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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許     天唐锦绣txt下载     天唐锦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五百六十六章 亡羊补牢

    长孙无忌素来自认谋略不输当世任何人。

    何谓“谋略”?

    计谋策略也,谋之在人,策之在事。

    同样的一个计谋策略,放在某些人身上管用,但换了另外一些人,则未必管用。所以“谋略”不仅仅在于对于事物的详尽见解以及后续发展之洞若观火,更在于对参预其事之人的准确认知。

    他当了半辈子关陇“领袖”,焉能不知自己麾下这些门阀宿老、豪族贵戚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品性?尤其是宇文家这些年明虽折服、暗里较劲的心态,更是洞若观火。

    见到眼前这些奏报,长孙无忌便知道这必然是宇文家意欲将长孙家的军队让在前头,让长孙家去承受右屯卫的主要火力,而他们则在一旁趁隙而入,坐享渔翁之利,心思不可谓不歹毒,行为不可谓不可恨。

    当然,长孙嘉庆也不是个好鸟,阴险之处与宇文陇不相上下……

    长孙无忌头痛无比,若是平常时候,他会对长孙嘉庆的做法予以夸赞,消弱潜在对手、保存己身实力是很好的策略。但是时值当下,他却对长孙嘉庆深怀不满,因为任何策略都得附和时势。

    只需重创右屯卫,他便可以重新掌控关陇门阀的主导权,往后无论是战是和都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可若是此战铩羽而归,甚至损失惨重,损伤的自然也是他长孙无忌的威望。

    时至今日,他曾经在关陇内部说一不二的威望已经连续暴跌,若是再大败一场,简直不堪设想。

    希望不是亡羊补牢才好……

    当下不敢怠慢,赶紧将宇文节叫进来,道:“拟令,命长孙嘉庆部、宇文陇部即刻加快速度、齐头并进,迅速抵达制定区域,投入作战,若敢违令,定斩不饶!”

    宇文节心头一惊,连忙应下,来到书案一侧提起毛笔在纸扎上书写军令,心里却琢磨着到底发生何事令长孙无忌这般震怒?须知无论长孙嘉庆亦或者宇文陇,都是关陇门阀数一数二的宿将,虽然年岁大了,能力略有退化,反而威望愈发稳重,皆是各自族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即便是军令等闲也不能强加于身……

    很快将军令写好,请长孙无忌过目,加盖印鉴之后送去正堂,早有等候在此的传令校尉接过,快步而去,将军令送往前线两位大将手中。

    而后,宇文节站在门口,负手眺望着灯火辉煌、亮如白昼一般的延寿坊。

    此时此刻,这座紧挨着皇城的里坊到处都是兵卒将校、文武官吏,出出入入行色匆匆的传令校尉络绎不绝,笼罩在一片兴奋激动的气氛之中。谁都知道右屯卫对于东宫意味着什么,正是这支军队横亘在玄武门外阻断了关陇军队攻入太极宫的路径,更为东宫捍卫着对外联络、物资运输的通道。

    只要能够彻底击溃右屯卫,太极宫便是关陇军队的囊中之物,而后收拾局势,自可与陈兵潼关的李绩从容周旋,无非是让出一部分利益罢了,最终关陇依旧是最大的胜利者。

    但是大家好像都忘记了,右屯卫岂是那般容易对付?

    这支军队自房俊奉皇命整编之日起,便一跃成为大唐诸军当中的佼佼者,战力首屈一指,这些年北征西讨未尝败绩,早已锤炼出天下强军之军魂。这从之前几次战斗便可看出,关陇所倚仗的兵力优势根本无法彰显,在绝对的精锐面前,再多的乌合之众也不过是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此番赵国公制定的战略固然精妙,抓住右屯卫兵力不足难以左右兼顾的弱点,两路大军齐头并进,即相互牵制又互为倚角,只需其中一路能够挡住右屯卫的主力,另一路便可趁虚而入,一举奠定胜局,然而其中却到底还是因为右屯卫的强横战力充满着变数。

    胜,固然局势稳固豁然开朗,若败,则一蹶不振,甚至万劫不复。

    尤其是宇文家自此将家底尽皆派出,如若一战而殁,即便关陇最终获胜,自今而后怕是宇文家再也难保之前的地位,家势一落千丈,子孙恐再难进入朝堂中枢。

    欲想崛起,恢复先祖之荣耀,恐怕只能依靠之前极力反对的科举政策。

    不得不说,这真是讽刺……

    *****

    长安城十余万大军纷纷调动,双方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屯驻于潼关的数十万东征大军也紧张起来,各处营地探马齐出,兵卒枕戈待旦,随时做好应对突发情况的准备。

    城关之下,衙署之中。

    李绩、程咬金、张亮三人坐在窗前书案两侧,灯烛燃亮,三人神色却皆不轻松。

    程咬金将刚刚送抵的长安战报看完之后放在桌上,沉声道:“此番关陇怕是要孤注一掷,他们已经熬不住了。十余万关陇兵卒,再加上各地驰援的门阀军队,将近二十万人猬集在长安周边,每天人吃马嚼都是天大的耗费,谁也拖不起。”

    “嘿!卢国公还关心关陇能否撑得起呢?”

    张亮一脸苦笑,转而对李绩说道:“大帅,关陇撑不撑得起且先不论,咱们自己怕是也要撑不起了。关陇二十万军队尚且粮秣匮乏、辎重不足,咱们可是有将近四十万大军!况且关陇好歹还是自家地头,咱们可是客场,如今全凭着关东各州府县供应粮秣辎重,可是这么多人守在潼关,每天吃下去的粮食便是一座山!这些时日,关东各州府县的供给越来越少,说是开春降至,存粮告罄,只能市面上予以采购,已经导致关东各地粮价飙升,百姓怨声载道……不出一个月,咱们就没粮食了。”

    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军队之行动与粮秣辎重挂钩,人得吃饭、马得吃草,若是粮秣告罄,便是活神仙也镇不住这数十万大军!

    到时候军心涣散、士气崩溃,如今纪律严明的军队一转眼就会变成红着眼睛抢夺掳掠的强盗,蝗虫一般横扫整个关中,将吃的都吃掉、能抢的都抢走,接着抢粮就会变成抢人,抢人就会变成杀人,关中京畿之地将会沦为乱军肆虐之地,所有人都将遭殃……

    程咬金吃了一惊,瞪眼道:“这么严重?”

    大军出征之际,李二陛下圣旨下发至沿途各州府县,务必供应大军所需之粮秣辎重,不得延误。所以一路行来,除去军中自带的粮秣辎重意外,沿途各地官府都给予补充,却没想到居然物资匮乏至这种程度。

    张亮没好气道:“你卢国公整日里跨马舞刀、威风凛凛,何曾去关注过这等琐碎之事?还不是吾等受气的料理这些人吃马嚼的俗物。”

    “呵!”

    程咬金冷笑一声,瞪眼道:“娘咧!你个瓜怂也敢在老子面前这般说话?一日不收拾你皮子紧是吧!”

    自从当年儿子被房俊砍了一只手,之后忍气吞声没敢报复,张亮便背负了一个“瓜怂”的绰号,时不时的被人喊出来羞辱一番。

    眼瞅着张亮脸色一变,就待要反唇相讥,李绩赶紧摆手制止两人的吵闹,沉声道:“放心,咱们在潼关也呆不久。如今长安大战在即,固然分不出胜负,想必局势也将彻底奠定。无论谁胜谁负,都该轮到吾等登场了。”

    程咬金与张亮皆精神一振,前者喜道:“果真要熬出头了啊!”

    后者则问道:“以大帅之见,胜负如何?”

    李绩没搭理程咬金这个整日就想着打仗的夯货,回答张亮道:“赵国公两路齐出、齐头并进之策略有些不妥,虽然看似能够牵制右屯卫有限的兵力,令右屯卫顾此失彼,从而为彼此创造趁隙而入、直抵玄武门的机会,但却忽略了关陇内部的矛盾。即便是最亲近的袍泽,彼此心中也难免会藏着一些龌蹉,幸灾乐祸这种事往往都是发生在亲人袍泽之间。”

第一千五百六十七章 各安天命

    【奥运会上的国歌听着就是特么爽!】

    李绩续道:“无论长孙家亦或是宇文家,这些年来稳稳作为关陇第一第二的存在,相互之间即彼此帮扶连成一体,又互为忌惮暗里拆台。明摆着,此刻谁先对上右屯卫,谁就会遭受右屯卫的全力打击,长孙嘉庆与宇文陇谁能愿意自己顶着右屯卫的猛冲猛打,从而为另外一人创造建功立业的机会呢?”

    程咬金对李绩素来心服,听闻李绩的剖析,深以为然道:“岂不是说,这会给予房二那小子各个击破的机会?”

    李绩拿起桌案上的茶水呷了一口,摇摇头,缓缓道:“战场之上,除非双方战力呈碾压之态,否则双方都会有各种各样取胜之机。只不过这种机会稍纵即逝,想要精准把握,着实困难,而这也正是将与帅的区别。房俊带兵之能的确不俗,但之所以能够屡战屡胜,皆赖其对于军队战术之革新,运筹帷幄、决胜沙场的能力略有不足。此战干系重大,对于关陇来说或许只是长孙无忌能否掌控和谈主导,而对于东宫来说,一旦战败,则玄武门不保,覆亡在即。这等许胜不许败的情况之下,房俊不敢草率行事,只能求稳,最好的办法便是向卫公请教……然而这又回到对于时机的把握上来,长孙无忌老谋深算,既然犯了错误,一定很快认识到并且予以纠正,而房俊在请教卫公的同时便耽搁了战机,最终是他能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战机,还是长孙无忌及时弥补,则全凭天意。”

    程咬金与张亮连连颔首。

    皆是征战沙场多年的宿将,亦是天下最顶尖的将才之一,或许对于战局之剖析没有李绩这般洞若观火、如观掌纹,但是军事素养却绝对高水平。

    沙场之上,动辄数万、十数万人对垒搏杀,局势瞬息万变。因为制定战略的是人,执行战略的还是人,是人就会犯错,就会有自己的想法与主见,自然导致整个战略因为某一个人的偏离而出现变化。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样一场规模的战争之中,足以影响最终之结局。

    故而才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句话,再是惊才绝艳、再是算无遗策,也没有谁当真能够掌控一切……

    程咬金想了想,有不同意见:“房二此人,于战略之上的确略有逊色,但胆识过人,极有魄力,只看其当初奉命收复定襄,却敏锐察觉漠北之局势,故而毅然决然兵出白道便可见一斑。长孙嘉庆与宇文陇之间的龌蹉导致既定之战略出现偏差,露出极大的破绽,这一点房二还是有能力看出来的,自然也明白机会稍纵即逝的道理,未必便不会奋力一搏。”

    这是鉴于对房俊性格之了解而做出的判断。

    事实上,程咬金一直觉得房俊与他几乎是同一类人,在外人面前嚣张跋扈恣无忌惮,以鲁莽冲动的外表来掩护自己,实际上心中却是沉稳至极,往往看似率性而为,其实谋定后动。

    没错,卢公国就是这么看待自己的……

    李绩沉思一番,颔首表示赞同:“或许你说的没错,若当真那般,叛军这回必然吃个大亏。”

    他的确不看好房俊在战略方面的能力,算得上优秀,但绝不是顶级,不会比长孙无忌这等老谋深算之人强。但有一点他无法忽视,那就是房俊的战绩实在是太过惊艳。

    自出仕以来,接连面对强敌,突厥狼骑、薛延陀、吐谷浑、大食人……更别提新罗、倭国、安南那些个化外之民,结果是屡战屡胜、未尝败绩。

    这份成绩即便是被誉为“军神”的李靖也要甘拜下风,毕竟作为前隋大将韩擒虎的外甥,李靖的起点是远远不如房俊的,出仕之初也曾面对天下群雄并起的局面束手无策。

    然而房俊如此耀眼的战绩,却让李绩也不得不保持一份期待。

    一旁的张亮见到连李绩也这般对房俊推崇,登时心情甚为复杂,不知是欢喜还是嫉妒亦或是遗憾……

    他与房俊之间当真可谓由恨而起、由利而合,爱恨纠缠难分难舍,既愿意房俊迅速成长成为可以倚助的擎天大树,又暗戳戳的祈祷着让那厮吃个大亏栽个跟头摔得头破血流……

    *****

    长安城内,光化门。

    长安城的外郭城亦称“罗城”,外郭城的范围即传统意义上的“长安城”,围绕着皇城与攻城的东南西三面,东西较长,南北略短,呈长方形。外郭城每一面有三门,北面中部因被宫城所占,所以北面三门开在宫城以西,分别为光化门、景耀门、芳林门。

    三门之北为禁苑芳林园,由城南安化门入城穿城而过的永安渠自景耀门流出,流经芳林园后向北注入渭水。

    禁苑之内,永安渠之畔,两万右屯卫已经在高侃的指挥下渡过永安渠,兵锋直指已经抵达光化门附近的叛军。另一边,赞婆率领一万吐蕃胡骑奉命离开中渭桥附近的军营,一路向南穿插,与高侃部形成交叉之势,将叛军夹在中间。

    本就行进缓慢的叛军立即感受到威胁,停止前进,驻留于光化门外。

    宇文陇策马立于中军,兜鍪下的白眉紧紧蹙起,听着斥候的汇报,抬眼望着前方林木森森、幽暗广袤的皇家禁苑,心中甚为紧张。

    放缓行军速度是他的命令,为的是延后一步落在长孙嘉庆后边,让长孙嘉庆去承受右屯卫的主要火力,自己趁隙而入,看看能否逼近玄武门,攻破右屯卫营地。

    但是眼下斥候回报的局势却大有不同,高侃部原本只是驻扎在永安渠以东,摆出防御的姿态,中渭桥的吐蕃胡骑也只是在正北方向游弋,威慑的意图更大于主动攻击的可能,一切都预示着东路的长孙嘉庆才是右屯卫的首要目标,一旦开战,必然拿长孙嘉庆开刀。

    然而战局陡然间风云变幻。

    先是高侃部忽然横渡永安渠,变成背水结阵,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紧接着北边的吐蕃胡骑开始向西挺进,继而向南迂回,此刻距离宇文家军队已经不足二十里。

    如果继续前进,那么宇文陇就会进入高侃部、吐蕃胡骑两支军队一左一右的夹击之中,且因为南边乃是长安城的外郭城,吐蕃胡骑回直接截断退路,等于宇文陇一头扎进两支军队围成的“瓮”中,退路断绝,前后受敌……

    现在已经不是宇文陇想不想缓慢进军的问题了,而是他不敢不停,否则一旦右屯卫放弃东路的长孙嘉庆转而全力猛攻他这一路,局势将大大不妙。

    己方兵力虽然是敌人的两倍有余,但右屯卫战力剽悍,吐蕃胡骑更是骁勇善战,足以将兵力的劣势扭转。一旦陷入这两支军队的合围之中,自己麾下的军队怕是凶多吉少……

    宇文陇谨慎小心,不敢往前一步。

    然而正好此时,长孙无忌的命令抵达……

    “继续前进?”

    宇文陇一口闷气憋在胸口,忿然将纸扎举起意欲摔在地上,但左右将校猛地一拦,这才醒悟过来,收手将记录军令的纸扎放入怀中。

    他对传令校尉道:“赵国公不知前线之事,估不到此间之凶险,这道命令吾不能听从,烦请即刻会去告知赵国公。”

    令出如山,即便是刀山火海亦要一往无前,这并没有错,可总不能当前前边是刀山火海也要硬着头皮去闯吧?

