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两百零七章 陛下骁勇!
“王幢军”倾巢而来,千军万马发动冲锋之威势铺天盖地,连脚下的大地都微微颤动,那种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足以将任何挡在面前的抵抗一击而溃,化为齑粉。
然而李二陛下却没有丝毫惧色,反而觉得热血上涌,一股暴戾之气在胸腹之中激荡。
朕受命于天,曾于诸路豪杰之中定鼎江山,打下大唐之基业,面对这等蛮胡夷兵,岂能为了逃生而屠戮自己之子民?
“呛啷”一声,李二陛下抽出腰间宝剑,剑尖指了指程咬金,喝叱道:“堂堂帝国名将,戎马一生身历战阵无数,焉能这般惊慌错乱、不知所措?速速组织军队予以抵挡!敌军皆是骑兵,固然来势汹汹,可让兵卒以震天雷功敌,不求杀伤,只求震天雷之威势惊吓敌军马匹,则敌军冲锋之势必乱,只需抵挡敌军片刻,身后中军必定来援,大局可定!”
他不仅浑身兴奋,脑筋也无比清楚。
敌军看似来势汹汹,更是当世强兵、战力剽悍,可说到底也不过区区万余人,陷身于大唐数十万大军之腹心,四面八方根本无可遁逃,只需拖延片刻,待到援军前来将其围困,亦不过是土鸡瓦狗而已。
若是混乱逃脱,才愈发彰显敌军骑兵之优势,一旦被其衔尾追杀,则极易造成全军之混乱,损失更大。
况且营地之内地势狭窄,并不利于骑兵冲锋,自己率领麾下“百骑”死守中路,再组织数千兵卒堵住营地,以震天雷杀伤敌军、惊吓马匹,成功的可能性极大。
孰料他话音刚落,便见到程咬金一张脸涨得赤红,拍着大腿道:“军中震天雷都已经被薛万彻那厮攻陷这安鹤宫时给用尽了,尚未来得及自后军补充……”
李二陛下:“……”
眼下军中辎重紧缺,尤其是震天雷用量太大,一则长安那边铸造局产能有限,再则路途遥远供给太慢,他三令五申要各种火器谨慎使用,结果你攻陷区区一个安鹤宫,便将一军之用量给用尽了?
娘咧!
李二陛下咬牙骂道:“你才是一军之主将,任凭薛万彻那厮胡作为非,也不加以约束?此刻无暇与你计较,待到此战之后,朕跟你算账!列阵,迎敌!”
“喏!”
程咬金一张老脸血红,他功勋大、资历老、辈份高,许多年也未曾被李二陛下喝叱,今日算是丢尽了颜面,心里憋着一股火儿,便跃马横槊,立在李二陛下身前,只待敌军近前,便狠狠的冲杀一通,好生出出气。
这边刚刚组织其两千余人,排在前头以长矛兵列阵,阻挡敌军骑兵冲锋之势,只是阵列尚未整齐,万余“王幢军”已然潮水一般涌来,万马奔腾之威势足以使人心肝俱裂,最前排抵挡敌骑的长矛兵一瞬间便被冲散。
无数杆长矛斜斜竖起,矛柄插再地上,矛头高高翘起,在“王幢军”冲上阵列的瞬间,狠狠刺入高句丽骑兵与战马的躯体。虽然单薄的阵列不足以使得“王幢军”的冲锋终止,但是也给敌人带去巨大的杀伤,延缓了敌军冲锋的步伐。
唐军尸体被敌骑撞得倒飞而去,阵列瞬间涣散,无数高句丽兵卒也倒在唐军阵列之中,惨烈至极。
第一道长矛阵被冲散,“王幢军”虽然遭受抵挡,但余势未竭,又狠狠的撞上第二道仓促组织起来的民夫阵中。
战马与兵卒的鲜血一同迸溅,一瞬间的接阵便有无数人骨断筋折残肢横飞,但是营地之内狭窄的地势也限制了“王幢军”发挥骑兵威力,冲锋之势遭到遏止。
李二陛下当年久历战阵,知道不能任由敌人再次组织其冲锋之势,当机立断,大喝一声:“杀上去!”
两腿夹紧马腹,战马发出“希律律”一声长嘶,四蹄腾空,向前冲去。
自从登上皇位,成为天下至尊,固然手掌天下人生杀大权,可在这如画江山之上任意指点,却完全失去了往昔身临战阵、决荡冲杀的快慰。眼下敌军在前,局势凶险万分,使得李二陛下似乎寻到多年之前的那股豪情,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反而激情澎湃、热血沸腾!
亢奋!
周边武将、禁卫见到李二陛下策骑前冲,都吓得魂飞魄散,这个时候也不敢大喊一声“陛下且慢”,否则被敌人得知陛下就在眼前,这些敌军还不得疯了一样扑上来?
赶紧纷纷策马向前,护住李二陛下前后左右,将其簇拥在中间,迎面与“王幢军”狠狠撞在一处。
革甲崩散、血肉飞溅,两军相触之一瞬间,战争便至白热化。
“王幢军”并不知大唐皇帝就在面前这支军队之中,他们只想着快速冲出安鹤宫,杀向唐军中军大帐,即便是深陷重围全军覆没,最终亦要狠狠的将唐军咬下一块肉来,若是能够邀天之幸,重创中军帐内的大唐皇帝,则极有可能使得战局反转,成功包围平穰城。
唐军则不仅要护卫李二陛下,更知道一旦让这队敌军冲出营地,万余精骑在唐军腹心开阔之地恣意冲锋将会给大军带来极大的伤害。
两支军队相互咬着牙,奋力冲杀,恨不能将对方一举击溃、屠杀殆尽。
李绩、程咬金等人起先还担忧李二陛下体力不支,虽然当年李二陛下也算是一员骁将,冲锋陷阵斩将夺旗,可毕竟养尊处优那么多年,一身精力怕是难以为继。
然而见到李二陛下策马奔弛在敌军阵中奋勇拼杀,手中宝剑上下翻飞无一合之将,勇猛剽悍得简直不成样子,固然各个惊奇,暗忖陛下果然天赋异禀,这么多年酒色侵蚀还能有这般悍勇,却也都放下心来,随在李二陛下左右奋力冲杀。
……
渊男建跃马舞刀,将面前一个个唐军劈砍斩杀,不停的催促左右兵卒:“冲冲冲,往前冲,只要冲出去,便是大功一件!”
他得到信息,说是有大唐的高级人物抵达安鹤宫,驻扎在营门一带。若是能够冲出营地抵达营门,将唐军的大人物一举击杀,而后顺势直扑中军大帐,突袭大唐皇帝成功,自己就是死在此地也无憾。
见到面前这支唐军不断的组织周围溃散的兵卒队自己予以拦截,渊男建愈发相信信息的准确,营门之外定然有了不得的大人物!
“杀出去,击杀唐军的高级将领,封万户侯!”
兵卒受他鼓动,各个悍不畏死,拼死冲杀。
“王幢军”乃是高句丽所有军队之中的王牌,之前作为高句丽王室的拥趸,乃是王国的守护者。后来被渊盖苏文收编,将其党羽大肆安插进去,战力不降反升的同时,对渊盖苏文亦是忠心耿耿。
所有人都明白眼下局势之危急,只要唐军破城而入,高句丽势必覆亡,渊盖苏文也必死无疑。
而他们追随渊男建出现在此地,便是置诸死地而后生,唯有奋勇向前,击溃唐军,挫败其东征之野心,护佑高句丽不亡。
双方各有一股志气,恨不能立刻将面前的敌人屠戮干净,厮杀得极为惨烈。
另一边,中军帐得知李二陛下被困在安鹤宫,军中将校一个个魂飞魄散,立即聚集兵马前往驰援。薛万彻正在指挥部队强攻七星门,希望能够攻破城门救出陷入城内的麾下兵卒,然而得知李二陛下围困安鹤宫,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顾得上破城首攻、救援袍泽?当即下令全军撤退,自己引领军队火速赶回安鹤宫予以救援。
安鹤宫与中军帐、七星门几乎等距,相距都不远,故而安鹤宫这边惊天巨变刚刚发生不久,另外两处的援兵便几乎同时抵达。薛万彻部与中军在营门前汇合,也来不及安排调度具体的战术,一窝蜂的冲入营内,向着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杀去。
第一千两百零八章 李二落马
薛万彻心急火燎,引着大军自七星门撤回,根本无暇顾及陷入城中的麾下袍泽,只想着赶紧回援安鹤宫。
安鹤宫是他打下来的,这是一桩大功劳,可是因为他清剿不利,未能发现潜藏在安鹤宫后山沟壑密林之中的“王幢军”,导致敌军突袭唐军腹心之地,这就是罪过了。
这也就罢了,可谁能想到李二陛下偏偏这个时候跑去安鹤宫“观敌瞭阵”,被“王幢军”给团团围困?
这若是陛下因此有个什么闪失……
薛万彻激灵灵打个冷颤,又悔又怕。
他此刻已然彻底慌了神,引着大军回到安鹤宫,便在营门处见到宫内已然血战连场、乱成一团,心中愈发惊悸,顾不得许多,当即引兵杀入宫内,冲着“王幢军”便冲了过去。
中军大帐得到李二陛下在安鹤宫被围困的消息,一个个更是魂飞魄散,急忙前来增援护驾,见到薛万彻引兵杀入宫内,也不甘落后,尾随薛万彻一起冲了进去。
李二陛下挥剑劈砍一个敌军,正自意气风发,忽然发现自己后方阵势大乱,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方才知晓是薛万彻与中军齐齐前来增援,定了定神,愈发有恃无恐,挥舞着宝剑大喊:“斩将杀敌就在近日,诸位随吾冲杀!”
吓得身边李绩死死拽住他胯下战马的缰绳,连连劝阻:“安全为上,安全为上!”
另一边的长孙无忌也拎着横刀,劝道:“薛万彻与中军已然前来增援,纵然‘王幢军’战力强横,今日也势必插翅难逃,覆亡只是顷刻之间,万不可身履险地,万一出了差错,大事危矣!”
他都快哭出来了。
你是个皇帝啊,不是冲锋陷阵的将校,更不是一往无前的兵卒,这般亢奋的往前冲,万一擦了碰了,你还让咱们这些臣子怎么活?
尤其是此间之危局固然是薛万彻疏忽大意导致,可追根究底在于长孙重的情报错误。让“王幢军”杀入大军腹心之地造成重大伤亡也就罢了,若是因此使得李二陛下遭受创伤,整个长孙家族都别活了……
李二陛下心中亢奋难言,哪里听得进去劝?只觉得此番冲杀实在是快慰非常,即便征服宫里那些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亦未曾如这般畅快,夹紧马腹意欲冲锋,却发现李绩两手拽着缰绳死不松手,另一边长孙无忌也靠上来拽着他的衣袖,着实无法挣脱。
只得悻悻然道:“朕亦是马上皇帝,当年斩将夺旗乃是等闲,此番跃马扬刀斩杀胡虏,乃是前古皇帝皆未有之骁勇,汝等何苦这般大煞风景?真真是扫兴!”
可即便他脸色再是难看,也被李绩与长孙无忌拖拽,无法上前冲杀。
身后,薛万彻已然率军杀了上来,唐军自两侧向前冲锋,与“王幢军”混战一处,李二陛下等人在“百骑”护卫之下亦被困在当中,犹如大海之上一叶扁舟,颠簸飘摇,十分凶险。
李二陛下见到浑身浴血的薛万彻冲到近前,心里火气顿生,冲着薛万彻大吼道:“过来!”
薛万彻正自冲杀,冷不丁见到李二陛下在护卫之中冲着自己大喊,心里一紧,赶紧冲到近前,尚未说话,便听得李二陛下劈头盖脸一顿喝叱:“你到底又没有脑子?让你攻打安鹤宫,你却连宫内残敌都未曾清剿,便急不可耐的前去攻打七星门,导致眼下敌军猖獗,冲杀吾军兵无数,简直该死!”
薛万彻垂头丧气,此事的确使他疏忽导致,心里却有些不服气,辩解道:“非是末将无能,只因长孙冲之情报告知‘王幢军’正在平穰城内牡丹峰,末将信以为真,哪里能够料到长孙冲情报有误,‘王幢军’居然潜伏在这安鹤宫后山?不仅如此,那长孙冲信誓旦旦说什么大军直抵平穰城下,他便即刻打开七星门迎接大军入城,然而末将却中了贼寇奸计,致使数千袍泽陷入城中,连番猛攻七星门亦未曾奏效,此刻那些兵卒怕是已然全军覆灭!”
“竟有此事?”
李二陛下先是愕然,旋即怒不可遏,怒视长孙无忌,喝问道:“此事乃赵国公一手操持,可否给朕一个交待?”
长孙无忌素来城府深沉,可是此刻听闻薛万彻之言,整个人都有些发懵,不敢置信道:“怎会如此?”
薛万彻怒道:“早知你们长孙家不忠不义、无君无父,全无半分家国之念,如今长孙冲必然彻底投靠渊盖苏文,以此为进身之阶,他根本不想重返长安做一个戴罪之人,只想着在平穰城给渊盖苏文当女婿,大权在握,荣华富贵!却辜负陛下之信任,害得多少儿郎葬身于此,实在是该死!”
他虽然是个夯货,却不是个傻子,此番他的罪名几乎无可洗脱,无论没有彻底清剿安鹤宫还是贪功冒进致使数千精兵陷身平穰城,每一样都可以让他一撸到底,从此成为白衣。
他也熟知陛下性格,这个时候一味的求饶狡辩是没用的,唯有将长孙冲彻底推下水,所有的罪责都推到长孙冲身上,自己才有可能被李二陛下网开一面。
“甩锅”乃是官场必备之技能,与人傻不傻全无关系……
长孙无忌赶紧甩蹬离鞍自马背上跃下,跪在雪地里,冲着李二陛下大声道:“陛下明鉴,长孙家忠于陛下、忠于大唐,岂敢做出此等卖国求荣之事?其中必然另有隐情。”
他现在恨不得将薛万彻一口咬死,这夯货口口声声长孙冲卖国求荣,此等罪名一旦坐实,长孙家怕是整个家族都要受到牵连。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此等关键时刻非是追究长孙冲责任的时候,应该想着如何攻陷平穰城。
一旁的李绩急道:“此事容后再说,陛下,此地危急,还是赶紧回去中军大帐再做计较!”
然而话音未落,便听得耳畔“嗖”的破空之声,眼尾余光之间一道黑影突袭而来,吓得李绩自马背上腾身而起,猛地扑到李二陛下身上,将其自马背上扑落地面。
一支冷箭不知从何而来,千钧一发的功夫擦着李二陛下头上的兜鍪飞过去,钉在一个护卫的肩胛处。
一群人魂儿都吓飞了,大叫道:“护驾!护驾!”
