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二十一章 不可置信
宋国公萧瑀自然听得懂马周言语之中潜藏的不满,略带尴尬的笑了笑,颔首道:“殿下说得是,回头老臣会再次督促各个衙门,一定要有限保障安西军、右屯卫的粮秣辎重供给,确保后勤无忧。”
他能明白马周的引申之意,也能感受太子的不满,而这也正是他一直未曾尽心竭力效忠东宫的原因。
房俊之于太子实在是太过重要,那种于太子即将万劫不复之时鼎力相助的雪中送炭,是旁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比拟的。不管是他萧瑀也好,还是马周、李道宗也罢,无论他们如何竭诚效忠,都比不过房俊在太子心目当中的地位。
一想到待到将来太子继位,房俊必然是朝中第一功臣,荣宠冠盖天下,而旁人无论怎样努力、如何效忠,依然要屈居房俊之下,这难免让人心中略感嫉妒与不忿……
此刻有所保留,或者玩弄一些心机,自然是情理之中。
李承乾颔首,温言道:“此刻局势紧张,孤尚需仰仗诸位襄助,待吾等齐心协力稳固社稷,父皇回京之时,自当论功行赏。”
他虽然为人憨厚了一些,却也被李二陛下当作储君培养多年,见惯了朝堂争斗、政治角逐,亦对人心有着充足的了解,能够感受到萧瑀等人似有若无的疏离,也明白之所以产生这种疏离的原因。
然而在他心中,房俊之地位是谁也无法比拟的。
在他经受最为黑暗的那段时间里,几乎已经自暴自弃,意欲以一种荒诞不经的表现去向李二陛下表示抗诉,甚至想过用自己的性命去向李二陛下宣示抗争!
那时候的李承乾,几乎濒临绝境,一步踏出,便万劫不复。
幸好在那等时候,房俊挺身而出,以一种赤诚之心坚决的表达拥护李承乾这个太子,并且无所保留的站在李承乾身后,襄助他一步一步稳固储君之位,渐渐走出几欲灭顶之深渊。
房俊之于李承乾,说一句“再造之恩”亦不为过。
李承乾本就是仁厚之人,房俊又是这般赤诚相待、无所保留,他又怎能不将房俊视作肱骨手足且委以重任呢?
在他看来,唯有房俊乃是东宫柱石,能够与他李承乾共同进退、不计得失,而其余人,纵然功劳再大,亦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但是他话说得漂亮,几位大臣也都展颜而笑,连说“分内之事,不敢居功”之类的话语,宴席之上气氛热烈。
马周喝了一口酒,看看众人,又道:“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愈是接近功成之日,就愈是要小心谨慎,以免一时疏忽坏了大事。别的且不说,只是这长安城里里外外的驻军,殿下还是应当严厉提点一番,免得为人所乘,致使大好局面一朝崩颓。”
李承乾:“……”
萧瑀:“……”
对于马周这等严谨至有些不近人情的性格,诸人都大感无奈。因为你刚才的话语已经使得气氛微妙了,难道你当真感受不出,还要再接再厉不成?
李道宗正欲开口转圜一下气氛,忽闻殿外脚步声急促,须臾,一个内侍快步入内,疾声道:“殿下,有英国公密报抵达,十万火急!”
殿内瞬间一静,所有人的心里都“咯噔”一下。
一般来说,无论辽东的任何消息传回长安,都要经由战马走各处驿站以正规渠道传递京师。李绩身为东征副帅,看似陛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地位很是微妙,稍有逾距就能引发陛下不满,而李绩又是一个极其规矩之人,若非十万火急之事,焉能越过陛下,不走兵马驿站,而是直接密报呈递至李承乾面前?
能够让素来重规矩、性谨慎的李绩直接呈递密报,这怕是已经不止是“十万火急”可以形容了……
李承乾赶紧起身,道:“诸位稍坐,孤去去就来。”
起身与内侍快步进入丽正殿,接见传信密使。
非是他不信任在座诸人,实在是能够让李绩不顾规矩传递回京的“十万火急”之事必然事关重大,尚且不知能否公开,所以应当小心处之,待到他看过之后认为可以告知旁人,这才会召集诸人商议。
……
留下面面相觑的诸人,李承乾快步自偏殿走出,绕过门前一段回廊之时,天上正簌簌的落下鹅毛一般的大雪,静谧无风,雪花纷纷,将两座殿宇之间的花园装点得银装素裹,分外美丽。
李承乾心情急迫,哪里有心情欣赏美景?
快步来到丽正殿,坐在主位书案之后,道:“将人带来!”
“喏!”
自有东宫禁卫出去,片刻之后回转,将一个风尘仆仆、形容憔悴的兵卒带入殿中。
那兵卒单膝跪地,将一封书信自怀中取出,双手呈上。
内侍上前接过书信,回至书案之前,呈递给李承乾。
李承乾伸手接过,仔仔细细的验看了火漆封印,一边取出银刀裁开封口,一边问道:“英国公可还有口信?”
那兵卒摇头道:“回禀殿下,没有。家主只是一再叮嘱务必快马加鞭,尽快将书信呈递给殿下,且定要亲手交给殿下,不容有失。”
李承乾颔首,裁开封口,取出书信,只看了寥寥几行,便倒吸一口凉气,待到将整封书信看完,整个人都有些发懵,若非书信的封印完好,字迹更是李绩亲笔所书,他简直要怀疑这是旁人伪造的。
数十万大军猛攻平穰城之时,父皇居然被敌军围困,还落马受惊,直至此刻依旧昏迷不醒?
实在是太过耸人听闻……
好半晌,李承乾方才稳住心神,将信笺放回信封之中,沉思良久,让人将兵卒带下去,然后又让人将萧瑀、李道宗、马周三人请到丽正殿来。
三人赶来之时,便见到李承乾面色焦急,一脸忧愤,正大骂道:“程咬金、薛万彻,简直是国之恶贼,孤要将他们处以极刑,方消心头之恨!”
几人大感诧异,心忖程咬金、薛万彻远在辽东,怎地就将太子殿下得罪至这般?
李承乾将书信取出,给三人传阅。
“嘶!”
“怎么可能?”
“不会是假消息吧?”
三人看后,俱是震惊异常,失声惊呼。
李承乾以手捂脸,失声哭泣。
谁能想到春秋正盛的李二陛下御驾亲征高句丽,居然能在数十万大军之中受惊落马,且昏迷不醒?
受惊落马倒还好说,可是这一个“昏迷不醒”,就预示了太多可能……
尽管三人皆是一时之人杰,阅历丰富心志坚韧,但是陡然面对这等消息,亦是惊慌失措,心潮起伏。
良久,还是马周最先反应过来,他沉声道:“此时尚未知陛下是否好转,殿下切莫乱了心神,当谨防某些人铤而走险,施行兵变!”
此言一出,另外几人尽皆一震。
李道宗赶紧说道:“宾王所言不差,英国公既然能够将消息传回长安,赵国公自然亦有这等可能……之前长安城内便潜流涌动,一点陛下坠马昏迷之消息被某些人得知,难保不会升起别样的心思。”
萧瑀却是想得更深一层,蹙眉道:“陛下坠马,其罪自然在程咬金、薛万彻,是这二人疏忽大意所导致。然则究其根本,却是长孙冲未能如计划之中那般顺利接掌七星门,且被渊盖苏文玩弄于股掌之上,错信‘王幢军’已然在平穰城南集结随时准备弃城而逃……罪魁祸首,乃是长孙冲。此事是一定要追究责任的,区区长孙冲不过是戴罪之人,如何扛得起这份重罪?自然是要长孙家来背负这个罪名的。”
这话其实只说了一半,但是包括李承乾在内,却都已经明白萧瑀的意思。
李二陛下已然将打压关陇门阀视为国策,一旦陛下返回长安清算此事、追究责任,自然顺水推舟狠狠剪除长孙家之羽翼。
而长孙无忌又岂能坐以待毙?