    那传令校尉面色淡然,抱拳拱手,道:“宇文将军,末将不仅是传令校尉,更是督战队之一员,有责任亦有权力敦促全军所有将军奉行军令、令行禁止。将军所面临之凶险,赵国公一清二楚,之所以下达这道军令乃是避免东西两路大军心存忌惮、不肯对右屯卫施以压力,导致战前既定之目标无法达成。宇文将军放心,只要继续前压,与东路大军保持一致,右屯卫必然顾此失彼。”

    宇文陇面色阴沉。

    这番话是转述长孙无忌之言,明面上说的挺好,实则本意便是四个字——各安天命。

第一千五百六十八章 大战爆发

    这番话是转述长孙无忌之言,明面上说的挺好,实则本意便是四个字——各安天命。

    之所以东西两路军队沿着长安城两侧一齐向北挺进,就是欺负右屯卫兵力不足,难以同时抵御两股大军进逼,顾此失彼之下,必然有一方失守。但右屯卫的战力摆在那里,一旦其决定放一路、打一路,那么被打的这一路所面对的将是右屯卫凶猛的攻击。

    损失惨重乃是必然。

    但长孙无忌为了避免被关陇内部质疑其借机消耗盟友,干脆将长孙家的家底也搬上台面,由长孙嘉庆率领。关陇门阀之中排名第一第二的两大家族同时倾其所有,其余人家又有什么理由不竭尽全力呢?

    宇文陇没法拒绝这道命令,他固然有面临被右屯卫凶猛攻击的危险,长孙嘉庆那边同样如此,剩下的就要看右屯卫到底选择放哪一个、打哪一个,这一点谁也无法揣测房俊的心思,所以才说是“各安天命”。

    挨打的那一个倒霉透顶,放掉的那一个则有可能直逼玄武门下,一举将右屯卫彻底击溃,覆亡东宫……

    宇文陇没什么好纠结的,长孙无忌已经尽可能的做到公正,长孙家与宇文家两支军队的运气由天而定,是死是活无话可说。可若是这个时候他敢质疑长孙无忌的命令,甚至违令而行,必将引发整个关陇门阀的声讨与敌视,无论此战是胜是败,宇文家将会背负所有人的骂名,沦为关陇的罪人。

    深吸一口气,他冲着传令校尉缓缓颔首,继而转过身,对身边将校道:“传令下去,大军即刻开拔,沿着城墙向景耀门、芳林门方向挺进,斥候时刻关注右屯卫之动向,敌军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喏!”

    周边将校得令,赶紧四散而开,一边将命令传达各部,一边约束自己的部队集结起来,继续沿着长安城的北城墙向东挺进。

    数万大军旌旗招展、军容鼎盛,缓缓向着景耀门方向移动,对于面前的高侃部、身后的吐蕃胡骑视若无睹。

    这就好似赌博一般,不知道对方手里是什么牌,只能梗着脖子来一句“我赌你不敢过来打我”……

    何其悲壮也?

    *****

    高侃顶盔贯甲,策骑立于军阵之中,永安渠水在身后湍湍流淌,河岸两侧林密稀疏。芳林园乃是前隋皇家禁苑,大唐立国之后,对长安城多方修缮,连带着周边的景物也予以维护修葺,只不过因为隋末之时长安连番大战,导致禁苑之中林木多被焚毁,二十余年的时间杂树倒是长出一些,却疏密不一,犹如斑秃……

    斥候带来最新战报,宇文陇部先是在光化门西侧不远的地方停驻,不久之后又再度启程直奔景耀门而来,速度比之前快了不少。

    大军出征,无论令行禁止都必须有其缘由,绝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忽而停驻、忽而前行,千军万马一停一进之间阵型之变幻、军伍之进退都会露出极大的破绽,一旦被对手抓住,极易导致一场大败。

    那么,宇文陇先是停驻,继而行进的原因是什么?

    根据现有的情报,他看不破,更猜不透……好在他也毋须理会太多,房俊下令他率军抵达此处,却并未令其立即发动攻势,显然是在权衡叛军东西两路之间到底谁主攻、谁牵制,未能洞彻叛军战略意图之前,不敢轻易择选一路予以攻击。

    但房俊的心里还是倾向于猛打宇文陇这一路的,故而令他与赞婆同时开拔,接近敌军。

    自己要做的便是将所有的预备都做好,只要房俊下定决心猛打宇文陇,即可全力出击,不使得战机稍纵即逝。

    夜幕之下,密林苍茫,几场春雨使得芳林园的土地沾染着湿气,夜半之时微风徐徐,凉意沁人。

    两万右屯卫精兵陈兵于永安渠西岸,前阵轻骑、中军火枪、后阵重甲步兵,各军之间阵列严谨、联系紧密,即不会相互干扰,又能及时予以协助,只需一声令下便会如狼似虎一般扑向迎面而来的叛军,予以迎头痛击。

    夜风拂过山林,沙沙作响。

    斥候不断的自前方送回战报,叛军每前进一步都会得到反馈,高侃沉稳如山,心里默默的算着敌我之间的距离,以及附近的地势。他的沉稳气度影响着周边的将校、兵卒,因为敌人越来越近而引起的焦躁兴奋被死死的压抑着。

    都明白如今叛军两路大军齐发,右屯卫如何抉择至关重要,若是此刻冲上去与敌军混战,但随后大帅的命令却是退守玄武门打击另一边的东路叛军,那可就麻烦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敌军越来越近。

    就在两万兵卒心浮气躁、军心不稳之时,几骑快马自玄武门方向疾驰而来,马蹄踩踏着永安渠上的浮桥发出的“嘚嘚”声在暗夜里传出老远,附近兵卒全部都竖起耳朵。

    来了!

    大帅的命令终于抵达,大家都急切的关注着,到底是立即开战,还是后撤退守玄武门?

    骑兵迅疾如雷一般疾驰而至,来到高侃面前飞身下马,单膝跪地,大声道:“大帅有令,命高侃部即可出击,对宇文陇部予以迎头痛击!同时命赞婆率领吐蕃胡骑继续向南穿插,截断宇文陇部退路,围而歼之!”

    “轰!”

    左右听闻消息的将校兵卒发出一阵低沉的欢呼,各个兴奋异常、激动不已,只听军令,便可见大帅之气魄!

    对面可是足足六万关陇叛军,兵力几乎是右屯卫的两倍,其中宇文家出自与沃野镇的精锐不下于三万,放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支足以影响大战胜负的存在。但就是这样一支横行关陇的军队,大帅下达的命令却是“围而歼之”!

    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有此等气慨?

    由此可见,大帅对于右屯卫麾下的兵卒是何等信任,相信他们足以击溃当今世上任何一支强军!

    高侃深呼吸一口,感受着热血在体内沸腾澎湃,脸孔微微有些涨红。因为他知道这一战极有可能彻底奠定长安之局势,东宫是依旧屈从于叛军淫威之下动辄有倾覆之祸,还是彻底扭转颓势屹立不倒,全在眼下这一战。

    高侃环顾四周,沉声道:“诸位,大帅信任吾等能够将宇文家的沃野镇军卒围而歼之,吾等自然不能辜负大帅之信任!不仅如此,吾等还要速战速决,大帅既然下达了由吾等猛攻宇文陇部的命令,那么另一边的长孙嘉庆部必然缺乏必要之防御,很可能威胁大营!大帅家眷尽在营中,若是有一丝半点的闪失,吾等有何颜面再见大帅?”

    “战!战!战!”

    四周将校兵卒群情激昂,振臂高呼,进而影响到身边兵卒,所有人都知道此战之重要,更知道其中之凶险,但没有一人胆怯怯懦,唯有沸腾的壮志冲天而起,誓要速战速决,歼灭这一支关陇的精锐军队,不使得大帅极其家眷收到一丝半点的伤害。

    为此,他们不惜代价,死不旋踵!

    高侃端坐马背上不言不语,任凭兵卒们的情绪酝酿至顶点,这才大手一挥,沉喝道:“各部按原定之计划行动,无论敌军如何顽抗,都要将其一击击碎,吾等不能辜负大帅之信任,不能辜负太子之厚望,更不能辜负天下人之期盼!听吾将令,全军出击!”

    “杀!”

    最前头的轻骑兵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嘶喊,纷纷策马扬鞭,自密林之中猛地跃出,向着前方迎面而来的敌军猛冲而去。紧接着,中军扛着火枪的兵卒小跑着跟上去,最后才是身着重甲、手持陌刀的重甲步兵,这些身材高大、力大无穷的兵卒与具装铁骑一样皆是百里挑一,不仅身体素质出色,作战经验更是丰富,此刻不紧不慢的跟上大部队。

    轻骑兵能够冲散敌军阵列,火枪兵能够杀伤敌军兵卒,但是最后想要收割胜利,却还是要依靠他们这些武装到牙齿可以在敌军从中横行无忌的重甲步卒……

    对面,行进之中的宇文陇已然获悉高侃部全军出击的军情,面色凝重之际,当即下令全军戒备,然而未等他调整阵列,无数右屯卫兵卒已经自漆黑的夜幕之中陡然跃出,潮水一般铺天盖地的杀来。

    厮杀声响彻云霄,大战瞬间爆发。

第一千五百六十九章 胜券在握?

    右屯卫战前制定的战略非常简单——在具装铁骑一部分镇守大营,一部分防御大和门的情况下,高侃部并不与宇文陇部硬冲硬打,因为那将极大增加伤亡导致右屯卫兵力下降严重,而是利用高机动、强火力的优势拖住敌人,给予其外围杀伤,而后与吐蕃胡骑前后夹击,将其彻底歼灭。

    故而,右屯卫汹涌澎湃的攻势在抵达宇文陇部阵前的时候陡然一变,轻骑兵沿着阵前向着两翼一分为二,在弓弩射程之外完成转向,向着宇文陇部机动迂回,试图完成正面包抄。

    宇文陇自然不允许右屯卫在自己正面完成半包围,使得正面所有部队都至于右屯卫火力之下,右屯卫火器之犀利天下皆知,到时候只怕自己的先锋尚未冲到对方阵中,便已经被彻底击溃。

    他的应变也很快,弓弩手分散向两翼运动,将右屯卫轻骑兵阻挡于弓弩射程之外,使其难以就近投掷震天雷。而后中路的骑兵部队集中一处,不退反进,向着右屯卫中军猛冲而去,试图趁着对方骑兵迂回向两翼的空档,一举冲垮其中军。

    毕竟没有骑兵保护的情况下,单纯以步卒阵列抵御骑兵是很难的,即便守得住,也要承受巨大的伤亡损失。

    而若是能够一击得手,则可轻易凿穿高侃部,将其彻底击溃。

    然而多年未曾踏足战场更未曾关注当前战争模式之变化革新,使得他忽略了一个至为重要的问题,那便是火器的杀伤力……

    宇文陇当然对火器的威力有所了解,但是当下大唐之军队除去右屯卫大规模装备有最新式、最精良的火器之外,流传在其余军队的大抵都只是各个阶段的试验品,品质参差不齐,外人很难洞悉其中之玄机。

    尤其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因为火器的大规模装备,会对战争模式发生怎样的变革……

    总而言之一句话,他已经完全与军备以及战略战术的发展脱节了。

    当宇文陇麾下的轻骑放开迂回两翼的右屯卫骑兵,选择突进至右屯卫中军阵前,意欲以骑兵之冲击力将右屯卫不足完全冲垮再回头从容收拾失去步卒护卫的骑兵,右屯卫全然不惧,两侧的骑兵依旧向前迂回,螃蟹的两只钳子一般将宇文陇部松松的夹住,后阵的刀盾兵上前列阵充当拒马鹿砦,兵卒皆弯腰俯身将盾牌侧举顶在身前,两腿一前一后增强稳定,抵御骑兵即将临身的冲击。

    中军的五千火枪兵从容不迫,临阵装填弹药。

    最后的重甲步卒亦缓缓上前,闲庭信步一般随意站在火枪兵身后,减少消耗、继续力量,以便稍候能够保持更好的体力。

    两万右屯卫精锐在敌军冲锋之时轻松完成变阵,全军上下犹如一台精密的机器一般良好运转,以刀盾兵抵御敌军冲锋,以火枪兵组成杀阵,重甲步卒则于其后待命,等待发动致命一击。

    宇文陇远远的观望火把照耀之下的右屯卫阵地,不仅捋须赞叹,对左右说道:“右屯卫的确是百战精锐,临敌变阵有条不紊,可见其兵卒之心理稳定,亦可见平素之操练不辍。”

    这番话语看似肯定右屯卫的战力,实则却是以一种点评的语气道出——愈是能击溃强敌,自然愈是能彰显自身之强大。

    右屯卫战功赫赫、战绩彪炳,若能将其击溃,天下谁人不称赞他宇文陇一声盖世名将?

    眼前右屯卫的骑兵已经向两翼迂回,中军就好似剥开了壳的蚌肉一般任人蹂躏,只需纵兵突击一举踏平,自可从容击溃右屯卫。谁又能料到凶名赫赫的右屯卫居然如此战略失误,不堪一击呢?

    所以他又老神在在的加了一句:“那高侃本乃无名之辈,但如今短短数月之间声名鹊起,可见实乃关中无名将,致使竖子成名也!”

    身边簇拥的将校却反应不一。

    有人见到本部骑兵已经冲到对方步卒阵前,认为胜局已定,自然对宇文陇极尽吹捧之能事。

    刀盾阵的确能够阻碍骑兵,然而战场之上唯有骑兵才能对战骑兵,区区刀盾阵只能延误一时,却无法战胜骑兵,待到刀盾阵被冲垮,其阵后的步卒只能在骑兵冲锋之下引颈就戮。

    因此,胜局已定……

    “何止高侃?便是那房二亦是无甚能耐,几次三番的立下战功,并非其如何惊才绝艳,实在是敌人徒有其表罢了。”

    “若是将军当日能够率军出征,覆亡薛延陀、击溃吐谷浑的战功哪里轮得到那棒槌?”

    “将军老骥伏枥,宝刀不老哇!”

    ……

    然而终究有人曾听闻右屯卫屡次击溃关陇军队之战况经过,此时自然保持谨慎态度。

    “右屯卫之火器天下无双,一旦发挥优势集火攻击,莫能抵御!”

    “何止是火器?便是兵卒之素质,右屯卫亦是首屈一指,令行禁止悍不畏死,断不会如此轻易溃败!”

    “更何况其阵中尚有两千余重甲步卒,浑身覆盖铁甲刀枪难入,不可战胜。”

    结果自然便是两伙人各持己见,吵闹不休。

    一方指责对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另一方则嘲讽“轻敌冒进取死之道”,一时间面红耳赤。

    宇文陇被吵得脑仁疼,沉声道:“胜负即将分晓,何需争执?传令下去,不必理会两翼敌军骑兵,只需向前突进击溃右屯卫中军即可!待到右屯卫溃败,全军严阵以待,不许追击,立即结成阵列以对抗身后杀来的吐蕃胡骑。”

    对于他来说,吐蕃胡骑才是最大的威胁。

    这些吐蕃兵卒勇猛剽悍、悍不畏死,一旦己方阵势被敌军骑兵冲出豁口,则很可能使得军心溃散,出现溃败之势。

    故而击溃右屯卫不值得炫耀,应战吐蕃胡骑才是最为艰难的时刻。

    “喏!”

