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零一章 劝谏
东征大军的主帅虽然是李绩,明面上支持东宫,可李绩毕竟出身山东世家,背后的利益决定了他未必就能死心塌地的拥护东宫。说到底,还是利益在作祟,谁给的价钱高,自然便倾向于谁。
而且东征大军内部派系繁杂、势力交叉,即便是李绩亦不能全盘掌控,相互之间颇多掣肘,这才导致原本已经返回关中的数十万大军行程缓慢,迟迟未至。
身在朝堂,处于权力漩涡之中,从来都不曾以个人意志行事。李绩如此,他李靖如此,长孙无忌又何尝不是如此?
否则,他长孙无忌又何必这般殚精竭虑、置诸死地……
人在朝堂,身不由己。
最终,李靖还是将目光看向广袤的西域,心里盘算着由弓月城直抵长安,路途之中的各种险隘坎坷,兼且天气严寒之下,这一路数千里山水迢迢风雪漫漫,到底需要多少时间。
盘算许久,时间都对得上。
李靖轻叹一声,缓缓道:“殿下,关陇之所以这般疯狂猛攻,大抵是越国公已然率军返回关中。”
李承乾愣了一下,旋即摇头,断然道:“断不会如此,孤已然遣人往西域送去书信,严禁西域军队驰援长安。况且卫公或许不知,二郎其人虽对父皇与孤忠心耿耿,但更为忠诚的却是帝国利益。”
顿了顿,他试图说服李靖:“或许孤不该说这等话语,但以孤对二郎之了解,深知其心中对于皇权并无太多敬畏,在他看来,谁当皇帝其实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中枢机构能够正常运转,确保帝国一直向着正确的方向前进。二郎绝不会舍弃西域广袤之疆域,只为了驰援长安挽狂澜于既倒。”
李靖有些愕然。
从古至今,天下伦理便是“君臣父子”,甚为臣子若是对君王不忠,便等于对父亲不孝,此等人固然屡见不鲜,但绝对会被世人厌弃、被史书唾骂。
不过旋即又想,自汉以后儒学为尊,但时至今日,儒学却发展出无数派系,衍生出无数理论,其中“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昵,谁敢任之”之论述,亦是儒学本源之一,却也不足为奇。
只是没想到,房俊竟然“忠国更胜忠君”,更惊奇的是,太子殿下明知房俊之思想主张,却依旧对其信赖有加、倚为心腹。
单只这份气度,比之素来以心胸宽广著称的李二陛下亦是不遑多让……
然而沉思半晌,李靖还是倾向于房俊已经驰援长安,最起码亦是在玉门关一带闹出一些动静,使得长孙无忌甚为忌惮,否则这般不计伤亡的猛攻不止?
就算兵谏成功,进而废黜东宫扶持某位皇子成为储君,甚至最终登基为帝,可若是眼下将关陇的家底都给拼光了,以后还拿什么去左右天下格局、攫取朝堂利益?
必是有不得而为之之事发生,否则长孙无忌绝不会如此破釜沉舟,就算他肯,其余关陇门阀也断不会赌上百年家业陪着他发疯。
而这个迫使长孙无忌“不得已而为之”之事,李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是房俊带来的变故……
略作沉吟,李靖道:“殿下明鉴,纵然越国公不曾挥师回援,亦必然是外界发生了何等变故,这才促使长孙无忌不得不破釜沉舟,毕其功于一役。”
李承乾颔首,这一点他亦是如此认为,否则只需再过月余,东宫六率伤亡殆尽,就只能自玄武门撤出皇城,东宫大势尽去。
除去兵谏之处左屯卫、皇族军队以及关陇军队对玄武门施行攻伐之外,再无任何战斗在玄武门外发生,东宫属官一致认为这不仅仅是长孙无忌忌惮右屯卫之战力,应当也有“围三缺一”的战略深藏其中,就是要留着这样一条活路给东宫六率,一旦濒临绝境之时尚有后路可退,不至于非得宁死不降,拼一个鱼死网破。
由此可见,关陇叛军虽然咄咄逼人,实则留有余地,对东宫如此,对自己自然更是如此。
而眼下这般疯狂进攻,毫不顾及关陇军队之伤亡,即便拼上家底打光亦要攻陷皇城的气势,很显然已将所有后路堵死。
不成功,便成仁。
这可不是长孙无忌一贯的行事作风……
见到李承乾认同自己的猜测,李靖心中一松,就怕这位太子殿下冥顽不灵,那就极易错失战机。
他精神振奋,续道:“殿下,以关陇门阀之底蕴,其纠集而起的兵马固然皆是乌合之众,但数量太多,足矣将皇城湮没。东宫六率再是悍勇无畏,但双拳难敌四手,在关陇这般不计伤亡的猛攻之下,用不了多久便会损失殆尽。一旦某一处兵卒死伤惨重,导致防御疏漏,叛军即可破城而入,届时再无回天之力。”
李承乾面色凝重,缓缓颔首。
这是事实,之所以东宫六率能够在叛军围攻之下坚持这么久而保皇城不失,是因为长孙无忌一直没有如眼下这般疯狂进攻。因为这般疯狂的打法,可谓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就算将皇城攻陷,关陇的家底却打光了,那又有什么用?
而眼下,长孙无忌显然不管不顾了……
李绩沉声道:“殿下,皇城太大,东宫六率损失惨重,难以全面顾忌。不若干脆放弃城墙,收缩兵力,精兵良将聚于一处,在皇城之内与敌周旋,尚可多坚持几天!而殿下则秘密从玄武门撤出,一旦皇城不可固守,便连玄武门也一起放弃,率军直奔河西,凭借地利固守,以待天下勤王之师。”
守,是肯定守不住的。
与其被叛军自某一处攻破城墙防御,进而造成全军混乱被敌人趁势击破,不如主动后撤,依托皇城之内无数殿宇楼台予以抵抗。以东宫六率之精锐,巷战对上乌合之众的叛军,能够更大限度的予以杀伤。
就不信长孙无忌当真什么也不顾了,拼着打光家底也要死战下去。
至于劝说太子撤出皇城,这是李靖早已绸缪之事,只不过李承乾一直严厉拒绝,这才不敢提及。眼下局势危急,一旦太子陷身于皇城之内,则大势尽去,若太子可从容脱身,则名分大义尚在,战局便还有缓解。
果然李承乾还是如以往一般,面对劝谏他撤出皇城之事,拒绝得很是坚定:“万万不可!眼下长安兵乱,整个天下都在观望,孤尚在皇城一日,便是帝国储君、监国太子,没人敢擅动。可孤一旦撤出皇城,就代表着叛军兵谏成功,河东、河西、河内等等各方势力必然趁机而动,彻底投靠关陇,其大事必成!”
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按照眼下种种迹象,父皇必然已经凶多吉少,若是他这个监国太子此刻放弃皇城出逃,则自此之后关陇将会彻底占据名分大义,即便他逃亡河西得到陇西各方势力之支持与长安分庭抗礼,也不过是内战之肇始而已。
可即便陇西各方势力全力支持,又如何与占据关中、挟持天下的关陇抗衡?失败乃是迟早之事。
于此拼个鱼死网破将整个帝国打得支离破碎、国势衰颓,还不如死战皇城,杀身成仁。
不过就在李靖一脸失望之际,李承乾道:“最多,孤答允与宫中父皇妃嫔以及东宫属官退往玄武门,可放开城墙防御,与敌决战于皇城之内。但这座皇城乃是大唐之象徵,既然毁于孤之手,那就孤就必须给于一个交待。要么坚守皇城反败为胜,要么战败身死,以孤之鲜血,向父皇谢罪。”
无论如何,他不会离开皇城,眼睁睁的看着父皇交到他手里的这座巍峨恢弘的皇城毁于战火,已然是他的极限。
第一千四百零二章 送行
得到太子允准,李靖终于放开手脚。
首先自然是将皇城之内的妃嫔、宫娥、内侍尽皆撤向玄武门,好在玄武门并非单独的一座城门,其内外皆有瓮城、箭楼等数座庞大建筑,倒也不虞无法安置。虽然此举于礼不合,且有“亵渎妃嫔”之隐患,但局势如此,已然顾不得许多。
长乐、晋阳等公主与韦妃、杨妃、燕妃、阴妃、徐妃等妃嫔自然是第一波撤走的重要人物,命令下达之后,皇城内外一片惊惶。原本被叛军围攻多日早已人心惶惶,此刻又骤然撤离,难免会认为局势已然崩坏,皇城再不可守。
旁人还好一些,那些李二陛下的妃嫔一个个哭得梨花带雨、悲戚难言,她们的身份注定了一生高贵,同时却也给予了太多的限制。可以想见,一旦她们撤出皇城与兵卒同处,就好似受到了玷污的白玉一般,无论如何都将遭受无尽的构陷与诘难。
万一待到李二陛下回京之后认为她们“不洁”,故而打入冷宫,一辈子可就毁了……
故而,多有恋战宫阙不肯离去者。
然而李靖治军,言出法随,岂容不遵?不过也不必对这些妃嫔太过无礼,只需让兵卒进驻其宫阙,摆出一个“你若不走咱们便一起进去”的架势,便足矣吓得那些妃嫔花容失色,唯恐这些兵卒冲入宫阙寝殿,忙不迭的收拾衣物细软,带着宫女内侍乖乖的前往玄武门……
……
李承乾一身戎装,臃肿的身姿倒也平添了几分英武之气,迎着漫天风雪站在甘露门前,一手摁着腰间宝剑,一边相送一众妃嫔、公主、皇子以及东宫内眷,并且一一予以宽慰。
东宫内眷并无太多嘱咐,该说的话刚刚已经说完,只是临别之际,对视着太子妃苏氏那含情脉脉的眼神,李承乾自然柔肠百转、唏嘘不已。
那些妃嫔宫娥则不易交待太多,但凡多说几句话都算是“逾距”,引发争议诘难也就罢了,一旦毁其名声,那可就悔之莫及。
对于自己的兄弟姊妹,才算是让一直压抑着心头忧郁愤懑的李承乾稍微得到释放……
“毋须担忧,只不过是叛军势大,以此拉开战略纵深的策略而已,用不了多久,便可重返宫内。”
李承乾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安抚几个年幼的姊妹。
男孩子还好一些,即便是装出来的坚强也似模似样,只是看着娇俏秀美的兕子一手扯着常山公主一手扯着新城公主,两个小公主一脸纯真疑惑不解又有些惊惧的模样,令李承乾内心刺痛,分外自责。
若非他这个太子无能,何以令手足姊妹遭受这般惊吓?
旋即,李承乾看向一身道袍、姿容秀丽的长安公主,温言道:“为兄分身乏术,只能摆脱你照顾好弟弟妹妹们。你聪颖过人,多余的话语毋须为兄多说,只有一点定要记住,若局势崩坏,切不可顽固强硬,当及时退出玄武门进入右屯卫暂避,而后随同右屯卫前往西域,投奔房俊。”
长乐公主脸儿一红,没料到这等时候太子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语,又羞又气,微嗔道:“太子哥哥说得哪里话,吾甚为皇室公主,谁还敢对吾不敬?犯得着万里迢迢的投奔他人……”
李承乾正色道:“生死攸关,岂能大意?你与旁人不同,若是落到长孙家手中,怕是要遭受凌虐。此前对于你的婚姻大事,孤一直不曾多言,如今便许诺于你,无论将来局势如何,只要孤尚在一日,便准予你自主择婿,王孙公子也好,贩夫走卒也罢,只要你自己喜欢,孤会为你挡下所有诋毁诘难。”
他知道,父皇如今必定凶多吉少,若是他能撑过眼下这一关,势必在不久的将来登基继位,君临天下。
当初为了笼络长孙家,父皇将长乐下嫁长孙冲,即便婚后明知长乐过得极其抑郁,却始终顾忌长孙家的颜面,不闻不问、听之任之,致使长乐受到了太多的委屈。
看着面前钟灵毓秀却愈发清冷的妹妹,李承乾心底涌起无尽怜惜,抬手轻轻将她宫装衣领处的狐裘扶正,柔声道:“妹妹当知晓为兄对你之怜惜偏爱,绝非以你去笼络房俊。房俊也好,韦正矩也罢,甚至是当初的丘神绩,哪怕你此刻想要与长孙冲破镜重圆,为兄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干涉,唯有最诚挚的祝福与爱惜。莫要去管他人的闲言碎语,只要是你喜欢的,为兄都会毫不迟疑的支持,义无反顾。”
一番情真意切的话语,彻底搅动长乐公主内心处的柔软,她抬起螓首,泪眼盈盈,樱唇微颤:“大兄……”
一直以来,因与房俊这段有悖伦理的情感深深折磨着她的内心,表面看上去依然清冷依旧,可心底却时时刻刻承受着煎熬。如今骤然得到兄长这般毫无保留的支持,岂能不令她心中慰藉?
一旁的晋阳公主扯着姐姐的手,秀媚的明眸眨了眨,眼珠儿转转,插话道:“我呢?我呢?大兄这般宠爱姐姐,是不是对我也这样?”
“呃……”
李承乾无语,分别在即,他倒是很想说上几句敞亮的话语以彰显兄长之宠爱,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别看这位小妹长得清纯靓丽,人前端庄淑雅,唯有至亲才深知其鬼灵精怪的性格。
自己若是许下与长乐一般的诺言,怕是日后这个小妹就能如奉纶旨,不知做下何等惊世骇俗之事……
只得敷衍道:“都是为兄的亲妹妹,又岂能分个彼此?自然亦会好生疼爱。”
“哦,多谢太子哥哥。”
晋阳公主甚为不满,偷偷撇嘴,明显很是偏心嘛……
长乐公主轻轻打了妹妹手背一下,让她莫要作怪,笑着对李承乾道:“兄长放心,无论何时,吾都会照顾好弟弟妹妹们。”
李承乾颔首,即便心中再是不忍,也知道此地一别,搞不好便是生离死别,强忍心中酸楚,勉强笑道:“孤就是这婆婆妈妈的性格,倒是让弟弟妹妹们见笑了,时辰不早,快些赶往玄武门吧。”
“喏!”
长乐公主敛裾施礼,在她身旁,一种弟弟妹妹尽皆恭恭敬敬的庄重施礼。出身帝王之家的孩子较比寻常人家自然懂事的早,耳濡目染甚为早熟,都知道此刻局势危急,叛军随时都能攻入皇城,到时候太子哥哥面对的就将是疯狂的叛军,生死或许只在一线之间……
对于李承乾,皇子公主们或许没有太多钦佩敬畏,但却是各个愿意亲近,无论他们犯下何等大错,李承乾总是不忍叱责,甚至每当被父皇责罚,每一次都是李承乾闻讯赶到,为他们求情。
大家都知道李承乾身为储君饱受诘难,认为他不会是一个好皇帝,但皇子公主们却明白,好皇帝不一定是个好哥哥,而一个好哥哥,对于他们来说却是比一个好皇帝更为难得……
晋阳、常山、新城三位小公主被气氛感染,哭哭啼啼拉着李承乾的手,就连一旁的赵王李福、曹王李明亦是暗暗垂泪,抽噎之声四起。
李承乾握着两个小妹妹的手,板起脸,难得的摆起身为兄长的威严,沉声道:“吾李唐子孙,固然非是世间豪杰,亦要脊梁挺直富有担当,何故这般悲悲戚戚?徒惹人耻笑!”