纷纷涌上前,以身躯将落地的李二陛下死死挡住。
李二陛下猝不及防,被李绩扑倒狠狠的摔在地面,溅起一蓬雪沫。因是后背着地,这一下摔得李二陛下五脏六腑都似乎移了位,“砰”的一声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给憋死。
李绩坐起身,见到李二陛下满脸涨红,还以为是中箭了,吓得手忙脚乱去搀扶。
李二陛下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只觉得浑身都快散了架,脑袋里嗡嗡作响,整个人浑浑噩噩,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李绩、长孙无忌、诸遂良等人亡魂大冒,纷纷扑上前去,急切询问:“陛下,可还好?”
李二陛下脸色先是赤红如血,过了一会儿苍白如纸,身躯有些微微发抖。兜鍪已然掉落,头发披散遮挡住半边脸,瞳孔涣散,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整个人失魂落魄,狼狈至极。
另一边,“王幢军”正自奋力冲杀,只是任他再是精锐,先前面对民夫、辎重兵时砍瓜切菜一般,这会儿薛万彻部、中军相继来援,皆是唐军主战部队,难免渐渐不支。
然而前方军阵之中一圈儿人围拢在一起,时不时的大呼小叫,自然引起“王幢军”的注意。
渊男建浑身浴血,知道这可能就是之前斥候提及的“大人物”,登时精神一振,挥舞着手里佩刀,指着李二陛下等人的方向,一边策马前奔,一边大吼道:“杀过去!”
第一千两百零九章 惊天噩耗
“王幢军”潜藏于安鹤宫后山深壑密林之中,伺机冲击唐军中军大帐,试图给予唐军重创,这等行为本身便于“自戕”无异,无论成功与否,在数十万唐军主战部队围攻之下,根本插翅难飞,唯有覆亡之一途。
然而此战倒了这等时候,若是平穰城不保,“王幢军”是生是死,又有什么重要?
只求能够重创唐军,便死得其所。
可若是邀天之幸,能够趁着唐军不备一举冲入中军大帐,重创大唐皇帝,使得数十万唐军慌乱之下群龙无首,那便是开创了前古未有之奇迹,力保平穰城不失也就不仅仅是一个奢望。
自然,想要自安鹤宫中杀出,在唐军腹心之地直取中军大帐,这又谈何容易?
与其说是邀天之幸,还不如说是撞大运……
渊男建自然知道这一点,所以斥候来报说是有“大人物”抵达安鹤宫,护卫数百、校尉仆从,他当机立断,立刻引兵自深壑密林之中杀出。
杀入中军大帐重创大唐皇帝之事,几率实在是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能够袭杀一位连程咬金亦要毕恭毕敬的“大人物”,已然实属难得,之后再纵兵屠戮一番,斩杀唐军、冲击营地,使得唐军整个系统混乱不堪,自己的任务也就算是完成了。
此刻见到众多护卫围拢着的“大人物”,当即不顾一切,率兵冲杀过去。
……
李绩与众人七手八脚将李二陛下扶上战马,自己扯着马缰,大声道:“吾等护卫陛下返回中军大帐,程咬金、薛万彻断后,千万勿使敌军冲出安鹤宫,就在此地将其歼灭!若是让敌军衔尾追来,唯你二人是问!”
“王幢军”名声在外,乃是高句丽战力最为强横的军队,此间地形狭窄,还能对其有所约束,一旦让其冲出去,到时候天空海阔恣意驰骋,不知将会给唐军造成多大的损失!
程咬金、薛万彻二人赶紧应命:“喏!”
回身聚拢部队,向着“王幢军”迎面杀去。此间之所以造成这般局势,皆是薛万彻疏忽所至,程咬金作为一方主将未能进到监督之责,若是被“王幢军”恣意冲杀导致损失太大,甚至李二陛下因为刚才坠马而有个什么闪失,他们两人责无旁贷、罪无可恕,故而这个时候最拼命的就是他们两人。
李绩则与长孙无忌等人一起护卫着李二陛下自安鹤宫撤离,返回中军大帐。
安鹤宫外,人荒马乱。
“王幢军”陡然出现在安鹤宫内,且强势冲锋意欲杀出宫外,使得附近的唐军营地各自惊惧,慌乱间聚拢部队,或是自成阵列准备抵抗,或是听候调遣前去迎敌,彼此间互不统属,各自的将领向上汇报想要得到命令,却迟迟得不到来自中军帐的指令,各部不知为何是好,乱成一锅粥。
李绩此刻根本顾不得这些,马背上的李二陛下自从摔了那一下便有些异常,面色难看至极,整个人木然无语,让人瞅着揪心……
他指挥“百骑”在乱军之中冲出一条道路,一路返回中军大帐,一边将李二陛下扶下马送入帐中,一边赶紧让人去将随军太医寻来。
李二陛下进了大帐,倒是长长吐出一口气,难堪至极的面色略有回转,让李绩提起的心放下了一些,待到太医赶来,将其余将领尽皆撵出去,只有他与长孙无忌留下,服侍在侧。
李二陛下躺在床榻之上,阖着双目,胸膛急剧起伏,呼吸有些艰难。
太医面色凝重,躬身在一侧号脉,良久方才查看眼睑、瞳孔、舌苔,然后捋着胡须沉吟少顷,方才说道:“陛下心火旺盛,经脉亢奋,可是之前服食过什么滋养之药物?”
他这么一说,李绩与长孙无忌尽皆面色古怪。
怪不得陛下今日情绪亢奋,原来是之前服食了丹药……
李二陛下躺在床榻之上,不知是否醒着,李绩心中焦急,问道:“勿要说那些没用的,陛下身子可有大碍?”
太医叹息一声,跪在地上,叩首道:“微臣无能,陛下脏腑虚弱、元气耗尽,且经脉紊乱、元神俱伤。微臣亦不知为何会造成这般境地,最怕陛下曾服侍丹汞之物,长年累月毒素累积,深及脏腑膏肓,恐药石无效……”
李绩与长孙无忌见到太医如此,吓得魂飞魄散。
长孙无忌厉声道:“放肆!此等违逆之言,岂敢信口胡诌?陛下不过是坠马受惊而已,怎地就药石无效?”
说这话的时候,他看上去声色俱厉,实则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万一有不忍言之事发生,长安那边肯定要追责的,此事之源头看似在于薛万彻疏忽导致“王幢军”藏匿于山林之中未被发现,实则却是长孙冲误送情报所至。
若非长孙冲信誓旦旦“王幢军”正在平穰城中牡丹峰,随时护卫渊盖苏文弃城而逃,薛万彻又岂能犯下那般错误?
而眼下太子与房俊沆瀣一气,对关陇门阀甚为敌视,一旦陛下驾崩,这个罪名必定会强加于关陇门阀之身,强势打压都是轻的,若是心狠手辣一些,未必不能将关陇门阀连根拔起。
现在的关陇门阀,已然不是贞观之初的关陇门阀。那个时候,关陇贵族战局了军政大权,朝堂之上显赫之职位皆是关陇出身,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是李二陛下一心打压,亦要循序渐进,不敢操之过急,免得引起关陇之抵触。
如今的关陇门阀早已大权旁落,固然根深蒂固,但是面对新皇联合山东、江南各方势力联合围剿,绝无还手之力。
难不成,关陇门阀百年显赫,如今各家之门庭却要在长孙冲的失误当中一一陨落……
如果真如此,天下之大,何曾再有长孙家立锥之地?
长孙家之子孙固然逃过一劫,往后生生世世亦将遭受持续不断之打压,难得善终……
……
李绩脸色煞白,瞪着太医问道:“当真药石无效?”
太医苦着脸,唉声叹气道:“微臣学艺不精,着实无能为力……不过陛下之症状,皆是因为体内虚火旺盛、脏器紊乱所至,若是能够挨得住三五天,辅以汤药拔除火毒,自身之经络脏器自有调节之功能,或许尚有一丝机会……”
李绩瞅了他一眼,对他的沮丧胆怯倒是颇为理解。
这个时候,他这个太医比任何人都害怕。
君王卧榻,重病缠身,太医承担着无与伦比的压力,这种压力可不仅仅是能否有效医治君王的病患,更在于君王身边之人的诸般想法。别说什么父慈子孝、忠君爱国,利欲熏心的时候这些都算个甚?
而太医稍有不慎,便会卷入那等权利承继的风波之中,动辄死无葬身之地。
尤其是此刻陛下远征在外,一旦有所闪失,怕是他这个太医将会成为各方势力争夺之关键。谁都需要利用太医的嘴去说一些对自己有利的话语,但是无论如何,这个太医的结局都已经注定……
不过这个时候他没有心思宽慰太医,叮嘱道:“想尽一切办法救治陛下,无论怎样,吾保你无忧。但是千万记住,此间之情形,唯吾三人知悉,绝不可向任何一人透露,否则,你全家危矣!”
太医吓得浑身哆嗦:“微臣省得!”
李绩又对长孙无忌道:“此事重大,切不可有半点风声传出,否则军心动摇、士气崩溃,东征大计功亏一篑!吾等一边向长安奏报,请长安那边赶紧派遣更多太医过来,一边安抚军心,之宣称陛下落下受惊,一时卧床不起,继续强攻平穰城,早已克竟全功!”
长孙无忌心情沉重,颔首应下。
此刻自然不能将消息外泄,否则军心涣散、东征打击彻底泡汤不说,还会引发更为剧烈的权利斗争,而他长孙无忌将会成为众矢之的,纵然万劫不复亦难以平息众怒。
同时心中兀自不敢置信:不过是落马而已,怎地就到了这等地步?
简直匪夷所思……
第一千两百一十章 大祸临头
眼下之状况颇为棘手,既不能将李二陛下之病情向外公布,又不能将其送回长安,毕竟两地相隔万里,李二陛下这等情形若是再冒着严寒舟车劳顿、沿途颠簸,怕是未到关中已然熬不住……
即便李绩与长孙无忌两人平素智计百出,这时候也难免慌了神,只能尽量稳住局势,待到李二陛下醒来再做圣裁。
李绩对长孙无忌道:“中军大帐这边,就要拜托赵国公多多费心,严禁出入、不得靠近,定要将陛下之病情隐瞒。前边战事,吾前去坐镇主持,这两边都万万不能出了岔子,否则吾等无颜再见关中父老!”
无论哪一方面出了问题,都将是天崩地裂的大事,他们两个都承担不起……
长孙无忌面色凝重,颔首道:“放心,老夫知晓轻重,此等危急时刻当摒除成见、齐心协力,排除万难!”
李绩连连颔首,微微拱手,看了床榻上依旧昏迷不醒的李二陛下一眼,心情沉重,转身大步走出帐外。
东征之战,不容有失。
甚至某种意义来说,此战之紧要,比陛下之生死还要来得更重要。倾举国之力东征,无论政治意义亦或对于帝国的国力损耗,都意味着此战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否则将会引起巨大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他与长孙无忌同僚多年,虽然平素来往不多,但了解彼此之性格、作风,深知长孙无忌喜好玩弄权谋、争夺私利、罔顾大局之性情。此等非常时候,若是长孙无忌心中盘算着如何争权夺利,将自己的私利放在首要之位,将会使得局势彻底糜烂。
然而事已至此,也只能希望长孙无忌顾全大局,勿以私利而导致局势不可收拾……
走出大帐,李绩浓眉紧锁,一路思虑眼下局势,到了营门之外,在亲兵簇拥之下前往安鹤宫收拾残局。
但是走到半路,他又折返回去自己营房,叫过一个亲兵替他研磨,快速写就一封书信,以火漆封口,低声叮嘱道:“执吾之印信,速速赶回长安觐见太子殿下,将此信笺亲手交予殿下。切记,要亲手交予殿下,无论何人亦不能经手。”
“喏!”
那亲兵亦曾亲眼见到李二陛下坠马,虽然不敢问,却也知道必然有了十万火急之事,赶紧接过信笺,取了印信,出营房又带上两个同伴,快马加鞭赶回长安。
说到底,李绩还是信不过长孙无忌,唯恐长孙无忌耍弄什么阴谋手段,只能先行知会太子,面对变故要早作准备。
……
中军大帐。
长孙无忌面色阴翳的坐在椅子上,看着太医忙来忙去,一会儿诊脉、一会儿书写药方,一会儿又取来温水给李二陛下擦拭脸颊手脚。
心中起伏跌宕。
他与李二陛下少小相识,便结为莫逆之交,相互欣赏。在家中倍受排挤凌虐,与妹妹一起被舅父高士廉接去府上养育,使得他才能增长、见识广博,愈发认识到天下将乱,大丈夫建功立业正当时也。
后来他做主将妹妹嫁于李二陛下,使得双方之间的关系愈发亲厚牢固,更加死心塌地的为李二陛下谋划。
他们一起面对太子李建成的打压,数度躲过暗杀投毒,他又以长孙家子嗣之身份引领关陇门阀尽皆站在李二陛下身后,鼎立支持,终于襄助李二陛下逆而夺取,成就大业。
李二陛下之所以能够登基,他长孙无忌功不可没,堪称第一。
当然,李二陛下对他也绝无亏待。
赵国公、司徒、贞观第一功臣……更将嫡长女许配于长孙冲,使得天家与长孙家世代缔结婚约,荣华与共,对待长孙家亦是爱屋及乌,极尽荣宠,使得长孙家族成为天下权势最为煊赫之门阀。
然而,长孙家的根基在于身后的关陇门阀,而不是随着权势增长愈发利益冲突的李唐皇族。
这是地位所导致的天然隔阂,绝非人力可以扭转,除非长孙无忌愿意放弃家族之重要,甘心随波追流成为帝王之鹰犬,亦或者李二陛下甘愿皇权分散,收到臣子处处制约。
遗憾的是,这两人都是一时之人杰,性情坚毅果敢刚愎,绝对不会妥协半步。
故而,方才走到今日这等局面……
长孙无忌木然的坐着,看着床榻之上胸腹微微起伏,却一直未能醒来的李二陛下,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看到李二陛下出事,起码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
一旦有不忍言之事发生,追溯责任之时,长孙冲罪责难逃,长孙家首当其冲。陛下于此驾崩,太子将会在长安即位,新皇登基之后的第一件事必然是问罪长孙家,以雷同手段剪除长孙家之羽翼,震慑屑小杀鸡儆猴,至于长孙家能否留得住一条血脉不被斩尽杀绝,那就全凭天意,谁也无法估测。
长孙无忌岂能任由这等事情发生?
可若是此刻自己将消息传回关中,让关陇门阀有所行动,避免太子登基,一旦李二陛下最终无恙,那关陇门阀更是唯有死路一条……
真真是进退维谷、束手无策,好似无论怎么做,长孙家都将大祸临头。
……
良久,长孙无忌自恍惚之中回过神,见到太医坐在一旁擦汗,遂问道:“陛下状况如何?”
