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一十六章 绝境
见到宇文节欲言又止,长孙无忌奇道:“可是还有何要事?”
他素来高看宇文节一眼,不仅是因为宇文节乃关陇下一代当中算是少有的聪慧之人,更在于此子性情沉稳、城府深沉,这才是做大事的,比那些轻浮跳脱的纨绔公子强得太多。
宇文节又是犹豫一下,终开口道:“眼下,已经有西域大捷的消息在长安城内传播,其速甚快,遮掩不住。长安城内各个里坊的百姓很是振奋,原本闭门不出唯恐惹祸上身,不管长安城内战火连天,只祈求阖家平安……然则今天开始,不知从何处传出消息,说是房俊已经率军击溃入侵西域的大食军队,收复失地、功勋盖世,如今已经率领远征西域击溃胡虏之百战雄师回援长安,力保正朔、剿灭反贼……”
“哼!”
宇文节未等说完,长孙无忌已然怒哼一声,面色阴郁。
“此乃关陇生死存亡之关头,自当齐心协力共同奋进,却总有些人暗地里藏着小心思,甚至吃里扒外,简直该杀!”
房俊过萧关、大破左屯卫与皇族军队挥师奔袭长安的消息尚未散布开,纵有人偶然得到这等消息,又岂能散播如此之快?眼下长安城内皆被关陇军队控制,衙署封印、两市歇业,百姓被囿于里坊之内不得外出,想要将这等消息散布得人尽皆知,唯有关陇内部有人蓄谋为之。
所以,宇文节方才欲言又止,因为这意味着如此关键时刻,关陇内部的不同意见已经达到了顶峰,或许接下来就会是有人站出来公然反对关陇军队进入太极宫,直接导致关陇内部分崩离析,连以往表面上的团结都维系不下去。
宇文节谨慎道:“眼下皇城已破,军队长驱直入直抵承天门下,眼瞅着只差一步就将大功告成,以卑职之见,还是应当宽容一些,集中力量一举功成。若严惩传播消息者,恐怕正中东宫之下怀。”
眼下长安城里里外外皆被关陇军队所把持,各处里坊封锁严禁出入,想要找出散布消息之人甚为简单。
但找到以后又能如何?
关陇内部的分裂趋势早已不是一天两天,无论是宇文家亦或是独孤家、窦家、贺兰家,哪一个不是背地里另有谋算?一旦严惩散布消息者,会立即使得勉强维系的团结瞬间崩溃。
或许,这也正是那些与东宫暗中有所勾结之门阀最想看到的……
长孙无忌又岂能看不透这一层?
一边忍着剧痛,一边憋了一口气,恨声道:“那就且让他们猖獗几日,带到大局已定,老夫要好生和他们掰扯掰扯!”
自从选定李二陛下倾力扶持的那日起,长孙无忌便成为关陇门阀名义上的领袖,直至玄武门之变以后李二陛下登基大宝、御极天下,正式领袖关陇,成为关陇门阀名副其实的第一人。
这么多年来,他言出法随、令行禁止,何人敢在他面前阳奉阴违,背地里做下这些事?
感觉到权威被冒犯,以长孙无忌之性情自然心中恨极,只不过正如宇文节所言,眼下乃是至关重要之时,只待大军继续攻伐便可攻陷太极宫,达成兵谏之目的,自然不能自己内部先行崩溃,导致功亏一篑。
深深吸了口气,他颔首道:“此事老夫心中有数,你不必多做理会,即刻带人处置好军务,继续调集大军入城,趁着眼下攻破皇城士气正盛之时再接再砺,一举攻陷太极宫,毕其功于一役!时间紧迫,等不了太久,待到房俊率军回援长安,咱们便将两面作战,压力太大。”
宇文节领命,转身走出,心中却对此次兵谏之前景不甚看好。
何止是压力太大?
简直就是生死存亡!
之前长孙无忌所有的谋算,都是建立在一旦攻陷皇城、废黜东宫之后,天下各方势力包括李二陛下在内都会采取一种默认的态度,毕竟李二陛下属意晋王成为储君已经很久了……
然而时至今日,变化却早已背离当初的谋算。
先是东宫六率的战力出乎预料,连续抵挡关陇军队的猛攻,继而铸造局一声巨响炸毁了关陇军队企图夺取火药的谋划,最为令人意外的,却是晋王、魏王先后言辞拒绝代替太子继任为储君……
直至眼下,本应该被大食军队死死缠住的房俊与安西军,却忽然神兵天将,一路奔袭数千里直抵关中……
纵然此刻攻破太极宫又如何?
就算杀掉太子、魏王、晋王,而后扶持齐王上位又如何?
天下各方势力可以默认,甚至李二陛下也可以默认,但房俊却绝对不会默认!
可以想见,如论太极宫是否被攻陷,无论太子是否被废黜,房俊数千里狂飙突进绝不会善罢甘休,关陇与之必有一战!
而关陇眼下这些个乌合之众的军队,围攻兵力匮乏补给艰难的东宫六率尚且不能一战而定,又如何去跟连续击溃吐谷浑、突厥、大食人的百战雄师沙场争雄、决一死战?
只怕房俊兵临长安之日,便是关陇败亡之时。
唯有长孙无忌心底还残存着几分奢望,希望能够迅速攻破太极宫,而后拥立齐王上位,进而可以影响到河东、河西等地的门阀势力,能够起兵进入关中对抗房俊。
何其难也……
*****
“轰!”
随着一声惊天巨响,承天门内埋设的火药被引爆,千余叛军刚刚蜂拥入城,便遭遇灭顶之灾。巨大的爆破气流裹挟着碎砖断瓦四散飞射,坍塌的城墙更是将城下的叛军直接掩埋。
好在承天门乃是皇城正门,不仅黄土夯实地基,墙体更是以巨大条石修建,坚固异常。这次守军撤离之时因为火药存量不够,故而之时炸塌了两侧一段城墙,承天门却在漫天硝烟之中屹立不倒。
这使得叛军的伤亡没有预想之中那么多,但是叛军心理的恐惧非但丝毫不减,反而愈发增大。
紧接着,叛军在各自将校的驱策之下集结完毕,向着皇城内展开攻势,东宫六率则依托着皇城内的建筑顽强抵抗,边战边退。
很快,鸿胪寺被叛军攻占,而就在叛军涌入鸿胪寺内之时,又是一声炸响冲天而起。
几乎每当叛军占领一地,都会遭遇狂猛的爆破,导致死伤枕籍,军心涣散……
这仗要怎么打?
不下死力气,东宫六率战力强横悍不畏死,叛军迟迟难以得到进展;下了死力气,好不容易将守军击退,却又要面临不知埋设在何处的火药,稍有不慎便会被炸上天。
这使得叛军厌战情绪越来越重,攻陷皇城带来的士气加成维持不到半日,便跌落至谷地。
关陇门阀退无可退,只能将家中子弟悉数派出,前往军中敦促各家的军队提振士气,继续进攻。等到皇城终于全部攻陷,不少关陇子弟回首看着硝烟弥漫一片废墟的皇城,各个心情沉重。
谁都知道皇城乃是帝国政治权力的中枢,几乎所有中枢衙门都放在这里,眼下却已然悉数毁于战火之中。
这是东宫六率悍不畏死玉石俱焚之错?
还是关陇军队实行兵谏意欲废黜东宫之错?
显然,即便是关陇内部也不会有人认为是前者,这座象征着帝国权力中枢的皇城毁于一旦,所有的罪名都会扣在关陇的头上。吏笔如刀,青史斑斑,后世之子孙怕是都要为此极尽唾弃,骂声不绝。
这与之前起兵之时所设想的一战功成完全不同,若是按照预想的进度,关陇大军入城之后横扫东宫六率,废黜无能之储君,所立之继任者更是受到李二陛下宠爱与认可,所有负面影响减到最少,而后以胜利者的姿态收拾残局,纵有一二诋毁,亦无关大局。
然而局势发展到现在,长安百姓即便不得出门,却也怨声载道,关陇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大反派,是祸乱朝政、摧毁皇城的罪魁祸首……
可到了这个地步,关陇哪里还有退路?一旦兵谏失败,眼下所有的怨气、仇恨都会彻底爆发,狂猛的反噬足矣将关陇门阀撕咬扯碎,数百年家业顷刻间毁于一旦。
所以即便认识到自己已经彻彻底底的被天下人视为奸贼叛逆,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底,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攻陷太极宫,完成兵谏大计。
非生即死。
绝无他途。
第一千四百一十七章 死志
承天门上,李承乾与李靖并肩而立,遥望风雪之中已然成为一片废墟的皇城,硝烟弥漫四处狼藉,尽皆心头沉重。
李承乾想着或许接下来整个太极宫也将毁于这场战火,心中便沉甸甸喘不过气……
这可是太极宫啊!
就算李靖愿意以一死来抵消这份损毁宫阙的罪责,可李承乾岂能让他如愿?自己自从被父皇金典册立为太子,许多年来浑浑噩噩不思进取,非但从未想着如何做好一个储君,甚至一度自暴自弃。
如今濒临绝境,他却仿佛忽然开窍了一般,觉得纵然是死,亦要有一个帝国储君之担当,该承担的责任就要勇敢的承担起来,岂能将之随意推给麾下部属,自己落得一个清静,看上去洁白无瑕纯真无辜?
两人都穿着寻常衣裳,以免被城下的敌军发现进而施射冷箭,虽然普通箭矢不可能射得那么远、杀伤那么大,但万一叛军弄来一架床弩藏在军中,一举将东宫两个核心人物射杀……
那可就闹了大笑话。
天下雪花扑簌簌落下,李承乾微微侧身,抬手将李靖肩头的落雪拭去,温言道:“这些年,孤这个储君极为失职,浑浑噩噩不思进取,惹得天下人嗤笑不满,父皇亦觉得孤不堪造就,难成大器,故而时不时便有易储之心,这亦是关陇此番兵变之借口。不过再是无可不堪,孤依然是帝国储君,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孤亦有自己的尊严与骄傲!”
李靖被太子这般动作惊了一下,心头一阵温热,却又诚惶诚恐,连忙侧身鞠躬,道:“殿下或许有诸多不足,但是在吾等臣下看来,却有一样是古往今来之帝王少有的,那便是仁恕宽厚之品德。隋末天下大乱,人口十不存一,百业凋敝、生灵涂炭,神州大地一片惨淡。大唐立国以来,君臣励精图治,在一片废墟之上建设家园,直至这贞观一朝,盛世初显。天下已经不需要一个雄才伟略的帝王,那只会无尽的消耗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元气,需要的是按部就班,平稳发展。二十年之后,煌煌盛世即可震古烁今,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养、幼有所依,病者有其医、耕者有其田,三代以降,何曾有过这般兴盛?故而,臣等愿意为了殿下披肝沥胆、鞠躬尽瘁,一则是臣等忠贞之本分,再则亦是为了天下苍生能够拥有以为仁爱宽恕之君主……殿下,老臣以下,所有东宫六率兵卒,乃至于天下所有支持殿下之人,都愿意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唯有历经过隋炀帝暴政之人,方才能够感受到一位仁爱宽恕之君主的难得,能够生活在这样一位君主统治之下,是何等幸福的一件事。诚然,隋炀帝种种功绩堪称震古烁今,古往今来的帝王鲜有可与之比拟者,稳胜其上者更是屈指可数。
然而对于天下百姓来说,他们并不在乎大运河是沟通南北,更不在乎到底是门阀取士亦或是科举取士,他们只在乎能否安安稳稳的生活,即便穷困一些,亦能够倚靠辛勤的劳动赚取钱粮,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贞观以来,天下稳定,君臣励精图治,仓廪充足钱帛丰厚,已然初显盛世之景象,此时帝国的继位之君便分外重要。若是汉武之流,胸怀四海囊括宇内,自然倚靠充足的家底穷兵黩武、征伐四方,最终完成千古辉煌之功业,却将国家拖成一个烂摊子。
太子固然没有宏伟之志向,已不如李二陛下那般英明果勇,但是有自知之明,乃是守成之君。
这对于天下百姓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
李承乾心中触动,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这些臣子之所以义无反顾的支持他,即便在父皇数度流露出易储之心的时候依旧坚定不移,并非是因为他有着如何令人纳头便拜的人格魅力,更非天生领袖、足矣威慑四方,只是因为大家都看好他这种“懦弱”的性格,能够虚心纳谏,能够温和执政。
父皇胸襟如海,自能容纳百川,大臣们已经习惯了父皇的宽容纳谏,又岂能愿意择选一个干练暴戾之君主?
他心头百味杂陈,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应该失落于臣子对自己的“轻视”“鄙夷”,还是应当庆幸自己非是那等强势之性格……
李承乾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微笑道:“孤之性格素来柔和,耳根子更是软,一般若是卫公这样的肱骨之臣谏言,大抵都会听取。但是这一回,孤打算强硬一些,非是不肯虚心纳谏,而是身为储君,自当有储君之担当与坚持。父皇胸襟如海、气魄如山,乃当世之英雄、千古之豪杰,孤身为人子,纵然不敢奢望效仿,却总也不能坠了父皇的声威,令世人说出虎父犬子那等话语吧?这一回,孤会坚守太极宫,宁死不退!”
李靖瞅着李承乾明亮宁和的眼眸,心中震了一下,忽而笑起来,略整衣冠,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请殿下允准老臣侍奉左右,愿为殿下鞠躬尽瘁、死不旋踵!”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他才华盖世却蹉跎半生,难得有李承乾这样一个国之储君对他以国士相待,自然愿意鞍前马后、以效死力!
难不成任凭李承乾留守太极宫与敌玉石俱焚,而自己却率军撤出玄武门,自此孤魂野鬼一般四处游荡,承受关陇军队的追击围剿,惶惶然犹若丧家之犬?
断无可能行下那等羞耻之事。
他这一生虽然蹉跎仕途,却饱受赞誉,朝野之间名望无双,焉能临老之时贪生怕死,自毁名节?
他这一生喊,真心实意。
城头上所有兵卒都受其气势感染,纷纷单膝下跪,“呼啦”一下跪倒一大片,尽皆齐声大呼:“愿为殿下鞠躬尽瘁、死不旋踵!”
“死不旋踵!”
巨大的呼声在承天门城楼上随着风雪鼓荡飘摇,远远的传出去,太极宫内各处兵卒听得真切,尽皆热血上涌,大声相和!
“死不旋踵!”
陡然之间,已然伤亡惨重、疲惫之极的东宫六率焕发精神,士气陡升!
“咻!”
一声破空震响,紧接着“夺”的一声,一支足足有牛尾粗细的箭矢陡然见穿透风雪,自李承乾面前闪过一道黑光,而后狠狠钉在城门楼的门柱上,箭簇深深扎进门柱之内,缀着白羽的箭尾兀自颤抖不休,发出“嗡”的颤音。
那粗大的箭矢就在眼前射过,李承乾只来得及瞪大眼睛,心中猛然一震,整个人都傻了……
“护驾!”
“保护太子!”