几个弟弟妹妹不敢再哭,由长乐与晋阳挨个牵着手,向着北边风雪之中的玄武门行去。
李承乾立在甘露门前,遥望着妻儿弟妹在禁卫簇拥之下渐行渐远,心中郁愤难解,好半晌方才吐出一口浊气,毅然转身,返回太极殿。
叛军攻势愈发猛烈,整个皇城都笼罩在震天的厮杀声中,各处告急战报如同雪片一般飞入太极殿中。
处处告急,似乎城破只在眨眼之间。
第一千四百零三章 同病相怜
箭栝岭位于渭水之北,山岭两岐,双峰对峙,形如箭栝。此地倚山面水地形优越,乃炎帝生息、周室肇始之地,虎踞龙盘,藏风聚水。
……
山岭挡住北边吹来的寒风,雪花飘飘洒洒悠然而落,山岭之下诺大的土塬上被密密麻麻的营帐所占据,因是背风坡,倒也不甚寒冷,诸多兵卒出出进进,侦骑探马往来巡梭。
山脚下一座诺大的营帐之中,柴哲威一身戎装端坐在一张书案之后,凝神翻阅着手中的战报。
往昔丰采俊朗的世家子弟,如今却是胡须虬结、满面风霜,眉间深深的“川
”字纹犹如刀劈斧刻一般深邃,挂满了疲惫与焦虑。
自当日起兵攻伐右屯卫至今已两月有余,整个人却好似苍老了二十岁……
放下手中战报,搓了搓快要冻僵的双手,让亲兵沏了一壶热茶,饮了几口,浑身的寒气这才驱散一些。
当日攻伐右屯卫,若论如何也没料到败得那么快、那么惨,在右屯卫火器轰击之下损失惨重,再被具装铁骑一顿猛冲猛杀,登时兵败如山倒。一路向着渭水对岸撤退,又遭受右屯卫衔尾追杀,导致大量辎重粮秣丢失。
固然右屯卫因为戍守玄武门之重责在身,不敢放任追击,使得左屯卫得到喘息之机,可辎重严重匮乏,度日艰难。
导致这诺大的帅帐之内,因为缺乏木炭取暖而冰寒刺骨、滴水成冰……
轻叹一声,柴哲威放下茶杯,起身来到墙壁舆图之前,仔细观察如今关中局势。兵败之初的暴戾之气早已被这些时日窘迫的处境磨灭,代之而起的便是浓浓的悔意以及无奈。
起兵之初那股抵顶乾坤左右朝堂的气势早已烟消云散……
门帘从外撩开,一股风雪席卷而入,吹得书案上的纸张哗哗响,柴哲威蹙眉回头,意欲呵斥,不过见到同样满脸疲惫的荆王李元景,到底还是将到了嘴边的叱责之语咽了回去。
兵败之时的抱怨也早已熄灭,之所以走到今时今日之境地,倒也怨不得旁人。何况李元景的处境只能比他更惨,他到底还是统兵将军,手中有兵,只要东宫与关陇不想掀起一场波及全国的内战,便不会将他彻底逼入绝境。
而李元景却不同,身为宗室觊觎皇位,这可是妥妥的谋逆,无论最终胜利一方是东宫亦或关陇,怕是都容不得李元景。
同是天涯沦落人呐……
李元景入内,抖了抖肩膀的落雪,将斗篷脱下随手丢在一边,来到书案前坐下,愁眉苦脸的叹息一声。
柴哲威执壶为其斟茶,而后问道:“府上家眷仍无消息?”
李元景拿过茶杯,没有喝,而是捧在手心暖手,神情焦躁的点点头。自从当日率军前往玄武门外与左屯卫合兵一处攻伐玄武门,再之后兵败一路逃至此地,便与长安城内王府失去联系。
关陇虽然将长安城团团围困,但柴哲威在关陇内部有些人脉,李元景本身亦是朝廷亲王,消息并不闭塞。然而连续多次派人入城打探,却皆无荆王府上下的消息,这令李元景深感不安。
柴哲威蹙着眉,也不知应当如何安慰。
此等兵凶战危的局势之下,连续两月联系不上,其实已经能够说明很多问题……
然而眼下,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不知王爷对往后有何规划?”
兵败至此,前程已经不敢奢望,身家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一旦东宫反败为胜,无论李元景亦或是他柴哲威,怕是都将死无葬身之地。即便关陇最终获胜,两人恐亦是难得善终。
谁能想到原本十拿九稳的一场攻伐,最终却落得这般田地?当初哪怕自己响应长孙无忌的拉拢也好啊,即便兵败也还有关陇可以撑腰,何至于眼下这般走投无路?
每每思及,柴哲威肠子都快悔青了……
李元景的处境却比他更为凶险,当初起兵之时,诸多亲王郡王都明里暗里有所资助,有的出人有的出力,时至如今兵败如山倒,那些人怕是都向着将他推出去抵罪。
活路几乎断绝……
沉吟良久,李元景落寞道:“只要接上妻妾子女,本王便率军自此北出萧关,直奔漠北。若朝廷留一线生路,便寻一处山清水秀之所在了此残生,若朝廷紧追不舍,那便投靠突厥,做一个汉家叛徒。”
陇西李氏有些胡族血统,但是时至今日早已将自己完全当成汉人,对待胡族血统纯正的长孙、豆卢、贺兰、元等等关陇门阀,一向视为异类。
自秦汉以降,汉家儿郎便将委身胡族视为奇耻大辱,如今他李元景却不得不走上这条不归路,任凭子孙后代茹毛饮血、游荡塞外,不知何年何月复归华夏……
柴哲威心底叹息,微微摇头,若当真如此,那也比死差不了多少了,心中不免泛起兔死狐悲之感。他也就是倚仗自己乃是平阳昭公主的儿子,母亲有大功于帝国、家族,期望凭此可以免除一死,否则怕是亦要与李元景携手北上,从此身染腥膻、披发左衽。
正欲商讨一番接下来如何行事,便见到游文芝自外而入,几步来到近前,神情隐隐兴奋,疾声道:“大帅,王爷,关陇派人来了!”
“哦?!”
柴哲威精神一振,忙问道:“来者何人,奉谁之命?”
来人之身份,可体现关陇对他的重视程度;是谁遣人前来,更是预示着他的前程。
游文芝道:“是尚书左丞宇文节,说是奉赵国公之命而来!”
“太好了!”
柴哲威兴奋难抑,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家世与手中剩余的这两万兵马还有一些价值,值得长孙无忌拉拢。
他忙道:“快快有请!”
一时激动,居然忘记了向李元景征询一下意见……
不过李元景对此浑不在意,长孙无忌拉拢柴哲威是因为其尚有利用价值,可自己不过是一个战败的亲王,注定要背负谋逆之名,谁会接纳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罪臣?
……
片刻之后,一身官服的宇文节快步入内,上前施礼,道:“微臣见过荆王殿下,见过谯国公。”
柴哲威压抑兴奋,客气道:“免礼免礼,宇文贤弟,快快请坐。”
宇文节并未入座,自怀中取出长孙无忌印信,双手递给柴哲威验看,待柴哲威验看无误之后,缓缓将印信收好,这才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微微侧身,执礼甚恭:“局势危急,微臣也不说客气话,直入主题吧。”
柴哲威正襟危坐:“宇文贤弟请说。”
宇文节扫了一直闷声不言的李元景一眼,这才缓缓道:“赵国公有言,谯国公乃关陇一脉,只需抵挡房俊三日,则不论胜败,亦可重归长安,赵国公保您国公爵位不失!”
柴哲威一颗心狠狠放下。
若说他此刻山穷水尽之时最最在乎的东西,并非是他自己的性命,而是“谯国公”的爵位!这虽然是父亲柴绍的封爵,但实则乃是酬母亲平阳昭公主之功,若是在他柴哲威手上被夺,他还有何颜面去地下见母亲?
只要这个国公爵位能够保得住,他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可以牺牲!
不过兴奋劲儿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心头便升起狐疑,奇道:“抵挡房俊三日……这是何意?房俊远在西域,与大食人鏖战连连,难不成赵国公要吾远征西域?这可有些麻烦,非是吾不愿出力,实在是麾下兵马遭受败绩,士气低迷不说,军械辎重更是损失惨重,一时之间,难以成行。”
之前漠不关心的李元景却反应过来,愕然道:“该不会是房俊那厮回来了吧?”
柴哲威闻言吓了一跳,失声道:“怎么可能?”
宇文节叹息道:“王爷所言不差,房俊已然亲率数万骑兵,跋涉数千里驰援关中,萧关不久之前已然沦陷,或许下一刻,便会出现在此地。”
“砰!”
话音将落,柴哲威便吓得陡然站起,失手打翻了书案上的茶杯。
可已经被右屯卫打得吓破了胆,此刻陡然听闻房俊驰援关中,麾下带着那半支右屯卫,魂儿都差点吓飞了……
第一千四百零四章 接阵
现如今,右屯卫早已成为柴哲威的梦魇,这两个月来每每午夜梦回,不知被惊醒多少次。那炮火连天、铁骑驰骋的画面无数次的在梦中出现,提醒着他所有的骄傲已经被右屯卫彻彻底底的撕碎践踏。
自己麾下的左屯卫齐编满员、准备充分,骤然发动之下依旧被玄武门外的半支右屯卫打得落花流水、狼奔豸突,那么跟随房俊前往河西,先后大胜吐谷浑、突厥、大食人的另外半支右屯卫,战力又将是何等剽悍恐怖?
只要想想自己正堵在房俊驰援长安的必经之路上,柴哲威便瑟瑟发抖……
长孙无忌想得倒是挺美,还想让他在此堵住房俊三日?
呵呵,只怕三日之后,老子连通麾下兵将骨头渣子都不剩……
柴哲威心念电转,权衡片刻,颔首道:“此言当真出自赵国公之口?”
宇文节道:“自然,此等时候卑职岂敢假传赵国公口谕?另外,赵国公还有言,”
顿了一顿,看向李元景,道:“当初荆王殿下率军攻伐玄武门,乃是为了配合关陇军队肃清朝贼、匡扶朝纲,虽然战败,但忠勇可嘉。此番还望荆王殿下再接再砺,击溃东宫之援军,荡清寰宇,扶保新储!”
原本一副事不关己、冷漠相对的李元景登时两眼睁大,不可置信道:“当真?!”
宇文节重重颔首:“千真万确!”
“嘿!”
李元景仿佛忽然之间回魂儿一般,猛地站起,狠狠一拍手掌,振奋道:“还是辅机够意思!废话不多说,回去告诉辅机,本王定然与谯国公死守岐山,房俊想要自此突袭长安,除非从吾等尸骸之上踏过!”
对于他来说,长孙无忌的承认绝对是绝处逢生!
眼下关陇占据大势,即便房俊率军回援,亦有一战之力,只要关陇获胜,那么自己所有劣迹全部抹清,依旧还是那个地位尊崇的荆王殿下!
即如此,死战一番又如何?
人家长孙无忌既然给了他这样一个再造之机会,总不能不拿出一份像样的心意予以回报吧……
宇文节看看两人,想想刚刚收到的荆王府家眷尽皆被害的消息,还是没有告诉李元景,沉声道:“既然如此,那卑职这就返回长安城,向赵国公当面回禀。”
柴哲威与李元景两人连声道:“就请赵国公放心,一定不负所托!”
“好!那卑职暂且告辞。”
“宇文贤弟慢走。”
……
待到宇文节离去,依旧兴奋不减李元景忍不住手舞足蹈,哈哈大笑道:“还是那句话,手中有兵,万事不慌!若非你我手中还掌握着数万精锐部队,他长孙无忌又怎肯多看咱们一眼?这下好了,只需抵挡房俊几日,便撤往长安,其余的任凭长孙无忌去头疼。”
他想着若击溃房俊怕是难如登天,可凭借地利抵挡几日,又有什么困难?只需摆出样子死守一番,而后不论胜负即刻撤向长安,与关陇军队汇合,起码也能保持一个不胜不败之局面。
总比眼下走投无路不得不北上塞外与胡虏为伴,披发左衽好得多吧?
柴哲威看着兴奋莫名的李元景,心里已经无力吐槽。
娘咧!
这位王爷该不会天真的以为阻挡房俊三日是一个很简单的任务吧?那可是房俊啊,是天下第一强军右屯卫!
忍着心中鄙视,他说道:“此番对于微臣与殿下来说,可谓绝处逢生,定要好好把握,万不能弄砸了,导致鸡飞蛋打。长孙无忌素来翻脸不认人,若是没能完成他的要求,只怕转身便不认账。”
李元景连连颔首:“正该如此!”
两人来到墙壁一侧的舆图前,柴哲威指着那条总管子午岭中的直道,在萧关之处重重点了点,然后一路来到他们屯兵之处的岐山,郑重道:“右屯卫固然悍勇无论,但自西域至此地,数千里跋涉长途奔袭,必然人困马乏疲惫不堪,战力下降严重。王爷可率领麾下兵马陈兵箭栝岭,待到房俊抵达之时予以阻击,微臣责统御左屯卫在后接应,前后呼应,将阵地拉长,使其骑兵难以发挥冲击优势,只要陷入乱战,责吾军必胜!”
李元景摸着胡子,战略听上去似乎挺像那么回事儿,但让他率领皇族军队挡在前头,直面房俊兵锋,这就让人不爽了。
从长孙无忌的拉拢,就可看出任何时候手底下都要有兵,只要有兵在手,任谁也得高看一眼。若是自己麾下这些皇族军队打光了,谁还会搭理自己?莫说拉拢许愿了,只怕恨不能亲自动手将自己宰了了事……
心念转动,李元景喟然叹道:“此次长孙无忌能够遣人前来,对你我来说实乃绝处逢生、天赐良机,自当团结一致,即便付出再大之牺牲亦要抓紧机会。房俊的右屯卫固然强悍,可本王何惧之有?左右不过一死而已!然而本王麾下的军队战力如何,你也心知肚明,不过一群久疏战阵的乌合之众而已。打光了倒也没什么,可一旦被房俊的骑兵冲垮,会连累你的左屯卫阵型涣散,到时候大败亏输,则本王百死莫恕其罪矣!”
柴哲威眼角跳了一下,心里暗骂这个自私自利的老狐狸,面上满是肃然,摇头道:“非是微臣推诿,左屯卫经由玄武门外一战,兵力折损严重不说,士气更是低迷,军心涣散。一旦对上强军,哪有半分胜算?若是顶在前边抵挡右屯卫骑兵的冲击,只怕一个照面便全军溃逃、军心崩溃。”
李元景:“……”
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良久,方才同时颔首,柴哲威叹气道:“咱们携手并肩共进同退吧,到了今时今日这等地步,若是依旧猜忌,怕是唯有死路一条了。”
两人都不想陈兵在前抵御房俊麾下骑兵的冲击,那意味着巨大的伤亡在所难免,有兵权才有前途的眼下,谁肯将自己的家底摆在强敌的铁蹄之下任凭践踏?同时,两人也都不放心对方列于后阵,一旦自己这边被敌人冲垮,对方要做的恐怕非是全力抵抗,而是瞬间撤退,逃之夭夭,任凭自己这边被强敌屠杀殆尽……
李元景想了想,颔首道:“如此甚好。”
既然相互猜忌,既不愿冲锋在前又不愿对方殿后,那自然还是并肩子一起上,生死自安天命。
当下两人就着舆图,借助附近地势商议防御布置,游文芝再度快步前来,神情慌张:“斥候来报,大股骑兵已经自萧关方向奔弛而来,转瞬即至!”