太医道:“眼下看上去还算稳定,只是这三五日乃是关键时候,若是熬得过去自然无虞,可若是熬不过去……”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苦着脸道:“赵国公是明白人,非是微臣不曾全力救治,只是眼下条件简陋、人手有限,微臣着实孤掌难鸣、力有不逮。往后,还请赵国公多多为微臣美言几句。”
长孙无忌心里跳的厉害,面上却波澜不惊,微微颔首,道:“你放心救治便是,有老夫与英国公在,无论何时,也不会让你被人冤枉了去。”
若当真有不忍言之事发生,这个太医是觉得可能活命的,无论任何一个方面都需要一个交待。
当然,如果他与李绩联名作保,自然也无人驳了他们两人的颜面,非要将这个太医置于死地。
至于到底会不会为了一个太医而作保……
那太医却似乎未想那么多,闻言千恩万谢。
长孙无忌起身,道:“老夫先行会去,若是有事,让帐外兵卒即刻前去呼唤,你定要小心在意,万万不可出了差错。”
“喏!微臣省得。”
“嗯,暂且如此吧。”
长孙无忌看了依旧昏迷的李二陛下一眼,抬脚走出大帐,向自己的营帐走去。眼下局势实在是太过凶险,他必须一个人静静的想一想,捋一捋局势脉络,才能决定下一步要怎么走。
回到营帐,长孙无忌将所有人都赶出去,用温水洗练洗手之后,沏了一壶茶,坐在书案之前,凝眉思虑着当下之局势。
听之任之是肯定不行的,一旦陛下有什么闪失,长孙家罪责难逃;有所动作也不行,万一陛下无事,整个关陇就要遭受陛下之制裁——朕还没死呢,你们就反抗朕的太子……
左不行右也不行,什么也不做更不行。
长孙无忌有些焦躁,他素来足智多谋,但是眼下这等情况却着实令他感到棘手,因为无论他应该做出何等动作,眼下李二陛下的状况是无法预估的,一旦自己的决策与李二陛下的状况不符,那立即便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若想确保决策不失误,就必须首先确定李二陛下的状况,是当真发生那等不忍言之事,亦或是从昏迷之中醒来,能够主持大局……
一个念头浮上长孙无忌心头。
想要将李二陛下医好是很难的,起码在辽东这等偏僻之地难如登天,可若是想让李二陛下醒不过来……
……
中军大帐。
太医站在门口目送长孙无忌远去,转身返回榻前。
床榻之上,一直昏迷不醒的李二陛下胸口急剧起伏了几下,眼睛依旧未睁开,只是沙哑着嗓音道:“给朕倒点水。”
那太医似乎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惊讶,躬身颔首:“喏。”
取过书案上早已备好的温水,双手捧着来到床榻之前,服侍李二陛下饮水。
第一千两百一十章 大祸临头
眼下之状况颇为棘手,既不能将李二陛下之病情向外公布,又不能将其送回长安,毕竟两地相隔万里,李二陛下这等情形若是再冒着严寒舟车劳顿、沿途颠簸,怕是未到关中已然熬不住……
即便李绩与长孙无忌两人平素智计百出,这时候也难免慌了神,只能尽量稳住局势,待到李二陛下醒来再做圣裁。
李绩对长孙无忌道:“中军大帐这边,就要拜托赵国公多多费心,严禁出入、不得靠近,定要将陛下之病情隐瞒。前边战事,吾前去坐镇主持,这两边都万万不能出了岔子,否则吾等无颜再见关中父老!”
无论哪一方面出了问题,都将是天崩地裂的大事,他们两个都承担不起……
长孙无忌面色凝重,颔首道:“放心,老夫知晓轻重,此等危急时刻当摒除成见、齐心协力,排除万难!”
李绩连连颔首,微微拱手,看了床榻上依旧昏迷不醒的李二陛下一眼,心情沉重,转身大步走出帐外。
东征之战,不容有失。
甚至某种意义来说,此战之紧要,比陛下之生死还要来得更重要。倾举国之力东征,无论政治意义亦或对于帝国的国力损耗,都意味着此战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否则将会引起巨大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他与长孙无忌同僚多年,虽然平素来往不多,但了解彼此之性格、作风,深知长孙无忌喜好玩弄权谋、争夺私利、罔顾大局之性情。此等非常时候,若是长孙无忌心中盘算着如何争权夺利,将自己的私利放在首要之位,将会使得局势彻底糜烂。
然而事已至此,也只能希望长孙无忌顾全大局,勿以私利而导致局势不可收拾……
走出大帐,李绩浓眉紧锁,一路思虑眼下局势,到了营门之外,在亲兵簇拥之下前往安鹤宫收拾残局。
但是走到半路,他又折返回去自己营房,叫过一个亲兵替他研磨,快速写就一封书信,以火漆封口,低声叮嘱道:“执吾之印信,速速赶回长安觐见太子殿下,将此信笺亲手交予殿下。切记,要亲手交予殿下,无论何人亦不能经手。”
“喏!”
那亲兵亦曾亲眼见到李二陛下坠马,虽然不敢问,却也知道必然有了十万火急之事,赶紧接过信笺,取了印信,出营房又带上两个同伴,快马加鞭赶回长安。
说到底,李绩还是信不过长孙无忌,唯恐长孙无忌耍弄什么阴谋手段,只能先行知会太子,面对变故要早作准备。
……
中军大帐。
长孙无忌面色阴翳的坐在椅子上,看着太医忙来忙去,一会儿诊脉、一会儿书写药方,一会儿又取来温水给李二陛下擦拭脸颊手脚。
心中起伏跌宕。
他与李二陛下少小相识,便结为莫逆之交,相互欣赏。在家中倍受排挤凌虐,与妹妹一起被舅父高士廉接去府上养育,使得他才能增长、见识广博,愈发认识到天下将乱,大丈夫建功立业正当时也。
后来他做主将妹妹嫁于李二陛下,使得双方之间的关系愈发亲厚牢固,更加死心塌地的为李二陛下谋划。
他们一起面对太子李建成的打压,数度躲过暗杀投毒,他又以长孙家子嗣之身份引领关陇门阀尽皆站在李二陛下身后,鼎立支持,终于襄助李二陛下逆而夺取,成就大业。
李二陛下之所以能够登基,他长孙无忌功不可没,堪称第一。
当然,李二陛下对他也绝无亏待。
赵国公、司徒、贞观第一功臣……更将嫡长女许配于长孙冲,使得天家与长孙家世代缔结婚约,荣华与共,对待长孙家亦是爱屋及乌,极尽荣宠,使得长孙家族成为天下权势最为煊赫之门阀。
然而,长孙家的根基在于身后的关陇门阀,而不是随着权势增长愈发利益冲突的李唐皇族。
这是地位所导致的天然隔阂,绝非人力可以扭转,除非长孙无忌愿意放弃家族之重要,甘心随波追流成为帝王之鹰犬,亦或者李二陛下甘愿皇权分散,收到臣子处处制约。
遗憾的是,这两人都是一时之人杰,性情坚毅果敢刚愎,绝对不会妥协半步。
故而,方才走到今日这等局面……
长孙无忌木然的坐着,看着床榻之上胸腹微微起伏,却一直未能醒来的李二陛下,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看到李二陛下出事,起码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
一旦有不忍言之事发生,追溯责任之时,长孙冲罪责难逃,长孙家首当其冲。陛下于此驾崩,太子将会在长安即位,新皇登基之后的第一件事必然是问罪长孙家,以雷同手段剪除长孙家之羽翼,震慑屑小杀鸡儆猴,至于长孙家能否留得住一条血脉不被斩尽杀绝,那就全凭天意,谁也无法估测。
长孙无忌岂能任由这等事情发生?
可若是此刻自己将消息传回关中,让关陇门阀有所行动,避免太子登基,一旦李二陛下最终无恙,那关陇门阀更是唯有死路一条……
真真是进退维谷、束手无策,好似无论怎么做,长孙家都将大祸临头。
……
良久,长孙无忌自恍惚之中回过神,见到太医坐在一旁擦汗,遂问道:“陛下状况如何?”
太医道:“眼下看上去还算稳定,只是这三五日乃是关键时候,若是熬得过去自然无虞,可若是熬不过去……”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苦着脸道:“赵国公是明白人,非是微臣不曾全力救治,只是眼下条件简陋、人手有限,微臣着实孤掌难鸣、力有不逮。往后,还请赵国公多多为微臣美言几句。”
长孙无忌心里跳的厉害,面上却波澜不惊,微微颔首,道:“你放心救治便是,有老夫与英国公在,无论何时,也不会让你被人冤枉了去。”
若当真有不忍言之事发生,这个太医是觉得可能活命的,无论任何一个方面都需要一个交待。
当然,如果他与李绩联名作保,自然也无人驳了他们两人的颜面,非要将这个太医置于死地。
至于到底会不会为了一个太医而作保……
那太医却似乎未想那么多,闻言千恩万谢。
长孙无忌起身,道:“老夫先行会去,若是有事,让帐外兵卒即刻前去呼唤,你定要小心在意,万万不可出了差错。”
“喏!微臣省得。”
“嗯,暂且如此吧。”
长孙无忌看了依旧昏迷的李二陛下一眼,抬脚走出大帐,向自己的营帐走去。眼下局势实在是太过凶险,他必须一个人静静的想一想,捋一捋局势脉络,才能决定下一步要怎么走。
回到营帐,长孙无忌将所有人都赶出去,用温水洗练洗手之后,沏了一壶茶,坐在书案之前,凝眉思虑着当下之局势。
听之任之是肯定不行的,一旦陛下有什么闪失,长孙家罪责难逃;有所动作也不行,万一陛下无事,整个关陇就要遭受陛下之制裁——朕还没死呢,你们就反抗朕的太子……
左不行右也不行,什么也不做更不行。
长孙无忌有些焦躁,他素来足智多谋,但是眼下这等情况却着实令他感到棘手,因为无论他应该做出何等动作,眼下李二陛下的状况是无法预估的,一旦自己的决策与李二陛下的状况不符,那立即便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若想确保决策不失误,就必须首先确定李二陛下的状况,是当真发生那等不忍言之事,亦或是从昏迷之中醒来,能够主持大局……
一个念头浮上长孙无忌心头。
想要将李二陛下医好是很难的,起码在辽东这等偏僻之地难如登天,可若是想让李二陛下醒不过来……
……
中军大帐。
太医站在门口目送长孙无忌远去,转身返回榻前。
床榻之上,一直昏迷不醒的李二陛下胸口急剧起伏了几下,眼睛依旧未睁开,只是沙哑着嗓音道:“给朕倒点水。”
那太医似乎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惊讶,躬身颔首:“喏。”
取过书案上早已备好的温水,双手捧着来到床榻之前,服侍李二陛下饮水。
第一千两百一十一章 两个滑头
长孙无忌一个人在营帐之中枯坐至掌灯时分,这才让人送来晚膳,然后一边进膳一边听取前方战报。
“安鹤宫里一场恶战,‘王幢军’不愧是高句丽军队的精锐,各个骁勇善战悍不畏死,幸亏薛万彻部与中军及时驰援,才将其堵在安鹤宫内,不能发挥其骑兵冲锋之优势,否则咱们怕是要吃一个大亏。薛万彻部、中军、程咬金部三只军队合力,动用震天雷与强弓劲弩,方才全歼‘王幢军’,其主帅乃是渊盖苏文此子渊男建,重伤落马亦被生擒活捉。”
“薛万彻部在七星门吃了打败仗,他赶到七星门时城门洞开,以为是大郎在接应,故而轻敌冒进,直至数千兵卒入城之后才被高句丽军截断城门。”
“入城之军队已然遭受高句丽军伏击,全军覆没,薛万彻部损失惨重。”
……
听着一个个信息,长孙无忌闷声不语。
用膳之后,让仆人沏了一壶茶水,坐在桌旁浅斟慢呷,这才问道:“可有大郎的消息?”
“没有。眼下平穰城已经全城戒严,非但大郎杳无音讯,便是其余咱们埋在城内的探子、细作,也未有一丝一毫消息传出。”
长孙无忌再次默然,双眼之中浮现浓浓的哀伤。
再是无情之枭雄,又岂能心无半分舔犊之情?这两年自己可谓时乖运蹇、子嗣调令,儿子一个接着一个的惨遭横死,心里早已千疮百孔。尤其是嫡长子长孙冲,自幼便受到他的宠爱,一直将其当作接班人予以培养爱护。
虽然亦曾因为其不得不远走他乡流亡天涯而暗自神伤,可毕竟人还活着,如今这般局势,很显然长孙冲的谋划皆在渊盖苏文掌握之中,既然七星门引诱唐军入城予以伏击,可见长孙冲也必然落入渊盖苏文之手。
渊盖苏文之暴虐天下闻名,岂能留着长孙冲活命?怕是要将长孙冲处以极其残酷之极刑,受尽凌虐而死……
而假若长孙冲当真尚有一线生机,那必然是彻底投降渊盖苏文,背祖弃宗、认贼作父。
之前长孙冲行差踏错,做下悖逆之事,但究其根本乃是为了家族利益,长孙无忌可以原谅。
然则若是为了活命投降渊盖苏文,长孙无忌哪怕再是宠爱,也只能当他死了……
一壶茶水喝至温凉,他才放下茶杯,让仆人研磨,伏案写就一封书信,以火漆封口之后,千叮咛万嘱咐,让其尽快送回长安。
待到仆人离去,他换了一身常服,罩了一件大氅,出营帐冒雪步行,来到诸遂良的住处。
闲杂人等皆在屋外,两人在营帐之中密谋良久。
对于长孙无忌这等身居帝国权力巅峰,一生历经无数风波险恶的枭雄来说,想要做出一个决定其实是很容易的事情,即便这个决定关联着太多人的性命,以及无数家族门阀的生死存亡。
相比于最终之决定,期间揣摩、推敲之过程,才最为枯燥而重要……
*****
安鹤宫的营房之内,书吏、将校来来往往,虽然天色已然全黑,外头风雪交加,却依旧纷乱不休。
白日里先是七星门下一场大战,继而安鹤宫歼灭“王幢军”,使得唐军损失极大、士气受挫严重,两下皆是出自薛万彻部,薛万彻自然责无旁贷,此刻耷拉着脑袋坐在一旁,程咬金亦要担负领导责任。
一口将杯中茶水饮尽,程咬金瞪着薛万彻骂道:“娘咧!你这厮也是大了半辈子仗的宿将,咱不指望你斩将夺旗攻城掠地,怎地还能犯下这般疏忽大意的错误?简直无能!耻辱!”
一日之间,薛万彻遭受了巨大的心理打击,精神萎靡形容憔悴,脸上的胡茬子乱七八糟,身上甲胄沾染的血迹已经干涸,整个人看上去颓废至极点。
他嘶哑着嗓子,颓然道:“此事,末将责无旁贷,任何惩罚都甘愿承受。”
“承受?”
程咬金怒不可遏,喝叱道:“你拿脑袋去承受吗?指挥不当致使数千兵卒陷入七星门,那便是无能之罪!更别说大意疏忽导致敌军潜藏于安鹤宫而未能发觉,导致陛下围困,受惊坠马……知道这是什么罪名么?这是玩忽职守,是渎职!更别说那后果了,万一……就算你老婆是个公主,信不信也得跟着你一杯毒酒、三尺白绫?你特么根本承受不起!”
