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三十一章 拆桥
尚书左丞,在朝中已经算是中层大臣,尚书省的实权人物,看似身份不低。但是河东裴氏规模庞大、分支众多,仅仅一个裴熙载未免分量不够。
由此可见,河东裴氏虽然迫于关陇的压力不得不出兵襄助,却始终心存顾忌,不肯全力以赴。
这令三番五次对河东裴氏送去书信婉言邀约的长孙无忌颜面尽失,人家根本就没将他这个赵国公当回事儿,即便眼下局势依旧是关陇门阀彻底占优……
河东裴氏的底蕴着实太过深厚,即便贞观以来饱受关陇门阀打压,非但未曾屈服,反而积攒了更多怨气。
若非此刻关陇占据优势,极有可能兵谏成功,怕是河东裴氏一兵一卒亦不会派遣……
门阀世家在这等时候保存一线退路,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河东柳氏这样全盘押上反倒是不符合常理。但是对于长孙无忌来说,河东裴氏不仅实力底蕴超强,可以给眼下的局势带来莫大之助力,更在于其世世代代与山东世家的利益纠葛,能够最大限度影响山东世家的立场。
门阀之利益取决于朝政之策略,一旦关陇兵败,太子坐稳储位,日后登基为帝之后依旧奉行李二陛下打压门阀之国策,所有门阀都会根基动摇,无论关陇贵族,亦或山东世家、江南门阀。
天下门阀在这一点上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彼此之间对于权力的斗争则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别看眼下山东世家、江南士族都站在东宫那边,却一直按兵不动,只几位大佬侍奉太子身边出谋划策,族中家底却一直捂得严实,未曾有过损伤。
即便忠诚于太子,亦要为自家门阀之利益做打算,山东江南两地的门阀未必没有暂时保存实力,关键时刻胁迫太子进而攫取利益之心思……
此乃门阀生存之道,一切皆以家族利益为先,无论立身于哪一个阵营,本质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
渭水之上,中渭桥。
渭水上三座桥梁,唯有中渭桥基石坚固,可以通行大队车架人马,故而由长安向西,但凡有大队人马必经此处。先前左屯卫、皇族军队溃败至此,意欲就地修整,却被高侃亲率兵卒追击不止,只得渡过中渭桥一路败逃向西,行至岐山附近的箭括岭这才站稳跟脚。
中渭桥亦落入高侃掌控之中。
自箭括岭下接应房俊之后,高侃担忧玄武门至安危,不敢耽搁,并未修整便率军返回玄武门,同时派出一旅兵卒守卫中渭桥,掌控这处沟通渭水南北的交通枢纽。
然而长孙无忌威逼各家门阀,使得各家门阀不得不尽数派遣族中子弟赶赴长安之后,形势陡然发生变化。
越来越多的关陇军队越过龙首原向着玄武门集结,虽然武媚娘故布疑阵吓退了关陇军队的一波攻势,但在得到大量兵卒补充之后,关陇军队再一次聚拢于右屯卫军营之外,虎视眈眈,似乎随时都能发动猛攻。
此等情形之下,高侃哪里还敢擅自分兵?派遣斥候联络房俊之后,当即按照房俊的命令全军退守营地,确保玄武门万无一失,放弃了对中渭桥的控制。
中渭桥自此落入关陇之手。
长孙无忌自然知晓此地之重要,想要租借房俊大军靠近长安,必须扼守中渭桥,偏偏关陇出身的将令没几个能打仗的,要么能力不行,要么资历不够,只好将自己已经七十余岁的庶出兄长长孙恒安推出去披挂上阵,统御大军……
长孙无忌的庶长兄长孙行布富有谋略、勇猛善战,颇有其父长孙晟之风采,深受前隋汉王杨谅赏识重用。杨谅于并州起兵造反,留长孙行布守城,自己率军南下与朝廷大军作战,长孙行布此时关闭并州城门,抵抗杨谅,城破之后被杀。
隋炀帝听闻此事,下诏书褒奖,赐予长孙行布仪同三司,胞弟长孙恒安因为其兄之功勋,被授予鹰扬郎将。入唐之后被封左监门将军,爵封郡公。
长孙恒安并无殊才,只不过生在性情沉稳,已经多年不曾带兵,今次却被无人可用的长孙无忌推上战场,统御大军抵抗房俊麾下的百战精锐……
长孙恒安自家知自家事,知道自己谋略平平、才具不显,对上百战百胜的房俊很是吃亏,所以刚刚率军抵达渭水之畔,在渭水南岸扎下营寨之后,一面派出斥候严密监视玄武门下的右屯卫,一面派兵将中渭桥尽皆拆除。
没错,这位长孙家硕果仅存的叔祖辈宿老,自觉并无把握将房俊阻挡于渭水之北,干脆将中渭桥予以拆除,一了百了。
至于此举会否导致渭水之北的关中地域惨遭房俊扫荡,而长安无法及时予以支援,他浑然不顾……
……
风雪之中,长孙恒安披着厚厚的斗篷,戴着帽檐宽大的毡帽,坐在马上凝视着面前的中渭桥。此桥桥柱是四根木柱一排,为排架式;排柱上有两跳斗拱承托木梁、桥板、桥栏桥顶随券顶略呈八字形。桥头有华表、神妖,气度恢弘。
中渭桥始建于秦,因当时渭水北有咸阳宫,南有兴乐宫,欲通二宫之间,故建此桥。汉末年,董卓纵兵入关烧毁此桥。之后,曹操又重建。东晋永和年间,前秦苻生征调关中百姓,加以修治。南朝刘裕入关,又遭焚毁。贞观十年最后一次重修,工程规模浩大,征用徭役颇多。
然而现在,这座沟通渭水南北的桥梁便在如狼似虎的兵卒手底下迅速拆卸瓦解,因桥梁皆是木质结构,只需砸掉卯榫即可拆除,轻便快捷,半日不到的功夫便拆除一空。
所幸跟随前来视察情况的宇文节及时约束兵卒并未将桥梁部件当场丢弃,而是收拢之后屯放于渭水南岸。战后只需抽调工匠重新以卯榫连接,很快就能修筑新桥。
并且有所怨言:“中渭桥勾连渭水南北,实乃交通枢纽,如今郡公下令拆除,岂不导致渭水之北地区全部处于房俊兵锋之下,且不能得到及时增援?”
对此,长孙恒安表示无所谓:“老夫奉赵国公之命,率兵督战于此,其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阻截房俊过桥直抵长安,只要能够达成此任务,在所不惜。”
莫说是一座桥,就算是一座城,他也敢拆!拆除中渭桥的目的就是隔绝渭水南北,渭水虽然冰封,但冻得并不结实,不可能任由大队人马通行,他房俊还能插翅飞到南岸来不成?
至于渭水之北会否由此陷入房俊铁骑之下……那关他屁事!
他只知道长孙无忌的命令是阻截房俊,不能使之踏足渭水南岸直抵长安城下,除此之外,一概不管。
宇文节黑着脸,抿嘴不语。
渭水之上共有三座桥梁联通南北,西渭桥乃是一座浮桥,早在开战之初便损毁拆除;东渭桥位于泾水、灞水与渭水交汇处之东,房俊骑兵不可能横渡泾水抵达东渭桥,所以长孙恒安的策略的确保险。
但泾水上游的泾县境内尚有一座桥梁可横渡泾水,而后顺水南下便直抵中渭桥,过桥之后向南奔袭一段则是灞桥,且灞水冬季水量萎缩、河道狭窄,无需灞桥便可横渡河道,直抵长安城下。
长孙恒安此举看似稳妥,实则根本就是只顾自己防御之地,以便完成长孙无忌交付的任务,却将房俊麾下大军逼得只能迂回曲折,兵锋直指长安城东的通化、春明、延兴诸门……
简直就是损人利己之典范。
不过就算宇文节心中再是不满,也不敢出言指责,长孙恒安的确没甚能力,但地位太高、辈分太大,只能回去请示长孙无忌,若任凭长孙恒安这般作为,必将造成整个长安以被关中地区彻底糜烂。
如何了得?
第一千四百三十二章 迂回
房俊策马奔驰,在他身后数万骑兵犹如一条长龙一般沿着渭水北岸向着长安方向疾驰,铁蹄踏碎地面的冰雪,浩荡声势惊天动地。
漫漫风雪之中,距离中渭桥仅余三十里,前方斥候已然返回。
“吁!”
房俊勒住缰绳,胯下战马人立而起,连同身边数百亲兵部曲齐齐止步,听候斥候回禀前方形势。
“启禀大帅!”
斥候自马背翻身跃下,单膝跪地,大声道:“河东、河西诸家门阀增派兵卒进入长安周围,东宫六率压力剧增,高侃将军已然率领兵卒镇守玄武门,不敢擅离,唯恐玄武门有失。长孙恒安率领五万大军屯驻于渭水之南,已经下令拆除了中渭桥。”
房俊蹙眉。
若只是关陇本身之力量,他丝毫不惧,麾下这些百战精锐对上关陇的乌合之众,足可以一当十!但若是连河西、河东的门阀都站在关陇那边倾力相助,局势便大为不同。
就算门阀那边的军队全是猪,也足以拉出一支超过二十万人的军队,一个一个的砍杀过去也得将横刀崩坏刃口……
尤为重要的是此举所代表的意义更是非凡,说明天下门阀已经有半数站在关陇那边,山东世家、江南士族表面上支持东宫,实则却并未有实质上的帮助,否则只需调集各家的奴仆、庄客、私兵向河东挺近,河东、河西那些个门阀岂敢肆无忌惮的调兵进入关中?
门阀,果然是国家之毒瘤,若不能一刀剪除,迟早成为吸食国家利益壮大己身的蛀虫……
更重要的,则是山东世家一同扶持起来作为代言人的李绩。他率军自西域一路狂飙突进,突袭数千里直入关中,然而东征数十万大军依旧优哉游哉不紧不慢的耽搁在半途。
鬼知道李绩到底藏着什么心思……
沉思片刻,房俊沉声道:“想办法渡过渭水潜入长安城,同时与高侃将军取得联系,本帅要知道长安内外的一切动向,稍有风吹草动,定要第一时间回报。”
“喏!”
斥候领命,起身上马疾驰而去。
房俊紧了紧身上披风,再度策骑向前,一直奔驰来到中渭桥前,便见到原本宽阔坚固的木桥已经被拆得只剩下桥头的梁柱残骸,而在渭水南岸,一片服色各异的关陇军队接天蔽日望不到边,正与自己带回的右屯卫、安西军、吐蕃胡骑隔河对峙,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桥梁建设之处自然取河床最窄的地方,此处渭水河道大抵只有百米左右,强弓可以将河对面敌军笼罩在射程之内,且具有一定的杀伤力。
只不过桥梁拆除双方无法渡河接战,隔着河道释放弓矢,纵然可以射杀少数敌军,却并没有什么意义……
房俊骑在马背上冷眼观望对岸的叛军阵列,胯下战马打着响鼻刨着蹄子,不停甩着尾巴显得很是暴躁,这等剑拔弩张的气氛使得牲口也感受到紧张与兴奋。
半晌,房俊高高举起手臂,大声道:“向北,奔赴泾县县城!”
“喏!”
数万骄兵悍将齐齐发出一声应诺,简直声如奔雷、气势磅礴,将对岸的关陇军队吓了一跳。而后留下一部在此继续与关陇叛军对峙,余者尽皆随着房俊折而向北,一路风驰电掣向着不远处的泾县县城扑去。
……
房俊在渭水北岸观察对岸的关陇军队,见其兵多将广阵列俨然,殊不知对岸的关陇军队隔岸看着一路奔袭而来杀气腾腾的数万骑兵,更是心旌摇曳、心胆俱寒!
这些骑兵当中大部分都是右屯卫兵卒,追随房俊麾下曾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之后一路从长安打到西域,击溃吐谷浑铁骑,歼灭突厥、大食联军,又在弓月城外将十余万大食军队彻底击溃,俘获无数,一场又一场的胜利早已铸就百战雄师之气质,实乃天下一等一的强军,所向无敌的气势有若实质一般,即便隔着宽阔的渭水,依旧能感受到那股悍不畏死的冲天杀气,令关陇军队心惊胆战。
如此强军,如何力敌?
宇文节更是在关陇军队阵中唏嘘不已,当年他与房俊算是至交好友,那时的房俊率诞无学、木讷莽撞,乃是长安人尽皆知的“棒槌”,甚至被称作“长安四害”之首……
然则谁能想到,这么些年过去,当年的纨绔子弟早已成长为帝**方实力强横的巨擘之一,战功赫赫,麾下骄兵悍将无数,攻城掠地灭人族、亡人国,所向披靡。
如今,更是成为可以左右帝国朝局走向的关键人物……
往昔的友情,早已随着立场的不同而渐渐淡去,一眨眼,便分道扬镳。
然而未等他感慨完毕,便见到对岸的骑兵顺着河岸奔驰一阵,忽而转向,径自向北而去,宇文节登时面色大变。
正如他猜想那般,长孙恒安拆除了中渭桥固然使得房俊奔赴长安受阻,但并不可能真正阻止房俊的脚步,甚至会因此将长安以北的关中地区直接暴露于房俊部队的铁蹄之下,且长安不能及时予以支援。
泾县境内,可是有着长安附近第二大的常平仓……
宇文节不敢怠慢,对长孙恒安说道:“房俊北上,咸阳、泾阳、三原等县将尽皆沦陷,尤其是泾阳常平仓内囤积了大量粮食,一旦被其获得,兵强马壮粮秣充足,为祸更大。卑职这就返回长安向赵国公请示,恳请派兵增援北边诸县,此间便拜托郡公多多费心。”
长孙恒安瞅了宇文节一眼,随意的摆摆手:“宇文左丞自去便是,此间有老夫坐镇,必定万无一失。”
“……”
宇文节无语,您老将中渭桥都给拆了,叛军除非插翅飞过渭水,您自然万无一失……
懒得与长孙恒安多言,一拱手,便带着亲兵部曲脱离部队,绕道龙首原奔回长安,入城之后直奔延寿坊,求见长孙无忌。
……
听闻长孙恒安为了阻挡房俊而将中渭桥拆除,长孙无忌一阵无语。他这位庶出兄长的确没什么军事才能,胜在性情沉稳、办事稳妥,可这也太过稳妥了,干脆将中渭桥给拆除,导致房俊连冲锋作战的机会都没有,自然能够超额完成任务。
可如此一来,长安北边诸县都将置于房俊铁蹄之下,且可以渡过泾水之后向南自东渭桥横渡渭水,直抵灞桥,进逼长安。
实则对于房俊并未有太多影响,只不过是将压力从北城转移到东城……
“房俊率军数千里奔袭,必然轻装简从,粮秣匮乏。关中附近皆是各家门阀所掌控,固然不能抵挡房俊之兵锋,却尽皆坚壁清野,并未让房俊缴获太多粮秣。可泾阳常平仓内囤积了大量粮秣,一旦被其缴获,顿时兵精粮足,战力上升不止一筹,危害甚大。”
宇文节对于长孙恒安之所为甚是不满,诸多门阀调集的数万大军交付于你,结果你将中渭桥拆除避而不战,直接导致长安以北地区一片糜烂……
长孙无忌也无奈,哪里知道自己那位庶出兄长居然玩了这么一手?