两人也有点慌神,来不及详细推敲防御阵势,因一路溃逃至此军械丢失殆尽,拒马等物全然没有,好在房俊数千里奔袭而来必然不可能携带太多火器弓弩,只能倚赖骑兵冲阵,且右屯卫骑兵对于骑射并不热衷,除去火器杀敌之外,更注重骑兵的机动性,真正的破阵主力还是具装铁骑与重甲步卒。
这数千里奔袭,具装铁骑与重甲步卒哪里跟得上?
便依照经验令长矛兵列成方阵布置于前,足矣抵挡右屯卫骑兵冲阵,弓弩手在后,仅余的一点骑兵布置在两翼,步卒列于最后,以便随时支援。
然而当两支军队在箭栝岭下列阵,由于相互之间互不统属缺乏默契,导致事先安排的阵型一片混乱。待到终于在柴哲威、李元景声嘶力竭之下勉强列阵,耳畔已经传来沉闷如雷的马蹄声。
无数骑兵陡然自漫天风雪之中突兀出现,沿着山间直道自上而下奔袭而来,铁蹄踏碎地上的冰雪,那雄浑壮观的气势犹如天际滚雷一般摄人心魄。
脚下大地微微颤抖。
待到这些骑兵风驰电掣一般奔袭至近前,已经可以清晰的见到人马口鼻喷出的白气,柴哲威与李元景尽皆面色大变!
第一千四百零五章 胡骑
冷兵器时代,两军对阵之时阵法的布置尤为关键。阵法多种多样、因地制宜,大多相生相克,一种合适的阵法能够极大程度发挥自身战力,同时压制对方,轻易获得战争之胜利。
李元景与柴哲威估计房俊数千里长途奔袭,其麾下骑兵必然不能携带重装备,只能倚靠骑兵冲阵来冲垮己方阵型达到大规模杀伤之目的。所以左屯卫与皇族军队的防御阵法布置,皆是针对此点,将大量长矛兵列阵于前,以抵抗敌军骑兵的冲击之势。
然而当敌军骑兵自风雪之中陡然奔袭至面前,两人这才骇然发现,这哪里是冲击力天下无双的右屯卫兵卒?
这些兵卒一个个身穿革甲、披发左衽,奔袭之时口中发出怪异的叫声呼喝连连,成千上万如同猛兽一般冲锋而来……
这是胡族轻骑兵!
再是坚不可摧的长矛阵,在轻灵快捷的胡骑面前简直就是送人头,因为胡骑从不轻易冲阵,他们只会倚仗高明的骑术在阵前来回穿插奔驰,然后以骑射收割敌人性命……
“娘咧!怎么会是胡骑?”
柴哲威气急败坏,破口大骂。
宇文节那厮给的是什么狗屁情报?说好的是房俊率领的右屯卫,这怎地一转眼就变成精于骑射的胡骑?
而且看对方冲锋的阵势与骑兵衣物、兵刃铁证,很明显这是一支吐蕃骑兵……
难道是吐蕃趁着长安兵乱自顾不暇,所以陡然出兵攻占河西,而后直扑关中意欲兵临长安?
李元景急道:“管他胡骑还是汉骑,赶紧调整阵型迎敌!”
若只是右屯卫,他还有些信心在付出极大代价之后抵挡三日,可现在面前冲锋而来的乃是数千胡骑,想必房俊的右屯卫尚在其后。先是抵御胡骑之冲锋,而后损失惨重精疲力竭之时再对上房俊的右屯卫……这哪里还有活路?
然而此刻胡骑已然兵临阵前,即便自己想要逃走亦是不能。战阵之上针锋相对,若是这个时候撤退,此消彼长之下必然被敌人衔尾追杀,阵型一旦被冲乱,无论是皇族军队亦或是左屯卫,唯有被屠杀的下场。
所以此刻就算是明知必败,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
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郁愤,令人几欲呕血三升……
前方,吐蕃胡骑奔弛至阵前,立即从中分开向两翼迂回,同时胡族骑兵在马背上张弓搭箭,一轮一轮箭矢飞蝗一般落入左屯卫与皇族军队阵中。长矛兵缺乏革甲更无盾牌,只能任由锋锐的箭簇射穿身体,惨呼连连,本就不是那么严整的阵型随着一片一片兵卒中箭倒地愈发显得涣散。
即便是中原王朝骑兵最鼎盛之时的汉唐两朝,但以骑射之术而论,亦远远不及胡骑,那种自幼生长于马背之上策骑控弦,进而浸淫于基因之中天赋,绝非后天努力便能抵达,更遑论超越。
他们于奔弛起伏的马背之上双腿控马,弯腰施射,轻松得好似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面对胡骑骑射,长矛阵只能被凌虐的份儿。
柴哲威眼瞅着自己最后剩下的精锐兵卒在胡骑往复迂回不断施射之下一片一片倒下,急得火烧火燎、目眦欲裂。
急忙下令:“两侧骑兵冲上去,顶住胡骑!中军保持阵型,不得慌乱,缓步后撤!”
一旁李元景急道:“这等时候,如何能撤?一旦阵型涣散,岂不是愈发被动?胡骑甚至用不着冲阵,单只如此施射便不可阻挡!”
他也算有些军事常识,知道这等两军对阵之时,其中一方一旦撤退,此消彼长之下必然使得对方占据先机,败局一定,接下来便是一场大溃败。
柴哲威怒目而视,喝道:“再不撤下来,这些兵卒皆将沦为胡骑的靶子,咱们撤向箭栝岭上,地形崎岖,胡骑难以接近!”
“放屁!”
李元景也怒了,他挥舞马鞭指着柴哲威,怒叱道:“若是房俊在此,咱们撤就撤了,任其攻打长安便是。可眼前这些胡骑乃是吐蕃军队,吾等一撤,其必顺势直抵长安,祸乱关中!若被人得知你我让开道路任凭胡骑长驱直入,届时皆要背负千古骂名,被人戳脊梁骨!”
未必有多么忠贞,更不愿面对胡骑以命相抵,可他却明白今日一退,那么他与柴哲威就不仅仅是“谋逆反贼”那么简单,而是将会上升至“卖土求荣”的国之奸贼!
他可以在兵败之后流亡塞外,屈膝于胡族之下,却不愿此刻放开道路,任凭胡骑凌虐关中!
柴哲威楞了一下,从慌乱失措歇斯底里中清醒过来。
长安兵谏,毕竟是权力之争,名分大义也好,逆而夺取也罢,总之是内斗。而一旦任凭胡骑长驱直入祸乱关中,使得关中百姓惨遭屠戮,那则是另外一个性质。
从古至今,国人将内外分得很是清楚,但凡能够扬威域外、开疆拓土者,莫不接受后世子孙顶礼膜拜,青史之上不尽赞美,纵然死去千百年,依旧香火鼎盛、名垂千秋。
可一旦丧师失地,导致外族入寇,那必将遭受无尽唾骂,子子孙孙,遗臭万年!
逐鹿天下、争权夺利是一回事,这是内斗,即便手段狡诈残酷一些,亦能容忍。但是面对外族之时,若不能做到寸土不让、以命相抵,反而为了保存实力避而不战,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一点柴哲威感触颇深,他本是身居高位的世家子弟,纵然并无多少德望,但素来受人尊敬。然而当初吐谷浑入寇河西,他自忖无必胜之可能,故而畏敌怯战、称病不出,导致一世英名尽丧,关中百姓纷纷指责唾骂,名誉尽毁。
而毅然西征、向死而生的房俊,却受到关中百姓无尽的吹捧与拥戴,待到河西一战击溃吐谷浑铁骑,其声望更是陡然攀升至全所未有的巅峰,朝野上下,俨然以“帝国英雄”相待。
柴哲威清楚的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的扼腕悔恨、羡慕嫉妒,恨不能时光倒流,自己没有畏敌怯战、称病不出,而是毅然决然的率军西征,为国征战……
此刻若是撤军,任凭胡骑肆虐关中,自己固然可以保存实力,可事后将会遭受何等唾骂与诘难?最为重要的是,一旦到了那等人人喊打、人人唾弃的地步,还有谁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容纳自己?
柴哲威这才惊醒,刚才自己的命令差一点便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即便风雪正劲,依旧出了一身冷汗。
他面容狰狞,咬着牙道:“王爷所言,甚为有理……”
他抽出腰间横刀,高高举起,环视左右将校,大声喝道:“吾等身为唐将,身负卫国守土之责,焉能眼看着胡骑肆虐关中、屠戮百姓?今日于此,吾等纵然粉身碎骨,亦要阻挡胡骑前进,勿要让关中父老指着吾等脊梁骨怒骂!”
“喏!”
左右将校以及附近兵卒登时精神振奋,齐声应诺,士气暴涨!
对于兵卒来说,兵谏乃是内战,谁胜谁负不过是高层的利益得失,与他们何干?但面前对战乃是胡骑,这却是完全不同的意义。但凡尚存一丝血性,谁有愿意狼狈溃逃任凭胡骑肆虐关中,残害家乡父老?
关中儿郎,从来就不曾丧师辱国、畏敌怯战!
柴哲威见到士气可用,当即下令:“长矛手顶住,后排弓弩手上前远程射杀,骑兵上前阻挠胡骑迂回,刀盾手上前掩护长矛手后撤,各军相互协调,毋须慌乱。若有不尊将令、擅自溃逃者,杀无赦!”
“喏!”
身边将校齐声回应,传令兵纷纷前往各部军中传达军令,身后校尉也打出旗语,指挥全军调整阵型,由防御敌骑冲阵,渐渐改为防御敌骑施射。虽然各军运转缓慢,行动滞涩,但直面敌骑却激起了兵卒的血勇之气。
尤其是两侧骑兵阵型向前,很好的遏止了胡骑的穿插迂回,使其机动性大大降低,难以来回穿插对唐军施以骑射。
吐蕃胡骑本来就不以冲阵擅长,此刻失去先机,不得不陷入苦战,一时间短兵相接,双方厮杀震天,战况极其惨烈。
柴哲威抹了把脸,心中暗暗侥幸,回头对李元景道:“幸亏王爷提醒及时,否则微臣铸下大错矣!”
眼下战况极其惨烈,但好歹算是稳住了阵脚,吐蕃胡骑固然战力强悍,一时之间却也难以突破左屯卫与皇族军队结成的阵列。
想必宇文节的情报有误,居然将吐蕃胡骑当作房俊的右屯卫,以眼下之战况看来,损失惨重乃是必然,但将其阻挡于此,似乎也并不难……
第一千四百零六章 破阵
吐蕃骑兵迂回骑射的战术失效,不得不正面强攻,如此便陷入与唐军死战之境地,这对胡骑是极为不利的,众所周知,从古至今汉人步卒堪称天下第一,即便对上骑兵,只需扎紧阵势,抵消骑兵冲击之势,从来都是胜多负少。
赞婆身处军中,不断指挥麾下兵卒自两翼收拢过来,试图自中军破阵,同时心中暗暗后悔。
噶尔家族太希望能够得到大唐之承认,并且在贸易上予以方便,设立榷场准许一些管制商品进行贸易,所以此番受房俊之邀驰援长安,处处愿意打头阵,以展示噶尔家族的友谊。
自萧关而入,更是主动请缨为大军先锋,一路扫荡直抵长安。
他在青海湖畔察汉城时亦曾关切关中情况,了解关中驻军大多随同李二陛下东征,精锐军队所剩不多,更多还是关陇聚拢起来的乌合之众。一吐蕃骑兵之强悍,面对这些不入流的军队,岂不是狂飙突进、所向无敌?
所以他抓住这样一个机会,率领麾下骑兵当先一步,为大军先锋。
孰料自萧关过来,刚刚进入关中地界,迎头便遭遇了一块硬骨头……
他自是不知眼前这支军队乃是左屯卫与皇族军队联合而成,都是大唐军队序列之中的正规军,与关陇的乌合之众有着本质区别,战力在唐军之中亦是属于一流。
之前固然在玄武门外被右屯卫击溃,但此时收拢溃兵重新列阵,都是对上胡骑使得军中兵卒士气大振,爆发出来的战力着实不弱。尤其是柴哲威虽然胆怯懦弱畏敌怯战,但毕竟家学渊源,行军布阵的本事还是有一些,在唐军众将之中能力不显,可是对上胡骑,却于战术上全面占优。
赞婆勇则勇矣,但论起行军布阵之法,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眼见麾下胡骑陷入苦战,赞婆又惊又怒,若是不能冲破敌阵为大军清扫障碍,岂不是要在房俊面前颜面尽失?没面子倒也罢了,他也不是愣头青,为了颜面便驱策麾下兵卒死战,可万一被房俊轻视了噶尔家族的力量,从此对于设立榷场之事再不上心,那可就麻烦大了。
此次应邀出兵,一则是为了交好房俊以及其背后代表大唐皇统正朔的东宫,再则亦是要借机宣示噶尔家族的实力,让大唐东宫相信噶尔家族是一个可以借助的盟友,能够帮助东宫在大唐皇位传承之中更为强势。
所以他怎肯失败?
赞婆一把撤下头上的尖顶毡帽,面容狰狞的挥舞弯刀,大吼道:“冲上去,冲上去!吾吐蕃勇士冲锋陷阵,何曾畏惧?冲破敌阵,让他们知晓我们的厉害!”
吐蕃兵卒本就生性凶悍勇猛,早已杀红了眼,听到赞婆这般大吼,当即咬着牙悍不畏死的向前冲锋。轻骑兵不利于冲阵,但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眼前这支唐军虽然战力不低,但显然士气不高,且阵型涣散,只需一鼓作气杀入其阵中,必定是一场大胜。
两支军队都咬紧牙关,一方寸步不让,一方勇猛冲击,一时间箭栝岭下撕杀震天,血流成河。
柴哲威见到战局堪堪稳住,有些无力的握紧手中横刀,长长吁出一口气,然而未等他彻底放下心,便有斥候策骑疾驰而来,疾声禀报道:“启禀大帅,高侃率一支骑兵自中渭桥横渡渭水,径直向吾军后阵杀来!”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眼前堪堪挡住吐蕃胡骑,高侃再来,这仗还怎么打?即便是左屯卫齐编满员之时再加上一支皇族军队尚且大败亏输,眼下损兵折将又面对强敌,跑都跑不了……
柴哲威红着眼睛,气急败坏,怒叱道:“娘咧!他高侃是不是疯了?老子这边抵挡吐蕃胡骑,乃是为国而战,他却要趁机抄了老子后路,想要里通外国不成?”
他好容易鼓起勇气与胡骑堂堂正正一战,不惜死伤亦要将胡骑挡在长安之外,结果眼瞅着要被大唐军队抄了后路,心中郁愤可想而知。
李元景也慌了神,疾声道:“事不可为,咱们赶紧撤吧!”