李靖亦是面色大变,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把扯着李承乾的衣襟便将其拎着退到城门楼内……
必然是城头震天呼喊惊动了城下叛军,而后发现有人站在城门楼前,正巧床弩之射程堪堪能及,便放了这一箭。所幸床弩虽然杀伤力巨大,但准头欠奉,所以误差之下未能射中目标,否则李靖就得悔死。
正是他一时心神激荡之下施行军礼,使得左右兵卒群而效仿,这才差一点酿成大错……
李承乾面色发白,双手微微颤抖,方才豪迈之言的确感人肺腑,可说到底自小养尊处优,何曾遭遇此等凶险?只要想想那牛尾巴粗细的弩箭自面前射过,差一点便将自己脑袋戳个稀烂,便一阵阵心悸。
城下,一箭射上城头之后引发叛军士气振奋,当即在将校指挥之下发动猛攻,无数叛军潮水一般涌向太极宫城前,承天、广运、永安、长乐、永春等城门首当其冲,叛军冲到城下,一边架设云梯,一边释放弓弩,甚至将投石机设在后阵,不断向城内发射石弹。
幸亏关陇军队没有缴获铸造局当中的火药、火器与各式炮弹、燃烧弹,否则此刻以之攻城,东宫六率如何抵挡?
城头上一时间箭矢如蝗,城下叛军潮水一般展开攻势,攻守之战一瞬间便进入白热化,李靖唯恐太子在此有失,劝道:“殿下还请返回两仪殿坐镇,此间由老臣指挥即可。”
李承乾心中对于刚才那一箭犹有余悸,也知道眼下非是他逞强的时候,重重颔首,从谏如流,便在禁卫护卫下转身,想要自城头下去,返回宫内。
这时只见李君羡带着人自宫内跑来,到得近前毫不停歇,沿着城下联结城楼的石阶飞奔而上,到了李承乾面前狠狠喘了口气,一张脸上满是惊喜若狂:“殿下,玄武门外战报,越国公已然引兵自西域返回,突袭数千里,回援长安!”
城头之上,一瞬间鸦雀无声,唯有城下射来的箭矢“咻咻”不绝,有如飞蝗。
第一千四百一十八章 调整
城上风雪不停,城下厮杀震天,潮水一般的叛军向着承天门涌来,城上城下箭矢如蝗。
然而这一些都似乎在李承乾眼前消失,他满心震撼,直愣愣瞪着李君羡,喝问道:“你说什么?”
李君羡从未见过李承乾这般凶狠的眼神,一个素来温和懦弱的人陡然之间做出这等狠戾之色,却是比那些平素便穷凶极恶之人愈发吓人。
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疾声道:“玄武门外右屯卫来报,言及高侃已然率部向北渡过渭水直奔岐山,与越国公所率之数万骑兵汇合一处,击溃屯聚箭栝岭下的左屯卫与皇族军队,眼下已经直奔长安而来!”
李承乾怒目圆瞪,狠狠一跺脚,忿然道:“他他他……他岂敢如此?!孤千叮咛万嘱咐,命其镇守西域,即便孤兵败身死亦不能回援长安,致使丢失一寸国土!他岂敢违令不遵,舍弃西域诺大国土而班师回朝?简直气煞吾也!”
头一回,他对房俊生出无穷之愤怒,即便房俊班师回朝乃是为了挽救他的身家性命。
他虽然性格软弱,却无比赞同房俊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帝国利益高于一切”,当帝国疆土遭受外敌入侵,个人之生死荣辱又算得了什么?
周遭兵卒听闻太子殿下这般怒不可遏,登时肃然起敬。
都说太子软弱昏聩,然则他们现在却是亲眼所见,宁愿被叛军围攻兵败身死,亦不愿西域军队放弃国土疆域班师回援,从而丢失国土,致使百姓沦陷于胡虏铁蹄之下……从古至今,又有几位帝王能够做到这般将帝国利益置于自身安危之上?
李靖知道李承乾非是扭捏作态,而是真心实意打定主意死守太极宫,绝不愿房俊放弃西域国土班师回朝,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西域乃是河西屏障,而河西乃是关中锁钥,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一旦丢失西域,将会导致河西直面强敌,稍有不慎便会丢城失地,任凭胡骑长驱直入,直抵关中,威胁大唐社稷安危。
今日丢失西域,来日也定要不惜一些代价予以夺回,只是不知将要消耗多少国力,牺牲多少兵卒,耗时多少岁月……
然而事已至此,一味的发怒又能如何?
遂叹息一声,劝解道:“二郎忠君爱国,即便老臣亦是心悦诚服,既然其率军奔袭数千里回援长安,必然有其思量,此事可容后再说。当下,既然二郎已然返回,咱们的策略便应当及时调整,同时派人前去联络,里应外合,一举击溃关陇叛军,反败为胜!”
李承乾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就算再是埋怨,可事已至此,哪里还有后悔之余地?
无论如何,房俊回援长安乃是为了他这位东宫太子,总也不能为了自己所谓的坚持与骄傲,让东宫属官们跟着兵败身死,阖家灭绝……
吁出口气,李承乾面容和缓,颔首道:“卫公所言甚是,只是二郎回援长安,导致局势剧变,不知卫公意欲如何调整战略?”
之前毫无战胜之希望,故而放开皇城诱敌深入,将东宫六率有限的兵力集中起来,予敌重创。进而放开承天门一线,依托太极宫中众多宫阙楼台,与敌人血战到底,玉石俱焚。
不过眼下既然房俊已经攻陷萧关逼近长安,自然不能再继续决死之战略,否则等到房俊回到长安,太极宫已然失陷,东宫六率全部阵亡,那还打个屁啊……
李靖当机立断,道:“暂时死守承天门一线,而后联络二郎,若其能够尽早抵达长安,此等战略自然无虞,可若是耽搁时久,则承天门很难固守,还是要且战且退,退入太极宫与敌人周旋,却也不必死战。况且叛军这两日之所以疯狂进攻,定是已然得知二郎回援关中的消息,以长孙无忌思虑之周密,一方面强攻承天门,另一方面定会派兵围攻玄武门,既能够牵扯咱们的兵力,也能堵住向外联络之通道,所以玄武门依旧是重中之重,殿下当下令各军死守,绝不能让玄武门失陷。与此同时,可以起草一份劝降书,其中说明勤王大军已然逼近长安,兵变覆亡在即,只要叛军放下武器,殿下心怀仁恕只惩首恶、从者不咎……命宫中属官抄写多份,以承天门上之床弩往叛军阵中散发。”
底层兵卒只知听命,是进是退、是战是降,并无太多主观之辨别,因为他们缺乏对于局势变化之信息,也很难根基各种信息做出应对。眼下,关陇内部必然隐瞒房俊率军回援之消息,一味的催促麾下兵卒不断发动猛攻。
死伤惨重之下,兵卒厌战、畏战之情绪必然水涨船高,这时候将劝降书投放至叛军阵中,使其打量传阅,明白当下局势对于关陇来说已然濒临绝境,势必严重打击叛军士气,动摇其军心。
再加上太子做出“只惩首恶、从者不咎”之承诺,会进一步分化叛军的战斗意志。关陇叛军本就是乌合之众,军纪涣散几近于无,全凭着各家门阀的威望指挥军队,一旦军心动摇、士气涣散,明知这场战争不可能取胜,继续猛冲猛打只能白白送死,自然临战退缩,不肯全力赴死。
如此,乌合之众的冠龙军队又能剩下几成战力?
此消彼长,东宫六率这边则会愈发死战不退、众志成城,坚守太极宫自然不在话下。只待房俊大军一到于城外牵制关陇军队,致使长安城内叛军兵力空虚,甚至东宫六率可以发动一波反攻……
李承乾想了想,颔首道:“善!便依从卫公之策。”
他有自知之明,除却一个帝国储君的身份之外,文韬武略样样不在行,从谏如流是最正确的选择,自作聪明才是愚蠢之行为。况且李靖这等天下第一的兵法大家提出的战略,天下间又有几人可以驳斥,甚至提出更好的法子?
当即,由岑文本执笔写就一份劝降书,将关陇叛逆之行为口诛笔伐,又将眼下之局势详细告之,总之便是关陇叛军已然穷途末路,坚持到底死路一条,不仅兵卒自己要兵败身死,阖家上下都要被流放三千里,前往烟瘴之地自生自灭,放下武器才是唯一活路……
而后,将这封劝降书誊抄多份,绑缚在箭杆之上,以承天门上的数架床弩发射至叛军阵中。
李靖也站次颁布军令,调整战略,命令东宫六率务必坚守宫城,以待城外援军。
听闻房俊已经率领大军奔袭千里回援,眼下已经过了萧关,正沿着渭水一线狂飙突进直扑长安,东宫六率本已消沉的士气陡然暴涨,一个个精疲力竭的兵卒仿佛瞬间充足能量,拼死力战悍不畏死,将叛军死死的挡在宫城之外,任凭叛军不断调兵遣将加强猛攻,却已然难作寸进。
战局再一次僵持,但是这次却对东宫更为有利,毕竟只要不被叛军彻底击溃,最后的胜利便在东宫这边。
时间已经彻底站在东宫这边。
*****
玄武门上。
虢国公张士贵、“百骑司”大统领李君羡,以及数十北衙禁军、百骑精锐顶盔贯甲,簇拥着长乐、晋阳两位公主,迎着北边吹来的风雪,眺望着视线所极之处铺天盖地而来的叛军。
玄武门下,右屯卫营地一阵“呜呜”号角悠扬,旌旗飘荡之下,数十门刚刚维护一番的火炮被推到阵营之前,骑兵护卫两翼,重装步卒紧随其后,战列严整,杀气腾腾。
长乐公主紧了紧身上斗篷,秀美的面容被北风吹得微微泛红,清丽之中多添了几分娇艳,抿着嘴唇担忧道:“右屯卫前去接应越国公,营中兵力空虚,能否挡住叛军攻势?”
张士贵并未第一时间回答,捋着胡子,狐疑的看着城下不远处右屯卫的阵势,奇道:“高侃已然率军前往岐山,右屯卫营中不仅兵力空虚,将令更是能力不足,可为何还有精通战略之高人,居然能够排得出这般高明之阵势?”
第一千四百一十九章 惑敌
张士贵亦是沙场宿将,生平南征北战,名声固然不如李靖、李绩、程咬金之辈享誉天下,但功勋却并不逊色。其人乱世之中揭竿而起,勇武无双,却并未升起问鼎天下、割据一方之奢望,而是“候霸上之祯祥”,期待一位犹如当年屯兵霸上的汉高祖刘邦一般的人物……
直至大隋唐国公李渊于晋阳起兵,进占长安,遂“遣使输款”率麾下义军投奔,自此成为李唐干将,威名赫赫,战功卓著。
时人赞其“英谋雅算,喻伏波之转规;决胜推锋,体常山之结阵”,由此可见张士贵兵法谋略即便不是当世第一,大抵也仅仅屈就于李靖等寥寥数人之下……
此刻于玄武门上,居高临下眺望右屯卫战阵,一眼便看出排兵布阵所采取之策略:“二位殿下请看,一般来说,火炮虽然威力巨大,但需要重兵把守,否则一旦被敌军欺至近前,不仅威力尽失,且极有可能被敌人摧毁,故而都将火药置于后阵,重重护卫。但眼下右屯卫却将营中所有火炮尽皆推出排列一线,就放在敌人眼皮子低下,让敌人看得清清楚楚,可谓出乎预料。”
晋阳公主趴在箭垛上向前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玄机,转过头眨眨眼睛,问道:“这又是为什么呢?”
张士贵显然对这位小公主甚为喜爱,一双眼睛都迷了起来,脸上的笑容温暖得犹如炭火,语气更是温柔的好似春风,温言道:“从表现看,这是震慑,让敌人见到右屯卫如此之多的火炮,知难而退。实质上,不过是外强中干而已。”
里靖公主不解:“这又是为何?火炮威力巨大,这么多的火炮一字排开,叛军肯定害怕啊!”
“呵呵!”
张士贵捋着胡须微笑,浑不见半分镇守皇城统御北衙禁军大将之风范,慈眉善目的好似乡间老夫:“老臣虽对火炮一知半解,却也知其固然威力绝伦,却寿命有限,打出一定量的炮弹之后,炮管便会损毁,若不能及时更换,便有炸膛的危险。”
言中之意,这些火炮大抵已经废掉,此刻之所以推出排列阵前,只是威慑敌人。
晋阳公主又回身看了看右屯卫营地外威风凛凛的火炮,而远处的敌人显然已经停止向前,分外疑惑道:“可是虢国公您如何猜测这些火炮实则已经废掉,右屯卫只是在吓唬叛军?”
张士贵笑得愈发开心:“老臣自然不敢肯定,可叛军同样不敢肯定。老臣猜错了,顶多在殿下面前闹个笑话,可叛军若是猜错了,就要冒着被火炮狂轰滥炸一顿的风险。”
晋阳公主恍然,抚掌娇笑道:“原来如此!这个主意一定是武娘子出的,只有她才会那么奸诈!”
一旁长乐公主嗔道:“哪有这样说话的?没教养!其实也未必只是吓唬人,你看那些火炮虽然一字排开,却正好挡在步卒阵列的前头,若是敌人这个发起冲锋,这些火炮正好可以挡住敌人骑兵的冲击,效果可是比那些拒马、鹿砦好多了。”
张士贵赞道:“武娘子精通兵法、战略不凡,殿下更是心如明镜、聪慧绝伦,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右屯卫未必怕了这些叛军,但毕竟营中兵力空虚,能不打这一仗令叛军知难而退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亦可以这些火炮震慑敌胆、拦阻骑兵,实乃一举两得。”
长头几人连连颔首,觉得这种狡猾的策略一定出自武媚娘之手,那小娘子美则美矣,但满肚子的阴谋算计,狡黠非常,这一点可是比高阳公主强得太多。
一直沉默的李君羡忽然道:“叛军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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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退么?
自从关陇门阀起兵之日起,实在是吃了火炮太多的苦头。原本调集重兵希望能够攻陷铸造局,缴获库房之中的火器用以攻打皇城,结果被书院学子先行进入,拼死抵抗,继而辛茂将突出重围直抵昆明湖,开动湖上战船,以船载火炮轰击围攻铸造局的叛军,造成叛军伤亡惨重,直接导致最后被堆满库房的火药炸得灰飞烟灭。
而整个关中唯一齐编满员的左屯卫骤然发难,汇合李元景统御的皇族军队,以绝对之兵力潮水一般猛攻右屯卫大营,却被火炮炸得丢盔卸甲,尸横遍野,大败亏输。
火炮之威,在这一次兵谏当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其开山裂石之威力绝非人力可以匹敌,杀得叛军心惊胆战。
统领这支军队的关陇将领见到右屯卫将火炮尽皆推出,一字排开放在营地之前,心中惊惧之余自然也有诸多猜测,可他哪里敢去赌上一赌?一旦赌错了,如此之多的火炮一齐发威,自己这么点兵力顷刻间化作飞灰……
无奈之下,只能稳妥为重,率领军队缓缓后撤,直至确定右屯卫火炮的射程难及,这才停下脚步,一边向城内请示,一边谨防右屯卫动向。毕竟眼下最为重要的任务乃是阻截房俊大军渡过渭水奔袭长安,反正右屯卫也不敢擅离玄武门,倒也不必为难。
……
右屯卫大营之中,校尉阿史那道真远远望着叛军旌旗在风雪之中缓缓后退,钦佩无地道:“武娘子智谋绝伦,末将钦佩之至!”