可问题是自己交代的任务只是阻截房俊强渡渭水抵近长安,与玄武门外的半支右屯卫合兵一处,人家长孙恒安都完成的极为完美……
只得说道:“稍后执吾手令,命长孙恒安抽调一半军队前往灞桥附近驻扎,而后派出斥候自东渭桥北上,抵达泾阳、三原一带追踪房俊之动向。”
宇文节躬身领命,迟疑一下,提醒道:“玄武门外高侃所部,战力亦是强横,若是抽调一半军队转移至灞桥,万一高侃所部发动突袭,且房俊杀一个回马枪,两方里应外合,则郡公会有危险。”
长孙无忌沉吟一番,摆手道:“无妨,且不说高侃不敢擅离玄武门,便是当真突袭渭水北岸咱们的军队,也抽调不出太多兵力,咱们自保应当无碍。况且中渭桥已经拆除,房俊隔阂相对,不能与高侃所部南北夹击。”
没有了中渭桥,房俊只能迂回泾水、灞水直抵灞桥之下,岂能与高侃所部夹击长孙恒安?
第一千四百三十三章 泾阳
第一千四百三十三章
宇文节却不这么认为,他执着道:“赵国公明鉴,与房俊肆虐泾阳、三原等地而后挥军直抵灞桥相比,还是渭水一线更为重要!说到底,重中之重依旧是攻陷太极宫,万一房俊与高侃部汇合,很有可能击溃郡公所部。”
高侃率领的半支右屯卫战力强悍,眼下关陇军队根本不敢轻捋其锋。不过好在长安城内的战局颇为顺利,皇城已然彻底攻陷,承天门、掖庭等处业已突破,大军突入太极宫内展开激战,只需堵住玄武门之北,使得东宫六率无路可退,胜利自然是迟早之事。
可一旦长孙恒安所部被击溃,玄武门外则一马平川,东宫六率自可随意保护太子撤离。
而一旦太子撤离太极宫,甚至在房俊接应之下赶赴河西,后患无穷……
对此,长孙无忌却不以为然:“家兄虽然疏于战阵,但性情沉稳,兵法谋略亦算扎实,进取或有不足,但守成足矣。你尽可放心,单以高侃所部之战力,在兼顾玄武门安全之同时,不可能击溃家兄。”
既然长孙无忌这般说话,宇文节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颔首应命,退出之后即召集人手、分派斥候,出灞桥向北过东渭桥,奔赴三原、泾阳、云阳等地,对各县之主官予以警示,而后查探房俊大军之行踪,及时汇报。
实则无需警示,关内道各处兵马都汇聚于长安城内,驻守兵力空虚,即便严阵以待亦不可能抵挡房俊数万骑兵突袭,各县陷落已是必然。
唯一令宇文节纠结的,乃是要不要提醒泾阳县令,在房俊大军抵达之前一把火烧掉常平仓中的粮储?
方才于长孙无忌面前,他有心提醒这一点,但犹豫之下并未开口……
房俊数万大军奔袭数千里,一路马不停蹄,必然是轻装简从,携带的粮秣极其有限。自萧关直至咸阳,雍、郿等县的粮秣早已输送长安供应十余万关陇军队,房俊不可能得到补给,唯一可以获取大量粮秣的地方,就只剩下泾阳的常平仓。
只需将常平仓烧毁,房俊势必陷入缺乏粮秣之困局。数万骑兵每日里粮秣消耗是一个极大的数目,轻易无法得到解决,这会使得房俊空有数万战力剽悍的铁骑,却因为粮秣匮乏而不能发挥出最大战力……
然而常平仓内足有粮秣上百万石,与新丰的常平仓一起供应关中百姓生计,若是一把火烧个精光,固然使得房俊大军无法得到粮秣补给,却也使得关中粮食告罄。万一新丰常平仓在出现什么意外,关中将会彻底无粮。
关中两百余万人口每日的粮食消耗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且眼下长安城内战火肆虐,民生几乎全毁,一旦陷入粮荒,只怕易子相食之惨剧将会发生在这一片帝都之地……
以长孙无忌之心性,只要能够取得这场兵谏之胜利,根本不会在乎关中百姓会否有粮荒之虞,即便饿死再多百姓,也一定在所不惜。
宇文节站在门外,抬头看着满天飞雪,长长的吁出口气,目送斥候打马走远,转身回到堂内,继续投入到紧张的忙碌之中。
……
渭水之北,风雪漫天,无数骑兵顺着官道狂飙突进,轰鸣的蹄声震得原野抖颤,半途上偶有百姓以及官差经过,远远的便吓得避入路边的野地,呆愣愣看着见首不见尾的骑兵部队奔驰而过,直扑不远处的泾阳。
泾阳城内,县令李义府跪坐于衙署之中,面前桌案上摆放着几样小菜,一壶热酒。
饮一口热酒,夹一口菜肴,抬头望着窗外凛冽寒风、簌簌落雪,郁闷的叹了口气。
县中典史坐在对面,见其一脸抑郁、长吁短叹,一边执壶斟酒,忍不住问道:“明府何以这般惆怅?”
李义府收回目光,拈起酒盏饮了一口,叹气道:“遭逢乱世,大丈夫自当屹立潮头、搏浪进击,纵然粉身碎骨,亦要鹰啸九天,不坠青云之志!”
典史眼睛转了转,便懂得了李义府的意思……
遂宽慰道:“明府何必如此?天生吾才,自有用武之地,静待时机即可。况且眼下关陇各家固然势大,然则胜负尚未分晓,又有越国公引兵自西域回援,一番恶战在所难免,明府偏居此地,正该韬光养晦,只要时机一至,当可出人头地、青云直上。”
这话倒也不错。
眼下长安兵变,关陇与东宫鏖战不朽,半个长安城都打废了,却是谁也奈何不得谁,关陇虽然节节进击,但东宫战力犹在,如今又有房俊引兵回援,谁胜谁负尚在未知之数。
与其这个时候身在其中一方,不知将来前程如何,还不如坐山观虎斗,待到胜负即将分晓,再择取其中之胜者予以依附,胜利唾手可得。
利益自然小得多,但风险也小……
李义府却道:“你根本看不明白眼下之趋势……看似东宫尚有一战之力,胜负并未分晓,实则自从河东诸家门阀出兵襄助关陇,李绩统御东征大军迟迟不归,便可看出大局已定。眼下之局势已然非是谁能得到储君之位置,而是天下门阀抵抗朝堂削弱门阀之策略,东宫强弩之末,单凭房俊区区几万兵马,又如何能够同天下门阀抗争?东宫覆亡,迟早之事。”
他之人才具不俗,拥有洞彻局势之能力,对于当前之局势甚为笃定。
很明显,天下门阀如今或明或暗都已经站在关陇一边,东宫独木难支,但凭房俊的兵马如何与天下门阀为敌?
这一场攸关储位之兵变,到了现在已经成了天下门阀的反击之战,为了维系门阀之利益尽皆倾力一战……
只恨他虽然投入晋王门下,却并未得到晋王之信重,再转投长孙无忌,更是被一脚从长安城踢到这泾阳县,从此投闲置散,郁郁不得志。
此等紧要关头未能听命与长孙无忌麾下,与关陇并肩作战,待到胜利之后又能分得什么奖赏?
放在旁人或许因处于战火之外而侥幸,对于野心勃勃的李义府来说,却是时运不顺、郁气难解……
典史敬酒,说道:“明府才具天下罕有,关陇子弟却尽是无能之辈,赵国公岂能放任明府这等人才弃之不顾?且放心,待到大局抵定,必然将您调回长安,吾等还需仰望明府关照才行。”
李义府苦笑道:“时局紧迫之时,吾未能在赵国公麾下效力,待到局势抵定,就算赵国公想起有吾这么个人,又能有几分赏赐?”
正说着,忽然衙署房门被人从外撞开,一个县中官吏仓皇而入,急声道:“明府,典史,大事不好!”
李义府被撞门这一下吓了一跳,神色难看,怒气隐现,呵斥道:“这般慌慌张张,还有没有点规矩?”
那官吏忙道:“非是卑职莽撞,实在是十万火急!房俊已然引着数万骑兵奔袭而来,眼下已经到了城外二十里处,怕是要破城而入啊!”
“啊?!”
“咣当!”
“你说什么?!”
李义府与典史两人登时大惊失色,典史更是失手打翻酒盏,酒水撒落,溅湿了裤裆……
待到那官吏重复一遍,典史化惊为喜,拱手道:“恭喜明府,贺喜明府!”
李义府一副看傻子一般的目光看着他,心想这人莫不是吃错了药?咱们都是赵国公的人马,就算他待我刻薄,可阵营却是清清楚楚。
眼下房俊大军来袭,你特么还恭喜我?
只听典史说道:“明府不是正忧愁英雄无用武之地么?只需将房俊大军抵挡在泾阳城外,便是大功一件,赵国公论功行赏,明府必然官升三级!”
李义府:“……”
这特么怕不是个傻子吧?
你让老子抵挡房俊的数万骑兵?
咱俩什么仇、什么怨,要这般害我?
气得他一脚将典史踹翻在地,披着一件斗篷便往外走,一边下令:“命令县中兵卒尽皆放下武器,然后召集上下官吏,打开城门,与吾一同迎接越国公入城!”
第一千三百三十四章 入城
典史与官吏皆大吃一惊,前者忙问道:“明府这是何故?既然方才感慨英雄无用武之地,眼下岂非天赐良机?若能抵挡房俊大军,实在是天大的功勋,赵国公必然不吝赏赐,官升三级轻而易举,何必出城投降?一旦被赵国公得知明府不战而降,必然大怒,怕是要严惩一番!”
他自认眼下实在是个好机会,所谓“国难思良将,板荡识忠臣”,正该局势紧迫之时,才能看出谁是能臣干吏,谁是无能之辈。
房俊率军奔袭数千里驰援东宫,震得关陇上下仓皇惊扰,士气低落,若是这个时候能对房俊予以狙击,自然名声大噪、响彻天下!
李义府差点没气死,一甩衣袖,怒道:“越国公天资神武、威名盖世,麾下兵卒更是百战雄师,此番奔袭自西域奔袭数千里驰援东宫,忠贞勇烈、气节无双,吾等正该开门相迎,匍匐于马蹄之下诚心依附,岂能无视忠义助纣为虐?再敢说出此等悖逆之言,莫怪吾不讲情面,将汝交由越国公处置!”
言罢,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出衙署,直奔城门而去。
狙击房俊?
简直痴人说梦!那房俊麾下兵卒悍不畏死、百战百胜,纵然是薛延陀、吐谷浑之铁骑亦不能撼动其分毫,反而被打得落花流水,李义府就算再是桀骜自信,也不敢升起一丝一毫“战而胜之”的奢望。
更何况他与房俊相识日久,往昔虽有“赠衣之恩”,但不知为何后来房俊对他总有毫不掩饰的敌意,忌惮戒备之心昭然若揭。
若是换了旁人在这泾阳狙击房俊,即便最终落败,房俊大抵也只是绑缚起来丢在一旁,可眼下戍守泾阳的乃是他李义府,天知道房俊破城之后会否一刀将他宰了……
……
风雪之中,数万骑兵排山倒海一般压向泾阳城,并不高大的城墙被漫山遍野的骑兵团团包围,好似海潮之中的礁石一般,一个浪头便能彻底湮灭。
房俊并未制定详细的攻城计划,眼下局势紧迫,兵贵神速,虽然亟需泾阳城内常平仓的粮秣补给军队,却不能再次逗留太长时间。
“各军向前,猛攻四方城墙,半个时辰之内攻陷此城,先登者赏千金,官升两级!”
房俊大声下令,全军都被重赏给刺激得嗷嗷叫,士气爆棚,无数骑兵扬鞭策马,向着城下冲去。
铁蹄踏碎地面冰雪,正片大地都在微微颤抖,高耸的城墙摇摇欲坠!
然后,泾阳城的城门便从内里洞开,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吏穿着各式官袍,在一人引领之下快步而出,见到冲锋的骑兵轰然而至,尽皆吓得面色发白,胆小的甚至两腿一软跪在地上……
“吁——”
无数战马奔腾而至,来到城门前齐齐勒住马缰,雄浑的气势配上雪亮的刀枪,杀气腾腾!
李义府勉力镇定心神,一揖及地,大声道:“卑职泾阳县令李义府,率领阖城官吏,恭迎越国公大驾!”
骑兵们面面相觑,这就投降了?
须知房俊方才开出了极高之赏赐,先登者待遇优隆,结果一眨眼的功夫这个县令便出城投降,使得大家满腔兴奋瞬间化为乌有。
真想干脆将这个软骨头县令一刀宰了,然后不管不顾继续攻城……
李义府很清晰的感受到道周遭恶狠狠不怀好意的目光,心里愈发胆怯,只得作揖作得更深,再度大声道:“恭迎越国公!”
他身后的泾阳官吏亦是一个个汗出如浆,面前这无数面对胡族铁骑亦是连战连胜的骄兵悍将们,即便只是策马不动,亦有一股无形的铁血杀伐之气扑面而来,似乎随时都能策马前冲,高高挥起横刀……
好在半晌之后,就在一众泾阳官吏心惊胆战之时,面前骑兵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通道,房俊在亲兵部曲簇拥下排众而出。
李义府长长松了口气,再度一揖及地:“卑职参见越国公!”
身后官吏也齐声大呼:“参见越国公!”
房俊端坐马上,居高临下看着面前低垂着头的李义府,心中有些惊奇:这厮不是投靠长孙无忌了么?怎地却又成了泾阳县令……
不过此刻非是叙旧之时,他一挥手,下令道:“劳烦李县令引领大军入城修整,本帅此番奔袭数千里,粮秣匮乏,还请配合打开常平仓补给粮秣。东宫乃帝国正朔,眼下遭遇叛军围攻,岌岌可危,本帅急于赶赴长安救驾,谁若是耽搁大军行程,阳奉阴违,休怪本帅以军法严惩!”
李义府忙道:“卑职不敢!泾阳官吏尽皆效忠陛下、效忠太子,鞠躬尽瘁、死不旋踵!只叹叛军势大,吾等又身负守卫泾阳之责,因而苟且偷安,死守泾阳,已然是心中羞愧,有负皇恩!眼下越国公数千里驰援,不畏艰险忠心可鉴日月,吾等自然全力配合,但有所命,无所不从!”
身后泾阳官吏:娘咧!见过无耻的,没见过你这么无耻的,先前还信誓旦旦东宫没前途,要想方设法在赵国公面前建功,这一转眼的功夫,您又成了东宫的忠实拥趸……
房俊倒是并不在意,他虽然不知李义府先前还跟自己的署官说着要依附关陇,但却是这个年代最为了解李义府的人,任其说得天花乱坠,又岂能不知其奸诈狡猾、反复无常之人品?