    左右将校领命,纷纷策骑而去,赶赴各自部队传达军令,敦促步卒加快脚步,以便跟上冲锋的骑兵。

    宇文陇策骑立于中军,遥望前方即将接阵的骑兵,稳的一匹。

    ……

    宇文陇部的骑兵知道敌人骑兵已经迂回向两翼,前方一马平川,只需将速度提升至极限,狠狠撞入右屯卫阵中,此战大抵便可获胜。故此,全军上下士气鼎盛,兵卒猫腰立在马背上呼喝连连,不断催促胯下战马加速再加速,风卷残云一般冲向右屯卫阵地。

    骑兵冲锋之威势惊天动地,快逾闪电,只是几个呼吸之间,便抵达刀盾阵前方,眼瞅着便可突破阵势,长驱直入。

    “砰!”

    一声震撼脏腑的闷响,数百杆火枪在同一时间射击,枪口喷出的硝烟几乎在一瞬间连成一片,无数铅弹爆射而出,瞬间穿越二十余丈的空间,狠狠的撞在骑兵身上。

    携带着强大动能的铅弹轻而易举洞穿骑兵身上单薄的革甲,钉进血肉之躯,狂暴的将血肉脏腑尽皆撕碎。

    冲在最前的骑兵犹如被一只无形的镰刀狠狠的割了一刀,惨叫着自马背坠落,旋即被身后冲上来的战马踩得稀碎。

    “砰!砰!”

    右屯卫兵卒的三段击连续不断,一排一排的排队放枪,枪口的硝烟弥漫汇聚,黑暗之中将兵卒的身形掩藏起来。这种射击方式根本毋须目测,所有兵卒都是抬起枪向前射击,以密集的火力给予敌军重创,所以再多的硝烟也不会产生影响。

    骑兵有着强大的冲击力与机动力,所以自古以来便被誉为“战争之王”,是继战车之后席卷天下的大杀器。历朝历代,谁能掌握西北的养马地,谁就能横扫**、睥睨天下,否则就只能龟缩于城池之后,只有防守之功、毫无反击之力。

    然而在热武器诞生之后不久,骑兵便逐渐退出战场的主要舞台,沦为附庸,再也不曾焕发出炫目的光彩。

第一千五百七十章 凶猛火力

    宇文陇部骑兵潮水一般向着右屯卫冲锋,兵卒们红着双眼,只想着冲入阵中大肆杀伐,一举将横亘在玄武门外的右屯卫击溃,而后顺势杀入玄武门覆亡东宫,立下千秋不朽之功勋!

    然而在他们面前,弥漫的硝烟之中无数铅弹构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火力网,四下飞射的弹丸将人马的躯体肆意洞穿,看似可随意蹂躏的右屯卫步卒就在眼前,那一道刀盾兵组成的阵列尚未履及,数骑兵连人带马便倒在冲锋的道路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不可越雷池一步。

    密集的火力覆盖,正是骑兵的天敌……

    猝不及防的变故使得宇文陇圆瞪双眼、瞠目结舌,好半晌未能反应过来。他自然是知道火器的,自从火枪问世以来,其强大的杀伤力使得天下震动,宇文家自然也通过种种手段弄来十几杆,作为研究。

    但是钻研一番之后,宇文家一众见多识广的族老们一致认为此物不过是哗众取宠而已。虽然也曾以豚犬等物试验火枪,射杀之后剖开尸体发现变形的铅弹已经将内里的脏腑肌肉肆虐破坏,的确杀伤力惊人,但是认为其复杂的操作是难以大规模应用的障碍。

    以之打猎或者暗杀倒是不错,弓弩除非射中要害,否则很难致命,而火枪只需击中躯干,严重的伤创极难治愈,几乎必死无疑……即便此后火枪在右屯卫的历次战争之中大发异彩、所向披靡,却依旧不曾给予严谨之肯定。

    守旧的阶级对于任何试图改变固有模式的新生事物,总是予以抵触、抗拒、排斥,甚至扼杀。

    然而此刻,当数千杆火枪齐声轰鸣,一排放完、一排顶上、一排准备,雨点一般的弹丸在两军阵前构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火力网,将勇猛冲锋的宇文家骑兵连人带马打成马蜂窝,哀嚎凄叫着坠落地面,宇文陇终于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惧。

    在他期盼之下,终于有零星的骑兵突破这道火力网抵达刀盾阵前,但是试图冲过密密麻麻盾牌组成的阵列冲击其后的火枪兵,却犹如一头撞上铜墙铁壁,无法撼动分毫。

    宇文陇眼珠子都红了,方才的胜券在握、云淡风轻尽皆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慌乱与愤怒,连连挥舞着手中横刀,厉声道:“冲上去!一定要不惜代价冲上去!后军步卒加快速度,趁着骑兵在前头顶着,不计伤亡的冲上去!”

    身后的吐蕃胡骑已经衔尾而来,若是将正面的右屯卫一击击溃,而后收拾阵型面对吐蕃胡骑自然不惧,胡骑固然凶猛,但是汉军的阵列照样可以有效限制胡人的冲锋,即便伤亡再大,可是凭借兵力优势照样可以取得最终之胜利。

    歼灭高侃部与吐蕃胡骑,就等于将右屯卫的半边膀子斩掉,整个玄武门以西西域之内一片开阔,任凭关陇军队直逼玄武门下。

    然而若是冲锋之势被右屯卫挡住,全军不得寸进,死死的将关陇军队缠住,那么自身后掩杀而来的吐蕃胡骑就成了催命符。

    步卒不能回头列阵,在吐蕃胡骑的冲锋之下就好似豚犬一般,只能引颈就戮……

    左右将校也都骇然变色,纷纷向各部传令,全军集结决死冲锋。

    冲开右屯卫的阵列不仅冲出生天还有可能立下大功,若冲不过去,那就只能陷入右屯卫与吐蕃胡骑的前后夹击之中……

    所有的兴奋一瞬间消失无踪,所有人都慌了神,嘶吼着嗓子催促军队向前猛攻。

    右屯卫却沉稳至极。

    当初大斗拔谷面对数万吐谷浑精骑尚能守得固若金汤,面前这些乌合之众的关陇军队又算得了什么?固然此间并没有大斗拔谷谷口拔地而起的水泥堡垒,但数万关陇军队也完全不能与吐谷浑精骑相提并论。

    吐谷浑休养生息十余年,举阖族之力方才凑出那样一支勇猛无俦的铁骑,野心勃勃欲入寇河西,气魄、战力皆乃上上之选。而眼前这支关陇军队,以之为主体的宇文家‘沃野镇’私兵还算是有些战力,其余各家门阀的军队完全就是滥竽充数,非但不能给予‘沃野镇’私军战力上的帮助,反而会影响其军心士气,只能拖后腿……

    见惯了强敌且屡战屡胜的右屯卫,上下军心稳若磐石,根本不曾将关陇军队放在眼中。

    军心愈稳,发挥愈好。

    关陇军队为了挣开一条活路亡命冲锋,试图以人命填出一条通道,直接冲破面前刀盾阵的障碍将这些火枪兵屠戮殆尽。但是右屯卫兵卒稳扎稳打,即便敌人已经冲到面前亦是毫无慌乱,冷静的装弹、瞄准、射击,数千人手持火枪整齐施射,周而复始无所停顿,密集的火力将面前所有的敌军尽皆绞杀。

    关陇军队前赴后继,却也只能留下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尸体,难作寸进。

    气可鼓而不可泄,当关陇军队疯狂冲锋却只能沦为对方绞杀之猎物,洞穿一切的弹丸在己方阵中上下翻飞恣无忌惮的收割生命,咬在嘴里这口气不可避免的泄掉了。

    开始有骑兵踟蹰不前,悄眯眯的浑水摸鱼,嘴里喊着口号马鞭甩得啪啪响却半天没有往前挪动几步……后边跟着冲锋的步卒更是如此,眼见着右屯卫的防线铜墙铁壁一般不可逾越,己方的骑兵鸡崽子一般被肆意杀戮,一阵阵寒气自心底升起,步伐开始缓慢,阵型开始涣散。

    宇文陇一看不妙,赶紧命令督战队压阵,这些凶神恶煞的督战队员手持宽大雪亮的陌刀,见到有人后退便扑上去一刀斩下,兵卒往往被一刀两断,喷溅的鲜血凄厉的哀嚎敦促着兵卒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冲。

    然而督战队可以威慑步卒,对于骑兵却缺乏约束力。

    骑兵们冒着枪林弹雨决死冲锋,眼看着身前左右的袍泽一个接一个的被拖曳着橘红色光焰的弹丸击中纷纷坠马死掉,面前这二三十丈的距离好似生死天堑一般难以逾越,禁不住心生恐惧。

    终于有骑兵顶着弹雨冲到刀盾阵前,却听得耳畔“轰”的一声,一枚枚震天雷从对方阵中投掷而出,落在骑兵阵中,登时炸得人仰马翻、残肢横飞。

    这击溃了骑兵部队最后的一分士气。

    离得远了被凶猛的火枪攒射,打得马蜂窝一般,离得近了既冲不开对方的刀盾阵,又得防着被震天雷炸,这仗怎么打?

    血腥的战场将兵卒的勇气迅速耗尽,不少骑兵冲锋之中忽然一拽马缰,自阵地上调转马头,一路向北急驰而去。永安渠浩浩荡荡,横穿禁苑向北汇入渭水,只需沿着河渠一直奔跑即可抵达渭水,自然可脱离战场。

    至于能否躲避右屯卫的围剿,这些兵卒根本来不及细想,即便想到也不会在意。

    大不了便是做俘虏而已,宇文家的家奴与房家的家奴又能有什么分别呢?反正也不过是牲口一般累死累活挣口饭吃……

    兵是群胆,万众一心决死冲锋之时,个体被裹挟其间根本生不起其它念头,壮烈赴死亦视若等闲。可一旦有人半途溃逃,将这口气散了,所有的恐惧、仓惶都将爆发出来。前一刻万众冲锋众志成城,下一刻军心溃散兵败如山倒,此等场面屡见不鲜。

    眼下便是如此。

    憋着一股劲儿的关陇骑兵冒死冲锋,地上的尸体层层叠叠,强大的压力与恐惧终于压垮了心中那根弦,士气一泄如注。第一个人向北策马而逃,旋即便有人随同而去,继而三人、五人、十人、百人……

    一瞬间,骑兵部队狼奔豸突,向北沿着永安渠疯狂溃逃,任凭宇文陇气得头晕脑胀差点从马背摔下来,亦是无济于事。

    而随着骑兵部队溃逃,紧跟在其身后的步卒陡然直面右屯卫的火枪,这些兵卒瞪大眼睛的同时,也开始追随骑兵的方向溃逃而去……

    兵败如山倒。

第一千五百七十一章 文武相争

    这样一个夜晚,这样一场极有可能主导帝国传承之走向的一场大战,自然牵动着关中无数人的目光,或是商贾,或是政客,甚至是寻常的百姓。

    内重门里,灯火彻夜通明。

    无数官吏来来回回出出进进,不断将外界各种情况送抵太子殿下面前,又不断将各种命令传递出去,喧嚣忙碌,脚步匆匆,却甚少有人说话,即便是相熟的好友走个碰头,大抵也只是相互颔首,目光致意,便错肩而过。

    紧张严肃的气氛弥漫在内重门里每一个人脸上。

    所有人都以为叛军会避开固若金汤的玄武门,不去跟骁勇善战屡战屡胜的右屯卫殊死拼杀,而是选取太极宫最为强攻之目标,争取一举击破太极宫防线,击溃东宫六率,毕其功于一役。

    事先数万兵马调集入长安城,也大抵映照了这种猜测。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叛军这回反其道而行之,出其不意的调集十余万大军,分作东西两路沿着长安城东西城墙向北挺进,齐头并进、左右开弓,以泰山压顶之势力誓要将右屯卫一举歼灭!

    长安上下、关中内外,右屯卫之于玄武门之重要可谓妇孺皆知,若非当初房俊即便面对吐谷浑、突厥、大食人等强敌之时宁愿向死而生亦要留下一半右屯卫,只怕此刻东宫早已覆亡。

    正是那半支右屯卫,抵挡住叛军一次又一次猛攻,给东宫留住了一线生机,而随着房俊在西域大败入寇的大食军队,驰援数千里返回长安,玄武门愈发固若金汤,且连续给予叛军几场败仗。

    一旦右屯卫败亡,则无人再能固守玄武门,东宫之覆灭便是反掌之间……

    ……

    太子居处,灯烛高燃、亮如白昼。

    一众文武大臣汇聚于堂内,有人神情焦躁、惶恐不安,有人安之若素、云淡风轻,闹闹哄哄济济一堂。

    原本为了防御叛军有可能的大规模反击,东宫六率加强战备、厉兵秣马,结果叛军虚晃一枪杀向了右屯卫,这令一众文武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纷纷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最令人心慌的是什么?

    非是敌人如何如何强大,而是眼瞅着敌人倾巢而来、大战开启,却只能在一侧袖手旁观,浑身力气使不上……

    若战端于太极宫开启,即便李靖资历甚高,但这些文臣官吏却不大在乎,总能够针对局势指手画脚,各个都化身兵法大家指导李靖如何排兵布阵、如何调兵遣将。

    虽然李靖大半是不会听的,可大家的参与感有了,就好似身临其境一般,胜利了自然会觉得自己也出了一份力气与有荣焉,更是一份了不得的显耀资历,即便败了也可将罪过都推给李靖头上,怪他未能听从大家的良策……

    但战事发生在玄武门外,由右屯卫独自面对两路挺进的十余万叛军,这就让大家伙难受了。

    因为房俊那厮根本不会纵容任何人对他指手画脚,他想打就打、想撤就撤,旁人莫说干预其战略布置,即便在旁边聒噪两声,都有可能招致房俊的训斥喝骂,谁敢往边上凑?

    即便房俊的战绩再是辉煌,可文官们总是有一种“我上我也行”的优越感,认为如果易地而处,我做的只能比你更好。现在却只能在内重门里干着急,半点插不上手,实在是令人抓心挠肝,郁闷非常。

    李承乾倒是经历这一番凶险波折很好的养出了一份荣辱不惊的气度,跪坐在地席之上,慢慢的呷着茶水,听着不断汇聚而来的军情战报,心里如何波澜起伏不得而知,面上始终云淡风轻。

    门外一阵喧哗,继而房门打开,一身戎装、须发皆白的李靖在门口脱了靴子,大步走进来。

    虽然年逾花甲,但一身军伍淬炼出来的英武之气却不减分毫,行进间龙行虎步、背脊挺直,气势雄浑。

    来到太子面前,施礼道:“老臣觐见殿下。”

    李承乾面容温和,温声道:“卫公不必拘礼,快快入座。”

    “多谢殿下。”

    待到李靖入座,尚未说话,一旁的刘洎已经迫不及待道:“此刻城外大战已经爆发,叛军兵力数倍于右屯卫,形势极为不妙!卫公不如派遣六率之一出城襄助,否则右屯卫危若累卵,一旦兵败,后果不堪设想!”