柴哲威怒道:“撤撤撤,撤个屁啊!”
先前极力抵挡的是你,现在头一个喊撤的还是你,你到底有没有一点主见?
最重要是就算撤又能撤到哪里?一旦高侃率军抵达,前后夹击之下哪里还抵得住?兵败如山倒都是轻的,这箭栝岭下一面靠山、一面临水,狭长空旷的土塬之上绝对跑不过吐蕃胡骑,搞不好就是一个全军尽墨……
正自六神无主,前方占据陡然之间又生变化。
之间原本猛冲猛打打吐蕃胡骑忽然之间便向两翼分散,另外一支骑兵自风雪之中骤然出现,携带着无与伦比的威势疾驰而来,蹄声如雷、杀气腾腾,眨眼之间就直直的冲入左屯卫阵中。
这支骑兵与吐蕃胡骑不同,胡骑以骑射为主,面对唐军阵列冲阵之时却难以尽显骑兵的冲击力,而这支骑兵却尽是铁甲、装备精良,虽然没有具装铁骑人马俱甲那么夸张,但是防护力却比吐蕃胡骑强了不止一筹,冲阵之势明显更为强大。左屯卫本就在吐蕃胡骑猛攻之下岌岌可危、摇摇欲坠,哪里还能经受得住这般冲击?
狂暴凶猛的冲击之势犹如山洪暴发一般倾泻而至,左屯卫阵势几乎顷刻间土崩瓦解,无数兵卒放弃阵地掉头就跑。
柴哲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部队败退崩溃,感受那份无法言喻的屈辱与恐惧,然后将目光落在这一支奔弛冲锋的骑兵头上飘摇的旌旗,红底黑字之上斗大的“房”字,更是令柴哲威双手发麻。
房俊!
果然是房俊!
他哪里还不明白吐蕃胡骑根本就是同房俊一伙?
身旁李元景也明白过来,不过他不甘心先后被房俊麾下的右屯卫如此干脆利落的击败两会,忿恨之余,大声道:“房俊勾结胡骑,意欲祸乱关中,吾等岂能任由其得逞?诸军勿乱,随本王杀敌……哎呀!”
话音未落,却已经被气急败坏的柴哲威从旁薅住衣甲猛地用力,给拽下马背摔在地上,然后疾声吩咐左右亲兵:“将王爷绑了,堵上嘴!”
娘咧!
眼下败局已定,你却还要这般给房俊按上一个“逆贼”之罪名,真以为房俊那个棒槌是吃素的?若是好生相与,未必不能留着咱们一条命,可若是将他给惹毛了,干脆两军阵中一刀一个给宰了可如何是好?
这边绑住了李元景,堵住嘴不让他乱说话,然后对麾下部队下令:“越国公驰援数千里回京平叛,乃国之忠臣,汝等速速放下兵刃投降,不得抵抗!”
军令传下,左屯卫上下如释重负,原本还在奔跑溃逃的兵卒就地丢掉手中兵刃,两手捂着脑袋顿在地上,口中大叫:“投降!投降!”
有一些被骑兵冲杀早已乱了方寸的溃兵依旧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试图向后方溃逃,但却被高侃率军拦截。
箭栝岭下,风雪之中,左屯卫兵卒丢盔卸甲,就地投降。两支骑兵则一前一后向中军挺进,终于在中军附近会师。
高侃一路策骑向前,顺着旌旗所示寻找房俊,待见到房俊顶盔贯甲稳坐马上,在亲兵将校簇拥之下缓缓前来,登时心中一热,甩蹬离鞍下马,小跑着上前,到了房俊马前单膝下跪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高侃,觐见大帅!”
当日房俊匆匆出征,军前一别,谁能想到这之后风云突变,无论朝中亦或是边疆尽皆恶战连连。直至眼下两军会师,似乎才预示着笼罩天空的阴霾终将散去,温煦的阳光普照大地。
在他身后,无数留守玄武门的右屯卫兵卒齐齐上前,扯着嗓子高声呐喊:“吾等,觐见大帅!”
万余人齐声嘶吼,士气暴涨、壮怀激烈,声浪在土塬之上翻滚震荡,决荡层云!
第一千四百零七章 俘虏
箭栝岭下,两支右屯卫会师,兵卒将校群情激荡,士气爆棚!
房俊自马背上翻身而下,疾行两步,上前将高侃双手扶起,上上下下打量一阵,欣慰满意,重重拍了拍高侃的肩膀,赞道:“长安之局势,某已知晓,做得好!”
以半支右屯卫之兵力戍守玄武门,紧扼太极宫门户力保不失,这固然是无上之功勋荣耀,但其中之凶险却不足道也。数十万人混战的关中,仅有两万兵马的右屯卫能够如磐石一般巍然不动,任凭各路人马前来攻伐尽皆铩羽而归,岂是看上去那般容易?
稍有不慎,便会导致太极宫门户失守,转眼便是倾覆之祸,其中压力之巨大,绝非凡人可以承受。
而高侃完美做到他临行之时交待的一切,狠狠扎根在玄武门外,这才给予东宫从容应战之机会。
高侃见到房俊这般感慨欣慰,心头滚热,长舒一口气,苦笑道:“末将才疏学浅、能力不足,受命戍卫玄武门,着实战战兢兢、夜不能寐,唯恐行差踏错,遭致局势崩溃,则白死亦难赎死罪!日盼夜盼,终于将大帅盼回来了,末将心中大石眼下才算是落下。”
这话倒也非是自谦,不过是区区一个由微末之中简拔而起的副将,陡然身负重任,其内心之彷徨恐惧、患得患失,不足为外人道也。
房俊环视周边,落雪纷纷之下铁骑如龙、士气如虹,左屯卫与皇族军队尽皆束手就擒,黑压压布满塬野,心中自是豪情万丈,大声道:“某既然回来,便带领汝等抵顶乾坤,立不世功勋!”
兵卒将校被他气势感染,数万人齐声应和:“大帅威武!”
“大帅威武!”
远处,赞婆率领麾下胡骑远远看着,皆被唐军高昂的士气、鼎盛的军容所震撼,房俊所率之军队自弓月城出发,一路长途跋涉艰难险阻,足足奔弛数千里,直至眼下尚未有休整之时机,可即便如此,其战斗力依旧足以将此地唐军一战而定。
再想想大斗拔谷击溃吐谷浑数万铁骑,阿拉沟歼灭突厥与大食联军,甚至于他已经隐隐猜出入寇西域的大食军队极大可能已经全军覆没……
半年之间,辗转万里,一场接一场的硬仗无一败绩,且皆以大胜收场,由此可见房俊的卓越才能以及其麾下右屯卫之强悍。如此强人、如此强军,对于吐蕃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但对于噶尔家族来说,却是再好不过的外援。
只要房俊的立场倾向于噶尔家族,不仅可以影响大唐对噶尔家族的策略愈发温和,更会使得逻些城那边投鼠忌器。
心中对于之前冲阵不利的懊悔尽皆散去,策骑上前,来到房俊身边大声道:“此阵吾之部属多有不利,让越国公见笑,吾汗颜无地。恳请此刻直抵长安城下,与叛军决死一战,吾愿为先锋!”
房俊摆摆手,笑道:“赞婆将军稍安勿躁,进攻长安,并不急于一时。”
这时,一大群兵卒来到近前,将丢盔卸甲、狼狈不堪的柴哲威、李元景两人押解而来。
面对房俊灼灼目光,两人既是羞臊又是郁愤,昔日同朝为官,今日却沦为阶下囚,简直颜面尽丧……
房俊负手上前,冷眼看着两人,一言不发。
气氛瞬间沉重,柴哲威与李元景两人忽然之间便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自房俊身上弥漫而出,之后死死的笼罩在自己身上,有若泰山压顶一般令人喘不过气,心脏砰砰直跳。
柴哲威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心头忐忑,这人该不会一言不合,直接将自己与荆王摁在地上枭首示众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瞬间令他生出一身冷汗,越想越觉得就没有房俊这个棒槌不敢感的事儿,这万一当真存了心思拿他们两个祭旗可如何是好?
眼见着房俊面色阴沉,一言不发,柴哲威手掌心全是汗水,勉强笑了笑,涩声道:“成王败寇,吾无话可说。只不过越国公你勾结胡骑入寇关中,天下悠悠百姓,众口铄金,这种事怕是难以解释。”
实则这话纯粹是无稽之谈,房俊引胡骑入关中,乃是为了驰援长安,谁能说出他意欲谋反?况且吐蕃眼下与大唐虽非盟友,却也并非敌对,尤其是噶尔家族与大唐之间利益牵扯千丝万缕,任谁也挑不出房俊的错处来。
当然,若是有人别有用心,不管不顾只一味的为了诋毁房俊而散播谣言,倒也是一桩麻烦。
古往今来,吃瓜群众总是会被故意设计的舆论所引导,很多人、很多时候已经丧失了分辨真伪的能力,别人布好局,他们就会兴奋的跳进坑里,喷天喷地喷便宇宙。
房俊冷峻的面容却泛起一丝笑容,戏谑的目光盯着柴哲威,缓缓道:“威胁我?”
柴哲威在房俊目光之下承受了太大压力,只觉得一生至此从未有过这般接近死亡的时候,勉强镇定心神,摇头道:“败军之将,何必徒逞手段?只不过若有人诋毁越国公之时,愿为越国公鉴明清白。”
以前,房俊可谓满朝皆敌,不知有多少人都想将他推翻在地、一撸到底。而今以后,纵然关陇战败被彻底逐出朝堂,可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内部亦必将因为利益分配而对立起来,相互攻讦势不可免,未必就没有人胆敢太岁头上动土,以此来诋毁房俊。
纵然太子袒护,可民间舆论却不受控制,甚至恰恰相反,太子越是袒护,舆论对于房俊越是不利……
若有亲自接战胡骑的柴哲威现身说法,的确可以使房俊处于一个有利位置,最大限度避免这种事的发生。
房俊不置可否,目光却从柴哲威脸上移到李元景那边。
李元景心里一突:“……”
娘咧!柴哲威这个混账也太过分了吧?你愿意抛却尊严给房俊摇旗呐喊那是你的事,可你这个时候提出这样一个潜在危险,又自编自话,却是将本王置于何地?
本王总不能和你一样苟且求全吧?
况且就算本王肯,此事有你一人现身说法就以足够,人家房俊未必还需要多本王一个啊……
心中又惊又怒,实在是想不出如何脱离险境,心一横,咬牙道:“本王乃天潢贵胄,是功是过,自有陛下决断,房二你焉敢滥用私刑、刀斧加身?”
房俊奇道:“王爷这话说的的确在理,可微臣何曾想过滥用私刑,何曾表明要对王爷刀斧加身?来来来,王爷您得把话说清楚了,否则微臣凭白受了这等冤屈,那是万万不肯的!”
李元景:“……”
和着你不按套路来是吧?我说你要加害于我,你就反咬一口说我冤枉你;我若是不声不吭,搞不好这会儿就被你一刀宰了……
还在他总算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眼下兵败被俘,落入房俊手中,是圆是扁是生是死,哪里还轮得到自己做主?所幸梗着脖子一声不吭,打定主意只要房俊不杀他,那边一句话不说,若当真想要杀他,再行理论便是。
好在房俊并无杀心,一个意欲废黜东宫兵败被俘的统兵大将,一个走投无路的废物亲王,何必徒逞一时之快将其杀掉,惹得一身麻烦?
摇摇头,懒得看见这两人,吩咐道:“将二位押下去,好生看管,不可慢待,稍候吾自有处断。”
“喏!”
身边亲兵将长长吐出一口气的两人带走……
赞婆凑到近前,再度请缨道:“此地距离长安不过三百里,吾麾下兵卒皆一人双马,奋力奔弛三日可至。吾愿为先锋,助越国公大破叛军!”
房俊转头看他,淡然道:“长安之战,将会面对十数万乃至于数十万叛军,绝不容许半分行差踏错。将军主动请缨,吾甚感欣慰,可若是如眼下这场仗一样劳而无功,却是万万不行。”
第一千四百零八章 怒气
古代骑兵行进速度并不快。
汉武帝元狩二年,霍去病带兵自陇西出发,六日之间转战千里;东汉末年,曹操率骑兵追击刘备,一日夜疾行三百里,这已经算是骑兵行进的极限,所以诸葛亮说“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
由岐山直抵长安,有三百里远,吐蕃胡骑一人双马,三日可达。然而届时人马之体能已经臻达极限,又能发挥出多少战力?
此时萧关失陷、柴哲威兵败的消息必定已经传往长安,长孙无忌势必组织军队应战。若是甫一接战不能取胜,甚至遭致一场大败,这对于右屯卫以及吐蕃胡骑的军心士气影响极大。
此消彼长,反而会助长关陇叛军的气焰。
两军对阵,军心士气绝对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往往兵力薄弱、局势不佳的一方因为士气高涨,能够上演一出以弱胜强的好戏。更何况眼下兵势更强的一方乃是关陇叛军,若使其军心稳固、士气高涨,接下来的战斗会愈发困难。
赞婆久历战阵,自然也明白这一点,而房俊之所以有此等怀疑,皆是因为先前他力战左屯卫与皇族军队之时表现不佳,若无房俊亲率右屯卫骑兵从后冲阵,更有高侃于敌军后阵夹击,战果如何,尚且未知。
他有些脸红,一路以来在房俊面前颇多自负之言,气焰嚣张大言不馋,结果一上阵便丢了人……也愈发激起好胜之心,憋着劲儿想要在长安城下大出风头,别让房俊小觑了去。
故而信誓旦旦道:“越国公放心,所谓知耻而后勇,此番作战不力,吾深以为耻,若长安城下不能一战得胜,甘愿将项上人头奉上,任凭处置!”
房俊缓缓道:“军中无戏言。”
赞婆心中一凛,可是想到交好房俊的种种得益,心下一横,咬牙道:“愿立军令状!”
房俊哈哈一笑,摆手道:“立甚么军令状?赞婆将军又非是大唐军队序列之内,乃是本帅之盟友,毋须如此。只不过将军应当知晓眼下局势之紧迫,容不得半点闪失,还望竭尽全力,襄助本帅鼎定乾坤!”
赞婆肃容道:“纵然不立军令状,亦请越国公放心,长安之战定竭尽全力,即便战至一兵一卒,亦不退半步!”
“好!本帅便在此承诺,一旦长安之围解除,朝堂之上第一件事,本帅便奏请太子行使监国之权,于河西设立榷场,将诸多违禁货物纳入大唐与噶尔家族贸易之中,决不食言!”
房俊激将法见效,旋即便给一颗甜枣……
偏偏赞婆对这颗甜枣觊觎已久,虽然明知这颗枣吃到口中不易,将会付出极大代价,却依旧甘之如饴:“如此,便一言为定!”