当即大手一挥,麾下兵卒便一分为二,一部分自城门长驱直入进入泾阳城,先有兵卒奔赴各条街巷,大声宣布右屯卫进驻,严令城中商贾百姓居于家宅不得四处走动,安境抚民。
而后大军直奔常平仓,打开仓门,补给粮秣。
另外一部分则根本不入城,绕过泾阳城渡过泾水,一路向南狂飙突进,直取东渭桥。
房俊留在泾阳城内,带着亲兵部曲以及泾阳官吏来到常平仓前,下马入内检视一番,见到堆积如山的粮食和满仓的草秣,心中松了口气。
大军长途奔袭,轻装简从,所携带的粮秣已将告罄,若不能及时得到补给,将难以为继,非但导致士气大跌、战力骤降,甚至有崩溃之虞。
好在这常平仓粮秣充足,依靠此地,足以支撑一场十余万人的大战。
李义府恭敬陪在一旁,小心翼翼道:“越国公此番数千里驰援,必然提振天下人心,支持东宫之心愈发坚定。关陇叛军畏惧您的声望,想必混乱不堪,士气大跌。越国公定能抵定乾坤、剪除叛逆,立下赫赫军功!”
这话并非谄媚之言。
他虽然被关陇子弟排斥,不得不屈于泾阳城内,却时时刻刻关注着长安局势。关陇势大,如今更是联合了河东、河西诸多门阀,兵力强大战力强横,攻陷皇城围攻太极宫,胜利唾手可得,东宫已然是强弩之末,败亡只在顷刻之间。
然而房俊率领数万骑兵奔袭数千里,陡然出现在关中,却使得眼下局势顿生变化。
他之前认为就算房俊回援长安,顶天也就是重创关陇叛军,却无法扶持东宫反败为胜,毕竟双方实力差距依旧悬殊。但是亲眼见到其麾下骑兵之鼎盛军容,更有胡骑精锐同行,立即感觉到双方胜败似乎已经不是那么笃定。
说到底,关陇军队再是人多势众,缺乏正规军却是致命的弱点,而房俊麾下兵卒却乃百战之师,战力实在是太强了……
房俊负手立在常平仓前,看着兵卒将粮秣运出,听着李义府的话语,似笑非笑道:“李县令才具不凡、能力卓越,何以越混越回去,居然跑到这泾阳担任县令?”
之前,李义府已然是万年令,虽然皆是一县之尊,品阶却大不相同,权力地位更是天壤之别,再进一步便可直入中枢,最起码也是六部侍郎,前途远大。
第一千三百三十五章 回马枪
之前,李义府已然是万年令,虽然皆是一县之尊,品阶却大不相同,权力地位更是天壤之别,再进一步便可直入中枢,最起码也是六部侍郎,前途远大。
但是屈身于泾阳,不仅远离中枢且品阶降低,那便是贬斥在外,此乃“罪臣”之待遇,除非朝局发生巨变,否则很难再度返回中枢,顶了天换个地方担任一任郡守,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李义府面色发红,羞愧道:“让越国公见笑了,卑职识人不明,误入歧途,实乃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他可不敢在房俊面前放肆,恭谨一如当年。
其实说起来倒也不是他“见异思迁”“认投他主”,而是房俊瞅不上他,各种嫌弃丢在一旁不闻不问,似李义府这般志向远大、野心勃勃之辈,岂能甘心沉寂?
只不过没想到投靠晋王、长孙无忌,下场亦是如此。
这令他颇为懊恼,却也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自己如何就将各路大佬都给得罪了……
房俊不置可否,只吩咐道:“城内大军修整,还请李县令安排县中官吏,多多配合,切勿耽搁大军修整。”
李义府忙道:“越国公放心,此乃卑职分内之事,定会确保大军后勤无忧,若有差池,甘愿受罚!”
之前他认为关陇占据大势,此战必胜,可眼下见了房俊,也不知为何,忽然就觉得似乎东宫也未必就没有机会反败为胜。更何况如今房俊兵临城下,刀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差池,也不敢指望房俊顾念旧情饶他一命……
所以愈发恭顺,心里半分抵触的想法也没有。
他这般恭顺,令房俊有些挠头,虽然心里十分抵触这个名垂青史的奸贼,可总不能当真一刀给杀了吧?眼下关陇势大,若是杀了李义府,愈发使得关陇门下官吏人心惶惶,对于东宫局势甚为不利。
且先留着他,派人盯紧了,但凡有一丝一毫不妥之处,杀了也名正言顺……
李义府自不知自己已经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殷勤的让人准备酒水宴席,意欲款待房俊以及入城的将校,却被房俊拒绝。李义府正欲劝说,便见到城外一骑疾驰而来,到得近前翻身下马,上前禀告道:“启禀大帅,高侃将军遣人送信!”
言罢,将一封书信双手奉上。
房俊抬手接过,先验看封口火漆印鉴,确认无误,这才打开信封,抽出信纸,一目十行的看完。
之后将信纸塞回信封,递给身边的王方翼,抬头瞅着城头席卷的雪花,沉思良久,这才开口道:“派人给赞婆所部下令,命其占领东渭桥,而后进逼灞桥,威逼长安城,但无须强攻,只要牵扯叛军兵力即可,必要时可以撤往骊山,保存势力为主。”
“喏!”
亲兵校尉卫鹰领命,迅速牵来战马,上马疾驰而去。
房俊对王方翼道:“待到军队补给完毕,天黑之后由你带领一万骑兵按原路返回,前往中渭桥上游十里处,今夜高侃将会亲率兵卒抵达渭水之畔,架设浮桥,接应汝等过河。过河之后,高侃将会返回玄武门外镇守,汝带兵击溃长孙恒安部,其后无须恋战,即刻前往玄武门外与高侃汇合,确保玄武门万无一失。下一步如何行动,待到本帅前往之后,再行决断。”
“喏!”
王方翼得令,兴冲冲策骑前往常平仓,指挥军队快速补给,而后集结于泾阳城外,等待天黑之后杀一个回马枪。
他虽然也算是世家子弟,只不过并不受家族待见,身在安西军中也未受到家族关照,纵然军功不少,却也只是一个斥候队正,不入流的武官。
做梦都想着能够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如今跟随房俊,不仅在西域大破大食军队立下赫赫战功,更是一路随行奔袭数千里驰援东宫,只需此战获胜,有着房俊的赏识重用的他论功行赏,最次也是一个副将的官职,算是一步迈入了大唐军队中层武官的行列。
更不用说有可能随之而来的勋阶大幅度跃升……
眼下房俊更是令他独掌一军,单独行动,栽培提携之意尽显,如何不让他兴奋?
大丈夫若无纵横四海之雄心,如何出人头地?
如此天赐良机,定要谨慎小心、一战功成!
……
夜色深沉,雪仍未停。
席卷的北风裹挟着雪花在渭水两岸肆虐飞舞,一支万余人的骑兵在黑夜之中绕过中渭桥地段,向着渭水上游挺近。万余骑兵皆是百战精锐,即便如此之多的骑兵大队行进,却也并未发出多少声息。
直至中渭桥上游十里处,黑夜中有人自河边靠近,双方对过暗号,被带至王方翼面前。
王方翼瞅了瞅黑洞洞的四野,抹了一把脸上的雪花,问道:“准备得如何?”
那人答道:“高将军命吾等天黑之后来到此处,踩着浮冰前来接应,营地之内所有木板、铆钉都已经运到南岸,只待大军一至,立即铺设浮桥。”
古代行军打仗,固然因为装备落后的原因受到地形之制约甚大,但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依旧是战时必要能力。右屯卫更是对此进行过严格操练以及精心改良,以火药开凿山路较之以往效率快了不止十倍,更以后世“模块化”之理念,预先制造桥板,两头包裹铁皮的同时打好孔洞,使用之时以铆钉、铁栓、钢索连接,既快捷又稳固。
王方翼自是不知右屯卫的工兵久经训练,若说右屯卫的战力乃天下第一档,那么右屯卫的工兵几乎可以说是天下无双……不过既然房俊如此赞成夜晚渡河之计划,他自然不会提出质疑。
对斥候道:“马上回去禀报高将军,立即搭设浮桥!”
“喏!”
斥候当即反身而回,敏捷的身形踩着河面上碎裂的浮冰,有若猿猴一般轻灵矫健,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王方翼下令:“全军暂时休整,不得生火、不得喧哗,斥候前出探听敌军情报,但有异常即刻来报!”
“喏!”
命令下达,万余骑兵令行禁止,兵卒下马给战马戴上嚼子,斥候则四散而出,不放过方圆树里之内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
而在渭水南岸,则一片热火朝天。
高侃亲自率领一千骑兵、一千工兵来到河畔,为了避免闹出太大动静被叛军察觉,所有搭设浮桥所需之木板、模具皆人抬肩扛。
来到河边之后,骑兵列成阵势随时防备有叛军前来袭扰,工兵则立即开始搭设浮桥。
一条条铁质模具被架设于浮冰之上,四周以铆钉、铁栓连接,构成严整坚固的框架,一块块长条形状的木板随即搭设其上,一道宽达三十尺的浮桥飞快搭建完成。
右屯卫这一套架设浮桥的设备简直就是跨越时代,平素训练多次,临战之时无论多宽的河道都可以快速搭建完成,尤其眼下渭水之上浮冰处处,借力点甚多,搭建更是神速。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王方翼便听到漆黑的河面上“窸窸窣窣”,不久,有兵卒小跑过来:“启禀将军,浮桥搭建完成,请您过河!”
王方翼估摸了一下时间,心底有些惊诧……
不过眼下非是研究这道浮桥究竟如何搭建的时候,下令军队集结,当先策骑踏上浮桥。
战马踏足其上,浮桥略有些摇晃,但脚下的木板非常牢固,绝无坍塌倾覆之虞。王方翼心中大定,心底对于如此快速搭建完成难免质量不佳的担忧尽去,率领大军迅速渡河。
渭水南岸,高侃站在桥头看着对岸骑兵整齐有序的渡河而来,上前与王方翼相互见礼,之后低声道:“玄武门之安危不敢有丝毫懈怠,故而吾要立即回去镇守,不能陪同袍泽破敌,预祝诸位旗开得胜!”
第一千四百三十六章 破敌
王方翼下马与其四手相握,沉声道:“高将军放心,明日清早,吾等便兵临玄武门下,咱们胜利会师!”
高侃松开手,重重拍了王方翼肩膀两下,颔首之后,翻身跨上战马,带着一千骑兵、一千工兵,趁着夜黑雪大返回玄武门。
作为禁宫门户,玄武门之战略地位从未如眼下这般重要,他岂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
……
王方翼目送高侃率军离去,深吸一口气,飞身跃上马背,一手控缰,一手抽出腰间横刀高高举起,沉声低吼:“随吾杀敌!”
两腿一夹马腹,胯下战马猛地四蹄蹬地,箭矢一般标出,向着渭水下游的关陇叛军营地冲去。
身后已经渡过浮桥的六七千骑兵紧随其后,顶风冒雪风卷残云一般,沿着渭水南岸狂飙突进。剩余数千骑兵加快步伐,迅速渡过浮桥之后毫不停留,紧紧跟在前军之后,冲向敌军。
夜雪肆虐,陡然之间便有无数马蹄踩踏大地发出沉闷的轰鸣声,万余骑兵山洪爆发也似在渭水南岸空旷的野地里肆意驰骋。几乎就在下一刻,关陇叛军的营地便出现眼前。
轰鸣如雷的马蹄声终于惊动了关陇军队中的斥候,只不过以为房俊军队已经北上泾阳横渡泾水奔赴东渭桥的叛军做梦都没想到有军队趁夜偷袭,全无准备之下即便有斥候示警,却也仓皇混乱,乱作一团。
……
长孙恒安傍晚在军营中用过晚膳之后,早早便歇下。以往在家中睡眠不好,每日晚上都要小酌几杯,酒劲微酣之际极易入睡,早已养成习惯。
眼下身在军中,自然不能随意饮酒,只能强忍着酒瘾合衣睡下,却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不过心情还是蛮不错……
他早已交卸军务致仕在家,不理军务多年,盖因才能一般,纵然有长孙无忌这位权倾朝野的弟弟,却也一直不得重用,未免有些遗憾。
如今花甲之年,却再度披挂上阵,且麾下军队明显占据上风,眼瞅着功勋唾手可得,岂能不酣畅快意?说到底,爵位这种东西还是得依靠自己获取,那才能封妻荫子、传家立业,人家长孙无忌爵位再高,与他长孙恒安这一支何干?
他才不管房俊是否借道泾阳直扑东渭桥,他的任务是稳守中渭桥阻截房俊渡河直抵长安城下,只要这个任务完成,便是大功一件,将来论功行赏,岂能少得了他长孙恒安?
更何况齐王那个无能之辈一旦上位亦将成为长孙家的傀儡,自己这份军功更将扩大几分……
心情甚佳,连以往难以入睡的老毛病都似有些好转,躺在营帐之内翻来覆去美滋滋的畅想一番,便沉沉睡去。
夜半之时,忽然一阵吵杂将他从睡梦之中惊醒。
对于这种有着睡眠障碍的人来说,绝大部分起床气非常之严重,半梦半醒之间,长孙恒安顺手抓起床头的一个茶杯,狠狠丢在地上,破口骂道:“娘咧!深更半夜不好生睡觉,吵吵嚷嚷想死不成?”
话音刚落,一个亲兵便冲进账内,快步来到床榻之上,急声喊道:“郡公,大事不好,有敌军袭营!”
长孙恒安脑子尚未清醒,一脸懵然:“什么?敌军袭营?高侃疯了不成,胆敢率军擅离玄武门?”
眼下隶属于东宫之军队,只有高侃率领的右屯卫屯驻于玄武门外,可直抵此处,东宫六率在太极宫中恶战连连、损失惨重,房俊更是给隔在渭水之北,有可能深夜袭营的唯有高侃。
可高侃身负戍守玄武门之责,眼下河东、河西的门阀尽皆派兵进入长安,关陇军队势力大涨、兵力充裕,足足有数万人驻扎在龙首原上,只等着高侃露出破绽便一拥而上,彻底将玄武门外的东宫力量扫荡干净……
此等局势之下,高侃岂敢率军前来袭营?
一旦被自己缠住,龙首原上的军队立马乘虚而入攻破其营地,这等责任高侃万万不敢背负。
那亲兵见到自家这位郡公居然还一脸懵然,尚未搞清楚状况,急得跳脚道:“哪里是高侃?是房俊的骑兵!满山遍野都是骑兵,外围的兵卒根本抵挡不住,现在敌军已经杀进营地来了,郡公速做决断,迟了就来不及了!”
“啊?!”
长孙恒安彻底清醒,一边手忙脚乱的穿戴盔甲,一边不可置信道:“房俊已经被挡在渭水之北,中渭桥已经被拆了,他还能插翅飞渡渭水不成?”
亲兵上前帮着他穿好盔甲,解释道:“具体情形吾亦不知,或许临时搭设浮桥渡河也说不定,总之敌军果真是来了!”