    萧瑀坐在太子下首,手里拈着茶杯,闻言瞅了岑文本一眼,后者微微蹙眉,却没有说话。

    与刘洎不同,这二位都是见惯大风大浪的,可谓文武并举、能内能外,入朝可为宰辅,赴边可为良将。对于刘洎如此沉不住气,且提出此等愚昧之简易,前者冷笑质疑,后者失望透顶。

    果不其然,李靖面无表情,看着刘洎反问道:“是谁跟刘侍中说右屯卫危若累卵?如此扰乱军心、信口雌黄,可以军纪治罪。”

    刘洎一愣,面色难看:“卫公此言何意?如今叛军两路大军齐发,十余万精锐势如烈火,右屯卫兵力匮乏,左支右绌、捉襟见肘,形势自然岌岌可危,若不能及时予以支援,稍有不慎便会陷入败亡之途。届时之后果,不用吾说想必卫公也清楚。”

    堂中不少年青文官纷纷颔首迎合,予以赞同,都认为应当及时支援。右屯卫的确剽悍善战,可总不是铁人,面对数倍于己的强敌随时有覆亡之虞,若右屯卫覆灭,玄武门必失;玄武门失去,东宫比亡;东宫亡了,他们这些东宫属官即便能够留得一命,往后余生也势必远离朝堂中枢,消沉落魄……

    李靖面色阴沉,一字字道:“首先,右屯卫大将军乃是房俊,此刻正坐镇中军、指挥作战,局势是否危急,不是哪一个外人说说就可以,直至眼下,房俊不曾有一字片语谈及局势危急,更不曾派人入宫求援。其次,叛军猛攻右屯卫,焉知其不是藏着调虎离山的主意,实则早已备好一支精兵就等着东宫六率出宫支援之时趁虚而入?”

    言罢,不理会刘洎等人,转身对李承乾恭声道:“殿下明鉴,自古以来,文武殊途,朝堂之上最忌文武干预、混淆不清。当年杜相、房相甚至长孙无忌,皆乃惊才绝艳之辈,文武并举、才华绝伦,却从不曾以首辅之身份干预军机。英国公身为首辅,亦将军务缓缓交接,若非此番东征陛下征召其随行,怕是也渐渐放下军机。由此可见,各营其务、各司其职实乃千古至理,殿下春秋正盛,亦当谨记此理,切莫文武混淆、军政不分,导致朝局紊乱、遗祸千秋。”

    嚯!

    此言一处,堂内众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李靖,这还是那个对于政治木讷迟钝的卫国公么?这番话简直字字如刀,一刀一刀的割着刘洎的脸皮,直割得鲜血淋漓……

    李靖说完这番话,心情甚为酣畅。

    这等朝堂争锋、勾心斗角的确非他所长,他也不喜欢这种氛围,军人的职责便是保家卫国,站在舆图之前运筹帷幄,策马舞刀决胜千里,这才是他这一生的追求。

    但不喜欢也不擅长朝堂斗争,却不意味着可以容忍文官插手军务。

    军队有军队的规矩和利益。

    刘洎一张脸涨得血红,愤怒的瞪着李靖,正欲反唇相讥,一旁的萧瑀冷不丁道:“卫公何需这般长篇大论?你是军方统帅,这一仗到底这么打自然由你为主,吾等多言几句也不过是关心局势、关心殿下安危而已,切莫小题大做,借机生事,否则老朽绝不甘休。”

    文官们纷纷低下头,各个神情古怪。

    这话听上去似乎实在维护刘洎,然而实则却是将刘洎的话语给定了性,这完全是刘洎个人之言,谁也代表不了,甚至只是“小题”,无需在意……

    刘洎一口气憋在胸口,郁闷难言,羞臊暴怒,却又不能发作。

第一千五百七十二章 信心不足

    深吸一口气,刘洎忍着火辣辣的脸,后悔自己鲁莽了。李靖此人性格刚硬,但是素来少言寡语、忍辱负重,自己抓住这一点试图抬升一下自己的威望,毕竟自己刚刚上位成为文官领袖之一,若能打压李靖这等人物,自然威望倍增。

    然而李靖今日的反应出乎预料,居然一反常态强硬反击,搞得自己很难下台。

    这也就罢了,毕竟自己试图插手军伍,军方有所不满强势反弹,旁人也不会说什么,好处捞得到最好捞不到也没损失什么,固然不及将其打压能够收获更多威望,效果却也不差。

    毕竟自己是为了整个文官集团捞取利益。

    但萧瑀的背刺却让他又羞又怒……

    此刻能够坐在堂内的哪一个不是人精?自然都能听得出萧瑀言语之后潜藏着的本意——如今大敌当前,谁若是挑起文武之争,谁就是罪人……

    明面上看似文武之争,实则当萧瑀亲自下场,就已经变成了文官内部的斗争。

    显然,萧瑀对于他不在长安期间自己联合岑文本抢夺和谈主导权一事依旧耿耿于怀,不放过任何打压自己的机会……

    固然被当众大脸而怒气翻涌,但刘洎也明白眼下的确不是与萧瑀争执之时,大敌当前,东宫上下一心共抗强敌,若自己此刻发起文官内部之纷争,会予人不识时务、不识大体之质疑。

    这种质疑一旦产生,自然难以服众,会成为自己踏上宰辅之首的巨大障碍……

    尤其是太子殿下一直端端正正的坐着,神情似乎对谁发言都凝神倾听,实则却没有给出半点反馈。就那么冷静的看着李靖反手给自己怼回来,毫无表示的看着萧瑀给自己一记背刺。

    看戏一样……

    ……

    李承乾面无表情,心里也没什么波动。

    文武争权也好,文官内斗也罢,朝堂之上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尤其是如今东宫危厄重重,文臣武将人心惶惶,各执一词政见不一实在寻常,只要大家还只是将斗争放在暗处,知道明面上要保持团支队外,他便会视如不见,不加理会。

    表态自然更不会,这个时候无论是谁能够坚定的站在东宫这条破船上,都是对他拥有绝对忠诚的臣子,是需要推心置腹、以功臣相待的,若是站在一方反驳另一方,无论对错,都会伤害忠臣的热忱。

    直至刘洎闷声不语,在萧瑀的背刺之下痛得面容扭曲,这才缓缓开口,温言询问李靖:“卫公乃当世兵法大家,对于此刻城外的大战有何看法?”

    他始终记得曾经有一次与房俊聊天,谈及古往今来之明君都有何特质、优点,房俊化繁为简的总结出一句话,那就是“识人之明”,甚为君上,可以不通经济、不懂军事、甚至不谙权谋,但必须能够认知每一个大臣的能力。而“识人之明”的作用,便是“让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

    很浅显易懂的一句话,却是至理名言。

    对于君王来说,臣子无所谓忠奸,重要是有无才能,只要拥有足够的才能做好份内的事,那便是有用之臣。同样,君王也不能要求臣子各个都是文武全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同时还得是道德标兵,就好像不能要求王翦、白起、项羽之流去主政一方,也不能要求孔子、孟子、董仲舒去统御千军万马决胜沙场……

    如今之东宫虽然岌岌可危,随时有倾覆之祸,但文有萧瑀、岑文本,武有李靖、房俊,只需扛过眼下这一劫,这个基本的架构便足以稳定朝廷、安抚天下,延续父皇缔造之盛世大有可期。

    身为太子,亦或是来日之君主,只要别耍小聪明就好……

    李靖缓声道:“殿下放心,直至此刻,叛军看似声势汹汹,攻势凌厉,实则主力之间的战斗尚未展开。况且右屯卫虽然兵力处于劣势,可是纵观越国公过往之战绩,又有哪一次不是以少胜多、以寡击众?右屯卫兵卒之精锐、装备之精良,是叛军无法用兵力优势去抹煞的。故而请殿下放心,在越国公尚未求援之前,城外战局毋须关注。反倒是眼下陈兵皇城附近的叛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极有可能就等着东宫六率出城救援,而后太极宫的防御露出破绽,希冀着趁虚而入一击得手!”

    战场之上,最忌自以为是。

    你们以为右屯卫兵力薄弱、左支右绌难以抵御敌人两路大军齐头并进,但往往真正的杀招却并不在这等声势赫赫的明处,一旦东宫六率出宫救援,原本就不算稳固的防御必然出现破绽漏洞,若是被叛军捉住进而猛冲猛打,很可能犹如蚁穴溃堤,一败涂地。

    所以他必须给李承乾安抚住,绝不能轻易调兵支援房俊,即便房俊当真岌岌可危、支撑不住……

    李承乾领会了李靖的意思,颔首道:“卫公放心,孤有自知之明,孤不擅军事,见识能力远不如卫公与二郎。既然将东宫军事全盘托付,由二位爱卿一主内、一主外,便断然不会横加干预、自以为是,孤对二位爱卿信心十足,就坐在这里,等着大胜的消息。”

    李靖就很是心神舒畅,慨然道:“殿下英明!无论东宫六率亦或是右屯卫,皆是殿下赤胆忠心之拥趸,愿意为了殿下之大业鞠躬尽瘁、死不旋踵!”

    名臣未必遇名主。

    实际上,仕途饱受坎坷的李靖却认为“名主”远远比不上“明主”,前者声威赫赫、天下景从,却难免心高气傲、刚愎自负。一个人再是惊才绝艳,也不可能在各个领域都是顶尖,但是所有能够跃居朝堂之上的大臣,却尽皆是每一个领域的天才。与其事事上心、唯我独尊,何如放开权柄,知人善用?

    大秦二世而亡、前隋盛极而衰,未必没有开国君主惊才绝艳之关系,事事都捏在手里,天下大权集于一处,一旦天妒英才,导致的便是无人能够掌控权力,直至江山倾颓、朝廷崩散……

    “报!”

    一声急报,在门外响起。

    堂内君臣尽皆心中一震,李承乾沉声道:“宣!”

    “喏!”

    门口内侍赶紧将一个斥候带进来,那斥候进门之后单膝跪地,大声道:“启禀殿下,就在刚刚,宇文陇部过光化门后忽然加速行军,意欲直逼景耀门。镇守于永安渠东岸的高侃部骤然渡河来到河西,背水列阵,两军已然战在一处。”

    待到内侍接过斥候手中战报,李承乾摆摆手,斥候退去。

    堂内众臣神情凝肃,固然李靖之前曾对城外战局加以点评,并坦言局势算不上危险,可此刻大战开启的消息传来,依然难免紧张。

    对于高侃的动作甚为不满,但是太子之前的话语音犹在耳,自是不敢质疑军方之战略,只能一言不发,一时间气氛极为压抑。

    右屯卫四万人,随房俊自西域回转驰援的安西军不足万人,屯驻于中渭桥附近的吐蕃胡骑万余人,房俊麾下可以调遣的兵卒总计六万人。

    看似六万对上叛军的十几万劣势并不是太过明显,毕竟右屯卫之骁勇善战天下皆知,远不是乌合之众的关陇叛军可以比拟……然而实际上,帐却不是这么算的。

    房俊麾下六万人,起码要留下两万至三万固守营地、死守玄武门,连一步都不敢离开,否则敌军将右屯卫主力缠住,另外派遣一支骑兵可直插玄武门下,单凭玄武门三千“北衙禁军”,如何抵挡?

    所以房俊可以调遣的兵马,最多不超过三万人。

    就是这三万人,还得分开左右同时抵御两路叛军,否则任一一路叛军突破至右屯卫大营附近,都会使得右屯卫陷入重围。

    高侃部面对汹涌而来的宇文陇部非但没有借助永安渠之地利死守阵地,反而渡河而过背水结阵,此与主动出击何异?

    也不知赞许其英勇无畏,还是痛斥其自家骄狂,真真是让人不省心呐……

    “报!”

    堂外又有斥候前来,这回内侍并未通禀,直接将人领进来。

    “启禀殿下,高侃部已经与宇文陇部接战,战况激烈,暂时未分胜负,另外中渭桥的吐蕃胡骑已经奉越国公之命离开营地,向南运动,意欲穿插至宇文陇部身后,与高侃部前后夹击!”

    “嚯!”

    堂内诸臣精神一振,原来房俊打得是这个主意啊!

第一千五百七十三章 军情紧急

    李靖起身,走到墙壁一侧悬挂的舆图前仔细查看双方的进军路线、防御布置,目光自永安渠西侧广袤的禁苑上挪开,投注到大明宫东侧东内苑、龙首池一线,拿起旁边放置的红色以丹砂制成的笔,在大和门的位置画了一个圈。

    可以想见,当宇文陇部与高侃部接战的消息传到长孙嘉庆那边,势必加快速度直扑大明宫,试图攻占兵力不足的龙首原,而后占据地利,或是立即屯兵大明宫对右屯卫大营予以威慑,或是干脆集结兵力俯冲而下,直扑玄武门。

    战局瞬间紧张起来。

    处处都是关键,不容许右屯卫的应对有一丝半点的错误。

    大明宫的兵力肯定不足,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面对长孙嘉庆部的狂攻必须守住大和门一线,否则一旦被叛军突入宫中,败局怕是无可挽回。高侃部不仅要击溃宇文陇部,还要尽可能的予以杀伤,重创起实力,最重要必须速战速决,如此才能抽调兵力回援大明宫……

    若是这一步一步都能够圆满完成,那么此战之后叛军实力将会遭遇重创,长安局势瞬间逆转,至少在长安城北,东宫将会用更大的优势,由此连通中外,获得辎重补给,已然立于不败之地。

    当然,一旦其中任一个环节出现问题,等待右屯卫的都将是万劫不复……

    “报!长孙嘉庆部加速奔赴东内苑,目标大抵是龙首原南大和门。”

    “报!吐蕃胡骑迂回至宇文陇部侧后方,正加速斜插宇文陇部身后,目前宇文陇部与高侃部恶战于永安渠西。”

    ……

    无数战报一个一个送达,李靖亲自在舆图上予以标注,双方军队的运行轨迹、战斗发生之地,将此刻长安城北的战局无所遗漏的呈现在诸人面前。

    堂内一片凝肃,就连之前丢脸至极的刘洎都浑然忘却自己的窘迫羞恼,紧紧的盯着墙壁上的舆图。

    就好似一幅波澜壮阔的战争画卷铺展在众人眼前,而房俊英姿挺拔的身影立于中军,麾下悍卒在他一道一道的命令之下奔赴战场,士气昂扬、死不旋踵!长安城北广袤的地域之内,双方将近二十万大军皆乃棋子,任其挥斥方遒、指挥若定。

    至少在此刻,整个东宫的生死前程,都寄托于房俊一身,他胜,则东宫逆转颓势、柳暗花明;他败,则东宫覆亡在即、回天乏术。

    刘洎轻叹一声,道:“还望越国公不负殿下之宠信,能够旗开得胜、击溃叛军才好。”

    这话或许只是一时感慨,并无言外之意,实则让人听上去却难免生出“房俊打不胜这场仗就对不起太子殿下”的感触……

    诸臣纷纷色变。

    旁人或许还顾忌刘洎“侍中”之身份,但身为皇族的李道宗却完全不在意,“砰”的一声拍了桌子,忿然道:“刘侍中何其无耻耶?当初吐谷浑进犯河西,满朝文武噤若寒蝉、畏其如虎,是房俊率军出征、向死而生!大食人入寇西域,将吾汉家数百年经营之丝路侵占半数,断绝商贾,是房俊马不停蹄奔赴西域,于数倍于己之强敌拼死血战!待到叛军起事,欲断绝帝国正朔,还是房俊不畏艰辛,数千里驰援而回,方有今时今日之局势!满朝公卿,文武兼备,却将这重担尽皆推给一人,自己面对强敌之时束手无策,只知道苟且求和,偏还要背地里这般捅人家刀子,敢问是何道理?”

    文官对于争权夺利早已浸透至骨髓,但凡有一丝一毫攫取利益之契机都不会放过,浑然不在意大局如何,对此李道宗不放在心上,与他无关。可是时至今日房俊之功勋足以彪炳天下,却还要被这帮厚颜无耻之文官肆意诋毁,这他就不能忍。

    纵然城外这场大战最终的结局以房俊战败而告终,又岂是房俊之罪?

