“喏。”
宇文节没有多说什么,神情平静,转身欲走。
尚未迈步,便见到一个斥候飞奔入内,未到眼前,便大声道:“启禀赵国公,长孙将军猛攻大和门却久攻不下,被城内具装铁骑偷袭,伤亡惨重!”
原本忙碌喧嚣的正堂内瞬间一静,官吏文书们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抬起头来,惊讶的向偏厅往来。
偏听内,宇文节固然吃了一惊,连长孙无忌都下意识的眼角抽搐一下,挑起眉毛,声音沉稳:“具体情况如何?”
那斥候道:“长孙将军率军攻打大和门,守城的乃是右屯卫校尉王方翼、刘审礼,兵卒大概在五千左右。不过由于其装备了大量震天雷,导致吾军伤亡惨重,军心士气大受影响,故而迟迟未能攻克。关键时刻,长孙将军命中军上前攻城,他自己则亲自督战,军队士气大涨,眼瞅着守军便坚持不住。却不料王方翼一直将千余具装铁骑隐藏于城门之后,见到城破在即,遂由刘审礼率具装铁骑出城,冲毁吾军阵列,杀伤无数……”
第一千七百八十二章 大败亏输
宇文节偷偷瞄一眼长孙无忌,后者面容沉静,不见喜怒……
那斥候续道:“……长孙将军命令军队暂缓攻城,试图聚拢大军将具装铁骑围困起来,使其丧失冲击力。”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正该如此。”
具装铁骑的冲击力天下无双,尤其是在宽阔的正面战场上,几乎等同于无敌的存在,将其围困起来再慢慢撕咬,这是最为正确也是唯一的选择。
当然,他不是在此赞许长孙嘉庆,因为斥候前来的信息已经明了,无论长孙嘉庆做出怎么样的选择,结果必然是失败了的——他只是通过赞许长孙嘉庆,来抵消长孙家在此次攻略大和门的战斗之中所犯下从错误。
几乎空城的机会是通过宇文陇部被右屯卫主力击溃所换来的,如若此等情况之下依旧未能攻克大和门,在其余人看来长孙家的军队岂不是废物?所以必须强调长孙嘉庆的正确,不惜渲染右屯卫的强大。
否则,长孙家面临的将会是无尽的质疑与埋怨……
斥候不知长孙无忌心中想法,继续说道:“但是具装铁骑的冲击力太强,刘审礼见到形势不妙,遂率军向北突围,就远远的吊在大军北侧,一边恢复体力,一边观察局势,见到长孙将军组织大军攻城,便猛攻大军侧翼,使得长孙将军不敢全力攻城,故而一直拖延。”
长孙无忌沉吟稍许,再度起身来到舆图前,仔仔细细查看大和门极其附近地势,脑海之中渐有清晰之景象出现,复盘那边正在发生的大战。
许久,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长孙嘉庆无能否?
的确无能,拼着宇文家的“沃野镇”私军大败亏输死死拖住了右屯卫主力与吐蕃胡骑,为长孙嘉庆创造出几乎攻略空城的机会,结果面对区区五千守军却迟迟不能破城,反倒被人家给打得进退维谷、不知所措。
然而也不能全怪长孙嘉庆无能。
右屯卫此番战术极为灵活,更是将具装铁骑的优势发挥至极限,这样一支护甲坚不可摧、冲击力无坚不摧的军队在乌合之众的关陇军队当众肆意冲杀,如何能挡?
即便是此刻屯驻于潼关的正规军,一旦被具装铁骑突入腹心之地纵横驰骋,怕是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等着人家累了才能围拢而上。
长孙嘉庆自然也可以这般慢慢消耗对方,可问题在于他的目的是快速破城,如此便给于具装铁骑一边恢复、一边破坏的机会。
从这一点来看,也不能说长孙嘉庆无能,只能说那刘审礼选择的战术极为附和当下的战场局势。
如此,长孙无忌愈发郁闷了,关陇门阀根深叶茂、子孙繁盛,近些年却是鲜有杰出之子弟,导致人才断层、无人可用。而房俊那边却是精兵良将层出不穷,但凡从那厮手底下过一下,全都是可用之才。
刘仁轨、刘仁愿、薛仁贵、裴行俭、习君买、程务挺……
如今,这些人才尽皆随着房俊依附东宫,使得东宫人才济济、实力倍增。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命所归”?
长孙无忌为难了。
很显然,长孙嘉庆部想要快速攻占大和门,就只能予以增兵,但城外军营的兵马不能动,否则营中空虚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那些个前来关中增援的门阀军队可不保险;从长安城中调兵也不可取,这边军队调走,李靖必然发觉,也会相应撤出一些军队增援大和门……
谁能想到兵力数倍于东宫的关陇军队居然也有兵力捉襟见肘的时候?
说到底,还是乌合之众太多,真正顶的上去的精锐太少……
这个时候,不仅要赶紧攻陷大和门进占大明宫,更要想法消除宇文家以及其余关陇门阀有可能升起的猜忌之心。
他咬咬牙,下令道:“传令长孙嘉庆,命其不惜任何代价,定要加速攻陷大和门!否则,军法从事!”
他不得不下这个狠心,无论迟迟不能攻陷大和门所导致的后果,亦或是关陇门阀对他“两路齐出”之战略升起猜忌之心,都是极其严重的,动辄导致当前局势急转直下。
大和门,必须拿下!
“喏!”
斥候得令,快步而出。
长孙无忌站在舆图前,所有先前因为宇文家私军遭受重创带来的舒畅都不翼而飞,心中满是凝重。
*****
光化门外,永安渠畔。
宇文陇策马立于阵中,手握横刀,面色苍白的看着右屯卫兵卒潮水一般涌来,将他麾下的“沃野镇”私军席卷其中。当骑兵一部分拖在外围与对方的轻骑对峙,另一部分布置在后阵抵御吐蕃胡骑的冲击,对方阵中那些浑身覆盖铁甲的重装步卒就成为主导战场的大杀器。
这些浑身铁甲的怪物手持雪亮的陌刀,列着严整的方阵,迈着整齐的步伐,就好似以免钢铁铸成并且嵌满钢刃的墙体一般缓缓向前滚动,速度不快,却莫可抵御。
弓弩、刀枪击打在对方的铁甲上毫无用处,而对方只是挥动手中宽大长柄的陌刀,就能轻易将己方的军阵冲散,无数宇文家子弟被锋锐的刀刃割裂、削断,惨嚎着洒下滚烫的鲜血,留下遍地的尸骸。
宇文家豢养多年、赖以为根基的“沃野镇”私军,在这样一支铁甲覆身的重装步卒面前宛如豚犬一般被恣意屠戮。
宇文陇目眦欲裂!
房俊那个棒槌都弄出来的什么怪物?!
又是威力强大的火器,又是坚不可摧的重装步卒,还有驰骋沙场莫可抵御的具装铁骑……无论是谁与之对阵,纵然有再精妙的兵法谋略也统统派不上用场,什么样的阵列对上这种武装到牙齿的部队,又有什么办法?
你冲到人家跟前咬不动人家一口皮肉,人家反手一刀就将你杀得落花流水……
精良的装备使得右屯卫可以完全无视任何战略战术,一个劲儿的往前冲就行了,反正谁也挡不住……
四周杀声震天,鬼哭神嚎,宇文陇心丧若死,这可是宇文家赖以安身立命的军队,如今尽数折在他的手中,他要如何向家主以及族中子弟交待?
他不是厚颜无耻之辈,事已至此,唯有一死以谢罪。
握紧手中的横刀,宇文陇一夹马腹,胯下战马长嘶一声,就待扬起四蹄冲上前方的杀戮战场,然而蹄子刚刚抬起,便被身边的亲兵死死将马缰拉住。
“将军,不可!”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丧亡惨重,但您得带着大家逃回去啊,逃回去一个是一个,不然全部死在这里,那才是真的完了!”
……
宇文陇悚然一惊,快速从悲愤之中醒转,抬眼望着身边,千余兵卒围拢在左右,各个带伤、丢盔卸甲,狼狈至极。冲上去与右屯卫决一死战容易,可若是将这些私军全部覆亡于此,宇文家怎么办?
还有,那长孙阴人口口声声两路齐出,但自己刚刚抵达景耀门附近便遭遇右屯卫主动攻击,那高侃甚至连一丝半点的犹豫都没有,根本不曾考虑过另外一侧的长孙嘉庆部有可能直接攻占大明宫……
这其中难道就没有什么阴谋?
宇文家若是覆亡于此,最开心呢的只怕就是长孙无忌了。
一念及此,宇文陇振奋精神,大声道:“今日之败,乃吾之过,但此仇记下,来日宇文家子弟必定偿还!儿郎们,随吾杀出重围!”
“喏!”
附近兵卒振奋士气,高声应诺。
宇文陇再不多言,于马背之上掉转马头,挥舞着横刀一马当先,向着来路杀去,身后数千残兵紧紧跟随,烟尘滚滚的狼狈溃逃。
然而未能奔出多远,迎面便见到无数骑兵四下溃散、慌不择路,皮衣革甲、手持弯刀的吐蕃胡骑已经将殿后的轻骑杀败,正在城墙北侧芳林园边缘的原野上追逐屠杀。
也将宇文陇的退路死死堵住。
第一千七百八十三章 未竟全功
临近天明,一场春雨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
长安城北的禁苑、原野、宫廷尽皆笼罩在丝丝缕缕的雨幕之中,微风浮荡,雨丝斜斜,丰沛的水汽氤氲于天地之间,清凉湿润。
却冲不散震荡的人喊马嘶、弥漫的腥膻血气!
马背之上的宇文陇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颌下胡须不复平素之飘逸整洁,形容狼狈至极。
前方原本留作殿后的轻骑兵在原野之上四散奔逃、狼奔豸突,吐蕃胡骑则一队一队的从容追杀,就好似他们依旧驰骋于高原的辽阔田地之间牧马放羊,惬意轻松……
身后,右屯卫轻骑兵于两翼包抄而来,中间则是重甲步卒与刀盾兵、火枪兵混合编队,速度不快却步履坚定的一步一步向前挺进,曾经横行漠北的“沃野镇”私军在这种“立体”打击之下唯有后退,士气早已低迷至极点,毫无反败为胜之信念,只想着赶紧脱离战场,保住性命。
然而谈何容易……
如此后有追兵、前有堵截之情况,意味着麾下这数万大军今日怕是在尽数覆亡于此地,宇文陇怎能不心胆俱颤、目眦欲裂?
他握着长刀,心中发狠,带着亲兵向着迎面而来的吐蕃胡骑冲去,希望能够给关陇军队树立一个榜样,让大家重新鼓足勇气,杀出一条血路。否则任由吐蕃胡骑与右屯卫前后夹击,迟早全军覆没。
策马疾驰,向着迎面而来的吐蕃胡骑毫无畏惧的发起冲锋,一时间倒也气势雄浑、杀气腾腾。
周边关陇军队的确被他这股气势慑服,仓惶恐惧稍稍压制,都明白若是不能冲破吐蕃胡骑的防线,今日便都要覆亡于此,遂聚拢在一处,紧随着宇文陇身后向着西南方城墙拐角处杀去,只要冲过此处,便距离开远门近了一些,屯驻于金光门附近的门阀军队一定会予以接应,或可逃出生天。
随着宇文陇的这股冲锋,战场之上散乱如羊群一般的关陇军队开始慢慢聚拢,旋即尾随而来。
……
赞婆身着革甲,头上戴着一顶毡帽,胸怀敞开,胸膛上的护心毛被迎面而来的雨水打湿,反而愈发令他血脉贲张、热血沸腾。
看着迎面而来的关陇军队,他并未鲁莽的予以迎头痛击。此时战场之上关陇军队依旧残余绝大部分军队,只不过被右屯卫打头一棒打得士气大跌、阵型溃散,牛羊一般四散溃逃。
此刻不少军队被宇文陇收拢起来发动突袭,求生的意志加上充足的兵力,这股冲锋的气势很足,赞婆不愿轻捋其锋。
毕竟自己是客场作战,再是希望讨好东宫、讨好房俊,也犯不着用麾下兵卒的巨大伤亡去换取局部战场的胜利……
他挥舞着弯刀,下令各部散开,面对汹涌而来的关陇军队没有硬碰硬,而是暂避其锋,任由其狠狠冲入己方阵列,而后吐蕃胡骑两侧散开,随着关陇军队的冲锋而缓缓后撤,同时向中间收拢,对于关陇军队一点一点的绞杀。
冲入敌阵的宇文陇心中一喜,吐蕃胡骑不肯正面对决让他明白自己的突破口只能是其自珍羽毛、保存实力的退让,否则只需硬挡在自己身前,拖延半个时辰,身后的右屯卫杀上来之后联合绞杀,关陇军队除去弃械投降,就只能悉数战死。
官场也好,战场也罢,古今中外,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争夺,就有勾心斗角,所谓的“人心所向”“万众一心”,从来都不可能真正存在……
吐蕃胡骑之所以应邀赶赴长安参战,为的是自身之利益,若是兵力在长安折损严重,再大的利益也无法挽回那等损失。
这是宇文陇唯一的机会,他知道只要自己越凶,吐蕃胡骑就绝对不敢死拦着退路跟自己硬碰硬!
宇文陇策马舞刀,瞪圆了眼睛将马速催到极致,一边冲锋一边大吼:“长安帝都,天子脚下,岂容异族撒野?儿郎们,随吾杀退蛮胡,蹚出一条生路!”
似长孙、宇文、令狐、尉迟、贺兰等等姓氏要么出自鲜卑,要么出自突厥,但是自北魏以来胡汉合一、全民汉化,时至今日这些漠北姓氏早已与汉人通婚不知多少代,身体内的胡族血脉早已淡化,兼且平素接触皆乃汉人文化,写汉字、读汉书、说汉话、穿汉衣,早已不将自己视作胡人,否则宇文陇此刻断然说不出“杀退蛮胡”这等话语。
麾下“沃野镇”私军自然也不觉此言有何不妥,大家都是唐人,不是唐人的才是“蛮胡”。自前隋开始,天下一统,汉家文化达到昌盛之巅峰,如今大唐立国更是威慑四海、横扫**,诸胡入华夏者颇众,皆以此为无上之荣光,攀附之心甚重。
汉人对蛮胡颇具戒心,种种防备,但蛮胡却一心入华夏,甘之如饴……
此刻宇文陇如此大声呼喝,登时将麾下军队的士气提振起来:咱们打不过右屯卫也就罢了,毕竟那可是大唐军队序列之中一等一的强军,可若是连外族胡骑都打不过,岂不丢人?