第一千二百二十二章 自以为是
李二陛下坠马昏迷的伤情传回长安,震得李承乾以及丽正殿内一众大臣目瞪口呆之余,一股浓重的危机立刻浮上眼前。
此事追根究底乃是长孙冲的罪责,长孙无忌又岂肯让长孙家替长孙冲背负这样一桩滔天大罪?
李道宗凝重道:“殿下,应当下令自即刻起,关中各地驻军要谨守营房,无调令不得擅离,否则即以谋逆论处!”
虽然东征抽走了关中大半驻军,但是各支军队也都留下一些部队,以便维持京畿稳定。然而即便是这极少数的军队,一旦生变,便可对局势造成极为严重之破坏。
毕竟,长安城的守军亦是捉襟见肘……
当然,大家都明白李道宗之意,特指的乃是玄武门外的左右屯卫。
左右屯卫宿卫玄武门,扼守太极宫北大门,而这两支军队如今又是整个关中地区编制最为齐全、兵员最为众多,一旦其中之一发生变故,太极宫立刻岌岌可危。
若是太极宫沦陷……局势简直不堪设想。
马周附和道:“殿下可勒令谯国公约束麾下军马,并且派驻监军,稳定军心。”
左右屯卫相辅相成,亦相互制约,然如今半支右屯卫追随越国公征伐西域,只剩下半支军队由高侃率领,实力大减。而左屯卫却因为谯国公柴哲威畏战不前、称病不肯前往西域而保存实力,兵强马壮,使得两支军队的实力对比有些悬殊,制约之势形同虚设。
李承乾温言,眉毛蹙起,很是头痛。
他此刻根本来不及伤痛父皇的伤势,随着时日的拖延,父皇坠马昏迷的消息必然传遍京师。无论李绩如何在唐军内部封锁消息,高句丽方面也定然会加油添醋的将这个消息在长安城乃至于大唐境内广为传播,以此动摇大唐的军心士气。
等到消息传扬开来,各方势力必然生出各种各样的心思,局势将会急转直下,陷入危机之中。
最让他担忧的自然是玄武门外的左右屯卫。
右屯卫还好说,高侃乃是房俊一手提拔,既然房俊宁可带上裴行俭、程务挺西征而将高侃留下坐镇玄武门,就意味着不仅高侃的能力得到他的认可,其人品之忠诚更是坚定。
而左屯卫则不同。
谯国公柴哲威世袭左屯卫大将军之职,掌管左屯卫,宿卫宫禁,然而其人却私下里对房俊多有不满,对东宫亦是敷衍了事、颇多搪塞,反倒是与宗室、关陇走得很近。
如若长安城内当真局势突变,有人觊觎储君之位,试图施行兵变歼灭东宫,左屯卫自然是足以确保其阴谋成功的一股力量……
然而柴家世受皇恩,柴哲威平素又并无过错,岂能在这个时候剥夺其兵权?若是当真这么做,怕是原本柴哲威并无兵变之心,也被迫那么做了。
萧瑀在一旁沉吟良久,这时候忽然说道:“诸位担忧关陇门阀铤而走险,直接施行兵变废黜东宫,之后扶立晋王上位,以之达到顺应陛下心意之目的,从而减轻罪责……看似如此,实则颇为不通。”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见到诸人都看过来,这才续道:“陛下何等样人?说一句千古一帝可能有阿谀之嫌,但赞一声雄才伟略却绝不为过。而且陛下素来刚烈,他一手册立的太子,纵然当真废黜,也必然是出自他的诏令,岂能让旁人越俎代庖?若关陇门阀当真那么做,陛下或许会捏着鼻子认下,顺水推舟册立晋王为太子,但是心中对于关陇门阀之愤怒只会愈演愈烈。陛下如今春秋鼎盛,太子登基尚不知要等到何时,在这段世间之内,关陇门阀凭什么来消弭陛下之怒火,达到自保之目的?”
一段话,说得诸人纷纷颔首,觉得大有道理。
李承乾也道:“而且诸位莫要忘记,父皇打压关陇门阀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往之所以手段缓和,一则关陇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再则亦是有母后之余荫尚在,父皇不欲彻底撕破脸面。可一旦东宫被关陇门阀兵变废黜,那便是触及了皇权的底线,父皇如何能忍?父皇英明神武,可不是孤这般心慈面软之辈!”
几位东宫重臣都齐齐颔首。
这番分析着实鞭辟入里,关陇门阀若是胆敢施行兵变废黜东宫,自然是要攫取更大之利益。
然而就算他们谋算成功,且最终扶立晋王上位,可陛下岂会任由他们废黜了太子之后依旧高官得坐、骏马得骑,一个个权势熏天荣华富贵?
所以,关陇门阀趁着陛下伤势严重而施行兵变的可能微乎其微……
诸人都齐齐松了口气。
固然局势随着陛下伤情的消息传播开会越来越危急,但是只要关陇门阀不施行兵变,不在长安城内兴动刀兵,就还不至于达到最坏的情况。
凭借东宫如今得到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的支持,朝野上下几乎占据了所有重要的衙门,自可从容周旋,消弭危机。
马周道:“宋国公之言,的确老成谋国、见解深邃。不过殿下亦不可轻忽视之,关陇门阀不至于发起兵变废黜东宫,但宗室之内一些人,却不得不防!”
李承乾连连颔首。
虽然李二陛下已然登基御极十几年,天下大治盛世已临,然则宗室之中依旧有人对当年玄武门之变耿耿于怀,更对帝王宝座虎视眈眈,从未曾放弃起而代之之野望。
一旦父皇病重昏迷的消息传来,说不得就要有人行下大逆不道之举。
毕竟,关陇门阀再是谋划也不可能在现如今的形势之下篡位自立,他们的权势地位终究还是要依附于皇帝,做事情自然颇多顾忌,不敢恣无忌惮。然而宗室却不同,只要他们站出来,那必然就是谋朝篡位之结局,预示着一场鲜血淋漓的皇位争夺,要么逆而夺取称王称霸,要么一败涂地尸骨无存,哪里还管得许多?
只要发动兵变攻陷长安,大可自立称帝,而后必然有无数趋炎附势之辈望风景从,再将东征大军数十万兵马堵在榆关之外,使其不能顺利冲破榆关进入河北返回关中,势必引发军心动摇,或许大事可成……
其中虽然凶险重重,可古往今来逆而夺取者,哪一个不是排除万难、历尽艰险,于不可能之中成就宏图霸业?
只要有那么一线希望,自有无数野心勃勃之辈飞蛾扑火、趋之若鹜。
李承乾颔首,重重一叹,面露悲戚之色,潸然道:“父皇一世英雄,却一时不慎坠马受伤,孤身为人子,不能侍奉榻前,实在是心痛如绞、痛心疾首……父皇将监国之职交予孤,孤定然誓死稳固江山社稷,否则如何有面目再见父皇?今时今日,凶险重重,还望诸君竭诚相助。孤必然铭记诸位之忠心,一生一世,永不相负!”
言罢,他起身离席,一揖及地,大礼参拜。
诸人如何敢受?赶紧起身,纷纷避让一旁,鞠躬还礼。
萧瑀道:“吾等身为人臣,为君分忧乃是分内之事,何敢当殿下这般大礼?万万不可!”