    自知政治天赋不足,甚少掺合这等争斗的李靖再一次开口,又捅了刘洎一刀,摇头叹息道:“当年贞观之初,吾等追随陛下横扫天下各路诸侯,逆而夺取、建功立业,彼时秦王府内有十八学士,文能安邦定国、武能决胜沙场,皆乃惊才绝艳之辈……时至今日,那些书生却只知读圣贤书,张口闭口仁义道德,国家危难之际却是半点用处都没有,只能如同雏鸟一般躲在窝里瑟瑟发抖,还要不断的喳喳叫……”

    嚯!

    诸臣再一次被李靖震惊到了,这位素来少言寡语的卫国公今日是吃错了什么药?

    连李承乾都被李靖给惊艳到了,惊疑不定的上下打量一番,诧异于卫国公今日为何这般超水平发挥……

    刘洎更是一口老血喷出。

    他对李靖怒目而视,张口欲言,就待要怼回去,却被李承乾摆摆手打断,太子殿下沉声道:“越国公正在城外浴血奋战,此既是名将之职责,亦是人臣之忠良,岂能以胜败而论其功绩?吾等身居此处,无论如何都当心怀感恩,不可令功臣寒心。”

    一句话,便将刘洎的言论驳斥回去。

    刘洎今日迷迷糊糊,心思灵敏之处与往常大相径庭,盖因李靖之超常发挥对他打击太大,且皆命中他的要害。

    只能涩声道:“殿下英明……”

    “报!”

    又有斥候入内:“启禀殿下,长孙嘉庆部已经抵达东内苑,猛攻大和门!”

    堂内瞬间一静,李承乾也赶紧起身,来到舆图之前与李靖并肩而立,看着舆图上已经被李靖标注出来的大和门位置,忍不住瞅了李靖一眼,果然是当朝第一兵法大家,早已经预见到此处必然是决战之地……

    遂问道:“方才说戍守大和门的是谁来着?”

    李靖答道:“是王方翼!此子乃是太原王氏远支,原在安西军中效力,是斥候队的队正。越国公西征,其征调于越国公麾下效力,越国公爱其才能,遂调入麾下,回京驰援之时将其带在身边,如今已经是右屯卫的校尉。”

    李承乾蹙眉,有些担心道:“此子或许有些才能,但毕竟年青,且履历不足,大和门如此重要之地,兵力有不足五千,能否挡得住长孙嘉庆的猛攻?”

    李靖便温言道:“殿下勿忧,越国公素来有识人之明,开战之初他必然已经算到大和门之重要,却还是将王方翼安置于此,可见必然对其信心十足。况且其麾下兵卒虽少,却有右屯卫最精锐的具装铁骑一千余,战力并不是看上去那么低。”

    听到李靖这么说,李承乾微微颔首,略微放心。

    的确,房俊的“识人之明”几乎是朝野公认,但凡被他网罗麾下的人才,无论贩夫走卒亦或是世家子弟,用不了多久都会崭露头角,如刘仁轨、薛仁贵、裴行俭之流如今甚至经略一方,堪称惊才绝艳。

    既然将这个王方翼从西域带回来,又委以重任,显然是对其能力非常看好,总不至于这等要命的时候培养新人吧……

    心底略宽,又问:“难道咱们就这么看着?”

    东宫六率数万人马枕戈待旦,但是直至眼下叛军在城内没有一丝半点动静,城外打得轰轰烈烈,城内安静得过分。人家房俊率领麾下兵卒出生入死、血战连场,东宫六率却只在一旁看热闹,未免于心不忍……

    李靖微微蹙眉。

    这个想法不仅太子殿下有,便是眼下堂上一众东宫文官怕是都这么看……

    他沉声郑重道:“殿下明鉴,东宫六率与右屯卫俱为一体,若是能够调兵救援,老臣岂能坐视不理?只不过眼下城内叛军看似毫无动静,但必定早已准备充分,咱们只要抽调兵马出城,叛军旋即就会杀来!长孙无忌或许兵法谋略上不如老臣,但其人城府深沉、谋略阴险,绝对不会一门心思的将所有兵力都推向玄武门,还请殿下慎重!”

    太子很明显被那些文官给影响了,万一坚持要自己抽调东宫六率出城救援,自己又不能对太子钧令视如不见,那可就麻烦了,必须要让太子殿下打消出城救援的念头……

第一千五百七十四章 守城之战

    李承乾明白了李靖的意思,颔首道:“卫公放心,孤晓得轻重。”

    他的确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性格软乎容易听信人言,但却不代表他是傻子,此等时候他最应该相信的便是李靖与房俊,既然李靖执意不肯救援城外,房俊也只字未提求援,那么自然便是以这两人的意见为主,旁人的言语只能提供参考。

    当然,如果李靖与房俊的意见相悖,那太子殿下就要挠头了……

    李靖松口气,肃立一旁,闭口不言。

    他对右屯卫的战力有信心,宇文陇部虽然多是“沃野镇”兵卒,骁勇善战,但那是二十年以前了,如今的“沃野镇”兵卒疏于操练、纪律涣散,各个充当豪门打手,欺压良善横行乡里是一把好手,但真正上了战场,面对右屯卫这样的百战雄师,并无多少胜算。

    当然,风险还是存在的,战场之上从无必胜之说法。

    尤其是高侃部要时刻关注着大和门那边的战况,一旦大和门失守,整个大明宫乃至于龙首原都将沦陷,地利之势尽被叛军夺取,右屯卫大营以及玄武门就要面临叛军居高临下俯冲攻击的劣势。所以一旦大和门失守,高侃必须脱离战场快速回援玄武门,以便房俊可以将受营兵马调往大明宫。

    相比于双方的战力对比,高侃受到的限制太多,根本不可能全力以赴的一战。

    即便高侃部能够取胜,也必须速战速决,若一时半会儿的不能将宇文陇部尽数歼灭或者击溃,战局便会陷入焦灼,胜败进退又得看着大和门那边的战况……

    右屯卫的处境真是太过艰难。

    不过正所谓“风险越大,收益越高”,只要挨过叛军的这一轮凶猛攻势,即便没有予以重创,也会使得局面彻底翻转,濒临覆灭的东宫将会迎来真正的转机。

    *****

    大明宫,东内苑大和门。

    此处位于大明宫的东南隅,南边是东内苑,东、北两面皆是禁苑,苍莽林木延绵无休,直至更北边的滚滚渭水而止。大和门下修建有数座军营,城墙下更有藏兵洞,设计之时便是作为整个大明宫东侧防御之重点,故而城高墙厚,易守难攻。

    无数火把自城外汇聚成一道一道“火流”,由远及近,几乎填满了城下因为修筑大明宫而砍伐一空的数十里禁苑,无数叛军高举火把,推着撞车、云梯、箭楼等等攻城器械奔涌而来,喊杀声铺天盖地。

    王方翼顶盔贯甲,立于城楼之上,手抚着女墙向城下眺望,见到密密麻麻的叛军潮水一般涌来,非但没有多少胆怯,反而兴奋的舔了舔嘴唇,眼睛里光芒闪烁。

    身边的刘审礼也向下望,脸上难以抑制的浮现担忧之色,轻叹道:“敌人太多了……”

    眼下,整个大和门的守军只有两千步卒、一千火枪兵,以及城内枕戈待旦的一千具装铁骑。论战力,这些都是右屯卫的精锐,以一当十绝对不是说笑,可面前的敌军岂止是守军的十倍?

    “嘿!”

    王方翼从女墙上缩回,站直身子,兴奋的搓搓手,大声道:“敌人多又怎么了?大丈夫建功立业,自当于万千敌军之中取其上将首级,于不可能之中创造奇迹!若每一战都是平推过去,还哪里来的不世之功勋,哪里来的封妻荫子、彪炳青史?”

    他这一喊,左右兵卒先是一愣,继而皆被其调动情绪,兴奋起来。

    这话说的没错,敌人铺天盖地无有尽头,想要守住大和门简直难如登天。可世上之事便是如此,若是事事简单、件件容易,又如何能够脱颖而出,将别人甩在自己身后?

    不说别人,自家大帅房俊之所以有今时今日之地位,靠的就是一次一次的以少胜多,一次一次的绝境取胜,以不断震撼世人所创下的不世之功勋,这才以二十余岁的年纪屹立为军方大佬,得到陛下、太子的宠信看重。

    眼前如此之多的敌人即将发动攻城战,对于守军来说的确九死一生,可只要趟过这一道坎,成功守住大和门,他们所有人都将取得难以置信的功勋,勋阶、官职、赏赐……一战即可奠定子孙后代三世无忧。

    人这一辈子有几个此般摆脱平民身份、跃升社会阶层的机会?

    拼了命也值了!

    王方翼扫视一周,见到士气可用,心中稳了几分,大声道:“此战干系重大,胜败各自意味着什么想必大家心里都清楚,吾在此毋须赘述。只说一样,咱们右屯卫在大帅率领之下转战天下,横扫各路强军,灭国不计其数,功勋赫赫,足以彪炳青史!若今日败于此地,大和门失陷,大帅以及右屯卫无数袍泽用性命与鲜血挣来的无上功勋,将会因此蒙受尘垢,所有的荣誉尽付东流!吾只问一句,你们甘心吗?!”

    “不甘心!”

    “不甘心!”

    “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而已,人数再多,又岂是吾等之对手?”

    “没错,咱们覆灭了薛延陀,击溃了吐谷浑,便是大食人二十万大军在咱们刀下也不过土鸡瓦狗而已,唯有夹着尾巴逃命的份儿!区区叛军,何足道哉?”

    “城在人在,城失人亡!”

    ……

    城头守军在王方翼鼓动之下士气暴涨,非但没有因为敌人数十倍于己而生出胆怯退缩之意,反而战役滔天,欲用叛军之鲜血染红自己的前程,用叛军的头颅尸骸给自己搭一条通天之路,自此鱼跃龙门,封妻荫子!

    大丈夫功名但向马上取,死亦何妨?!

    ……

    呜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在苍茫的禁苑中悠远回荡,这是进攻的号角,无数叛军加快脚步,向着大和门附近的城墙冲来。

    “嘣!”

    城墙之上,守军在叛军进入射程的第一时间便弯弓搭箭,完成施射,之后赶紧取出箭支、搭上弓弦,也不瞄准,箭簇斜斜指向漆黑的天空,松开手指,箭矢离弦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高高的抛物线,一头扎进冲锋的叛军阵中。

    “噗噗噗”

    一连串箭簇穿透革甲的轻响,不少兵卒惨叫着摔倒在地,旋即被身后来不及收势正在冲锋的袍泽踩成肉酱……

    一轮又一轮的箭矢从天而降,城头的守军拼了命的施射,争取在敌军抵达城下之前多射出几轮,多杀伤敌人。锋锐的箭簇轻易洞穿兵卒的身体,带来极大伤亡的同时,也使得严整的阵列变得渐渐涣散。

    待到叛军冒着箭雨冲到城下二十余丈之内,箭雨稍歇,代之而来的则是城头“砰砰砰”炒豆一般的枪声,无数弹丸自城上倾泻而下,瞬间击毙百余人,冲锋的势头再度受挫。

    事实上,此等距离之内,火枪的杀伤力与弓箭相比不相上下,但对于寻常兵卒来说,因见惯了弓弩,反倒没有什么畏惧,而火枪此等新生事物平常见识不多,听着那连成一片的炸响以及枪口喷吐的硝烟,却是心中生畏。尤其是弓弩只要不是射中要害,大抵还是有一条命能够活下来,但是一旦被火枪击中,即便是胳膊四肢也会有火毒蔓延脏腑,药石无效,神仙难救……

    不过无论弓弩亦或是火枪,因守军人数有限故而杀伤力并不大,叛军顶着枪林箭雨丢下一片尸体,终于冲到城下。

    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便遭遇到比之弓弩、火枪更甚之打击。

    无数震天雷自城头投掷而下,落入叛军阵中……

    轰轰轰!

    巨大的响声震耳欲聋,黑火药的威力虽然不足以造成强大的冲击波,但是弹体之上预制的纹路使得爆裂之后形成不可计数的细小弹片,被火药的动能推动向着四面八方恣无忌惮的飞射,轻易的将人体、马匹洞穿,残肢抛飞鲜血迸溅,惨不忍睹。

第一千五百七十五章 守城之战(续)

    每一枚震天雷自城头落下,方圆丈许之内便是一片血肉横飞,人马的血肉之躯在震天雷的威力面前不堪一击,飞溅的弹片洞穿躯体、撕碎血肉,在一片哀叫哭号之中恣无忌惮的杀伤着周围的一切。

    在这个年代,如此威力惊人之火器带来的不仅仅是大规模是杀伤,更是那种因为缺乏了解而产生的恐惧,无时无刻不在摧毁着每一个兵卒的内心。

    此等威慑力会给人一种错觉——若是震天雷的数量无穷无尽,那么眼前这座城门便是不可攻陷的,再多的兵马在震天雷的轰击之下也只是土鸡瓦狗,绝无可能战而胜之……

    这对于叛军士气之打击非常致命。

    本就是七拼八凑而来的乌合之众,人多势众顺风顺水的时候还好一些,可一旦局势不利、战局不顺,不可避免的便会出现种种心态变化,严重的时候忽然之间士气崩溃也并非不可能。

    比如此刻自城头落下的震天雷惊天动地,爆裂的碎片席卷一切,已经冲到城下的叛军被炸得晕头转向,不知是哪个忽然发一声喊,掉头便往回跑,身边兵卒牵一发而动全身,盲目的随在他身后。后边冲上来的兵卒不明所以,旋即也被裹挟着。

    一进一退之间,城下叛军阵型大乱。

    兵卒狼奔豸突、凄厉哀嚎,云梯、撞车、箭楼等等攻城器械或被震天雷炸毁,或被丢弃不理,原本气势汹汹的攻势瞬间混乱。策马立于后阵的长孙嘉庆差点一口老血喷出,眼前一黑,险些坠马。

    “乌合之众,全都是乌合之众……”长孙嘉庆嘴皮子气得直哆嗦,猛地抽出腰刀,对身边督战队道:“上前拦阻溃兵,无论是兵卒亦或是将校,谁敢后退一步,杀无赦!娘咧!老子今日就站在这里,要么杀上城头攻陷大明宫,要么老子就将这些乌合之众一个一个都杀光,省得被他们给气死!”

    “喏!”

    督战队领命,迅速策骑上前,立于前军与中军之间,但凡有后退者,不管是胆怯逃匿亦或是遭受裹挟,钢刀劈斩之间,鲜血飞溅哀号遍地,无数溃兵被斩于刀下。

    崩溃的气势果然稍稍止住。

    但这还不行,兵卒虽然停止崩溃,但士气低迷胆怯畏战,如何攻陷大和门、进占大明宫?

    此战之重要,长孙嘉庆非常清楚,宇文陇部被高侃所率领的右屯卫主力狙击于永安渠畔,很可能凶多吉少。如此一来,便等同用宇文陇部数万兵马的牺牲给自己这一路创造权力进攻的机会,若大获全胜也就罢了,一旦崩溃亏输,不仅仅是他长孙嘉庆要为此负责,整个长孙家都得承受关陇门阀的怒火!

    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

    长孙嘉庆手里拎着横刀,回头横眉立目,怒声道:“长孙家二郎何在?”

    “在!”