看着薛万彻耷拉着脑袋,程咬金怒其不争,狠狠一拍桌子,抬眼瞅了瞅屋内,见到皆是自己的心腹亲信,这才微微向前俯身,一双眼睛盯着薛万彻,低声一字字道:“自今而后,再勿提及‘甘愿承受’这句话,此乃取死之道,懂不懂?这可不仅仅是你的脑袋保不保得住,你特么阖家上下捆在一处也承受不起!”
这个混账,难道到了这步田地,还没意识到他今日床下了多大的祸?
兵败七星门也就罢了,安鹤宫后山的敌军因其疏忽大意未能发现,直接导致陛下遇险,眼下陛下尚在中军大帐之中接受医治,帐门外护卫里三层外三层不许任何人进入,可见陛下之情况极其危险。
万一……
这种责任已经不是谁来承担的问题,而是谁承担得起?
薛万彻抬起头,大脑袋晃了晃,一脸不解:“这本就是末将的责任啊,就算末将不要脸,想要寻个人推卸责任,那也寻不到……呃……”
说到此处,他猛地灵光一闪、福至心灵,一拍大腿张大嘴:“没错没错,若非那长孙冲百般强调‘王幢军’正在牡丹峰随时护卫渊贼弃城而逃,吾岂能疏忽大意,没有严密搜索安鹤宫后山?若非赵国公父子信誓旦旦已然掌控七星门,大军抵达即可开城,吾又岂能轻敌冒进,致使坠入渊贼之埋伏,损失数千精兵?”
程咬金沉着脸,摸着胡子,一脸不悦:“男子汉大丈夫,该自己背负承担的,纵然是死亦不能推卸责任。”
薛万彻连连颔首,大脑袋小鸡吃米一般:“是是是,卢国公教训得是,固然末将之错误乃是另有原因,否则绝不至于这般忽疏大意,连连犯错,但有错就得认,哪怕因此降职夺爵,亦要勇于担当。”
程咬金捋着胡子:“嗯,男儿当如是也。”
倒不是他看薛万彻十分顺眼,所以出言提点,免得薛万彻被人当了替死鬼还不自知,而是眼下薛万彻受他节制,算是他正儿八经的麾下,薛万彻有错,他这个长官自然要背负连带责任。
正如他同薛万彻所言那般,他不是害怕背负责任,他这一辈子浑不吝犯了无数的错,何曾害怕过背负责任?只是眼下这桩责任实在是背负不起……
再者,薛万彻以房俊马首是瞻,乃是房俊的嫡系,进而也算是东宫在军中的实权派之一,他既然决定倾向东宫,与其他亲王划出界限,那自然要维护东宫一系,免受旁人之打压。
薛万彻狗腿的给程咬金倒了一杯茶水,小心翼翼问道:“陛下那边……应该并无大碍吧?”
现在,他算是对程咬金佩服得五体投地。
以往,朝野上下皆说此人乃是“混世魔王”,平素为人处事最是浑不吝,陛下面前也敢梗着脖子耍横,混不讲理乃是家常便饭。故而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不愿与他打交道。
然而此番东征,他时常与程咬金接触,却发现当真是人云亦云,虽然平素看上去程咬金此人不拘小节,但是为人处事之本事那实在是太高明了!
简直就是一个老滑头……
程咬金呷了一口茶水,忧心忡忡道:“谁知道呢?中军大帐封锁,任何人不得前去探视,足以说明陛下的情况甚为严重,但是严重到什么程度,却着实不好揣测。”
这话他说了一半,陛下固然坠马,但是未必情况如显示出来那般严重,或许其中也有故意为之,让人将消息传回长安之动机……
第一千两百一十二章 团结一致
程咬金看似粗豪,实则粗中有细。
论智谋,他自然比不得诸如长孙无忌、李绩之流,可他擅长揣摩人心,懂得适可而止,几乎贞观以来每一次朝堂风波都能全身而退,这其中之智慧却也非是常人能及。
对于李二陛下之了解固然不如长孙无忌等人更为全面,但却有一种近乎于盲目的崇拜。
在他心目当中,李二陛下固然寻常时候看上去义气为先、胸怀宽阔,但是权谋之术实乃古今帝王中之佼佼者,这样一个能够从当初那种近乎绝境之地逆而夺取、等级为地之人杰,必然全盘考量自身之处境,并且制定相应之计划。
意外是不可避免的,但是这些意外应当尽在李二陛下的预防当中,若说没有后续之布置,程咬金是绝对不肯相信的。
因此,他告诫薛万彻:“无论局势发展至何等模样,首先要记得吾等皆乃陛下之臣,随后才是大唐之臣。为大唐可以鞠躬尽瘁,为陛下却一定要忠心耿耿、万死不悔!立场一定要坚定,勿要被眼前的迷局诱使,从而做出那些人臣所不容之蠢事。”
薛万彻惊诧道:“卢国公此言何意,难不成有人谋反?”
程咬金气得不轻,骂道:“老夫何曾这般说过?你这个夯货脑瓜子不好使,老子懒得与你多说,只这番话语你能记得便好,遇有难以抉择之事,稳住心性,好生想一想!”
长安那边潜流涌动,各方势力皆有谋算,局势极其紧张。
谁知道李二陛下是否故意传出自己身体不适之不利消息,引诱长安那边心怀叵测之辈按耐不住,自以为天赐良机,进而急吼吼的跳出来?
帝王心术,谁也无法揣摩。
反正程咬金就觉得李二陛下这等大帝之资,乃是当世人杰,若说因为坠马最终龙驭归天,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这背后必然还有更深层次的权谋斗争。
总之,小心再小心,绝对没错……
薛万彻性格粗鄙、暴躁,但是对程咬金极为钦佩,闻言连连点头:“卢国公放心,末将非是不知好歹之辈,定然谨记于心,断不会做了糊涂事。”
与唯利是图的长孙无忌等人不同,程咬金虽然很是滑头,但到底还是有几分草莽之气的,这样的人值得深交。而若是跟长孙无忌那等人打交道,脑袋后便都得带着眼珠,否则一不留神就给坑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程咬金拍了拍大腿,叹息道:“接下来,你我二人要主动承担起攻城之重任,希望能够将功折罪。只不过平穰城的城墙内里皆是黄土夯实,火药只能炸塌外层的砖石,难以使其全部坍塌,就只能依靠兵卒硬桥硬马的强攻了,实在是一份苦差事。”
薛万彻揉了揉脸,亦是满腹幽怨:“攻城非是末将之长处,想要将功折罪谈何容易?”
从古至今,攻城战便是最为艰苦的战争方式之一,没有任何一位武将愿意打这种战争。尤其是平穰城内准备充分,兵卒、军械、粮秣尽皆备足,“王幢军”虽然在安鹤宫内全军覆没,却也表明之前的议和也好、弃城而逃也罢,都只是渊盖苏文放出的烟雾,此獠早已下定决心坚守到底。
有这样一位威望盖世、权势无双的人物坐镇,平穰城上上下下必然士气鼎盛,誓与唐军血战到底。
真真是一场苦战……
程咬金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说道:“那也没辙,若想战后被那些个御史言官弹劾的时候能有个脱身的理由,你我就势必要争取拿下先登之功,否则就等着被那些家伙的吐沫星子喷死吧。”
连续两次犯错,不仅使得大军损兵折将,深知连累李二陛下被敌军围困、受惊落马,这等过错是无论如何也难以逃脱的。长安城中那些个御史言官原本就在不停的反对此次东征,被他们揪住这样的把柄,岂能不往死里弹劾?
那帮家伙虽然手上无权,却可以轻易的挑起舆论,届时整个关中对他程咬金与薛万彻人人喊打,朝廷若想平息舆论,就只能拿他们两个开刀。
这个责任是无论如何也推卸不掉的,只能将功折罪……
营房外有书吏快步而入,来到两人身前,躬身道:“英国公有令,召集众将即刻前往中军大帐议事。”
两人忽视一眼,心忖难道陛下已经无碍?
不敢怠慢,赶紧起身,走出门外自亲兵手中接过缰绳,各自翻身上马,前往中军大帐。
然而意外的是,议事之处并非在中军大帐,而是在不远处的李绩营帐之内。
到了营门前,两人下马将缰绳甩给跟随而来的亲兵,大步进入帐内,见到长孙无忌、张俭、程名振、阿史那思摩、尉迟恭、张亮、丘孝忠等人都已抵达,分别落座。
李绩一人端坐主位之上。
两人入内与诸人见礼,李绩摆摆手:“赶紧入座吧,时间紧急。”
“喏。”
两人各自入座。
李绩环视一周,缓缓道:“吾知诸位担忧陛下,故而对诸位做出解释。先前陛下坠马,不仅受到惊吓,身子也受伤,经过太医诊治之后,此刻正在大帐之内安歇,怕是数日之内无法主持大局。然军情似火,不容耽搁,故而由吾暂代主帅之职,诸位可有异议?”
长孙无忌第一个表态支持:“无异议。”
帐内诸将,无论站在哪一方阵营,都以此二人为尊。李绩与长孙无忌既然达成一致,由李绩主持大局,其余人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纵然反对,亦是无用。
故而纷纷赞同。
不过未等李绩继续进行会议,尉迟恭大声说道:“此番陛下受惊坠马,皆乃薛万彻玩忽职守、携带军情所致。这等错误简直不堪忍受,何不将其问罪,以安军心?”
众人都看向薛万彻。
这厮脾气暴躁、粗鄙不堪,以往被人这般当面指责,说不得就会当场发作,此刻陛下坠马导致军心动摇,若是大将之间再起龌蹉,定然会导致士气低迷,对于战局极为不利。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薛万彻面对尉迟恭的诘难,非但没有当场暴起,反而低眉顺眼一声不吭……
薛万彻也不傻,尉迟恭一上来就咄咄逼人,这哪里是针对他?分明就是想要借着处罚他来打压程咬金,毕竟程咬金乃是他的上官,他犯了错,程咬金是负连带责任的。
这两人平素皮里阳秋,素来不睦……
果然,未等薛万彻出声,程咬金已经阴沉着脸反问道:“叙功论罪,乃是卫尉寺之职,或由陛下金口决断,何需鄂国公操心?眼下局势危急,还是各自关好自己的事情吧,莫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话极其不客气,孰料尉迟恭却也不恼,哈哈一笑,居然就此揭过……
程咬金心中暗恨。
想要治薛万彻之罪,势必要牵扯到他程咬金,眼下陛下不在,谁能治他之罪?尉迟恭心里明白这一点,却依旧提及,根本就不是希望当真能够将薛万彻治罪,而是将这个由头提起来,往后即便是陛下也无法将此事消弭。
无论过后程咬金、薛万彻立下多大的功劳,如今这个罪名就算是坐实了。
瞪着尉迟恭那张黑脸,程咬金心中暗恨:此獠看似粗豪,实则满肚子坏水儿,着实可恶……
李绩摆摆手,制止这种有可能引发内乱的危机,沉声道:“眼下大敌当前,吾等自当团结一致,共谋如何攻破平穰城、覆亡高句丽,襄助陛下完成这般宏图霸业!”
他的威望或许不足以震慑帐中诸将,但是这些人却都忌惮李绩那种不声不响谋算无误的心计,自然不敢跟他唱反调。
况且他所言在理,此刻最重要是如何攻陷平穰城,而不是打击政敌排斥异己……
第一千两百一十三章 勾心斗角
长孙无忌阴沉着脸坐在李绩下首,目光在帐内众人脸上转了一圈,这才回首对李绩说道:“英国公有什么章程,不妨直接拿出来,此等时候自应团结一致、共度难关,谁若是阳奉阴违,坏了东征大事,自有国法惩处!”
在座诸人齐齐点头称是,只是心中如何想法,却是不得而知。
李绩自然心知肚明,不由得暗叹一声。
大唐军队看似百万虎贲、威服四海,实则内部划分派系、各自为政,内斗极为严重,否则陛下也不至于非要御驾亲征,亲自担任东征之统率……
之前有陛下在,这些人无论心中有何谋算,都得顾全大局。可现在陛下昏迷不醒,不能主持大局,这些人心中那些压制的私欲难免冒出来,再想予以压制,难如登天。
不过这等时候,自然需要他这个宰辅之首坐镇中军,稳定军心。
李绩道:“之前大军之规划,乃是倚仗长孙冲能够打开七星门,迎接大军入城,眼下虽然不知长孙冲那边到底发生何事,但自七星门入城已然全无可能,只能集结大军,强攻平穰城。”
薛万彻插话道:“长孙冲之前便曾犯下谋逆大罪,陛下宽宏大量既往不咎,准许其戴罪立功,然而此番却致使大军陷入城内,损失无数,可见其人必是与渊盖苏文同气连枝,已然彻底投降高句丽,当昭告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他谨记程咬金之教诲,自己的错自己得认,但是必须将最大的错甩给长孙冲,否则自己绝对承受不起。
为了身家性命着想,自然也顾不得是否将长孙无忌得罪的死死的……
长孙无忌一张白脸涨得通红,不悦道:“七星门固然出了差错,但是内里之详情尚未可知,薛将军这般急于将自己的错误甩给旁人,未免显得不够磊落。”
丘孝忠在一旁道:“赵国公言之有理,长孙冲固然有负所托,未能完成陛下交予之重任,然则背后是否另有苦衷?眼下尚不知晓,便这般强行将所有过错推到他身上,有失公允。”
“嘿!”
薛万彻斜眼睨着丘孝忠,冷笑道:“无论如何,导致大军陷入城中损失极大这一点,乃是长孙冲之失误所至,至于其是真心亦或无意,那与薛某人何干?倒是你丘孝忠这般摇头摆尾溜舔赵国公,你那位叔父可曾知晓?”
丘孝忠乃是丘行恭的族侄,虽然血脉并不亲近,但是这些年没少受到丘行恭的照拂。而如今丘行恭与长孙无忌反目成仇,乃是朝野共知之事,丘孝忠这般倾向于长孙无忌,的确立场不大对头……
这话说得极为难听,丘孝忠面红耳赤,勃然大怒:“放屁!老子就事论事,要你这个夯货粗坯评头论足?”
薛万彻岂会怕他?
当即一拍桌子,怒叱道:“娘咧!你若不服,咱们这就签下生死状,出去营门之外大战一场,是生是死,各安天命!”
丘孝忠亦是拍案而起:“去就去!”
李绩一个头两个大,心中怒火升腾,怒斥道:“混账东西,当吾死了不成?来人!”
“在!”
帐外两个亲兵应声入内。
李绩指着薛万彻、丘孝忠道:“将此二人拖出去,每人二十军棍,以儆效尤!”
娘咧!
他也动了真火,真当他这个宰辅之首、大军副帅是吃干饭的?
简直欺人太甚!
“喏!”
亲兵回身又叫进来一队人,就待上前。
薛万彻一甩衣袍,大步向帐外走去:“老子右腿,自己会走!”