高侃率领一部精锐向西接应房俊大军,右屯卫营中自然兵力空虚,且火炮多以损毁,一旦叛军不要命的发动猛攻,即便能够守得住营地亦是伤亡惨重,且万一营地有失,叛军将直面玄武门,局势陡然剧变。
阿史那道真是个“走后门”进来右屯卫的,虽然是突厥处罗可汗之后、名将阿史那社尔之子,但在右屯卫中缺乏功勋,威望不足,虽然官职只在高侃之下,可高侃领兵外出,紧要关头他如何敢于做出决策?
就算他敢做决定,也得军中上下皆服才行……只能求助于暂居军中的高阳公主。
严格来说,此举有甩锅之嫌……
不过这等紧要时候,高阳公主自然不会计较这些,问题在于她哪里懂得排兵布阵?幸好武媚娘倒是狡黠一些,虽然未曾带兵,但闲暇时候兵书还是读过几本的,加之确有这方面的天赋,便提议使出这样一个“无中生有”之计策,将所有报废的火炮尽皆在营前一字排开,赌一赌叛军不敢顶着火炮发动冲锋。
即便赌输了,叛军不管不顾依旧发动冲锋,这些报废的火炮亦能发挥拒马、鹿砦的效用,拦阻叛军骑兵的冲锋,为右屯卫步卒争取更大的战略空间。
况且,未曾报废的火炮也还剩下二十余门,炮弹也有一些,关键时刻轰击一番,更能够震慑叛军士气,造成极大杀伤……
此时听闻阿史那道真的吹捧,一身戎装做男子打扮的武媚娘容颜严肃波澜不惊,脆声道:“叛军虽退,却并未撤去,显然是为了监视吾军。”
只是略一思索,便猜中关键:“命军中斥候向西前出至中渭桥附近,标记出火炮射击诸元,若待到郎君回援之时有叛军前去拦截,可远程发射火炮,轰击敌军阵列,助郎君一臂之力!”
这个年代的军队,主帅之影响极为严重,那些个拥有强悍实力活着超绝个人魅力的主帅往往能够将一支朝廷军队变做私军,全军上下只听从一人之号令,换一个主帅立即玩不转。
而右屯卫自整编之日起,便凝聚了房俊打量心血,全军上下都浸染着房俊的意志与风格,军中将校兵卒更是唯命是从,故而武媚娘能够以女流之辈发号施令,军中上下莫有不服。
岂是抛却这些身份因素,单只是武媚娘的英明睿智已经令阿史那道真惊为天人,此刻欣然领命。
斥候尽出,同时营中仅余的二十余门火炮悄悄挪到营地西侧,在大军掩护之下将炮口对准西北方向的中渭桥。
第一千四百二十章 威逼
延寿坊内,长孙无忌斜躺在床榻之上,一条腿包裹成粽子一般横放着,一张原本白皙圆润的脸颊满是阴沉之色,眼窝深深的凹陷下去,眼珠布满血丝。往昔的圆滑和蔼全然不见,多了几分狠戾。
在他面前,宇文士及、独孤览、令狐德棻、贺兰楚石等关陇贵族以及河东薛氏、河东柳氏、河东裴氏、弘农杨氏等关中大阀之子弟围成一圈,沉默安坐。
他的目光从数家关中、河东门阀子弟脸上转过,面色愈发阴沉如水,盖因这些门阀非但家主未至,甚至连嫡长子都未曾派出,只是来了几个族中略有些分量的管事人……
这被他视为羞辱。
想他长孙无忌自从隋末之时串联关陇各家,旗帜鲜明无所保留的支持李二陛下至今,何曾有过这般被人轻视之经历?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还需再忍……
深吸口气,长孙无忌环视左右,缓缓道:“当下局势叵测,对吾等义军极为不利,不知诸位可有何对策?”
诸人一片默然。
略等片刻,见到无人说话,长孙无忌微微颔首,沉声道:“关陇一体,相互扶持提携百余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局势紧迫,内有东宫六率死战不退,外有房俊引兵回援,稍有不慎便仅余败亡一途。若此次兵谏失败,其后果如何,想必各位亦是心知肚明。”
对于关陇内部的分裂趋势,他素来嗤之以鼻。
关陇自北魏六镇初具规模,其后同气连枝携手共进,北魏、北周、隋初、唐四朝之大权尽皆在握,各家获益无数,权倾天下。时至今日,早已盘根错节、纠葛甚深,非是谁突发奇想欲退则退,总不能嘴边还叼着肉,回头便抹嘴不认账吧?
即便你自己想不认,别人也不干啊……
关陇就是一艘大船,船上的人遨游四海因此获利,船下的人羡慕嫉妒恨,一旦大船倾覆,谁能容你下船?
诸人依旧沉默,这个道理谁都懂,但船将倾覆,谁又能一心随船赴死、万劫不复?求生之**人人皆有,若能半途下船,自然求之不得。
长孙无忌目光从诸人面上一一扫过,泛起冷笑,淡然道:“吾与诸位同气连枝、袍泽多年,若当真万劫不复,又怎会硬拉着大家一起赴死?眼下局势固然紧迫,却远未至绝望之时。房俊引兵于外,纵然声势赫赫,旦夕之间亦难以解救东宫之围,只要吾等同心协力,发动雷霆一击,自可毕其功于一役,鼎定大局!届时,朝堂中枢尽在关陇掌握之内,名分大义在手,房俊之流亦不过是谋逆叛贼,为了一己之私意欲将帝国拖入内战,自然人人喊打,众叛亲离。”
他不求关陇齐心协力同生共死,只希望最后能够屏除分歧合力一击,他有信心可以在房俊击溃关陇军队之前,杀入东宫成就大业。
只要占据太极宫,废黜太子,则名分大义尽在关陇,天下四方必定望风景从。李二陛下已然驾崩,待到李绩等人返回长安,也只能默认齐王李佑登基为帝,除非李绩愿意一手将帝国推入战乱之境地,贞观以来君臣百姓辛辛苦苦造就的盛世灰飞烟灭、毁于一旦。
况且,李绩虽然名义上是东征大军的副帅,但数十万大军派系林立、山头众多,到了紧要时候还会有多少人站在李绩身后?
只需拉拢分化一番,东征大军不足为惧……
然而眼下,关陇各家心思各异,都不肯用尽全力攻伐宫城,长孙家军队伤亡惨重,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攻陷宫城已然是痴人说梦。分明有足够的实力一举鼎定大局,偏偏因为内乱分歧难以发挥全部力量,这令他极为郁闷。
眼神自宇文士及、独孤览、令狐德棻等人脸上扫过,心中恨意滔天。
若非这些人明哲保身,不肯权力配合,战局又岂能拖到今日生变?只不过眼下大局为重,权且隐忍一时,只要能够成就大业,使得关陇再次攫取朝堂军政大权,这些人的旧账自然会慢慢予以清算,有一个算一个……
在长孙无忌目光逼视之下,终于有人打破沉默。
令狐德棻颤巍巍道:“关陇同气连枝、互为一体,自当同进同退。只不过令狐家早已脱离军队多年,实力着实有限,子孙尽皆读书进学,从不曾染指军权,纵然有心相助,奈何力有不逮,惭愧,惭愧。”
这几年,令狐德棻潜居府邸,一心治学,整日里窝在书房编纂书籍,欲在老迈之时将一生所学编撰成书传诸后世,早已不理朝中事务。几个儿子天资有限,能力不足,在朝堂之中亦是投闲置散,不为人所关注。
事实上,与关陇门阀最早开始脱离的便是令狐家,此次兵谏,事先事后都没有令狐家的参与,此刻又怎能愿意一脚再踩进这个烂泥坑?故而语气虽然婉转,态度却很是干脆。
令狐家不跟着掺和了……
长孙无忌眼神如刀,面容冰冷,缓缓颔首:“人各有志,老夫自然不会强求。令狐家如今传承汉学,一心成为书香门第,老夫亦是与有荣焉。只希望令狐家的子弟能够秉承先辈之志向,壮大门楣、传承家业。”
言语之中,威胁之意毫无保留。
令狐德棻老脸上并无表情,只淡然颔首:“多谢赵国公关怀,只不过儿孙自有儿孙福,吾等老朽昏聩,又哪里顾得了那么许多?兴衰荣辱,各安天命吧。”
长孙无忌再不多言,目光挪到贺兰楚石脸上,冷声问道:“贺兰家该不会已经找好退路,打算全身而退吧?”
一句话,贺兰楚石冷汗都下来了。
谁都知道贺兰家与房家沾亲带故,若是房俊率军回援长安一举奠定胜局,不仅其声望一时无两,更会成为东宫真正的柱石,日后太子登基为帝,必为宰辅之一,把持朝政。
似乎无论局势终究如何,贺兰家都稳坐钓鱼台,所以很是没有必要破釜沉舟跟着关陇门阀拼死拼活……
娘咧!
这个长孙“阴人”该不会以为贺兰家乃是关陇叛徒吧?
贺兰楚石面色大变,若是如此,那可大大不妙。这“阴人”最是睚眦必报,表面云淡风轻,心理指不定琢磨着何等歹毒伎俩,一旦被他认定贺兰家是叛徒,贺兰家的下场不要太惨。
连忙说道:“赵国公误会,贺兰家乃是关陇一脉,岂能吃里扒外?再者,贺兰家之所以与房家攀上亲戚,皆是因为亡兄遗孀武氏之关系。不过武氏素来性格孤僻,难以亲近,与家中上下关系都不好。其子贺兰敏之虽然是吾家血脉,但桀骜不驯,难以管教,吾曾因其闯祸有所叱责,故而一双母子皆对吾怀恨在心。就算吾想要攀附房家,也得人家愿意搭理啊……”
这话倒是实话。
其从兄贺兰安石死得早,留下孤儿寡母在贺兰家倍受欺凌,因此虽然是一家人但关系不睦,他与兄弟贺兰越石甚至一度兴起过将武顺娘远嫁赚取一份嫁妆的心思……
故而在武媚娘进入房府成为房俊的妾室,且执掌房家财权之后,贺兰兄弟差点悔青肠子。也曾腆着脸在武顺娘面前赔礼道歉,以亲族之义试图打动,进而结交房家。以房俊“财神”之名,赚钱的速度简直天下第一,而武媚娘又掌管着房家大大小小的生意,单单一个房家湾码头便日进十斗金,一旦攀附上这尊财神,贺兰家岂不是一头扎进了钱堆里?
然而武顺娘那个贱婢却是个记仇的,贺兰家对她的好半点记不住,但是对她不好的地方却一件也不忘,导致武媚娘对于贺兰家的态度极其恶劣,攀附之心只能付诸流水。
长孙无忌面容冷淡:“关陇这艘大船四处漏水,倾覆在即,贺兰家既然有这样一门亲戚,还是预作退路为好,免得将来局势崩坏,与吾等老朽一道死无葬身之地。”
不仅是贺兰楚石,满屋诸人听了这话顿时心中一颤。
这话可就诛心了……
第一千四百二十一章 尽力
贺兰楚石当即站起,指天立誓:“赵国公误会了,贺兰家与房家绝无半点瓜葛!在下立即让家中尽起私兵,由吾叔父亲自统御赶赴玄武门外,便是贺兰家的人都死光了,也绝不坠了关陇的名头!”
他倒是向要依附房家,可问题在于房家根本看不上他!
房家的好处贺兰家半点被沾上,若是再被长孙无忌认为两家暗中勾连从而怀恨在心,岂非是天下的冤枉?
以长孙无忌阴狠的性格,哪怕此次兵谏注定失败,临死之前也绝对会将贺兰家硬生生拖下水……
诸人见到贺兰楚石如此卑微,都不禁暗暗摇头。
昔日纵横北地的贺兰部,沦落至今日子孙不肖,那些英勇豪迈协助道武帝征伐中原的先祖若是泉下有知,不知是哭是笑……
不过面对长孙无忌的威逼,诸人尽皆心头沉重,知道今日若是不能许下一个让长孙无忌满意的诺言,那是很难走出身后这道门。
独孤览率先开口:“时至今日,局势叵测,正该各家合力,共度难关。吾家将收拢所有人手,编入军中,以拱赵国公驱策。”
诸人纷纷鄙视,先前你们独孤家搞分裂的态度最坚定,现在却是第一个服软,实在是令人不齿……
宇文士及颔首道:“宇文家亦然。”
继而,诸人纷纷鼓噪,异口同声:“吾家亦然!”
长孙无忌哂笑一声,满意道:“只要关陇团结一致,天下又有什么难处能够难倒咱们?这世上的荣华富贵,就应该让我们关陇各家世世代代的享受下去!诸位,还请速速归家,尽其族中精锐,咱们傍晚之时发动总攻,毫不留手,毕其功于一役!”
“喏!”
“吾等尊令?”
……
待到关陇各家的代表散个干净,长孙无忌揉着太阳穴,慢慢在床榻之上直起身,腿上的伤处疼得他咬紧后槽牙。但身体上的疼痛,却远远不及心底的绝望来得更难以忍受。
他知道,自今日起,关陇亦然彻底分散,永远的消失在历史之中,往后即便各家仍存,却再不复团结奋进之心,甚至背道而驰、心怀怨愤!
当然,对于这一天的到来,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事实上,关陇各家的血脉便注定了这种联盟只能成于一时,如今各家联合了百余年,已然是天大的异数。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关陇核心的几家血统相悖,这是根植与血脉之中的疏离,固然因为一时之利弊消弭彼此的分歧,却永不可能融合为一。
关陇门阀崛起于北魏六镇,事实上在此之前,各家便各领风骚于一时,彼此之间攻伐协作,状况不一。诸如独孤部、贺兰部,其祖上皆是匈奴一部,代表着漠北的势力与利益,而关陇之核心拓跋部却是辽东的鲜卑人,根基不同、血脉不同、利益自然也不同,只不过时势造英雄,大家一起崛起于北魏六镇,之后利益一致,故而联结至今。
但是作为拓跋部内部一脉的长孙氏,自然继承了拓跋氏的利益,当天下承平、外敌消弭,自身之利益难免与其它关陇门阀相悖。
纷争迟早都会出现,只不过眼下这场兵谏将彼此之间的裂痕扩大且加速……
深吸一口气,长孙无忌忍着腿伤疼痛,勉力起身,让仆人搀扶着来到外间,他要亲自盯着各种军务,随时调动兵马,力求在房俊赶回长安之前一举定鼎大局,否则面对房俊麾下的百战精锐,他着实没有多少信心。
眼下关陇门阀的力量几乎使到尽出,即便今日威逼一番,却也难再榨出多少力量,倒是河东各家门阀实力雄厚,只不过他曾经数度派人前往联络,并且邀请各家家主赶赴长安共商大计,却收效甚微。
今日,各家也只是派出一些重要的族中子弟前来,家主一个都不见……
深吸口气,长孙无忌面容坚毅,方才浮起的落寞、愤怒等等情绪尽皆消失不见,唯有心如铁石,不动不摇。他要凭借一己之力抵顶乾坤,重现长孙家于贞观初年之荣耀,并且代代传承,与国同休!