与右屯卫打,打的是朝堂争斗,打的是门阀利益,这对于普通兵卒甚至家仆、奴隶来说很难感同身受,纵然拼了命打赢了,大家的境况也不会好多少,即便输了,也不过是换一家当牛做马……
但对于外族胡骑,却从心里鄙视,不愿受其屠戮,坠了大唐威风。
兼且此刻来去无路,只要不肯坐以待毙,便必须冲破吐蕃胡骑的封锁,登时便爆发出极强的战力,在宇文陇率领之下,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向着吐蕃胡骑冲锋而去。
刚一照面,准备不足的吐蕃胡骑便吃了个大亏……
赞婆的确不愿与这支残兵败将硬碰硬,噶尔家族的儿郎可以为了家族抛头颅洒热血死不旋踵,但未到关键之时,又岂肯轻易牺牲?眼见这场大战局势已定、胜券在握,只需拦住对方的退路即可,犯不上打生打死。
所以他下令麾下骑兵分散开来,没有迎头堵截,而是放任对方冲锋,而后收拢军队,来一个钝刀子割肉,一点一点的将敌人蚕食干净。
孰料这支在右屯卫面前一触即溃,毫无战力的残兵败将,对上他率领的吐蕃胡骑之时,忽然悍不畏死、作风强硬,无数兵卒呼喝着口号向着面前的吐蕃胡骑发动冲锋,就连之前已经被击溃的轻骑兵也重新聚拢起来,在一个个旅帅的率领之下发起反冲锋。
准备不足的吐蕃胡骑一瞬间便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再想收拢军队全力攻击,已然来不及……
赞婆眼看着被右屯卫打得丢盔弃甲的关陇军队硬生生将自己构筑的防线冲散,决堤洪水一般疯狂向着西南方开远门方向逃窜,登时捶足顿胸、悔之莫及。
吐蕃胡骑的确可以缀着对方的尾巴一点一点蚕食,可是自己这边防线崩溃,无法限制对方的撤退速度,只能任由其主力一路向南狂飙突进,跟不上大部队被吐蕃胡骑斩杀或者俘虏的都是散兵游勇……
本可全歼敌军的必胜之局,因为他的失误导致防线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眼睁睁看着残余敌军主力狂奔而去,赞婆忍不住回头瞅了瞅远处玄武门的方向,心里哆嗦了一下。
娘咧!
这可如何向房俊交待?
功劳没了不说,指不定还得受到一顿责罚……
赞婆又羞又气,赶紧指挥麾下兵卒一路猛追猛打,撵着关陇军队向着开远门方向狂追而去。只可惜冲破防线的关陇军队哪里肯让他追上?数万人马在宽阔的原野上撒腿狂奔,细细密密的小雨之下,漫山遍野都是逃窜的溃军,吐蕃胡骑只能将小股的叛军围剿,对于溃军主力却是望尘莫及。
第一千七百八十四章 有所质疑
赞婆亲自上阵冲杀一番,见到身后右屯卫的轻骑已经赶到,再看早已绕过长安城墙西北角奔赴向开远门方向的关陇军队,只能垂头丧气的喝令收兵,向着右屯卫迎了上去。
两军挥师,却并没有大胜之后的喜悦,高侃顶盔贯甲、策骑而出,来到赞婆身前丈许处与之相对,沉声喝问:“贵部为何放任叛军冲破防线,逃出生天?”
这可是宇文家麾下的“沃野镇”私军,在关陇军队之中绝对算得上是第一等的精锐,别看刚才这场仗打得惨不忍睹,更大原因是宇文陇对于火器的威力、战术皆估算不足,这才吃了大亏。此番纵虎归山,下一次遇上之时,吃过亏的宇文陇必然不会重蹈覆辙,乃是右屯卫之劲敌。
赞婆无奈,在马背上拱手道:“非是故意放纵,实在是准备不足,这是意外。”
谁能料到被右屯卫打得抱头鼠窜的关陇军队,转眼到了吐蕃胡骑面前却爆发出那般强横的战力?
简直欺负人……
高侃不与计较,微微颔首:“故意也好,意外也罢,此等话语将军留着去向大帅解释吧。提醒您一句,唐军军纪,令行禁止,只看结果不问缘由,将军没有达成战前部署之结果,责罚难免。”
都是明白人,自然一眼便看得出吐蕃胡骑之所以被关陇军队冲破防线,是因为不愿意硬碰硬增加伤亡,结果对关陇军队的逃生意志估计不足,被其忽然爆发的战力所击溃。
作为前来襄助的外援,不愿为了唐人的战争而白白赴死,情有可原。但既然已经参战,却将战前之部署置于不顾,导致关陇军队从容退走,则在责难逃。
赞婆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羞愧道:“此番是在下疏忽,自会在大帅面前请罪,以后定然将功折罪。”
自己率军前来为的是交好东宫以及房俊,为噶尔家族的未来抱一条大粗腿,依为靠山。可是经此一战,自己的表现实在是有些丢人现眼,若是得不到东宫的重视,岂不是白来一趟?
心中之懊恼无以复加。
高侃自不会让赞婆太过难堪,喝问几句,听到斥候回禀宇文陇已经领着叛军主力退回开远门外,只能扼腕叹息一声,鸣金收兵,与赞婆一道返回大营向房俊复命。
*****
天明。
绵绵细雨随风飘落,将房舍花树尽皆浸润,浓浓的硝烟涤荡一清。
一骑快马自远处飞驰至玄武门下,马上斥候不待战马停稳,便从马背之上反身落下,脚踩在地上上身依旧被惯性向前带着,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刚刚稳住脚步,玄武门下的兵卒已经蜂拥上前,亮出雪亮的刀枪。
斥候自怀中逃出印信,大声道:“吾乃右屯卫斥候,奉大帅将令,有紧急军情入宫回禀太子殿下,汝等速速开门!”
守城校尉上前接过印信验看无误,不敢耽搁,赶紧打开城门,派了两个兵卒随同斥候一同入内。
身后的城门尚未关闭,那斥候便撒开两条飞毛腿,一溜烟儿的朝着内重门跑去,随同的两个兵卒急忙“哎哎”叫了两声意欲提醒其稳重一些,毕竟如今这内重门里几乎等同于皇宫大内,不仅文武官员尽皆在此,便是陛下的嫔妃也暂居此地,万一惊扰了贵人,大大不妥。
不过旋即想到眼下城外的大战,胜败之间攸关东宫之生死,再是紧急也不为过,遂不再提醒,而是快步跟随在其身后抵达内重门。
城外大战连连,烽火连天,内重门里亦是警卫处处、岗哨森严。
斥候刚刚抵达内重门,便有顶盔贯甲的禁卫上前拦阻,腰间横刀抽出一半,警惕的眼神在斥候身上打量:“汝等何人,所为何事?”
斥候一阵狂奔累得够呛,站住脚步喘了几口,再次拿出印信:“右屯卫斥候,奉命入宫觐见太子殿下,有紧急军务送达!”
几名禁卫神情严肃,分出两人反身快步入内通禀,其余几人将斥候待到门楼下,依旧虎视眈眈不敢放松分毫。
眼下局势紧迫,内忧外患,谁也不敢保证没有人假冒斥候,行悖逆之举……
须臾,禁卫回转,道:“殿下召见!”
斥候冲着几个禁卫一抱拳,大步进入内重门,早有两个内侍等候在此,带着他快步抵达太子居所,来到门外低声道:“殿下有令,毋须通禀,速速入内。”
斥候颔首,深吸口气,大步进入房舍之内。
……
李承乾一宿未睡,精神紧绷,毕竟城外大战干系重大,说不定一朝兵败叛军就会直入玄武门。
好在提心吊胆大半宿,直至天明,传来的消息依旧是各方顺遂,高侃部与吐蕃胡骑前后夹击,宇文陇步步后退,溃不成军;大和门虽然只有区区五千兵卒镇守,却在长孙嘉庆数万大军狂攻之下固若金汤;东宫六率枕戈待旦,牵制着长安城内的叛军不敢轻举妄动。
天色晦暗,春雨潺潺,但曙光已现。
李承乾精神亢奋,坐在堂中,与萧瑀、刘洎、马周等人分坐用膳。早膳很是简单,一碗白粥,几样小菜,一众大佬们熬了一宿,此刻吃得分外香甜。
恰在此时,内侍来报,右屯卫斥候奉房俊之命有战报呈递。
李承乾当即放下碗筷,蓄养多日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城府登时告破,疾声道:“快宣!”
此等时候有斥候前来,所呈递之战报几乎毋须猜测……
在座诸位也都精神一振,放开手中碗筷让内侍收走,又让内侍服侍着簌了口,正襟危坐等着斥候进来。
须臾,一个斥候快步入内,来到太子面前单膝跪地,双手将一份战报呈上,口中大声道:“启禀殿下,右屯卫将军高侃率部与吐蕃胡骑前后夹击,于光化门、景耀门一代大败叛军宇文陇部,其麾下‘沃野镇’私军死伤惨重,仅余半数逃回开远门。大捷!”
李承乾大赞一声:“好!”
待到内侍将战报转呈于面前,迫不及待的打开来,一目十行的看过,大小两声强自压抑着心中兴奋,递给身旁的萧瑀传阅,看着斥候道:“此战,越国公运筹帷幄、决胜沙场,居功至伟!稍候你回去告诉越国公,孤心甚慰!待到他日剿灭叛贼、涤荡寰宇,孤定与他同饮庆功酒!”
太子殿下面色红润,双目发亮,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怎么可能不兴奋呢?
本以为受命监国,储君之位稳如泰山,孰料一朝风起,东征大军铩羽而归,父皇受伤坠马殁于军中,宛如晴天霹雳一般。紧接着,长孙无忌狼子野心,裹挟关陇门阀起兵谋反,意欲废黜东宫、改立太子!
这一切,对于自幼锦衣玉食、长于深宫的李承乾来说不啻于灭顶之灾,多少次午夜难免辗转反侧,幻想着自己有可能步上绝路,阖家灭绝……
好在,还有房俊!
这位肱骨之臣不仅在一次又一次的易储风波之中稳稳的站在自己身边,出谋划策不遗余力的予以支持,更在他动辄倾覆的危厄之中,自数千里之外的西域一路驰援,一举稳定长安局势。
继而接连挫败声势浩大的叛军,一点一点扳回劣势,现如今更是一战剿灭宇文家的“沃野镇”私军,使得叛军主力遭受重创,硬生生将局势翻转!
此等忠贞之士,得之,何其幸也!
萧瑀扫过战报,递给身边的刘洎,两人对视一眼,目光幽深。
刘洎接过战报,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心中喟然叹息。自今而后,单凭此功,太子面前又有谁能动摇房俊的地位?说一句不臣之言,“再造之恩”亦不过如此。
不过……
他阖上手中战报,瞅了一眼满脸兴奋的太子,蹙眉看向那斥候,质疑道:“战报之中,对于战前之绸缪、战场之应对都记载得清清楚楚,然吾有一处不解,既然高侃部与吐蕃胡骑前后夹击,宇文陇部已经狼狈溃逃,却为何最终未竟全功,没能将宇文陇部悉数歼灭,反倒让其率领四万余众逃回开远门外大营?”
第一千七百八十五章 用心险恶
此言一出,堂内瞬间一静,众人扭头看了刘洎一眼,连李承乾都盯着刘洎好一会儿,目光阴沉……
那斥候不虞有他,实话实说:“盖因赞婆错估了叛军之战力,故而防线扎得不够紧实,当时叛军被高侃将军杀败,狼奔豸突、仓惶逃窜,求生**非常强烈,赞婆猝不及防之下被其冲开防线,追之不及,这才让宇文陇逃走。”
话音一落,萧瑀颔首道:“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从来没有谁能够永不犯错。越国公虽然英武盖世、勇冠三军,但兵法谋略之上还是差了一筹,此战未竟全功,殊为可惜,却不能责怪。”
堂内愈发安静。
那斥候一脸懵然,眨眨眼,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此番叛军两路齐出、齐头并进,任意一路的兵力都是右屯卫将近两倍,再是精锐的军队面对此等劣势也难免焦头烂额,稍有不慎便是全盘皆输。然而大帅调度有方、运筹帷幄,以五千兵卒死死守住了大和门,进而集中主力一战击溃宇文陇部,使得局势陡然逆转。
让宇文陇逃掉固然有些可惜……可是数万叛军不是土鸡瓦狗,眼见濒临绝境自然爆发出绝强的求生**,莫说高侃部与吐蕃胡骑加一起不足三万兵马,即便将东宫六率全都放上去,谁又敢言必将宇文陇部全歼,而且万无一失?
分明是一场天大的功劳,可是自这位宋国公口中道出,却好似这本就是因为大帅能力不足才引发的错误……
娘咧!
斥候只觉得胸中郁愤憋屈,偏又不知如何反驳,只气得瞪圆了眼睛看着萧瑀,若非此间有太子当面,他恨不能扑上去一拳将这个老家伙放翻在地,让他趴在地上找自己的牙!
咱们打生打死的与叛军血战连连,你这个老东西坐在庙堂之上口若悬河便将大帅的功劳轻易抹煞?
不仅斥候心中怒极,堂内也有人看不过眼。
马周轻咳一声,沉声道:“刘侍中此言,未免有失偏颇。以往种种暂且不论,单只是陛下率军御驾亲征高句丽,留下越国公辅佐太子监国,这其间外族多番入寇大唐,全赖越国公披荆斩棘、一一击退,这等功勋战绩,试问当世又有几人能及?越国公的能力是历经挫折检验的,不容诋毁。”
他对刘洎这种“外敌未灭,内斗不止”的做派极度不满,争权夺利可以,勾心斗角也行,可你总得分得清局势火候吧?军队苦战连连获得一场足以颠覆局势的大胜,未等酬功呢,你这边便开始打压,让那些兵卒将校如何看待?
一旦士气低落、人心不满,你拿什么去跟叛军打?
**龌蹉,不识大体,此人能力再强也不过是一“官僚”而已,算不得能臣……
一直闷声不吭的李道宗也颔首附和:“打仗不是靠嘴去说的,要真刀真枪的在沙场之上赢回来。越国公之所以有今时今日之功勋战绩,天下人尽皆信服,不是谁随随便便颠倒黑白的诋毁几句就行的。”
他也极为不齿刘洎与萧瑀这种一唱一和的诋毁方式,就算你们要斗,也得等这场仗打完再说吧?