好容易穿戴好盔甲,长孙恒安顺手拎着一柄横刀,快步来到营帐门口,撩起门帘,便被外头火光冲天的景象吓了一跳,关陇兵卒在火光之中奔走呼号,丢盔弃甲狼奔奔逃。
无数骑兵从营地之外猛冲而入,一队一队相互照应、各自为战,冲锋之时肆无忌惮的收割着关陇兵卒的性命。
长孙恒安倒吸一口凉气。
他虽然军事才能有限,但也曾带兵多年,对于结阵之术颇有钻研,此刻立下的营地四平八稳,最外围的兵卒一旦发现有敌人靠近便可示警,迅速结阵对抗敌人,营地之内的兵卒则前往支援,首尾相顾,易守难攻。
一般来说,若无三倍与己的敌人围攻,怎么可能坚持个两三天。
然而眼下,无数骑兵根本无视他的阵势,剽悍的兵卒策骑冲锋轻而易举的便突破营地外围,数万关陇军队好似一群软弱的羔羊被豺狼虎豹驱赶啃噬一般,混乱不堪。
只是略微瞅了几眼,长孙恒安便悲哀的发现败局已定,别说是他,纵然孙武复生、白起再世,亦难挽败局……
一阵强烈的心悸袭来,长孙恒安捂着胸口,脚下一个踉跄,若非身边亲兵见势不妙上前搀扶,怕是就要摔倒在地。心悸之症越来越重,一口气憋在胸口喘不上来,一张脸惨白一片,豆大的汗珠簌簌滚落。
亲兵忙叫道:“郡公,可还挺得住?”
长孙恒安刚想说一声“无妨”,忽然眼前一黑,无数金光迸射,身子一僵,一头栽倒在地。
亲兵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招呼同伴意欲将长孙恒安扶起,却发现他一张脸惨白如纸,双目紧闭,再去试探其口鼻,却发现已经没了呼吸……
“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亲兵们都彻底懵了,大敌当前,营地已破,主将却心悸而死……一个个六神无主,仓皇无措。
有人道:“别管那些了,咱们赶紧抬着郡公逃吧!”
这些亲兵都是长孙恒安的家兵死士,忠诚方面毋庸置疑,即便长孙恒安死了,也一定要将其尸体带回长孙家……
余者齐齐颔首,二话不说,一个身强力壮者将长孙恒安的尸体背在背上,在其余同伴掩护之下,撒开脚丫子便奔着龙首原方向跑去。
至于身后数万大军被敌军骑兵冲破营地、肆意杀戮,根本无暇顾及,也无力回天……
……
王方翼引军杀入关陇叛军营地,出乎预料的顺利,抵达营地之前三里的时候才被叛军斥候察觉,如此之短的距离叛军根本来不及反应,无数骑兵便冲锋着踏入营地之内。
这些骑兵大部分跟随房俊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而后又连续击溃吐谷浑、突厥、大食等天下强军,一部分安西军亦是百战余生的精锐,赞婆麾下的吐蕃胡骑亦是骁勇善战……猝然冲入叛军阵营之内,相互之间一边突进一边结成阵势彼此协同,几乎只是一个冲锋,便将叛军设置于营地外围的防御阵势冲破,待到风驰电掣杀入营地之内,叛军已经完全乱了套,有的试图阻击,有的亡命奔逃,仓皇之下兵败如山倒。
第一千四百三十七章 会师
万余骑兵趁夜架设浮桥横渡渭水,出其不意攻入关陇军队阵中,长孙恒安稳则稳矣,却缺乏机谋权变,万没料到房俊居然杀了一个回马枪,从最不可能的地方横渡渭水。
自以为固若金汤的阵势被一鼓而破,万余骑兵潮水一般冲入营地之内,数万关陇军队瞬间崩溃逃窜,兵败如山倒。
渭水南岸的塬野之上,漫天大雪之下,关陇溃军狼奔豸突、慌不择路,可就算跑得再快,又如何能快得过四条腿的战马?万余骑兵在空旷的野地里任意追逐、肆意杀戮,直杀得关陇溃军鬼哭狼嚎,纷纷弃械投降。
一群亲兵抬着长孙恒安的尸体狂奔,见到身后骑兵呼啸而来,急忙分出一部分人殿后阻挡,余者继续向着龙首原方向逃窜。
右屯卫骑兵远远见到这一群人,知道应该是一条大鱼,留下一部分兵卒围杀殿后阻截的敌军,其余人则分散开来,由两翼绕过敌军,狂追而去。
亲兵们无法,只能不断的分出兵卒来抵挡追兵,一边向着龙首原上的驻军疯狂逃窜。
终于在数次分兵阻击之后,于右屯卫骑兵堪堪追上之前,抵达友军阵前……
驻守龙首原的正是侯莫陈麟部,引兵两万驻扎于此,一方面协防长孙恒安后阵,一方面堵截东宫六率自玄武门逃脱,长孙无忌给他的命令是固守阵地,谨慎出击。
眼下东宫六率虽然节节败退,不仅皇城失陷,连太极宫数座城门业已丢失,正退守太极宫苦苦抵抗,但房俊数千里驰援却给予东宫莫大之鼓舞,士气瞬间高涨,此等情形之下断不会主动放弃太极宫撤出玄武门。
而长孙恒安白天的时候悍然拆除中渭桥,致使房俊强渡渭水已经不可能,只能迂回泾水取道东渭桥直奔灞桥进而威胁长安东城,又有长孙恒安陈兵数万挡在渭水之北,可说是万无一失。
所以侯莫陈麟将斥候全部回收,稳固阵营,只要提防玄武门外高侃所部的右屯卫几乎不可能的偷袭,便立于不败之地。
却万万没想到应该是最为坚固之一环的长孙恒安却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
当亲兵们抬着长孙恒安的尸体逃至阵前,侯莫陈麟整个人都是懵的。
数万军队居然一触即溃,致使整个渭水南岸尽皆落入房俊之手,长孙恒安不仅毫无抵抗之力,自己亦阵前心悸而亡?
最离奇的是,既然中渭桥已经拆除,房俊麾下骑兵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渡过渭水发动突袭的?
他询问护送长孙恒安尸体前来的亲兵,这些亲兵却茫然摇头,尽皆不知。
他们能知道什么?
睡梦中便被右屯卫骑兵突袭破营,全军数万人连一点像样的抵抗都没有便一败涂地,漫山遍野都是疯狂逃窜的溃兵,谁特么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侯莫陈麟想要派遣斥候前去探查一番,却已经来不及了,右屯卫骑兵漫山遍野潮水一般杀来。
黑夜之中不知敌人虚实,而且长孙恒安所部败得太快,太过莫名其妙,侯莫陈麟不敢大意,哪里还敢主动抵抗?稍有不慎落得与长孙恒安一样的惨败下场,他可无法在长孙无忌那边交待……
稳妥起见,侯莫陈麟当即下令全军龟缩,猬集一处,连营帐都不要了,稳住阵势缓缓向着大明宫撤退,一面派兵护送长孙恒安的尸体自东城春明门入城。
王方翼引着万余骑兵奔腾驰骋,一路追杀关陇溃军俘获无数,直至龙首原上被侯莫陈麟部抵挡,这才放缓脚步。
虽然立功心切、士气高涨,但王方翼观察侯莫陈麟部退而不乱、阵势俨然,知道若是强势突袭必然损失惨重,而且眼下之重任乃是奔赴玄武门下与高侃所部汇合,加固玄武门的防守力量,然后坚守浮桥,接应房俊渡河,故而并未贪功,只是留下两三千骑兵追着敌军缓缓向前,自己则率领余下部队直奔玄武门。
玄武门下,右屯卫营地灯火辉煌,全军戒备森严,刀出鞘、弓上弦,骑兵于阵前来回游弋巡梭,一边严防有可能趁乱偷袭的敌军,一边等待房俊亲率大军前来汇合。
玄武门上,早已知道房俊有可能今夜强渡渭水突袭敌军的张士贵、李君羡等人皆顶盔掼甲立于城楼之上,北衙禁军亦是全副武装、随时待命。
即便内重门里,长乐公主、晋阳公主等也都披着衣服焦急的等待在灯火通明的屋内。
毕竟从关陇军队进入长安城发动兵变开始,东宫便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绝境,一度濒临崩溃。现在终于有房俊引兵数千里回援,形势陡变,自然人人关心。
尤其是长乐公主心内掺杂着别样的因素,一贯清宁的心境也焦躁不堪……
忽然,一阵震天欢呼隐隐传来,压不住性子的晋阳公主整个人跳起来,小碎步来到门口,盯着门外的内侍急声问道:“怎么回事?是姐夫回来了吗?”
内侍摇头:“暂且未知。”
晋阳公主跺脚道:“既然未知,还傻呆呆站在这里作甚?快去城上打探一番,回来禀报。”
“喏。”
内侍不敢怠慢,其中一人当即快步向着玄武门跑去,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回转,远远的见到晋阳公主依旧等在门口,忙大声禀报:“启禀殿下,的确是越国公带往西域的右屯卫回来了,与玄武门外的高侃部成功会师!”
晋阳公主却全然不管这些,只是急问道:“姐夫呢?”
内侍呼哧带喘跑到近前,道:“据说先锋部队渡过渭水,已经击败了长孙恒安,驻扎在龙首原的侯莫陈麟也已经率军向后撤退,越国公正引着大军自泾阳出发,稍候即至。”
晋阳公主喜动颜色,转身跑进屋内,见到长乐公主稳稳当当的坐在茶几旁,便跑到她身边,雀跃道:“姐姐听见了没?姐夫已经回来了!”
长乐公主面色平淡,实则心里跳得厉害,只不过秀眉却微微蹙起,因为晋阳公主这句话当中歧义甚大,听上去很容易令人误会,便嗔道:“小丫头胡说什么呢?好好坐着便是,这般张牙舞爪,全无半分端庄,当心让人耻笑。”
“嘻嘻,”
浑然不觉自己方才话语有什么问题,晋阳公主揽着长乐公主手臂坐下,眉眼灵动:“姐夫去了西域好久,有些想他嘛!而且姐夫上次离京,一路赶赴西域连挫强敌,每一次都是凶险重重,难道你不担心?如今不仅安全回来,而且是在此等关键时刻,我都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姐夫了!”
小公主聪慧狡黠,却是没有多少心机,心里怎么想的便毫无顾忌的表达出来。
长乐公主抿了抿嘴唇,默然不语。
她又岂能不想呢?这半年来时常夜半无眠之时,便为那个远赴西域为国征战的男人牵肠挂肚,既回味着两人相处之时的甜蜜,也担忧着彼此身份带来的天堑,又是温柔憧憬,又是黯然神伤,一颗芳心好似被乱麻缠绕一般
此刻尤其心事重重,既想着见到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又不知见面之后要以何等态度去面对,自是茫然不知所措,百般滋味在心头……
……
玄武门外,斥候策骑自渭水方向飞驰而来,尚未抵达营门之前,便在马背上大声疾呼:“来了,来了!”
全军上下尽皆振奋,纷纷眺望渭水方向,翘首以待。
高侃顶盔掼甲,亲自带着亲兵部曲来到营门之外,左右皆是骑兵护卫,等了片刻,便听得远处沉闷如雷的蹄声在风雪之中隐隐传来。
未几,无数幢幢黑影忽然在风雪之中跃出,铺天盖地奔袭而来。等到了近前,见到风雪之中猎猎飘扬的右屯卫旌旗,双方兵卒振奋莫名,忽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欢呼。
第一千四百三十八章 回归
自吐谷浑八万铁骑穿越大斗拔谷突袭河西诸郡,朝野上下怯敌畏战,房俊不得不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而始,右屯卫便一跃成为左右朝局甚至天下局势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
跟随房俊出征的半支右屯卫,先后于大斗拔谷击溃绸缪多年骤然出兵的吐谷浑铁骑,阿拉沟歼灭突厥、大食联军,初至弓月城大败大食军队,天下脚下大破十余万大食军队军营,一举解决西域之危局,之后又奔袭数千里驰援长安,使得长安局势陡然逆转……
留在玄武门外的半支右屯卫虽然未曾辗转数千里奔腾奇袭,却也戍守玄武门居功至伟,连续挫败骤然起兵的右屯卫,狼子野心的皇族军队,疯狂进击意欲决断东宫退路的关陇叛军,区区两万人身处长安汹涌跌宕的局势之内,却有若中流砥柱一般巍然不动,戍守玄武门坚若磐石。
当年房俊亲率右屯卫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天下人便尽皆知晓右屯卫乃当世第一流的强军。即便如此,却也从未有人相信这支军队能够在当下凶险的局势之中迸发如此强悍之战力,发挥如此重要之作用。
天下人人侧目、尽皆崇拜,每一个右屯卫的兵卒愈发骄傲自豪,士气高昂暴涨。
整支军队一分为二之时,尚能各自创下赫赫战功、威震一方,如今两个半支军队胜利会师,合二为一,放眼天下尚有何人能与之匹敌?
在每一个右屯卫兵卒眼中,那漫山遍野的关陇军队根本不值一哂,土鸡瓦狗耳……
故而当整支右屯卫会师一处,兵卒将校们从心底迸发出无异伦比的自豪,气势极为热烈!
高侃策骑上前,迎上正面而来的王方翼。先前战报之中已经得知这位安西军中不起眼的小卒子甚得房俊之器重,此番突袭数千里回援长安,更是一路培养其成为军中副将,表现极为突出,不出意外,一位少年将星即将冉冉升起。
两人互不相识,但是当两支军队胜利会师,面对面相见的时候,一股浓烈的自豪感却油然而生,愈发士气冲天!
两人相视片刻,一起翻身下马,抢前一步,四手紧握,狠狠晃了晃,高侃沉声道:“辛苦了!”
王方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眉飞色舞道:“纵横驰骋数千里,畅然快意,所向披靡,何苦之有?倒是高将军戍守玄武门,千斤重担压在肩头,殊为不易。”
高侃哈哈大笑,放开手,与王方翼一同转身走向营地,道:“客套话不多说,营地粮秣已然备齐,兵卒可立即整顿休息,今夜防御有吾部负责,汝即刻率领麾下兵卒好生歇息一番。不必急于一时,往后连番大战必不可少,多得是杀敌立功的机会!”
王方翼颔首,道:“那就辛苦高将军了!”
这一路奔袭数千里,一人双马长途跋涉,进入关中之后早已是困乏不堪,全凭一口气撑着,眼下抵达玄武门外,有友军护卫,疲惫瞬间袭来,若是不能及时修整,将导致士气骤降,战力不足。
接下来才是围绕东宫的连番恶战,艰苦的时候还在后边……
当即,王方翼先行一步引领骑兵赶赴高侃事先准备好的空置营地,迅速安下营寨,就地休息。
高侃则率领麾下将校依旧站在风雪之中,翘首以盼……
一个时辰之后,天色即将放亮,连续数波斥候禀报之后,房俊亲率两万余兵卒终于抵达玄武门外。
在骑兵自黎明之前的黑暗之中陡然出现的一刹那,高侃以及身边所有兵卒尽皆翻身下马,一手扯着缰绳,肃立于风雪之中静静等待。
所有人鸦雀无声,唯有呼啸的北风之中闷雷一般的马蹄声由远至近、由小变大,终至一片奔腾响彻耳鼓。
无数骑兵自黑暗之中陡然出现,漫山遍野潮水一般奔袭而来,当前一杆绣着“房”字的大旗迎风招展,旗下兵卒顶盔掼甲、红缨飘荡,铁蹄践踏着地面,势若奔雷。
“呜呜呜——”
右屯卫营地之中,沉闷的号角吹响,声音低沉而又悠远,在夜幕之下的风雪之中飘荡连绵,响彻四野。
当先一匹战马四蹄翻腾,眨眼之间奔到高侃诸人身前,战马身上健硕的肌肉在奔跑下犹如水波一般颤动,长长的鬃毛迎风飞舞,马上骑士一身铮亮的明光铠,兜鍪上红缨跳跃,一张脸俊朗坚毅。
“呼啦!”