    身后不远处,数员顶盔贯甲的将校齐声应诺。这些都是长孙家子弟,统率着长孙家最为精锐、也是最后一支私军,如今到了关键时刻,长孙嘉庆也顾不得保存实力,干脆破釜沉舟,毕其功于一役!

    长孙嘉庆长刀志向不远处的大和门,大声道:“此处,乃是大明宫之门户,只需将其攻陷,整个大明宫即将纳入吾等之掌控,进而俯冲而下直取玄武门,一战功成!儿郎们,可敢冒死冲锋,为家主拿下此门,缔造长孙家辉煌荣耀之宏图伟业?!”

    一番话,登时将长孙家兵卒的士气鼓动至顶点。

    “死不旋踵!”

    “死不旋踵!”

    万余长孙家私军振臂高呼,满面赤红,狂暴的声浪席卷周边,震得所有兵卒都一愣一愣,感受到这一股冲天而起的士气。

    虽然“北魏六镇”的历史上,长孙家远不如宇文家那般门庭显赫、底蕴深厚,但是得益于上一代家主长孙晟的文韬武略,长孙家便打下了无比坚实的根基。待到长孙无忌上位成为家主,更是带着家族辅佐李二陛下横扫天下,成为名符其实的“关陇第一勋贵”,家族势力自然暴涨。

    时至今日,在宇文家的“沃野镇军主”只剩下一个名声的时候,长孙家却是实实在在的兵力雄厚、实力超强。这一场兵变打到现在,长孙家一直作为中坚力量奋战在最前线,所遭受的损失自然也最大。

    然而即便如此,长孙家的势力也不是其余关陇门阀可以相提并论。

    长孙嘉庆满意颔首,大吼道:“冲吧!”

    “冲!”

    呜呜呜——

    号角声再度响起,万余长孙家嫡系私军阵列严整、装备精良,朝着不远处的大和门发动冲锋。沿途混乱的兵卒惊吓的魂不附体,只能在长孙家私军的裹挟之下掉过头去随着冲锋,否则便会被严谨的阵列踩成肉泥……

    城上守军惊诧的看着这一幕,就好似海水一般,先前退潮一般狼奔豸突疯狂逃窜,继而又海水倒灌惊涛拍岸,凶猛之处更胜先前。

    这一回冲锋上前的长孙家私军显然纪律更为严明、士气更为剽悍,顶着头顶飞泻而下的枪林弹雨,冒着随时被震天雷炸飞的危险,将云梯、撞车推到城下,搭好云梯,兵卒将横刀叼在嘴里,顺着云梯悍不畏死的向上攀爬,不少兵卒则推着撞车狠狠撞向城门,一下一下,厚重的城门被撞得咣咣作响,微微颤抖。

    远处,箭楼也竖起来,叛军的弓弩手爬到箭楼顶上,居高临下试图以弓弩压制城头的守军。

    城上城下,战况瞬间猛烈起来,守军也开始出现伤亡。

    长孙家私军悍不畏死的冲锋,终于使得全军士气有所回升,再加上身后督战队拎着血淋淋的横刀凶神恶煞一般伫立,兵卒们不敢溃逃,只能硬着头皮随在长孙家私军身后再度冲锋。

    数万叛军围着这一段长达数百丈的城墙疯狂猛攻,城上守军兵力薄弱,只能将兵力全部散开,每个兵卒负责一段城墙防御敌人攀上城头,防守很是吃力。

    刘审礼一刀将一个攀上城头的叛军劈落下去,抹了一把脸上喷溅的热血,来到王方翼身边,疾声道:“校尉,赶紧让具装铁骑也脱去铠甲,上城来帮忙守城吧,不然受不住啊!”

    非是守军不够勇悍,实在是需要防御的城墙太长,兵力太少,难免顾此失彼。就这么短短的一会儿功夫,叛军先后几次调转进攻重心,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一会儿又猛攻城楼正面,导致守军疲于奔命,差一点便被叛军攻上城头全线失守。

    兵力不足,是守军面对最大的问题,叛军再是乌合之众,可私虱子多了也咬人呐……

    唯一的后备力量,便是此刻依旧稳稳当当候在门内的一千余具装铁骑。

    王方翼却断然摇头:“绝对不行!”

    刘审礼急道:“如何不行?兄弟们非是不肯死战,实在是兵力薄弱、顾此失彼。让重骑兵上城头,起码多些人,能够多守一些时候。”

    从一开始,他们这支军队的任务便是拖住长孙嘉庆部的脚步,即便不能将其拒之城外,亦要死死的将其咬住,为另一边高侃部争取更多的时间。只要宇文陇部被歼灭或者击溃,大营里留守的后备军便可立即赶赴大明宫,正面迎击长孙嘉庆部。

    守是受不住大和门的,外头的叛军二十倍于守军,怎么守?

    但王方翼却不这么认为。

    他正欲说话,冷不丁耳畔风声呼啸,赶紧抬手挥刀将一支飞向刘审礼脑袋的冷箭劈落,这才说道:“看到城下的形势了么?那些乌合之众虽然人多,但是士气全无,豚犬一般!所倚仗的仅仅是那万余长孙家的私军而已,一旦长孙家的私军被击溃,余者势必士气崩溃,当场溃散。”

    刘审礼吃了一惊,瞪大眼睛:“校尉该不会是想要骑兵出击,不守反攻吧?”

    这胆子也太大了!

第一千五百七十六章 野心勃勃

    王方翼不以为然:“不然呢?正如你所言,咱们这么一点兵力是肯定守不住的,所差的只不过是能够多耽搁一些时候,尽量争取一些时间,希望高侃将军那边能够快速击溃宇文陇部。但若是具装铁骑骤然出击,一旦击溃长孙家私军……那可就赚大发了!”

    岂止是赚大发?

    那简直就是盖世之功勋啊!一千具装铁骑击溃六万叛军,怕是注定要名垂青史……啧啧,这位校尉年纪不大,野心倒是挺大。

    刘审礼舔了舔嘴唇,压抑着心里的兴奋,左右权衡一番,狠狠抚掌,颔首道:“值得一拼!”

    王方翼见他同意,登时松了口气。

    他虽然是这支军队的指挥官,但毕竟是由安西军调转而来,人生地不熟的,说话未必管用。一旦刘审礼性格保守,不敢冒险,那么这个想法势必胎死腹中——总不能在大军压境的时候闹内讧吧?

    好在刘审礼亦是胆大妄为之辈,一听之下,非但不反对,反而大力赞成,甚至主动请缨:“待会儿若有机会突袭一波,吾来带队!”

    王方翼笑道:“如此甚好!”

    前边不远处一个兵卒被一支冷箭射中肩胛,吃痛之下,没有挡住顺着云梯爬上来的叛军,被一刀砍在脖子上,鲜血喷溅,那叛军也成功攀上城头,达成“先登”之功,只不过未等他站稳脚跟,王方翼已经一个箭步标出,手中横刀猛地将他叛军捅个对穿,旋即抽刀,一脚将那叛军尸体踹在一边。

    抹去脸上的血水,“呸”的一声,回头对刘审礼道:“大帅派驻咱们守在这里,亦是无奈之举,想要击破眼下被动之局面,就只能合兵一处,择选一路叛军予以重击。事实上,只怕大帅已经做好了吾等尽皆阵亡,长孙嘉庆部顺利进占大明宫的最坏准备……假若吾等能够于绝境之中殊死奋战,死死的将长孙嘉庆拖在这大和门,试想大帅会是何等欣慰?”

    岂止是欣慰?

    若当真如此,怕是房俊欣喜若狂!

    叛军势大,兵力雄厚,两路大军齐头并进,这给右屯卫带来极大之威胁,稍有不慎便会被其突入大营,甚至直插玄武门下。若是那般,以往种种努力、无数牺牲都将毫无意义,玄武门告破,东宫覆亡在即,即便有李靖统御东宫六率也难以回天。

    可如果大和门这边当真死死的将长孙嘉庆给拖住了,使其不能进占大明宫战局地利,等到高侃击溃宇文陇,回过头来增援大和门,局势则一举天翻地覆。

    东宫再不用害怕被叛军抄了玄武门这个后门,反而是叛军唯恐右屯卫趁胜追击,直捣其通化门外大营。

    攻守易位,只在反掌之间。

    刘审礼兴奋得摩拳擦掌,眼神警告王方翼:“说好了只要有机会便由吾具装铁骑出城突袭,你可不能跟我抢!”

    王方翼一翻白眼:“老子用得着跟你抢?现如今这大和门上,老子就是一军之主帅,你何曾听闻有主帅冲锋陷阵的?你乖乖的去,老子给你观敌瞭阵,若当真重创叛军,回头老子给你请功!”

    “呸!屁的主帅,你小子毛儿长齐了没?”

    刘审礼嘀咕一句,一脸不爽。

    没办法,这王方翼虽然年纪不大、官职不高,却是大帅的心腹亲信,亲自从西域带回来委以重任,自己怎么比?

    不过军中以功勋定高下,自己又不是没能力,只需立下大功,不照样也是大帅的心腹?

    ……

    城下,望着不断攀上城头却又被杀退的兵卒,长孙嘉庆忧心如焚,急火攻心。

    不过是区区数千守军而已,自己统御六万大军若是不能一鼓作气将其拿下,颜面何存?甚至不仅仅是颜面的问题,两路大军齐头并进,几乎征调了叛军于城外的所有主力部队,如果自己这边被死死挡在大明宫之外,不能彻底攻占龙首原占据长安之北的地利,而宇文陇那边又不敌高侃,甚至被彻底击溃,那关陇即将要面对的局面简直不堪设想。

    那已经不是某个人去担负责任的问题了,因为涉及到整个关陇门阀的未来,无数关陇子弟的人生,谁也负担不起那个责任……

    “继续进攻,不惜代价也要攻上城头!督战队列阵,但有后推着,立斩不饶!”

    “冲上去,冲上去!箭楼呢?推到城下,压制城上守军。”

    长孙嘉庆暴跳如雷,不断指挥兵卒冒死冲锋,拿下大明宫,则整个龙首原尽在掌握,占据了龙首原的地利,则右屯卫再难如以往那般稳如泰山,只需派遣骑兵自龙首原上顺势而下,右屯卫便难以抵挡。

    玄武门亦置于关陇军队兵锋之下。

    可拿不下大明宫,那可就麻烦大了……

    然而并不是所有兵卒都能领会当下关中之形势,更何况就算能够领会,又与他们这些奴仆劳役何干呢?他们眼下是长孙家的奴仆,若来日长孙家倒台,他们也只是沦为别人家的奴仆,子子孙孙为其卖命,于眼下并无太多差别。

    最重要的是,即便只能沦为卖命的奴仆、奴隶,那也得有命可以去卖吧?若是连命都丢了,家中父母妻儿怕是更为凄惨……

    若非有长孙家私军作为主心骨冲在最前,又有督战队在身后拎着血淋淋的长刀,只怕此刻大多数兵卒早已扭头就跑,彻底崩溃。

    城头上的守军不多,但各个骁勇善战,加上震天雷不断的投掷下来,城下很快便堆叠了一层尸体,兵卒们向前冲锋的时候踩在袍泽的尸体之上,心中的恐惧、愤懑难以言说。

    士气自是不可避免的低落,而且随着战斗的拖延,这股恐惧会越来越凝聚,直至兵卒们不堪重负,心理彻底崩溃……

    长孙嘉庆带兵多年,自然看得出眼下军队的状况极度不稳,也就越发急于攻克大和门,占据整个大明宫。

    他不断催促军队冲锋,甚至连自己的亲兵队都送了上去,六万余人各司其职、全部参预攻城,连后备队都不要了,只求即刻攻克大和门,以免军队久攻不下彻底军心崩溃。

    ……

    东方的天际已经渐渐透亮。

    一个多时辰的鏖战,大和门上下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攻守双方伤亡惨重,守军兵力匮乏,战死一个便会导致城上防御减弱一分,到了这个时候几乎油尽灯枯,破城或只在下一刻。

    反倒是城门内一千余具装铁骑始终待命,即便城头数次被叛军攀上来展开鏖战,最终牺牲巨大才能将叛军打退,王方翼也始终不让具装铁骑上城参预防御。

    他知道一味的防御是没用的,诺大的城墙即便多出一千人参预守城,本质上的劣势依旧不可弥补,既然如此,还不如兵行险招,行险一搏。

    身覆铁甲的骑兵挽着缰绳、牵着战马,一个个沉默的立于战马身旁,注视着战火纷飞的城门楼,心中的战役如烈火一般燎原,却不得不狠狠压制。大家都知道了王方翼的意图,自然明白想要守住大和门,单纯的防御根本行不通,最大的希望就在于他们这些具装铁骑能否给予叛军致命一击。

    每个人都知道,他们肩负着护卫右屯卫大营的重担,一旦大明宫失陷,所有的袍泽都将面对叛军骑兵居高临下的冲锋,甚至固若金汤的玄武门也将陆续陷落,大帅的最终结局也会是战死沙场。

    所以,骑兵们都默默的站在城下,一声不吭,不让自己的体力浪费一分一毫,所有的力量都在身体内积蓄,只等着城门开启的一刹那,便跨上战马,用尽平生力气,冲出去重创叛军!

    他们绝不容许最坏的那一幕出现,即便拼却最后一滴热血,也誓要击溃叛军,守住大和门!

    蓦然,一队兵卒自城上飞奔而下,径直去往城门洞内,挪开厚重的门闩,缓缓将城门推开一道缝隙……

    一个队正快步来到具装铁骑面前,大声道:“校尉有令,铁骑出击,破开敌阵,直捣中军!”

    “哗啦!”

    千余人同一时间飞身上马,早已等待多时的他们动作整齐划一、快速迅捷,连说话的力气都不愿浪费,纷纷策骑上前,待到城门洞开,城外叛军的喊杀声陡然之间增大数倍、震荡耳鼓之时,猛地狂飙加速,一卷洪流一般自城门洞奔腾而去。

第一千五百七十七章 各方关注

    潼关。

    城关下衙署之内,李勣坐在窗边的书案前,捧着一盏浓茶慢慢的呷着,桌案上摆满了来自于长安周边的战报,一侧墙壁的舆图上密密麻麻的编注了各种颜色的箭头、标识,将当下长安局势勾勒得清清楚楚。

    面前,程咬金、张亮、诸遂良、薛万彻、阿史那思摩等人尽皆在座,吸溜茶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窗外暗沉沉的夜幕已经渐渐透出鱼肚白,诸人守在此处随时等候战报,一宿未睡。

    张亮揉了揉眼睛,抬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面容清癯、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儿的诸遂良答道:“寅末卯初。”

    程咬金放下茶盏,摸了摸肚子,大大咧咧道:“饿了一晚上,前腔贴后背了,肚子里全是茶水……这个王方翼不简单的,五千兵力死守大和门将近两个时辰了,长孙嘉庆灰头土脸,这一战便可让王方翼扬名。”

    自昨夜大战初起之时开始,一众将帅便齐聚于此,等候来自长安的战报。

    谁都知道,无论李勣的立场如何,心里打着怎样的主意,发生在长安的这一场大战都将直接影响接下来整个关中甚至整个天下的局势,自然全无睡意,等着看到最终结果。

    结果未到,过程却出乎预料。

    关陇军队两路齐出,分别自长安城东西两侧发动突袭,每一支军队兵力达到六七万人,气势汹汹杀气腾腾,其目的自然是欺负右屯卫兵力匮乏,希望两路大军一路牵制、一路前插,要么攻陷太极宫占据龙首原地利,要么渡过永安渠直接威胁玄武门侧翼。

    这并非什么精妙的兵法战略,而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就是人多欺负人少,但效果却极为直接有效,留给右屯卫辗转腾挪的机会寥寥无几。

    事实证明,房俊的确没有什么惊才绝艳的军事才能,排兵布阵中规中矩,主力自右屯卫大营向西移动抵达永安渠,吐蕃胡骑迂回穿插予以配合,试图令宇文陇部感到威胁,不敢全力以赴。

    战略布置没什么惊艳之处,但房俊的果决却大大出乎诸人预料。

    根本不管另一侧的长孙嘉庆,趁着两路大军之间似乎龌蹉暗生、各怀心机而导致进军缓慢的时机,果断令高侃部渡过永安渠,背水结阵,又令吐蕃胡骑直插宇文陇部背后,试图前后夹击,将宇文陇部彻底击溃。

    时机掌握得非常好,若是稍晚一些,两路叛军加快速度向前突进,留给右屯卫放一路打一路的时间几乎没有,由此可见房俊对时机判断之精确、心性果决之魄力,非同一般。

    但是在那个时候,诸人也不看好房俊这个“放一路打一路”的策略,集中右屯卫之主力固然有可能重创甚至击溃宇文陇部,但是另一路的长孙嘉庆如何抵挡?