刘洎连续被马周、李道宗毫不客气的怼了一番,面上非但没有半分羞恼之色,反而愈发沉重,缓缓道:“若是果真如二位所言,事情反而愈发麻烦。众所周知,赞婆乃是应越国公之邀率军前来助阵,且一直听令于越国公,旁人根本不能调动其一兵一卒,甚至连殿下都算在内……赞婆乃是吐蕃蛮胡,不读兵书、不识兵法也是寻常,临阵之时犯下错误导致叛军主力脱逃,情有可原。然则,其若是听从某人之暗中指令故意为之,性质可就大不相同。”
李道宗对懵在那里的斥候道:“汝且退去,告知越国公,城外之战要好生收尾,断不可再犯下低级错误。”
“喏。”
斥候应下,转身自太子居所退出,小跑着往玄武门那边去,口中念念叨叨,唯恐将方才诸人说过的话语忘记一字半语。
他虽然听不大懂,但却明白这是有人嫉妒大帅的战功,在太子殿下面前进谗言,必须得跟大帅一字不差的转述清楚,让大帅好生教训那等颠倒黑白的奸臣……
……
待到斥候退下,李道宗这才看向刘洎,一字字问道:“刘侍中是不是糊涂了?眼下城外战场皆由越国公负责,可谓危厄处处、如履薄冰,他绞尽脑汁一次次打击叛军之士气、削弱叛军之实力,焉有故意放纵叛军主力之道理?难不成让叛军多凑足一些军队,以便回过头来打他自己么?”
刘洎已然不怒,面上满是担忧之色,摇头道:“江夏郡王误会了,微臣并非笃定越国公此乃故意为之,只不过提醒殿下、提醒诸位有这个可能罢了。毕竟眼下局势依旧危险,若是有人为了一己私利弃大局而不顾,极有可能招致极为严重之后果。微臣在其位自然谋其职,不能浑浑噩噩,随波逐流。”
“呵!”
李道宗气得冷笑一声,懒得搭理此人。
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不外如是。
不过你再是如何巧舌如簧、心毒如蛇,那也得看看上面坐着的这位是何等想法。在太子面前诋毁房俊,你可是想瞎了心吧……
一直沉默的李承乾这才开口,目光从刘洎脸上挪开,看着诸人,沉声道:“越国公忠贞不贰、公忠体国,乃国之羽翼、孤之肱骨,战功卓著、品性高洁,断不会行下那等无君无父之事。此等话语不得再提,以免寒了前线将士奋勇杀敌之心。”
果不其然,太子一开口便将刘洎的言论驳斥回去,定下基调,再不许议论这个话题。
刘洎神情乖顺,颔首道:“殿下教训的是,微臣知错。”
轻飘飘揭过此事。
萧瑀耷拉着眼皮,脸上古井不波,心里却喟然叹息一声:这个刘思道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看似吹毛求疵,实则包藏祸心。
一直以来,房俊对于和谈之事非但不予支持,反而处处抵触,之前更有悍然偷袭关陇军队导致和谈终止之举措,可见其立场与支持和谈的文官分歧巨大、水火不容。
然而太子对其太过信任,甚至听任其发动对关陇军队的突袭,这对于力主和谈的文官来说,压力太大。
此番指责房俊私底下指使赞婆放过宇文陇部主力,并非表面看上去意欲治其之罪,且不说太子对房俊之信任断不会予以任何惩罚,即便房俊当真这么做了,以眼下之局势,谁又敢惩罚房俊?
然而这番话出口,势必在东宫文官武将之中掀起一场热议,有人抵触,自然就会有人信以为真,只需长久讨论争执下去,对于房俊的威望便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
没办法,别说区区一个刘洎,即便是他萧瑀,今时今日想要压制房俊亦是有心无力,只能以这种潜移默化的手段对房俊的威望一点一点予以蚕食,终有一日聚沙成塔,或许某一时刻便能成为促使房俊翻船的契机……
朝堂之上的斗争,从来不能追求一蹴而就。
*****
右屯卫大营。
房俊听着斥候一字一句将刘洎的话语复述出来,原本因高侃击溃宇文陇而来的喜悦略有冲散。
什么是政治?
政治就是利益,利益就代表着争斗,只要有人追逐利益,斗争便无处不在。即便父子同朝、兄弟为官,也一样会因为利益的述求不一致而反目成仇,这没什么新鲜的。
待斥候退下,房俊让亲兵沏了一壶茶水,慢慢的呷着,思虑着当下东宫的政治格局。
若刘洎只是一个侍中,并不放在房俊眼里,但如今此人上位成为文官之领袖,甚至有可能取萧瑀而代之,说不得便会成为他的政敌。
因为历史早已表明,刘洎此人对于权力之热衷极其高涨,否则也不会招来李二陛下的猜忌,顺着诸遂良的诬告便顺水推舟将其处死,他可不想待到将来李治继位之后,朝堂之上屹立着一个锋芒毕露的权臣……
第一千七百八十六章 权臣之相
历史上,李二陛下东征高句丽,不克,班师回朝。途中染病,卧榻不起,刘洎、马周等人前往探视,时为黄门侍郎的诸遂良负责接见。
其后,李二陛下询问刘洎、马周等人言辞,诸遂良说:“刘洎言及‘朝廷大事不足忧虑,只要依循伊尹、霍光的故事,辅佐年幼的太子,诛杀有二心的大臣,便可以了’……”
此等话语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如何接受?故此,李二陛下甚为不满,且认为刘洎野心勃勃,一旦他日太子登基,势必联络朝臣,架空新皇,行“伊、霍”之故事,把持朝政。
此为刘洎之死埋下伏笔……
此乃《新唐书》《旧唐书》皆由记载,当然,后世史学家对此争执不一,有的认为刘洎不可能说这样的话语,有的认为诸遂良不会说谎。
最有名的自然那位“砸缸”的司马君实,此君道德标榜、仁义无敌,故而素来喜欢以道德人品立论,认为“忠良正直”的褚遂良不会行诬告之举,褚遂良谮杀刘洎的说法全都是负责编撰《实录》的许敬宗之诬陷,进而被收录于史书之中……
且不论道德标榜的司马光如何鉴定一个几百年前的古人在道德风范方面之修养,单只是以其资历、地位来说,难道不懂得一个政治人物全无善恶之分的道理?
或许是真的不懂。
这位足以获颁“道德风尚奖”的千古名流皓首穷经、学问无敌,于实务却是一窍不通,只知捧着先贤著作上纲上线,对于朝堂大事也只是一味节流、不懂开源。
打击政敌倒是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当初旧党被新党逐出朝堂之时大多安置于富饶之地,意为党争乃理念之争,虽分胜负,却不分善恶,留有余地。然而等到此君反败为胜,便还是反攻倒算,将新党尽数发配贬斥于蛮荒之地,终生不得回朝……
凡此种种,尚能以“刚直秉正,不通转圜”为由予以洗白,但其“割地求和”一事,却争议巨大。
“熙宁变法”之时,宋神宗任用王安石攻略西夏,拓地五州,史称“熙河开边”,收复熙、河、洮、岷、迭、宕等州,幅员两千余里,在河湟新边之地设郡县、建堡寨,“唃氏之地,悉为宋郡县矣”。
然而等到司马光上台,立即将沈括、种谔等人率领西军浴血奋战从西夏人手中收复的米脂、浮图、葭芦、安疆四所军寨,拱手奉还给西夏。
理由居然是“因恐夏人为保自身的安全而再谋出兵攻取,吾日夜寒心……”
大宋占了西夏的地界,所以西夏总是想着要打回来,这对于大宋是极其不利的,因为要派兵驻守、消耗粮秣、加重国家负担,干脆将其双手奉还给西夏,这样麻烦就解决了……
多么睿智的思路啊。
然而更为可悲的是,直至二十一世纪,依然有无数“公知”不遗余力的鼓吹司马公之远见卓识……
……
房俊揉了揉太阳穴,拈起茶杯喝茶,才发现茶水已然温凉,遂抬手让一旁的亲兵重新沏一壶热茶来。
不知不觉,思维居然发散到司马光那边去了……
茶水刚刚端上来,外头脚步声响,一身甲胄的高侃与穿着革甲却袒露胸怀的赞婆一先一后走进来,前者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击溃宇文陇解玄武门之围,但功亏一篑、未竟全功,请大帅责罚!”
后者右手抚胸,弯腰施礼,黑红的面容满是羞愧:“此事错不在高将军,皆乃在下大意所至,恳请大帅责罚!”
房俊自书案之后起身,先将高侃搀扶起来,目光相触,没有那些冠冕堂皇之语,只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句:“辛苦了!”
高侃心中温暖,重重颔首。
他知道大帅甚为看重自己,不仅一力栽培,更宽容相待,即便犯下大错不得不按照军纪惩罚,却也不会对自己有太多苛责。
这份简拔之情、维护之意,足以令他甘愿以死效忠……
房俊扶着赞婆双手将其扶起,笑道:“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战前所制定之策略实际上大多未能如愿实施,此番虽然放走了宇文陇,但已经重创其主力,更挫其锐气,使之心生惧怕,纵有千军万马亦不足道也。虽有遗憾,但将军千里驰援之情谊如祁连一般厚重,某又怎忍苛责?将军还请放心,此战有功无过,某定会向太子殿下亲自为你们请功!”
“多谢大帅回护!”
赞婆心里松了口气,素闻唐军纪律严明,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此番自己铸下大错未能全歼宇文陇,唯恐房俊不念旧情,那自己的颜面可就折损得太大了……
……
三人分别落座,高侃与赞婆向房俊详细禀报战事细节,高侃忽然问道:“大和门那边情况如何?”
此番迎战叛军,采取的是“打一路、守一路”的策略,主攻宇文陇部,防御长孙嘉庆部。因为兵力有限,既要有足够的兵力将宇文陇部一击击溃,又要有足够的力量戍守玄武门,能够防御大和门的兵力自然捉襟见肘。
而一旦挡不住长孙嘉庆部,使其进占大明宫,占据龙首原之地利,那么即便击溃宇文陇部也难挽败局……
房俊摆摆手,道:“放心,王方翼他们守得不错,刘审礼更是亲率具装铁骑出城突袭,杀得长孙嘉庆狼狈不堪。你们大捷的消息刚刚传回的时候,某已经派遣程务挺率八千兵卒增援大和门,必然固若金汤、万无一失。”
之前大营留守一万多兵马是为了确保玄武门之安全,既然高侃那边大捷,随时可以回撤大营,自然便分出兵力增援大和门。长孙嘉庆徒有虚名,实力不足,以六万攻五千尚且不克,如今又增加八千精锐,使其必然无法越雷池一步。
高侃吁了口气,放下心来,旋即便有些压抑不住兴奋。
自关陇起事以来,东宫猝不及防,被关陇优势兵力死死压制,非但无半分转圜之余地,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敢犯下丝毫错误,不然动辄有倾覆之祸。如今这场仗打完,宇文陇部遭受重创,实力折损严重,长孙嘉庆部也好不到哪里去,攻城不克最是消耗兵力,如此关陇叛军的主力接连受挫,兵力、士气都将大幅度降低,留给东宫的空间骤然宽广。
甚至有余力打一打反击。
房俊叮嘱道:“虽然局势一片大好,但凡事切勿大意,不能犯下得意忘形的错误。说到底,叛军依旧占据兵力优势,尚有一战定输赢的能力,绝不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高侃笑道:“大帅放心,末将没什么运筹帷幄的本事,唯有勤勉任事这一项还算是一个优点,自然懂得扬长避短的道理,断不会得意了便翘尾巴。”
房俊颔首。
的确如高侃自己所言,他这人兵法谋略比之薛仁贵、刘仁轨皆有不如,但胜在有自知之明,绝不会想着投机取巧、好大喜功,任何时候都沉稳踏实,或许无赫赫之功,但绝不犯下低级错误。
简而言之,开拓或许不足,守成绰绰有余。
房俊又对赞婆道:“稍候某会让军中准备一些牛羊粮秣前往犒军,待禀明太子殿下之后,军中有功之将校亦会得到赏赐,还望将军能够竭尽全力,不负大唐百姓之期待。”
想要马儿跑,就不得不给吃草,虽然赞婆出兵相助的本意乃是为了给噶尔家族抱上大唐这条粗腿,倚为靠山,贪图的是以后的利益,但眼下人家拼死作战,多少也要给一点甜头,哪怕只是口头上的嘉奖,也足以提振吐蕃胡骑的士气,使之愿意为东宫拼死力战。
否则士气低迷,难免出工不出力……
第一千七百八十七章 围歼之策
赞婆登时喜笑颜开,原本因为犯下大错心中忐忑,唯恐遭遇唐军军纪之严惩,眼下非但房俊未曾计较,反而予以赞许、嘉奖,尤其是即将受到大唐太子之嘉奖赏赐,更令他喜出望外。
无论吐蕃对于大唐如何虎视眈眈,认为吐蕃铁骑一旦自高原顺势而下,必将席卷唐土、攻城掠地,开拓无数温暖富饶之土地以为吐蕃子子孙孙繁衍生息,但是在骨子里,大唐永远都是冠冕堂皇、物华天宝的天朝上国。
征服与认可是并不相同的两种状态,吐蕃也好,突厥也罢,甚至更早一些的犬戎、匈奴等等胡族,他们铁骑肆虐可以攻略汉地,甚至攻破国都烧杀掳掠,能够征服天朝上国,使之卑躬屈膝,不得不割地求和,但永远都不可能得到汉人朝廷之认可。
胡族锋锐的钢刀,永远也比不了汉人可以传承文明的毛笔书册……
能够得到大唐太子的嘉奖赏赐,便等同于获得了唐人的认可,即便吐蕃对大唐虎视眈眈,这也是一份显耀的荣誉。尤其是他此番代表噶尔家族出兵相助,这等荣誉更是足以载入族谱,为后世子孙所瞻仰敬佩。
*****
大和门。
城上城下,战况激烈,只不过长孙嘉庆部空有优势之兵力,却不得不分出一部分陈列与北边,随时防备着具装铁骑的袭扰突袭,导致难以全力攻城,致使大和门久攻不下。
长孙嘉庆双目通红,焦躁难当。
原本应当是一边倒的攻城之战,大军所至,数千守军当土鸡瓦狗一般溃散,大和门一鼓而下,进而侵占大明宫,占据龙首原,彻底将长安城的制高点掌握在手中,随时可对龙首原下的右屯卫大营与玄武门发动突袭……
然而这场攻城战打了半宿,眼下天光大亮,微微细雨非但没能浇散战场上的硝烟血腥,反而使得守军愈发士气如虹、斗志昂扬。
算一算时间,宇文陇部与高侃部的战斗大抵已经结束,若宇文陇获胜,则此刻已经兵临玄武门下,将东宫之生死捏在手中,宇文家因此威望陡增、功勋赫赫,将长孙家彻底比下去;若高侃部获胜,想必已经打扫战场、收拢兵力,随时都能前来大和门增援。
区区五千余人便让他一筹莫展,若是再有增援,则全无攻陷大和门之希望,只能赶紧撤军,以免被右屯卫给缠上,招致不可预测之后果……
然而局势至此,他又岂能甘心撤军,灰溜溜的回去?