丘孝忠则回头对李绩喊道:“此事乃是薛万彻混不讲理,英国公岂可视做同罪?吾不服!”
李绩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一队亲兵已经如狼似虎的扑上来,将丘孝忠摁在地上抬了出去,丘孝忠兀自挣扎,大声辩解:“英国公处事不公,吾不服!”
李绩冷冷道:“军令如山,不容驳斥,再加二十军棍!”
丘孝忠眼见自己极力辩解反倒罪加一等,知道李绩今天铁了心要整治他,三十军棍倒是能够受得起,可是这张脸往后可就丢尽了,赶紧向长孙无忌哀求道:“还请赵国公主持公道!”
未等长孙无忌出声,李绩已经喝叱道:“丘孝忠罔顾军令,再加二十军棍!”
长孙无忌眼皮子猛地一跳,心中怒火翻涌,终究压制下去,面色阴沉,一声不吭。
程咬金等人暗自摇头,这丘孝忠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人家李绩摆明了想要立威,以此树立其陛下之下第一人的地位,不容许任何人挑战他的权威,你反倒去向长孙无忌求情,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这等情况下,你就算是长孙无忌的亲儿子也没用啊……
反倒是薛万彻当众将长孙冲的罪责挑明,表达了态度,往后任谁再提及此事都避不开长孙冲的罪责,这顿军棍挨得值了。
待到亲兵将丘孝忠拖走,李绩看着长孙无忌,温言道:“眼下陛下尚在修养,不能亲临军中,吾只能暂代统帅之职,令出如山,不容驳斥,绝非有意针对,还望赵国公体谅。”
长孙无忌挤出一抹笑容,颔首道:“英国公多虑了,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既然陛下不能亲理军务,自然要英国公代劳,谁敢忤逆英国公,便是忤逆陛下,该打打该罚罚,谁敢说个不字?”
帐内诸人一声不敢吭。
这两位算是目前大唐朝堂之上权势最盛的两人,如此针锋相对,谁敢掺合其中?
听着长孙无忌居然说出“天吾二日、民无二主”这等话语来形容李绩,更有“忤逆英国公,便是忤逆陛下”之言,便都从心里微微发寒。“长孙阴人”名不虚传,一出口,便将李绩置于极其不利之地。
东征之战一切顺利也就罢了,若是再出什么差错,保不齐便会有“李绩阴谋篡位、忤逆不臣”之类的流言传出。
真是又阴又狠……
李绩阴冷的瞅了长孙无忌一眼,没有与他纠缠,冷着脸对在座诸人道:“眼下之情况,诸位想必都心中有数。若能顺利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使得东征圆满结束,诸位自然皆是帝国功臣,名垂青史。可如若事与愿违,因为彼此之争斗导致战局糜烂,错失覆亡高句丽的最佳时机,最终不得不铩羽而还,不仅仅是陛下之宏图霸业一朝成空,吾与诸君,亦将成为帝国之罪人,臭名昭著、遗臭万年!”
众人纷纷附和。
这一点毋庸置疑,谁都看得明白,东征胜利乃是最大的利益,大家各自分享,雨露均沾。同样的道理,一旦东征失败,不得不如前隋一般铩羽而归,那么这一场几乎耗尽帝国国力的战争失败,必须有人站出来承担责任。
这个责任谁也承受不起,那就必然人人有份……
当然,明白归明白,私底下到底能否控制住各自的私欲,当真团结一致不计得失的投入至战争之中,那就只有天知晓了。
不过至少能够做到表面一致,李绩已经甚为满意。
他说道:“之前作战计划保持不变,各部继续进攻平穰城,一鼓作气,绝不可给予高句丽喘息之机。”
然后他对程咬金道:“七星门位于平穰城北部,城外地势平坦,易于大军强攻,依旧是重中之重。你部依旧负责猛攻七星门,务必在十日之内破城而入,能否做到?”
程咬金心领神会,明白李绩这是给他争取将功折罪的机会,只要攻陷七星门,之前的罪责即便不会彻底勾销,亦能够大为减轻。
当即表态道:“英国公放心,老夫早已欲致仕告老,便将这七星门当作人生最后一战,此门不破,老夫誓不还乡!”
薛万彻也赶紧附和:“此门不破,末将誓不还乡!”
第一千两百一十四章 私下密谋
大唐军方势力盘根错节,相互倾轧,表面上看去一团和气,实则明争暗斗、勾心斗角,为了各自的私利时常罔顾帝国利益。没有李二陛下坐镇中军威压各方,李绩感到前所未有的担忧。
尤为重要的是,李二陛下此番受惊坠马已然使得军心不稳,等到这个消息传回长安,所引发的动荡将更甚于军中。
而一旦李二陛下的状况比眼下更为严重……李绩简直不敢设想。
所以他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一边让人往长安送信,叮嘱太子稳定朝局,且派太医前来辽东为陛下诊治,一边部署军队猛攻平穰城。
唯有尽早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结束东征之战,大军撤回国内才能稳定各方局势,震慑那些心怀叵测之辈。
所幸,这一点附和军中各方势力之利益,还不至于相互扯后腿,否则战局愈发堪忧……
李绩与长孙无忌一同制定了详细周密的攻城计划,调动各支军队紧锣密鼓的猛攻平穰城,同时严令水师无比加快辎重运输速度,一定要排除万难,供应大军所需之粮秣军械。
而攻城之重点,依旧是七星门。
程咬金与薛万彻怼长孙无忌、怼丘孝忠的时候看似很爽,实则肩上的压力非常巨大。
之前犯下的错误太过严重,想要将功折罪,就只能攻陷七星门,取得“先登”之功,可攻陷七星门又岂是那般容易?
数十万唐军在李绩的调度之下轮番上阵,夜以继日的发动攻势,几乎每一寸平穰城墙都在承受唐军的猛攻,绝不给高句丽人喘息之机。
……
傍晚时分。
诸遂良来到长孙无忌营帐之内,见其枯坐在书案之后,手里捧着一摞书信默默发呆,心里不禁一阵恻然。
那都是长孙冲这些时日与他来往的信笺,如今七星门计划失败,长孙冲凶多吉少,曾经心狠手辣的长孙无忌也难免舔犊情深,悲伤怆然。
油灯之下,那鬓角居然已经雪白……
诸遂良上前,微微躬身,低声道:“卑职见过赵国公。”
“哦,”
长孙无忌自深思中回过神,笑了笑,道:“是登善呐,快坐,快坐。”
说着,将手中信笺收起,放在书案的抽屉之中,有让人奉上香茗,之后摆摆手,将仆人尽皆斥退,帐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诸遂良刚刚坐下,长孙无忌便亲手执壶给他斟茶,诸遂良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抢过茶壶,恭恭敬敬的给长孙无忌面前茶杯斟满茶水,而后自己斟了一杯,将茶壶放在一旁,这才坐下。
长孙无忌一张白胖的圆脸满是和善,笑呵呵道:“都是自己人,何需这般见外?”
拈起茶杯呷了一口。
诸遂良也端起茶杯,却没有喝水,而是温声说道:“此番七星门变故,其中之内情尚未可知,大郎也未必就如猜想那般遭遇不测。之前大郎与渊盖苏文相处颇为融洽,眼下唐军大军压境,平穰城岌岌可危,倾覆只在旦夕之间,渊盖苏文岂能不为之后考虑?留着大郎,或许还可与赵国公您商谈一番,看看能否救活渊氏一族……总之,大郎对于渊盖苏文还是有些用处的,未必便会被处以极刑。况且大郎素来吉人天相,此番困局,也定能逢凶化吉,早已返回长安,尽孝膝前。”
长孙无忌淡然一笑,放下茶杯,捋着胡须感慨道:“多谢登善好意,不过老夫这一辈子什么样的事情未曾见过?即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是一遭两遭,早就习以为常……”
这话语听上去极为洒脱,可是说起来,长孙无忌心里却犹如刀绞一般。
所谓虎毒不食子,再是凶残狠辣之人,对待外人之时能够心狠手辣残忍暴虐,可是对上自己的血脉子嗣,又岂能冷酷无情?
只要想想自己的儿子一个接一个的故去,长孙无忌便有一种愤世嫉俗之冲动……
缓了缓心情,他喟然叹息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大郎是生是死,自安天命便是……”
诸遂良颔首,端着茶杯送到嘴边,浅浅的呷了一口茶水,他觉得有些压抑。
平素他不禁学识渊博,亦能擦言观色,也是能言善辩之人,然而此刻面对长孙无忌,心中却着实有些不知说什么好,而且之前长孙无忌前往自己帐中所言之事,令他如坐针毡……
长孙无忌见到诸遂良坐立不安、神情拘谨,便知是自己之前去他住处所言之事,给他造成了困扰。
心里不禁愈发觉得此人愚钝,既想要进入中枢执掌大权,又不想甘冒奇险奋力一搏,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
就算有,又岂能轮得到你……
放下茶杯,长孙无忌笑道:“怎么,还未想明白?”
诸遂良咽了口唾沫,赔笑道:“不是未想明白,实在是心中生怯、畏首畏尾,且良心难安。”
“呵呵。”
长孙无忌笑了笑,坐直身子,问道:“你跟随陛下也有些年头了吧?”
诸遂良不解。
长孙无忌又道:“陛下固然对你恩宠有加,时常将你带在身旁,且委以黄门侍郎之职……然则,可曾对于推心置腹、赋予权势?”
诸遂良默然。
外人皆说他乃是天子近臣,惹了不知多少红眼,实际上自己非但未曾尝到半点“天子近臣”的便利,反而时刻小心翼翼,唯恐行差踏错,闹出“持宠生娇”的错误,惹得陛下不高兴。
甚至于,因魏徵临死留下的那些手稿之原因,还被陛下贬斥出京,差一点就要流放琼州……
这算得哪门子天子近臣?
长孙无忌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下,轻叹道:“陛下乃千古少有之明君,一心想要创建千古未有之宏图霸业,最是担心身边的近臣会成为幸佞之辈,坏了他的名声。”
诸遂良颔首。
诚然,陛下英明神武、雄才大略,但身上的小毛病也不少,最大的一个毛病便是“好大喜功”,太过自珍羽毛,唯恐史书之上恣意污涂他的名声,故而对身边的近臣要求极为严格。
当初将他安插进贞观书院,已然是李二陛下这些年对他最大的抬举,然而当他在贞观书院之中遭受房俊与许敬宗的排挤、打压,陛下却从未曾替他张目,更别说当他的靠山。
当然,这也并非只对他这般,似房俊那等“简在帝心”的宠臣一旦犯错,李二陛下亦是毫不维护,严厉惩罚。
长孙无忌循循善诱:“所以不是你做得不好,而是陛下之心志坚如铁石,绝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有所改变。故而,贞观一朝,你再也休想能够进入中枢,执掌大权。”
诸遂良强挤出一个笑容:“下官非是贪图权力之辈,能够侍候陛下身侧,已然是无上之荣耀。”
长孙无忌赞叹道:“登善高风亮节、心无外物,实乃吾辈之典范!然则纵然你自己不在意那些权势,可是你身上早已有了关陇之烙印,可曾想过一旦改朝换代,你之下场、甚至于钱唐褚氏之下场?”
诸遂良无言以对。
他与房俊之间虽然说不上深仇大恨,然是彼此厌弃、互不顺眼乃是事实,一旦太子登基,房俊便是当之无愧的朝堂巨擘,打压关陇门阀之时,未必不会那他诸遂良开刀。
谁叫他诸遂良一直以来都与关陇门阀暗通款曲、利益纠缠呢?
他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抓住长孙无忌言语之中的一丝关窍,面色大变的盯着长孙无忌:“赵国公之意,难道是陛下之伤势……”
长孙无忌面色凝重,缓缓颔首。
诸遂良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这这这……怎么可能?”
如遭雷噬,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此等事情简直不可思议,即便在他心中对李二陛下有所抱怨之时,也未曾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第一千两百一十五章 欲退无路
诸遂良只觉得一股凉气钻进心底,悍然看着长孙无忌,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陛下正值壮年,龙精虎猛、春秋鼎盛,不过是不慎坠马而已,何至于此?
长孙无忌面色凝重,缓缓道:“此事目前唯有老夫与英国公知晓,登善千万勿外传,否则动摇军心,其罪当诛。”
诸遂良傻傻的坐在那里,下意识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依旧不敢置信。
可是这种滔天大事,长孙无忌岂敢拿出来骗他?
长孙无忌执壶,给诸遂良斟茶,轻声说道:“一旦有不忍言之事发生,登善可能想象自己的处境?”
诸遂良缓缓端起茶杯,双手颤抖。
长孙无忌轻笑一声,道:“况且,事情之恶劣,怕是不止在于登善之想象。那些人若是想要对付你,必然会给你按上一个罪名。而陛下自东征以来,皆是登善你服侍在侧,无论文书往来亦或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经过登善之手?到时候,他们只需说你未能尽心竭力,甚至出了差错才导致今日之情况……敢问登善,你将何以自辩?”
诸遂良浑身都在发抖。
这番言语看似荒诞不经,经不住推敲,然而却极有可能发生。陛下坠马之原因,在于薛万彻与程咬金未能彻底清剿安鹤宫内溃兵,“王幢军”潜伏在深壑密林之中未被发现。
然而无论程咬金亦或是薛万彻都是太子一系在军中的中坚力量,若是太子登基,岂会做出自断长城之举措,将程咬金与薛万彻两人治罪?
可陛下之受伤,是肯定要有人来承担责任的,他这个陛下的贴身近臣简直就是最完美的栽赃嫁祸之目标……
甚至李绩等人为了维护军中稳定,都会予以默认。
服侍陛下未能尽心竭力,甚至导致陛下龙体染恙、最达至不忍言之地步……这等罪名谁能承受得起?
一旦罪名坐实,不仅仅他诸遂良必然是一个斩立决的下场,整个钱唐褚氏亦将遭受牵累,有唐一朝子孙不得参加科举、举族流亡三千里乃是最基本的惩罚……
见到诸遂良整个人都恍恍惚惚,长孙无忌轻叹一声,无奈道:“东宫势大,非是老夫不远搭救,实在是无能为力。若登善你不愿坐以待毙,唯一逃脱厄运之办法,只能自救。”
诸遂良浑浑噩噩,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自然明白何为“自救”,先前长孙无忌去往自己营帐已然提及,然而他心生胆怯,不敢做下那等逆天之事,故而一再推辞。
今日登门,亦是想要劝阻长孙无忌打消那个主意,却不料经由长孙无忌这般剖析局势,反倒是自己觉得唯有“自救”,才能救得了自己,也救得了家族……
然而那等事岂是为人臣者能够做到?
即便做了,长孙无忌又当真会履行承诺,扶持自己以及钱唐褚氏进入晋王殿下之中枢,位高权重?
真真是进不得,退不得,两难抉择。
偏偏不选还不行,长孙无忌敢这个时候当着自己的面前说出这样近乎于大逆不道的话语,岂能不妨备自己回头将他给卖了?