*****
长孙无忌今日一番威逼作用显著,固然关陇门阀分裂在即、各怀机心,但毕竟昔日关陇领袖余威犹存,即便局势叵测、前途迷茫,关陇各家依旧回去之后紧锣密鼓的调集族中仅余兵马,到得傍晚十分,便于长安城外汇聚了万余精锐。
长孙无忌毫不迟疑,颁布军令,调集三万步骑沿着渭水向西奔赴麟游一带,仕途阻截房俊大军。大军当夜便拔营启程,经过一夜急行军,翌日晌午十分,便抵达武亭水与渭水交界之处,安下营寨,列开阵势,以逸待劳,等着房俊大军奔袭而来。
统兵之将乃是贺兰家家主贺兰淹。
贺兰家乃是匈奴一部,及至匈奴衰亡之后便囤聚漠北,游牧于此。其后贺兰讷为家主之时,支持外甥拓跋鲜卑部的拓跋跬在牛川召开部落联盟会议,继承代国王位,后改称魏王。
然而随着拓跋跬势力日益增强,当初支持他的贺兰部反而成为拓跋部完成北方统一的主要对手。经过几次交锋,贺讷兵败投降拓跋珪,后参与平定中原,奠定北魏基业……
时至今日,贺兰部的荣光早已不再,贺兰淹的叔叔曾在隋朝担任左武候将军,并未有多少实权,见儿子贺兰师仁木讷无能,便只能将希望寄托与关陇门阀身上,鼎力扶持、马首是瞻,终于得益于李二陛下之登基,使得贺兰家尚能保持几分荣华富贵。
但是到了现在,贺兰家的荣光早已如这冰天雪地之下的枯草一般,凋萎死去,不复色彩……
“呼!”
贺兰淹重重吐出一口气,见到远处斥候策骑而至飞身下马来到近前,喝问道:“可曾探得敌踪?”
那斥候垂首道:“不曾,不过沿途有百姓商贾,有人言说萧关已然陷落,房俊大军正在萧关之外休整。”
贺兰淹不是无能之辈,好歹还任着左翊卫将军之职,带兵打仗有一手,闻言道:“不得放松警戒,斥候再前出三十里,一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房俊大军固然在萧关休整,但必定会派出先锋部队奔袭长安,一路扫平障碍,万万不可大意!”
“喏!”
斥候领命,复起身上马,急驰而去。
看着斥候远去的背影,再看看紧邻渭水扎下的营寨,贺兰淹略微松口气。房俊既然奔袭数千里直奔京师,麾下必然尽是骑兵,否则不可能如此神速。此地乃渭水与武亭水交汇之处,原本渭水河面上的浮桥已被他下令拆除,武亭水紧挨着的武亭川虽然并不高耸崇峻,冬日里却也盈满风雪,非是骑兵可以飞度。
敌人骑兵想要自此前往长安,就只能再武亭川与渭水之间下载的区域强行突破,还要横渡冰封的武亭水。自己只需将阵势扎得严谨一些,敌骑想要冲破营寨,难如登天。
此时天近晌午,贺兰淹带着亲兵部曲返回营帐简略用了一顿午膳,喝了一壶热茶,便在此穿戴各家腰挎横刀,走出营帐亲自指挥兵卒于营地之前摆设拒马、鹿砦,只可惜天寒地冻,冰雪之下地面有若坚铁,无法挖掘陷马坑,导致营地前的防御略有不足。
但是看看一侧的冰凌层叠并未冻实的渭水,另一侧由北向南突兀而来的武亭川,如此狭窄之区域内己方猬集了数万步骑,怎么也能挡得住房俊奔袭数千里人困马乏的骑兵吧?
远处,十余匹战马在风雪之中疾驰而来,贺兰淹目力极佳,远远便看出乃是己方斥候。
十余斥候尚未至近前,便再马背上扯着嗓子大喊:“敌袭!敌袭!”
整座营地瞬间哗然一片,贺兰淹亦是心中一沉,下令道:“擂鼓,列阵,督战队上前,有扰乱阵列者、惑乱军心者,皆斩!”
“喏!”
左右亲兵奔向军中,一声声擂鼓响起,躁动的军队渐渐安稳下来,一个一个庞大严谨的阵列渐渐形成。
远方,风雪交加之中,一支奇兵于目光所及之处陡然跃出,沉闷的蹄声好似天边的滚雷一般震人心魄。
第一千四百二十二章 恶战
万余吐蕃胡骑沿着渭水北岸向西狂奔,赞婆一马当先,迎面吹来的风雪只是令他微微眯着眼,丝毫不觉寒冷。见到远处的唐军在渭水之北、山岭之南扎下营寨,人影幢幢已经结好阵列,他心中丝毫不惧,热血贲张之间,干脆一把扯开领口,口中呼喝一声怪叫,再次将胯下战马提速。
相比于吐蕃的天寒地冻,关中的风雪简直有若夏日暖风一般令人身心舒畅,没错,吐蕃很多地方即便是夏日里亦会降下大雪……
即将抵临与唐军一箭之地,赞婆取出强攻,弯弓搭箭,在马背上微微躬身,仅凭双腿的力量操纵战马。呼啸之间在唐军营地之前控马拐出一个大大的弧线,在与唐军前阵平行之瞬间,将弓矢向着唐军上方射出,而后马不停蹄,在唐军阵前绕过,奔向两翼。
身后胡骑几乎动作相同,奔袭的洪流在唐军阵前一分为二,无数箭矢高高的向着天空抛射而出,而后箭矢下坠,斜斜的扎进唐军阵列之中。
无数唐军纷纷中箭,有的咬牙硬挺,有的被射中要害倒地,阵列略有混乱。
贺兰淹早已面色大变,挥臂下令:“弓弩手,射击!”
虽然战报之中只说房俊率军回援长安,有胡骑随行并不令他惊讶。房俊于西域鏖战大食军队,而安西军中又颇多胡人,未免兵力不足拉上一队胡骑,理所应当。
然而西域那些胡人的骑射之术是个什么水平?几百年来一直被突厥碾压,且各个部落人数不多,能够凑齐一支千余人的骑兵部队都足矣威震一方,所谓的西域三十六国还不如中原的三十六个县……
可眼前这支胡骑不仅兵力足有将近万人,且弓马娴熟作风剽悍,甫一接阵便迅速展开攻击,绝非西域那些胡人可以比拟。
战鼓擂响,关陇军队之中弓弩手齐齐拉弓如满月,箭簇斜斜指向胡骑头顶的天空,“崩”的一声数千张弓弦震响,箭簇穿透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甚至将胡骑冲锋的马蹄声压制,无数箭矢离弦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由上至下射入胡骑阵中。
噗噗噗!
尖锐的三棱箭簇俱是精铁打制,锋锐非常,借助重力轻而易举的破开胡骑身上的各家,狠狠扎进身体,杀伤力比之胡骑的抛射何止高了一筹。
冲锋的胡骑纷纷中箭坠马,同时挡住身后袍泽的冲锋道路,导致战马被绊倒,引发连锁反应,原本奔腾如龙的冲锋阵势瞬间散乱。赞婆倒也不惊,唐军弓弩之利甲于天下,远非吐蕃可以比拟,每每两国交战之时吐蕃兵卒都要在远程之时吃上大亏,唯有两军抵近弓弩无效,才能抵消这方面的劣势。
当然,即便是吐蕃引以为豪的单兵素质、凶悍杀性,在唐军更加系统化的训练、更加严谨灵活的阵列、更加精良的军械面前,也根本占不到什么便宜。虽然不至于如汉武之时“一汉当五胡”之悬殊,却也唯有兵力倍于唐军才敢发动攻击……
两国打仗没打过几次,但是小规模的冲突却一直不断,吐蕃军队对于唐军的战力知之甚详,所以即便是这样一支临时拉起来的乌合之众依旧能够给于吐蕃骑兵巨大杀伤,并不为奇。
况且他所要做的并非彻底歼灭面前这支关陇军队,这根本没必要,他是应房俊之邀请前来“助拳”的,犯不着跟关陇军队打生打死,只需冲破关陇军队的阵列,扫平前进路线上的障碍即可。
赞婆当即下令,麾下胡骑在关陇军队阵前一分为二,一部分沿着渭水北岸向动突击,另一部分则向北绕过武亭川,沿着山脚向东疾进。再是完美的阵列,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尤其是胡骑之目的只是突破而非歼敌,渭水北岸以及武亭川脚下正好是关陇军队的边缘空虚之处,兵力薄弱。
胡骑一边发动突袭,一边在马背之上施射,不断扰乱关陇军队阵型,且由于机动性极强,贺兰淹连续调遣兵卒试图堵截,却均告失败,这令他心中惊慌恐惧。
这支胡骑显然是受房俊调遣担任先锋,此刻若是任其冲破己方阵列绕道后阵堵住退路,而后房俊亲率大军正面而来,两者前后夹击,哪里还有自己的活路?
雄心壮志的贺兰淹没想到战争甫一打响,自己便陷入巨大危险之中,这支胡骑非但战力剽悍,战略目光更是出奇的厉害,也不知主将何人……
他不敢怠慢,急忙下令全军缓缓后撤,推向后方的武亭川,同时命令后阵兵卒凿开冰封的武亭川,阻止一分为二的两支胡骑绕道后阵完成合围。
两军接阵,战斗打响,并非如贺兰淹事先预想那般一番血战,双方反而各自抓着对方的弱点试图在战略层面占得先机,进而以最小的代价达成各自的目的。贺兰淹虽然远远称不上当代名将,但也是久历战阵,从来不曾将胡人的兵法谋略放在心上,此刻对上面前这支胡骑却是处处受制,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心中之震惊可见一斑。
胡人天生悍勇,因其祖祖辈辈生活于边塞苦寒之地,身体素质更是远超汉人,作战之时更是悍不畏死,只是因其缺乏严谨的兵法谋略,故而在与汉人交战之时处处落在下风。
而眼前这支胡骑不仅令行禁止,且其主将谋略甚深,假以时日,说不得就会成为大唐军队的头号大敌……
胡骑狡诈,但贺兰淹的应变也非常及时,后撤之后背靠武亭川,凿开冰封的河道使得敌骑迂回包围断绝后路的企图落空,只能猛攻关陇军队的两翼,虽然对于关陇军队来说压力甚大,却也渐渐稳住阵脚,双方血战一处,伤亡惨重。
眼见家中仅余的兵力一点一点减少,贺兰淹忽然心疼,却也无法。
各家受到长孙无忌之威逼,不得不尽皆全力调集最后的力量,一部分由他率领来到此处阻截房俊,一部分则进入长安,继续猛攻太极宫。若不如此,谁也不知道长孙无忌会做出什么匪夷所思之手段,今时今日的长孙无忌虽然远不如当初那般权倾天下,令关陇门阀言听计从,但余威犹在,谁也不敢彻底翻脸……
贺兰淹不敢言胜,只求能够死死挡住此地,长安城内则战局顺利,快速攻陷宫城便大功告成。
自己这边林林总总三万余人,结成阵势死守这处险要之地,怎么也能将房俊狠狠咬下一块肉来吧?
随着胡骑包抄关陇军队后路的企图告破,双方就在渭水之北、武亭川之南的狭长区域之内展开一场混战。关陇军队虽然缺乏训练,战力不强,但胡骑失去了机动性与冲击力,也只能短兵相接战阵冲杀,一时之间双方谁也奈何不得谁,战局陷入胶着。
鲜血染红大地,尸体横陈处处,战况极其惨烈。
赞婆勇猛无俦身先士卒,手刃无数关陇兵卒,自身亦是多处挂彩,心中之愤懑已达极致。他素来是一个心高气傲之人,认为唐军虽强,但也仅限于那几个名声在外的当世名将,以及十六卫当中的精锐部队,除此之外,余者皆不足论,在吐蕃铁骑的冲锋之下皆可击败。
然而此番奔袭长安,先是在箭栝岭下被残阵的左屯卫打得灰头土脸颜面尽失,此刻又遭遇完全没听过名字的唐将率领一支军服不整、旌旗不一、明显是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却依旧损兵折将……
如若任意一支唐军的战力都是这般强悍,那么对于吐蕃来说以往种种挑衅行为岂非可笑至极?全国上下觊觎大唐领土的心思更是愚昧可怜。如果此刻发动对大唐的侵略,简直就是鸡蛋碰石头。
第一千四百二十三章 披靡
渭水之北、武亭川之南,狭长的战场上激战正酣。
双方将领针锋相对,不断的调整阵型、战略,一方面查缺补漏弥补己方的弱点漏洞,一方面针对地方的薄弱之处全力打击,一时间战场之上血肉横飞,谁也奈何不得谁,都承受着巨大的伤亡。
赞婆自然不愿自己带来的族中精锐损耗太大,他此行意在结交房俊极其身后的东宫太子,以便将来能够获得家族立足于青海湖的足够资源,可这些兵卒更是噶尔家族立身之本,若是尽皆折在这里,就算房俊感动得涕泗横流又能如何?
贺兰淹更是火烧火燎。
且不说这些军队的主力皆是贺兰家仅余的力量,一旦打光,贺兰家就将泯然众人,再不复关陇门阀之风光,单只是长孙无忌给他下的死命令便无法完成。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奔走于战场各处不断查探敌人形势的斥候送来战报,渭水上游郿县方向发现大量骑兵,整沿着渭水奔袭而来,斥候远远的见到对方旌旗,应该是房俊的右屯卫无疑……
贺兰淹不敢怠慢,赶紧命令预备队全部加入战斗,即便不能歼灭面前这万余胡骑,也定要将其逼退,否则关陇军队就将面临三面对敌、一面背水之绝境。
历史之上以少胜多的战例数之不尽,面临绝境反败为胜更是屡见不鲜。然而无论韩信的背水一战,亦或是项羽的破釜沉舟,之所以能够流传千古成为兵书之上的经典范例,正是因为这种事实在是太少了……
就算贺兰淹再是自负,也不敢自比韩信与项羽这两位绝世统帅。
好在麾下军队虽然临时拼凑,但主力乃是贺兰家的奴仆、家兵组成的私兵,令行禁止,带动其它门阀送来的兵卒,执行命令倒也似模似样。关陇军队在贺兰淹指挥之下陡然发动猛攻,胡骑猝不及防之下损失惨重,阵地被逼退一里有余。北边那一部分胡骑还好,顺势后退靠向武亭川,依山而战稳住阵势,南边这一部分就吃了大亏,他们身后便是宽阔的渭水……
严冬之际渭水结冰,但因为水流湍急,冰面却并未结得太厚,寻常百姓行走于上亦要小心翼翼,动辄踏碎冰面落入冰窟,又怎能经得住数千人连人带马奔弛其上?
这部分胡骑被冠龙军队陡然爆发的反击打得措手不及,阵势后退,后边的骑兵便势不可免的退到了冰面上,而后引发冰面坍塌,百余人一瞬间便落入碎冰缝隙之中,挣扎呼救。
余者大惊失色,来不及救援落水袍泽,在关陇军队逼迫之下只能沿着渭水向西撤退。
赞婆意欲两面包抄关陇军队的企图彻底失败。
好在正在这个时候,身后的房俊已然率军及时赶到……
贺兰淹策马站在中军,遥遥望着远方铺天盖度而来几乎塞满了视线所及之区域的骑兵,心理只剩下一声咒骂:娘咧!