一旦撤军,便等于将长孙家的威望狠狠摔在地上,惹得关陇内部议论纷纷,那些想要挑战长孙家地位的门阀必将趁机兴风作浪。威望这东西折损容易,再想恢复,却是难如登天。
可以想见,若他此事撤军,回去之后长孙无忌会是何等愤怒,阖族上下又会是何等嫌弃、诋毁……
……
“将军,具装铁骑又上来了!”
校尉的禀报将长孙嘉庆从沮丧焦躁的情绪当中拉出来,抬头向北看去,果然千余具装铁骑正排着整齐的阵列,由远及近缓缓而来,只等着到了一个合适的距离,便会骤然加速,狠狠冲入关陇军队阵中一通冲杀,而后在关陇军队收拢阵列之前从容退走。
“娘咧!”
长孙嘉庆狠狠一口唾沫吐在地上,这支具装铁骑就好似狗皮膏药一般,扯不掉、揉不烂,你调集军队围上去他便后撤,你退回来意欲全力攻城他又冲上来,不断的蚕食着关陇军队的兵力,尤其是那种一击即中随即远遁的战术,对于关陇军队的士气打击非常之大。
若宇文陇胜,此刻大军已经逼进玄武门下,大功到手,无论他这边能否攻陷大和门已不重要;若宇文陇败,则此刻右屯卫的援军必然已经在前来大和门的路上,万一被其纠缠无法脱身,将又是一场大败。
长孙嘉庆权衡利弊,纵然不甘撤军,但此刻也不敢冒险。
当然,即便是撤军,他也要给这支具装铁骑一个狠狠的教训,顺带给自己捞取一点功绩,不然回去没法交待……
“传吾将令,前边攻城主力撤回一半,只留下数千人佯攻即可,其余各支军队向北靠拢,在具装铁骑冲上来之后,死死将其缠住,予以包围,一举围杀!”
“喏!”
校尉赶紧带着传令兵向各部传达军令,长孙嘉庆则指挥中军缓缓向北移动,迎向正逐渐靠近的具装铁骑。
具装铁骑越来越近,兵马身上的铁甲被雨水涤去灰尘血污,愈发显得黝黑铮亮,兜鍪之上的红缨鲜亮,在细雨之中跳跃、飞扬,阵列严整的由远及近,看似轻松,实则充斥着一种剽悍的杀气。
当世强军,不外如是。
长孙嘉庆握紧横刀,连连下令:“左右部队慢慢靠拢上去,不要着急,以免打草惊蛇。”
“中路缓缓逼近,扎紧阵势,拖延时间,不得仓促与敌接战,若接战,定要稳住阵脚,谁敢后退一步,老子杀他全家!”
“攻城的佯攻不要停,以免引起敌军警觉。”
……
一道道军令下达各部,长孙嘉庆打定主意要将这支具装铁骑一举围杀,既然大和门已经不能攻克,总得拿回去一些功绩吧?具装铁骑乃是右屯卫精锐之中的精锐,以往战斗之中屡屡让关陇军队损兵折将,威慑极大,若能将这千余具装铁骑歼灭,也算是有一个交待。
又害怕自己大军围拢过去惊扰到了对方,只能这般小心翼翼,试图迷惑具装铁骑,使其落入自己彀中……
前方,具装铁骑依旧轻松严整的缓缓逼近,虽然并未策马疾驰,但千余匹战马四千只马蹄整齐落地引起的闷雷一般声响却已经清晰传来,配上黝黑铮亮的铁甲、雪亮的长刀,焕发出厚重如山岳一般的杀气,排山倒海而来。
中路的关陇军队早已被具装铁骑杀破了胆,此刻硬着头皮缓缓向前,心底惊惧,两股战战。
左侧的部队依旧佯攻城门,主力却已经脱离城下,缓缓向着北边靠拢,长孙嘉庆则亲自率领中军压阵。
数万关陇军队在这一刻悄然完成部署,好似一张大网一般,神不知鬼不觉的向着具装铁骑围拢而去,只等着对方进入彀中,便四下收拢将其围在当中,一举围歼……
长孙嘉庆遥遥望着前方不断接近的两股军队,心里满是紧张,唯恐具装铁骑的首领识破他的计谋,于围拢之前断然撤退。若是那般,他也只能遗憾之下立即撤军,以免被随时都有可能增援而来的右屯卫缠住。
终于,前方的马蹄声骤然急促,千余匹覆盖铁甲的战马齐齐促动加速,犹如一片黑云一般向着关陇军队的中军发起冲锋。铁蹄踩踏着泥泞的土地发出滚雷一般的轰鸣,其势犹如山洪迸发,又如山崩地裂,势不可挡。
长孙嘉庆心中大喜,只要具装铁骑冲入己方阵中,左翼迂回的部队会瞬间向前予以包抄,自己的中军也可提速向前,将对方死死缠住。千军万马之中,丧失了冲击力的具装铁骑就只是一个个披着铁甲的铁嘎达,纵然依旧防御惊人、战力剽悍,但双拳难敌四手,累也得累死!
“轰!”
将速度提升至极限的具装铁骑狠狠撞入阵列严整的关陇军队之中,一瞬间强大的冲击力迸发出来,无数关陇兵卒要么被撞得骨断筋折口喷鲜血,要么被骑兵锋锐的刀锋斩中身体,一时间凄厉惨嚎、残肢断臂,战场之上一片血腥,惨烈至极。
长孙嘉庆挥舞横刀,大吼道:“围上去、围上去!”
事实上不用他发号施令,早已明白他战略意图的各支部队在具装铁骑冲入阵中的一刹那,便开始疯狂加速,以便在具装铁骑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冲上去,将其围拢其中,予以围杀。
一时间,战场之上风云突变。
第一千七百八十八章 丢盔卸甲
随着具装铁骑冲入关陇军队阵中大肆杀戮,左翼的关陇军队加速围拢,大和门下的战场之上风云突变。
长孙嘉庆心情兴奋,正要带着中军压上去,忽然身后马蹄声响,扭头看去,却是一骑斥候自远处狂飙而来,自阵列之中长驱直入,抵达面前。
马上斥候甚至来不及下马,疾声大喝道:“宇文陇部已然战败,右屯卫援军倏忽便至,赵国公有令,长孙将军速速撤兵!”
几乎就在此时,前方自左翼围拢上去的军队以及中军最前头的部队齐齐发出一阵喧哗,而后形成巨大的浪潮,几乎将前头所有部队都席卷进去。阵列开始涣散,兵卒开始躁动,数万军队好似台风掠过海面一般泛起波澜,水涛汹涌。
紧接着,在具装铁骑身后的北边,黑压压的部队从左银台门方向直冲而来,好似溃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至,带着铺天盖地的杀气!
长孙嘉庆呆愣半晌,一股寒气方才自胸腹之中升起,直升入脑,连兜鍪之下的头发根都竖了起来。
援军!
怪不得具装铁骑根本不在意自己这边的围拢之策,依旧勇悍无伦的直直冲杀过来撞入阵中,因为援军已经抵达,就在其身后!
长孙嘉庆彻底慌了手脚,之前围歼之策将成之时有多么的兴奋,此刻心中便有多么的恐惧!
眼下已经不是能否顺利实施围歼之策的问题,而是有了援军之后的具装铁骑可以恣无忌惮的在己方阵中横冲直撞、疯狂杀戮,等到杀累了,自有援军在后接应,可从容撤退。
然而一千浑身覆盖铁甲的具装铁骑在己方阵中肆意冲杀,这将有多少兵卒倒在其锋锐长刀之下?
只要想想,长孙嘉庆便手足冰冷。
自以为织了一个大口袋等着对方钻进来,然后收住口子将其一举围歼,结果人家是一柄锥子,后边还跟着一把刀,自己这边非但扎不住口子,甚至还得被锥子戳得一身破洞……
那斥候见到长孙嘉庆呆愣愣魂不守舍,赶紧提醒道:“长孙将军,赵国公有令,让您即刻撤军……”
“娘咧!”
长孙嘉庆怒喝一声,暴跳如雷,扬起手中横刀狠狠一刀将那斥候斩于马下,怒骂道:“人家援军已经抵达,你这混账方才前来报讯,分明是东宫之奸细,意欲让老夫兵败丧命,葬身于此!”
左右校尉亲兵噤若寒蝉,战战兢兢不敢发言。
一刀斩了斥候,心中郁闷火气也消散不少,长孙嘉庆赶紧下令:“左翼部队重新回归城下,向南撤退。中军随吾且战且退,督战队下至各部军队,若有不战而逃者,杀无赦!”
出了气,也知道自己实在是冤枉了这个斥候。
西线的战斗发生在景耀门外,中间隔着玄武门与右屯卫大营,消息自然不能直接送来,而是要先传回长安城,再又长安城中转一遍,这才能出通化门,抵达此处。
一来一回之间,导致的结果便是右屯卫的援军先一步抵达,而自己消息落后一步,自己一手将自己推进了自己布下的彀中……
左右校尉面面相觑,这明显是要将眼下正遭受具装铁骑杀戮的主力部队放弃,只带着左翼部队与中军撤离战场……
不过旋即大家也都醒悟过来,此刻主力先锋部队已经与具装铁骑死死缠在一处,想退也退不了。若是中军上前予以救援,且不说要在具装铁骑冲锋之下死伤多少,万一被右屯卫的援军拖住,能否顺利撤回春明门外大营都是问题。
断尾求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遂赶紧向各部下达命令,督促左翼以及中军缓缓后撤。
……
自出城门开始,刘审礼便一直存着小心,具装铁骑的战力固然强悍,但是无论人马的体力消耗过大、难以持久却是一个巨大的缺点,所以他从未让麾下兵卒放开手脚肆意冲杀,唯恐体力不支陷入困境,必然遭受叛军之围杀,那就麻烦了。
故而面对有所保留的具装铁骑,关陇兵卒也都自然认为刚才遭受的便是其最强大的战斗力,此刻虽然心里发怵,但是在长孙嘉庆的催促之下也硬着头皮往上冲,只要能够将具装铁骑死死缠住,便能获得一场大胜。
然而这回面对的却是放开手脚、全力以赴的强敌,身后有援军压阵使得刘审礼横下心要大肆杀伐一番,只是一个冲锋便让关陇兵卒见识到全无保留的具装铁骑冲杀起来到底有多么可怕。
就好似一柄巨大的尖刀狠狠捅入血肉之内,无坚不摧将一切切断撕碎,鲜血淋漓支离破碎。
尤其是当具装铁骑身后的援军出现,再傻的关陇兵卒也知道围歼之策已经断不可行,心气一泄,惧意顿生,只不过碍着身后虎视眈眈的督战队,不敢擅自逃跑。
等到被具装铁骑在阵中凿穿一个来回,尸横枕籍鲜血成河,左翼包抄的军队迟迟不至,身后的中军并未及时上前支援,整支先锋军队终于抵受不住。
当兵卒们恐惧仓惶的回头去望,希望长孙嘉庆能够下达撤退命令,不至于让大家白白战死此地,却赫然发现不仅原本已经临近的左翼军队撤回城墙之下向南退去,就连长孙嘉庆坐镇的中军也在缓缓后撤……
兵卒们或许不明所以,可但凡有点见识的校尉、偏将们哪里还能不知自己已经被长孙嘉庆抛弃,成为阻挡具装铁骑以便让主力安全撤退的牺牲品?
登时怒气冲天。
主力先锋部队本就是各支门阀军队抽调组建而成,眼下被长孙嘉庆丢在战场上承受具装铁骑的疯狂杀戮,而长孙家私军组成的中军则在其率领之下缓缓撤出战场,这如何能忍?
若是大家一起死也就认了,可是你将我们推进火坑承受灭顶之灾,你自己却带着嫡系部队悠然撤退……
这特么也太缺德了!
隶属于各个门阀军队之中的偏将、校尉当即号令各自麾下停止前进,略微收拢部队之下不管不顾的向后溃逃。
一瞬间,将近三万门阀军队组成的主力先锋部队全部溃散,兵卒们丢掉兵刃撒开两腿向后飞跑,结果各支军队相互之间缺乏沟通,相互之间不断侵占撤退路线,没一会儿的功夫便编制打散,互不统属,只知一味的撒腿狂奔。
刘审礼正在冲杀,冷不丁面前压力一松,见到所有敌军尽皆溃散,毫无组织的四散奔逃,便知道这场仗稳了。
此等情形不是具装铁骑大显身手的时机,遂传令身后的援军,将两千余轻骑调动上来从两翼追击,不断剿杀溃散敌军,自己则收拢具装铁骑,再次组成“
锋失阵”,紧紧的咬着敌军主力先锋的尾巴杀过去。
城墙上的战斗早已结束,大和门上的王方翼以及守城兵卒都趴在箭垛、女墙之上俯瞰着面前这一幕,数万关陇溃兵在城门前空旷的山地上四散奔逃,具装铁骑紧紧的咬着对方主力先锋的尾巴,数千轻骑兵则自两翼追击,时不时的包抄一下,溃散的叛军或被斩杀、或被俘虏,一路不停的追击而去。
王方翼难以抑制心中亢奋,狠狠拍了一下墙头,仰着脖子大吼一声:“万胜!”
守城兵卒尽皆振臂高呼,以作应和:“万胜!万胜!万胜!”
一场艰苦卓绝的守城战,最终却以一场大胜来结尾,此等直抒胸臆的畅快令所有守城兵卒都兴奋欲狂,恨不能跃下城头提着兵刃参预追击的部队之中,杀他一个丢盔卸甲、酣畅淋漓!