可以想见,若是自己不答允长孙无忌,转过头来勿用程咬金、薛万彻之流栽赃陷害,长孙无忌就能将自己生吞活剥、毁尸灭迹……
此刻,他心中满是悔意。
自己一直认为才学满腹、名满天下,自当更进一步走入中枢,从而执掌权柄、指点江山,在青史之中留下一段佳话。可孰料这政治漩涡却犹如猛兽之口,稍有不慎便给啃噬得鲜血淋漓、尸骨无存。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在乡间著书立说教诲子弟,写写字喝喝酒,搏一个文明才子誉满天下,不也挺好?
唉,一失足,怕是要成千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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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穰城,大莫离支府。
七星门歼灭数千唐军的振奋只是维持了不足半天,唐军便自平穰城各方猛烈攻城,片刻不休,阖城各处城墙守军压力甚大,不停的向大莫离支府求援,恳请派兵支援。官吏们负责军械之调拨运输,尤其是弓矢滚木檑石等等守城器械消耗严重,必须随时补充。
诺大的大莫离支府内,即便夜晚亦是灯火辉煌,官吏将校出出入入,往来不休。
渊盖苏文坐在书案之后,面色阴沉,将书案上的文牍批阅几分,一个眉清目秀的锦衣少年手执托盘入内。
少年来至书案之前,将托盘放置于一旁的茶几之上,温声道:“父亲,已至戌时,不妨喝些茶水,用些糕点。”
渊盖苏文将毛笔放下,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看着少年笑道:“难得你有孝心,为父就歇一歇。”
起身来到茶几旁入座,拈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咀嚼几下咽了,少年早斟上茶水,渊盖苏文浅浅的呷了一口。
吁出口气,他笑问道:“你平素接在后宅读书,轻易不曾踏足这前厅,今日却是何故?”
少年闻言,跪伏于地,垂泣道:“孩儿斗胆,恳请父亲宽恕大兄……二兄率领‘王幢军’潜伏于安鹤宫之事,孩儿已然听闻,料想二兄取义成仁、已然遭遇不测。吾于二兄一母同胞,却也不忍见到大兄被父亲赐死。大兄固然有错,亦不过是受到长孙冲之蛊惑,才做出背弃父亲那等丑事,却罪不至死。”
渊盖苏文一言不发,面色阴沉,只是缓缓的喝了口茶水。
他倒是并未有赐死渊男生之心,毕竟从一开始他就利用渊男生取得长孙冲至信任,布下这等潜藏之杀招,就等着时局不堪之时反戈一击,重创唐军。
若非他故意纵容,渊男生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然而一想到怕是已经葬身唐军阵中的此子渊男建,他便痛不欲生,心底对于无能的长子亦是愈发恼怒……
眼前之少年,乃是他最为宠爱的幼子渊男产,于渊男建一母同胞,单纯至孝。
渊男生百无一用、心生反骨,渊男建凶多吉少,自己的子嗣也就剩下这个平素只好读书、不问俗事的幼子了……
即便他乃铁石心肠之人,见到幼子跪伏于面前涕泗俱下,苦苦为渊男生求情,心中也不禁升起一股柔情。
长叹一声,伸手摸了摸幼子的头顶,道:“既然你肯为那个逆子求情,为父便饶他这一回。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待到击溃唐军之后,将其发配远东之地,任其自生自灭吧。”
“多谢父亲……”
渊男产欣喜不已,连连叩首。
渊盖苏文正欲让其起身,便见到一个校尉自厅外快步而入,到了近前躬身施礼,疾声道:“启禀大莫离支,安鹤宫有消息传回!”
渊盖苏文赶紧问道:“情况如何?”
那校尉略一犹豫,道:“说是二公子拼死力战,已然丧命于薛万彻刀下……”
“啊!”
渊男产大呼一声,痛哭起来。
渊盖苏文深吸一口气,强自压抑着心底悲怮,继续问道:“战果如何?”
“王幢军”之战略目地乃是拼死突袭唐军中军大帐,若能重创大唐皇帝自然更好,最次也要大规模杀伤唐军,重重的打击唐军之士气,为平穰城的守城战争取更多的时间。
随着严冬越来越深,大雪封路坚冰封海,唐军的粮秣辎重运输已然越来越艰难,只需再拖上个把月,唐军若是依旧不能攻破平穰城,就只能班师回朝、铩羽而归。
那校尉登时激动起来,兴奋道:“当时大唐皇帝亲临安鹤宫,为攻伐七星门的唐军压阵,正好被二公子率领‘王幢军’突袭,大唐皇帝惊惶之下坠马,看上去或许是受了伤,但到底如何,目前尚未得知。”
战阵之上,千军万马,自然难以一一分辨敌我,高句丽军想要在混乱之中安插几个耳目哨探,实非难事。
“好!”
渊盖苏文霍然起身,双目放光:“立即传扬出去,就说大唐皇帝被二公子一箭射中,已然瞎了一目,身受重创,命不久矣!”
第一千两百一十六章 恶毒之计
听闻大唐皇帝遭受冷箭,兜鍪掉落且落马坠地,渊盖苏文登时双目放光,大声道:“立即传扬出去,就说大唐皇帝被二公子一箭射中,已然瞎了一目,身受重创,命不久矣!”
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当时大唐皇帝在乱军丛中坠马,想必很多人都亲眼所见,但是其伤势轻重却未必人人知晓。
只要有关于大唐皇帝重伤的消息传出,必然能够影响双方士气。
纵然大唐皇帝伤势无虞,且随后可以出现在人前破除谣言,不会使得唐军士气低落,但是平穰城内的高句丽军却不明真相,会因此而士气暴涨,愈发坚定可以战胜唐军的信念。
那可是大唐皇帝啊!
天朝上国的一国之君,富有四海威慑天下,居然被渊男建一箭射瞎眼目,这得是多么提振士气的骄傲?
那校尉得令,赶紧出去召集府上文吏、朝中官员商议,要如何大张旗鼓的将这个消息放出去……
渊盖苏文在厅内踱步,显得甚为兴奋。
走了几步,又将门外书吏叫进来,吩咐道:“即刻去将长孙冲带来!”
“喏!”
书吏转身退出,渊男产奇道:“那奸贼蛊惑大兄,背弃父亲,纵然千刀万剐亦不为过,父亲何以还要见他?”
渊盖苏文道:“快意恩仇,那是市井屠夫、贩夫走卒之行为,到了父亲这个地位,哪里还顾得上心中喜恶?那长孙冲固然可恨,但是其身份却殊为重要,为父留着他或许还能派上用场。即便无用,早几天杀掉迟几天杀掉又有什么干系?你记住了,身为上位者,万万不能率性而为,而是要通盘考量、权衡利弊,只要是对自己有利的,纵然再是厌恶,亦要懂得收敛心性,从大局出发。”
他三个儿子,嫡长子渊男生背弃自己、背弃高句丽,纵然自己不忍杀掉,也绝无可能继承家主之位,将来成为高句丽之主。渊男建是他最为看重的子嗣,只不过为了击溃唐军,毅然决然的深入敌后、舍生取义。眼下只剩下这个幼子,他自然要好生栽培。
只不过这个儿子大抵是读书读得太多,脑子已经被的儒家学说所腐蚀,有些迂腐,想要将其培养成合格的接班人,路阻且长,殊为不易……
渊男产清秀的脸上满是崇慕之色,躬身道:“孩儿受教了。”
渊盖苏文捋着胡须,欣慰含笑,旋即笑容又敛去几分,幽幽叹了口气。
幼子固然值得培养,可眼下之平穰城却是岌岌可危,稍有不慎便会被唐军碾为齑粉,自己也不知到底还有没有机会登上王位,开创一番宏图霸业,而后再将国祚交予幼子之手,让渊氏一族千秋万载,统治高句丽……
不过渊盖苏文到底是意志坚韧之辈,只是刹那间的低落,旋即便振奋精神。平穰城内十余万高句丽精锐,更有数万百济援军,辎重充足军械齐备,唐军想要破城而入难如登天。
阖城上下更是万众一心,誓死守卫国都。
一旦战局拖延下去,最终败退的只能是唐军……
须臾,长孙冲被两个亲兵押赴入内。
昔日面如冠玉、英俊倜傥的长孙冲,此刻面色灰败、蓬头垢面,仅只是不到一日的功夫,便憔悴衰老几十岁,望之已无半分往昔之风采。
渊盖苏文坐跪坐在书案之后,瞅了长孙冲一眼,淡然道:“赐座!”
一旁自有书吏取来一个蒲团放在地席之上,长孙冲略一犹豫,上前跪坐,而后长叹道:“大莫离支想要赐死在下,但请行事便是,横竖不过一死,何必将在下招来予以羞辱?”
“呵。”
渊盖苏文冷笑一声,冷硬的面容却并无一丝表情,淡淡道:“休要在吾面前装作一副视死如归之相,你若当真心存死志,之前便应当提刀与吾玉石俱焚,既然那个时候你首先想的是逃走,此刻身陷囹圄,亦不过是自知必死而故作慨然而已。说到底,你不过是一贪生怕死之辈罢了。”
长孙冲面容扭曲一下,双目瞪着渊盖苏文,旋即颓然垂头。
正如渊盖苏文所言,他自知必死,所以装出这一副慨然赴死之态,希望能给外人留下一个刚烈之形象,纵然青史之上亦会予以褒扬,而不是将他描述成导致唐军大败、无数兵卒葬身火海的罪魁祸首。
然而渊盖苏文一语道破他的心思,使得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一瞬间泄去,死亡的恐惧重新占满心头……
渊盖苏文拈起茶杯呷了一口,道:“话说回来,吾倒也不是非得将大郎明正典刑……”
长孙冲心里猛地一跳,不可思议的抬头看向渊盖苏文,本已一片死灰的眼眸重新焕发光亮。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
只要能有一线生机,任谁都会死死抓住,虽然他明知这个活命的机会可能需要比死还惨重的代价……
渊盖苏文放下茶杯,温言道:“大郎虽然意欲开城献降,迎唐军入城,乃是万死之罪,不过有道是各为其主,却也能够体谅。自从大郎入平穰城以来,吾自认待你不薄,然则眼下平穰城岌岌可危,高句丽国祚倾覆在即,不知大郎可否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保住这江山王座?若是大郎愿意,吾不仅不杀你,还可以依照之前的诺言将女儿许配与你,无论你将来留在平穰城,亦或是重返长安,吾都可册封你为侯爵,高句丽千秋万载,与长孙家永结同盟!”
此言一出,一旁的渊男产忙道:“父亲,这如何使得?此人阴谋倾覆高句丽,陷父亲于万劫不复之地,纵然千刀万剐亦是寻常,焉能这般厚待?”
渊盖苏文摆摆手,心里骂了一句迂腐。
这平穰城风雨飘摇,指不定哪天就给唐军攻陷了,眼下许给长孙冲再多的好处也不是口头承诺,又有什么了不起?
渊男产不忿的站在一旁,不敢多言,不过看向长孙冲的目光却甚为不善。
长孙冲自然明白渊盖苏文这些许诺都不过是镜花水月,很有可能尽成虚空,但只要不死,他又岂能拒绝?
他压抑着心底的兴奋,道:“在下不过罪臣而已,待死之身,却不知尚有何处可以帮助大莫离支。”
“长孙大郎勿要妄自菲薄,”渊盖苏文缓缓道:“你固然一无是处,可你还有个好父亲。”
长孙冲疑惑道:“家父虽然曾经权倾朝野,可如今不比当年,权柄削弱许多,怕是影响陛下之决断,更不可能影响东征大军。”
渊盖苏文颔首,道:“这一点,吾当然知悉。大唐皇帝乾纲独断,绝非令尊可以影响其心志,东征大军派系林立,更非令尊可以左右。不过令尊固然身在辽东无能为力,可长安那边却是权势颇大,尤其是甚为关陇贵族之领袖,威望颇著。若是令尊能够使得长安掀起动荡,迫使大唐皇帝不得不撤军,从而保住这平穰城,想必不难。”
“啊?”
长孙冲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没想到渊盖苏文打得居然是这样的主意。
围魏救赵?
不过细想一想,倒还的确有几分操作性……
如今长安城内风波潜流,各方势力虎视眈眈,都瞄着东宫之位,只不过谁也没有魄力确保李二陛下返京之前将一切做得干干净净,所以彼此忌惮,按兵不动。
这个时候若当真有长孙无忌这样的元老振臂一呼,推翻东宫扶立晋王,待到陛下返京之后大局已定,想必陛下一定会顺水推舟,默认晋王的上位。
而一旦长安波起云涌,各方势力粉墨登场,东宫受到冲击,陛下又岂能在辽东安坐如山?东宫受到冲击,社稷国祚都会动荡倾覆,到那个时候什么东征都只是等闲,陛下必然撤军返京,稳固江山。
届时,平穰城自然转危为安,不战而胜……
第一千两百一十七章 威逼胁迫
长孙冲心里砰砰跳,他觉得如此以来,父亲是的确可能答应下来,也的确有可能做到的。
毕竟扶持晋王上位,乃是父亲一直以来孜孜不倦位置努力之事,代表着关陇门阀、长孙家族的利益之所在。趁着陛下身在辽东,策划长安那边来一场兵变,推翻东宫将晋王扶持上位,顺便再将自己从渊盖苏文手中救走……
他咽了咽口水,道:“大莫离支一世人杰,乃是吾辈之楷模,为了高句丽劳心劳力,着实令人钦佩。在下愿意返回唐军大营面见父亲,极力规劝父亲成就此事,使得长孙家与渊氏一族世代交好、永结同盟!”
“哈哈!”
渊盖苏文失笑,道:“世人皆说长孙大郎聪慧敏捷、才学出众,乃是贞观一朝后起之秀,然则在吾看来,实在是蠢得可以。有你身在平穰城,令尊舔犊情深,或许还会行险一搏,救你逃出生天。若是吾放任你回到唐军大营,从此得脱樊笼,哪里还能受吾之节制?你莫非将天下英雄都视作豚犬之辈不成?也难怪你当初大好局面却被房俊一再压制,做出阴谋篡逆那等蠢事。”
长孙冲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他自己也总结了自己的性格,好似的确如旁人所言那般浮躁了一些,很多时候想当然,自以为是。
在渊盖苏文这样的枭雄面前耍这样的小聪明,岂不正是自取其辱?
不过渊盖苏文也不屑于取消一条丧家之犬、将死之人,笑吟吟温言道:“一句戏言而已,大郎毋须当真。不过此际唐军猛攻城池,时不我待,还请大郎快些动笔写就书信才是。”
长孙冲略有犹豫。
倒不是他心里还有什么家国之念,如今已然是阶下之囚,还不知能否见到明早的太阳,哪里还顾得那些?
只是为了不显得自己太过软弱,故而矜持一下而已。
渊盖苏文倒是没想那么多,见他犹豫,有送上一击重锤:“之前犬子男建统御‘王幢军’潜藏在安鹤宫后山的深壑密林之中,趁着大唐皇帝巡视安鹤宫之际陡然突袭,将其重创,且伤其一目,想必此刻唐军已然乱了套,若是此番强攻不成,或许不久便将撤军。”
长孙冲失声道:“怎么可能?”