当下撤下,组织麾下胡骑略作休整,补充粮秣辎重,以待开拔。
……
右屯卫就在箭栝岭下安下营寨,一面收拢左屯卫、皇族军队的俘虏,一面休息整顿。
数千里跋涉,到得此地全军上下已然强弩之末,若不能休整一番,战力将会大打折扣。将高侃领到临时设置的营帐,房俊居于上座,问起长安局势。之前虽然对于长安情形所有了解,但皆是根据来往战报,细节之处未免有缺,眼下高侃既然前来接应,自然要问个清清楚楚。
然而高侃对于长安城内的诸多变故亦是知之不详,直至说起侯莫陈虔会被关陇门阀推举出来担任领袖,但不到半个时辰便被李靖带兵抓获,之后更被带回皇城之内软禁,离开他数十万未曾离开的那座庭院,再也听不到大庄严寺那空灵悠远的钟声……
房俊感慨道:“长孙无忌真是狠啊!将侯莫陈虔会这个老东西推出去,一方面吸引东宫的注意祸水东引,一方面又剪除了关陇门阀之内对他领袖地位威胁最大的人,一举消除了一旦兵败有可能导致长孙家被孤立起来推出去抵罪的隐患,为此甚至不惜搭上长孙冲。”
“阴人”之名,实至名归。
若非侯莫陈虔会树大招风,将朝野上下所有的目光都吸引过去,长孙无忌焉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返长安,并且于暗中布置好起兵之事,一经发动便占据先机,打得东宫狼狈不堪?
事实上,如非东宫六率经由一番整编使得战力飙升,又有李靖这等当世兵法大家坐镇指挥,说不定此刻皇城早已沦陷,长孙无忌所绸缪之事业已水到渠成。
论起阴谋诡计,当今朝野上下,无人能出长孙无忌之左右……
房俊又问:“汝何以知晓某已然率军奔袭关中,且率军前来接应?再者,你擅离军营,若玄武门有变当如何是好?”
他自问一路行来不仅悄声匿迹,更布下种种疑阵,在抵达萧关之前很难有人猜测到他的行踪。事实也的确如此,即便诡诈精明如长孙无忌,亦是在他抵达萧关之后方才得到讯息。
高侃道:“末将榆木脑袋,哪里猜得到大帅的用意?不过武娘子根据种种消息抽丝剥茧,断定大帅极有可能已经在驰援长安的路上,故而命末将前来接应。至于玄武门之安全,大帅尽可放心,此行末将只带了数千骑兵,步卒精锐尽皆留守营地,戍卫玄武门,纵然有叛军欲行不轨,玄武门亦坚若磐石。”
玄武门外连番大战,使得右屯卫上下认清了叛军的战力,信心百倍。就连齐编满员的左屯卫也丢盔卸甲、狼狈溃逃,更遑论关陇那些乌合之众?若主动出击,想要剿灭叛军自然许力有不逮,可戍卫玄武门,却是稳如泰山。
房俊颔首。
他熟知高侃之能力,固然不如薛仁贵、裴行俭那般才华横溢、天赋绝伦,却胜在稳重踏实,从不行险。况且还有武媚娘这位手段高绝的“隐帝”在其身后出谋划策,自然万无一失。
“府中家眷可都安好?”
听闻长安兵变,他最为担心之事便是阖府上下之安全,唯恐长孙无忌挟怨暗算。
高侃道:“大帅放心,府中有殿下坐镇,贼人不敢胡来,更有武娘子出谋划策,更是无碍。哦,对了,便是那位新罗公主,亦是英姿飒飒,巾帼不让须眉……”
自是将当初房府曾遭遇的危机一一细说。
房俊心中怒火升腾,眯着眼,咬着后槽牙,怒声道:“长孙老贼,简直欺人太甚!这笔账等着慢慢和他清算。”
看了看时辰,他起身道:“略作休整,便赶紧返回玄武门外,某率军驰援长安的消息想必不久便会传入长安,关陇自是不肯善罢甘休,定然会在某抵达长安之前发动疯狂猛攻,孤注一掷。东宫六率压力太大,稍有不慎便会导致皇城陷落,到那时,玄武门将会是太子殿下以及东宫、皇宫诸人唯一的生路,绝不可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待到他返京的消息传回长安,关陇叛军孤注一掷最后疯狂一把乃是预料之中,东宫六率将会承受极大的防御压力。兵凶战危,局势瞬息万变,必须做最坏的打算,而后尽最大之努力。
“喏!”
高侃赶紧躬身施礼,道:“兵卒略作休整之后,便启程赶回玄武门。”
房俊想了想,道:“傍晚时分再出发吧,半夜之时正好抵达东扶风,可扎营休息,明晨则继续赶路。”
“喏!”
高侃再次应命,这才转身退出,安置麾下兵卒。
房俊则来到营帐门口,负手眺望东方,只见阴云低垂、落雪飘飘,一片苍茫。
……
三百里外的长安城,此刻却已然如同釜中沸水一般翻滚汹涌,房俊率军奔袭数千里驰援长安的消息早已经扩散开来,局势陡然之间汹涌激荡,叛军士气更是受到极大之打击。
任凭长孙无忌如何安抚,亦是无济于事。
第一千四百零九章 绝境
对于关陇叛军来说,房俊着实凶名太盛!
大唐立国已久,关陇曾经出现过的那些功勋赫赫、名满天下的将帅,早已成为上一代的传说。最近十年之内,朝中战果最为卓著者,非房俊莫属,这也使得房俊在当下青壮年心目当中的地位,几乎可以比拟当初的“军神”李靖。
既是崇拜,又有忌惮。
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率领水师纵横七海,这些功勋或许过于遥远,感触未深。但率领半支右屯卫于危难之际出镇河西,击溃吐谷浑铁骑,一战歼灭突厥大食联军,马不停蹄奔赴西域之后又有弓月城大捷,将西域崩坏之局势一举扭转,与数十万大食军队僵持不下……这些可都是实实在在发生在眼皮子地下,纵观朝野上下,又有何人能够创出这般盖世功勋?
如今,这位堪比“军神”一般的人物率领其麾下百战百胜的无敌铁军奔袭数千里,驰援长安,放眼朝野,试问谁能阻挡?
故而,房俊刚刚过了萧关,消息传至长安城,阖城上下便一片沸反盈天,各种谣言四起,关陇人心惶惶。
……
皇城之战如火如荼,关陇叛军在长孙无忌指挥下狂攻不止,连续两日未曾停歇。十余万叛军轮番上阵,试图以车轮战拖垮守卫皇城的东宫六率,然而东宫六率的韧劲远远超出长孙无忌之预料,固然损失惨重、士气低迷,但是在李靖指挥之下却死战不退,以有限之兵力固守皇城四方,将关陇叛军潮水一般的攻势看看抵住。
长孙无忌于延寿坊内坐立难安,如芒刺背。
虽然关陇军队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甚至必要之时还能再度调集数万人马,但是如此之多的兵马盘踞关中、围攻长安,却并未带给他半点安心。面对房俊麾下百战百胜的精锐之师,实在是难有半分胜算……
局势已经完全背离了他当初的预想。
倾举国之力东征,征调数十万精锐,基本已经将关中驻军抽调一空,如今李二陛下已经不可能回到长安,数十万东征大军亦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耽搁多日、迁延不归。
大食国在他绸缪运作之下果然挥军征伐西域之地,安西军节节败退,西域危在旦夕。如此,他尚且不觉保险,还暗中挑唆突厥、吐谷浑接连出兵,务必牵制住战力强悍的安西军,使之不能回援长安。
局势甚至一度非常理想,就连戍卫玄武门外的右屯卫都被房俊带走一半,出镇河西,导致长安的守军愈发空虚。
至此,似乎一切都在掌控之内,东宫六率纵然再是勇韩无论,李靖纵然再是用兵如神,奈何兵少将寡,迟早被关陇军队一点一点的磨没了,皇城陷落指日可待。
即便魏王、晋王不肯承继储位,可退而求其次征得齐王李佑之首肯,也算是勉强可以。
然而,房俊却陡然挥师回援长安,将一切绸缪彻底大乱……
长孙无忌站在延寿坊的坊门外,脚下便是即便冬日里依旧水流滚滚的清明渠,远处便是巍峨矗立、战火连天的皇城,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那棒槌怎地就敢舍弃西域诺大之地,径自回援长安?”
长孙无忌心头郁闷,语气有失以往一以贯之的雍容平和,显得有些尖锐急躁。
在他身边,宇文士及、独孤览两人都穿着斗篷,遥望皇城鏖战,心头沉重。
闻言,宇文士及轻叹一声,道:“所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再是完美的计划都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变数,人力又岂能算尽天数?事已至此,多想无异,还是应当确认接下来如何应对。”
然而素来睿智精明的长孙无忌却好似魔怔了一般,缓缓摇头,低声道:“你们不懂,老夫对房俊之性情颇有了解。此子看似嚣张跋扈,实则颇有谋略,或许细微之处受限于经验不足而显得有些粗糙,但是长远布局这一项,却着实惊为天人。此人固然‘忠君’,但明显更为‘爱国’,嘴上时常挂着的那一句‘帝国利益高于一切’绝非说说而已。在他心中,包括皇帝在内,任何人的利益与帝国利益相悖之时,都应当无条件的予以让步。你们说说,这样一个人,岂会为了东宫之归属而放弃诺大的西域,任凭帝国疆土遭受胡人践踏?”
俗话说,“最了解的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长孙无忌一贯将房俊视若仇寇,恨不能将其挫骨扬灰,自然要对房俊之种种有所了解。
对于房俊的行事作风,长孙无忌有过一番深入的了解,自认已经掌握了房俊的行事风格、性情特征,对其言谈行事能够估测不远。
这方面,他是极有天赋的。
然而便是这个他最为自负的天赋,却在关键时刻出了天大的差错……
宇文士及与独孤览对望一眼,彼此心知肚明,这正是此前两人曾经讨论过的问题。
宇文士及沉吟良久,以不确定的语气,缓缓道:“你们说,房俊之所以数千里回援长安,浑然不顾西域之安危,有没有可能是大食人已经被彻底击溃,再也难以威胁西域?”
此言一出,长孙无忌浑身一震,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先前思维陷入巢臼不可自拔,导致心烦意乱,百思不得其解。此刻经由宇文士及一言点醒,登时便知道这个可能极大。
他缓缓颔首,吐出一口气:“郢国公一语惊醒梦中人,想必就是这个原因了。”
然而,这却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答案。
若房俊舍弃西域回援长安,以他的性情为人必然心有牵挂,绝不会对西域不管不顾,所以此行之兵马并不会太多,毕竟要留下足够的军队抵御大食人的进攻。可若是大食人已然败退,那么房俊自可抽出手来,抽调精锐军队驰援长安,那么此行回到长安的军队将会达到数万之多。
甚至以房俊的手腕魄力,还会征调西域胡族编入右屯卫,进一步壮大力量。这样一股鏖战西域的百战雄师陡然进入关中,关陇麾下那些个乌合之众如何抵挡?
宇文士及沉声道:“宇文节已然回到长安,向柴哲威、李元景传达了你的命令,希望这两人能够知耻后勇,将房俊挡在岐山以西。”
长孙无忌摇头,苦笑道:“怎么可能挡得住?人家剩下的半支右屯卫都能打得他们齐编满员之时丢盔弃甲,此刻损兵折将士气低迷之时对上房俊率领的另外半支,岂有半分胜算?只盼着这两人非是酒囊饭袋之辈,懂得破釜沉舟的道理,将房俊挡住三日,足矣。”
“三日……能攻下皇城么?”
一直默不作声的独孤览悠悠说了一句,好似针尖一样刺在长孙无忌心窝……
长孙无忌面色晦暗,遥望着战火纷飞的皇城,缓缓道:“尽人事,而听天命吧。若上天注定要亡我关陇,即便吾等费尽心机,又徒唤奈何?”
言语神情之中,以往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悄然不见,代之而起的便是无尽的颓丧与郁愤……
一骑快马自风雪之中疾驰而来,到得近前被亲兵拦住,马上斥候翻身下马,出示印信之后被放行,一路奔跑来到长孙无忌面前,单膝下跪,大声道:“启禀赵国公,三日之前,房俊率军攻陷萧关,直抵岐山,于箭栝岭下大败左屯卫、皇族军队,谯国公柴哲威、荆王李元景尽皆兵败被俘,生死不知。房俊略作休整,已然率领麾下骑兵直奔关中而来。若无意外,半日之后即可直抵长安城下!”
“轰!”左右亲兵将校尽皆被这个消息震得不轻,旋即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长孙无忌更是身躯晃了晃,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在亲兵搀扶下站稳,长叹一声,颓然道:“亏得老夫还觉得对他们已经颇多宽容,只需抵挡三日即可……这是连半日都不曾挡住啊!”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震得头脑发懵,因为谁都知道一旦房俊抵达长安,关陇军队着实难以抵挡。而若是此次兵谏失败,那后果又意味着什么……
就在长孙无忌已经陷入绝望之时,忽然远处原来惊天动地的欢呼,一名校尉自皇城方向狂奔而来,尚未至面前,已经忍不住欢呼道:“皇城破了!皇城破了!”
一瞬间,长孙无忌仿佛溺水之人被人救起,呼吸立马便顺畅了,两眼放光,大喝一声:“天助我也!”
第一千四百一十章 逆转
乍闻房俊半日击溃左屯卫与皇族军队之时有多么的惊骇欲绝,那么此刻听到皇城已被攻陷的消息便有多么惊喜莫名!那种云壤天渊之间巨大的落差,使得素来城府深沉的长孙无忌亦喜形于色,只觉得心窝里一阵阵的抽痛,狂喜袭遍全身好似快要晕厥……
使劲儿捂着自己的胸口,努力深呼吸几口,心窝里那种抽搐悸动的感觉才慢慢消失。
大悲大喜,最是伤身。
好容易稳定下心神,长孙无忌环视左右喜不自禁的部署、族人,并未出言喝止,看着宇文士及,沉声道:“皇城虽破,但东宫六率断不会迅速溃败,必然依托皇城内之地利负隅顽抗,一时片刻之间,难以奠定胜局。太子若见局势不利,说不得就要自玄武门外逃,一旦任其逃脱,等若纵虎归山,吾等永无宁日矣!还请郢国公亲自挂帅,带兵屯聚于玄武门外,一方面防止东宫逃匿,一方面将房俊阻挡于渭水北岸,尽量为扫平皇城争取时间。”
宇文士及面色犹豫,有些不愿,不过沉吟良久,终叹息一声,颔首道:“如赵国公所愿便是。”
及至眼下,关陇已然无限接近完胜,可以想见只要东宫被废黜,在往后数十年里朝政大权都将被长孙家把持。即便是为了族中子弟,宇文士及也不能在此刻拒绝长孙无忌。
谁都知道长孙无忌面色和善,实则睚眦必报,手段更是阴险深沉笑里藏刀,若是当面拒绝,一旦被其记恨,宇文家怕是于关陇门阀当中再无立身之地……
长孙无忌倒是不在意他是否心甘情愿,眼下关陇内部裂痕重重,他必须使用一切手段重新将各家门阀捏合在一起,而宇文士及便是他向其余关陇门阀发送的一个信号。
合于一处,大家休戚与共、功勋均沾。
各自为政,那就别怨他长孙无忌排斥异己、心狠手辣!