……
长孙嘉庆指挥着中军与左翼数万兵马缓缓后撤,部队太多想要掉头自然麻烦,又不能大张旗鼓的被主力先锋察觉,否则便达不到牺牲他们给中军争取撤退时间的目的。
然而数万大军原本正向着北边围拢而上,陡然之间却又全部撤退,臃肿的阵型岂能那般进退由心?若是久经操练的精锐也就罢了,可长孙家军队根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做不到令行禁止,眼下骤然转向,顿时乱成一团。
第一千七百八十九章 乘胜追击
等到中军与左翼军队好不容易捋顺了相互之间统属,缓缓向后撤退之际,没走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喧哗,长孙嘉庆回过头去,便骇然见到原本应该与具装铁骑缠斗在一起的先锋部队已经溃败下来。
败就败了吧,原本也没指望他们能扛得住太长时间,然而这些溃兵丢掉兵刃脱掉甲胄,撒腿疯狂奔跑,一头便撞进了中军的后路之中,登时将本就勉强掉头的中军阵列撞散。
先锋、中军混杂一处,阵列涣散,校尉们也完全乱了阵脚,根本无法收拢自己的部队,这股混乱飞快的在中军阵列之中传递,很快便将整支军队都搅合得士气崩溃、指挥失效。
根本不等长孙嘉庆来得及约束乱军,右屯卫追兵已经黑压压的杀了过来,紧紧咬住中军的尾巴,数千右屯卫的轻骑兵更是自两翼掩杀而上,一路向着大军的最前头奔去,意欲拦截。
长孙嘉庆魂飞魄散。
自家事自己知,麾下数万兵马看上去气势汹汹,实则正规军没几个,即便是担当主力的长孙家私军,也多是由家奴、庄客、流民等等组成,严重缺乏训练,若是打顺风仗还好一些,大家一拥而上,全凭人数碾压。可一旦局面僵持甚至陷入被动,军心士气便会迅速崩溃。
眼下具装铁骑咬着尾巴紧追不舍,两侧的轻骑兵更是意欲追到前头予以拦截,麾下兵卒肯定是跑不过轻骑兵的,一旦这种后有追兵、前有堵截的局面形成,将会一败涂地。
甚至不仅仅是失败而已,麾下数万大军已经被溃逃的先锋军队搅合得阵型大乱,若是一味撤退,很可能全军覆没……
长孙嘉庆当机立断,下令停止撤退,自己亲自率领中军稳住阵脚,回过头来迎战具装铁骑。
策略是正确的,两侧的轻骑兵不过两千余人,虽然机动性高,搅乱军心、打击士气的效果很好,但是缺乏杀伤力,不能给予致命的伤害,所以必须将身后杀伤力惊人的具装铁骑解决掉,不然非得给咬死。
然而策略固然正确,他也知道麾下军队战术素养匮乏,但还是高估了兵卒的执行力。
当他下令全军停止后撤,意欲转身迎战,拼死吃下这千余具装铁骑而后再从容撤退,却发现军队已经失去控制……
溃逃回来的先锋部队本就是各家门阀私军组成,被具装铁骑残酷爆裂的杀戮早已杀破了胆,更怨恨长孙嘉庆牺牲他们为中军换取撤退的空间与时间,此时哪里还会听从长孙嘉庆的命令?身后具装铁骑紧追不舍,跑慢一步就要遭受铁蹄践踏钢刀屠戮,一窝蜂的冲进中军阵列之中,希望以此躲避具装铁骑的追杀——密密麻麻到处多是人,钢刀砍在我身上的概率自然无限小……
长孙家的私军屡屡在右屯卫阵前受挫,伤损无数,心中早已满是惊惧,现在被先锋部队这么一冲,黑盔黑甲的具装铁骑随后掩杀而来,雪亮的钢刀、奋起的马蹄将兵卒们仅有的一丝理智彻底摧毁。
数万兵马就好似崩溃的山岭一般,仅有的阵列顷刻间分崩离析,人喊马嘶之下,一泻千里。
“完了……”
长孙嘉庆眼前一黑,身子在马背上晃了晃,差一点坠落马背。两军阵前,最怕的就是这种士气涣散、军心崩溃的场面出现,若是顶住具装铁骑还能倚仗兵力之优势反杀一波,可现在数万兵马好似豚犬一般在山野荒原上四散溃逃,只能等着被对方的轻骑兵一一追上,予以杀戮。
此地距离通化门尚有五十余里,这条路即将被他麾下数万兵卒的鲜血染红,遍地尸骸的场景更会成为往后数十年关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他长孙嘉庆也将被彻底钉在耻辱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刘审礼策马驰骋于叛军阵中,眼见叛军阵列已然完全涣散,兵卒四散奔逃根本没有一丝半点的抵抗,登时兴奋至极点,一路引着具装铁骑向前冲杀,杀得眼睛都红了,自溃逃的叛军先锋部队直直杀入其中军之内,瞄着前方那杆绣着长孙家族徽的牙旗便冲过去。
大破敌阵已然是一件天大的功劳,或是再能俘获敌将,自己这个校尉连胜三级轻而易举,一步迈进副将行列……
……
“兵是群胆”,一个平素非常懦弱之人,身在刚烈骁勇的军伍之中,亦能激发无畏之勇气,奋勇杀敌,每战争先。同样,再是性格剽悍之兵卒,当其周围袍泽士气崩溃四散逃亡,也绝对鼓不起勇气悍然迎敌。
所以两军对垒之时,非到万不得已,断不能撤退,一退便有可能引发兵卒之畏惧,进而造成大规模的惶恐,兵败如山倒。
眼下关陇军队便是如此,原本门阀私军组成的先锋部队尚能坚持,若长孙嘉庆及时予以增援,以其高处右屯卫数倍的兵力不敢说获胜,但死拼一场将右屯卫打得精疲力竭然后全身而退未必不能,但长孙嘉庆一则心生惧怕,再则不愿将长孙家的私军过量消耗,所以丢弃先锋部队,自己率领中军撤退。
结果由此引发先锋部队的溃败,进而波及整个中军……
到了这个时候,畏敌之心已然扩散至全军,兵卒仓惶逃遁,将校无心恋战,纵然白起复生、霸王再世,也无法力挽狂澜。
长孙嘉庆无法接受数万大军攻打五千守军的大和门而不克,最终却被对方杀得大败而回,整个人坐在马上失魂落魄,全凭着身边亲兵挽着缰绳才没有掉下马背,浑浑噩噩的在亲兵护卫之下向南撤退。
身后,具装铁骑组成的“锋失阵”在关陇军队阵中狂飙突进,所过之处溃散的兵卒好似被船头劈开的水面一般,纷纷向着两侧避让,唯恐被铁蹄践踏、钢刀加颈,使得刘审礼如入无人之境,一路追着对方主将牙旗气势汹汹的杀来。
等到长孙嘉庆身边的亲兵发现了狂追而来的具装铁骑,登时大急,赶紧簇拥着长孙嘉庆加速逃匿,只不过身前身后到处都是溃散的兵卒,军令失效,只能被乱军裹挟着一点一点前行。
长孙嘉庆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叫道:“丢掉牙旗!”
四周兵荒马乱,这杆牙旗高高竖起简直就是给了敌军一盏指路明灯,唯恐敌人发现不了他的行踪……
亲兵赶紧丢掉牙旗,但为时已晚。
数万溃军豚犬一般向南溃逃,各部编制早已打乱,到处都是恐惧仓惶的溃兵亡命奔逃,唯有眼前簇拥着长孙嘉庆的数百亲兵是整齐的编制,在乱军之中缓缓移动,很是扎眼。
虽然丢掉牙旗,但是早已被刘审礼死死盯住,一路紧追不舍。
最要命是附近溃逃的兵卒,眼见具装铁骑的“锋失阵”一路冲杀而至,但是却对他们这些溃兵不屑一顾,只是一味的向前狂奔,登时都明白过来,人家的目标是长孙将军……
这个时候个人小命才是最重要的,谁去管他长孙将军是哪个?沿途挡在前路的溃兵纷纷向着两侧避让,惟愿具装铁骑直奔长孙嘉庆而去,否则若是失去了长孙嘉庆这个目标,说不得就要原地屠戮一番,以泄火气。
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您还是去追长孙嘉庆吧……
故而,奔逃之中的长孙嘉庆悲哀的发现,无论他如何驱散身前的溃兵以便加快速度,但身后的兵卒却主动将道路让出,让具装铁骑紧紧缀着自己,一路气势汹汹的袭杀而来。
只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黑盔黑甲的具装铁骑便狠狠的撞入亲兵阵中,数百亲兵几乎在一瞬间便被撞散。为首一人跃马而来,掌中一柄马槊横胸扫来,狠狠砸在长孙嘉庆胸前甲胄的护心镜上。
“咣”
护心镜破碎,长孙嘉庆被一股大力抽得身体离开马背,坠落马下,“砰”的一声狠狠摔在地上。
长孙嘉庆仰面朝天,眼前一阵金星乱跳、头晕目眩,只觉得冰凉的雨水浇在脸上,然后胸口发闷一口气喘不上来,硬生生憋得昏了过去。
第一千七百九十章 人心惶惶
刘审礼策马上前,俯身将马槊抵住长孙嘉庆胸口,见其并无动静,以便命令麾下继续追杀其亲兵,以便示意兵卒下马查看。
一名兵卒翻身下马,上前查看一番,道:“校尉,这人昏过去了。”
刘审礼道:“没死就好,将其捆绑结实带回去,这可是一桩大功!”
且不说长孙嘉庆在长孙家的地位,单单只是其甚为长孙家私军之统帅这一点,便是一件了不得的大功。
“喏!”
兵卒兴奋的应下,只不过出征在外,谁会预先准备绑人的绳索?旁边几个兵卒坐在马上将腰带解下,反正坐在马上不虞掉裤子……那兵卒接过几根裤带连在一起,然后将长孙嘉庆驷马倒攒蹄的绑的结实,单手提起放在马鞍上。
刘审礼派出一队亲兵一路押送长孙嘉庆先返回大营,而后才率领具装铁骑继续追击扫荡溃兵。
两侧迂回的轻骑兵也合为一处,一直追到距离通化门不远的龙首渠旁,眼瞅着关陇军队派出一队万余人的接应部队,这才止住脚步,一路收拢缴获押解俘虏返回大和门。
*****
天色初亮,便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四周皆被高墙厚门围拢的内重门里显得有些静谧,屋檐下雨水滴落在窗前的青石板上,滴滴答答很有韵律。
房舍内,红泥小炉上水壶“呜呜”作响,一道白气自壶嘴喷出。一身道袍的长乐公主一手挽起衣袖,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一手提起水壶,将开水诸如茶盘上的茶壶之中。
洗茶、沏茶、分茶,秀丽无匹的玉容恬淡无波,双眸蕴含光采,神情专注于茶水之上,而后将几盏清茶分别推送至身边几人面前。
茶几上摆放着几碟精致的点心,几位国色天香、妍态各异的美人围拢而坐。
一位洁白罗裙、容颜温婉秀美的女子伸出春葱也似的玉手拈起茶盏,放在粉润的唇边轻轻呷了一口,继而眉目舒展,欣悦流露,柔声赞道:“殿下如今这沏茶的功夫,当得起宗室第一。”
这女人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神态娇小、笑容温煦,说话时细声细气,温婉如玉。
她身侧一女子面如芙蓉、光彩照人,闻言笑道:“长乐殿下茶道技艺自然首屈一指,可徐贤妃这一手捧人的功夫亦是炉火纯青,姐姐我可是要跟你好生学学,说不得哪一日便要落到那个棒槌手里,还得仰仗长乐殿下求个情呢,以免被那棒槌随便给打杀了。”
徐贤妃心性淡泊,与长乐公主平素交好,今日闲来无事至长乐这边串门,却没想到居然这么多人。
闻言,也只是抿唇一笑,不以为意。
她素来不与人争,名誉也好、权利也罢,一切顺其自然,从未放在心上。
当然,再是心性淡泊,也难免女人的八卦心性,听到言语提及“那个棒槌”,极感兴趣,只不过碍于长乐公主颜面,故而并未表现出来罢了。
长乐公主只是淡淡的看了那艳丽女子一眼,并未搭腔,而是用竹夹子在碟子里夹了一块茯苓糕放在徐贤妃面前,轻声道:“此乃岭南特产,有健脾渗湿、宁心安神之效,贤妃不妨尝尝看。”
自从李二陛下东征,徐贤妃便心有相思、恹恹不乐,及至李二陛下重伤于军中人事不省的消息传回长安,更是茶饭不思、夜难安寝,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其对陛下爱慕之心,人尽皆知。
徐贤妃笑起来,夹起茯苓糕放在唇边小小的咬了一口,颔首道:“嗯,好吃。”
长乐公主便将一碟子茯苓糕尽皆推到她面前……
艳丽女子的笑容就有些发僵。
被人无视了呀……
坐在长乐公主左手边的豫章公主瞥了艳丽女子一眼,慢声细语道:“韦昭容这话可就谦逊了,如今叛军势大,连战连捷,说不定哪一日就能攻破玄武门,打到这内重门来,到那时候,反而是我们姊妹得求着您才是。”
韦昭容一滞,似乎听不懂豫章公主言语之中揶揄挖苦,苦笑道:“豫章殿下您也说是叛军了,纵然势大,焉能成事?本宫身入宫中,便是陛下侍妾,自然管不得家中父兄子侄如何行事,若是那些乱臣贼子当真有朝一日行下不忍言之事,本宫与其断绝亲情便是。”
她出身京兆韦氏,如今家族联结长孙无忌兴起“兵谏”,誓要废黜太子改立储君,她身在宫中,上下左右皆乃太子耳目,整日里如坐针毡,唯恐受到家族拖累。
此言一出,长乐公主才抬起螓首看了她一眼,淡然道:“男儿间的事,又岂是吾等女子可以左右?昭容大可放心便是,太子哥哥素来仁厚,断不会对昭容心存怨愤。”
韦尼子的心思,她自然明了。
身为京兆韦氏的女儿,身入宫中,如今适逢关陇反叛,处境的确是左右为难。若关陇胜,她身为李二陛下之妃嫔,难免受到皇帝之厌弃,更害得太子步入绝路;如关陇败,她更是有“罪臣”之嫌疑……
而事实上,在这个男人为尊的时代里,身为女儿家全无选择之余地,连个出力的地方都没有。
毕竟史书之上那些一己之力襄助家族成就大业的女子简直凤毛麟角,她韦尼子远没有那份能力……
房俊与自己之事,在皇室之中算不得什么秘密,只不过没人时常拿来说嘴罢了。韦尼子今日前来,便是因为昨夜右屯卫大胜,击溃宇文陇部,使得东宫局势豁然开朗,急不可待的前来要自己一个承诺。
毕竟房俊乃是太子最为宠信之肱骨大臣,而自己又是太子最为宠爱的妹妹,有了自己的承诺,即便关陇兵败,韦尼子的处境也不会太难过……
韦尼子得了长乐公主的承诺,心里松了一口气,不过方才的言语的确有些冒失唐突,使得她如芒在背,急忙起身告辞离去。
待到韦尼子走出去,豫章公主方才轻哼一声:“前些时日关陇势大的时候,可不见她前来给咱们一个承诺,如今局势逆转便迫不及待的前来,也是一个喜好钻营、心性凉薄的……”
她非是对韦尼子前来求情不满,而是对方拿着长乐与房俊的关系说事不高兴。虽然长乐和离之后一直再嫁,与房俊之间有那么一点风流韵事无伤大雅,可到底又悖伦常,大家心知肚明便罢,若是摆在台面上说道,难免不妥。
长乐公主倒是不太介意这个,自从决定接受房俊的那一日起,聪慧如她岂能预见不到即将面对的质疑与诋毁?只不过觉得无足轻重罢了。
遂柔声道:“趋利避害,人之常情罢了,何必咄咄逼人?毕竟当初京兆韦氏与越国公之间闹得极为不快,如今东宫局势逆转,越国公在城外连战连捷,一旦彻底翻盘,虽然不会大肆株连,但必然有人要承担此次兵变之责任,韦昭容心底害怕,情理之中。”
时局发展至现在,岂止是韦昭容害怕?整个京兆韦氏恐怕已经坐立难安,唯恐兵变彻底失败,从而被房俊揪着不放,过往恩怨一并结清。
不过她自然知道以房俊的胸怀气量,断不会因为私人之恩怨而伺机报复,一切都要以朝局稳定为主。
事实上,担惊受怕的又岂是韦尼子一人呢?