观其冲锋之阵势,连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漫山遍野潮水一般奔袭而来的骑兵足足有两万人不止!
自己这边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万人,其中唯有半数能战之兵,余者不过是滥竽充数而已。万余胡骑加上迎面而来裹挟着地动山摇一般威势的右屯卫,其数量绝对不下三万之数,可双方就算兵力相当,甚至抛开骑兵对步卒的碾压优势,其战力又岂能一概而论?
一方面是家奴、佃户、家兵组成的乌合之众,平素根本就未曾历经战阵操练,另一方面却是连续击溃吐谷浑、突厥、大食人的无敌雄师……
说一句天壤之别都不过分。
眼瞅着右屯卫骑兵在前方呼啸奔腾而来,数万只马蹄踩踏地面引发的轰鸣有若夏日滚雷,方才还与胡骑血战不休战意高昂的关陇军队人人面色,士气在一瞬间便跌落至谷地。
这仗怎么打?
怕是人家一个冲锋,自己这边便全军覆没了……
贺兰淹也是个果决之人,眼睛看着突袭而来气势有若山崩地裂一般的右屯卫,心中迅速权衡利弊得失,然后在下一刻,果断下令:“放下武器,蹲在原地,全军投降!”
“哗啦啦”无数兵刃都关陇兵卒投掷于地,而后丢开旌旗、放下弓弩,原地蹲下双手举起,全军上下意志坚定,若投降给胡骑或许还有几分羞耻之心作祟,可投降给战功赫赫、所向无敌的右屯卫,那还有什么可羞耻的?
认怂不丢人……
关陇军队这般迅速、果决、坚定的弃械投降,结果使得卯着劲儿奔袭而来准备大开杀戒的右屯卫差一点闪了腰……
大家都是汉人,虽然立场不同,可人家都已经弃械投降了,渭水北岸黑压压无数兵卒蹲伏于地,总不能再策骑冲锋杀戮一番吧?
风雪之中,数万奔袭而来的右屯卫骑兵硬生生在关陇军队阵前止住冲锋步伐,兵卒将情形报于中军的房俊知晓,房俊蹙起眉头,下令道:“令其尽皆散开,安置于渭水岸边,不得组成阵列。询问其主将何人,将其待到本帅面前!”
“喏!”
王方翼当即带兵上前,驱策关陇军队向着渭水岸边迁移,纵使局势生变也不至于快速组成阵势给右屯卫带来威胁,而后长驱直入,将贺兰淹带到房俊面前。
眼瞅着数万大军被豚犬一般驱使着向渭水岸边分散安置,贺兰淹并未有太多兵败之耻辱,反倒暗暗松了一口气。
贺兰家在关陇门阀当中本就不是核心,权势、地位都不足,且家中缺乏惊才绝艳的领袖人物,渐渐淡出关陇的权力核心也不是一日两日。而眼前这些兵马已经是贺兰家最后的家底,若是此刻尽皆战死于此,那么无论此次兵谏最终之胜者是谁,贺兰家将毫无疑问将在门阀之中销声匿迹,彻底沉沦下去。
只要保得住这些兵马,那么就算是还有一分底气在,休养生息个二三十年,或许还能东山再起……
贺兰淹被带到中军,见到猎猎飞舞的旌旗之下一员大将顶盔贯甲端坐马背之上,威风凛凛,清癯的面容锐利的眼神,正是房俊。此刻,正有一个袒露手臂、满面虬髯的健硕胡人策骑立于房俊面前。
他上前两步,单膝跪地,垂首道:“末将贺兰淹,参见越国公!”
房俊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打量一眼,温言道:“原来是贺兰将军,怪不得能够力克万余胡骑而阵列不散。”
一旁的赞婆一张满是虬髯的大脸漆黑如墨,无地自容,恨恨的等着贺兰淹,恨不能抽刀将这个无耻之辈砍了了事。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折损无数兵卒,鏖战不休僵持不下,结果房俊大军一到,尚未接阵,这个关陇将领二话不说直接下令,数万兵卒一齐弃械投降,连挣扎一下的心思都没有……
你特娘的若是投降为何不早早投降?非得将吾麾下兵卒杀伤一番再投降,弄得吾想要报仇都没法!
贺兰淹闷声道:“败军之将,岂敢当越国公之夸赞?惟愿越国公念在亲戚份上,对贺兰家的家兵网开一面。至于末将……要杀要剐,绝无怨言。”
贺兰家与房家的确沾亲带故,但是因为贺兰楚石兄弟对瓜嫂武氏极为苛虐,导致武媚娘深恨贺兰家。而武媚娘深受房俊之宠爱天下皆知,甚至将房家产业悉数交予武媚娘打理,由此可见武媚娘对于房俊的影响。
有这样的恩怨仇隙摆在这里,眼下又是各为其主,房俊又岂能对自己客气?
惟愿自己态度良好,能够平息房俊的怒火,不至于将贺兰家的家兵尽皆充作军奴,甚至干脆屠戮一空。
只看房俊将关陇军队尽皆驱赶至渭水岸边,恐怕已经动了杀心,毕竟杀人之后往渭水里一扔,实在是干净利落,还能免得大批尸体在春日之时爆发瘟疫……
第一千四百二十四章 分化
房俊坐在马背上,沉默不语,再加上周围右屯卫兵卒凶悍的将关陇兵卒驱赶至渭水之畔,愈发使得贺兰淹惊惧不已,冷汗涔涔而下,心中将贺兰楚石祖宗八辈问候一遍。
若非那个混账苛虐寡嫂武氏,导致武媚娘深恨之,那么眼下贺兰家就该与房家亲近得多。背靠关陇,再攀附房家,放眼朝堂有几家能够拥有这般硬扎的跟脚?何至于眼下居然心惊胆战唯恐房俊赶尽杀绝……
好在房俊沉默少顷,在马背上缓缓道:“贺兰将军不必如此,汝族之奴仆虽然附逆侍贼,但皆是吾大唐子民。错在贺兰家的决策,岂能让这些无辜之奴仆承担这等谋逆之大罪?”
贺兰淹:“……”
听这话倒是不会为难贺兰家的奴仆私兵,可显然不会轻易揭过此次兵谏,欲对贺兰家的嫡系子弟追究下去……一时忧惧不已,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房俊随即又说道:“不过贺兰将军也毋须担忧,本帅非是嗜杀之辈,更不会越俎代庖,谋逆之罪如何惩处,皆由监国太子乾纲独断。且将汝暂且收押,随军奔赴长安,待到本帅平定反叛逆贼之后,再行论处。”
贺兰淹心中陡然一松,恭声道:“单凭越国公处置,贺兰家绝无怨言!”
所谓法不责众,纵然此次兵谏最终失败,关陇门阀皆被问罪,可也绝无可能一股脑的通通都杀了。关陇门阀盘踞关中百余年,更是方方面面深入大唐朝局,若陡然之下连根拔起,痛快倒是痛快了,但必然引发反噬。
最直接的结果便是朝堂空出大量显赫职位,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将会就此展开角逐,眼下反抗关陇兵谏所表现出的合作无间将会瞬间崩塌,针锋相对的斗争将会使得朝野上下陷入剧烈震荡。
后果不堪设想……
房俊笑了笑,淡然道:“贺兰将军倒是个明白人,只可惜如今的贺兰家早已子孙不肖、每况愈下。纵然太子仁慈,不会对贺兰家追究到底,可族中后继无人,衰败亦是迟早之事。”
贺兰淹是个明白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颔首,沉声道:“越国公教训的极是,家中子弟不肖,平素胡作非为,此等败类不仅败坏家风,更会荼毒百姓,理应驱逐族谱,逐出家门!”
房俊便颔首道:“本帅只是罗嗦两句,毕竟贺兰家也算是房家的亲戚,至于到底如何去做……荷兰将军好自为之。”
不待贺兰淹回话,便挥挥手,让亲兵将其带下去羁押看管。
他素来看不惯贺兰家的做派,也没心情去管贺兰家的死活,但此行若是顺利诛除叛逆、拨乱反正,后续的善后将会极为简单,毕竟关陇根深叶茂、牵连太广,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彻底将其覆灭绝无可能。
最好的办法自然便是“挑拨离间”,即是屠龙之术的最上等策略——拉拢一部分,孤立一部分,打击一部分……
贺兰家根基浅薄、实力不足,却是正经的关陇核心门阀,将其拉拢至东宫这边与其余关陇门阀对立,可以加速关陇门阀的分化。
当然,这些策略的前提是能够顺利击溃关陇军队,挫败其发动的此次兵变……
一直沉默不语的赞婆闷声道:“屡战不利,让越国公看笑话了!”
他心中之挫败简直难以描述,一方面连续在乌合之众的唐军面前占不到便宜反而损兵折将,另一方面则是惊惧于唐军之剽悍战力。前面的左屯卫乃是被击溃之后临时驻扎于箭栝岭,后边的关陇军队更是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即便如此,依旧令他素来引以为傲的吐蕃骑兵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未能达成预订之战略。
若唐军尽皆剽悍如此,吐蕃哪里还有半点机会?
房俊瞅了一眼赞婆难看的面色,笑道:“将军何必如此?之所以未能达成既定战略,非是吐蕃勇士太弱,而是唐军在面对胡人之时总能迸发出悍不畏死之气势,宁死亦不肯将国土让给胡人。古往今来,胡人觊觎中土之心从不曾断绝,然则即便是中原王朝衰颓之际,胡人偶尔占得一些便宜,但转瞬便被汉人驱逐,甚至如汉武那般雄才大略者,更会引兵直捣龙庭,报仇雪恨!所以,噶尔家族若是谋求自立,便应当将目光放在高原之上,借助大唐之帮助达成夙愿,而非是顺势而下攻略汉家城池,此乃逆天而行,必遭天谴,焉有成事之道理?”
历经东征之战、长安兵变,对于大唐的国力影响巨大,尤其是内部的分裂势不可免,想要将朝政捋顺,非一朝一夕之功。在此期间,大唐将无力向外拓展领土,只有守城之利,再无征伐之功。
稳住噶尔家族使其成为大唐与吐蕃之间的缓冲便成为首要,甚至能够予以扶持蛊惑其反攻高原,则是最为理想的局势……
故此,敲打赞婆一番实有必要。
而且吐蕃骑兵连番受挫,心生惊惧,此时敲打效果更好,愈发增涨其敬畏之心……
赞婆虽然骁勇善战、悍不畏死,却绝非粗鄙莽夫,眼睛一转已经大略明白房俊的意思,当即表态:“噶尔家族素来亲近大唐,如今更被赞普放逐于青海湖,生存艰难,唯有大唐予以支持,此份恩情,永志不忘!”
房俊哈哈一笑,道:“很好!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希望噶尔家族能够安分守己,勿要侵扰大唐领土,则大唐自会给予丰厚之支持,互惠互利嘛。”
赞婆笑得开心:“正该如此!”
只要有大唐在背后支持,供应违禁物资,则噶尔家族便可以迅速强盛起来,再不惧逻些城的威胁。
至于以后……是敌是友,另行别论。
房俊敛去笑容,环视左右,下令道:“留下一千兵卒,将俘虏驱赶至萧关请鲁王殿下协助看押,余者收拢战场,略作休整,奔赴长安!”
“喏!”
右屯卫兵卒士气奔袭数千里本已人困马乏,即便在萧关之外休整一番,却并未全部恢复。但一路以来攻城掠地,关陇军队不可阻挡,眼下更是兵不血刃逼得数万人弃械投降,士气自然暴涨。
各个摩拳擦掌,希望尽早返回长安平定叛乱,自能因功封赏……
赞婆却有些担忧:“此地俘虏数万,仅派一千兵卒押送……万一中途哗变,四散奔逃,那可如何是好?”
房俊却胸有成竹:“人再多又能如何?丧了胆魄,便豚犬不如,况且自有贺兰家的人自行约束,万不敢惹出乱子。”
长孙无忌命贺兰淹率军于此设阵阻截,结果贺兰淹望风而降,已然绝了在长孙无忌那边的后路,无论长孙无忌是否愿意,只要贺兰淹回去,他就必须严惩不贷、以儆效尤。否则以后关陇门阀各个有样学样,能打就打不能打就投降,岂非立即分崩离析?
所以贺兰家只能依附于东宫,已然后退无路。此等情形之下,最怕俘虏哗变的甚至不是房俊,而是贺兰家,一旦俘虏哗变逃走,贺兰淹就算一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赞婆不熟悉大唐内部局势,所以也看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不过他对房俊极为信服,既然房俊说无事,那自然便是无事。
大军在武亭川下修整就地修整一番,关陇军营之中辎重齐备、粮秣充足,很是方便了房俊这边的补给。只是任长孙无忌谋略无双,怕是也想不到他费尽心机拼凑起来的一支军队非但未能实现阻截房俊之目的,反而好似“送温暖”一般将补给送到房俊面前,任其予取予求……
略作修整,大军再次出发。
这回赞婆老实下来,再不提什么“甘为大帅驱策”“冲锋在前扫荡一切障碍”那等豪言壮语,而是老老实实的率军走在前头,一路向着长安进发。连续两场大战,素来骄狂的吐蕃骑兵非但皆未能完成任务,反而损兵折将,不仅赞婆颜面尽失羞愧无敌,便是吐蕃兵卒亦是灰头土脸士气低迷。
第一千四百二十五章 军中
吐蕃人一向自持勇武,浑不将纵横天下的唐军放在眼中,做梦都想着自高原俯冲而下,掠夺侵占大唐温暖湿润的土地为己有,甚至挥军直入关中击破长安覆亡大唐的论调亦是层出不穷,逻些城内那位松赞干布更是最为强势的人物,心心念念都是征服大唐,让吐蕃铁骑踏遍关中江南,为子孙后代掠夺一片繁衍生息之丰饶土地,永远奴役汉人。
然而眼下尚未抵达长安,两场战斗打完,吐蕃骑兵算是彻彻底底见识到唐军精锐的战力是何等剽悍。两支要么新近败绩、要么临时拼凑的军队都崩掉他们一颗大牙,可想而知真正的唐军主力又会是如何骁勇。
更别提一路同行的这一支令行禁止、军容鼎盛,且连续击溃吐谷浑、突厥、大食人的右屯卫,战力会达到何等骇人听闻之地步……
更令赞婆忧心忡忡的是,古往今来,中原王朝衰颓之际,周边胡人自然可以纵马入寇、烧杀掳掠,可一旦分裂的中原归于统一,必然缔造出一个愈发鼎盛之王朝,国力强横战力无敌,对周边胡族施行动辄数百年之碾压。
秦汉隋唐,莫不如此。
如今之吐蕃虽然兵强马壮,但是大唐更强!谁若想从对方身上占得便宜,就只能等待其中一方渐渐混乱衰弱。只是不知到底是吐蕃先行衰弱,还是大唐先行混乱……
*****
鄴城。
漳水冰封,河畔之处、鄴城之外,军营连绵数十里,骑兵往来出入、旌旗招展,军容鼎盛。
东征大军铩羽而还,自平穰城外撤军返回关中,碍于天气、交通等诸多原因,一路走走停停,直至此刻方才抵达鄴城之外,距离长安尚余千余里路程……
大军至此,鄴城地方官吏不敢怠慢,即刻前来见驾,却皆被挡在军营之外,只有英国公李绩匆匆露了一面,言及“陛下身染微恙,安歇调理,不欲惊动地方,各司当安守其职,不得劳民伤财”,便统统打发回去。
一众地方官员自然不敢违逆李二陛下之令,却也不敢毫无表示,将地方乡绅、富户筹集的米粮肉蛋等物送入营中犒军。
……
营地中军大帐之内,气氛严肃。
李绩坐在主位,正端着一个茶杯慢慢的呷着热茶,下首的程咬金却早已按捺不住,黑着脸扯着嗓子,巴掌拍着身边茶几,粗声道:“这一路走走停停,返回长安需要几时?长安兵变的战报已然送抵军中许久,英国公却稳坐如山,坐视东宫太子被叛军围困,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尉迟恭、张亮、张俭、程名振、薛万彻、阿史那思摩等人坐在一旁,都将目光看向李绩。
李绩倒也不恼,慢条斯理的喝着茶水,淡然道:“吾岂能不急?但所谓欲速则不达,数十万大军行动,方方面面诸多考量,稍有不慎便会导致不可预知之后果,定要谨慎处置方可。卢国公亦是沙场宿将,带兵多年,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数十万大军行进,的确麻烦得很。单子是每日里消耗的粮秣便是天文数字,军中粮秣早已匮乏,全凭各地衙门临时补充,富裕一些的州府还好,诸多贫困州府哪里来那么多粮食供应军队?况且今冬天气严寒,大雪一场接着一场,路途难行。
程咬金却根本不给李绩面子,瞪着牛眼道:“大军行动迟缓,粮秣辎重匮乏,这某也知道。可某恳请率军先行,所需辎重皆无需军中供给,只为早一日抵达长安平叛,为何汝却推三阻四,严词相拒?今日若是不给某一个交待,某绝对没完!”