    想要自城西攻占大明宫,有两处地点可选作突破口,一则是东内苑,一则是大和门。

    东内苑古树参天,除去临近大明宫城墙的一段区域上算平整,其余地方并不适合数万兵马的大部队行进,前些时日右屯卫的具装铁骑突袭城西通化门的叛军大营,撤退之时便是由此退入东内苑,结果叛军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敌人杀人放火之后从容退走,却在东内苑附近望而兴叹,不敢贸然追击。

    最理想的地方只剩下大和门。

    大和门设计之初,便是作为屯驻军队之所在,城高墙厚、易攻难守,但是相比于苍茫林木足以将大部队割裂成一块一块的东内苑来说,的确更适合作为突破口。况且长孙嘉庆部六七万大军,就算是拿人命去填,又岂能填不平只有区区五千守军的大和门?

    然而事实是,长孙嘉庆填了足足两个时辰,丢下数千具尸体,却依旧填不平……

    作为大和门守将的右屯卫校尉王方翼,自然一战扬名、声名鹊起,无论此间诸将的立场如何,都要竖起一根大拇指,由衷的予以夸赞。

    李勣看了一眼墙壁上的舆图,淡然道:“岂止是声名鹊起?若那王方翼没有愚蠢到将一千余具装铁骑都搬上城头防御,而是令其养精蓄锐,一旦抓住机会放出城去冲杀一番,怕是能够立下一桩赫赫功业。”

    薛万彻瞪大眼睛,吃惊道:“不能吧?五千人守城要面对六七万人,自然处处漏洞,想要守到现在已经十分不易,哪里还能留着一千具装铁骑按兵不动?就不怕藏着掖着半天结果却城门失陷,未等杀敌便被一窝端了?”

    李勣摇头不语,程咬金则“嘿”了一声,大笑道:“这就是将与帅的差距,也是无名小卒与天下名士的区别了,寻常人只想着死守城池,唯有惊才绝艳之辈,才能于绝境之中尚隐匿着克敌制胜之手段。薛大傻子,以你的智力怕是这辈子都领悟不出这等道理。”

    “娘咧!”

    薛万彻满脸通红,拍案而起,怒叱道:“说别的老子就忍了,你敢喊老子是傻子,老子跟你没完!”

    俗话说缺点是什么,则最怕别人说什么……

    智力缺陷算是薛万彻的最大弱点,偏偏他自己没这么觉得,谁若是喊他一句“傻子”,立马翻脸,程咬金也不好使。

    程咬金眼睛一瞪,怒叱道:“娘咧!跟谁装老子呢?”

    霍然起身,与薛万彻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大有薛大傻子再敢聒噪就要上去给他撂倒的架势。

    薛万彻岂会怵他?眼睛瞪得更大,口出狂言:“再敢辱我,将你一刀劈做两端!”

    “嘿!”

    程咬金怒极反笑,俯身伸长脖子将脑袋往薛万彻身前拱:“来来来,你来劈一个,你特娘的若是不敢,就是狗攮的!”

    只不过这话若是去激旁人也就罢了,但凡有几分理智也知道程咬金劈不得,可薛万彻何许人也?热血上头,被激得满脸通红,晃荡个大脑袋便左右寻摸,因他自己未曾携带兵刃,便想找一把趁手的刀子……

    屋内其余几人笑呵呵的看热闹,对两人相互激将不以为然,似乎没人觉得薛万彻当真敢一刀劈了程咬金,当然,若是薛万彻当真猛地一匹手起刀落,他们也会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汉子。

    唯有东征以来与薛万彻臭味相投的阿史那思摩讲义气,赶紧一把将薛万彻死死拽住,低声劝道:“大帅当面,岂能这般失礼?快快坐下,莫要浑闹。”

    突厥可汗力气甚大,死死的拽住薛万彻的膀子,薛万彻挣脱不开,发热的脑袋也冷静下来,顺势坐下,口中却依旧不依不饶:“你且等着,迟早一刀剁了你这老混球!”

    程咬金大怒,就待上前将这厮放翻在地。

    李勣也不拦着,甚至看都懒得看,只是目光在一众看热闹的人脸上转了一圈儿,目光幽深。

    恰好此时一个斥候快步而入,未等到李勣面前,已经大声道:“启禀大帅,大和门战局出现变化,右屯卫校尉刘审礼率一千具装铁骑骤然至城门杀出,直扑关陇军队中军!”

    屋内诸人纷纷浑身一震,还真让李勣给猜准了啊!

    程咬金楞了楞收回手,忍不住喜上眉梢,赞道:“这个王方翼当真有几分能耐啊,后生可畏,有单色,了不得!”

    即便是不怎么精通兵事的诸遂良也感慨了一声:“这下关陇军队有麻烦了。”

    李勣依旧不吭声,只是扭头又看向墙壁上的舆图,目光落在永安渠、景耀门一带。

    那里的战斗想必也快要分出胜负了……

    *****

    大和门。

    长孙家私军顶在最前头,承担了守军的主要火力,其余门阀私军轻松得多,早先差点崩溃的士气也渐渐稳定下来,有条不紊的协助长孙家军队攻城。只不过城头守军太过顽强,震天雷雨点也似的落下,一时间轰鸣阵阵、硝烟弥漫,叛军伤亡不可计数。

    惨烈至极。

第一千五百七十八章 重骑冲阵

    城上城下,大战如火如荼,城下十余丈范围之内横尸处处、残肢遍地。

    正在城门处以撞车不断撞击城门的兵卒再刚刚撞击完一次,略微退后准备下一次撞击的时候,陡然发现固若金汤的城门忽然向内开启一道缝隙……

    兵卒们瞬间睁大双眼,不知发生何事,都呆愣当场。

    难不成是守军挨不住了,打算开门投降?

    就在叛军兵卒一脸懵然、手足无措的时候,城门洞开,急促的马蹄声好似闷雷一般在城门洞里响起,震耳欲聋。兵卒们这才猛然惊醒,不知是谁撕心裂肺的大叫一声:“骑兵!”

    转身就跑,其余人也反应过来,一脸惊骇,试图在骑兵冲到之前逃出城门洞。后边的兵卒不知发生何事,见到前边的袍泽骤然间疯狂的跑回来,条件反射之下立即跟着跑,边跑还边问:“兄嘚,前边咋了?”

    那兄弟也一脸懵:“我也不知……”

    反正是有情况,且不管到底怎么回事,跑就对了。

    然后,身后滚雷一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呼啸而来,有胆大的放缓脚步回头瞅了一眼,登时头皮发麻,扯着嗓子大吼一声:“具装铁骑!”

    亡命奔逃。

    时至今日,右屯卫最为王牌的部队“具装铁骑”屡立战功,无论是对外亦或是对内,凶名赫赫未尝一败,每一次出现都能重创敌军。自从关陇起事以来,更是屡次受到这支部队的疯狂暴击,早已使得关陇军队上上下下谈之色变。

    大军围攻之际,这样一支凶残暴戾战力剽悍的铁骑骤然杀出,其用意傻子都知道!

    这个时候谁挡在具装铁骑的面前,谁就得被彻彻底底的撕成碎片……

    几乎就在具装铁骑杀出城门的一瞬间,城下的叛军便彻底乱了套,即便是军纪比较严明、受过正规操练的长孙家私军,也仓促之间乱了阵脚,再也无法保持稳定军心之作用。

    ……

    具装铁骑自城门杀出,滚滚铁流一般奔腾咆哮,千余铁骑组成一个巨大的“锋失阵”,刘审礼担任“箭头”,掌中一杆马槊上下飞舞,将挡在面前的叛军一个一个的挑飞、扎透,狠狠的凿入城下密密麻麻的叛军之中,整个阵列犹如劈波斩浪一般,毫无凝滞的直冲中军。

    大和门攻防战直至眼下,已经鏖战了将近两个时辰,守城的袍泽伤损无数,堪堪的守住城头。而他们这些平素被誉为“兵王”的铁骑兵却一直在城门内养精蓄锐,眼睁睁的看着袍泽拼死奋战却不能上阵襄助,心理全都狠狠的憋着一股劲儿。

    此刻自城门杀出,目标明确,各个犹如猛虎出柙一般,兜鍪下的嘴唇紧紧咬着,守陌刀狠狠握着,催促身下战马爆发出全部力量,一往无前的冲向敌人中军,意欲凿穿敌阵,“斩首”敌将!

    这一番骤然出击猝不及防,使得叛军阵列大乱,兼且具装铁骑冲击无双,全速奔跑起来的时候根本天下无敌,所有试图挡在面前的障碍都被直接撞飞、凿穿,巨大的“锋失阵”在刘审礼率领之下,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在叛军阵营之中横冲直撞,所至之处一片腥风血雨、凄厉哀嚎。

    挡着披靡。

    城头守军见状士气大振,纷纷振臂高呼。

    叛军却被杀得破了胆,方才好不容易被长孙嘉庆稳住的军心士气又濒临崩溃,最为要命的是因为急于破城,长孙嘉庆将所有军队都派上去,根本不曾留有后备队,此刻具装铁骑犹如一柄利剑一般凿穿战阵,直直的向着他所在的中军杀来,中间虽然依旧隔着数百丈的距离,还有无以计数的兵卒,却让长孙嘉庆自胯下升起一股寒意。

    他觉得就算面前的军队翻一倍,也不可能挡得住冲锋起来的具装铁骑,尤其是对方当先开路的一员战将一干长槊犹如毒龙出穴、上下翻飞,关陇兵卒真真是碰着死、擦着亡,一路冲杀如入无人之境,无人是其一合之将。

    若是放在二十年前,长孙嘉庆大抵会拍马舞刀冲上前去与之大战三百回合,再将其斩于马下。现在则是年纪越大、胆子越小,况且年老体衰体力不济,哪里敢上前缠斗?

    眼瞅着具装铁骑凿穿阵列,劈水分浪一般奔腾而来,长孙嘉庆握着缰绳调转马头向后撤退避一避敌军之锋锐,同时下令:“左右军队向中间靠拢,毋须死战,只需列阵限制具装铁骑之突击即可!传令下去,谁敢后退半步,待回到大营,老子将他阖家男丁斩首,女眷充作军伎!”

    “喏!”

    身边亲兵赶紧一边向各支部队传令,一边掩护着长孙嘉庆后退。

    刘审礼眼瞅着象徵着敌军主将的牙旗开始缓缓后撤,而越来越多的兵卒涌到眼前,很难在短时间内冲到长孙嘉庆跟前,登时大为焦急。此番出城作战,乃是出其不意收到奇效,否则单只是千余铁骑,纵然各个以一当百又能杀得了几人?一旦敌军反应过来,己方陷入重围,那就麻烦了。

    他忽然灵机一动,一马槊挑翻对面一员校尉,大吼道:“叛军败了!叛军败了!长孙嘉庆已经逃走!”

    身后兵卒一听,也跟着大叫:“叛军败了!”

    附近密密麻麻围拢上来的叛军一听,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后边那杆高大的绣着长孙家家徽的牙旗,果然发现那杆大旗正缓缓后撤,登时心中一慌。主将都跑了,我们还打个屁啊?!

    不少兵卒信心丧尽,扭头就跑。但前后左右皆是兵卒,一下子便将阵列全部搅乱,愈发使得人心惶惶,越来越多的兵卒心生惧意,连连后退。

    在这个“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的年代里,想要在战场之上指挥上规模的军队作战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如果没有有效的指挥手段,可以把将领快捷无误的下达到军队之中,那么再是装备精良也只能是一群乌合之众。

    军旗由此应运而生。

    最早的军旗是部落首领的旗帜,发展到后来则以颜色各异的旗帜代表不同的含义,多种旗帜交叉使用,完美传达将领的命令。

    象徵着主将的“牙旗”,某种意义上便是一军之魂,“旗在人在、旗落人亡”可不是说说而已,它是政治军队的精神所在,无论多么惨烈的战争当中都要保护军旗屹立不倒,否则便是一败涂地。

    此刻长孙家的军旗虽然没倒,但是缓缓后撤的军旗所代表的意思即便是最普通的兵卒也懂得——将军怕了具装铁骑的冲锋,想要后撤拉开距离,用他们这些兵卒的血肉之躯去阻挡全身覆盖铁甲的杀戮猛兽。

    兵卒们既有不甘,又有恐惧,虽然还不至于达到军旗倾倒之时的全军溃散,却也相差无几。

    数万叛军猬集在大和门下的区域之间,有的心生恐惧意欲逃离,有的奉行军令上前围剿,有的驻足不前左右观望……乱成一锅粥。

    正在撤退的长孙嘉庆看睁睁的看着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这若是被全军上下误以为他想要弃军而逃,从而导致全军溃散、大败亏输,回去之后长孙无忌怕是能活生生的剐了他!

    连忙勒住缰绳,大声道:“停停停!速去各部传令,放弃攻城,围剿具装铁骑!”

    牙旗重新稳稳立住,不在后撤,兼且军令下达各部,乱糟糟的军心渐渐稳固下来。继而各支部队缓缓回撤,向着中军靠拢,意欲将具装铁骑死死的夹在中间。

    具装铁骑的巨大威力皆来源于强大的冲击力以及刀枪不入的铠甲,然而一旦陷入重围失去了冲击力,单凭人马俱甲却只能沦为敌军的活靶子,一人一刀砍不死你,十人十刀、百人百刀呢?

    迟早砍成肉泥。

第一千五百七十九章 进退自如

    具装铁骑卷起狂飙,一路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一直突击到距离叛军中军不足百丈的地方,但敌军主将仓惶后撤,将距离拉开。刘审礼鼓噪“敌将败退”,动摇了叛军的军心士气,但旋即便被长孙嘉庆稳住。

    与此同时,向前突进的路上压力骤然增大,尤其是无数军队主动放弃攻城,自四面八方猬集而来,试图将具装铁骑死死困住。

    刘审礼不敢贪功,狠狠望了一眼对面的牙旗,当机立断:“弟兄们,随吾杀个痛快!”