如今宫中但凡出身关陇的妃嫔,谁不是夜夜难寐、虚火上升?毕竟关陇若胜,她们身为关陇女儿定多在父皇与太子面前受一些夹板气,可一旦东宫反被为胜,难保反攻倒算之时不会被牵连到……
此时的内重门里,说一句“人心惶惶”亦不为过,当然着急上火的都是与关陇有关系的妃嫔,似徐贤妃这等出身江南士族的便安之若素,好整以暇的看戏。
话题提及房俊,一贯清雅淡然的徐贤妃也忍不住好奇,晶亮的眸子眨了眨,清声道:“越国公当真是盖世英雄,谁能想到原本一败涂地之局势,自他从西域数千里回援之后陡然逆转?以往虽然也曾见到过几次,但并未说上几句话,实在难以预料居然是这般顶天立地的大人物。胸怀家国,气魄坦荡,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大英雄呀!”
“呵……”
长乐公主忍不住冷笑一声,大英雄?
你是没见过那厮死皮赖脸求欢的模样,低声下气全无气节,比之市井地痞都不如……
第一千七百九十一章 贤妃徐氏
徐贤妃眨着一双清澈的眼眸,好奇的盯着长乐公主,似乎想要在自己夸赞房俊之后自长乐公主这边得到回馈。
隋唐两代,主宰天下的政权皆出自关陇门阀,而关陇门追根溯源又皆是胡族出身,血统之中便是草原胡族豪迈奔放的风格,治国之后自然难免从上而下的沾染这种不拘一格的开放风气。
两朝宫闱之内秘辛不断,皇族、门阀之间风流韵事不断,汉家注重的伦理纲常并不是很受重视,连带着整个社会的风气都受到影响,女子可以抛头露面、地位渐高,便可见一斑。
也正是此等社会风气,才缔造出华夏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否则历朝历代宫禁之内权谋之术不下于武则天者不知凡几,却为何再无第二个女皇出现?
所以对于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早已流传天下的绯闻,徐贤妃并不觉得不可接受。
况且长乐公主如今和离尚未再嫁,不存在“不守妇道”的恶评,至于房俊更是无从指摘,男儿汉三妻四妾分内之事,有几个红颜知己亦是风流韵事,再者似房俊这等顶天立地的男儿,就得有女人趋之若鹜那才正常。
红粉配英雄,此乃千古不变之至理,徐贤妃固然年过双十,但自幼出身于长城徐氏,名门望族大家闺秀,自是天真烂漫不染尘俗,入宫之后李二陛下甚为宠爱地位颇高,依旧保持着那份少女时代的烂漫之心,对于房俊这等英雄人物自然甚感兴趣……
……
长乐公主面对徐贤妃灼灼目光,有些难以招架,莹白如玉的俏脸略微有些红润,心里将那棒槌腹诽一番,深恨其居然连父皇的妃子都能俘获成为“拥趸”,口中淡然道:“所谓‘时势造英雄’,如此而已。局势紧迫,社稷危难,总会有英雄豪杰挺身而出,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之即倒,纵然没有越国公,也必然有其他杰出之士,此乃天理。”
“呵呵……”
方才是长乐公主冷笑,这回却变成徐贤妃冷笑。
这位江南才女、帝王爱妃秀美的容颜流出一丝少女一般俏皮的笑容,故意拉长声音:“殿下说得也是,这男人嘛,究其根本也都是大差不差一个样,即便没有越国公,想必也还是会有其余男子俘获殿下之芳心哦……”
“哎呀,娘娘说的什么疯话!”
长乐公主俏脸通红,面红耳赤,啐了一口。
先前韦尼子话里话外的提及她与房俊之事,她淡然相对云淡风轻,可是此刻被这位平素温婉端庄的父皇妃子调笑揶揄,却是觉得面皮发烧,大感难以招架。
一旁的豫章公主亦是掩唇轻笑。
徐贤妃握住长乐公主纤手,笑容明媚,语气温婉:“世人总是怜你无、妒你有,流言纷纷恶语中伤,无需管他。日子是咱们自己的,只要自己过得舒坦了,管他旁人如何说道?女子本弱,生于世间愈发不容易,只要咱们找到了自己心目中的大英雄,便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温婉的语调,却字字铿锵,发自肺腑。
长乐公主心中温暖,反手与其相握……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起先声音不大,但是渐渐连成一片,将雨水滴落屋檐的声音掩盖。
长乐公主蹙眉,扬声问道:“外间发生何事?”
眼下城外大战,局势紧张,胜负之间犹如天渊之别,稍有动静便心弦扣紧。
房门打开,侍女从外头小碎步走进来,圆脸上荡漾着欣喜之色,语气轻快:“启禀殿下,是玄武门那边有斥候进来,前往太子殿下处禀报军情……说是越国公大获全胜,先击败宇文陇部,继而又守住大明宫,击溃长孙嘉庆,杀敌无算。外面的禁卫、内侍门听闻自然喜不自禁,到处宣扬。”
“当真?”
豫章公主失声惊呼,旋即难抑狂喜,抚掌大笑道:“越国公果然是盖世英雄,此番擎天保驾之功,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嘻嘻,难怪妹妹你心甘情愿委身于他,便是姐姐我也喜欢得紧,改日定要拉着他敬上几杯酒才行。”
长乐公主:“……”
心里吐槽:看你这架势怕不只是想要敬酒吧?大抵自荐枕席才是……不过倒也无妨,那厮最是喜欢大姨子小姨子了,多多益善……
徐贤妃一手握着长乐公主的手,一手扶着高耸的胸脯,长吁出一口气,笑道:“豫章殿下之言,与吾相同。此番大捷,足以扭转局势,想必叛军纵然不会一败涂地,也定要重开和谈,或许就此止息兵戈也说不定。”
虽然是宫中妃嫔,但徐贤妃自有便是名气远扬的才女,兵书战策亦有涉猎,对于当下局势自然了如指掌,清楚的认识到眼下这一场大捷意味着什么。
旋即又幽幽一叹,黯然道:“只可惜陛下如今依旧身在军中,人事不知,否则那等乱臣贼子岂敢行下这般大逆不道之事,导致荼毒关中、百姓遭殃?也不知陛下何时能回到宫中……”
感受到她情真意切的思念与孺慕,长乐公主心中一痛,愈发握紧了她的纤手,无言的给予安慰。
虽然直至此刻依旧是父皇昏迷的消息,但无论她从太子亦或是房俊那边感受到的真相,恐怕都代表着父皇已然凶多吉少……以徐贤妃对于父皇的爱慕崇敬,若是当真不忍言之事发生,却不知下半生要如何在这深宫之中孤苦伶仃的活下去?
正所谓“情深不寿”,怕是要难捱了……
……
自关陇尽起两路大军向北攻略,内重门里便气氛紧张、风声鹤唳。
东宫之所以能够在关陇骤然起事之后面对巨大压力一直支撑至如今,一方面是李靖坐镇太极宫指挥东宫六率奋勇杀敌、死战不退,更重要的一方面则是房俊自西域迅速回援,不仅打通了东宫联络陇西、河西诸郡的通道,使得兵马辎重能够源源不断运进宫内,而且屯驻右屯卫大营,戍守玄武门,使得关陇军队难以越雷池一步。
一旦玄武门失陷、右屯卫溃败,东宫的后门便毫无遮掩的敞开,届时关陇军队前后夹击,纵然李靖军神在世,也难逃败亡之局。
故而,当下时局之中将玄武门视为东宫之“生死门户”并无不妥。
而叛军调集主力两路尽出的最终目的,便是希望其中一路牵制住右屯卫,另外一路直接破除右屯卫设置于长安城被的防线,进而直逼玄武门下。
这并非什么精妙之战术,但凡有一些军事才能都看得出来,但关陇凭借着充裕的兵力优势一分为二、双管齐下,明晃晃的欺负右屯卫兵少,算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阳谋最是难防,因为一切都在摆在明面上,没有任何投机取巧之机会,只能拼实力。
而对于东宫属官、内侍禁卫们来说,太子击溃叛军匡扶朝纲之后他们这些人自然鸡犬升天,可一旦太子战败、东宫覆亡,他们这些拥趸自然全体遭殃……
自然时刻关注着城外的战事。
清晨之时,右屯卫将军高侃率领主力与吐蕃胡骑合力大战宇文陇部,将其击溃,消息传回内重门里之时,固然群情振奋、兴高采烈,却都有所克制,因为若是另外一路不能低档长孙嘉庆部,使其占据大明宫乃至整个龙首原,地利尽在其手,则玄武门沦陷便只是迟早之事。
而随着长孙嘉庆被五花大绑押解入玄武门,右屯卫固守大和门、并且于大和门外重创关陇军队的消息长了翅膀一般飞速传播,闻者皆喜不自禁,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恨不能高呼一声“越国公万岁”……
总之,此刻的内重门里,过往压抑之阴霾被淅淅沥沥的春雨涤荡一空,到处喜气洋洋,消息传到太极宫内,东宫六率的将士闻听之后纷纷在阵地上振臂高呼、士气暴涨。
与之相对,自然是同样得到战败消息的关陇军队垂头丧气,士气萎靡……
经此一战,关陇军队的优势几乎荡然无存。
第一千七百九十二章 老谋深算
双方攻守之势虽然尚未彻底逆转,但时刻徘徊于覆亡边际的东宫却彻底扭转局面,再不是一味的被动挨打,这对于战局之发展极为有利。
甚至于若是此刻立即重启和谈,关陇也再不能如以往那般咄咄逼人……
……
岑文本刚刚换了官袍,接到太子召见之谕令起身前往太子居所,在门外负手等候仆从去取雨伞之际,目光透过面前自屋檐流淌下来的一串串雨水,看着广场之上来往奔波脚步轻快的内侍、禁卫、官员门脸上难以抑制的喜气,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
身后,岑长倩追出来将一件披肩披在岑文本肩头,提醒道:“虽然已经开春,但天气湿冷,叔父久病未愈还是应当注意保养,不然不慎染了风寒,怕是又要遭一通罪。”
回头看了看自家侄子,岑文本心情畅快,笑呵呵道:“无妨,这些年几乎缠绵病榻,药吃多了,吾也算得上精通医术,汝等毋须担忧。”
朝堂之上,他的确走错了棋。
先是联结萧瑀等东宫文官极力推行和谈,甚至不惜将房俊等军方大佬排斥在外,希望能够掌控和谈之主导,由此与房俊、李靖等人闹得颇为紧张,说是分道扬镳亦不为过。
继而又强推刘洎上位继承自己的政治遗产,惹得萧瑀翻脸,致使东宫文官内部一分为二,彼此敌视。
结果这一桩桩谋算,尽在房俊一桩桩功勋面前化作飞灰,尤其是刘洎看似根基深厚、资历足够,但手腕还是差了不止一筹,导致许多谋算都未能落在实处,导致处处受制……
不过这一切,都在看到侄子的瞬间烟消云散。
自己行将就木,没有几天好活了,这辈子坐到宰辅之位也算是功成名就,仕途之上再无遗憾。之所以临走之时谋算这么多,更不惜与萧瑀反目亦要强推刘洎上位,所为的不就是给自家子侄留下一份香火情么?
希望等到将来自家子侄入仕之后,能够得到刘洎的回馈,进而仕途顺畅一些……
但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需要自己耗费太多心神,这个自己一手养大、抚育成人的侄子,比自己想象得要优秀得多,尤其是历经一场生死凶险之后,其思虑、品性尽皆得到锤炼,有了长足进步,足以在仕途之中站得更稳,也走得更远。
尤其是身为书院学子而与房俊之间所保持的良好关系,更会使得岑长倩在不步入仕途之后青云直上。
而眼下房俊击溃两路叛军,力挽狂澜之举,或许便是一个最为良好的开始。
房俊功勋愈大,东宫自然越稳;而东宫越稳,将来房俊的权力也会更大;不出意外,未来的朝堂之上房俊必然是一股强悍至极的力量,能够早早成为房俊夹带之中的“私货”,以其“护犊子”“有眼光”等种种优秀品质,岑长倩已经注定前程似锦。
如此,自己所谋划的那些东西即便尽皆落空,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当然,一点点的失落是难免的,自己一手推着侄子上位,与侄子自己过于优秀自己上位,其间的区别还是很大的,最重要便是使得岑文本觉得自己的存在感一直在降低,似乎有他没他,侄子的前程大抵都会走得不错。
满满的全是老父亲面对羽翼渐丰的孩子既是欣慰,又是失落的复杂情绪……
岑长倩感受着内重门里上上下下那种欢欣鼓舞的情绪,问道:“叔父认为此番右屯卫大胜,和谈会否重新开启?”