两万右屯卫兵卒齐齐单膝下跪,运足丹田之气,放声大喝。
“大帅!”
“大帅!”
“大帅!”
两万余人气运丹田,三声大喝,其声势即便是漫天风雪亦被震得翻卷鼓荡,排山倒海一般向着四面八方震荡开去,声震四野!
房俊狠狠一勒马缰,胯下战马在高侃等人面前人立而起,发出“唏律律”一声长嘶。深邃的目光自面前黑压压跪伏于地的兵卒身上掠过,最终投注于远处自有一个幢幢黑影的玄武门城楼之上。
无数个日夜奔驰杀戮,无数袍泽埋骨他乡,即便素来自诩性情坚毅的他也赶到疲惫困乏,但是抵达此地终于望见长安城的一刹那,所有的苦累悲痛尽皆不翼而飞。
胸腹之中唯有一股滚烫激荡的热流侵袭着四肢百骸,豪情壮志占满胸臆!
他抽出腰间横刀,雪亮的刀锋斜斜指着风雪交加的天空,声嘶力竭的大吼一声:“右屯卫,必胜!”
“必胜!”
“必胜!”
“必胜!”
一个动作,一句话,整个右屯卫四万将士的士气在一瞬间臻达巅峰,汹涌滂湃的气势有若实质一般在旷野之上弥漫开来,一旁万余吐蕃胡骑被这股杀气惊得心惊肉跳,胯下战马更是来回踱步,胆怯不安。
赞婆坐在马背上紧紧攥着缰绳,目光自面前即便凝立不动却依旧杀气冲天、气势澎湃的唐军身上感受到了那种屹立如山、不可战胜的气魄。
这就是天下第一等的强军么?
恐怖如斯……
房俊甩镫离鞍飞身下马,大步上前,伸出两手握住高侃的肩膀将其搀扶起来,重重拍着他的肩头,目中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许,沉声道:“做得好!”
纵然明知高侃乃是有唐一朝顶尖的武将,可毕竟简拔于微末之间,此刻尚未经过磨砺,陡然委以重任便能够如此出色的完成任务,着实令房俊赶到惊喜与欣慰。
何谓强军?
不仅要战术先进、军备精良,更重要是要有无数才能卓著的将令!
说到底,战争是依靠人去打的……
能够以危急之局势磨炼出一位优秀将领,却是最大的收获。
高侃看着面前面容清癯、较之以往消瘦了太多,目光已不见往昔之锋锐更多清澈坦荡的房俊,心头触动,颇多感慨,泰山一般的重压陡然卸去,无数疲累、艰难涌上心头,千言万语只汇成了一句话:“末将,幸不辱命!”
当初吐谷浑寇边,满朝武将怯敌畏战,房俊只能挺身而出,临行之时将戍守玄武门之重任交付于他,既是无上之荣耀,却也给予他太大的压力。
多少个深夜无眠、辗转反侧,唯恐出现一丝一毫的疏漏导致玄武门失守,坏了朝政大事有负房俊之托,那种山越一般的压力几乎将他神经压垮。
即便戍守玄武门外连战连胜,那份压力却也不曾减弱分毫。
眼前房俊稳稳当当的站着,清癯俊朗的面容含着微笑,清澈的眼眸之中满是赞赏与鼓励,那一双大手拍在他肩膀的一瞬间,所有的压力都烟消云散。
只要跟随在大帅身后,纵然山崩地裂、河海倒灌,亦可驰骋天下、纵横无敌!
房俊环顾四周,吩咐道:“即刻安排大军修整歇息,严密探查叛军动向,不得有半点疏忽。另外,派人向玄武门上通报,本帅要入宫觐见太子殿下!”
第一千四百三十九章 重逢
两人信步走入营地,四周皆是兴奋异常的右屯卫兵卒,房俊叮嘱高侃:“此次回京,本帅邀请禄东赞之子赞婆同行,其麾下万余胡骑也出了不少力,要妥善安置。”
“喏!”
高侃应下,略有迟疑,问道:“大帅这就入宫觐见太子?府上家眷尽在营中,高阳殿下与武娘子早已等候多时……”
房俊脚步微顿,往营地之中瞅了一眼,强忍着思念之情,摇头道:“局势岌岌可危,当尽快入宫与殿下商议退敌之策,家眷私情暂且放在一边。”
李承乾的确对他极为信任,倚为肱骨,言听计从。但君臣之间到底有别,若是返回长安之后将家国大事放在一旁,先行与家眷相会,难免有持宠生娇、家国不分之嫌疑。
眼下局势岌岌可危,若不能上下一心团结协作,反而因为这等事情生出嫌隙,得不偿失。
高侃颔首,再不多言,引着房俊直至玄武门下。
……
玄武门上,北衙禁军上下见到右屯卫营地震天而起的欢呼,亦被情绪感染,振臂高呼。
北衙禁军的对于皇帝的忠诚度天下第一,自然拥护皇帝的一切决定。太子乃是李二陛下册立,在李二陛下废黜之前,那便是名正言顺的帝国储君,任何人亦不能取而代之。
关陇叛军骤然起兵攻入长安,意欲废黜东宫另立储君,这在北衙禁军看来是绝对不可接受的,所以军中上下立场非常坚定,牢牢的站在东宫这一边。
眼下正值关陇势不可挡之时,天下门阀尽皆起兵襄助、追随其后,东宫势单力孤不可力敌,连皇城都已沦陷,太极宫更是危在旦夕,此等危急时刻,房俊统御数万精兵奔袭数千里驰援东宫,将会使得不利之形势一举得到逆转,北衙禁军亦是士气大振。
得到房俊遣人通禀,张士贵与李君羡一同走下城楼,数百北衙禁军全副武装立于玄武门内,张士贵摆摆手,便有人搬动绞盘,高大厚重的城门“咯吱咯吱”向内拉开。
禁军队列整齐小跑着来到玄武门外,于城门两侧列阵。
火把映照之下,房俊单人独骑来到城门之前,翻身下马之时,张士贵、李君羡已经一起迎了上去。
“见过虢国公!”
房俊先向张士贵施礼,而后李君羡向房俊施礼。
“见过越国公!”
相互见礼,张士贵上前两步,拍了拍房俊的肩膀,一脸欣慰赞赏,不吝与溢美之词:“此番直奔西域、转战数千里,连战连捷大振国威,二郎当得起一句‘无双国士’之赞誉,青史之上,亦将名垂千古。”
房俊忙道:“岂敢当得起这般谬赞?实乃三军用命,方才侥幸得胜,断不敢揽军功于己身,贻笑大方。”
“哈哈!吐谷浑、突厥、大食,诸多强敌连番被二郎斩于马下,放眼朝堂,此等功勋又有几人能及?再重的赞誉,汝也当得!”
张士贵说这话的时候,当真是各种羡慕嫉妒。
身为武将,谁不是梦想着擎天保驾于内、斩将夺旗于外,一生功名赫赫千秋,建功立业百世流芳?然而想要名垂青史,除去本身之实力强横之外,运气亦是不可或缺。
若非柴哲威当初怯敌畏战,面对太子诏令称病不出,致使房俊不得不率军出镇河西,又何来之后连续击溃吐谷浑、突厥、大食人这一桩桩赫赫功勋?
想他张士贵自诩当时名将,实力不逊色于任何人,奈何却总是运气差了一些,从未真正独当一面……
时也,命也。
张士贵戍守玄武门,不能擅离职守,由李君羡带着房俊一道由玄武门入城,穿过内重门,直入太极宫。
穿过内重门的时候,诸多安置于此处的皇家内眷纷纷站在门口,目光复杂的观望这位率军突袭数千里驰援东宫的“功臣”。
皇宫大内,便是一个大江湖,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利益,自然便衍生出数之不尽的派系。有人依附于东宫,自然便有人与东宫对立,朝局跌宕牵动着宫内诸多人的利益,覆亡或者兴盛,都意味着人心的顺从与抵触。
有人庆幸于房俊忠心耿耿、奔袭数千里驰援东宫,也有人暗恨他横生波折,导致当前局势再度发生变故,关陇门阀唾手可得的胜利又要迁延时日……
一道道目光投注在身上,神色各异、情绪不同,房俊视若不见。
他的目光只在两侧房舍的门前一扫,便凝聚在一张清丽脱俗、秀美无匹的面容之上。
乌鸦鸦的青丝盘成精致的发髻,露出晶莹如玉的耳廓,洁白修长的脖颈如同天鹅一般优雅,窈窕的身姿罩在一件简朴的道袍之内,风吹衣袂,翩然若九天玄女。
那一双清亮的眸子里仿佛蕴满了一泓秋水,波光潋滟之间,情意盈盈。
四目相对,情意缠绵,一切尽在不言中。
房俊微微颔首,目光自长乐公主秀丽无匹的面容上挪开,落在旁边另一张清秀端庄的俏脸上。与房俊目光相触,晋阳公主秀眸之中光彩闪闪,举起一只雪白的小手用力挥了挥,一改往昔人前之端庄,雀跃非常。
房俊心中温暖,见到关心的人尽皆无恙,甚为放心,似乎数千里奔袭自疲乏也已一扫而空,精神抖擞、斗志昂扬,随着百骑司兵卒穿过内重门,直入太极宫。
……
李承乾虽然撤往玄武门,但却不肯住在玄武门下受重兵保护,而是住在在内重门里平素负责联络禁宫内外的内侍居住之值房。虽然只不过是内重门的门里门外,但意义却完全不同。
他认为此处尚在太极宫内,而居于内重门里、玄武门下,则代表着随时将临阵脱逃……
内重门值房之内,灯火通明。
房俊率军抵达渭水之北的消息传入宫中,东宫上下尽皆振奋,即便早已过了午夜,李承乾依旧与一众东宫署官、文武大臣齐聚于此,商议今后之战略。
三更已过,无人困顿。
即便是病体孱弱的岑文本亦是精神矍铄,看着墙壁上的舆图,沉吟道:“越国公数千里驰援,固然可喜,但关陇又岂能任他轻易突破渭水一线,抵达玄武门下与东宫会师?长孙恒安既然拆除了中渭桥,越国公便不得不绕道泾水赶赴灞桥,关陇势必调集重兵予以围剿,任凭越国公麾下兵卒再是百战精锐,想要突破重重阻碍抵达长安城下,亦要损兵折将,疲累不堪。”
房俊回援东宫自然是振奋人心之事,亦能给予东宫兵力上的极大支持,再不复以往单纯被动挨打不能还手之窘境。
但要说就此可以逆转战局,却也并不看好。
萧瑀对此也持赞同意见:“二郎此来,一路奔袭数千里,为了麻痹关陇尽快抵达关中,一路上几乎未曾歇息修整,再是精锐的军队也难免人困马乏。出入关中再遭遇关陇优势兵力之围堵,着实艰难。”
房俊麾下兵卒的确是战功赫赫,堪称大唐第一强军,但再是强大的军队也有疲惫困乏之时,战力下降不可避免,而关陇叛军却是以逸待劳,此消彼长之下,难言太大之优势。
李承乾也有些没底,既是埋怨房俊不该放弃西域回援长安,又因房俊毅然回援长安而感到兴奋……扭头看上一直默然不语的李靖,问道:“卫公有何看法?”
李靖一脸淡然,直言道:“越国公虽然年纪尚轻,但资历、阅历却绝不浅薄,堪称帝国新一代将领中之佼佼者,且每每能够出其不意、兵行险着,取得意想不到之结果。既然在座诸位能够猜测当下之局面,想必关陇那边亦是如此认为,那么越国公又岂能不知?既然明知绕道泾水奔赴灞桥乃是一条险路,必然会予以调整,断不会遂了关陇叛军之心意。”
岑文本与萧瑀默然,心中多少有些不爽。这番话语几乎明着说出“你们不懂战略,别多费心”,可再是不爽也只能忍着,一则李靖如今之地位与以往大不相同,几乎可以说是东宫实际上的军事领袖、三军统帅,再者,人家李靖说得也没错……
第一千四百四十章 恩遇
这几年房俊立下战功无数,每一件都可以拿出来大书特书,旁人若有其功勋之中任意一件便足以自傲,此等情形之下,谁还敢不承认房俊早已成为军中新一代的领袖?
更有甚者,已经有好事之徒将其冠以“小军神”之名,对其之推崇仅在李靖之下……
此等人物排兵布阵、临机决断,自然非是他们这些纸上谈兵之人能够比拟。
术业有专攻嘛……
岑文本与萧瑀互视一眼,默契闭嘴。有些话点到即可,毕竟他们还是心向着东宫这边,若是说得多了反倒不美。总之,只要太子殿下对于房俊的期待不要太甚即可。
眼下东宫需要房俊来破局,但若是房俊的分量太重,将会直接影响一众东宫署官往后的地位。原本房俊在太子殿下心目当中的地位便无人能够企及,经由此番兵变,大家坚定不移的护卫太子左右,已经增加了很重的分量,毕竟太子是个仁厚感恩之人,必然不会忘了今日的患难与共。
房俊奔袭数千里回援,这是大家都愿意见到的,毕竟若无外援,东宫之局面几乎这注定失败,能够反败为胜,大家的利益才能得到保障。
然而房俊奔袭回援的姿态太过于华丽,造成的影响太过于轰动,一旦迅速击溃关陇叛军,其赫赫功勋无人能够比肩。
人非圣贤,自有私心,倒也算是情理之中……
李道宗蹙眉不语,他地位不同、身份敏感,算是宗室之中太子支持者的代言人,一言一行,牵连甚广,处处都要谨小慎微。
马周便没有那么多的顾忌,直言道:“越国公此番回京,不仅仅是带回数万精锐威慑叛军,更重要是代表了天下各地对于太子殿下的支持,会让东宫六率士气大涨、更会让天下所有人都坚定支持东宫之决心。”
他对萧瑀与岑文本没意见,甚至非常尊敬,毕竟这二人都算得上是当世名臣,廉洁有为,世之楷模。但各自身后杵着一个家族门阀,利益的出发点便自然而然的有所偏颇。
这种打击同僚、抬升自己的把戏官场上习以为常,但好歹也得等到抵定胜局以后吧?
眼下大敌当前,正该内外一致、上下团结,如此迫不及待的贬低房俊之功绩,殊为不智……
萧瑀与岑文本在官场混迹一辈子,养气功夫早已臻达化境,闻言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尴尬,前者甚至缓缓颔首:“马府尹言之有理。”
他们两个的观点已经道出,太子殿下已经听入耳内,这就足够了。眼下的确是众志成城一致对外之时,只要这跟刺种下去,待到将来大局已定,太子殿下自会关注到房俊一家独大,醒悟到必须予以掣肘,分化其权势……
足矣。
正在此时,忽然一阵欢呼传入值房之内,未等众人醒过神来,沉闷的欢呼继而连三,足足三次方才停止。
君臣面面相觑,李道宗忙道:“微臣出去看看发生何事。”
他起身快步走出值房,屋内众人担忧道:“莫不是叛军已然攻陷太极宫?”