虽然明知“一生一世,永不相负”之类都是屁话,今日你萧瑀披肝沥胆竭诚以待,明日一旦你转投阵营,便恨不能将你五马分尸……但是身为储君,能够这般折节下交,敢说出这样一句话,已经殊为难得。
毕竟,皇权至高无上不容亵渎,今日这样的一句话,异日很可能成为束缚皇权之羁绊。
李二陛下固然胸怀宽广对待功臣优容宽厚,但其中也未必不是因为他当年如这般许下的承诺太多,时至今日,不好食言而肥,被人戳脊梁骨骂他忘恩负义、卸磨杀驴……
倒也不是身为皇者便信口雌黄、心性凉薄,而是皇权至高无上,为了稳固皇权、世代传承,有着太多的妥协与退让。
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 重返长安
李道宗也道:“殿下放心,微臣定然盯着宗室诸王,若是谁有异动,绝不会坐视。”
宗室之内亲王、郡王无数,然则能够拥有篡位自立之资格者,亦不过一手之数。
而这其中,又以荆王李元景最为接近。
且李元景一直在背地里动作不断,虽然尚未显现其悖逆之意,然其不臣之心,却显而易见……
李承乾温言道:“宗室之内,多有不服孤者,其间固然有一些是就事论事,认为孤才具不足,难以胜任大位,但更多却是心怀叵测,觊觎大宝,便是父皇在他们眼中亦是悖逆之人……王叔忠勇赤诚,乃孤之臂膀,还望能借王叔之威望,施压宗室诸王,确保江山无虞。”
李道宗忙道:“此乃微臣分内之事,定当竭尽全力,殿下勿忧!”
他从来都看不上李元景,那厮固然乃是李二陛下之后宗室年岁最长,但是其威望、才略尽皆不入流。这样的人就算占据一个好位置,又有着勃勃野心,但岂能成就大事?
除了李元景之外,其余人等自然也有人觊觎大位,然则尽皆地位资历相差悬殊,根本毫无可能。
故而,想要将宗室诸王给盯紧了,倒也不难……
事实上,不止是他,李承乾、萧瑀、马周三人也皆知李元景有不臣之心,但是与李道宗的见解大致相同,都不认为李元景其人有着逆而篡取之能力。
关陇门阀不会铤而走险、施行兵变,李元景又才具不足、威望不够,余者即便兴师动众,亦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不足为惧。
当然,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准备妥当。
几人离开旋即离开东宫,返回各自衙门,严令部属加紧办理事务,一方面筹集更多的粮秣辎重运往西域,一方面调集长安各处城门的守将,严令门禁不得松懈。
整个长安城就在朝中官员以及贩夫走卒的惊愕之中,陡然风声鹤唳、气氛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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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大雪。
锦帽貂裘的长孙淹率领十余名亲兵自崇仁坊长孙府邸而出,顺着长街往东出了春明门,直抵灞桥。
天下雪粉纷飞、簌簌落下,将灞桥装点得银装素裹,沿着灞河两岸栽植的杨柳皆挂满落雪,入目之处,一片洁白。
长孙淹在马背上呵出一口白气,松开缰绳将两只手都拢在袖子里,有些不耐烦道:“也不知是何人擅自动用家族密信,居然还让吾出城迎接,简直不知所谓。现如今,大抵是咱家越来越落魄了,以往的规矩都给忘了个七七八八,上下尊卑一塌糊涂……老五,你可知到底是何人?”
略微落后他两个马头的长孙温闻言嘴角抽了抽,淡淡道:“四兄如今代替父亲主持族务,这等机密之事你都不知,吾又如何知晓?”
他现在颇有些悔不当初。
谁又能知道长孙淹在那等必死之局势下,居然还能转危为安?结果便是长孙淹活着回到家中,对于在背后插了他一刀的长孙温恨不能一口咬死,饮其血、啖其肉,无时无刻不在找长孙温的麻烦。
偏偏长孙淹乃是兄长,占据着大义名分,即便长孙温心中再是不忿也只能强自忍耐。
而且如今长孙淹投靠了东宫,腰杆子很硬,父亲不在长安,谁还能治得了他?
只是不知这等时日还需要苦熬多久,万一自己一时不慎,说不得就要步上二兄、三兄、六弟的后尘,落得一下惨遭横死的下场……
长孙淹听到长孙温言辞不满之意,蹙紧眉头,瞪着他道:“为兄不过多问一句,你这是什么态度?是不是在阴沟里待得久了,连心肝脾肾都黑了,满肚子都是龌蹉心思,恨不能将吾这个兄长一刀宰了方才痛快?呵呵,未能将为兄推出去用性命承担罪责,将世子之位让给你,倒是教你失望了。”
长孙温气得肝儿疼,却也不能明目张胆的跟长孙淹作对,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弟弟……
只能忍着怒气,拱手歉然道:“此前之所为,固然有得罪兄长之处,不过小弟亦是为了家族着想。若是易地处之,为了家族传承,小弟定会义不容辞的挺身而出,还望兄长见谅。”
“嘿!”
长孙淹怒气上涌,心忖你小子还给老子来阴阳怪气这一套是吧?他将手从衣袖当中拿出来,便握紧了马鞭,想要抽长孙温几鞭子解解气。
正在此时,身后家兵低呼一声:“四郎,来了!”
长孙淹握着马鞭,抬眼望去,便见到远处漫天大雪之中,一辆马车、数匹快马,正踏着厚厚的积雪逶迤而来。
长孙淹瞪了长孙温一眼,哼了一声,轻轻一磕马腹,胯下健马缓缓向前,迎着那辆马车行去。
长孙温忿忿的咽了口唾沫,带着十几名家兵跟了上去。
今日大雪,又适逢天降大雪,往昔川流不息的路上行人全无,脚下的积雪铺了厚厚的一层。
转眼间,双方走个碰头,一齐停下。
长孙淹在马背之上高声道:“家族密信不得轻易动用,若有假公济私者,严惩不怠!不知车中何人,有何要事?”
“呵呵!”
对面马车之中传出一声轻笑,继而,车帘挑开,一人自车厢之中钻出,站在车辕之上。
长孙淹一双眼睛瞬间瞪大,抬起手指着那人,嘴都结巴了:“你你你……”
却“你”不出个所以然来,实在是此人出现在这长安城外的灞桥之畔,太过令人意外。
他身后的长孙温亦是大吃一惊,不过反应过来之后,立即从马背上反身跃下,单膝跪在厚厚的雪地里,欢声叫道:“见过大兄!”
其余家兵尽皆长孙家的死士亲信,自然认得此人,齐齐甩蹬离鞍下马,跪在路旁雪地之中,齐声道:“奴婢见过大郎!”
“好好好,天冷,都起来吧!”
车辕上的人自然是长孙冲。
冲着诸人摆摆手,让大家都起来,他自己则从车辕上下来,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来到犹自瞠目结舌的长孙淹马前,微微仰起头,看着马背上的长孙淹,笑呵呵道:“经年不见,如今的四弟也出息了,这份世家子弟的气派拿捏得好,颇有几分长孙家世子的风采!”
“噗通!”
长孙淹急忙从马背上跃下,脚下不慎踩在雪地里一个小坑崴了一下,差点摔个嘴啃泥,稳住身形之后才单膝跪地,叫到:“小弟见过大兄!”
马上马下,地位转换。
这回轮到长孙冲居高临下,俯视着跪在面前的长孙淹,冷冷道:“你还记着有我这么一个兄长?”