瞥了一眼一旁沉默不语的独孤览,长孙无忌心里怒哼一声,独孤家便是关陇内部最为旗帜鲜明不掺合此次兵谏的那一个,只是不知眼下胜利在望,关陇延续数十年之辉煌唾手可得,这位奸诈自私的老家伙心里是否悔青了肠子?
然而独孤家再是地位超然,在关陇内部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也必须要敲打一番,否则只奖不惩,何以威慑各家?
故意不理独孤览,环视身后各家子弟、武官将校,沉声道:“随吾前往皇城,亲自坐镇指挥!”
“喏!”
数十人齐声应诺,声势颇大,各个兴奋不已。
前一刻还以为随着房俊挥师回援,此次兵谏将会失败收场,关陇各家即将遭受反攻倒算,可是眨眼之间局势陡然逆转,胜利已然唾手可得,这种强烈之落差谁又能平常心对待?
兵谏失败的代价自然是无法承受的,可是胜利之果实,却是极度甜美多汁,哪怕只是畅想一番,便忍不住垂涎欲滴、心荡神驰……
待到长孙无忌在一众武官将校簇拥之下前往皇城坐镇指挥,宇文士及收回目光,看着身边面色阴沉的独孤览,轻叹一声,宽慰道:“辅机其人最是气量狭窄,先前恼火独孤家不肯参预此次兵谏,甚至拒绝大军自汝家把守的城门入城,心中必然恨极。不过也不必太过担忧,他虽然小肚鸡肠一些,但善于审时度势,又最能隐忍,事后只需吾多番劝说,想必并不会因此发作。”
他岂能不明白长孙无忌这番态度之后表露出来的意思?不过他与独孤览交好,且深知关陇团结之重要,肯定会为了独孤家说项,不至于眼看着在胜利之时关陇内部分裂。
独孤览老脸神色难看至极,虽然明知宇文士及好意,却还是摇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固然数十年私交甚笃,但一码归一码,自今而后,吾家与关陇尽可能分割开来,再不牵扯。你也要当心别被长孙无忌利用之后一脚踢开,言尽于此,告辞。”
当下便一扯马缰,在族中子弟簇拥之下掉头走远。
宇文士及伸手意欲拦住,再规劝一番,见却终究放下手,长叹一声,召集族人前往城外点齐兵马,赶赴城北。
*****
李靖顶盔贯甲站在太极殿前的汉白玉石阶上,任凭风雪飘飘之中关陇叛军潮水一般涌入皇城,却巍然不动。
目光左右环视,心中感慨无限。
这座始建于隋文帝,初被命名为“大兴城”的天下第一雄城,此番历经战火,必然破败不堪,想要恢复至战前至盛况,怕不是要十数年之功。而自己身后这座恢弘神圣的太极宫,贝阙珠宫碧瓦朱甍,帏绣成栊画梁雕栋,极尽庄严奢华当世无双,只怕是要毁于战火,再难复见往昔辉煌鼎盛……
然而感慨也只是一瞬间,他身为军人,责任是维系帝国正朔、击溃谋逆叛军,至于长安城是否残破、太极宫是否毁掉,自不在考虑之内。
若有必要,纵然一把火烧掉这太极宫,他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卫公,叛军已经攻破城墙防御,自含光门、顺义门涌入皇城,朱雀门守将孤木难支,派人询问是否可以撤回至承天门?”
一身戎装、满身硝烟的李思文疾步而来,至李靖面前施礼,而后询问。
看着面前这眼珠子都熬得通红的得力麾下,李靖满意颔首,上前两步,伸手拍了拍李思文的肩膀,赞许道:“做得好!既然策略已经定下,那就不必囿于一时之得失,让朱雀门守将且战且退,退守至承天门外列阵防御。”
“喏!”
李思文领命,转身匆匆离去。
李靖有些唏嘘。
曾几何时,他还记得关中百姓的那句顺口溜“文武俊杰,长安四害”,一度遭人厌弃,骂不绝声。然而时至今日,当初这些个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却各有不同之境遇。
排在第三害的房俊如今已然是军方巨擘,虽然名气比不得他,但是麾下掌握的军队势力却远远超过他这个所谓的“军神”,响当当一方大佬,一举一动之间不仅可左右朝局,更可抵顶乾坤!
即便是李思文这样整日胡闹的世家子弟,关键时刻亦可以勇担重任,面对危局死战不退。
而曾经那些乖巧伶俐、知书达礼的好孩子们,要么投入叛军阵营作反谋逆罔顾大义,要么战战兢兢明哲保身,着实缺乏担当。
……
带着亲兵部曲自太极殿来到嘉德门下,距离承天门仅有一道瓮城的距离,命人将屈突诠叫来。
屈突诠自承天门疾步而来,到得李靖面前问道:“大帅有何吩咐?”
李靖看了看高耸巍峨的承天门,此乃宫城门户,一旦失守,叛军即可进入宫城之内,东宫六率便只能与敌混战,再无城墙之地利可守。不过皇城占地太多,城门处处,以东宫六率之兵力且人困马乏伤损严重,根本不可能守得固若金汤,迟早被叛军突破一点,进而全线崩溃,还不如放弃城墙一线,退守宫城之内,将所有力量聚集起来,与敌死战。
他沉声道:“火药可曾备齐?”
屈突诠道:“尊大帅将令,所有火药已经集中起来,此刻就在嘉德门外,只不过……”
他略一迟疑,小心翼翼道:“只是何以至此?眼下六率弟兄虽然损失惨重,但能走的拿得动刀枪,不能走的还拿得动弓弩火器,大家皆存了与敌皆亡之念,只要尚存一人,绝不让叛军抵近宫城一步!若此时便于各处宫阙埋设火药,实在是……”
太极宫不仅是皇城之禁地,更是天下之正中,如今历经兵火也就罢了,还要埋设火药以歼灭敌人,但凡一个心存正统、血气方刚的男儿,如何可以接受?
东宫六率上下,愿意为了护卫宫城、护卫太子抛头颅洒热血,死不旋踵!却不愿意遭受这等近乎于屈辱之方式去歼灭敌人……
第一千四百一十一章 死守
李靖面色凝重,缓缓道:“争锋天下,岂在一城一池之得失?纵然皇权象征之太极宫,亦是如此!只要东宫六率在,储君便在;储君在,天下正朔便在!只要这杆大旗不倒,天下臣民多有不畏强权、遵从法理者附于其后,假以时日,定当卷土重来!而这座太极宫,能够为了延缓敌人进攻并且重创叛军,便是其价值所在。否则,徒有华厦千幢,又有何用?”
屈突诠羞愧道:“是末将眼光短浅了,只因舍不得这华美宫阙,不忍这社稷中枢毁于战火之中,意气用事,不知变通。”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莫说你,便是本帅下达这道命令,亦是心中绞痛,唯恐成为千古罪人……只是眼下要紧之事乃是重挫叛军,维系天下正朔,使得天下勤王军队能够有时间抵达长安。只要能够为这场叛乱迎来转机,便是十座太极宫毁掉,本帅亦在所不惜!”
李靖神情坚定,眉宇飞扬。
活了几十年,见得多经历得也多,焉能不知今日他下令在太极宫内埋设火药,导致无数华美宫阙毁于一旦,日后定有史官将此事记叙于青史之上,甚至贬斥痛骂?
然而能够从落寞失意之中重新得到太子重用,他宁愿舍去一生清誉,亦要维系储君正统,在所不惜!
远处,李君羡带着十余名亲兵快步而来,到得近前将亲兵留在数十步外,自己趋身近前,施礼道:“未知卫公招见,所为何事?”
屈突诠道:“末将先行退下,这就去安排事宜。”
“百骑司”的大统领,奉命协助北衙禁军镇守玄武门,此刻受李靖相召前来,必是商议军机要事,自己还是识趣一些避开为好。
却不料李靖摆摆手,道:“不急,你也要听一听,稍候配合李将军行事。”
“喏。”
屈突诠领命,心里却狐疑,李君羡干的事儿,他能帮得上什么忙?
李靖已经转身看向李君羡,沉声道:“殿下目前安好?”
李君羡颔首道:“殿下已经连同宫内嫔妃、皇子公主一起撤到内重门内,虢国公清空了内重门内军营,暂时予以安置,条件简陋一些,不过尚且安好。”
玄武门内,尚有一座内重门,两门之间类似于瓮城一样的所在,两侧皆建有房舍无数,平常时候乃是北衙禁军之驻地,护卫玄武门。此刻驻军皆在城上城下严阵以待,正好清空这些房舍,安置宫内诸人。
李靖颔首,缓缓道:“先前,本帅规劝太子,若局势不利,当撤出玄武门,与右屯卫一道向西奔赴河西,寻求房俊与安西军之庇护,而后再谋求反攻长安。不过已经被太子拒绝。”
李君羡一愣,面色沉重。
太子乃东宫之主、国之储君,眼下更是受命监国,便是帝国之君。太子安在,无论东宫六率亦或是天下臣民,尚能与叛军一决生死,捍卫正朔;可若是太子阵亡,自然一切皆休,连为之奋斗的目标都已不在,再打生打死,所为何来?
他与李靖观点相同,即便太极宫失陷,亦非踏入绝境,只要太子安在,自可从容布置,等到李二陛下回京,无论如何总等将太子应回吧?至于之后是否废黜太子,自有陛下决断,那是另外一回事。
可一旦太子不肯逃匿,誓与太极宫共存亡,那可就麻烦了……
李靖瞅了一眼身后风雪飘摇的太极宫,低声道:“太子身系社稷,断不能有任何意外。关键时候,还请李将军以江山社稷为重,护送太子撤出玄武门。对外,可声称乃是奉本帅之军令,一应后果,自有本帅一力承担。李将军,拜托了!”
言罢,躬身施礼,一揖及地。
李君羡吓了一跳,连忙避开,而后还礼,咬牙道:“卫公何需如此?固然外界诋毁末将乃是皇家鹰犬、帝王爪牙,但末将却一直以军人之言行遵照不误!此事但请卫公放心,若到了存亡之时,末将自当护送太子出宫,谨以此身,力保太子周全!”
太子已经明确表达了不会撤出太极宫的意愿,想要将其带走,那就只能将其绑缚起来,押解出宫……
如此,固然出发点是正确的,但后患却着实严重,故而李靖才会说出由他承担之话语。但即便如此,李君羡所要承受的压力亦是重逾山岳,后果殊为难料。
不过李君羡之回应令他颇为满意,颔首道:“将军有大唐武将之风,吾甚慰之!”
转头对屈突诠道:“你镇守承天门,一旦承天门失陷,不可死战,即可率军撤入嘉德门,返回内重门休整,同时听命于李将军。一旦局势有变,无法抵御叛军攻击,即刻协助李将军护送太子出玄武门,与高侃汇合,而后一路西行,寻求房俊之庇护。”
只要太子能够安全撤出关中,漫漫河西黄沙如海,对于一路逃亡的军队十分有利,再行文快马疾驰弓月城名房俊率军接应,想必能保得太子无虞。
至于之后如何行事,便非是他能绸缪布置……
李君羡也想到这一点,关切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旦太极宫不可固守,卫公当同吾等一道撤离。”
李靖却摇摇头,淡然道:“谁都能撤,但本帅不能!若本帅不能率领东宫六率阻击叛军,势必会被叛军衔尾追杀,届时兵败如山倒,致使太子殿下身陷军中有被俘之险,岂是吾等臣子所为?只要有本帅在,叛军想要攻占这太极宫,必将付出十倍之代价!”
人要有根,军要有魂。他李靖便是这东宫六率的军婚!以他之能力、功绩、资历,六率上下无有不服,即便太子撤出太极宫,只要他李靖依旧坐镇,东宫六率便不会乱。
若是连他也撤走,全军上下失了主心骨,士气将会瞬间崩溃,太极宫沦陷亦在顷刻之间。到时候太子来不及撤走,或者被叛军衔尾追杀导致大败,岂非诸般努力尽付东流?
李君羡闻言,惊惶道:“这如何使得?卫公乃是大唐军方之象征,功绩盖世资历深厚,自当陪伴太子擎天保驾,焉能这般轻易陷身军中,动辄有性命之虞?”
他着实没想到,李靖居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根本就没想活着走出太极宫……
一旁的屈突诠也变色道:“大帅,万万不可!吾等固然无能,可亦能死守这太极宫,叛军想要占据此地,除非从吾等尸体上踏过去!还请大帅为全局着想,
李靖略作沉吟,喟然一叹:“本帅下令收缩防线退入宫内,凭恃宫阙殿宇逐步抵抗,一则拖延时间,再则余敌重创……然而说到底,这恢弘巍峨之宫阙即将付之一炬、毁于一旦,帝国中枢遭受战火荼毒,必须有人为此负责。本帅一生清誉,不曾做过半点有愧于家国之事,然则晚节不保,即将受唾骂于天下,此等罪名岂堪忍受?唯有坚守太极宫,不论生死,以证清白。”
他这一辈子之所以功勋赫赫却郁郁不得志,纵有天授才华却始终未能淋漓酣畅的一展抱负,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坚持,没有气节。
当年高祖皇帝重用于他,未曾晋阳起兵之时便帐下效力,可算是潜邸之臣,立下从龙之功,本该平步青云、一展抱负。然则大唐立国之后,随时为秦王的李二陛下出虎牢,击灭王世充,受到秦王亲近拉拢,遂听命于麾下。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李二陛下胸怀广阔、海纳百川,连魏徵那等隐太子之肱骨都能予以重用,何况他李靖?
然而“玄武门之变”前夕,他却因不愿插手兄弟阋墙之争,故而作壁上观,终至李二陛下对其甚为不满,颇多猜忌……
都说忠臣不侍二主,但他这一生却从未从一而终,也因此纵然功勋盖世,却始终未有相应之名誉。如今耄耋之年,垂垂老朽,难道还要将这等毁坏太极宫的罪名推卸于太子,而后追随其后彰显忠贞?
他不愿意。
一生戎马,若能战死在这太极宫内以全气节,总好过将来缠绵病榻儿孙厌弃……
第一千四百一十二章 撤退
李君羡于屈突诠对视一眼,尽皆默然。
很显然,一直被诟病“无气节”而仕途坎坷、郁郁不得志的李靖,这回算是下定决心做一回忠臣良将。
只不过这固然会得到天下称颂、青史流芳,却极有可能以性命为代价。
是否值得,见仁见智……
不过李君羡与屈突诠肃然起敬,前者郑重颔首:“卫公放心,末将誓死护卫殿下周全,维护帝国正朔!”
李靖笑着摆摆手,道:“在普通人看来,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然则对于吾等军人来说,为国捐躯、马革裹尸,却不过等闲事耳。老夫年过古稀,一生褒贬荣辱浮浮沉沉,早已堪破世情,将生死置之度外。勿要做这等扭捏之态,速速下去安排吧。无论如何,也得在这太极宫里坚守数日,狠狠打击一番叛军的嚣张气焰,让其知晓背叛储君、逆天而行,将要付出极大之代价!”
“喏!”