口中虽然质问,但心底却已经信了,因为渊盖苏文此人极为骄傲,素来不打诳语。
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谁能想到这一场倾举国之力的东征之战未能如预想那般一帆风顺也就罢了,居然还使得李二陛下遭受这等重创?
而此事必将引发大唐举国上下的剧烈震荡!
首当其冲的,可不仅仅是辜负了陛下信任,被渊盖苏文耍弄一回的长孙冲,而是身为关陇领袖的父亲,是大唐第一等门阀的长孙家!
而若是坐视太子稳固储君之位,一旦陛下驾崩即刻登基为新帝,将会如何打压长孙家,如何迫害父亲?
长孙冲再不犹豫,当即让人研磨,提笔写就一封书信,以火漆封口,再加盖长孙家的印记。
“大莫离支可派遣在下之亲随,将此信送回唐军营中,父亲见到此信,必然答允配合大莫离支行事。”
“识时务者为俊杰,大郎果真是聪明人,如此甚好。”
渊盖苏文让人将信笺拿走,去寻长孙冲的亲随,而后笑着对长孙冲道:“先前下边那些人对大郎多有不敬,还望海涵。不过今夜大郎即可搬到大莫离支府中,府中上下必好生款待。”
此刻长孙冲已经被渊盖苏文拿捏得死死的,一丝一毫反抗心思都生不出来,唯有苦笑道:“在下受之有愧,不敢领受。”
渊盖苏文哈哈大笑:“你乃是吾之佳婿,世间一等一的人才,纵然阵营不同,却也不比妄自菲薄,往后还要与吾的两个儿子好生相处才是,只可惜男建吾儿,固然创立前古未有之功勋,却也葬身敌营,尸骨无存……”
*****
唐军大营。
听闻长孙冲未死,长孙无忌先是激动欣慰,继而又嗟然长叹。
他这一生都在玩弄权谋,焉能不知长孙冲该死却未死,必然是渊盖苏文留着他还有用处的道理?
而长孙冲的用处,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
接过长孙冲亲随地上来的书信,他仔仔细细验看了封口的火漆,上面不仅加盖了长孙家的印信,而且在隐秘的地方还有一个用指甲摁出来的浅浅的印痕,这是长孙家最为隐秘的签押印记,见到这个,便知道这封信必然是出自长孙冲之手,普天之下绝对没人能够仿制。
拆开火漆,取出信笺,长孙无忌逐字逐行的看完,面色阴沉,一言不发的将信纸与信封一起凑在烛火之上,燃着信纸与信封燃起火苗,最终化作一团灰烬丢在地上。
拿起书案上的茶杯,呷了一口茶水,长孙无忌才淡然道:“回去告诉渊盖苏文,若此刻放长孙冲回归唐军大营,则吾定会配合他行事。若他以为凭借长孙冲之性命便可要挟老夫,纯粹是痴人说梦。老夫一生行事心狠手辣,从不曾受制于人,反正老夫儿子多得是,总归会有人养老送终,多一个少一个,却也无妨。”
那亲随乃是长孙冲的心腹,听闻长孙无忌之言,吓得跪伏在地,涕泗横流:“家主,若是这番话传过去,大郎性命休矣!”
他跟随长孙冲身在平穰城多时,焉能不知渊盖苏文是何等心黑手狠之人?他能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儿子派往安鹤宫,深入唐军腹地,明知必死亦要行险一搏,杀一个长孙冲又岂能有半点犹豫?
此刻之所以长孙冲尚未丧命,是因为可以挟制长孙冲要求长孙无忌配合行事,若是长孙无忌一口拒绝,回头长孙冲就得被五马分尸……
长孙无忌放下茶杯,手指摁在太阳穴上揉了揉,强忍着心中不快,温言安抚这个护主的忠仆:“老夫纵然心狠,又岂能坐视嫡子丧命?你只管照着老夫的话去做,必然可保大郎无虞。”
他有着枭雄之资,心性冷酷狠厉,如若需要,牺牲一个儿子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又岂会为了长孙冲之性命,凭白使得整个家族陷入深渊之中?但若是能够借机与渊盖苏文达成一些密谋,从而使得长孙冲转危为安,自然是两全其美之道。
更何况,他原本心中就已经有了谋划,只等着一个恰当的时机便开始施行,如果渊盖苏文当真能够为了唐军撤兵而全力配合自己,不啻于缔结了一个实力强横的盟友,使得成事之几率又增添几分……
那亲随自然猜不透长孙无忌心中所想,也不敢再啰嗦下去,只得带着长孙无忌的口信转身出了营帐,借助一队兵卒的掩护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长孙无忌一个人坐在营帐之中,一杯茶水,一碟糕点,细嚼慢咽的在烛火之下仔细推敲着即将进行的谋划,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可能的变化,都要尽可能的事先预想,设置预案,以免事到临头造成难以挽回之结果,使得整个谋划功亏一篑。
长孙无忌枯坐至天明十分,方才起身离座,在窗口长长吁出一口气。
营外一整夜人喊马嘶,一队队兵卒开上前线猛攻城池,一队队兵卒从前线撤回予以休整,数十万唐军日以继夜猛攻平穰城,力求早已破城,覆亡高句丽,完成东征大业。
陛下的伤情隐瞒得甚好,唐军并未因此军心动摇。
数十万大军轮番攻城,指挥作战的又是一干名将,如此这般打下去,平穰城破乃是迟早之事。
一旦平穰城破,渊盖苏文身死,高句丽覆亡,东征之战就将结束,数十万便会相继返回大唐,进驻关中。
到那个时候,什么谋划也都来不及了……
长孙无忌吐出一口气,看着口中热气在眼前化作一团白雾,心中狠下决心。
时不我待,那就开始吧。
第一千两百一十八章 老谋深算
平穰城被唐军三面围攻,只余下南边仅靠浿水的地方尚能出入,却也被高句丽军重兵把守,整座城池铁通一般。
长孙冲的亲随辞别长孙无忌,在关陇系军队掩护之下穿越半个战场,沿着冰封的浿水溯流而上,来到平穰城南,递上大莫离支府的通关文牒,守军这才准许其入城。
却也没有打开城门,而是从城上吊下一个竹篮,那亲随跳在竹篮之中,被城上的兵卒以绳索吊上去。
自城上下来,那亲随想着大莫离支府奔去。
街巷之上满是来往的兵卒,运输着各种辎重前往各处城墙支援,东、北、西三面唐军正在狂攻,城中守军左支右绌,一片慌乱。
百姓商贾早已被严令禁足,不许擅自出门,更不许在街上走动,商铺关门市集停市场,整个平穰城早已全部军管,所有官府官员、衙役都参与到守城之战中,每一个人都尽心竭力。
若有懈怠,杀无赦。
……
大莫离支府,书房之内。
渊盖苏文跪坐在书案之后,长孙冲跪坐在一旁。
那亲随跪在地上,一五一十的将长孙无忌的话语复述一遍。他一边说着,长孙冲在一边偷偷观察渊盖苏文的神色,等到亲随说起“老夫一生行事心狠手辣,从不曾受制于人,反正老夫儿子多得是,总归会有人养老送终,多一个少一个,却也无妨”之时,长孙冲见到渊盖苏文眉毛扬起,心中登时“咯噔”一下,冷汗都下来了……
虽然他心中明知若是一味的受制于渊盖苏文,即便一切按照他说的去办,事后自己也未必就能顺利逃脱生天,可是长孙无忌这般生硬之言语,万一触怒渊盖苏文,岂不是当场就杀了自己?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渊盖苏文听完亲随的复述,非但不怒,反而对长孙冲感慨道:“吾与令尊神交已久,只可惜分属敌我,一直未能蒙面,实在是一桩憾事。令尊乃天下有数的英雄,当年乱世之中扶保大唐皇帝打下诺大江山,功勋盖世,吾素来心中钦佩。既然令尊今日提及,吾又岂能让这般英雄小觑?明日一早,你可自行离开平穰城,吾与令尊之间君子约定,若是以你之性命相要挟,那便是落了下乘,让天下英雄耻笑。”
长孙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一番冷硬之言,渊盖苏文居然乖乖就范,肯放了自己?
可此刻不是想明白这些的时候,赶紧道:“多谢大莫离支宽宏大量,在下感激不己!”
渊盖苏文哈哈一笑,道:“你离开平穰城之后,当负责吾与令尊之间的联系,只要唐军撤兵,高句丽国祚得保,吾亦算是一方豪雄,与令尊之地位不相上下。咱们两家联手,实乃强强联合,普天之下,哪里还有人可给咱们找麻烦?”
长孙冲唯唯称是,却也不知说什么好。
难不成父亲当真想要与渊盖苏文联合?可若是想要联合,首要便是使得唐军撤兵,退出辽东,否则大军破城而入,渊盖苏文身首异处,还有什么联合的必要呢?
父亲也真敢说,关键是渊盖苏文也真敢信。
然而问题在于,父亲显然不会置他性命于不顾,故意胡说八道,渊盖苏文一世人杰,更不会轻易便相信了父亲的几句话……长孙冲觉得自己的层次还是不够,领悟不到这种煊赫一时的大佬们所思所想。
渊盖苏文端起茶杯,有意送客,道:“回去之后,对令尊说,只要唐军撤兵,吾即便拼上最后一个高句丽兵卒的性命,即便亲自上阵,亦会将唐军拖在高句丽一个月!此乃吾之誓言,若有懈怠,形神俱灭!”
长孙冲一头雾水,不知他为何肯定唐军会退兵,更不明白既然唐军退兵,他又为何要将唐军拖在辽东,这其中太多矛盾之处……
“大莫离支放心,在下定然一字不差的转述给家父。”
“行了,去吧。往后若是闲暇,可来平穰城转转,吾对于长孙大郎还是非常喜爱的。”
“多谢大莫离支错爱。”
……
待到长孙冲带着亲随离开,渊男产在后堂快步走出,来到渊盖苏文面前,疾声道:“父亲,汉人最是狡诈,岂能轻信汉人之承诺?若此刻放走长孙冲,无异于鱼归大海,再想让长孙无忌帮着咱们,难如登天矣!”
渊盖苏文淡淡一笑,婆娑着手中茶杯,道:“长孙无忌不是汉人。”
渊男产一愣,这点他倒是忘记了。
可是他到底是不是汉人重要么?重要的是没有了长孙冲这个人质,长孙无忌凭什么听从渊盖苏文的命令,去想方设法的使得唐军撤兵?
渊盖苏文倒是不怪幼子不能领会其中之深意,谆谆教诲道:“一个家族,最重要便是传承人要足够优秀,否则再多的家底也会在顷刻之间败光。若非眼下陷入绝境、走投无路,吾又岂肯让你二兄深入敌后、拼命一搏?长孙无忌亦是如此。据吾所知,长孙家的子嗣这些年相继横死,只剩下一些酒囊饭袋之辈,唯有长孙冲还算是出类拔萃。若是不保住长孙冲,即便今日长孙无忌再是权倾天下,将来整个家族亦有倾覆之祸。他既然敢以那等冷硬之言语回吾,就代表他心中早已有了相似之谋划,而他的谋划,也一定会促使唐军自平穰城撤兵。而只要唐军撤兵,吾自然不会杀害长孙冲,因为实无必要。”
渊男产似懂非懂,问道:“长孙无忌明知其谋划一旦达成,唐军必然自平穰城撤兵,所以不必在父亲面前低三下四……”
“正是如此!”
渊盖苏文很是欣慰。
渊男产却不解道:“东征乃是大唐倾举国之力而为之,更有大唐皇帝御驾亲征,不达目地,岂能罢休?孩儿着实想不出长孙无忌有什么样的谋划,可以迫使唐军不顾唾手可得的平穰城,亦要撤兵回国。”
渊盖苏文循循善诱:“很简单,那必然是一件比东征更为重要之事,比如,大唐的储君之位。关陇门阀虽然这些年受尽打压,但依旧根深蒂固,只要他们陡然发动兵变,突袭东宫,斩杀太子之后扶持另外一位亲王上位,大唐皇帝又岂能不赶紧班师回朝,稳固社稷?”
渊男产还是不解:“可东宫乃是大唐皇帝册立,即便是废黜那也必须是大唐皇帝亲自颁布旨意,岂能任由臣子兴废立之事?大唐皇帝纵然班师回朝,可回到长安之后,必然拿关陇门阀开刀以维护帝王尊严……长孙无忌凭什么能躲过大唐皇帝之怒火?”
帝王威严,乃是国之根本,没有任何一个帝王可以容忍臣子挑衅自己的威严,更何况是大唐皇帝那等雄才大略之主?
纵然长孙无忌在长安兴风作雨,一举废黜了太子,扶持另一位亲王上位,可只要大唐皇帝回到长安,等待长孙无忌的也必然是一个“夷三族”的罪名。
为了救一个长孙冲,从而将整个家族搭上?
傻子也不会那么干啊……
渊盖苏文却幽幽说道:“你呀,固然聪慧,却毕竟阅历短浅,只读书又岂能领会这人生浮沉、诡异经历?似长孙无忌这等人物,能够辅佐大唐皇帝自当年隋末乱世之中杀出一片天,又诛杀大唐太子逆而篡取皇位,心思之深沉、智谋之出众,远远超过你的想象。你认为无解之事,在长孙无忌那里或许有无数种解困之法。他敢做,就一定有完全之策,吾等只需在一旁看着,等着唐军撤兵就好。”
渊男产无语。
这种解释简直就是说“小孩子你不懂大人的事,莫多问,照办就是”,完全就是敷衍了事……
渊盖苏文含笑饮茶,这回却也不过多解释。
有些道理需要前辈去教,听一遍就能懂,往后自可少走弯路、错路;而有些道理别人是教不会的,只能自己去经历、揣摩,而后方能领悟。
第一千两百一十九章 捉摸不透
渊盖苏文派人给长孙冲安排了住处,回去之后沐浴一番,侍女又捧来新衣服侍他更换,拾掇一番之后,长孙冲浑身晦气尽去,神采也明朗起来。
只是他如今依旧身在平穰城,如坐针毡,唯恐渊盖苏文不知何时改了主意,再将他抓过去一刀砍了脑袋……
毫不容易挨到傍晚,长孙冲让人去请示渊盖苏文,说是心系大事,希望早一步返回唐军大营。
须臾,就在长孙冲心中忐忑之际,来人告知他,大莫离支已然准行……
长孙冲心中狂喜,面上却不敢显露太多,赶紧让亲随准备,两手空空便自南门出城,一路顺顺当当的来到冰封的浿水之上。
“呼!”