大雪飘飞,天寒地冻,长孙淹却觉得自己冷汗涔涔。
他咽了口唾沫,赔笑道:“大兄说得哪里话?这几年大兄流亡在外,小弟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大兄,担忧大兄之安危,常常辗转反侧、彻夜无眠……只是当年的通缉令并未撤销,大兄这般返回长安,一旦被人知晓行踪,难保不会密报给朝廷……”
他打心眼儿里不希望长孙冲重返长安,长孙冲不仅仅是长孙无忌的嫡长子,更是长孙家下一代当中的佼佼者,即便是李二陛下当年亦称一句“年青俊彦”,身份、地位、资历,足以碾压其他所有兄弟。
虽然眼下犯了大罪,被迫流亡海外有家不得归,但是父亲至始至终为都未曾放弃拯救,之前更在李二陛下那里得了一个恩典,准许长孙冲在东征之战戴罪立功……
想到这里,长孙淹心里忽然一跳,忙问道:“大兄重返长安,可是平穰城已破,高句丽已然覆亡,东征大获全胜?”
长孙冲却避而不答,抬头抽了抽漫天风雪,看着灞桥附近熟悉的景色,轻叹一声,道:“为兄身负父亲之命令,返回长安绸缪大事,为了防止为兄回到长安的消息外泄,就委屈四弟数日,暂且禁足吧。”
长孙淹面色大变。
第一千二百二十四章 大祸临头
听闻长孙冲要将他禁足,长孙淹面色大变,忙道:“兄长何至于此?小弟乃是您的手足兄弟,岂能将您之行踪泄露,招致杀身之祸呢?万万不敢如此!”
他如今倚仗东宫之势力,方才能够在长孙家压过一众兄弟,得以保全自身,若是被长孙冲禁足,不能将长孙家的消息传递给东宫,自然失去了自身之价值,东宫凭什么还护着他?
而失去东宫之庇护,以他过往之所为,怕不是一转眼就得被人给毒死……
长孙冲冷冷的看着长孙淹,缓缓道:“咱们是血脉兄弟,旁的错误为兄都能忍受,然则残害手足、背弃家族之罪,却百死亦难恕罪!眼下乃是家族重要关头,为了防止消息外泄,为兄暂且将你禁足,待到父亲回京之后,自有父亲对你惩处,为兄不会过问。但你若是执迷不悟,那就休怪为兄无情。”
长孙淹看着面前这张比以往清癯得多,少了几分风流倜傥,却多了几分坚毅沉稳的脸庞,心里彻骨生寒。
东宫固然愿意庇护于他,因为他对于东宫尚有利用之价值,然而若是这般不声不响的便被禁足,而后等到父亲回京之后论罪,东宫就算再想庇护他也没法啊……
眼瞅着即将大祸临头,长孙淹心中慌乱,惊惧不已。
长孙冲身后,几个家兵已然悄无声息的走上来。
长孙冲随意的挥了挥手,道:“让四弟与吾一同乘车入城吧,正好吾还有话对四弟说。”
“喏!”
一个亲兵上前,将长孙淹腰间的佩刀解下,而后以绳索将其双手反绑,推着他登上马车。
长孙淹全程不发一言,很是配合,他知道眼下不能反抗,否则长孙冲说不定当真能够将他就地正法。
待到将长孙淹押上马车,长孙冲看着长孙温,淡淡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固然老四有错,可是你之所为,也未必便比老四好到哪里去,父亲与吾,身为失望。”
长孙淹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兄长教训得是,只不过当时情况特殊,小弟也非是有意陷害四兄……”
一直以来,长孙冲便作为长孙家继承人的地位存在,有曾经深得李二陛下、文德皇后之喜爱,在一种兄弟当中威望颇著,即便是当初的长孙涣都对他深为忌惮、言听计从,长孙淹更是又敬又畏。
“无需多言。”
长孙冲道:“你之过错,自有父亲决断,吾懒得打理。此番回京,乃是绸缪大事,你要尽心竭力辅佐于吾,若是有功,将来父亲论功行赏,或许可以功过相抵。否则,或许要将你发配北疆,去瀚海都护府任职。”
长孙温忙道:“一切听从兄长吩咐!”
如今的瀚海都护府看似乃大唐在北疆最大之管辖衙门,实则地域虽广,却杳无人烟。天寒地冻不说,整日里还要与那些胡族作战,几乎每一天都在爆发战争,去了那里还不得遭了大罪?
况且一旦被贬往瀚海,就意味着再也不能插手长孙家的核心,这辈子怕是都回不了长安……
长孙冲淡然颔首:“好自为之吧!”
转身回到马车前,登上马车。
车厢里,长孙淹反绑双手坐在那里,长孙冲入内之后,一个老者自车外入内,将一个小箱子放在脚下,打开来见到里边都是一些瓶瓶罐罐、剪子毛刷之类的家什。
拿起一撮小胡子,用毛刷蘸了一些胶水之类的东西涂抹一番,而后粘在长孙冲唇上,又蘸了水粉之类在他脸上涂涂画画……
片刻之后,就在长孙淹面前,陡然出现一个气质温润、相貌清癯的中年文士,混不见半点长孙冲的气质相貌。
这老者居然是个易容高手,难怪长孙冲居然这般大摇大摆的返回长安,却不虞被人认出之后当场捉拿……
马车缓缓前行,到了春明门附近,自有家兵拿着早已备好的户籍文书来到城门处,递交给守城的兵卒查验。
马车内,长孙冲掀起车帘瞥了一眼,蹙眉道:“长安城之城防,何以这般严密?”
城门处等待入城的队伍排成一长溜,诸多行人车马在风雪之中缓缓前行,显得异常拥堵。
长孙淹道:“自午间开始,城内便多了一些兵卒巡视各个街坊,各处城门也都增派兵卒、严加盘查,但是所谓何故,却尚未可知。”
长孙冲颔首。
知晓陛下病情严重者,除去父亲,还有李绩。父亲既然能够派遣他先行一步返回长安绸缪大事,李绩又岂能不派人将陛下之情形告知太子,使其早做预案、及早防范呢?
显然是李绩的人已经抵达长安,将辽东之情形告知太子,这才使得长安城门禁森严,进出人等皆要严密盘查……
不过长孙家准备的户籍堪合、身份证明自然全无破绽。
城门前忽然传来一阵喧嚣。
长孙冲心中一紧,敲了敲车厢,向外边问道:“发生何事?”
车夫低声答道:“似有贵人出城。”
长孙冲松了口气,将车帘挑开一条缝隙,向外看去。只见守城兵卒尽皆出动,将城门前等待入城却暂居了出城道路的行人车马纷纷驱散,一阵人荒马乱之后,一队车辆自城门内缓缓驶出。
几辆马车先行,二十余骑兵簇拥着当中一辆装饰华丽的四轮马车,在人群夹道之下,自官道之上驶过。
长孙冲一眼便瞥见了那辆四轮马车车厢上的花纹徽记,那是独属于长乐公主府的徽记……
一瞬间,长孙冲只觉得心中某一处似已遗忘的角落猛地刺痛一下。
他双眼泛红,目光狠狠的盯着那辆四轮马车,直至整个车队消失在视线之中……
压抑住心底的情绪,长孙冲吩咐道:“去打探一下是谁家的马车,这是要前往何地。”
“喏!”
车夫应了一声,自车辕上跳下,挂着笑脸凑到一旁等待入城的人群之中,攀谈起来。
长孙淹也见到了那辆马车,瞅了脸色难看的长孙冲一眼,想了想,说道:“此乃长乐公主的车驾……这辆四轮马车很出名的,据说装备了铸造局那边新近研制的一种软钢弹簧,避震效果极佳,坐在车内几乎感觉不到颠簸之感,满长安城也不过五辆,太子一辆,魏王一辆,长乐公主一辆,晋阳公主一辆,房家还有一辆。”
看着长孙冲脸上阴沉的面色,长孙淹心底忽然涌上一阵快感。
你倍受父亲信重又怎样?