    单手挥舞马槊,一手操控马缰,两腿一夹马腹,战马“希律律”长嘶一声,扭头朝着左手边杀了过去。身后千余铁骑组成的巨大“锋失阵”也随之掉头,斜斜的插入左边汇聚而来的叛军阵中。

    人马尽皆覆盖铁甲,不惧弓弩射杀,狂暴的冲击力加上骑兵强壮的膂力使得敌军无法近身,这在缺乏火器的战场之上几乎就是无敌的。刘审礼一马当先,掌中马槊上下翻飞,犹如杀神一般在叛军阵中纵横驰骋,面前无一合之将。

    长孙嘉庆虽然脱离险境,但是见到具装铁骑在己方阵中横冲直撞,所过之处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心疼得颌下胡须不断的翘着,这可都是长孙家最后的精锐啊!

    “围上去,围上去!”

    他不断发号施令,指挥军队不惧伤亡也要将具装铁骑围住。

    想法是正确的,关陇军队自西面八方围拢而上,一旦将具装铁骑围在中间,使其丧失冲击力,而后拼着巨大的伤亡一定能将其一点一点咬死。只要能够歼灭这支具装铁骑,便等于重创右屯卫,这可是房俊最为精锐的军队!

    然而刘审礼虽然名声不显,但战术谋略却不错,并没有因为深陷叛军阵中肆意冲杀而热血上头不管不顾,而是敏锐的察觉到叛军的意图,果断掐灭“斩首”敌军主将的野望,放弃向前冲杀,转而杀向左边一侧。

    这一下忽然改变方向,使得叛军猝不及防,被其冲入混乱的军阵之中,杀得残肢横飞尸横枕籍。

    冲杀一阵,又忽然调过头,向着身后杀来。

    千余铁骑组成的巨大“锋失阵”就好似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在数万敌军阵中纵横捭阖冲来突去,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绝对不给叛军围拢而上将其困住的机会。

    长孙嘉庆看着这支铁骑好似杀神镰刀一般不断收割麾下兵卒性命,杀得尸山血海鬼哭狼嚎,死死捂住胸口,觉得每一下呼吸都困难百倍。

    他试图围拢具装铁骑的想法很是不错,但现在他才认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只要具装铁骑始终保持体力与冲击力,那么在这片战场之上便是无敌的存在……

    怎么围?

    这支具装铁骑在数万人的军阵之中东一头西一头,冲锋路线随时随地都在改变,使得长孙嘉庆完全无法预判,况且下达军令之后军队执行起来需要极长的时间——关陇军队纪律涣散、战力低下,执行力实在是太过低劣……

    根本无法予以合围。

    长孙嘉庆狠狠吐出一口气,赶紧改变战术,不再执着于将对方围死,而是命令部队稍稍拉开一段距离,就那么紧紧的跟着对方,不求围歼,只求消耗。

    具装铁骑的确是战场之上的大杀器,近乎于无敌的存在,但也有着非常明显的弊端与缺点,那便是体力。

    人马俱甲带来坚固的防御,而厚重的铁甲又使得具装铁骑冲锋的时候能够发挥巨大的冲击力,但与此同时,沉重的铁甲也快速的消耗着骑兵与战马的体力。即便无论战马亦或兵卒都是百里挑一力大无穷之辈,在如此巨大的消耗之下依旧难以持久。

    既然不能围歼,那就死死的跟着,直到你体力耗尽,自然疲于奔命,要么引颈就戮,要么撤回大和门——届时城门大开,或可顺势冲入城中……

    长孙嘉庆看着战场之上犹如困兽一般左冲右突却始终无法冲入阵中造成杀伤的具装铁骑,捋着胡须满意颔首,觉得这回自己应对的战略万无一失。

    ……

    刘审礼此刻确实有些慌。

    具装铁骑在缺乏火器的战场上近乎于无敌,却不是真正的无敌,一旦如眼下这般被敌人死死的拖住,以优势兵力加以消耗,迟早体力耗尽,陷入重围——再是凶猛的野兽,也顶不住蚂蚁持之以恒的啃咬。

    退也不行,此时双方纠缠不休,一旦自己撤回大红门,敌人必然紧紧跟随,若是自己开城门回去,敌人汹涌而至,城门不保。

    真可谓进退维谷……

    回头瞅了瞅巍峨高耸的大和门,那上面袍泽依旧在奋勇守城,只不过因为自己率领铁骑出击牵制了叛军,使得防御形势急剧好转,再不似先前那般凶险处处、岌岌可危。

    看抬头看看远处矗立着的叛军主将牙旗,刘审礼心中忽然一动:此次作战的目的是什么来着?死守大和门啊!无论付出多大的牺牲,无论面对何等艰巨之状况,都一定要确保大和门不失。

    只要大和门在,长安城另一边的高侃部就可以放开手脚全力攻打宇文陇部,刘审礼有着充足的信心认为高侃可以大获全胜,如此一来,长安局势陡然逆转,右屯卫再不复之前唯唯诺诺、小心翼翼之状况,大可以调集一半以上的兵马威胁叛军各处大营。

    胜利将会出现曙光。

    如此,即便大和门这五千人马都死光了,也是值得的……

    一念及此,刘审礼念头通达,手中马槊将对方一员骑兵挑落马背,回头冲着袍泽大吼一声:“随吾来!”

    巨大的“锋失阵”再次提速狂飙,一直冲着对方主将牙旗杀去。长孙嘉庆大吃一惊,心忖这帮家伙疯了不成,不想活了?赶紧下令各处军队继续围拢,而他为了确保安全,不得不再次后退百余丈。

    没办法,冲击起来的具装铁骑足以撕碎面前的一切,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万一自己一时不慎被其冲到眼前,那可就麻烦了……

    数万叛军再度恢复之前的策略,四面八方围拢而上,意欲将具装铁骑拖住。刘审礼一马当先,马槊如入无人之境,一阵奋勇拼杀,眼见着越来越多的叛军聚集到自己正前方,就等着自己一头扎进去被死死围住,忽然一转马头,向着北边杀去。

    “锋失阵”迅速完成转向,在北边叛军尚在运动合围之际,迎面撞了上去。

    “轰!”

    人马俱甲的铁骑冲锋之时携带着强大的动能,直直撞入叛军阵中,猝不及防的叛军登时人仰马翻、鬼哭狼嚎,仓惶躲避。刘审礼一马当先,整支军队好似一个巨大的“楔子”一般狠狠的楔入敌阵之中,将其阵列撕成两半。在其余敌军尚未来得及反应之前,狂暴霸道的凿穿敌阵,一路向北撤去。

    敌军这才反应过来,衔尾追击,紧追不舍。

    长孙嘉庆急忙下令约束军队不得追击,对于具装铁骑这种杀伤力、机动力兼具的部队,追杀是没什么用的,步卒追不上,轻骑追上了也无法予以杀伤,况且眼下最为重要之事乃是攻陷大和门杀入大明宫,区区千余具装铁骑纵然逃出生天又能如何?

    “收拢部队,集中火力攻城!”

    长孙嘉庆又将中军往前提了两百余丈,亲自指挥大军攻城。

    然而未等军队收拢,已经向北逃遁的具装铁骑又杀了回来,北边的叛军猝不及防,被其狠狠的杀入阵中,一路尸山血海,哭爹喊娘。好不容易组织军队抵御住具装铁骑的冲锋杀戮,一点点反推回去,具装铁骑又远远的跑开,在不远处一边与轻骑兵纠缠,一边恢复体力,等着下一次的冲锋……

    娘咧!

    长孙嘉庆傻眼了。

第一千七百八十章 进退维谷

    这可怎么办?

    调集大军围拢上去,具装铁骑回头就跑,自己这边步卒追不上,轻骑追上了不管用;对其不予理会,集结军队再度猛攻大和门,具装铁骑又从北边杀来,狠狠凿穿阵列,杀戮无数……

    长孙嘉庆进退维谷,一筹莫展。

    当一支拥有着强悍战力的重甲部队随时缀在身后,时不时的抽冷子突击一波,除去带来巨大的伤亡之外,对于军心士气之打击、对于战术战略之实施,都足以致命。

    长孙嘉庆自诩也算是沙场宿将,纵然比不得李靖、李勣那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却也堪比当世名将,兵法谋略都是上上之选。可是眼下碰到这种局面,才发现自己完全没办法。

    然而形势紧迫,另一边的宇文陇部一定正在遭遇右屯卫主力的狂攻,他就算再是自负也不敢瞧不起右屯卫的强横战力,只怕此刻宇文陇已经凶多吉少,那么他更要尽早突破大和门,杀入大明宫,占据龙首原的有利地势。

    否则等到宇文陇被彻底击溃,自己这边却毫无进展,右屯卫大可从容调集兵马前来迎击,自己更是毫无胜算。

    一旦发生那等局面,不仅仅意味着这一次关陇军队“两路征伐、齐头并进”的战略彻底失败,更意味着自今而后关陇方面在兵力、士气上的优势消失殆尽,反而是右屯卫愈发猖獗,东宫上下彻底摆脱“兵变”以来的颓势,渐渐掌握长安战场的主动权。

    一想到那等局势,长孙嘉庆便不寒而栗。

    可以想见,长孙无忌将会是何等暴怒,只怕他这个族兄也难逃惩罚,被其……

    无奈之下,长孙嘉庆只能咬着牙分出一部分军队防范远远吊着的具装铁骑,另外一部分军队则继续攻城。

    六万余军队损失惨重,剩下的五万多人兵分两路,一路继续猛攻大和门,一路则在北边列阵,防御随时有可能冲上来搞破坏的具装铁骑。

    长孙嘉庆自然知道集结大军全力一击的道理,但是现状令他不得不分兵处置。

    结果自然不理想……

    守军虽然兵力薄弱,但众志成城士气旺盛,又有震天雷这等守城神器辅助,堪堪抵挡叛军攻势,使得叛军空有十倍之兵力也难以攻上城头。而具装铁骑更是令长孙嘉庆头疼,分出两万人马扎紧阵列试图阻止其突入阵中,然而龙首原北高南低,具装铁骑借助地势一次次的发动突袭冲锋,轻易将关陇军队的阵列撕碎,大肆冲锋杀戮一番,在其余军队围拢而上之前,从容撤退。

    依旧退回合理之距离,一边驻足观望,一边恢复体力。

    这就很无赖……

    长孙嘉庆差点抓狂,这伙无赖甩不掉、打不过,时不时伺机给自己来上那么一下,打得北边聚集的军队人心涣散、士气骤降,若是不予理会,依旧抓紧猛攻大和门,则先前好不容易稳定住的军心士气说不准什么时候崩溃,到时候军心大乱、全军崩溃,万事皆休。

    可一旦予以理会,大和门这边又攻不下……

    这可怎么办?

    分明兵力稳稳占优,局势也颇为有利,可偏偏被这支具装铁骑所牵制,攻防为难、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是好。

    *****

    延寿坊。

    东边天际已经透出鱼肚白,坊内却依旧灯火璀璨,整个延寿坊彻夜未眠。

    长孙无忌坐在偏厅内,浓茶不知灌了多少壶,肚子里咣当咣当,打嗝冒上来的都是茶水……

    年纪大了,体力衰弱导致精力不济,以往数日不眠并无太大影响,思虑依旧清晰,可现在熬一宿便很是吃不消,虽然以浓茶提着精神,但思维却不受控制的陷于凝滞。

    岁月不饶人啊……

    感叹着岁月将赋予人的聪明才智一点一点收走,非但没让长孙无忌陷入嗟叹无奈,反而愈发增长了他的执著。

    长孙家传承至今,盛极而衰乃是必然,他能够接受家族自“贞观第一勋戚”的神坛之上滑落,却绝对无法接受因为时代的变革而彻底低落深渊,子子孙孙、泯然众人。

    正是因为见识了李二陛下削弱门阀之决心的坚定,也体会到太子必定子承父业,将皇权与门阀的斗争一直进行下去,他才狠下心走出这不能回头的一步,试图全力挽回即将落幕的门阀。

    这场兵谏他绸缪已久,自东征开始便不断的推敲演算着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可能,直至机会来临,他毫不犹豫的开始执行。

    然而正应了那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谚语,他自以为将一切都推敲得严谨缜密,没有一丝一毫的疏漏,然而当真施行起来,却总是出现各种各样难以估测之意外。

    时至今日,局势已然陷入焦灼。

    东宫依旧挺立,虽然处处挨打却未有覆亡之迹象,李勣引兵数十万屯驻潼关,对长安局势虎视眈眈,却始终摸不透其心中之打算……

    不过好在今日一战之后,局势将会渐趋明朗。

    两路大军齐头并进,一路牵制、一路进击,以右屯卫之兵力很难抵挡,最差也能占据芳林门或者大明宫其中之一,能够随时随地直接对玄武门予以威胁,这就足够。

    当然,以眼下局势来看,还是长孙嘉庆部进占大明宫的可能更大,这就很美好。

    长孙嘉庆立下大功,长孙家的领袖地位稳如泰山,同时宇文陇部遭遇右屯卫主力高侃部以及吐蕃胡骑的前后夹击,纵然没有大败亏输,能够安然撤回,也势必损失惨重。

    宇文家的深厚底蕴一直让长孙无忌坐立难安、如芒在背,宇文士及虽然平素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却一直未曾放弃挑战长孙家“关陇领袖”之地位。如今借助房二之手剪其羽翼,达成自己绸缪多年却未曾达到之目的,自然令人心情畅快。

    只需占据大明宫,兵锋直接威胁玄武门,甚至不必歼灭右屯卫,便可以在他的主导之下与东宫达成和谈,进一步巩固长孙家与关陇门阀在朝中的地位。

    只要和谈达成,无论屯驻于潼关的李勣到底藏着什么龌蹉心思,也已经不再重要——顶了天许给他多一些利益,否则除非李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起兵造反……

    门外,有斥候入内,带来城外的战报。

    “启禀家主,宇文陇部正遭遇高侃部与吐蕃胡骑的前后夹击,损失惨重,或许溃败已经不可避免。”

    “嗯,命令宇文陇,两路大军的战略已经初步达成,如今重点在于大和门,让宇文陇保存实力,不要造成太多无谓之伤亡。”

    虽然心里恨不得宇文家的“沃野镇”私军在永安渠畔全军覆没,但是居于此间,外头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还是要展现“关陇领袖”的胸怀与气度,敞亮话还是要说一说。

    “喏!”

    斥候退走,长孙无忌心情畅快的呷了口茶水,放下茶杯后又蹙起眉头,开声向着正堂里的文吏们问道:“大和门还未有消息传来?”

    宇文节闻声入内,恭声道:“暂且并未有消息。”

    长孙无忌蹙眉,起身一瘸一拐来到墙壁的舆图前,负手而立,凝望着舆图上标注出来的大和门区域,声音有些沉重:“大和门守军不过五千余人,长孙嘉庆携六万大军猛攻,简直就是雷霆之势,须臾之间即可攻克,却为何迟迟不见战报传回?”

    大抵是出了什么岔子……话到嘴边,又被宇文节给咽下。

    两路大军齐出,现在宇文家率领的那一路被右屯卫摁着打,损失惨重,溃败在即,自己这个时候若是说长孙嘉庆的坏话,难免被长孙无忌认为是在抱怨,这与宇文节谨慎的性格不符。

    想了想,他委婉说道:“右屯卫上下皆随同房俊北征西讨,战力强悍,虽然人数处于绝对劣势,却也不是不太可能一鼓而下。况且长孙将军用兵谨慎、步步为营,稍微拖延一些亦在情理之中。不过长孙将军乃是宿将,兵力又处于绝对优势,战而胜之乃是必然,想必用不了多久,即会有捷报传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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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但是当房俊穿越到那位浑身冒着绿油油光芒的唐朝同名前辈身上,就感觉生活全都不好了……天唐锦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唐锦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唐锦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