长孙冲狠狠的抽了一口空气,夜晚辽东刺骨的寒风卷着冰渣雪沫顺喉入腹,激得肠胃一阵痉挛,狠狠的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他是真的哭了,天寒地冻之中,热泪滚滚。
没人能够感受他这几年过着怎样颠沛流离的生活,丧家之犬一般逃离大唐领土,而在这冰天雪地贫瘠严寒的平穰城,他又是如何处心积虑、小心翼翼的“认贼作父”,整日里对渊盖苏文这样一个浑身充满腥膻之气的蛮夷伏低做小、卑躬屈膝。
他不惜将曾经自以为的骄傲碎了一地,只为了能够重返长安,回到那冠冕堂皇的大唐盛世。
然而最终却功亏一篑,如同傻子一般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靠着父亲才活下了一条性命……
这种打击,令长孙冲痛澈心脾,所有的尊严都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冻成碎片,撒了一地。
不过还好,总算是还活着,只要活着,一切便皆有可能。
他抹了一把脸,将脸上的鼻涕眼泪胡乱擦拭一下,看了一眼身边肃立的亲随,道:“走吧,回唐军大营,面前父亲。”
那亲随摇摇头,道:“家主有命,若大郎脱困,不必前往唐军大营,当直接潜返长安,另有要事委任。”
长孙冲心中一震:“父亲当真意欲兵变,扶持晋王上位?”
他对此略有猜测,曾推敲许久,却始终不认为如此可以名正言顺的拥立晋王上位,且长孙家毫发无伤。
东征乃是倾举国之力,就算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李二陛下亦不可能撤兵回师,否则出师无功、铩羽而归所引发的反噬将会无比严重,尤其是对李二陛下的声望打击极其严重,李二陛下绝对不能接受。
况且轰轰烈烈的大举东征,结果最后落得与隋炀帝一般下场,心高气傲的李二陛下如何受得了?
然而,有一种情况一旦发生,李二陛下将顾不得这些虚名,只能班师回朝,草草结束东征之战,那就是长安发生剧变。
改朝换代是绝无可能的,如今李唐皇室早已深得民心,且朝中上下重要职位皆有把持,单单凭借关陇门阀绝无可能一举推翻。且一旦关陇门阀有这种举措,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必然不肯坐以待毙,各方势力联合剿杀之下,关陇门阀唯有覆灭之一途。
唯一有可能使得长安剧变,危及社稷根本,却又不会被各方势力联合排斥、剿杀的,就只能是废黜储君之位。
一旦攻破东宫、废黜太子,就等于社稷动摇,李二陛下再是对高句丽志在必得,也必须立即挥师返回关中。
身为皇帝,岂能坐视自己册立的太子被兵变废黜?
而等到陛下回京,太子一党已被剪除,朝堂上尽是拥护晋王之大臣,群臣联名上书,请求册立晋王为储,陛下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须知,陛下一贯是最为看好晋王的,这个时候坏人由旁人来做,他只需顺水推舟册立晋王为太子,便完成了心中最大的一桩牵挂……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表面而已。
问题的关键在于,李二陛下乃一代雄主,雄才大略、英明神武,就算他再是属意晋王为储,可太子毕竟乃是他的嫡长子,由他一手册立,岂能容许旁人以兵变之术将其废黜,且尽皆剪除东宫一党?
更别说还因此破坏了他的东征大计。
到那个时候,李二陛下固然很大可能捏着鼻子认下晋王上位之事实,却一定会对长孙家痛下狠手。
任何一位帝王,都不会容许这等悖逆之臣的存在……
所以,父亲到底凭什么认为这么做会在废黜东宫、扶立晋王之后,确保长孙家依旧安稳无虞、权势更胜往昔?
一阵寒风吹拂,长孙冲激灵灵打个冷颤,回过神来。
父亲素来深谋远虑,有些谋划自然非是自己短时间内可以窥破,否则如何能够做到瞒天过海?
如此一想,心下释然,颔首道:“那咱们就即刻启程,返回长安!”
“喏!”
几名亲随跟在身后,一同在黑暗风雪之中艰难跋涉。
长孙冲心里却犹如燃起了一团火,丝毫不觉寒冷。
常常令他魂牵梦萦的长安,有着诗酒风流、鼎盛繁华,更有佳人青梅煮酒、或许能一叙相思……纵然沧海桑田、事过境迁,曾经对她有过狠厉的伤害,但长孙冲心中却无时无刻都在想着那一抹窈窕靓丽的倩影。
或许也并不是相思,所谓爱恨痴缠,待到功成之日,自己翻手为云,更想见到的是那张清丽无匹的俏脸之上悔不当初的泪痕……
*****
长安,大雪。
大雪,十一月节也,至此而雪盛矣。
一场大雪自节前便席卷关中,八百里秦川银装素裹,彻骨生寒。
“冬天进补,开春打虎”的谚语已然流传了几百年,“大雪”之日,便是最佳的“进补”之时。
东宫之中,积雪虽然簌簌落下,却被内侍、宫女勤快的清扫,不使落雪积厚,青砖甬道之上只是铺了薄薄的一层,旋即便被清扫干净。
丽正殿一侧的偏殿内,雾气氤氲、肉香扑鼻。
一个紫铜火锅摆放在殿中,太子李承乾、宋国公萧瑀、江夏郡王李道宗、京兆尹马周等人团团围坐,一叠叠新鲜的羊肉被切成薄薄的肉片,一盘一盘的下到翻滚的沸汤之中,大几个滚儿,红色的羊肉变色即被捞出,用筷子夹了,蘸着芝麻酱、韭花酱、干辣椒调制的酱料送入口中大口咀嚼,满溢的肉香与辛辣驱散一身寒气,令诸人大呼过瘾。
再将洗干净的翠绿的韭菜、菘菜等蔬菜用筷子挑着略微在沸汤之中涮几下,蘸了酱料食用,即清新又解腻。
李承乾放下筷子,取过帕子擦擦嘴角,举起酒杯道:“大雪盛寒,与诸君闲暇小聚,佳肴美酒,实人生乐事!于此,吾等当遥祝父皇旗开得胜,建立万世不朽之功业!”
众人急忙放下筷子,一齐举杯。
“遥祝陛下万胜!”
“覆亡高句丽,得胜凯旋!”
“饮圣!”
……
诸人一齐举杯,一饮而尽。
两日前,辽东战报抵达长安,言及大军已然攻陷大城山城,直逼安鹤宫,只要安鹤宫这平穰城最后一道防线攻陷,大军便可直抵七星门下。
而在座诸人皆乃帝国柱石、当朝巨擘,自然知晓长孙冲以“密谍”之身份潜伏平穰城,取得七星门之控制权,时机一至即可打开城门迎接大军入城之秘辛,更是兴奋莫名。
这一场东征之战,不仅仅是前线的数十万大军冲锋陷阵、伤亡无数,远在长安的朝廷亦是为了这场战争殚精竭虑、废寝忘食,不仅要筹措大军所需之粮秣军械,更要防备异族趁机入寇之危机,压力着实太大。
更有甚者,长安城中各方势力潜流汹涌、蠢蠢欲动,谁也不知会否在某一刻忽然爆发出来,引发一场动摇江山社稷的巨大危机。
然而,只要陛下尽早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大军班师回朝,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压在诸人胸口的大石,终于有所松动,能够缓一口气。
第一千二百二十章 人心凉薄
自陛下御驾亲征,长安城内便开始潜流涌动,一股危机在深处酝酿,谁也不知能否在某一刻陡然爆发,使得关中颠覆、天下震荡、社稷飘摇。
而身为东宫一系的这些大佬们,尽皆感受到泰山压顶一般的巨大压力,平素绷紧心弦,不敢有一丝懈怠,唯恐局势崩坏。
眼下太子有监国之责,一旦长安出现变数,导致社稷动荡,自然责无旁贷,届时再有人在李二陛下面前进献几句谗言,储君之位又会陡生变故,这是在座诸人都不愿见到的。
众人放下酒杯,自有一旁的侍女上前添酒。
萧瑀用手拈了一根小黄瓜,蘸了酱料放入口中嚼得咔嚓脆响,唏嘘道:“只是如今这东征之战,却是被长孙家占了大便宜。那长孙冲犯下谋逆大罪,放在历朝历代都得是一个‘夷三族’的死罪,陛下非但肯予以宽恕,甚至准许其戴罪立功,陛下当真仁厚,古之圣君,莫过如此。”
言语之间,毫不掩饰自己的艳羡。
朝野上下,在东征之初无人觉得高句丽能够抵挡唐军的狂飙突进,覆亡其国指日可待,所有人都将此次东征视为大唐短期之内最后一场大规模的战争,一个个削尖了脑袋意欲趁机捞取战功,巩固、壮大各自的利益。
为了大家都能对战功雨露均沾,甚至联起手来将战力极为强悍却有着房俊烙印的水师排除在外,狠狠的将房俊得罪了一通。
然而大战一波三折,到了现在最终将取得胜利之时,却忽然发现最大的战功眼瞅着就要被长孙家给攫取……
打开七星门,迎接唐军入城,即便再是敌视长孙家之人,也不得不认为此乃东征第一功!
难免便心中不忿,羡慕嫉妒恨……
李道宗在一旁拈起酒杯,感慨道:“陛下对于长孙一族,当真是仁至义尽。”
众人默然。
这话中之意自然都懂,长孙家能够得到陛下如此优待,凭借的可不仅仅是当年扶保陛下逆而篡取、登基为帝的功勋,那些功勋早在贞观这些年里一点一点偿还干净,现如今功勋不剩下多少,倒是因为关陇门阀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使得陛下与长孙无忌深感忌惮、渐行渐远。
而长孙一族最大的凭恃,乃是文德皇后之余荫。
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少年夫妻,感情甚笃,众人犹记得当初文德皇后殡天之时,陛下是何等伤痛欲绝、失魂落魄。而文德皇后之贤惠,亦早已传遍天下,当得起一句“贤后”之称谓,深受天下景仰。
这才是长孙一族最大的底蕴所在。
否则当初长孙冲犯下谋逆大罪,陛下岂会只是颁发一道海捕公文便草草了事?
李承乾饮了一口酒,情绪有些低落:“母后对于长孙一族的确颇多优容,一直非常照顾,否则又岂肯将长乐许配给长孙冲?父皇母后多子多女,然则在母后心中,最为疼爱的始终是长乐,孤也好,青雀也罢,甚至于雉奴、兕子,都比不得长乐受宠。”
一般来说,父亲喜欢小儿子,母亲偏疼大女儿,天家亦是如此……
只不过由于兕子自幼多病,这才使得李二陛下更多疼爱一些,但论起心中的宠爱地位,谁也无法与长乐、雉奴相比。
而长孙冲当初之所以失宠,惹得李二陛下反感厌恶,正是因为其未能给予长乐公主幸福美满之婚姻。
萧瑀瞄了李承乾一眼,笑道:“殿下也不必妄自菲薄,天家也好,世家也罢,世间无论穷富,大抵都对自家的嫡长子寄予厚望,希望他们能够传承家业,甚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自然要以最为严厉的要求去鞭策,以免耽于享乐,不能成才。殿下乃是陛下嫡长子,天然的储位继承人,且殿下仁厚之风朝野尽知,即便是民间的百姓亦是崇慕拥戴。古往今来,身为太子者不知凡几,但是如殿下这般众望所归者,却是寥寥可数。”
这话算不上阿谀奉承。
正如萧瑀言语之中的意思,无论李二陛下对于李承乾如何挑剔,都无法更改李承乾“嫡长子”的身份。华夏自古以来便是宗祧承继,嫡长子天然拥有顺位继承权,谁若是想要推翻这个制度,必然引发朝野上下的非议,甚至直接动摇帝国根基。
而在民间,贩夫走卒亦知道太子殿下宽厚仁爱,竞相拥戴,谁不愿有一位仁君当世呢?
故而,李承乾身为储君、承继大宝,实乃名正言顺。
李承乾谦虚道:“宋国公此言,孤深感惶恐。论文采,孤不如青雀;论聪慧,孤不如雉奴;论果敢明断,孤亦不如吴王……之所以忝为太子,不过是比诸位兄弟早出声几天,不足之处尚有许多,断不敢以此自傲,心安理得。”
所谓的“众望所归”未必如萧瑀说的那么厉害,反倒是深受兄弟压迫之程度,古往今来的太子,能够及得上他的没几个。
没办法,一干弟弟实在是太过优秀……
一直默不吭声的马周忽然道:“先前西域传回战报,说是越国公抵达弓月城之时,便配合安西军突袭阿拉伯人大营,取得一场大捷,如今阿拉伯人已经退缩在天山脚下,伺机反击。然则局势固然可喜,可安西军与右屯卫加在一起亦不过五六万兵马,阿拉伯人遭受重创剩下的可用之兵也足有十余万,双方兵力对比悬殊。殿下,还是应当征调兵马,驰援西域为好,否则弓月城稍有闪失,整个西域便要落入阿拉伯人之手,再想夺回来,势必难如登天,且对长安局势亦会造成极大之冲击,不可不防。”
现在长安城内有一股浓浓的危机,似乎随着大斗拔谷、阿拉沟两场大胜,以及房俊抵达弓月城之后的大捷,整个西域的危险已然完全解除,大家都忘了即便屡遭挫败,但是退守天山脚下的阿拉伯人依旧有十余万大军,兵力足足是唐军的接近三倍……
他与房俊相交莫逆,绝不愿看到房俊在西域孤立无援,苦苦与阿拉伯人周旋,而后一着不慎落得一个兵败如山倒,一世英名尽丧不说,还彻底丢掉西域,使得阿拉伯人兵锋直抵玉门关下。
必要的时候,他必须给太子提个醒儿,可不能因为有些人嫉妒房俊的功勋,故意怠慢安西军、右屯卫的辎重补给、兵卒支援,便下意识的以为西域当真已经高枕无忧。
一旦安西军战败,阿拉伯人直抵玉门关,届时势必影响整个长安,一场动荡几乎不可避免。
而在这动荡之中,东宫便是首当其冲……
李承乾心里“咯噔”一下,立即意识到自己最近的确是有些疏忽懈怠了,辽东、西域一连串好消息传来,使得他一直紧绷的精神有些松懈,又在身边人极度乐观的气氛之下有些迷失。
他看了萧瑀一眼,道:“西域战局,不容有失。安西军与右屯卫的粮秣辎重、兵员补充,还需宋国公多多费心才是。父皇御驾亲征辽东,即将大胜而回,孤身负监国之责,总不能在父皇回京之后告知他西域沦陷、阿拉伯人已经直抵玉门关下吧?若是那般,孤羞愧无地,无颜见人。”
语气之中,已然有些不满。
不过他也明白,除去房俊无欲无求一心一意为他谋划,愿意与他并肩作战之外,其余聚拢在东宫之人大多都是趋炎附势,见到东宫地位逐渐稳固,这才愿意附于骥尾。
而一旦东宫陷入危机,首先弃之而去的也可能就是这些人。
甚至于,调过头来反戈一击都不稀奇……
到时候这些人大抵会说什么“人在官场,身不由主,只能趋利避害”之类的言语,以此掩饰其内心之凉薄无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