大军自平穰城返回,路上便拖拖拉拉,严重迟缓,军中多有将领对此不满。等到终于到了涿郡,长安兵变的消息传到军中,李绩却依旧不闻不问,每日里将军中大小事务事无巨细处置得妥妥当当,所需粮秣辎重从附近州府调集,清晨尚未出发便将夜晚宿营之地安排好,数十万大军行进之间毫无差池,这份能耐令许多人叹为观止。
然而这等时候已然十万火急,是顾得上这些的时候么?
但李绩一意孤行,且严令军中上下不得擅自离队,否则便以逃兵之罪严惩不贷!
当然,有人心急火燎意欲早日返回长安,便有人不急不躁恨不能多多拖上几日……这其中的道理,自然谁都明白。然而令程咬金想不明白的是,纵然别人愿意多拖几天给关陇门阀留足成事的时间,可李绩为何却不温不火予以支持?
咱们的跟脚可都是山东世家,即便抛去忠于太子的成分,单论自身之利益,你也不应当任凭关陇门阀在长安肆无忌惮的发动兵变啊?
等到昨日抵达鄴城,将营地扎得严严实实、无所疏漏之后,李绩又下令在此修整两日,程咬金终于忍耐不住,爆发出来。
郧国公张亮轻咳一声,开口道:“卢国公勿需急躁,数十万大军行进,每一处都要处置得当,否则一旦引发兵变,这个责任谁能背负得起?英国公老成谋国,稳妥为上,只是应当。”
“娘咧!”
程咬金拍案而起,瞪着张亮,戟指骂道:“滚你娘滴蛋!你以为老子不知你心里打着什么主意?别特么做你的清秋大梦了!似你这等毫无廉耻只知幸进之辈,转换门庭有若妓子接客一般轻松,毫无风骨气节,就算关陇兵变成功,又岂会搭理你这个废物?”
他在李绩面前能忍,即便心中再是不满也会留有几分余地,可张亮算是个什么东西?被房俊呼来喝去视若豚犬一般的东西,也敢在他程咬金面前拿五做六!
张亮气得一张脸涨红,怒道:“有事说事,怎能骂人?”
“骂人?老子特么还想杀人呢!”
程咬金抬脚就往前走,冲着张亮便扑过去,右手已经搭在腰袢横刀的刀柄之上……所幸身边的阿史那思摩眼疾手快,见他起身便知不好,赶紧将其死死抱住,劝道:“卢国公勿恼,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程咬金力大无比,但阿史那思摩亦是神力惊人,力挣之下未能挣脱,却依旧指着张亮破口大骂:“娘咧!你个满肚子**龌龊的狗东西,往后谁叫你也睁着一只眼,否则指不定哪天老子就剁了你的脑袋!”
张亮一张脸阵红阵白,死死咬着嘴唇将屈辱愤怒尽皆吞进肚子里,一声不吭。
不是他有教养,而是他当真不敢吭声!都说房俊是个棒槌,可谁不知道在房俊之前,程咬金才是那根最混不吝的棒槌?即便是李二陛下有时候也对虎气发作的程咬金无可奈何……当真将其惹急了,杀人倒不大可能,但是打断他手脚却毫不费力。
一直沉默着的李绩面色如常,对于尥蹶子的程咬金看也不看,放下手中茶杯,轻轻敲了敲身边茶几,缓缓道:“陛下驾崩,吾以副帅之身份节制全军,谁若不服,如违军令。”
一句话将帐中气氛压制下去,这才抬起头,目光一个一个看过去,最终停留在程咬金面上,一字字道:“军令如山,若卢国公胆敢私自率军脱离大军返回长安,则视若叛逆,定斩不饶!”
“……娘咧!”
程咬金怒骂一声,猛力挣脱阿史那思摩,反身坐回原处,须发戟张,呼哧呼哧的生闷气,却再也不提加速返回长安的话题。
他非但不是傻子,反而粗豪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细腻的心思,虽然李绩从来不过多解释,但是如此强硬之态度却足以令他感觉到不同寻常之处。而且李绩此人看上去整日里云淡风轻好说话的样子,实则性情严谨心狠手辣,若是当真触怒了他,怕是难以收场。
没搞明白李绩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不会莽撞的自行其是……
第一千四百二十六章 灵柩
账内又安静下来。
在杜如晦故去、房玄龄致仕、长孙无忌一心只为关陇谋划的当下,李绩的资历、威望已然无人能出其右,尤其是眼下军中形势紧迫,谁若是当真违逆李绩之命令,做出一些违背军法之事,他是真的敢杀人。
别看众将尽皆有数万嫡系部队跟随东征,此刻尽在军中,但是在各方掣肘弹压之下,怕是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两人坐在靠门的地方,比较靠外,好似两名闲散人员一般,超然事外。两人一个是降将出身,一个外族内附,即便皆得到李二陛下信任握有兵权在手,但距离帝国中枢却尚有一段遥不可测之距离,似眼下这等情况根本插不上话,也不能插话。
所能做的,也唯有选择站队而已。事实上也没什么好选的,两人既非关陇出身,又与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皆没有太深牵扯,一身荣辱显赫尽在李二陛下之信任倚重,眼下李二陛下驾崩,两人的根基几乎一瞬间被斩断,若想往后好生生的过日子,就绝对不能闹什么幺蛾子。
唯一之计,便是老老实实的站在李绩身后,有了李绩的支持,最起码兵权不会被剥夺,身家性命便有了保障……
沉默一阵,程名振看了看闷声不语的程咬金,略作迟疑,犹豫一番后开口问道:“此番回京,更有护送陛下灵柩之大事,眼下行军速度如此之慢,恐生不虞之变化,不知英国公可曾想过?”
此言一出,诸人都下意识坐直脊背。
人死之后,尸体很难保存,即便眼下天寒地冻,可长久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所谓的“不虞之变化”虽然未曾明言,亦不过是为尊者讳而已,但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相比于长安兵变,能够将李二陛下完好护送回长安,似乎更为重要……
李绩却好似对此浑不在意,呷着茶水,慢条斯理道:“此事,吾心中自有主张,若有意外,甘愿承担一切罪责,诸位不必为此费神。”
他是当朝宰辅之首,如今更是这数十万大军的最高统帅,有资格更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当然,其中的风险更大。
“呵……”
这回连尉迟恭都冷笑一声,摇摇头,虽未言语,但不满之色尽显无疑。
单纯以信任而论,李二陛下对尉迟恭的信任度绝对于在场众人之上,尽管牵涉到家族、门阀、派系的各种利益,但尉迟恭对于李二陛下却绝对忠心耿耿。
李绩不理会他这一声冷笑,轻叹一声,道:“陛下自长安出关之时,虎贲百万挥斥方遒,何等意气风发?率大军行至此间曾祭奠魏武,豪情壮志威盖天下!结果如今吾等非但铩羽而还,更使得陛下英年早逝……逗留两日,只是希望陛下英魂有灵,能够畅怀前事,有所感应。”
众人面色悲痛,唏嘘不已。
鄴城乃昔日魏武帝之国都,魏武帝有此发兵北征乌桓、荡平辽东蛮夷,功勋赫赫青史彪炳,李二陛下在此驻跸停留且亲书祭文以祭奠魏武,何尝不是雄心壮志欲与先人比肩战功,意欲横扫辽东蛮夷清除帝国隐患,煌煌功勋不落人后?
却不料百万大军投鞭断流,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尉迟恭虎目含泪,怒视李绩,道:“吾等皆追随陛下日久,甘愿赴汤蹈火、死不旋踵!奈何如今铸下大错,惟有赴死之心,却连祭奠一番亦不可得!”
自辽东返回之日起,陛下棺椁便被李绩的亲兵部曲以及陛下的禁卫重重护卫,平素行军之时以帐篷、帆布掩盖,驻营之时更藏在营帐之内,谁也不准靠近半步,这令一众将领非常不满。
李绩淡然道:“眼下,噩耗尚未传开,天下自然稳定,纵有关陇施行兵谏,亦不会触及社稷根本。可一旦噩耗传开,则立即天下烽烟四起!吾等身为人臣,此刻所思所念非是祭奠痛悔,而是稳定局势,使皇位之传承水到渠成,而不是号丧几声以显忠良,却将陛下一手打下的江山陷入动荡不安。”
尉迟恭即便心中不满,却也无话可说。
正如李绩所言,若是随意拜祭陛下灵柩,势必被军中兵卒、将校看出异常,一旦陛下驾崩的消息传出,所引发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已经不是罪责谁来背的问题,因为谁也背不起……
待到众将散去,李绩依旧一个人坐在中军帐内慢悠悠的饮茶,窗外风声呼啸,雪花飘飘,他面容如磐石一般坚韧,没有一丝神情波动。
良久,一杯茶水饮尽,这才起身走出大帐。
账外,他的亲兵部曲与随侍陛下的禁卫顶盔掼甲、笔挺直立于风雪之中,将大帐左侧的一座营帐重重包围,任何人若无李绩之手令皆不得靠近,谁敢违逆,立斩不赦!
李绩来到大帐门口,整理一下衣冠,面色肃然抬脚入内。
帐内毫无一丝烟火气,冷冽的寒风自帐外呼啸,寒冷的空气能够将人的血脉冻结。一具巨大的棺椁停放在帐中,崭新的木料并未油漆,散发着淡淡的木料香气。
李绩面上并无多少悲色,只是站在棺椁之前沉默着一言不发。而后抬脚自大帐后边一个小门走出,来到另外一处帐篷。褚遂良已经站在门口,见到李绩前来,左右望了一眼,便撩开门帘,请李绩入内,自己则走出门口站到外边,肃立一侧,任凭风雪落满头顶、肩头,凝立不动。
这一趟东征之行,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巨大灾难,一脚踩进巨大的漩涡,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褚遂良仰望风雪飘飘的天空,悠悠叹了一口气,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说得大抵就是他这种立场不坚、意志动摇且被利欲熏心之辈。
然而事已至此,又岂能由他左右?只希望着大军尽快返回关中,抵定乱局,消弭这一场危机帝国社稷的兵变。
至于他自己……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所幸尚未至绝境之地无可挽回,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
长安城内。
经由长孙无忌一再施压、威逼,不仅关陇门阀不得不拿出最后的家底,即便是河东诸姓也都加派兵卒,数万大军蜂拥而入长安城,围着太极宫猛攻不止,战事趋于白热化。
即便是长安城北玄武门之外,亦有数万大军陈兵远处,既防备着右屯卫再次如之前那般接应房俊,也堵住了太极宫内可能溃逃的路线,确保万无一失。
谁都知道一旦太子兵败之后逃出长安,局势将会彻底糜烂,长久的对峙将会连续不断的上演,关陇便不算是真正获得胜利。
说到底,即便是魏王、晋王也不能完全取代太子的地位,名不正言不顺,天下不服者众,关陇门阀意欲全部掌握朝堂权力难如登天,更何况如今仅仅只有一个齐王李佑站出来?
论资历,齐王差的太远,论威望……齐王几近于无。按理来说,长孙无忌这边并不保险,并不值得大家押上全部家底,一旦兵谏失败所遭受的反噬将是各家门阀绝对无法承受的。
然而东征大军诡异的行程进度,却让这些门阀反复权衡之后,一致做出支持关陇的决定。
没办法,东征大军的态度实在是太过出乎预料……
按理,陛下负伤、东征失败,关中又爆发兵变,数十万大军自当披星戴月日夜不休,尽早返回长安,抵定乱局。大唐乃是陛下的大唐,纵然太子再是无德,废立也只能由李二陛下乾纲独断,焉能由臣子私下废立,且还需通过兵谏这等践踏皇权之悖逆手段?