岑文本紧了紧箭头的披肩,看着仆从擎着雨伞自旁边快步走来,沉声道:“官场之上,最忌站队,但也不得不站队。身为人臣,结党营私便是不忠不信,甚为帝王忌惮。然而人在官场,却难免因为理念、情感等等原因厚此薄彼,有了远近亲疏,这不可避免。但是你要记住,永远不要骑墙观望风吹两边倒,贰臣才是官场之上最最不受待见的那种人。你身为书院学子,天然的站在房俊那一边,而房俊早已经为你们选好了队伍,在没有哪个队伍能够比东宫更加前途远大……所以,收敛心思,今日为东宫之臣属,那日为天子之门生,锦绣前程早已等在那里。”
古今帝王,胸襟能够比拟李二陛下者,屈指可数。然则即便是李二陛下,当年逆而夺取登基为帝,原本太子建成之班底多有主动依附者,李二陛下尽皆收纳,其中除去魏徵能够身居高位以外,余者早早便投闲置散,不得重用。
反倒是薛万彻那等叫嚣着要将秦王府上下屠尽为太子建成报仇雪恨者,却一直被李二陛下委以重用。
由此便可看出,欲在官场之上有所作为,站队固然非常重要,但坚贞之立场一样不能缺少。
岑长倩躬身道:“多谢叔父教诲,孩儿铭记于心。”
岑文本满意颔首,抬手拍了拍侄子的肩膀,脸上满是欣慰:“运气是人这一辈子最为重要的东西,古往今来怀才不遇者比比皆是。你力保同窗与叛军作战,早已入了太子之眼中,日后只需循序渐进,必然是东宫心腹。所以毋须急切,按部就班最好。”
“喏。”
岑长倩恭谨应命,不过依旧心有疑惑,忍不住问道:“叔父认为,经此一战东宫已然再无忧患?”
仆从到了近前,张开雨伞挡住屋檐滴落的雨水。
岑文本站在伞下,道:“关陇固然尚有再战之力,但是此战在全面优势之下却落得两场大败,长孙无忌的威望已经不足以让他继续震慑关陇各家,谁敢一直追随他在一条看不见前途的道路上狂奔呢?毕竟对于门阀来说,个人之生死荣辱事小,家族的富贵传承最大。”
若无意外,关陇内部原本就存在的裂痕将会在此次兵败之后彻底爆发,说不定,长孙无忌不得不交出“兵谏”的主导权。
岑长倩小声道:“可还有英国公驻留潼关,坐拥数十万兵马,立场一直未明……”
从始至终,引兵于外的李勣一直深受东宫与关陇忌惮,这位深受陛下信重的大臣掌握着数十万东征精锐部队,却在长安兵变之后一路拖拖拉拉各种拖延,明显一番坐山观虎斗的心思,其心中到底是何主意,谁也不知。
寻常人等或许认为既然陛下身在军中,即便神志昏迷,李勣也必然以陛下之意志行事,然而似岑长倩这等人杰,早已从各种蛛丝马迹当中推测出李二陛下恐怕凶多吉少之真相……
既然没有了陛下的制约,那么李勣的心思愈发让人困惑。
其手中掌握着数十万大唐最精锐的军队,无论他支持东宫亦或是关陇,都可在顷刻之间完成碾压,平息乱局。
但是其迟迟不肯表态,便成为当下局势最大的变数。
固然东宫此番大胜,可若是李勣倾向于废除太子、另立储君,从而支持关陇叛军,则东宫马上便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岑文本却蹙眉,看着侄子问道:“你这些时日安心修养,便琢磨出这么点东西?”
岑长倩疑惑不解。
难道李勣不是最大的变数?
岑文本想了想,缓缓道:“记住,永远不要低估你的敌人,但是同样,也永远不要低估自己的盟友……按理说,接触李勣之威胁最好的办法便是东宫与关陇握手言和,一旦大局确定,除非李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造反谋逆,不然就只能乖乖的表态效忠。但是房俊却对和谈之事一再抵触,甚至就连那次所谓的叛军撕碎契约偷袭东内苑右屯卫兵卒,以我看都是他自己搞出来的把戏,以此为出兵之借口……但是,太子却对其极为纵容,非但不予降罪,甚至连责怪一句都不曾,由此可见,他们根本不在乎屯驻于潼关的李勣到底是何立场。这两人都不是笨蛋,更不是傻子,其道理吾固然不知,但此二人必然有充足之理由。”
岑长倩愕然,仔细琢磨,这件事的确不合常理。
而且,叔父好像自那以后便力推刘洎上位,甚至扶助其攫取和谈之主导……叔父老谋深算啊。
第一千七百九十三章 云开月明
雨丝细细密密打在雨伞上,岑文本站在伞下,看着远处扒掉甲胄之后只剩下一身白色中衣五花大绑的长孙嘉庆被禁卫押解着关入营房一侧的院子里,笑吟吟的对岑长倩说道:
“不要骄傲,不要浮躁,坚定意志有自己的主见,未来必然一片坦途,光彩似锦。况且,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当你真正有了自己的主见,寻到自己的理想报复,生死成败又算得了什么呢?每一次起落浮沉,都是人生旅途之中迥异而又多彩的风景,只需领略欣赏,毋须垂头丧气。百年之后,俱是一抷黄土,皇图霸业尽成飞灰,总得要有一些超越生死、能够传诸后世的追求才行。”
且不说人生短短数十寒暑,便是王朝帝国鼎盛一时,也未曾听闻有延绵万世者,衰败倾颓,天地至理。
唯有那些光彩耀目的成就,才能刻画于青史之上,受子孙瞻仰,千秋万载永不腐朽。
说到此处,他颇为自嘲的笑了笑:“吾以此言教诲于你,然则这个道理吾却是从房俊身上领悟不久。那厮惊才绝艳,生而知之,却从未将功名利禄放在面前多看一眼,所言所行者,皆为帝国、为百姓谋万世之福祉。纵然身为宰辅,百年之后不过史书之上寥寥几个文字,然而当事业有成,却可永远流传,彪炳千秋。只可惜呀,吾今岁未及五旬,却病入膏肓,再无精力去追寻那等开天辟地之伟业,这份憧憬唯有寄托你身,还望你锐意进取,莫要辜负吾之期望。”
上苍总是不公,他刚刚领会到房俊一以贯之的那种漠视名利、将一腔心血浇筑于千秋事业之激情,但身躯却已犹如风中残烛,再无精力为此披荆斩棘、开天辟地。
然而纵有遗憾,却也并无太多抱怨,正如夫子的那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
人这一辈子活明白了,临死之前堪破了功名利禄尽如浮云之真谛,明白到如何从根本上去改造王朝更迭、造福万民之真相,那边足够。
又何必孜孜不倦的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真相呢?
大千世界、宇宙之中,不知有多少真相隐藏于时光长河之中。人生有限,穷极一生之力也不能窥见其万一,纵然有幸得知真相之一二,然后隐于其后之真相更会纷至沓来。
生命就好似存在于一团浓雾之中,不断的犯错,不断的改正,不断的发现。
永无止境。
……
似岑文本这等当世人杰穷极一生之智慧所堪破之感悟,自然非是眼下之境界的岑长倩可以领悟体会。
岑长倩似懂非懂、一头雾水,不知如何作答之时,岑文本已经迈出脚步,踏入漫天雨水之中。身旁仆从紧随其后,雨伞牢牢的撑在其头顶,遮挡了淅淅沥沥的雨幕。
向着太子居所方向渐渐远去。
*****
细雨渐渐稠密,屋檐下的雨水滴滴答答,空气潮湿清冷,但太子居所之内却是热火朝天之气氛。
诸多文臣武将汇聚此处,团团跪坐,彼此之间交头接耳,交换着刚刚得知的大战详情以及自己对于此战过后局势变化之看法,甚为热闹。
李承乾端坐首位,面前左右分别是萧瑀、李靖,刘洎则在萧瑀之下首隔了一个位置。岑文本入内,与太子以及诸人见礼,之后便落座在萧瑀与刘洎之间。
须臾,门外内侍高声道:“越国公觐见!”
堂内热热闹闹议论纷纭登时消失,场面肃然一静,所有人都将目光望向门口,看着英姿挺拔的房俊一身戎装,大步而入……
“臣房俊,觐见殿下。”
房俊来到他堂中,一揖及地。
李承乾满面春风,诸多时日以来努力营建的“稳重”人设再也无法保持,笑着招招手:“越国公劳苦功高,何需多礼?来来来,就等着你这位大功臣呢,快快入座。”
堂内众人神色各异,有羡慕,有嫉妒。
今时今日,东宫上下,再也无人能在功勋上比拟房俊,即便是几位太子太傅也不够资格对房俊指手画脚。
尤其是当李靖起身,满面笑容的欲将座位让给房俊,整间大堂内登时充满了柠檬气……
房俊见到李靖起身笑着给他让座,登时惊了一下,忙道:“卫公欲折煞晚辈不成?您乃吾辈军人心目当中之偶像,崇拜仰慕之情如山似海,况且晚辈些许微功,焉能与您定鼎江山之大功相比?万万不敢,万万不敢。”
李靖笑呵呵道:“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胜旧人。越国公战功彪炳、力挽狂澜,吾这个位置,迟早是你的,早坐几天又有何妨?”
房俊失心疯了才会将他的话语当真,急忙坚决拒绝,但心底甚为感激。
他又不是傻子,李靖自然知道不可能让座了他就会坐,之所以当着满堂东宫属官的面前做出这样一番姿态,就是要一举奠定房俊在东宫所属军队之中第一人的地位。
活到李靖这个岁数,经历过那么多的挫折磨砺,对于名利之争早已看淡,及早扶持房俊上位,成为名符其实的“军方第一人”,对于东宫军队之稳定至关重要。毕竟到了今时今日,事实上就算是他李靖,也很难撼动房俊在东宫所属军队之中的威望。
说到底,他毕竟是一个外人,人家房俊才是“根红苗正”的东宫一系,更别说房俊在太子心目当中的地位无人能及……
当然,他也只是做出这个姿态,让外人领会到房俊地位之变化,也让房俊、让太子感受道自己绝无半分妒嫉艳羡之心思,会一心辅佐太子成就大业,绝无掣肘之处。
原本政治天赋并不出色的李靖,在历尽诸多磨砺之后,也渐渐的品味出其中之真谛,所思所行,境界大为不同……
房俊入座,坐在李靖、李道宗之后,算上远在交河城坐镇的河间郡王李孝恭,如今综合地位、爵位、功勋等等资历之后,房俊便是大唐军方第四人,即便是程咬金、尉迟恭等人也要排名在他之后。
李勣文武并举,宰辅之首,早已超然于众人之上……
房俊坐在武将之中,面容恬淡,心中却绝不平静。
李靖威名赫赫、战功累累,李道宗皇室子弟、身份尊贵,李孝恭更是“宗室第一名帅”,再加上房俊、张士贵等人,东宫在大唐军方的实力几乎占据“半壁江山”,别说是关陇门阀深为忌惮,若是此刻李二陛下仍在,恐怕也夜难安寝。
毕竟帝王乃是世间安全感最差的职业,没有之一,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以免有人犯上作乱、刺王杀驾,整日里防备一切、忌惮一切,一旦文臣武将之中有人实力大增、串联各方,便会瞬间紧张,即便是自己的儿子也要予以戒备。
坐在天下至尊的位置上,直到咽气的那一刻,平素的心思归结起来便是一句话:总有刁民想害朕……
即便是李二陛下心胸开阔、魄力无双,依然会因为帝王天生的危机感,对实力如此庞大的东宫心生戒惧。
历史之上,但凡太子之实力令帝王感受到威胁,大抵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所以,若李二陛下此刻坐在此间,会是何等感受,做出何等反应?
房俊笑容淡淡,眸光幽深……
……
李承乾环视面前诸臣,一时间情绪亢奋、踌躇满志。
在今日之前,他还在担惊受怕,唯恐下一刻叛军攻陷玄武门、杀入宫内,将他这个太子予以废黜,而后一杯毒酒鸩杀。然而一夜之后,形势陡然逆转,关陇叛军再无能力对他一击致命,局势陷入僵持,胜利为时不远。
至于驻留潼关的李勣……李承乾不认为能够威胁到他的太子地位,毕竟李勣其人心思冷静、高瞻远瞩,断不会行下那等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
轻咳一声,李承乾道:“越国公运筹帷幄,击溃叛军,使其‘双管齐下,两路并举’之野心彻底落空,为东宫争取到逆转之良机。诸位爱卿皆乃孤之腹心,此刻应当如何应对,还请畅所欲言。”
第一千七百九十四章 争权夺利
当下局势对于东宫来说可谓“云开月明”,一片大好。然而毕竟尚未达到攻守逆转之地步,关陇叛军在得到天下门阀支援之后依旧实力雄厚,依旧在兵力之上占有优势。
摆在东宫面前的道路有两条,战或者和。
若战,势必会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残酷杀戮,双方合在一起超过二十万兵力在长安城周围相互攻杀,对于帝国社稷之危害无以复加。固然毋须向关陇让步割让利益,但胜败亦在未知之间。
若和,立即便可以消弭这场兵变,帝国迅速进入恢复之中,但势必割让利益以争取关陇止息兵戈,由此引发的君权坠落、权臣横行,则需要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时间去不断斗争予以收回。
战与和,皆各有利弊,如何取舍,殊为不易。
……
刘洎当仁不让,直了直腰,开口道:“殿下明鉴,如今虽然局势好转,但叛军已然占据更大之优势,死战到底,胜负未知,且会给关中带来难以愈合之损毁。殿下身负大义、名正言顺,自然要背负黎民之福祉,不能不顾一切、不择手段。而叛军已然是乱臣贼子,只想兵变成功,进而胁迫天下百姓,所以行事自然毫无顾忌。此等局面之下,应当尽快开启和谈,趁着眼下侥幸取胜之契机,定鼎大局。”
军方几位大佬一齐撇嘴,不屑一顾。
人家房俊打生打死,甘冒奇险才取得逆转局势之大捷,到了刘洎口中居然是“侥幸取胜”,当真是厚颜无耻。
李道宗接口道:“刘侍中之言差矣,既然殿下乃天下正朔、大义在身,又岂能轻易同叛军苟合?如此纵然消弭兵祸,却难免成为无法洗刷之污点,如何让天下人信服?更别说和谈之后让一群乱臣贼子依旧窃据朝堂,法纪何在,天理何在?”