此言一出,李承乾登时忧心忡忡。
之前他心存死志,即便太极宫最终被叛军攻陷亦能坦然视之,大不了便是玉石俱焚、与敌皆亡,保存自己作为一个储君的尊严与骄傲。
但是如今房俊已然率军回援,局势彻底变化,再不是以往毫无获胜之希望,此等情形之下他又怎肯白白送死?可若是未等房俊回来,太极宫便被攻陷,那可就尴尬了……
马周摇头道:“并不似,听上去好像是来自于玄武门外。”
须臾之后,未等李道宗回来,欢呼声在此响起,这回仿佛就在耳畔响起,“必胜”之声震荡耳鼓,值房内众人登时明白,这是房俊回来了!
果不其然,李道宗带着一阵风跑回来,兴奋大叫:“房二郎回来了!”
“啊?”
“怎么可能?”
值房内众人大吃一惊,白日里长孙恒安已经将中渭桥拆除,大家纷纷认为此等手段的确歹毒,房俊只能绕道泾水奔赴灞桥,给予叛军足够的应变时间。待到房俊抵达灞桥之时,必然重重围堵、处处阻击,寸步难行。
却不料只是过了半夜,房俊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渡过渭水,抵达玄武门外……
未等众人询问,李道宗已经大声道:“高侃部半夜前去中渭桥上游十里之处,搭设浮桥,房二郎麾下万余骑兵趁夜渡河,已然将长孙恒安部击溃,溃兵逃亡龙首原方向,被右屯卫骑兵趁胜追击。眼下,房二郎已然抵达玄武门外!”
“好!”
李承乾抑制不住心底兴奋,霍然起身,大赞一声。
先前大家还为了长孙恒安拆除中渭桥迫使房俊陷入重围一事忧心忡忡,结果片刻不到,房俊已然奇兵突袭强渡渭水,且将盘踞在中渭桥附近隔绝渭水南北的长孙恒安部彻底击溃……
一回来便是雷霆手段,振奋人心!
萧瑀与岑文本面面相觑,心底惊骇,他们知道房俊用兵如神,麾下百战精锐战力强横,所以不得不拼着人品又失亦要给太子殿下一点警示,免得以后对房俊过于器重,导致朝中权力分配失衡,损害了大家的利益。
可谁能料到房俊居然这么厉害?
数万人的叛军以逸待劳、枕戈待旦,结果不到半宿的功夫便给彻底击溃,将玄武门以北、渭水以南区域内的叛军肃清一空……
这也太猛了!
有人震惊,有人兴奋,房俊抵达玄武门外的消息好似一震飓风席卷着雪花将屋内肆虐一遍,所有人都站起身,随着李承乾快步向着门外走去。
……
玄武门下,内重门,当房俊抵达城门之下,便见到两侧禁军盔明甲亮、士气鼎盛,夹道树立在城门两侧,簇拥着当中的东宫署官。
太子李承乾位居当中,神情激动……
房俊赶紧加快脚步来到李承乾面前,先是互视一眼,继而单膝下跪施行军礼,沉声道:“逆贼叛乱,社稷震荡,微臣率领天下勤王之军回援长安,协助殿下剿灭叛军、拨乱反正,死不旋踵!”
左右禁军受他气势感染,亦振臂齐呼:“死不旋踵!死不旋踵!”
呼声沉厚,在内重门里翻卷激荡。
李承乾早已上前一步,两手用力握住房俊双肩,将其搀扶而起,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见到以往丰神俊朗的世家子弟如今两颊深陷、面容清癯,唯有一双眼眸散发着恬淡宁和的光芒,心头触动,哽咽道:“为国戍边,转战万里,几番尸山血海、勠力杀敌,越国公乃国之柱石、孤之肱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心情激荡之下,话语几乎难以为继,最后只是拍着房俊的肩膀,感慨万千。
他说是不让房俊放弃西域回援长安,也的确是这么想的,可人非圣贤,生死之间岂能那般坦然?但凡有一丝机会,谁又会甘愿阖家覆亡呢?
更何况李承乾远不如李二陛下那般心志坚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枭雄大帝,眼下房俊既然带着雄兵回到长安,就意味着眼下的绝境陡然生变,重新燃起希望,岂能不心生喜悦……
萧瑀、岑文本见此状况,心中一叹。
李靖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明鉴,越国公虽然顺利抵达玄武门,但叛军势大,商讨破敌之计刻不容缓,还是尽快入内,大家一同斟酌对敌良策为好。”
李承乾这才醒悟,拉着房俊的手,欣慰道:“有了二郎襄助,何愁强敌不破?二郎奔袭数千里,衣不解甲马不停蹄,必然疲累饥饿,正好孤也有些饿了,这就命人整治酒宴,孤给二郎接风洗尘!”
房俊忙道:“微臣不敢当……”
“诶!”
李承乾不容拒绝,肃容道:“你不敢当,这天下还有谁人敢当?此番西征一路连破强敌,二郎赫赫之功勋彪炳史册,当得起天下任何人的一杯酒!”
第一千四百四十一章 嫉妒
无论是内心真实之感触,亦或是公然宣示房俊之功,李承乾都毫不犹豫的将自己所能够给予的最高规格恩遇作出来。
他握着房俊的手,一路与之并行,在文武官员、数百禁卫簇拥之下回到内重门值房。
萧瑀与岑文本落在后边,互视一眼,默不作声的跟随上去。
先前两人强调房俊很难突破叛军之围剿,结果转眼之间房俊便强渡渭水、兵临城下,算是被狠狠打脸。但两人“种刺”的效果却出乎预料的好。
如此强悍之战力,如此彪炳之功绩,如此得到全军上下之拥戴,这就是妥妥的权臣标配……
至于眼下,自然是太子越重视房俊越好,以房俊之能力、威望,辅以李靖之兵法谋略,反败为胜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虽然太子继位之后一定延续李二陛下之国策,对世家门阀持续打压削弱,但两人早已站到东宫这边,相比之下将会获得更多的缓冲机会,到底还是利大于弊。
……
值房之内,内侍们又添了几个灯架,数十根蜡烛尽皆燃起,灯火辉煌,有如白昼。
李承乾与房俊执手而入,房俊这才趁机挣脱,请李承乾入座,又拒绝了李靖、萧瑀、岑文本等人请其上座之意,坚持不受,与李道宗、马周挨着入座。
虽然李承乾一番恩遇之举措明显出自真心,也让转战万里的房俊极为受用,但也明白人皆有嫉妒之心,这一番待遇必定令一些人心中不满,嫉妒暗生。
他倒是不在乎这些,不遭人妒是庸才,越是能力出众,自然越是遭人嫉妒。但眼下乃是危急时刻,东宫上下务必万众一心抵抗叛军,若此时因嫉妒发生内斗,则大事不妙……
众人相继落座,李承乾开口便询问最关心的一件事:“西域局势如何?”
众人也都竖起耳朵。
虽然房俊此番奔袭数千里驰援长安,已经完全显示对于太子的忠诚,然若是因此导致西域局势糜烂甚至完全失守,不啻于给李承乾的威信、口碑蒙上一层阴霾。
房俊自然明白李承乾的担忧,恭声道:“殿下放心,之前弓月城一战重创大食军队,使其心生惊惧,未免再度遭受吾军之突袭,不得不猬集于天下脚下结阵联营,防卫森严。不过其主动之势头已经失去,且眼中缺乏粮秣辎重,军心不稳……”
当下,房俊将西域局势详细叙述一遍,说到唐军化整为零,四处袭扰给大食军队供应粮秣的胡族,甚至将诸多胡族强制迁徙至弓月城附近,李靖赞道:“此举甚秒!不仅震慑胡族使其不敢再向大食军队供应粮秣,更借此机会将分散于各地的胡族聚集起来,便于管理,或许西域之大治,便自此而始。”
自汉朝开始,中原王朝便无比重视西域的战略位置,几乎任何一个有能力的王朝都在西域囤积重兵,维护统治。然而西域距离中原太远,王朝鼎盛之时尚可维系统治,一旦王朝内部出现衰弱,国力不足,对于西域之掌控空虚,便会使得胡族再次兴起,蚕食掉各地之统治。
其中最重要的原因自然是距离太远,粮秣军械兵卒的调遣时常受到延误,但是西域之地胡族众多且居住分散,从未能将其悉数控制,亦是一大缘由。
总不能在各地胡族聚居之处都屯扎重兵予以看管吧?
那就得常年在西域撒下去二十万以上的精锐军队,由此带来的后勤压力即便国力再是鼎盛也消耗不起……
眼下将各地胡族尽皆迁徙至弓月城附近,然后待到中原局势稳定,以大量汉民迁徙西域,充斥各地,用不了十年便能落地生根,使得整个西域完全纳入大唐之掌控。
所以房俊强制迁徙各地胡族之举措,意义实在是太过非凡……
房俊续道:“卫公谬赞……大食军队俘虏者众,目前皆关押于弓月城等待处置。微臣离开之前,命裴行俭随时向交河城的河间郡王汇报,并且敦促吐迷度率领的各族联军追缴溃散的大食兵卒。眼下看来,大食人惨遭败绩伤亡惨重,且大马士革距离太远,很难尽快发动下一次报复性侵袭。突厥人因为回纥之叛乱亦是伤亡惨重,尤其是其内部不稳,诸多部族尽皆流露出分而治之的意愿,乙毗射匮要安抚族内,更不会在这个时候兴兵犯境。三五年内,西域当无大规模战事,朝廷的重心可以放在关中以及国内,稳定帝国局势。”
听闻他这般说法,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还是那句话,西域实在是太远了,即便战略地位无比重要,可一旦朝中不靖、国力不足,便难以兼顾。既然三五年内并无外族可以威胁西域安全,自可将所有精力放在肃清国内局势。
萧瑀面上欣慰赞赏,心里却是一阵担忧,没有了西域的牵制,东宫再击溃叛军维系正统,那么下一阶段的国策必然是全力打击国内门阀。
虽然打击的重点必然是起兵反叛的关陇,以及其后依附的河东、河西各地门阀,但江南士族又岂能置身事外?一旦此次兵谏之中遭受重创的关陇、河东、河西门阀相继被朝廷削弱,下一步自然是眼下依旧隔岸观虎斗的江南、山东各地门阀……
到那时,眼下与东宫并肩作战的关系将告一段落,彼此之间的斗争不可避免。
朝廷孱弱之时,门阀提供助力顺便攫取利益;朝廷强盛之时,门阀奋力反击以求自保……这就是门阀与中枢之关系,循环罔替,永无休止。
所以即便是萧瑀、岑文本这些尚算安分的门阀族长,也深知门阀之存在便如帝国之毒瘤,依附于帝国之躯体吸食血肉,待到帝国孱弱衰败,则一口将其咬死,之后另起炉灶,循环往复。
然则本身都是门阀政治的既得利益者,除去全力维系门阀利益之外,总不能捧起碗吃饭、放下碗砸锅吧?
那是自断根脉之举……
所以萧瑀真正的心意是东宫能够反败为胜,但实力受损严重,不得不在以后稳定朝局的过程中借助于江南士族,甚至山东世家亦可,总不过是分润出去一些利益,但断不能让东宫挟大胜之威势,一举肃清朝堂,将朝政悉数掌控于手中。
之前,当房俊数千里回援之时这个心意几乎是可以达到的,但是现在,房俊太过于强势、功勋太过于卓著,万一当真一举将叛军击溃,再将关陇门阀尽皆驱逐出朝堂,江南氏族也好,山东世家也罢,还能享受到跟随太子出生入死之后应得的利益么?
……
李承乾暂且未能想得那么远,眼下当务之急乃是击溃叛军、反败为胜,若是不能坐稳储君之位,将来顺利登上帝位,何谈延续国策、扶持寒门打击门阀?
他看着李靖与房俊,问道:“二位皆乃帝国柱石、孤之肱骨,敢问眼下可有何破敌良策?”
房俊与李靖互视一眼,谦逊道:“微臣资历浅薄,焉敢班门弄斧?只需殿下与卫公定下策略,微臣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已经感受到先前东宫署官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嫉妒之意,此刻正该保持低调。况且他不至于取得几场胜利便目中无人,自诩天下第一,论起兵法谋略、排兵布阵,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比得上李靖?
自己只需低调一些即可,一切听从李靖之安排。
既藏拙,又谦逊……
李承乾便甚为满意。此番房俊所立下之功勋冠绝一时,若当真趁势而进,即便是李靖也压制不住,那绝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他自然宠信房俊,但绝不愿见到房俊一家独大,招致东宫署官的嫉妒排斥。他将房俊视若肱骨,更希望房俊能够低调一些,以东宫之利益为上,团结东宫上下。
第一千四百四十二章 相会
李承乾便说道:“卫公以为如何?”
李靖虽然仕途坎坷、屡遭排斥,却也不是政治白痴,自然懂得李承乾的心思。他虽然不在乎是不是房俊一家独大、引发嫉妒导致东宫内部分裂,却也当仁不让,直言道:“目前之局势虽然略有缓解,却远不到谈论胜利的地步,关陇叛军虽然在之前的战斗当中损失惨重,但眼下得到河东、河西各地门阀之支持,实力不降反升。”
治军之战略,处处都是手段,这段话申明当下之困局以及敌人之强大,算是“抑”,接下来自然还要有“扬”,“先抑后扬”最能激发士气。
故而,他只是略微顿了一下,便续道:“但无论东宫六率,亦或是房二郎麾下的右屯卫、安西军精锐,甚至禄东赞之子赞婆统御的吐蕃胡骑,皆是当世强军,战力远胜于乌合之众的叛军,只需谨小慎微、不惧牺牲,终能涤荡寰宇、反败为胜。”
这算是给接下来的战略布置制定了基调,先将自己放在弱处,上下齐心,稳扎稳打。
当然,也仅止于此,自房俊回援长安的消息传来,他便一次又一次的在心中斟酌如何排兵布阵,已经有了比较成熟的战略,却不会在此间将具体的方略公布出来。
他目光自萧瑀、岑文本等人脸上转了一下,便闭口不言。
具体的战略公布自然能够提振上下士气,但东宫亦非是铁板一块,每一个人都有着各自攸关的利益,一旦具体战略泄露,往后将处处被叛军针对,举步维艰,彻底落败也只在一线之间。
不得不慎……
房俊正好看着李靖,与其目光对视,默契于心,便颔首道:“卫公乃是天下名帅,如何行军布阵只需下令即可,右屯卫也好,安西军也罢,即便是吐蕃胡骑,亦无有不从。若有人胆敢违背军令,杀无赦!”
李承乾也醒悟过来,开口道:“孤亦是一样,此战皆有卫公指挥,绝不会多插一言。即便需要孤冲锋陷阵,亦提刀上马,绝无推卸!”