更何况李二陛下雄才伟略、气魄如山,最是乾纲独断、说一不二……
种种迹象,都说明要么东征大军出了问题,要么……李二陛下出了问题。
第一千四百二十七章 宫城之战
此番东征高句丽,被举国上下视为一场功勋盛宴,且极有可能是往后数十年中帝国进行的最后一场大规模战争,谁若是在此战当中获取足够的军功,便可保持家族的权力与利益,甚至可能更进一步。然而若是在此战之中掉队,则再无机会予以弥补,家族因此落于下乘,再想翻身难如登天。
此等背景之下,可谓踊跃参与,俱将家中最杰出的子弟、最精锐的力量派出,想方设法削尖了脑袋往东征大军里钻,甚至联合起来将房俊一系排挤出去,若非各个门阀实在是水师力量薄弱,怕是连一个以海路运输粮秣军械的任务都不给留下……
门阀对于利益之贪婪,不仅永无止境,且毫无底线。
也正因此,天下门阀几乎都在东征大军之中拥有自家的耳目,可以随时窥得军中情况。然而自李二陛下坠马负伤其,及至眼下大军已经返回大唐境内距离关中千余里,却再无任何有关于李二陛下甚至大军决策的消息传回。
能够在乱世之中支撑家业,熬到现在盛世初显、国势强盛,没有任何一个门阀是傻子笨蛋。有消息自然最好,但有时候没有消息,却也是另外一种消息……
大军处处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几乎每一个环节都透着不寻常,这难免引人遐思。
再联想到李二陛下伤重,军中各方纷争掣肘,慢吞吞走了两个月尚未返回长安……一个不忍言之答案,几近呼之欲出。
每一次朝局跌宕、局势转变,都意味着一些门阀势力随之兴起,一些门阀势力陷入深渊,正是拼尽全力孤注一掷的好时机。
安坐不动就等于不思进取……
而眼下之局势,如何抉择其实是很简单的。李二陛下若在,无论关陇掀起何等狂风巨浪,最终都只能偃旗息鼓,一切以李二陛下的意志为准。
而李二陛下若不在,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只要关陇军队攻陷太极宫废黜太子,那么无论扶持何人为储君,都可以成为既定事实。自然会有忠于东宫者继续反抗,可到那个时候,河东、河西的各家门阀便会成为决定性的力量,他们支持谁,足以左右最终之结局。
他们若支持东宫附属,则会与关陇分庭抗礼,天下立时陷入四分五裂之局面,一场浩浩荡荡的内战不可避免。
若他们支持关陇,则轻易碾压东宫附属,一举抵定大局。届时就算东征大军返回关中也无济于事,没有了李二陛下的威望慑服群雄,东征大军也会陷入分裂争斗。
各家门阀都是眼睛雪亮,岂能不知此等情形之下如何抉择?自然是倾向于强势的一方,一举抵定大局,而后论功行赏,分享利益。
于是乎,河东、河西的各家门阀尽起家底,无数军队顶风冒雪向着关中汇聚。
东宫六率以及半支右屯卫犹如狂风巨浪之中的一叶孤舟,随时都有倾覆灭亡之可能……
*****
太极宫东、西、南、北四面共开有十个城门。其中南面开有三个城门,中为承天门,左永安门,右长乐门;西面和北面各开有二个城门,西为嘉猷门、通明门,也是掖庭宫的东门;北为玄武门、安礼门;东面通向东宫只开有一个城门,名通训门,也就是东宫的西门。
东宫南北尚开有四个城门,南面二门,为广运门、重明门、永春门;北面一门名玄德门。
掖庭宫因为宫女所居,故只开东西门,不开南北门,西面门只称西门,无名……
承天门不仅是太极宫之象征,更是最为重要之地,东宫六率与关陇军队在此囤积重兵相互攻伐,一时间杀得天昏地暗,城上城下尸横遍地,惨烈至极。
随着援军源源不断的开入长安城,叛军实力得到极大提升,且可以轮番攻战,逐渐压制得东宫六率狼狈不堪,承天门、永安门等处形势危急。
然而最先被叛军攻破的,却是位于掖庭宫与太极宫之间的嘉猷门……
“杀!”
漫天风雪之中,秦怀道顶盔掼甲,手持横刀冲向刚刚攀上城头的叛军,借助前冲之势,一刀劈中叛军肩胛,差点将其斩成两片,而后一脚踹下城头。
左右兵卒也奋力杀敌,与攀上城头的叛军混战一处,鲜血迸溅惨呼连连,不少叛军被当场斩杀,己方也多有伤亡。叛军攻城之势受挫。
然而数十架云梯架在城头,无数叛军源源不断的攀上城头,面对悍勇的六率兵卒死命抵挡,以便给同伴攀上城头的时间。叛军人数实在太多,任凭秦怀道左冲右杀连斩十余名叛军,却依旧渐渐被叛军涌上城头。
秦怀道目眦欲裂,一刀劈翻一名叛军,收拢左右兵卒,大吼道:“贼军谋逆,吾等身为东宫六率,自当捍卫殿下,死不旋踵!诸位,今日死战,随吾杀敌!”
死守皇城两月有余,无数袍泽战死,岂能让叛军从自己把守的区域破城而入?
即便是死,也得死在这嘉猷门上!
左右兵卒面对蜂拥而来的叛军,虽然各个挂彩却毫无惧色,怒吼着齐声大叫:“喏!”
气势十足,震得面前叛军尽皆变色,固然人数众多,却也只是不断向着城墙四处蔓延,不敢正面冲杀。
秦怀道正待引着麾下兵卒誓死拼杀一回,身后忽然有兵卒跑上城头,大声道:“大帅有令,即可撤军!”
秦怀道只是不敢违逆军令,只是眼看着叛军自嘉猷门破城,心中着实不甘,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红着眼睛骂道:“娘咧!”而后赶紧收拢兵卒,撤下嘉猷门,向着身后的淑景殿、安仁殿方向撤退。
宫城外围防线,自此失守。
……
李靖伫立于嘉德门上,手摁着腰间横刀刀柄,手背青筋暴凸,一双虎目看着无数叛军兵卒潮水一般自承天门涌入,东宫六率且战且退、退而不乱,紧紧的咬着牙。纵然定下诱敌深入、逐步抵抗的策略,然而承天门失守却意味着这座象征着皇权至高无上的宫城即将陷入战火,此等失败,是李靖这等人物绝对无法坦然接受的。
在他仕途蹉跎却功勋的生涯当中,是无法洗脱的耻辱。
深吸口气,李靖当即命令六率各部向后退却,进入宫城之内,遵照事先制定的战略步步为营、坚守作战。之前退守宫城是为了收拢兵力与敌决战,以命搏命,为太子殿下撤往河西争取时间,眼下退守宫城,则是为了与敌周旋,等待房俊大军突入长安城下,以便里应外合固守宫城,甚至反戈一击,击溃叛军。
目的不同,战略自然不同。
与敌决战自可不计伤亡,只求破敌气势,阻其锐气,而与敌周旋,则要在保存自身实力的基础上固守太极宫,将敌人拖入苦战。前者悲壮,动辄全军覆没,但只需一股血勇之气即可;后者猥琐,却需要更为精妙的布置与指挥,难度倍增。
好在李靖一生精于兵法,南征北讨历经战阵无数,眼下这等场面却也应付得来,只不过兵力处于绝对劣势,想要逆转为胜非是人力能及。
当即,李靖坐镇嘉德门下,调兵遣将,运筹帷幄。
东宫六率不断自最外围的宫墙向宫内撤退,但因为早有布置,所以退而不乱,关陇叛军固然能够占据宫墙一线,瓦解东宫六率的防御,却难以乘胜追击,扩大战果,只能跟在东宫六率身后一点一点的向宫内蚕食。
且由于之前攻占皇城之时遭遇守军埋设火药,被炸得损失无数、士气低迷,此刻也不敢跟得太近,每攻略一处东宫六率让出之宫阙殿宇,都要小心翼翼仔细检查,确认并未埋设火药之后才敢排进进驻,再加上东宫六率并非一味的撤退,步步为营处处抵抗的战术导致关陇军队推进速度极慢。
而在城外,房俊统御大军狂飙突进奔袭长安的消息流水一般传入延寿坊,局势愈发紧张得令人窒息。关陇上下面对进展缓慢的皇宫之战,皆是火烧火燎、急得跳脚。
第一千四百二十八章 门阀
贺兰淹统御数万大军列阵武亭川之南,试图阻截房俊奔袭长安,结果激战未到半日,便缴械投降、全军覆灭。消息迅速传回长安,使得原本雄心壮志意欲搭上关陇这艘大船攫取胜利利益的各家门阀遭遇当头一棒,被打得有些懵。
谁都知道房俊麾下军队战力强悍,毕竟能够一路击溃吐谷浑铁骑、歼灭突厥大食人联军,又在西域与二十万大食军队鏖战连场占得优势,可不是随随便便一支十六卫就能够做到。
更何况房俊留下的半支右屯卫便曾连续击败齐编满员的左屯卫、皇族军队、关陇大军,由此可见整个右屯卫的战力即便不是天下无双,亦是第一等的强军。
然而这些试图投机的门阀依旧没能想到,贺兰淹率领的数万大军如同木马刍狗一般一击即溃,且缴械投降、全军尽墨……
如此消息,自然震得长安城内叛军心中惊惧、措手不及。最要命的是,在东宫六率拼命抵抗、叛军推进速度极度缓慢的情况下,该如何抵挡房俊奔袭长安?
军心慌乱。
那些刚刚上车的河东、河西门阀尽皆后悔不迭,若是早知如此,合该再观望一番才好,如今却是势成骑虎,退无可退……
长孙无忌躺在床榻之上,闻听贺兰淹兵败消息之后沉默半晌,而后派人将各个门阀在长安城内的话事人再度请到延寿坊,当面要求各家继续增派军队,不要存有保留实力之心,务必将房俊挡在渭水之北,同时尽快攻陷太极宫。
各家话事人尽皆默然,思虑一番之后,颔首答允,然后派人向家中送信,将长安局势以及长孙无忌的要求详细告知。
事实上,这些门阀眼下已经后退无路,若是继续如以前一般隔岸观火也就罢了,无论最终谁胜谁负,总不能一股脑的将河东河西的门阀尽皆剪除。然则眼下已经站在关陇一边派兵参战,那便是与东宫为敌,一旦东宫获胜,即便太子殿下再是仁厚,也断无宽恕之理。
故而,当长孙无忌在此要求各家增派兵卒之时,几乎所有河西、河东的门阀都咬着牙将所有家底掏出,一股脑的调往长安,力求此战必胜。
……
右延明门外,舍人院值房。
萧瑀与岑文本对坐,茶几上红泥小炉炭火正旺,一个银壶放置其上,壶嘴咕嘟咕嘟的冒着白气,一阵阵清淡的酒香弥漫而出,嗅之神清气爽。
萧瑀挽着袖子,伸手将银壶取下,微微倾斜,一股淡黄色的酒水便从壶嘴倾泻而出,注满两人面前的白瓷酒碗。此等上好黄酒,就得用这种半大的酒碗喝起来才得劲儿,若是寻常精致的小酒杯,反而品味不出其中之绵厚甘醇。
“景仁兄,请。”
萧瑀抬手相请。
岑文本颔首,却拿起茶几上一个竹夹子,打开壶盖,从中夹了几块姜丝、桂圆放在旁边一个碟子里,用筷子夹了姜丝放在口中,一股甘醇酒香混合着辛辣的滋味充斥口中,再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长长吐出一口气,放下酒碗,品味着口中回甘。
寒冬腊月,天寒地冻,这口酒水混合着姜丝咽入腹中,一股热气升腾而起,四肢百骸都暖融融的甚为受用。
萧瑀却不习惯这般食用,只是端起酒碗呷了一口,啧啧嘴,赞了一句:“好酒。”
冬日里风雪漫天、天寒地冻,喝上一壶温热的黄酒,佐以姜丝驱寒、桂圆增味,最是惬意享受。
即便耳畔隐隐传来金戈厮杀之声,两人依旧优哉游哉,浑然不放在心上。
到了他们两个这等资历与地位,早已超脱派系之局限,即便此刻叛军攻陷太极宫,也万万不敢对他们猝下杀手。叛军上上下下都很清楚,此次兵谏的目标是东宫太子,即便是东宫附属,亦不能一味杀戮。
尤其是萧瑀、岑文本此等朝堂大佬,身后所牵扯的利益无以计数,甚至萧瑀更是江南士族之领袖。此刻萧瑀支持东宫,却并不代表江南士族便与东宫同生共死,一旦他们在兵变之中受到任何损伤,可轻易导致天下局势截然变动。
关陇再是自负,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将江南士族推到自己的对立面……
同样的道理,即便东宫六率此刻反败为胜击溃关陇军队,可谁又敢将长孙无忌一刀杀了?
那将会使得整个关陇门阀陷入疯狂,将天下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剧烈震荡,到手的胜利极有可能变成一场巨大的内战……
萧瑀侧耳倾听着外间金戈杀伐之声,轻叹口气,道:“决战在即,只不知最终谁胜谁负、江山谁属。”
岑文本病恹恹老态龙钟,呷着黄酒,良久才嘟囔一句:“若陛下在,自然任谁也翻不起浪花,可若是陛下不在……关陇也好,东宫也罢,皆无服众之能力,天下动荡怕是在所难免。宋国公领袖江南,届时还应以黎民福祉为先,勿使江南燃起战火,致使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江南不比别处,繁华富庶自然不及关中,可自古以来便属于蛮荒之地,自秦汉而始,历经数百年无数人的开拓垦殖兴教文化,方才真正纳入帝国统治之下,若因此次兵谏而最终使得江南再度自帝国分裂出去,当今朝堂衮衮诸公,皆可称华夏之罪人。
萧瑀与岑文本虽然平素相交不多,但属于君子之交淡如水,政见颇为契合,偶有合作,极为投契。
闻言颔首笑道:“景仁兄且放宽心,于公于私,江南断不会乱。”
于私,江南乃是兰陵萧氏之根基所在,江南安稳,则萧瑀于朝中之地位稳固,任谁攫取大权,都要予以拉拢安抚。若江南大乱,根基不稳,萧瑀的影响力自然直线下降,分量骤减。
于公,江南蛮荒之地历经数百年汉人不断迁徙,垦殖、教化才有今日之稳定繁荣,一旦陷入动荡混乱,致使战火涂炭,很容易便四分五裂。再想安抚稳定,纳入华夏版图,不知要耗费多少力气、牺牲多少兵卒。
旋即,萧瑀忧心忡忡道:“眼下河西、河东等地世家门阀尽皆出兵襄助关陇,致使叛军愈发强盛,东宫六率苦苦支撑。其所图者,不言自明,怕就怕天下门阀皆如此想,纵然房俊奔袭回援,最终亦是与天下人为敌。”
岑文本蹙眉。
这就牵涉到了最基本的利益争斗——太子不止一次的表露过,将来继位之后会延续李二陛下的国策,保持政局稳定,减少路线分歧而导致的内耗。
这原本是好事,但关键的问题在于李二陛下这些年一直奉行削弱、打压门阀之策略,观其执政宗旨,显然是想要提升寒门之力量来抗衡门阀强大的底蕴,最终达到消除门阀之目的。
这是世家门阀所不能容忍的,否则亦不会任由关陇在长安起事施行兵变,天下门阀却尽皆袖手旁观,甚至关键时刻还要出兵襄助。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对于天下门阀来说,他们自身的利益便是“道”,谁对于他们的“道”更为有利,他们就支持谁,反之,则反对谁。
这才是东宫面临眼下绝境之根本原因……
李二陛下雄才伟略、大帝之资,文治武功威盖宇内,即便对他削弱打压门阀之策略不满,但天下门阀却不敢公然反抗,而是努力回寰,想方设法在拥护李二陛下的同时保存实力。
可一旦李二陛下不在,太子延续削弱、打压门阀之国策,还能让这些门阀忍痛割肉、委曲求全么?
自然是不能的。
故而,便出现当下河西、河东各地门阀相继出兵襄助关陇围攻太极宫的局面。甚至在不久之后,天下各地的门阀极有可能群起响应,鼎力支持关陇门阀。
此等情形之下,即便东宫在房俊回援之后取得此次兵变之胜利,又将如何面对天下门阀之反对?