当年被陛下与皇后宠爱又怎样?
时至今日还不是丧家犬一般见不得光,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弃你而去?
他又补充道:“毋须打探,长乐公主此番出城,必然是前往终南山,城南明德门出入城的人太多,一等就得大半天,唯有春明门这边人少一些。她在终南山里建了一座道观,时常前去清修。”
长孙冲阴着脸,哼了一声,道:“此事吾自然知晓。”
虽然如今劳燕分飞,但他却一直觉得“一别两不宽”,市场关注着长乐公主的动向,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对长乐余情未了,亦或是心生嫉恨……
长孙淹强抑着嘴角的冷笑,续道:“……但兄长大抵并不知道,如今长安内外都传言长乐只是假借清修之名,实则那处道观原本是她与房俊的幽会之所……”
“放屁!”
长孙冲脸色赤红,勃然大怒,瞪着长孙淹道:“吾虽与长乐和离,却深知其矜持自爱、冰清玉洁,断无可能与他人暗中幽会,你休要败坏长乐的名声!”
他相信长乐与房俊有私情,但绝不相信长乐会那般自甘堕落,与自己的妹夫私下幽会,做出苟且之事。
因为他觉得若是这两人当真有苟且之事,那必然是在长乐尚未与他和离之前便已经发生,那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长孙淹一脸无辜:“这话也不是我说的,如今整个长安都在这么传。况且之前小弟之所以跑去终南山恳请长乐公主去向房俊求情,放小弟一马,便是因为有皇族众人予以提点,还说长乐公主不仅与房俊暗通款曲、行下苟且之事,更已经偷偷为房俊那厮诞下子嗣……”
第一千二百二十五章 情根深种?
听闻长孙淹之言,长孙冲心里好似被尖刀狠狠的刺了一下,痛得他面容都扭曲起来,双眼泛着血丝,恶狠狠瞪着长孙淹,一字字道:“你敢这般亵渎长乐,真以为吾不能杀你?”
即便是面对自己的兄弟,但长孙冲此刻眼中却毫无半分手足之情,唯有野兽一般的暴戾,似乎随时都能扑上去将长孙淹咬碎。
长孙淹也被长孙冲凶狠的目光吓了一跳,强笑道:“兄长误会了,小弟岂能那般龌蹉?当年长乐殿下还是嫂子的时候,小弟可是尊敬有加……这些话如今都在长安坊市之间传遍了,兄长若是不信,随便派人打听一下便知真假。”
他现在陷入囹圄,若是不出变故,待到父亲回京,自己的下场绝对好不了,所以他必须努力使得局势出现变化。
而激怒长孙冲,自然可以最大程度使得局势发生变化。
他深知长孙冲未必对长乐公主尚有多少余情,但身为男人又岂能愿意见到自己曾经清丽无匹、尊贵高雅的妻子在另一个男人身下婉转承欢,而这个男人偏偏又是自己的一生之敌,将自己害得走上歧路、差点万劫不复的元凶?
嫉恨一定会使得长孙冲在某一刻失去理智,而那就是长孙淹脱离禁锢的机会……
长孙冲果然嫉恨如狂。
这几年颠沛流离、流亡天涯,使得他经历了太多磨难,自觉心性已然更进一步,以往种种不过是镜花水月,转眼无痕,早已不放在心上。
然则如今身在乡梓,入目入耳皆是旧时故事,却发现自己依旧未能堪破。
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长孙冲恨不能直冲上去,揪着长乐公主的衣领质问一句:下贱妇人,何以堕落如斯?
在他看来,男女之间只需纯洁的爱慕,便能够心心相印,何必非得有那等肮脏之举措?
真是下贱……
不过他理智尚在,知道眼下父亲交待的大事不容有失,绝不能节外生枝,故而唯有强忍着心底的嫉恨愤怒,哼了一声,道:“入城!”
却是再也不看长孙淹一眼。
长孙淹也不敢再多说话,他的目的已经达成,成功激起长孙冲心底的嫉妒忿恨,只需时机一至,很可能便失去理智做出错误判断,自己不仅有机会逃出囚禁之地,还可能送给太子殿下一个惊喜,谋求一份大功……
*****
长乐公主用两根春葱一般的玉指将车帘挑开一角,向往张望一阵,旋即放下车帘,微微摇头。
不知怎地,忽然间一种好似被野兽盯上一般的心悸……
“姐姐,看什么呢?”
车厢里燃着炭炉,铺着厚厚的波斯毡毯,花纹繁复色泽艳丽,一方紫檀木茶几放在中间,对面歪着看书的晋阳公主见到她的神情,将手里的书放在茶几上,狐疑问道。
小公主今日穿着一袭锦绣宫装,乌云高耸眉目如画,一条雪白的狐皮毛领围在颈间,愈发衬托得秀面如玉、明眸皓齿。
这几年小公主渐渐长成,稚气消退,脸颊上一点淡淡的婴儿肥也完全消失,秀美的面容倒是与长乐公主略有几分相似,整个人愈发钟灵毓秀、秀外慧中,颇有几分倾国倾城之姿色……
长乐公主轻声道:“不知怎的,忽然之间就一阵心慌,大抵是这些时日睡眠不好所至,倒也无碍。”
言罢,见到晋阳公主依旧歪在锦毯之上,纤小玲珑的身子软软的似没有骨头一般,两支穿着雪白罗袜的脚丫翘啊翘,顿时蹙眉喝叱道:“赶紧坐好,瞧瞧你那是什么样子?堂堂皇室公主,坐没坐相,若是传扬出去怎么得了?”
这丫头年岁渐长,除去愈发秀丽美貌之外,这性子也好似懒散起来,在外人面前倒是端庄贤惠的样儿,可是在亲近人面前却越来越没规矩。
“哦。”
应了一声,晋阳公主反身做起,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听着外头闹哄哄的人生马嘶,不由得疑惑道:“长安城内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各处城门居然增派了这么多的兵卒,明德门那边更是出入城门皆要严密盘查,甚至搜身,若非咱们绕道春明门这边,怕是挨到天黑才能出城。”
长乐公主亦是不解,伸手自一旁车厢壁上的暗格之中取出一瓶果酿,在茶几上两个白玉杯中各斟了一杯,随口说道:“谁知道呢?自从越国公率军出镇河西开始,这长安城里便风声鹤唳的,时不时都有军卒全副武装的巡查街巷、缉查盗寇,局势甚为紧张。”
她将其中一杯果酿推到晋阳公主面前,自己拈起一杯,凑到红唇上浅浅的喝了一口。
冬日里天寒,多需烤火,使得体内火气上升,多饮一些果酿茶水之类很是舒适。
晋阳公主却没喝,两只手握着白玉杯,一双明眸闪闪发亮,啧啧赞叹道:“姐夫真是厉害啊!当初吐谷浑入寇河西,满朝文武惊慌失措,那谯国公吓得称病不出、沦为笑柄,唯有姐夫挺身而出,出镇河西。当时有多少人等着看姐夫兵败河西来着?结果一战便打得数万吐谷浑精骑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他这一路向西,大了好几仗,每一次都是大获全胜!啧啧,姐夫真乃一世豪杰,大丈夫也!”
“嗯,越国公的确是人间伟男子。”
说起爱郎之功勋,即便素来性格清淡的长乐公主亦难免心中沾沾自喜,然而当她目光落在晋阳公主的脸上,心里却“咯噔”一下。
那一张如花似玉的俏脸,此刻满是崇慕之色,明媚的眼眸里光芒闪闪,颇有些痴迷憧憬……
这年代女儿家不宜多见外客,同龄的男子更是要避讳,以免惹得风言风语,玷污了名声。故而女儿家其实所见的同龄男子极其有限,自然鲜有出类拔萃者能够得其青睐。
而正当女儿家春心萌动之际,偶然见到的几个男子多是平庸之辈,这个时候若是耳闻某一人文采风流、武功盖世,岂能不心生仰慕,进而转变为爱慕青睐?