事实上,李靖怎么可能越过他擅自指挥呢,即便他全无意见,也定会将战略全盘奉上……
其余几人面色各异,自然也不能多问,谁知道人家防备的时不时自己?再者说来,大敌当前,对敌战略虽说应当集思广益,避免出错,但当着李靖这样一位兵法大家,谁也没那么厚的脸皮提出这种质疑。
正好这时内侍将酒宴奉上,李承乾坐在主位,与一众臣子欢饮一番。他今日的确高兴,虽然也晓得应当尽量避免恩遇过重,使得房俊遭受嫉妒,却着实忍不住,不断询问房俊西域之战的详细策略。
当听到房俊说起如何调集工匠制作热气球,如何冒着巨大风险夜袭敌营,以及之后绝大部分驾驶热气球的兵卒都因无法安全降落而撞在天山上阵亡,众人唏嘘赞叹之余,李靖扼腕道:“只恨铸造局如今已经夷为平地,诸多工匠被俘的被俘、逃亡的逃亡,否则若是能够赶制一批热气球,辅以铸造局的火器,叛军再多又何足道哉?”
即便是他这等传统的兵法大家,也越来越认识到火器足以改变战争之趋势。只不过到底缺乏这方面的足够认知,思维未免不够开阔,否则大战将起之时便将铸造局整个撤入皇城之内,岂能容得叛军肆虐至今?
而房俊听马周言及铸造局已经化作白地,书院学子伤亡惨重,岑长倩、辛茂将、欧阳通等人甚至至今下落不明,亦不禁心中悲怮。
贞观书院乃是他力求推行自然科学并且响应李二陛下扶持寒门学子的重点,耗费了巨大心血,本应成为华夏自然科学之先驱,结果却因为一场兵变毁于一旦,着实痛心。
尤其那些原本就在历史上留下名字功勋,如今更受到先进思想教育注定闪耀当世的书院学子们,即便折损一个都让他痛彻心脾,更别提如此巨大的伤亡……
酒宴上热烈的气氛瞬间低落,草草结束。
房俊告退:“大军刚刚抵达玄武门外,诸多事务需要协调决断,不能耽搁,微臣先行前去,待到殿下与卫公商议对敌战略,微臣当依令而行。”
又与马周、李道宗相互施礼致意,这才在内侍陪同之下走出值房,穿过内重门。
刚刚过了内重门,便见到两个内侍、两个宫女站在门洞内,上前躬身道:“吾等奉晋阳殿下之命,在此恭候越国公,请越国公相见。”
房俊虽然心中记挂家眷,却也不会拒绝,随着几个宫人来到内重门里那一排房舍中的一间,房中点亮灯烛,燃着熏香,炭盆放在墙角,屋外风雪交加,屋内温暖如春。
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毛毡,两位公主端坐在茶几之后,一个一身道袍清丽无匹,一个宫装齐整清秀明媚,都眼眸晶亮笑意盈盈的看着他。
房俊上前,一揖及地:“微臣觐见两位殿下。”
长乐公主抿着嘴唇不说话,一双剪水也似的双瞳盈盈注视着房俊的面容,晋阳公主纤细的腰肢笔挺,笑嘻嘻的摆了摆洁白的小手,喜滋滋道:“姐夫免礼!快快入座!”
言罢,往前凑了凑,亲手执壶斟了一杯香茶,双手捧着递给房俊:“姐夫,喝茶。”
一旁的宫人见到这一幕,眼皮齐齐跳了一下,而后纷纷垂首,视若不见。
纵然再是亲近,一位待字闺中的公主这般双手奉茶于一男子,亦是极为唐突的一件事,可谓失礼之至,若是传扬出去,难免被当成“没家教”“不知羞”的反面典型。
几人心中纷纷吐槽,自家这位小公主平素端庄贤惠的外表下,却有着一颗不羁的心……
结果等他们见到房俊若无其事的伸出一只手将晋阳公主双手奉上的茶水接过,连吐槽的心思都没了,只能低眉垂眼,眼观鼻鼻观心,求神拜佛今日这一幕莫要传扬出去。
否则一个备受皇帝、太子宠爱的小公主,一个拥兵无数、大权在握的权臣,杀人灭口就好似碾死一只蚂蚁也似……
晋阳公主倒是满心欢喜,房俊不见外的模样让她极为开心,甚至又往前凑了凑,身上清淡隽永的香气已经钻进房俊的鼻子,这才笑嘻嘻问道:“姐夫当真厉害,你一回来,太极宫里里外外尽皆振奋,好似得了主心骨一般。”
小姑娘两支眸子亮闪闪,俏脸上满是崇拜。
房俊微微一笑,呷了口茶水,轻声道:“太极宫的主人公乃是太子殿下,吾等身为人臣,自当披荆斩棘、鞠躬尽瘁。”
眼神已经从晋阳公主脸上挪开,投注至一旁清丽无匹的容颜之上。
四目相处,柔情无限。
长乐公主强抑着心底娇羞,柔情款款道:“瘦了,也黑了……”
“噗!”
听闻姐姐说起“黑了”,晋阳公主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指着房俊清瘦的脸庞,笑道:“记得当初高阳姐姐称呼姐夫‘黑面神’来着,如今才算是名副其实呀!”
屋内原本有些暧昧的气氛瞬间一滞……
即便该发生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长乐公主心里也接受了这份不倫之情,但到底还是对不起高阳公主的,此刻被晋阳公主这么一说,愧疚之情顿生,面容有些发僵。
房俊瞪着一脸天真无邪的晋阳公主,将其脸上笑容明媚之中带着狡黠,甚至还有一些恶作剧之后的得意洋洋,心里顿时哭笑不得。
这小丫头,鬼心思多着呐……
不过今日初回长安,尚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安排,且长乐公主居于这内重门里,四周都是皇室内眷,这些宫女妃嫔平素最是八卦好事,且眼睛雪亮虎视眈眈,断然没有与自己相会的机会。
只得将蠢蠢欲动的心思压在心底……
第一千四百四十三章 隐忧
灯光之下,美人如玉。
晋阳公主在房俊面前素来不讲究所谓的矜持、端庄,兴奋的拉着房俊的胳膊叽叽喳喳,一会儿询问房俊西征路上的各场战斗,一会儿讲述着宫里的事情,莹白的脸蛋儿微微发红,显然极是开心。
长乐公主便端庄贤淑的坐在一旁,俏脸上微微带笑,一双剪水双瞳含情脉脉的看着房俊。
房俊整个人也放松下来,喝着茶水,与晋阳公主说着话儿,时不时与长乐公主四目相对,情意绵绵。
只觉得心头一片恬淡安宁,纵使如此天荒地老,亦了无遗憾……
不过这当然不行。
内侍从外边蹑手蹑脚的进来,见到晋阳公主整个人依偎在房俊身边,一双纤白的手掌就紧紧搂着房俊的胳膊,将自己冰清玉洁的娇躯几乎贴了上去,便忍不住眼皮子乱跳。
这可是待字闺中的公主殿下啊,万一这一幕传扬出去……
啧啧,简直不敢想象会掀起何等轩然大波,关键在于房俊坦然享受也就罢了,就连一旁矜持端庄的长乐公主也视若无睹……
上前两步,来到房俊身边,躬身道:“启禀越国公,高阳殿下派人前来,说是若国公已经处置完正事,且请回去右屯卫营地相聚。”
房俊颔首道:“嗯,吾知道了。”
内侍不敢多待,转身退出。
晋阳公主却拉着房俊的手臂,娇声道:“高阳姐姐也真是的,姐夫既然回来了肯定要去相聚啊,何必急于一时?姐夫你再坐一会儿吧,我还有好多话要说呢。”
一边说着,一边给长乐公主使眼色。
长乐公主又羞又气,微嗔道:“越国公此番牺牲,连续恶战,家中不知担忧成什么模样,如今安全回京,家中自然迫切相见。你在这里捣什么乱?”
若是霸占着房俊不放,她成什么了?
晋阳公主无奈,只得对房俊道:“那姐夫闲暇之时要多来走走,好多话还没跟姐夫说呢。”
房俊一脸微笑,颔首道:“微臣谨遵殿下懿旨。”
而后起身,躬身一礼,与长乐公主眼神交汇,轻声道:“微臣暂且告退,以后再来觐见。”
长乐公主秀眸闪闪,颔首道:“既知越国公康健无恙,见与不见,又何必急在一时?外头兵荒马乱的,还请越国公多多保重才是。”
话语之中蕴含的担忧与情义,尽在那一双剪水双瞳之中流淌显现。
“喏。”
房俊轻声应下,再次施礼,这才转身走出房舍。
玄武门与内重门一南一北,夹持着中间这一片空地,便显得阴暗狭窄,高大的门楼阻挡了呼啸的北风,雪花飘飘洒洒簌簌而降,倒是有了几分宁静之意。
返回玄武门下,早有李君羡率领兵卒等候在此,打开城门,护送他自城门洞穿过,而后拱手告辞。
房俊看着城门缓缓关闭,自己的亲兵部曲也已经牵着马迎了上来,遂翻身上马,返回右屯卫营地。
营地之内,兵卒来来往往忙碌一片,见到房俊策骑而来,纷纷肃立一旁单膝跪地,待其离开之后方才起身。军营之中一下子涌入数万兵马,固然之前被房俊带走那部分兵卒的营地尚在,但因为增加一些安西军以及吐蕃胡骑,营地自然不敷使用,需要临时搭建。
好在右屯卫军械辎重充足,人手又足够,眼下已经搭建了诸多营帐,大部分随同房俊回援长安的兵卒已然得到安置。只是此刻即将天亮,奔袭一夜的兵卒饥饿难耐,火头军已经开始生火造反,还要取来草秣豆料喂食马匹,固然显得异常忙碌……
房俊并未先行返回高阳公主住处,而是来到中军帐面见高侃。
账内,唯有高侃与王方翼两人在座,正商议着西域归来的兵卒如何安排辎重粮秣,见到房俊入内,齐齐起身肃立一旁,待到房俊入座,这才坐在其下首。
时至今日,房俊早已成为大唐军方影响力巨大的巨头之一,在右屯卫与安西军中更是威望绝伦,上上下下对其敬佩无地,奉若神明。
房俊入座,第一件事便问道:“辽东那边,水师可有战报送抵?”
他最为关心的便是水师那边的情况。
高句丽乃是辽东强国,早已从游牧民族进化成为军政一体的区域性强国,若是任其发展,用不了五十年便会成为大唐北方的巨大隐患。
就如同两宋时期的辽国一般……
历史上,隋唐两朝三位皇帝倾尽国力对其征讨攻伐,也不仅仅是开疆拓土的虚荣心作祟,而是都意识到高句丽的巨大威胁,终于在唐高宗之时将其彻底覆亡。其后虽然亦曾复国,却国力大损、实力骤降,再也不能对中原王朝产生威胁。
而现在李二陛下铩羽而归,平穰城被苏定方攻陷,却并不意味着高句丽彻底衰亡,一旦有渊氏或者高氏余孽逃到地方竖起大旗,依旧会有无数残余势力投奔,稍有不慎便会东山再起、死灰复燃。
若不能将其残余势力彻底歼灭,往后便还需要发动一次东征,对于大唐国力之损耗堪称巨大,即便成功,也会严重减缓大唐的发展步伐……
高侃起身,从一旁书案之上翻出一份战报,双手呈递给房俊,道:“这是半月前水师送抵的战报,言及平穰城内渊氏一族的残余已然肃清,局势渐趋稳定,苏都督正派遣兵卒追缴逃亡城外的余孽。一部分溃兵逃至百济边界之处,得到百济之支持,意欲复国,苏都督已从水陆两边进击,务求将其覆灭,免得留下隐患。”
房俊将战报接过,展开后详细看了一遍,对辽东局势有了大致了解。
自隋炀帝开始至李二陛下东征,中原王朝速度倾举国之力征伐高句丽,结果皆铩羽而归、攻之不克,并非高句丽的军事力量多么强大。
一则这个时候辽东之地大部分尚未开发,皆属蛮荒,水网纵横路途难行,兼且其地气候迥异,夏日里阴雨缠绵冬日里天寒地冻,极其不利于大军征伐。
再则高句丽人多依托山势修建城池堡垒,城高墙厚易守难攻,总能够将中原军队死死的拖住,直至冬日来临,路途难行供给不足,最终不得不撤兵。
而水师之所以能够在东征大军撤退之后迅速攻陷平穰城,皆因火炮之威。
火器,实在是攻陷城池的神兵利器,再是坚厚的城墙也抵不住火药之爆破。只可惜大唐军中眼下唯有他嫡系的军队大规模装备火器火药,而东征之时内部权力斗争极其残酷,使得右屯卫与水师皆被排除于主力之外,空有火器这等划时代的利器却不得应用,这才使得高句丽能够步步为营,一直坚守。
若是没有水师横空出世,这一次的东征将如同历史上一样无功而返……
房俊唏嘘不已,国人屹立于世界之巅两千年,富裕强盛睥睨天下,来自于外部的威胁实在是太少,所以从古至今的有识之士都将目光对准内部,争权夺利排斥异己,早已将“政治”的天赋点满。
论起政治素养,国人从来都是天下第一,也因此养成了内斗的毛病,总是不能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发挥巨大的潜力,以至于屡屡被外族欺凌打压……
放下战报,房俊沉声道:“东征大军那边……可有关于陛下的消息?”
时至今日,东征大军已经成为巨大的隐忧,不仅对于东宫如此,对于关陇同样如此,谁也不知道这支数十万人的军队到底站在何等立场,会在抵达关中之后做出何等回应。以其目前缓慢的行军速度来看,明显是打算坐山观虎斗,任凭关中一片糜烂;可是李绩也好,程咬金、尉迟恭等人也罢,却又大多数明确表态支持东宫。
其中之动机、意向,着实令人难以捉摸……
李二陛下受伤坠马,先是昏迷不醒,后来又传出大抵已经驾崩的猜测,闹得天下纷纭、人心惶惶,恐怕这也是关陇门阀敢于发动兵变,各地门阀敢于大力支持的原因所在。
可李二陛下这等一代雄主、千古帝王,就这般于千军万马之中骤然驾崩,却令房俊疑心重重,难以置信……
第一千四百四十四章 妻妾
高侃摇头,道:“关于这一点,一直毫无音讯。东征大军就好似一块顽石,外界只知其具体行程,至于其内部却半点消息也未曾流露出来,陛下之安危也好,大军不断迁延行程的原因也罢,外界无从知晓。”
如今的东征大军就好似一个迷雾一般的存在,外界只能见其行踪,对于其内里之变故、形势,尽皆一无所知。
诡异至极点……
房俊蹙眉,问道:“对此,你有何看法?”
王方翼在一旁缄默不语,他根本不知长安局势之变化,连插话也做不到,在一旁静静倾听。
高侃思虑一番,迟疑道:“眼下诸般猜测,看似都有几分道理,实则全无根据,皆不足信。东征大军之立场、倾向犹如迷雾一般,却关系着长安局势之走向,长安如今战火纷飞、鏖战不休,但无论是谁最终获胜,都需要得到东征大军之认可,否则当前所有之胜利都如镜花水月一般,转眼皆休。此等情形之下,谁能猜出东征大军到底意欲何为?”