都是刀头舔血的军人,平素见惯生死,见到李靖这般豁达,两人有些羞愧,应命之后,自去安排各自事宜。
李靖负手而立,望着漫天风雪的太极宫,心中波澜不惊。
……
大部叛军自清明渠入城,而后集结于延寿坊一带,接受命令之后攻击皇城,故而西南处的含光门乃是叛军攻击之重点。自关陇起兵那日起,无数叛军轮番狂攻含光门,给予此地守军极大之压力与杀伤。
落雪纷纷之下,含光门上上下下激战正酣,时不时有震天雷自城头投掷向城下叛军密集之处,轰然之声不绝于耳,一片硝烟弥漫,东宫六率与叛军尽皆死伤无数,城下尸横枕籍,战况极其惨烈。
程处弼一身甲胄染满血渍,而后又被寒风冻住,使得一身多日激战已然残破不堪的山文甲呈现出一种深褐色,煞气腾腾。
城头,程处弼一刀将一命攀爬上城头的叛军劈翻,再一脚将其踹下城头,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喘了口气,环视左右,身边兵卒几乎各个负伤,但东宫六率在叛军围攻之下得不到补充,使得兵卒即便负伤,只要尚未危及性命,便只能经由随军郎中简单包扎救治之后,继续投入战斗。
早已精疲力竭,若非心中一股维护帝国正朔的信念支撑着,怕是早已崩溃。
然而再是坚韧的神经也需要强健的体魄去支撑,眼下这些兵卒几近油尽灯枯,或许就在叛军下一波进攻的时候便坚持不住,要么溃败如潮,要么全军尽墨……
已然是强弩之末。
这时,一名兵卒自城下飞奔而上,来到程处弼面前,施礼之后低声道:“大帅有令,若坚持不住,毋须死战,可顺势撤下城头,至承天门下集结,而后退守太极宫。”
程处弼愣了一下,缓缓颔首,涩声道:“末将领命!”
待到那传令兵卒离去,程处弼转过身,看着城下搭设云梯不断向着城头攀爬的叛军,紧了紧手中横刀。身旁诸多兵卒都听到传令兵的话语,然则各个神色木然,甚至有些迷惘……
固然毋须战死此地,可率军撤离城头,但他们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
连续两月恶战,麾下手足袍泽几乎战死大半,城门之后鸿胪寺衙门的院内摆满了阵亡袍泽的遗骸。大家舍生忘死戍卫含光门,多少人热血喷洒城头,尸骨跌落城下,然而到了这一刻却终究不可固守,这些袍泽的死到底有没有意义?
“将军,叛军又反动了攻击了!”
一命校尉小跑到近前,面色紧张禀告。
程处弼这才缓过神,拎着横刀几步来到城头,手扶箭垛向城下望去,只见潮水一般的叛军正自远处各个里坊汇聚,蜂拥而来。
两日来,城头战斗几乎未曾停歇,叛军一波一波轮番攻城,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冲锋。
好似发了疯了一般……
东宫六率以及东宫属官都被叛军这等疯狂阵势吓得不轻,也都知道叛军这般不计伤亡的猛攻一定预示着发生了什么事,但东宫如今对外或取消消息的通道只有玄武门,而玄武门内外重兵驻守,即便是一只苍蝇飞过亦要经过严密盘查,唯恐被叛军的探子渗入,故而消息传递甚为不便,根本不知到底发生什么使得关陇叛军这般歇斯底里……
看着叛军再一次搭设云梯开始进攻,程处弼深吸口气,转身环视众人,道:“方才大帅将令,诸位想必已经听到了?”
众人颔首,却无人言语。
程处弼握紧手中横刀,咬着牙道:“吾知诸位早已抱定必死之心,纵然战死此地,亦不愿狼狈撤走导致城门失陷,致使那么多的袍泽白死!但此乃将令,更是太子殿下制定的战略,不得不遵!”
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字字道:“留待有用之身,配合太子殿下与大帅制定的战略,与敌死战到底!”
一阵沉默,而后面前兵卒方才齐声大吼:“喏!”
唐军最重军纪,闻鼓而进,鸣金而退,但凡将令下达绝不容许违令抗命,故而这些兵卒心有不甘,却也不敢抗命。
程处弼目光自面前这些出生入死的袍泽脸上一一扫过,沉声道:“不过纵然撤离,亦不能这般便宜了叛军!听吾命令,将军中所余之火药、震天雷尽皆埋设于城门之下,老子送给叛军一个大炮仗!”
“喏!”
死气沉沉的士气总算是恢复了一些,兵卒们当即四散开来,继续守住城头抵挡叛军进攻,给埋设火药争取时间。
小半个时辰之后,当火药埋设完毕,程处弼这才下令全军撤下城头。
衣衫褴褛、伤痕处处的六率兵卒自含光门门楼撤下,很多人都只能相互搀扶着步履蹒跚,向着承天门方向撤去。
程处弼最后一个率亲兵撤下城头,问道:“何人负责引燃火药?”
身边兵卒一阵沉默。
虽然死守城门多日,但早先配备之火药数量极大,且守城之时这玩意用处不大,甚至稍有不慎炸塌了城墙就麻烦了,所以剩余数量不少。如此之多的火药一旦引燃,其威力足矣笼罩方圆百丈,负责引燃之人根本来不及逃脱。
谁负责引燃火药,与赴死无异……
一个被袍泽抬在担架上的兵卒举起手,大声道:“回禀将军,是卑职负责此次任务!”
众人循声望去,面露敬佩。
程处弼上前,俯视躺在担架上的这名兵卒,观其军服甲胄,乃是一名参军。
那兵卒浑身伤痕处处,左腿已经被利刃斩断,包扎的纱布不断往外渗着血水,大冷的天却是面色潮红,显然正在发烧。
种种迹象表明,这名参军已经引发了铁毒之症,纵有神医在此,怕是也难活命,所以才接下这有死无生之任务。
可即便如此,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哪怕明知必死之人,又有几人能从容赴死?
这是真正的勇士!
沉默少顷,程处弼缓缓道:“报上性命、官职、籍贯,战后,本将亲自为你叙功!”
那参军咧嘴一笑,却牵动身上伤势,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冒着虚汗,虚弱道:“卑职东宫六率录事参军,曹旺,蒲州河东郡虞乡人士。卑职家中父母双全,有兄长两人,皆在乡里务农,俱已成亲,故而卑职无牵无挂,死亦无妨。况且卑职身负重伤,绝无生还之理,愿以此残躯报效太子殿下。”
程处弼不善言辞,伸手在他肩膀重重拍了两下,沉声道:“若本将侥幸不死,此战之后,当亲赴兵部为你请功,所得之抚恤,一分不少送往府上,至于勋阶,可由你兄长亦或后辈承继,决不食言!”
那参军连连颔首,感激道:“将军素来严禁公正,卑职感激不尽。还请速速退去,若晚一步被叛军缠住,大大不妙。”
东宫六率经由一番整编,诸多将校几乎换了一个遍,而程处弼为人木讷、不善言辞,虽有卢国公府子弟之身份,却依旧不被人尊敬。然则之后,麾下兵卒却发现程处弼固然木讷,认死理,却处事公正,且极为护短,从不曾亏待任何一个部下。
第一千四百一十三章 破城
有些人机谋权变、长袖善舞,自然人脉广阔、油滑世故。而有些人木讷憨厚,却无所变通,遇事公正秉直,待人宽厚真诚,同样受人尊敬。
程处弼便是后者,虽然出身高第门阀,身份贵重,但平素在军中从不媚上欺下,对待任何人都一视同仁,这为他赢得了颇多声望。一个可以让上司放心交待任务定会完成,可以下属竭力报效不虞被摘了桃子,自然深受爱戴。
程处弼深深看了这个参军一眼,重重颔首,再不多说,引领麾下兵卒自含光门撤退。
那叫曹旺的曹军将袍泽将他放在一大堆火药之前,看着袍泽不断远去却又不断回头的不舍模样,面前挤出一丝笑容,使劲挥挥手,大声嘶吼道:“都记住老子,来生,老子还要与你们做兄弟,并肩杀贼,报效君王!”
吼完这一句,心里的恐惧似乎一泄而空,即便是面对死亡整个人亦完全放松下来。自怀中逃出两个火折子,先将其中一个拔掉外面的护套,使劲儿吹了一口气,见到火苗摇曳着升起,这才放心,熄灭了火折子之后攥在手里,将另一个收回怀中备用,便彻底放松的躺在那火药堆上,弊端嗅着硫磺硝石的味道,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任凭雪花飘落在脸上,安静的等候叛军前来。
……
含光门外,漫天风雪之下,窦德威策骑而立,顶着纷飞如蝗的箭矢,坚持在第一线指挥战斗。
关陇门阀枝繁叶茂、子弟众多,然而立国未久,上一辈逐渐老去探出朝堂之后,下一辈却大多被奢靡的生活给养废了,平素斗狗遛鸟吃喝玩乐固然各个都是人才,可当真能堪大任者,却是屈指可数。
似窦德威这般能够执掌一军,率军攻伐皇城正门,也不过是矬子里头拔大个儿,勉强为之……
但窦德威自己却并不这么觉得。
窦家乃是大唐后族,当今陛下乃是窦家的外甥,身子里流淌着窦家的血脉,这让窦家一度赶超上一辈后族独孤家,成为天下屈指可数的门阀之一,当然这也与独孤家近些年逐渐隐忍低调有关。
但无论如何,身为窦家子弟,窦德威自小生活在甜言蜜语之中,承受无数褒奖,故而自视甚高,自认乃是天下一等一的俊彦,只不过时机未至,尚未能执掌大权指点江山,故而才华不显。
似房俊那个棒槌立下无数功绩,他所欠缺的致使一个机会而已,正所谓“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终将权柄赫赫,宰执天下,将房俊踩在脚下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至于其妻妾,自然要收入房中好生亵玩蹂躏,以报当年断腿之恨……
叛军攻势如潮,但东宫六率依托皇城地利,居高临下死命防御,潮水一般的叛军在城下聚拢,发动猛攻,眼瞅着兵卒死士无数次的攀上城头,却皆被东宫六率一次一次的打下来,始终未能完成“先登”大捷。
“呸!娘咧!程处弼这个夯货当真是发了疯,东宫太子是他亲爹不成?这般不要命的卖力气!”
再一次眼看着攀上城头的兵卒被杀退,窦德威狠狠啐了一口唾沫,破口大骂。
大唐立国已有三十载,老一辈的开国功勋各个位高爵显,权势、财富至此已经达到巅峰,故而导致第二代以及第三代愈发骄奢淫逸,诸多纨绔子弟随之而生。在大唐最顶级的纨绔当中,因各自门阀家族的派系分成数派,其中关陇子弟虽然大多不合,但对外之时却算是一个派系,而另外最强盛的派系,便是山东世家以及江南士族的子弟。
曾经,关陇子弟的领袖的乃是长孙无忌的嫡长子、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最为宠爱的驸马长孙冲,当时声望颇高一时无两,被认为是年轻一辈第一才俊,未来登阁拜相宰执天下乃是理所应当。
那个时候,无论山东世家亦或江南士族,几乎被关陇子弟压得喘不过气来,直至房俊那个棒槌异军突起……
时至今日,也没人闹明白当年那个“率诞无学”“愚笨木讷”的棒槌为何忽然就开了窍儿,不仅文采斐然多有绝世佳作流出,更是武功卓越功勋赫赫。最令人艳羡的还是那一手点石成金的聚财之术,原本清如水的梁国公府,因为房俊的聚财之术,短短几年间聚拢了庞大的财富,富可敌国……
当然,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关陇子弟与以房俊为首的一派便势成水火,双方无数次的爆发冲突。
但最终,身为关陇子弟领袖的长孙冲犯下谋逆大罪,身败名裂、流亡天涯,直接导致关陇子弟噤若寒蝉,在房俊面前再也未能抬起头挺直腰,被一直压制至今日。
而在房俊身边,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刘仁景,甚至裴行俭、秦怀道、张大象……这些都是他最为忠心的鹰犬爪牙,与关陇子弟之间的怨恨早已累积甚深,不可化解。
自长孙无忌号召关陇门阀起事,窦德威便极力撺掇家中响应,并且身体力行筹集粮秣军械、聚拢家兵奴仆,也因此受到长孙无忌赞许,进而嘉奖其成为其中一支军队的主将,参预到此次兵谏之中。
窦德威固然希望兵谏胜利之后论功行赏能够直入朝堂,但更大的愿望却是能够亲手将房俊那些狗腿子尽皆击溃,而后生擒活捉,好生折辱一番之后一脚踩进污泥之中,再不复往昔世家子弟是资格。
所以他亲冒矢石坐镇含光门外,指挥大军猛攻含光门,下定决心要将含光门攻陷,而后生擒活捉程处弼。
却不料东宫六率战力强悍的出奇,全军上下的坚韧更是出人意料,即便连续两月征伐死伤惨重,却依旧力保城门不失,这让不久之前主动请缨攻伐含光门的窦德威受到长孙无忌多次叱责。
满腔热血却接连碰壁,弄得灰头土脸……
在他身旁,于胜遥望着风雪飘摇战火纷飞的含光门,面色凝重,轻声道:“此番赵国公接连下令,不惜代价亦要攻破皇城,甚至连城外驻守的预备军都大部分调入城内,轮番攻城……吾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窦德威蹙眉:“哪里不对劲?”
他被长孙无忌任命为将军、统领一军之时,便将好友于胜征辟而来,担任自己的“军师”……
于胜缓缓道:“赵国公行事,素来谋定后定,稳妥非常,绝不行险。此番却不留丝毫余地,显然局势已经到了有进无退之地步,不得不倾力一击,毕其功于一役。局势,怕是不如看上去那般美妙。”
此时房俊回援长安的消息只是在关陇高层之间传开,似他们这种一直待在第一线坚持作战的将令倒是尚未得知。
窦德威不以为然:“帝国中枢起兵施行兵谏,这种事本就有进无退,哪里有回圜之余地,自然要全力一击……”
于胜还待再说,忽闻阵前一阵欢呼响起,有校尉奔赴近前,高声大叫:“城破了!城破了!”
两人心中一震,定睛一看,果然前方兵卒已然如同蚂蚁一般攀上含光门城头,密密麻麻源源不断。
窦德威欣喜若狂,一下子抽出横刀,策骑向前,大叫道:“此乃先登之功,诸位袍泽随吾杀入皇城,加官进爵、封赏厚赐,应有尽有!”
麾下兵卒校尉亦是各个眼睛发红,追随着窦德威向着含光门冲去。都知道此番兵谏虽然仓促,可是调集的大军却足有十数万,但苦苦围攻皇城两月却难得寸进,死伤无数。此番由他们率先登上皇城城头,攻陷含光门,这可是天大的功劳!
只要想想随后而来的赏赐,哪一个不是两眼通红、心潮澎湃?
愈发攻势如潮!