晋阳公主正是情窦初开之时,平素对京中那些个世家子弟尽皆不屑一顾,却对房俊这般崇拜孺慕,万一因而生情可如何是好?
偏偏房俊便是那种文武双全、惊才绝艳的俊彦,连自己这个自诩矜持冷僻的人都为其倾心,不顾世俗礼法之约束投怀送抱,似晋阳公主这等情窦初开的小丫头如何抵挡其魅力……
眼见晋阳公主对房俊的感情似乎不如以往亲人之间那般纯粹,长乐公主不禁暗暗头疼。
自己钟情于房俊就足以惊世骇俗了,若是连晋阳公主也对其心有所属……
这可如何是好?
总不能三姊妹共伺一夫吧?
天呐……
心里惊涛骇浪,面上却不动声色,长乐公主瞥了面前眼冒星星的晋阳公主一眼,淡然道:“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若是再不成亲,成何体统?这回父亲凯旋回京之后,必然将你的亲事提起,只要求亲的人还过得去,你不许再人性反抗!”
搬出长姊的威严,板着俏脸,倒也有几分清冷煞气。
只是晋阳公主那里会怕?
温言轻叹一声,手肘放在茶几上,以手支颐,秀美蹙拢如烟雨,幽幽道:“这世间男儿万万千千,然则称得上英雄,能够让我为之倾心,甘愿共度一生的又能有几人呢?好男人都早早的被别人给占着啦,难道当真要委委屈屈的过这一辈子?唉,只可惜啊,君生我卫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长乐公主心里砰的一下,难不成这丫头当真对房俊那厮已经情根深种?
这首诗的作者不详,但是眼下在大唐流传甚广,诸多官窑喜欢在瓷器上镌刻诗文,多择取这首诗。
其中那婉转相思、凄婉苦闷之意,简直快要盈满而溢。
她心中震惊,这可坏了……
第一千二百二十六章 心烦意乱
自魏晋南北朝以来,儒家逐渐式微,诸多儒者走上了融合儒道两家的道路,发展成“形而上学”,放弃了两汉以来儒家学说那种近乎于“神学”的精神压迫。
且随着北方胡族一段渗入中原,使得儒家体制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抵制于破坏,较之秦末乱世亦是不遑多让。
这一段时间,堪称“礼崩乐坏”,儒家自秦汉以来建立起来的学术系统以及社会伦理,几乎荡然无存。
而这也造就了隋唐两代“社会风气开放”之现象,尤其是隋朝两代皇室都有着北方胡族血统,对于儒家那种严谨的社会伦理不屑一顾,更加崇尚“率性而为”的道家思想。
皇室不将礼教礼法奉为圭臬,皇室公主们各个金枝玉叶、尊贵无比,自然豪爽放荡。
而上行下效,使得真个社会的风气过于开放,使得后世诸多儒者痛心疾首……
然而再是“率性而为”,再是“豪爽放荡”,礼法到底还是存在的,若是姊妹三人共伺一夫,那还了得?
即便是偷偷摸摸也不行啊……
更何况若是被父皇知晓,以他那刚烈的脾性,恐怕再是宠爱房俊,也得将其腰斩弃市不可。
故而,发现晋阳公主对房俊有着明显的爱慕之意,使得长乐公主颇为头痛,无奈于这个小丫头昏了头之余,也对房俊颇多埋怨。
那厮仗着有几分才学能力,便到处拈花惹草,着实可恨……
马车晃晃悠悠前行,长乐公主蹙着眉想着心事,略微有些走神,忽然听闻晋阳公主“呀”的一声:“方才那是长孙家的马车,上头的徽记我看得很清楚!”
“嗯?”
长乐公主不解,长孙家人丁兴旺,虽然长孙无忌的儿子这几年死了好几个,但是活着的也不少,再加上近支堂亲之类,走在路上遇到几个不也是寻常?
晋阳公主兴致勃勃的看着姐姐,眼眸闪闪的似有八卦之火在熊熊燃烧:“听闻父皇已然许诺,若长孙冲能够对戴罪立功助大军攻陷平穰城,便赦免其罪,且准许其重返长安……姐姐,不知到时候那人会否向父皇请恩,准许和你破镜重圆?”
长乐公主蹙眉道:“怎么可能?所谓破镜难圆、覆水难收,我与他恩断义绝、一别两宽,哪里还能复合如初?你切莫胡说,这话若是传扬出去,免不得又要惹起一场风波。”
“嘻嘻!”
晋阳公主笑吟吟的看着她,揶揄道:“那姐姐是当真讨厌长孙冲呢,还是怕传出闲话,惹得姐夫不高兴?”
长乐公主俏脸一红,佯嗔道:“休要胡说!这是我跟长孙冲的事,与越国公又有什么关系?再敢乱说话,当心撕了你的嘴!”
晋阳公主娇俏的翻个白眼,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正襟危坐,抿嘴道:“旁人不知姐姐心思,妹妹又岂能不知?姐姐不必在我面前这般撇清。姐夫英挺阳刚、文武全才,乃是天下少有的英雄,这长安城里里外外不知多少名媛贵妇心生爱慕,便是姐姐亦钟情于姐夫,实乃寻常,何必这般遮遮掩掩、口是心非?”
长乐公主气道:“说的什么浑话呢?他是高阳的驸马,你这番话若是传扬出去,让旁人如何看待皇家?”
晋阳公主依旧不服气,皱了皱琼鼻,不忿道:“你以为高阳姐姐看不出你的心思么?她才不在乎呢,偏是你一直遮遮掩掩,真真是掩耳盗铃!”
长乐公主面红耳赤,气得不轻,喝叱道:“再敢胡说,信不信我打你?”
晋阳公主依旧不忿,可是瘪瘪嘴,却不敢再说。
长姊如母,自文德皇后殡天之后,便一直长乐公主教导她,长乐公主虽然已经出阁,但是其嫡长女的身份使其在皇宫之内依旧倍受敬畏,加之其贤惠之性情,一众姊妹对她极为尊敬。
长乐公主又羞又恼,很想狠狠的训斥这个小丫头一番,然则到底是自己心虚,见到她一副“我不服但是我又不敢反抗”的神情,心中一软,再不忍喝叱。
心中对房俊又一阵暗恨,若非那厮以近乎强迫的手段逼迫自己行下那等苟且之事,自己又岂能在妹妹面前心虚气短?待到那厮回了长安,自己绝不能再任其为所欲为。
只是那人如今身在西域,大雪纷飞天寒地冻,还要与强盛数倍的强敌连番作战,稍有不慎便是兵败身死之结局,心中又是一阵悸动,担忧、思念之情如同潮水一般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
晋阳公主在一旁见到姐姐秀美的面容上神色变幻,双眸更是流露出迷茫之色,忍不住撇撇嘴,哼了一声。
嘴上说的那么冠冕堂皇,实则心儿还不是彻彻底底的交付出去,为人魂牵梦萦?