当前局势便是如此,长安城内打生打死,实则却如同小丑一般,生死成败尽皆捏在东征大军手里。只要东征大军不认可胜利者,数十万大军进入关中,无论关陇亦或是东宫,都绝无一战之力。
房俊头痛不已,他实在是搞不明白李绩心中到底如何想法,就这么一支数十万精锐的大军飘在外头,时时刻刻威胁着关中兵变双方,不流露一丝一毫倾向,意义何在?
名分大义也好,政治立场也罢,甚至追求自身之利益也无可厚非,可你总得有一个立场吧?
就这么看着长安城打成一片废墟,很好玩吗?
似李绩这等玩弄政治的高手,无论如何也不该做出如此毫无意义之事……
三人闷坐半晌,对于东征大军之意图毫无头绪,房俊只得说道:“此事先撂在一边,不予理会。总之眼下务必击溃叛军,拨乱反正,否则纵然东征大军返回关中支持东宫,亦是毫无用处。”
高侃与王方翼颔首称是。
房俊起身,对王方翼道:“军中多留意一些,尤其是吐蕃胡骑那边,辎重粮秣一定要安排妥当,不管怎么说,人家千里迢迢前来助阵,不能薄待。吾今夜在营中与家眷团聚,明早返回军中。”
“喏!”
王方翼与高侃一齐起身,恭声领命。
房俊谢绝两人相送,肚独自走出中军大帐,在亲兵部曲护卫之下,抵达大帐后方不远处由房家私兵、部曲重重护卫的营地之内。
房家家眷尽在此处安置。
见到房俊抵达,家中私兵、部曲尽皆单膝下跪,齐声高呼:“参见二郎!”
房俊勒马至营门前站定,甩镫离鞍飞身下马,面对眼前黑压压单膝跪地的私兵、部曲,整理一下头顶兜鍪,一揖及地,沉声道:“此番长安兵变,叛军意欲对家中不利,幸亏诸位舍命退敌,吾皆已知晓。吾房家诗礼传家,仁义不坠,从不会亏待危急时刻舍命相陪之义士,待到此间事了,亡者厚葬,伤者重赏,房家世世代代永记恩情,富贵共享,不离不弃!”
以他今时今日之地位,以及在家中部曲、私兵心目当中的威望,说出这番话来自然使得群情激荡、士气昂扬,数百家兵、部曲齐刷刷单膝跪地,脖颈筋暴起,满脸涨红,扯着嗓子大喊:“愿为家主效力,愿为二郎效力,鞠躬尽瘁,死不旋踵!”
“死不旋踵!”
巨大的呼喊犹如山呼海啸一般穿透风雪,在营地之上四散激荡,引得人人侧目,见到房俊家兵部曲这般誓死效力,俱是既敬佩又羡慕。
在这样一个年代,家兵部曲几乎等同于死士,愿为家主赴汤蹈火、死不旋踵,只要房家这数百战力强悍的家兵部曲在,房家便是当世一等一的门阀。
……
营地之内,听闻外边山呼海啸一般的高呼,金胜曼“腾”一下从座椅上站起,一脸欣喜:“郎君回来了!”
一旁的武媚娘嘴角一挑,含笑道:“妹妹新婚未久,郎君便誓师出征,一别便是半年有余。所谓‘食髓而知味’,一朝尝了甜头却又空旷许久,想来已经是急不可耐。”
“噗嗤!咳咳……”
正在喝茶的高阳公主差点将口中茶水喷出,呛得咳了几声,横了武媚娘一眼,嗔怪道:“你这人哩,哪里有这样捉弄人的?”
金胜曼虽然已经成亲,算是妙龄少妇,但正如武媚娘之言,新婚未久房俊便率军西征,尚未真正习惯妇人身份,如何受得住武媚娘这番虎狼之词?
当即俏脸殷红好似要滴出血来,羞不可抑跺足嗔道:“姐姐说得什么呀,羞死人了……”
捂着快要烧熟的脸颊,复又转身回到椅子上乖乖坐好,垂着头脚尖在地上划圈圈,不敢说话。
哪里还有半分房府门前生擒长孙温的矫健飒爽?
她新婚未久,在家中尚有些许疏离,对高阳公主多几分尊敬,多武媚娘则多几分惧怕,实在是这位多智近乎妖,手段实在是强硬得狠,深感忌惮……
武媚娘微微一笑,不再言语,笑眯眯的与高阳公主对视一眼。
后者便哭笑不得,瞪了她一下,让她收敛一些,莫要将人家给吓坏了……
很显然,武媚娘是在敲打金胜曼,莫要依仗自己新妇之身份持宠生娇,家里地位分明、井然有序,郎君出征而还,还轮不到你站在前边迎接。
高阳公主虽然明白武媚娘此举着实有必要,若是上下不分很容易闹得家宅不靖,可是这等随时随地拿捏敲打的手段,却也令她有些头疼。
搞得内宅里好似朝堂一般紧张兮兮,所有人不敢僭越半分……
高阳公主起身,柔声道:“走吧,出去迎候郎君。”
“喏。”
金胜曼乖巧站起,虽然心底恨不得一步飞到郎君身边投怀送抱,却也老老实实的跟在高阳公主、武媚娘之后,鱼贯走出营帐。
远远的便见到房俊策骑进入营地,马蹄声响风卷残云一般抵达营帐门口,狠狠一勒缰绳,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未等战马站稳,房俊已然自马背上飞身下马,快步走到营帐门口,与三女对面站立。
夫妻面面相对,三女仔细端详房俊,见到原本俊朗的面容染了浓浓的风霜之色,两颊瘦削,眼窝深陷。虽然气度较之以往愈发沉稳浑厚,但整个人被风霜磨砺得不见半分昔日光彩……
都忍不住心疼得垂下泪来。
高阳公主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盈盈下拜,身后武媚娘与金胜曼亦是抽噎几声,而后一起柔声道:“妾身三人,恭迎郎君。”
房俊大步上前,先双手将高阳公主搀扶起来,在一手一个拉起武媚娘与金胜曼,目光在三人脸上流转片刻,见到俱是容光焕发、风采依旧,心中彻底安稳下来,笑道:“此番出征西域,历经战阵,心中无时不刻不在挂念娇妻美妾,每每夜深衾冷、孤枕难眠,更是辗转反侧、饥渴难耐。”
“哎呀!你这人哩,每个正经。”
“这么多人呢,干嘛说出这等羞人之语……”
“嘤……”
三女被房俊这忽如其来的“剖白心迹”弄得娇羞无限,连嗔带怨,齐齐扯着房俊将其拽进营帐之内。
这种话大庭广众说出来羞也不羞?
自当关起门来说才好……
营帐之内,夫妻四人坐在一处温言许久,相互倾诉了离情相思之意,互诉衷肠情意款款,许久之后武媚娘才与金胜曼相继告辞,各回居处。
高阳公主让侍女取来热水,红着脸将侍女都赶走,亲自上前给房俊宽衣解带,柔声道:“妾身伺候郎君沐浴。”
房俊则伸展双臂,大大咧咧的等着公主殿下侍候。
待到衣衫褪尽,高阳公主红着脸儿扶着房俊进入盛满温水的浴桶之内,正欲回身去取葛麻浴巾给郎君搓背,冷不防腰间一紧,脚下一轻,整个人已经被房俊拦腰抱起,“噗通”一声跌入浴桶之中,瞬间衣衫尽湿。
“哎呀!”
高阳公主只来得及惊呼一声,檀口便被堵住。
“嘤……”
水波翻涌,满室皆春。
第一千四百四十五章 裹挟
高阳公主只觉得自己轻盈的身姿好似柳絮一般在云端飞舞,轻飘飘的毫不着力,只能张者红润樱唇吐气如兰,一双星眸之中水光迷离。
连续奔袭数千里,一路衣不卸甲、马不解鞍,即便房俊身体素质惊人也有些吃不消,再者眼下依旧处于局势紧张之时,胜负未分,只是不敢毫无节制的贪欢。
只是小睡了一个时辰,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便勉强爬起,离开温暖馨香的被窝,在侍女服侍之下梳洗一番,留下白羊一般海棠春睡的高阳公主,赶赴军中。
芙蓉帐暖度**,从此君王不早朝,此乃人之欲也。
但凡精力过人之男子,权色之欲皆重,然成就大业者凡事皆有度,放纵时自可豪迈不羁,却一定要有超强之自制力,知其可为而不为,方为人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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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芙蓉帐暖鱼水贪欢,另一边的延寿坊内却早已被房俊架设浮桥强渡渭水且一举击溃长孙恒安部的消息震得翻了天,长安内外的关陇叛军闻听这个消息,尽皆震撼不已,人心惶惶。
天色刚蒙蒙亮,长孙无忌拄着拐杖在仆人搀扶之下走出卧房,站在正堂之中看着地上躺着的长孙恒安的尸体,一张脸阴沉得似欲滴出水来,双眼泛红,恨意滔天!
在长孙家,长孙恒安存在感一直不强,盖因此人才具平庸、性格沉稳,且总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愿与人打交道,很是不受族中待见。但他对长孙无忌却很好,当年长孙无忌被继母赶出家宅,一众叔父弟兄对此视若不见,唯有长孙恒安时不时的赶到高士廉府上探望,且常常资助。
但是如今,自己迫不得已让年迈的长孙恒安带兵出征,却因此害了他的性命……
此仇不报,如何为人?
当然,眼下最为重要之事非是报仇,而是如何应对房俊强渡渭水之后与东宫会师多导致的局势骤变……
强忍着心中悲怮,长孙无忌沉声道:“带去城外家庙停灵,丧事暂且不办,待到此战之后,再行操办之后出殡。”
眼下乃是冬日,气温极低,再以冰块降温,尸体可以保存很久。再者这场仗打到现在双方都已经摊出所有底牌,胜负或许就在旬月之间,断不会坚持太久。
到那个时候,再为长孙恒安大肆操办一回,入土为安……
“喏!”
长孙家族人、奴仆尽皆领命,将长孙恒安的尸体安放于带来的一幅棺椁之中,百余族人抬着棺椁向城外走去。沿途叛军立于街巷两侧,肃穆相送,既有兔死狐悲之色,又有忐忑惶恐之心。
都知道房俊麾下百战精锐战力强悍,却没想到居然强悍至这等地步,甫至关中,便连续挫败关陇军队,连长孙恒安这位长孙家的元老都阵亡军中,实在是锐不可当。
这令原本围攻太极宫而不克的关陇军队士气再度受挫……
长孙无忌返回堂中,坐在椅子上,腿上伤处的痛楚令他紧蹙眉头。堂内,宇文士及、柳刚、宇文节等一干人皆在,气氛有些低沉。
房俊势不可挡的强悍战力令大家对于胜利的信心蒙上一层阴影,而且由于房俊已经率军抵达玄武门外,与东宫六率会师一处,使得太极宫的防御愈发牢固,攻陷太极宫的战略怕是又要拖延下去。
长孙无忌将众人神色收入眼中,神情不动,询问道:“长安城外局势如何?”
宇文节起身,恭声答道:“泾阳县令李义府不战而降,导致泾阳陷落,常平仓已经落入房俊手中,房俊补给之后留下三千人马驻守,自己则率军在高侃策应之下假设浮桥,强渡渭水。眼下,房俊数万骑兵已经抵达玄武门外,整个右屯卫合并归一,暂时休整,未有异动。”
柳刚“嘿”的一声,怒骂道:“李义府这个两面三刀的东西,简直就是吃里扒外,着实该杀!”
对于房俊麾下数万大军来说,粮秣补给极其困难,只需李义府能够坚守两日,长安这边便会即可派遣援军抵达,里应外合给予房俊重创,更重要是斩断其占据常平仓的图谋,结果李义府望风而降,连一丝半点抵挡的意思都欠奉,将整个泾阳拱手相送……
长孙无忌默然不语。
他自然知道李义府心性奸滑、好逸恶劳,凡事总喜欢找捷径而不肯踏踏实实做事,所以从未对其信任。自从李义府投靠过来,他非但未曾予以重用,反而罢黜其万年县令之职,将其打发到泾阳。
却不曾想到泾阳的常平仓成为房俊大军获得补给的重点,但凡换了别人镇守泾阳,也不至于似李义府这般丝毫不做抵抗……
虽然心中不爽,却也承认房俊有识人之明,当初科举考场能够对李义府有“赠衣之恩”,按理李义府自然感恩戴德,稍加笼络便可以算是房俊的心腹班底,结果房俊却对其置之不理,任其走投无路之下投靠晋王,又投靠自己。
而自己却认为就算李义府心术不正,可为人颇有能力,总能够发挥一些作用,便将其打发到泾阳,如今却是自食其果……
如今房俊得到充足补给,数万大军汇聚玄武门外修整,用不了几日,待其数千里奔袭的疲惫尽皆恢复,必将展开反击。如此精锐的百战之师,关陇军队如何抵抗?
长孙无忌头痛不已,愈发觉得关陇这些年虽然占据朝堂,却只顾着攫取利益,疏于人才之培养,否则何至于到了这等紧要时刻,却连几个出主意打胜仗的子弟都找不出?
国家也好,门阀也罢,归根究底还是要依靠人才去开拓进取,否则就算坐拥天下,就算钟鸣鼎食,也难逃盛极而衰之命运……
揉了揉额头,长孙无忌深吸口气,对宇文士及、柳刚等人说道:“为今之计,只能继续增强吾军之实力,否则房俊麾下之骑兵将难以抵御。稍候,还请诸位遣人前往天下各处,号召所有门阀尽皆出力,齐心取得这场兵谏之胜利!”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挺直腰杆,语气愈发沉重,一字字到:“陛下打压门阀之国策进行许久,只不过因着往昔吾等破家舍业陪同陛下打天下的情分在,陛下方才手下留情,不至于下狠手。可一旦将来太子继位,哪里还会顾忌吾等开国之功勋?反而忌惮吾等那些以族人性命换取的功勋,誓要一举将吾等门阀消灭!今日之兵谏,非是关陇为了自身之利益而发起,而是为了天下门阀之未来才铤而走险,押上全族性命、子孙前程!天下门阀莫要存着坐山观虎斗之心思在一旁看热闹,今日关陇若败,则吾等之下场,便是他日天下门阀之下场!”
这回轮到宇文士及与柳刚当人沉默不语。
说得那么好听,好似你肩负天下门阀复兴之大任,一心为公天日昭昭,难不成大家还得给你立个牌坊?
当初起事兵变的时候,你可是谁都没通知,私下里便绸缪一切,然后裹挟着关陇门阀一起上阵,以长孙家为主攫取利益的心思人尽皆知。
等到战事不顺,眼瞅着功败垂成,又将河东、河西的门阀裹挟起来,为你自私自利之图谋添堵漏洞……
现在又想要将天下门阀一起拉进来,以各家子孙之鲜血、家族之财富供你驱策,成就你长孙家执掌朝堂之野心?
然而即便再是不满,却也不得不承认长孙无忌之言亦是事实。若是此番不能将东宫废黜,待到太子坐稳储位,甚至将来登基为帝,对于天下门阀之恨意将会使得制定国策之时比李二陛下更狠!
难不成还能如同隋末那般起兵造反?
大唐不是大隋,所谓时过境迁,眼下大唐虽然隐患重重,但国力却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商贾财货滚滚,谁吃饱了撑的将阖家性命绑在裤腰带上跟着你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