第一千四百一十四章 重创
叛军顺着云梯攀上含光门城头,以往守军悍不畏死的防守荡然无存,如此之顺利使得叛军泛起一丝空虚之感,憋了好大的劲儿准备好了恶战一番,结果毫不受力,这般“先登”之功陡然到手,有些不真实。
登上城头,居高临下才发现守军已经撤下城去,阵型严整的正向着承天门方向撤退。
叛军兵卒欣喜若狂,振臂狂呼。
无论守军究竟为何放弃含光门撤往承天门,眼下已然占据含光门乃是事实,一份实打实的“先登”功勋到手,并且自此皇城告破,连续两个多月的猛攻终于取得阶段性的胜利。
叛军兵卒疯狂欢呼,而后迅速将含光门附近城墙尽皆占领,清查各处,而后自城上蔓延下去,彻底占领含光门。当冲入城内的兵卒从内将城门打开,外边潮水一般的叛军顺着城门蜂拥而入。
窦德威与于胜策骑顺着大军进了含光门,看到皇城内左侧太社、右侧鸿胪寺,一条宽敞笔直的街巷正对着北边远处风雪之中的永安门,那里便是帝王寝殿、天下中枢的太极宫。
一股豪情壮志瞬间随着血液在身体内流窜升腾,全身似乎都被点燃。
勉强压抑着兴奋,窦德威指挥麾下兵卒:“将含光门内内外外彻底搜查一遍,千万别被东宫六率那些个兔崽子藏了伏兵,到时候反攻回来里应外合,那可就麻烦了!另外,速速派人前去通知赵国公,告诉他老人家含光门已被攻陷,请他前来主持大局!”
一番话,说得意气风发,浑然长孙无忌之下关陇第一人……
有人道:“方才咱们登上城头之时,赵国公就在延寿坊前,已经率军赶了过来。”
窦德威满意至极:“大家再接再砺,将这份首攻彻底坐实了,将来论功行赏,吾定不亏待大家!”
“喏!”
兵卒们四散开,在含光门内各处藏兵洞、军营、房舍之内仔仔细细搜索一遍,不久有人紧张兮兮的前来窦德威面前禀报:“启禀将军,于城门旁的藏兵洞内发现大量火药!”
窦德威面皮一紧,忙问道:“可有守军驻守?”
火药之威,从起事那天铸造局被夷为平地、万余关陇精锐灰飞烟灭之时,便早已震惊天下。以往大家只是听闻火药威力无伦,但是到底如何厉害,却甚少人能够有一个直观的认知,那一次算是彻底震撼世人。
若是此刻含光门内藏着火药,再有一队兵卒看守,就等着叛军入城之后欣喜若狂之极引爆……
窦德威只要想想,就浑身冒冷汗,简直不堪设想!
幸好那兵卒道:“数个藏兵洞内里都是相连的,大家只是在外头搜了一遍,没有发现守军身影。藏兵洞内的情形不得而知,大家不敢擅自闯入。”
那么多的火药藏于其中,万一那个毛躁的不小心闯出乱子来,如何得了?
窦德威不敢怠慢,抬脚道:“前边引路,吾亲自查看!”
“喏!”
兵卒在前引路,将窦德威一行带到含光门内左侧的一排藏兵洞。
几乎所有的城墙或者关隘,都会修建类似于藏兵洞的设施,一则可以驻军,减少修建兵舍营地的费用,再则战时可以快速出兵,很是便利。含光门内两侧城墙下皆修建藏兵洞,每一侧十数个,外面一个个门洞排列严整,实则内里大多相通。
窦德威抵达之后,见到不少兵卒手持兵刃守在外面,显然有严令不得进入,一面惹出乱子。
他到了近前,左右张望一番,命人推开最靠近城门的一个藏兵洞。兵卒上前一脚将木门踹开,旋即有两人在门口向内张望一番,转身道:“将军,洞内无人。”
窦德威松了口气,为了展示自己英勇无畏的形象,一手摁着腰间横刀的刀柄,一边迈步走进藏兵洞,大声道:“守军已然军心溃散,无心恋战,否则,守军若是在这藏兵洞内藏着几个人,待吾等大军入城之时引爆这些火药,岂非重创吾等?可见此战吾等必胜!”
左右兵卒尽皆鼓噪欢呼,士气高昂。
窦德威进入藏兵洞,环境由明转暗,视力一时间未能适应,却也能见到藏兵洞内堆满了火药桶,有一些甚至木桶碎裂,黑色的火药散放于地,充斥着一股浓重的硫磺硝石味道,甚是刺鼻。
忽然,他见到靠着洞内墙壁一处,有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似乎蠕动了一下……
“什么人?!”
窦德威吓了一跳,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再去看时,才发现是一个兵卒躺在那里,浑身上下布满伤处,渗出的血水已然干涸,整个人模样凄惨,简直不成人形。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近乎于废物一般的兵卒,此刻伤痕斑斑的脸上正扯出一个难堪至极的笑容,艰难说道:“这不是扶风窦氏神武郡公府的公子么?呵呵,感谢公子前来给老子陪葬!”
言罢,此人抬起手凑到嘴边,用力吹了一口气,一蓬火苗陡然在手中亮起,然后毫不犹豫随手一丢,那火苗便在窦德威惊骇欲绝的目光之中摇曳着掉在地上。
窦德威只觉得头发根都竖起来了,魂儿都飞了,转身就往外跑,嘶声狂叫:“快跑!”
然而还能跑到哪去?
那火苗掉在地上的一瞬间,便点燃了地上散放的火药,剧烈的燃烧在一刹那间发生,而后以肉眼难及的速度在藏兵洞内的空间蔓延,再下一刻,火药燃烧释放出无穷无尽的热量,这股热量在狭小的空间内极速膨胀,终于突破束缚,向外释放。
轰!
……
眼见叛军兵卒蚂蚁一般顺着云梯攀上含光门城头,长孙无忌整个人好似一瞬间焕发出神采,并不高大的身躯陡然挺得笔直,大呼道:“城破了!”
而后便欣喜若狂的带着身边亲兵打马向着含光门奔去。
前一刻还弥漫心中的绝望阴霾一瞬间消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疯狂的喜悦与壮志得酬的畅快!
房俊回援又如何?
只需攻入皇城将东宫太子废黜,而后扶立齐王李祐为储君,昭告天下,则大事定矣!自今而后,关陇门阀将会借由李祐之手重新掌控朝堂,将天下利益紧紧攥在手心里,再度成为天下主宰!
迎面风雪打来,长孙无忌丝毫不觉寒冷,心中豪气勃发。
然而就在他随着叛军接近含光门,眼看着前方窦德威的将旗进了含光门,接着,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巍峨高耸的含光门就在长孙无忌眼前好似被巨龙翻身拱坏掉的玩具一般,顷刻间鼓裂破碎,在一阵冲天而起的硝烟之中,分崩离析。
长孙无忌瞪着眼睛看着面前发生这一幕,等他意识到这是城门被火药炸塌,剧烈的震动这才由城门出传递过来,胯下战马四蹄不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长孙无忌猝不及防一头栽倒,背着战马庞大的身躯压住一条腿,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嘶喊……
左右亲兵死士亡魂大冒,纷纷飞身下马抢到近前,七手八脚将战马挪开,将长孙无忌解救出来。
长孙无忌忍着腿上锥心刺骨的剧痛,一头冷汗,下令道:“即刻调集一支军队接替窦德威部,定要将含光门彻底占据,防备东宫六率趁势反攻!”
守军既然在城门内预先埋设火药,很大概率便有相应之计划,一旦成功爆破,重创进攻部队,便开始反攻。
“喏!”
身边亲兵赶紧起身上马,疾驰向城外调集军队。
其余亲兵自军中寻来一副救治伤员的担架,小心翼翼的将长孙无忌放于其上,小跑着返回延寿坊。
延寿坊内关陇门阀派驻如此的武官文吏正忙忙碌碌喜气洋洋,相互庆贺着终于攻破皇城,攻陷攻城指日可待,陡然被那一声惊天巨响吓了一跳,尚不知发生何事之时,便见到长孙无忌被人抬着送回来,登时面面相觑……
第一千四百一十五章 重伤
当侯莫陈麟率军抵达含光门,接替窦德威所部之时,看着漫天飞雪之下一片残垣断壁,以及废墟之中横七竖八死状凄惨的关陇兵卒,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手脚发麻。
战争之上,生死自是寻常,再是凄惨的尸骸他都见过,然则如眼下这般修罗地狱一般的场景,却是震撼认知,让他觉得胃部抽搐,有些呕吐感……
深吸口气,侯莫陈麟下令道:“前出一部直抵含光门内,占据鸿胪寺、太社,谨防守军反攻。吾亲自率军进逼朱雀门,与友军两面夹击,余者留下五百人,立即收拾残局,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将含光门清理出来,以供大军行进。”
想要再吩咐将战死此地的袍泽尸骸收拢一番,否则兵荒马乱之下很快就会成为一团团烂肉,融入砖瓦泥水之中,再难拾掇。可想到眼下战局紧迫,每一刻都是十万火急,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攻陷太极宫,便只能作罢。
沙场之上马革裹尸,本没什么,可惜这些袍泽却死在这帝国京师之内,将来到底是“为推翻残暴迂腐之储君而牺牲”,亦或是“祸乱朝纲荼毒天下之叛逆”,谁也不知……
侯莫陈麟心头满是阴霾,郁郁不乐,当即带兵翻越含光门废墟,向着右侧皇城正门朱雀门逼去,却也不敢离得太近,含光门这一声惊天动地的震响埋葬了千余叛军兵卒,这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使得关陇叛军吓破胆,却也令东宫六率士气大振。
人是想法很奇怪,一个人赴死之时,左思右想难如登天,可一旦成千上万人被情绪支配着兴奋起来,当真可以坐到慷慨赴死、视死如生。
若是朱雀门的守军眼看守不住,也效仿含光门来上这么一下……
更有甚者,若是这一路向着太极宫推进,每至一处守军不可抵挡,撤退之时都埋设火药将整个太极宫一点一点的炸为平地,那又如何是好?
世家子弟经受最好的教育,且眼界广泛心思灵动,侯莫陈麟这个时候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即便最终兵谏胜利,可皇城与太极宫却毁于一旦,那么天下人、史书上,又会如何评价关陇发起的这次兵谏?
恐怕毁约者众,而赞许者寡。
天下舆论,尽皆操于儒家之手,而儒家讲究“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虽然也不反对“文武并举”,但是对于杀伐之事极尽抵触,更何况是这等施行兵谏、捣毁中枢,甚至使得整个长安城毁于战火之事?
别说什么篡改史书、掩盖真相那等话语,李二陛下御极天下、九五之尊,至今而止依旧有书籍将其“杀兄弑弟逼父退位”之黑历史载于书册之上,使得李二陛下震怒不已,可又能如何?
难不成还能因言获罪,将那些私底下议论此事之人一股脑的都杀了?
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味的杀伐强硬,并不能解决问题。即便因残酷之镇压导致一时间天下噤口,可这等残暴政策总不能无休止的进行下去吧?等到民智开启、高压懈怠,其反弹之势只会愈发猛烈,终将如燎原野火一般,席卷一切。
……
延寿坊内,长孙无忌忍着剧痛,浑身冷汗的任由郎中将腿上处置完毕。
郎中亦是一身大汗,包扎完毕之后在一旁水盆之中净手,挥笔写下了一张方子,交给一旁的长孙家家仆,叮嘱其按照方子上的交待行事,而后才对长孙无忌道:“赵国公还是要当心,腿骨折断,经络受损……”
话说一半,已经被长孙无忌摆手打断,面色苍白道:“自己的伤,老夫自己清楚,总之性命无碍便好。至于会否残疾,无关紧要。来人,送郎中出去。”
他本已年近古稀,虽然平素还算康健,可到这个岁数便是看天吃饭,老天让你活一天,你就多吃一口饭,指不定哪天到了时辰,便派来勾魂无常将性命押解而去。
更何况眼下乃是家族存亡生死之紧要关头,只要有一息尚在即可,哪里还顾得上是否瘸了一条腿?
躺在床榻之上,将家仆尽皆赶出,询问宇文节道:“含光门情形如何?”
宇文节显然刚从含光门回来,风尘仆仆气喘吁吁,躬身答道:“守军撤退之时,预先在藏兵洞内埋设了大量火药,带到窦德威率部进占,便顺势引爆火药……伤亡惨重。”
长孙无忌面色阴沉,沉声道:“详细说说。”
宇文节道:“皇城久攻不下,军中士气低迷,故而当时含光门攻陷,所有兵卒都兴奋异常,一窝蜂的涌上去,要么攀上城头,要么自城门而入,全部猬集在守军所埋设的火药附近,所以引爆之时,伤亡惨重。卑职前往统计,大抵伤亡在三千左右,其中一千当场惨死,余者各有伤患、轻重不一,伤势较轻者还好,已经撤下去经由郎中诊治,伤势较重的,基本并无生还之可能。”
“哼!”
长孙无忌怒哼一声,咬牙道:“程咬金倒是生了个好儿子,居然以此等暴烈之行径给予吾军重创,实在气煞我也!”
谁能想到前一刻还是攻陷含光门欣喜若狂,下一刻便事地动山摇人间惨剧?
宇文节默然不语。
此次重创,并不在于伤亡多少,关陇集结了十余万军队将皇城团团围困,每日里战损都在数千之数,含光门下伤亡的人数虽然不少,却也不至于让长孙无忌暴怒如斯。
只不过这次爆破给予关陇军队士气、军心之打击,却是极为严重。不说别的,往后攻伐城门之时,以往那等悍不畏死的气势只怕再也难以出现,毕竟谁愿意舍命登上城头,尚未享受到“先登”之殊荣,便葬身火药爆破之下?
每攻伐一处都要小心翼翼的提防脚底下是否埋设了火药,这对于军心士气之打击简直不可估量……
若程处弼眼下在此,怕不是得被长孙无忌生吞活剥。
长孙无忌只觉得伤腿越来越疼,想必是方才郎中诊治之时以银针刺穴暂时缓解了剧痛,这会儿功效散去,剧痛再度袭来。
他强忍着疼痛,浑身微微颤栗,对宇文节道:“老夫受伤之事,暂且隐瞒,出去之后交待郎中一声,以免引起军中士气动荡。”
宇文节赶紧应命。
若仅仅是军队士气受挫倒也罢了,关键在于一旦长孙无忌伤势严重甚至可能残疾的消息传开,难免使得关陇门阀内部人心惶惶,且又在房俊率军回援之际……本就龌蹉安生、嫌隙日深的关陇门阀,搞不好就能彻底分裂。
见到宇文节脸色,长孙无忌便知道他懂得其中厉害,有些欣慰,温言道:“老夫一时不便出面,你便代老夫暂时处置军务,遇有重大不决之事前来禀报,寻常之事,深思之后自可决断。”
这算是无与伦比的信任了。
宇文节浑身一震,吃惊的看着长孙无忌,连忙推辞道:“卑职才疏学浅、阅历有限,焉敢行此大权?不过赵国公放心,卑职就在外间收拢战报军务,隔一段时间入内请示。”
他知道这算是长孙无忌拉拢宇文家的手段,但是值此紧要关头,却能够这般放权,将兵谏大任交付于他,尽管明白自己绝无可能做下什么决断,却依旧心中振奋。
这可是来自于贞观第一勋臣、关陇领袖的肯定……谁还能没有几分虚荣呢?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对于宇文节知进退的性情甚为满意。外边正堂之中,超过大半都是他的心腹亲信,纵然许给宇文节决断之权,可他又能做下什么决断呢?
这是拉拢,也是试探。
剧痛难耐之际,见到宇文节并未退下,而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奇道:“可是还有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