还有什么资格一本正经的教训我嘛……
*****
大雪纷飞之下,长孙温策骑护着马车进入府门,府上奴婢纷纷在路旁躬身施礼。
长孙温不多理会,径自来到门厅之内下马,让家兵守在门外,自己则亲自上前拉开车门。
长孙冲从车内下来,跺了跺脚,瞅了瞅熟悉的门厅,再看看外头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梦境之中的陈设、景致,心中唏嘘无限。
本以为这辈子都不能再回到长安,却不料如今峰回路转。
此番必定要竭尽全力,一手促成大事,自此以后光明正大的重返长安,而不是眼下这般偷偷摸摸……
因为囚禁长孙淹之事不能外传,否则东宫那边必定前来施压要人,故而长孙淹让人直接将长孙淹押到花厅之内,长孙冲也来到此处。
花厅之内,长孙冲呷了一口热茶,看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布置,颇有两世为人之感。
心内感慨一番,他对长孙淹道:“你我兄弟手足、血脉相连,吾不愿手足相残,所以你最好识相一些。如何处置你,自有父亲回京之后决断,吾不会插手,望你好自为之。
长孙淹闷声不语,心中惶恐。
都怪自己一时大意,没想到居然是长孙冲潜返长安,这才被他拿下。否则自己有东宫撑腰,谁敢堂而皇之的将自己圈禁起来?
只看长孙冲敢回到长安城,就知道父亲必定要有大动作,需要长孙冲坐镇绸缪。而此事也必然是针对东宫,不然这般与东宫撕破颜面,所面对的打击是长孙家无论如何也不愿承受的。
浑然不在意东宫的反击打压,父亲所绸缪之事已经呼之欲出。
左右不过是夺嫡而已……
长孙冲不欲与长孙淹多说什么,警告两句,便让人将其带下去,寻一间屋子关押起来。
待到长孙淹被带下去,长孙温往前凑了凑,小声问道:“大兄此番回京,可是要帮助晋王殿下谋求储君之位?”
他也很聪明,长孙淹如今乃是东宫的人,长孙家上上下下只要不想与东宫彻底撕破脸面,就没人敢动他,甚至包括父亲在内。
而长孙冲潜返长安,非但不低调隐忍,反而一出手便将长孙淹拿下,那么他此行之目的已经昭然若揭——必然是针对东宫有所行动,不在乎彻底撕破颜面。
长孙冲瞅了他一眼,微微颔首,道:“此事事关重大,你自己心中知晓即可,万不可泄露出去,即便是你的房里人也不行。”
长孙温有些紧张:“小弟晓得!”
他心里有些不解,却也不敢多问,问了长孙冲也必然不会对他解释。
太子乃是陛下所册立,即便废黜,那也必然是出于陛下之诏书,若是臣子趁着陛下东征之际私自兵变废黜太子,此等行为与谋反何异?又将皇权威严置于何地?
陛下素来刚烈英武,岂能任由此等事发生,且听之任之?
所以就算能够绸缪成功,兵变也好刺杀也罢,将太子推下储位,甚至陛下回京之后愿意以晋王为储,可是长孙家岂能安枕无忧?
长孙冲放下茶杯,淡然道:“多余的话无需多问,问了也没用,只需听从命令即可。稍候,派人去联系一下谯国公,就说你要亲自登门拜访。”
谯国公柴哲威如今掌着左屯卫,乃是眼下关中建制最全、战力最强的军队,无论是谁只要有所动作都绕不过他去……
第一千二百二十七章 故人相见
玄武门外。
玄武门乃是太极宫门户,自此入城可直入太极宫,由宫内的甬道直抵太极殿,紧扼禁宫大内之门户,位置十分险要。门外的左右屯卫与“百骑司”负责宿卫门禁,历来皆是皇帝最为信重之将领驻守,确保万无一失。
然而“世事无绝对”,当年高祖李渊非常信任常何,而常何与太子李建成亦是关系匪浅,故而使其镇守玄武门。结果常何被李二陛下策反,“玄武门之变”当天策应李二陛下,一举逆而篡取、定鼎江山……
……
左屯卫大营之内,顶盔贯甲的柴哲威外出巡视营房刚刚返回,与游文芝相对而坐,沏了一杯茶,却有些相对无言。
柴哲威最近比较烦……
他亦是知兵之人,绝非单纯依靠父祖余荫才攀上今时今日之高位,当初吐谷浑起兵犯境,七八万精骑欲横穿大斗拔谷入寇河西,朝野上下一片哗然,朝廷让他率军出镇河西,抵御吐谷浑铁骑,他称病不出。
吐谷浑虽然夹在大唐与吐蕃之间两头受气,但是其势力却绝对不容小觑。尤其是自大唐立国以后,吐谷浑便鲜有征战,一直温驯安分,休养生息二十年,自然实力愈发强大,柴哲威左算右算,也不认为区区左屯卫可以抵挡吐谷浑铁骑之锋芒。
必败之战,去之何用?
一旦战败不仅自身实力受损,更会沦为帝国罪臣,完全没好处嘛……
可是谁又能想得到,这般气势汹汹倾巢而来的吐谷浑铁骑,却在大斗拔谷都房俊的半支右屯卫打得丢盔弃甲、狼狈溃逃?
兵书上可不是这么写的。
简直不可思议……
若是早知如此,他岂能装病不出?
如今倒好,不仅仅是大斗拔谷一战而胜,房俊又连续在阿拉沟、弓月城打破强敌,威名响彻天下。而房俊的名声有多了响亮,多么受到朝野上下的拥戴,他柴哲威就要遭受多少咒骂、鄙夷、嘲讽……
这令心高气傲的柴哲威不堪忍受。
他如今都不敢出去赴宴,相熟之人但凡瞅着自己的目光深邃一些,或是在一侧窃窃私语,他就认为是不是在暗中嘲笑他。
精神压力太大了……
游文芝是柴哲威的心腹,自然明白自家大帅为何这般满面忧愁,引起别的话题道:“今日晌午起,长安各处城门便增派了兵卒,且严密盘查出入城的人等,略有可疑,便即刻解送京兆府严加审讯。大帅可知这是何故?”
柴哲威面容阴沉,缓缓道:“这般命令只能是东宫所下,本帅如何得知?”
他以往一直不大看得上李承乾,总觉得这个太子心慈面软,非是成就大事之相,心中轻视。但是无论他再是如何轻视,李承乾也还是大唐太子,身为太子对他这个镇守玄武门的统兵大将却一直不冷不热,岂不是显得他这个人毫无分量?
自然多有不满。
就比如这般增派兵卒严防各处城门,一旦发生此等情况,必然是有大事发生,通知他这个左屯卫大将军详情,要求左屯卫予以配合乃是题中应由之义,结果却根本不曾通知……
由此可见,太子对他戒心之重。
游文芝抬手给柴哲威斟茶,叹息一声,道:“看起来,太子殿下对大帅成见甚深……倒也难怪,太子殿下心中唯有房俊才算是忠臣,与之相比,大帅实在是隔得太远。由此可见,太子宽厚是当真宽厚,却也无容人之量,更无陛下胸怀四海之气魄。这方面,倒是荆王殿下与陛下颇多相似,到底是手足兄弟,性格相近。”
柴哲威哼了一声,面色难看,郁闷之极。
他以往看不上李承乾,觉得无论是魏王李泰亦或是晋王李治都更有可能登上大宝、御极天下,故而对李承乾甚为疏远。后来李承乾渐渐坐稳储君之位,却将房俊视为肱骨,这使得柴哲威就算想接近也碍于情面,毕竟他自视为年轻一辈当中独掌军权的佼佼者,这般便利之条件使得他无论支持谁,都必然作为将来新朝第一武勋,如何肯居于房俊之下?
甚至于就算他肯权力襄助晋王李治争储,成功之后他难道就能排在长孙家前边?
左右都只能做一个附庸之位,这令他极为焦虑。
而且眼下自己的名声又一落千丈,朝野上下极尽嘲讽,被人嘲笑“软弱胆怯,畏敌不前”,将来的前程可怎么办呢?