第一千四百二十九章 不解
说白了,东宫若是不能在这个时候宣布改弦更张、变通执政理念,那么天下门阀将会依旧站在关陇那一边,即便关陇战败,依然与东宫对立。
萧瑀也好,岑文本也罢,本身既是门阀……
所以岑文本立即懂得了萧瑀的意思,这是想要一同去向太子殿下觐见,若能于此时颁布一道诏令,许诺再不延续李二陛下之国策削弱、打压门阀,则会立即得到诸多门阀之响应。
固然不会有门阀此时大张旗鼓的派兵支援东宫,可给予关陇门阀之助力却势必减少。
此消彼长,东宫面对的处境必将有所和缓……
而眼下,东宫面对的却几乎是整个大唐的门阀力量,即便是已经旗帜鲜明表态支持东宫山东世家、江南士族,也不过是作壁上观而已。
即便是萧瑀,也必然要以门阀的利益为上,自然不会希望眼睁睁看着支持的东宫彻底倒台,但并未真正给予东宫实质上的帮助却是事实。
其中之权衡算计,则令人深思……
岑文本脸上的老年斑已经甚为浓重,面色有些灰败,此刻撩起松弛的眼皮看了萧瑀一眼,又耷拉下去,呷了一口黄酒,夹了几根姜丝放在口中咀嚼着,半晌,才缓缓说道:“眼下距离时局之确定,尚且远矣。而时局变化之关键,不在长安,甚至门阀,而在于东征大军。”
萧瑀微愣:“景仁兄之意,东征大军或有变化?”
岑文本颔首,蹙眉道:“自平穰城外陛下坠马负伤,及至之后传来噩耗,再到数十万大军返程之时各种拖延,时至今日尚有千余里方才关中……其中种种不合情理,极不寻常。”
萧瑀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事实上,这种怀疑他也不是没有过,因为东征大军走得实在是太慢了,什么雪漫山川路途难行,什么粮秣不足谨小慎微,这些明面的理由自然不足以说服那些智谋高绝的明白人,但几乎所有人都将大军行程极慢之原因归于军中各方势力之角逐、斗争,相互掣肘之下,这才给予关陇叛军足够的时间。
但是此刻经由岑文本提示,他立即意识到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东征大军种种诡异之处,当真只是由于军中各个门阀派系相互角力、争斗所引起?未必如此。纵然陛下驾崩,可英国公李绩如今在朝中之地位早已不可撼动,尤其是对于军队之掌控放眼大唐几乎不做第二人想,兼且此人心思深沉、足智多谋,岂能那般轻易被军中派系所左右?
怕是世人所见的东征大军种种诡异之处,未必没有李绩纵容甚至刻意在其中……
那么局势可就当真麻烦了,东征大军虽然牵扯诸多门阀势力,可李绩的意志却很大程度上能够代表绝大多数的军队,他的倾向将会对长安局势之变化产生巨大影响。
那么,李绩到底是个什么倾向?
*****
“英国公到底是什么倾向?”
玄武门内的值房之内,虢国公张士贵也在李承乾面前发出同样的疑问。
此处值房位于内重门之内,夹在内重门、玄武门之间,以往乃是北衙禁军的屯兵之处,宿卫玄武门安全。此刻北衙禁军尽皆开赴城头严阵以待,诸多房舍便一并空出,用以安置由太极宫内撤出的皇家内眷。
值房内光线昏暗,不得不点起数根蜡烛,李承乾与张士贵对坐,李承乾于一侧相陪。
听到张士贵的疑问,李承乾沉声道:“人心隔肚皮,英国公固然素来忠诚于孤,然则大势之下何去何从,又如何揣度得准?除却越国公之外,孤亦不知何人赤胆忠心,愿与东宫生死相随。”
事实上,他并未因此而懊恼沮丧。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朝中大臣绝大多数都牵扯到门阀势力?利益攸关之下,每个人做出的决定都并非随心所欲,牵扯越多,自然顾虑越多。
能够有房俊这样一个可以百分百信任的臣子,李承乾已经感到非常满足……
但是对于李绩,他却难以揣度其立场,毕竟李绩对于父皇的忠诚远远高于对待自己,如果父皇当真驾崩于辽东军中,那么李绩往后何去何从,谁也不知道。
张士贵颔首,叹息一声,道:“越国公乃是东宫柱石,忠心耿耿,不惜奔袭数千里驰援殿下,令臣敬佩不已……然而当下局势固然因为越国公数千里驰援而陡生变数,但最终能够决定大局的,却还是东征大军。”
李承乾、李君羡尽皆颔首,表达认同。
事实的确如此,房俊如今奔袭长安,若东宫能够击溃叛军、拨乱反正,亦要面对关陇溃败之后的乱军,想要一举清除,几无可能,甚至会导致关中一片糜烂。
若房俊回援亦不能挽回败局,致使关陇兵谏成功,同样的道理,关陇也不可能一举将东宫六率尽皆剿灭,只要太子在东宫六率护卫之下向西遁逃,一旦过了陇西,则关陇军队鞭长莫及,“一国二主”的格局即将形成,往后便是长达数年甚至十数年、数十年的内战。
唯一拥有鼎定大局之力量的,就只能是拥兵数十万的东征大军,拥有东征大军绝对掌控力的李绩,才是能够左右朝局的那个人。
故而,李绩的立场便极为重要。
是忠诚于东宫,挥军入关扑灭关陇叛军肃清寰宇?
是顺水推舟,默认关陇推举齐王上位,只为了帝国政权平稳过渡?
亦或是干脆两不相帮,率军直入长安另起炉灶?
没人猜的准。
……
在此之前,李承乾认为李绩可能更倾向于帝国之稳定,从大局出发,一旦关陇兵谏成功便采取默认态度。或许长孙无忌亦是如此认定,否则岂敢在这个当口施行兵谏,将帝国社稷搅和得风雨飘摇?
但是现在,东征大军迟迟未能返回长安,路途之上种种耽搁行为,却让他对于李绩的心思再度泛起疑虑。
若当真心底无私,只需顺其自然即可,何必故意耽搁行程而坐视长安糜烂,却拥兵在外虎视眈眈?
其用心实在是匪夷所思。
张士贵心里忽然一跳,一个念头浮上心头,思索之下觉得不可思议,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不可遏制的疯涨。
他挑起眉头,思虑再三,这才沉声说道:“殿下,如今河西、河东各地门阀尽皆起兵襄助关陇,抵达长安的军队亦有数万,听闻尚有许多正在各地聚集,亦将陆续开赴长安。而山东世家、江南士族虽然明面你上支持殿下,但实则并无实质之动作,一旦长安局势糜烂,当真形成内外分裂之局面,他们亦不排除改弦更张之可能,转而投入关陇之阵营。如此一来,可说是天下门阀尽皆兴兵,殿下堪称与天下为敌……”
言尽于此,李承乾悚然一惊,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这的确是近乎于绝境之局面,然而并非不可能出现。一旦此等局面形成,东宫将成为众矢之的,悬殊力量对比之下,即便有房俊之支持,亦唯有覆亡之一途。
但是,正所谓宝剑有双锋,任何事物都是有正反两面存在的,在东宫成为众矢之的,受到天下门阀反对攻伐的同时,就等于天下门阀尽皆站在东宫的对立面。
无论如何,东宫都占据着名分大义,乃是帝国正朔。
这也就意味着,天下门阀都将成为谋逆之反贼……
成者王侯,败者为寇,此乃千古不易之真理,只要天下门阀能够在关陇领导之下废黜太子、覆亡东宫,自然便成为天下正朔,将名分大义攫取在手,然后给他这个太子按上无数个十恶不赦之罪名,任由史官贬斥抹黑,自然可以将他永远绑缚在耻辱柱上受尽唾骂……
第一千四百三十章 猜测
历史只在青史记载之中。
待到数十年后,真相如何哪里还会有人记得?他李承乾便是那个昏聩无道之储君,死有余辜,而发动此次兵变的关陇则成为诛除昏君奸佞、匡扶朝纲的大功臣,承受后世子孙之崇拜敬仰,被称为帝国柱石,无数诗文歌颂其功、赞美其德。
但是,现在却出现了东征大军这样一个变数……
李绩的立场到底如何,他是否拥有逆势而行、拨乱反正之勇气?
是否能在天下门阀尽皆攻伐东宫之时,站在帝国正朔之立场,与天下为敌,只为维护名分大义?
若不能,又何必引兵在外坐视天下门阀尽起精兵涌入关中,而不是即刻返回长安终止兵变?
……
张士贵愁眉不展,轻声道:“眼下局势一片混沌,纵然有越国公引兵回援,亦难说大势去向。殿下还是应当小心谨慎,一旦局势不妙,老臣即刻率领北衙禁军与百骑司一同,护送殿下撤出玄武门,前往右屯卫营地。”
放在之前,听到这等劝谏撤离太极宫的谏言,李承乾往往一笑了之,心中意志已然坚定。
可是此刻分析了东征大军诡异之处,难免有些换了想法。
消弭门阀、重用寒门、集中皇权,这是父皇毕生之志,他可以不在乎父皇的皇位最终由哪一个皇子来继承,却不能任由父皇的遗志从此断绝,贞观十几年的夙兴夜寐尽付东流。
意志的传承,是比皇位延续更为重要的一件事。
如果李绩当真坐视东宫覆亡,那么可以想见在齐王登基之后,天下门阀将会攫取朝堂权力,以往父皇施行的种种削弱、打压门阀之政策尽皆裁撤,皇权架空,天下黎庶将如同前隋一般再度沦为门阀之奴隶,如豚犬一般祖祖辈辈用血汗去给门阀创造财富,供养他们钟鸣鼎食、奢靡无度。
沉默良久,李承乾方才闷声道:“形势尚未崩坏至那等程度,到时候再做考虑不迟。”
对此,张士贵倒是颔首认可:“的确如此,越国公数千里驰援,麾下皆是百战精锐,纵然缺乏火器,却也绝非关陇叛军可以比拟。不出意外,关陇必将迎来一场惨败,只不过如今河东、河西各地门阀尽皆全力支持,虽然一时败绩,但最终还是会陷入僵持。”
李承乾有些失望:“当真不能战而胜之,一举歼灭叛军?”
虽然李靖、李绩、尉迟恭、程咬金等名帅、名将享誉天下,声威赫赫,但是张士贵之谋略、战力,却仅在李靖之下,与李绩亦是不遑多让,稳稳的超过尉迟恭、程咬金等人。
否则,父皇何以单单将统御北衙禁军、宿卫宫禁、镇守玄武门的重任交给张士贵?这等职位可不仅仅忠诚就能胜任,更需要超强的能力。
所以李承乾对于张士贵的分析甚为认同……
张士贵摇摇头,道:“越国公麾下兵卒再是百战雄师,可数千里奔袭已然人困马乏,关陇叛军即便乌合之众,但奈何人数太多,欲想渡过渭水殊为不易。且城外高侃所部要宿卫玄武门,不敢擅离职守全军接应,故而,渭水之畔必有一场恶战,一时片刻难分胜负。”
其实这话并不准确,胜负是一定的,单只是关陇这群乌合之众,就算再多一倍又岂能是房俊麾下精锐的敌手?只不过叛军人数实在是太多,即便是车轮战术,亦可死死的拖住一段时间。
而现在,东宫缺乏的正是时间。
更何况房俊数千里奔袭而回,整个关中、陇西皆已被叛军占据,军械粮秣势必难以为继,困难重重,不可能一战而定。
对于张士贵的能力,李承乾甚为信任,他不知兵事,张士贵说了自然便信。
因此忧虑道:“卫公那边,怕是坚持不了许久啊。”
任李靖再是“军神再世”,实力如此悬殊之战斗亦是无法可施,溃败迟早之事。他固然早有死守太极宫与敌皆亡之信念,可又怎能愿意东宫六率这些忠臣义士一同随他赴死?
之前举目无援,心若死灰,愿意战死太极宫以彰显储君之骄傲。现在房俊数千里奔袭而回,局势发生天翻地覆之变化,自然再不能轻言生死。
可若是无法固守太极宫,早早沦陷失守,那么城外奔袭而来的房俊便只能以硬碰硬去硬憾关陇叛军,里应外合之策略彻底告吹,形势愈发不利……
这令李承乾甚为郁闷,原本房俊奔袭回援的消息抵达时带来的兴奋已经消失殆尽,代之而起的便是对眼下局势的迷惘与焦躁。
说来说去,还是李绩统御数十万大军引兵在外所引发的种种变数实在是太过不可猜测……
这个李绩到底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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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身在延寿坊一边养伤一边指挥军队猛攻太极宫的长孙无忌,亦对东征大军的行程感到不可揣度,甚为忧虑。
疑问也是一模一样——这人想要作甚?
房中,宇文士及与另一位老者坐在床榻对面,面色凝重。
长孙无忌将手中战报放在床头书案上,蹙眉看着那位老者,问道:“骏威以为如何?”
这位老者鹤发童颜,年纪明显已逾古稀,但精神矍铄,一双眼睛明亮有神,浑不似寻常老者那般浑浊不清,乃是河东柳氏的家主柳刚,字骏威。
听闻长孙无忌发问,柳刚捋着颌下雪白胡须,沉吟道:“英国公素来足智多谋,唯赵国公可堪比拟,老朽愚笨之人,焉能揣度其真实用意?实在是不知。”
长孙无忌轻轻活动了一下伤腿,自书案上拿过茶杯呷了一口,叹息道:“英国公智谋无双,又岂是吾可企及?只不过眼下其引兵在外,充满了太多变数,不得不防,却又不知如何提防。”
没人比他更清楚李二陛下已经驾崩的事实,此等情形之下李绩将数十万大军掌握手中却行踪诡异,其心中到底作何想法,实在是无从猜测。
因为,东征大军之中再也无人能够掣肘李绩……
柳刚见到长孙无忌神态随和,心中担忧彻底放下,反问道:“越国公现在抵达何处?”
河东柳氏虽然亦是世家门阀,但实力并不强,即便举族出力,却也很难得到长孙无忌的青睐。而且自己的侄子柳奭在铸造局一举炸死关陇兵卒无数,导致长孙无忌占据铸造局缴获火器用以攻城的企图彻底告破,很难相信这个“阴人”不会迁怒于河东柳氏。
甚至,晋王殿下明确告知长孙无忌不会在此等时候继承储君之位,更使得长孙无忌的谋算出现极大之漏洞。
河东柳氏乃是晋王妃王氏的母族……
长孙无忌一脸随和,好似这些事从未放在心头,回道:“再有不足两日,便可抵达中渭桥附近,一场大战随时爆发。”
虽然战事未起,但谁都知道这必将是一场惨烈至极的大战,想要将房俊堵在渭水之北,关陇军队必将付出极大之代价。
柳刚松了口气,道:“还好,最迟明日晌午,河东各家派遣之军队便可抵达长安,届时任凭赵国公调遣,绝无怨言。”
一直默不作声的宇文士及忽然问道:“河东裴氏派军多少,又由何人领军?”
柳刚楞了一下,迟疑道:“吾并不清楚,只听闻裴家大抵调派了五千兵卒,由尚书左丞裴熙载领衔,与吾家差不多时间自河东出发。”
宇文士及便摇了摇头,长孙无忌亦是面色不虞。
河东诸姓,源远流长,那是比关陇门阀更为久远的氏族门阀。而其中根基最深、势力最大、名声最著,则莫过于河东裴氏,举族开枝散叶,子弟鼎盛,血脉无数,无论实力亦或是影响,都绝非河东柳氏可堪比拟。
然而此次响应关陇自号召(威逼),却只派出五千兵卒,由尚书左丞裴熙载领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