一连串的质问,亦是冠冕堂皇。
今日与叛军苟合,看似止息兵戈,避免帝国根基进一步损失,但那些无君无父之逆臣将会继续留在朝堂之上,如此屈身侍贼,太子威望自然难以保存,自今而后遭受天下人诟病。
史书之上,亦会将此视为帝王正朔之奇耻大辱。
刘洎反问道:“可若是最终未能歼灭叛军、拨乱反正,这等责任由谁去背负,谁能背负得起?战争不过是政治之延续,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只要朝堂之上做出决断,军方听命行事即可,毋须多言,更不要将手伸得太长,意欲左右朝政、蒙蔽圣听,此权臣之所为也,天下共讨之。”
论斗嘴,李道宗如何能够是御史出身的刘洎之对手?
被怼得怒极而笑,正欲喝骂,房俊开口道:“若重启和谈,会给予叛军何等条件?亦即是说,东宫的底线是什么?”
直指核心,李道宗也闭上嘴,看着刘洎。
事实上,即便是继续打下去更为附和军方之利益,但是如今军中也并不排斥和谈,毕竟大唐立国以来,关陇门阀一直占据高位,军方更是当年以关陇军队为根基横扫天下、平定四方,始终与关陇门阀有着斩不断的联系。
当真将关陇门阀彻底歼灭,未必附和所有人的利益……
当然,军方也绝对不会容忍以刘洎等人为首的文官们单纯的为了和谈而和谈,进而出让太多的东宫利益。
因为问题都是明摆着的,关陇答允和谈,最为重要的条件便是对于东宫军队之限制,否则只要东宫六率与右屯卫继续壮大,东宫随时都可以对关陇门阀反攻倒算。
刘洎心中自有计较,但此时不敢明说,因为无论他说什么都必然招致军方之反对,导致局面失控。
故而只是含糊道:“和谈尚未开启,议论这一点未免太早,待到和谈之中慢慢试探、博弈,最终还需要殿下应允,才能最终确定。”
房俊摇摇头,不搭理刘洎,转头对李承乾道:“殿下,和谈之事干系重大,而军队之形势如何更是和谈之基础,所以微臣认为应当有军方参预进和谈之中,能够随时掌控当前形势,不至于让刘侍中两眼一抹黑,最终被叛军给骗了,损害了东宫利益。”
刘洎一听,坚决反对:“万万不可!军方作风强硬,眼里揉不得沙子,如何能够于谈判之中虚与委蛇、进退自如?此前便是越国公悍然突袭叛军,导致和谈终止,此刻绝不能重蹈覆辙。”
不仅是他,这回连萧瑀也颔首附和:“大战方歇,叛军损失惨重,和谈之时若有东宫军方参预,势必引起叛军仇视之心,于和谈之进程不利。”
虽然对岑文本扶持刘洎极度不满,但是这件事上双方利益一致,必须将军方排除于和谈之外,事实上,眼下堂中只要是心向和谈的大臣,没人愿意让军方参预。
李靖地位崇高,也不耐烦这些繁琐的事务,李道宗身为皇族与关陇纠葛颇深,这两人都不合适。如若军方参预和谈,只能是房俊亲自参与其中,而以房俊今时今日的地位、资历,刘洎哪里压得住他?
况且房俊又是旗帜鲜明的反对和谈,他若加入,和谈必生波澜……
李承乾摆摆手,一锤定音道:“就以刘侍中为主,主持何谈,尽快摸清叛军之述求,而后制定相应的和谈条款。”
这就等于顺应了刘洎等人之意,将军方排除于和谈之外。
无论他是否倾向于房俊,也得主意笼络东宫文官,天下之道、文武并举,总不能有了军方之支持便将文官晾在一旁不屑一顾吧?
身为储君,心中可以有远近亲疏,但是表现出来的必然是尽可能的公正,在文官如此抵触军方参预和谈的情况,他不可能一意孤行将军方强加于和谈队伍之中。
说到底,“平衡”无处不在……
李道宗不满,正欲表态反对,被房俊偷偷捅咕了一下,狐疑向房俊看去之时,后者已经颔首道:“殿下明鉴,臣等皆遵谕令。”
刘洎等人皆松了口气。
以太子对房俊之宠信,再加上如今房俊挟大胜之威,若是一意孤行非要参预进和谈之中,只怕太子根本无从拒绝。好在房俊也算是识大体,知道眼下和谈乃是最为正确之事,否则驻守潼关的李勣便是悬在东宫头顶的一柄利剑,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掉下来、什么时候掉下来……
……
会议结束,诸臣齐齐退出,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着离去。
李道宗站在门口,等到房俊出来,这才让亲兵撑伞挡住雨丝,与随后走出来的李靖一道,回到他在内重门的住处。
这是距离太子居所不远的一处房舍,虽然规模不大,但建筑精致,内里陈设亦有别于普通兵舍,以前大抵是将校之居所。
三人在门口脱了靴子,踩着光洁的地板入内,坐在靠窗的茶几前,李道宗亲自烧水沏茶。
壶水喷着白气,李道宗将水壶取下开始沏茶,亲兵奉上几碟子糕点之后,被李道宗摆手斥退。
饮着茶水,吃了一块点心,李道宗这才问道:“方才儿郎为何阻止本王?那帮子文官如今都被和谈之功蒙蔽了心智,一心想着将功勋全部攥在手里,根本不在意东宫到底会有什么样的损失,咱们军队会有什么样的制约……若是咱们不能参预其中,谁来保障咱们的利益?”
或许他并不是太过在乎会在这场兵变之中捞取怎样的利益,但是身为军方一员,眼瞅着东宫所属之军队打生打死力挽狂澜,最终胜利果实却被文官所攫取,甚至出卖一部分军方的利益来换取关陇那边尽快完成和谈……李道宗便恶心的不行。
房俊不以为然,呷了一口茶水,语气淡然却充满霸气:“不参预和谈又如何?兵在咱们手里,若是觉得和谈条件不妥,大不了直接开战便是,区区几个利欲熏心的文官,成不了气候。”
第一千七百九十五章 内有隐情
李道宗看着一脸淡然的房俊,登时觉得颇为无语。
什么叫大不了便开战?
好歹你也是东宫属臣,必要时候得顾全大局,岂能如以往那般恣意而为?
他提醒道:“刘洎等人或许没什么,但二郎你行事之前也要考虑殿下之立场,殿下对你颇多宠信,更因你一直不离不弃、辅佐扶持故而有着几分亏欠感,不忍苛责于你。可殿下毕竟是殿下,是国之储君、潜渊之龙,储君之威信不可亵渎半分。”
这话可谓开诚布公、掏心掏肺。
君王也好,储君也罢,皆是天底下至高无上的存在,不能将其与亲朋故友、官场上司等同。正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君王对你好是一种奖赏,你却不能将其视为理所当然。
否则便是不知进退……
这等道理很多人都懂,但只能放在心里体会,说出口则难免有些犯忌讳,若非关系亲厚,断然不会随意道出。
房俊颔首,微笑表示领情,却反问道:“郡王之言有理……但郡王如何确定太子殿下想要的又是怎么样子的?”
李道宗一愣,蹙眉道:“今时今日之局势,关陇叛军始终占据着优势,东宫随时有覆亡之虞,以殿下之立场,如今与叛军虚与委蛇,受一点委屈、损失一些威望都是可以接受的,最重要自然是尽快将这场兵变平息下去。储君仍在,尚有去计较委屈、威望的道理,若储位不在,哪里还有受委屈、损威望的余地?”
道理很容易理解,对于太子来说,只要能够保得住储君之位,那么今日无论失去多少都可从容计较,来日加倍讨还。若是连储位都丢掉了,下场必然是阖家灭绝、惨遭横死,计较别的还有什么用?
一旁的李靖拈着茶杯喝茶,眉头微微蹙起,若有所思。
房俊微微摇头:“郡王非是殿下,焉知殿下怎么想?”
“嘿!”
李道宗气道:“你也非是殿下,你怎知殿下不这么想?”
房俊好整以暇的呷了口茶水,笑问道:“当初吾一手策划东内苑遇袭一案,之后以此为借口向叛军开战,导致和谈受挫,被迫终止……郡王猜猜看,殿下到底知不知其中之蹊跷?”
右屯卫虽然是房俊一手整编,但他心底无私,任由朝廷派来的军中司马掌控军纪,充当耳目,故而军中任何行动,焉能瞒得过李承乾?
李道宗愣了半晌,疑惑不解:“难道不是殿下对你宠信,纵容你这般胡来?”
房俊摇头,笑而不语。
一直闷不吭声的李靖道:“殿下性子的确软了一些,却不是个糊涂人,对于臣子再是宠信亦不可能没原则的偏袒,尤其是涉及到生死大局。”
他看向房俊:“所以殿下为何坐视你破坏和谈?”
房俊道:“自然是殿下不愿和谈继续,可是文官那边极力促成和谈,殿下也不好一意孤行,以免寒了文官们的心,故而放纵吾之行事,顺水推舟罢了。”
李靖不满道:“吾是问你殿下这么做的理由。”
无论从哪方面去看,和谈都是当下解决危局最好的方法,尤其是面临生死大劫的太子,最应该求稳,努力促成和谈。
因为一旦兵败,他李靖也好,房俊也罢,都有可能活下来,唯独身为太子断无幸理。
房俊两手一摊:“吾非殿下,焉知殿下怎么想?”
李道宗气结。
这是他刚刚的话语,被房俊原封不动的返还回来,嘲讽之意甚浓……
不过有些话既然房俊不愿明说,那自然是有所避讳,他便不再过问。
只是这心里却翻江倒海一般,揣测着太子不愿和谈之缘由,然而想破了脑袋却也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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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内重门里欢欣鼓舞振臂欢呼相比,延寿坊内却是愁云惨淡,气氛压抑。
来来往往的官员、将校尽皆心事重重,走路更是屏气凝息、蹑手蹑脚,唯恐惊扰到堂内议事的一众关陇大佬,招致不测之祸……
偏厅内,长孙无忌坐在书案之后,宇文化及、令狐德棻、独孤览、贺兰淹等人尽皆在座,济济一堂却寂然无声,气氛凝重。
两路大军齐齐折戟,长孙嘉庆更是于乱军丛中被右屯卫一个无名之辈生擒活捉,共计十余万大军丢盔卸甲,不啻于在众人脑门儿炸响一个惊雷,震得这些平素养尊处优的大佬一阵眩晕,脑瓜子嗡嗡响。
后果实在是太严重了……
良久,贺兰淹大破僵局,沉声道:“两军大军战败,消息四散传开,那些前来关中助阵的门阀军队尽皆人心惶惶、惊惧不定,必须想办法予以安抚,否则必生大乱。”
当初长孙无忌威逼利诱之下,裹挟着天下各处门阀不得不派遣私军进入关中为关陇军队助阵,其内心必然深有不满。若战局顺风顺水也就罢了,兵谏胜利之后,大家或多或少又能捞取一些好处。
可如今局势紧迫,十余万大军被右屯卫击溃,其中一路的主将更被生擒活捉,由此引发的震荡足以使得那些心存怨愤的门阀私军不甘蛰伏,因为一旦兵谏彻底失败,他们这些“助纣为虐”的帮凶都将受到东宫之严惩。
原本来的时候便是不情不愿,若再受到惩罚,那得多冤枉?
故而,这些门阀私军必定暗中不满,伺机搞事。要么联结起来要求退兵,要么干脆暗中与东宫勾结反戈一击……
无论如何,一旦这些门阀私军闹起来,本就严峻的局势极有可能瞬间崩坏。
长孙无忌手里婆娑着茶杯,整个人好像有些走神,良久也未能给于回复……
宇文士及瞅了长孙无忌一眼,缓缓对贺兰淹道:“稍候,吾亲自赶赴各军予以安抚,来都来了,想走也走不了。”
如今潼关已经被李勣数十万大军驻守,那些门阀私军来时容易,去时难。左右已经上了这艘船,除去齐心协力共谋大事之外,哪里还有什么退路可走?
贺兰淹颔首,不复多言。
贺兰家也曾煊赫一时,但是如今早已子弟不肖、江河日下,在关陇门阀之中空有一个架子,实力根本排不上号。无论如何取舍,贺兰家也只有依附景从的份儿。
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又是一阵沉默,良久,令狐德棻才长吁一口气,喟然道:“起兵之初,二十余万大军轰轰烈烈,势如烈火,本以为马到即可功成,谁又能料到会行至今时今日这等局面?房俊此子,好似天生与吾关陇门阀作对一般,从未能在其手下得什么便宜。”
要说关陇门阀之中遭受房俊“荼害”之深,长孙无忌占据第一,那么第二自然非他令狐德棻莫属。虽然这两年潜心著书、修身养性,对于以往之恩怨情仇大多都已放下,可是只要想想自己被逼的在太极宫上撞柱子撞晕之时的尴尬,被武媚娘挠的满脸桃花之时的羞辱,仍旧心里一阵阵的抽搐。
人非圣贤,谁又能真正堪破世情,不将那些颜面尊严放在心上呢?平素流露出来的豁达、释然,大多也只是一种掩饰,毕竟以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资历,他所受之屈辱怕是永远也无法洗刷……
独孤览瞅了他一眼,没有吭声,心里却不以为然。
明知那厮是个棒槌,却还要倚老卖老不依不饶,人家不打你脸打谁的?被人打疼了非但不想着如何还会去,反而缩在家中不敢见人,美其名曰“著书立说,修身养性”,脸皮真厚啊……
很奇怪,面对这场足以左右战局的大败,一众大佬没有第一时间商议对策,反倒是各自唏嘘一番,表述自己之感慨,好像事不关己,又好像十几万大军被打得丢盔卸甲也没什么大不了……
很是有些诡异。
一直神游天外好似不堪打击的长孙无忌却只是嗤笑一声,将茶杯放在书案上,抬头,环视众人,缓缓道:“此番兵败,导致局势紧迫,皆因吾之战略出了问题,一应责任,由吾一力承担。”
众人不语,目光看向长孙无忌。
你拿什么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