柴哲威坐在营房之内长吁短叹之际,门外亲兵入内,通秉道:“启禀大帅,长孙温营门处求见。”
柴哲威一愣:“他来作甚?”
亲兵道:“未曾说明来意,只说前来拜访,有要事相商,而且还说事关重大,请大帅屏退左右。”
柴哲威想了想,道:“让他进来吧!”
“喏!”
亲兵转身出去,游文芝道:“末将暂且告退。”
“唉!”
柴哲威摆摆手,道:“你乃吾之肱骨,何事曾隐瞒于你?无论如何重要之事,吾既然知晓,你便也知晓了,毋须回避。况且长孙温此子好高骛远、眼高手低,没甚大出息,不过是念在赵国公的面子见上一见。”
如今不仅是他看不上长孙温,恐怕长安城内所有世家门阀都对此人不以为然。世家门阀争权夺利乃是寻常,可是如他这般给自己的兄弟背后捅刀子,就令人不齿了。
最重要是你捅就捅吧,偏偏还未将长孙淹捅死,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这就是既无耻又无能了……
游文芝颔首,安稳的坐在一旁,心中却极速转动,思忖着长孙温的来意。
未几,营门打开,长孙温大步入内,躬身见礼:“在下见过谯国公!”
柴哲威微微一笑,颔首道:“都是知交好友,何必这般客套?来来来,坐坐坐,文芝啊,看茶!”
“喏!”
游文芝起身,拿起茶壶,正好这时候长孙温身后一人随之入内,令他微微一愣,长孙家的人这般失礼的么?
柴哲威也有些不悦,蹙眉道:“这是何人?”
未曾通秉,便擅自入内,这是对主人极其不尊重,更何况柴哲威的身份地位权势尽皆高处长孙温不止一个等级,此举便愈发显得唐突。
长孙温不说话,微微侧身,站在一旁。
身后那人上前两步,抬头看着柴哲威,微笑道:“一别经年,谯国公风采依旧,可喜可贺!”
柴哲威瞪大眼睛,吃惊道:“你你你……你怎地回来了?”
他着实想不到,本应在平穰城内“认贼作父”充当唐军“细作”“密谍”的长孙冲,居然潜返长安,且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旋即他想到一种可能:“平穰城已破,陛下回京了?”
虽然自己并无一丝一毫的消息,可是见到长孙冲出现在自己面前,且长安城今日增派城防、严密盘查,似乎也唯有这个可能。
长孙冲笑了笑,看向一旁的游文芝,含笑道:“吾与谯国公经年未见,亟待畅抒心臆,这位将军可否暂且退避?”
游文芝也吃惊长孙冲怎地这般无声无息的回来,却又这般大张旗鼓的登门,忙道:“在下告退!”
向柴哲威施礼,之后束手侧身,自长孙冲身旁走出门外,还顺手掩好房门。
站在门外,游文芝心潮激荡。
此时应当在平穰城中的长孙冲陡然出现在此地,其中之意味甚是耐人琢磨。
东征已然大获全胜,陛下返回长安?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数十万大军围攻平穰城,一旦城破,消息将会似长了翅膀一般飞回长安,谁也隐瞒不住。
陛下答允长孙无忌,准许长孙冲戴罪立功,唯有攻破平穰城、且立下大功的情况下,长孙冲才能重返长安。
既然平穰城未破,长孙冲的功勋显然尚未到手,身上的谋逆之罪自然也没有赦免……
那么他为何不在平穰城谋取功勋,反而要回到长安城?
游文芝心中隐隐有了一些猜测,看了身后营房一眼,走出去几步,将自己一个亲兵叫过来,然后附耳叮嘱一阵。
看着亲兵策骑出了营地,这才反身回到营门外束手而立,看了一眼风雪满天的天空,心中起伏跌宕。
风起云涌,潜流激荡,有大事矣!
第一千二百二十八章 沆瀣一气
营房之内,柴哲威压抑着心底惊诧,勉强挤出笑容,道:“听闻长孙大郎正在平穰城内,协助大军攻城拔寨,这一份东征首功的荣耀稳稳的即将到手,却为何返回关中?”
长孙冲稳稳的坐在下首,长孙温恭谨的束手立于一侧。
长孙冲呷了一口茶水,叹息道:“东征固然重要,然则家国难两全,如今关陇门阀危机重重,整个长安风云跌宕,稍有不慎便有诸多家族席卷其中,难以保全。此等情形之下,吾又如何能够安心在辽东为陛下效力呢?故而不得不返回长安,拨乱反正。”
柴哲威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心里猛地揪紧。
什么叫“拨乱反正”?!
他忙问道:“那大郎此番前来,可是有何赐教?”
长孙冲淡然一笑,与柴哲威四目对视,而后略微颔首,道:“有些事,你知我知是为默契,但是说出来就大可不必。”
柴哲威心底巨震。
长孙家居然要在这个时候发力,废黜东宫、拥立晋王?
且不说关陇门阀眼下还有没有这个实力,重要的是陛下还活着呢。一旦陛下自辽东返回长安,这种违背他的意志、甚至无视皇权威严的做法,岂能得到他的认同?
难道关陇门阀就不怕陛下的问罪?
他原以为这些年只需隐忍着就好,朝廷剧变必然是陛下驾崩的那一天才会发生,却实在是猜不透为何长孙家这般迫不及待,甘冒奇险亦要先下手为强,将东宫废黜。
这风险也太大了……
略一沉思,柴哲威摇头道:“本帅愚笨,实不知长孙大郎言中之意。再者说来,本帅深受皇恩,受命镇守玄武门,自当以血肉之躯捍卫宫禁,纵百死亦不敢有丝毫懈怠。置于其它,并不关心。”
长孙冲哂然。
若是当真不关心,又何必提及你镇守玄武门之职责?
他颔首道:“谯国公公忠体国,实乃国之干臣,吾辈钦佩无地。只是良禽择木而栖,吾等勋贵之家,想要最终有个好结果,这脚下的路却还是要看清。否则一失足成千古恨,那可就冤哉枉也。”
柴哲威沉吟半晌,缓缓道:“实不相瞒,本帅自知才疏学浅、能力有限,惟愿尽忠职守、效忠陛下,如此而已。至于朝堂之上的争权夺利,既无能力参与,亦不愿参与,就捍卫这玄武门,为陛下做一条忠犬,此生足矣。”
长孙冲哈哈一笑。
“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或许往后,能够与谯国公同饮庆功酒,以抒胸臆!”
“说起喝酒,本帅倒是颇为擅长,要不本帅让人略备薄酒,与大郎小酌几杯?”
长孙冲道:“此番回京,深受家父叮嘱,不敢丝毫懈怠。谯国公美意,在下领受,日后你我定当多多走动,这喝酒的机会多得是。”
柴哲威颔首道:“如此也好,总之无论大郎何时有兴致,本帅定扫榻以待。”
长孙冲起身笑道:“如此甚好……既然如此,在下也不过多叨扰,先行告辞。”
柴哲威起身相送:“请。”
长孙冲抱拳回礼,与长孙温一同走出营房,见到游文芝依旧束手立于门外,落雪已然堆满肩头,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之后脚步不停,出了营门坐上马车离去。
看着长孙兄弟离去,游文芝赶紧返回营房之内,走到柴哲威近前问道:“这长孙大郎所为何来?”
柴哲威婆娑着茶杯,蹙眉沉思半晌,方才说道:“大抵是长孙家意欲谋划兵变,废黜东宫,拥立晋王上位……然而这很不寻常,他们这么干,将陛下置于何地?”
李二陛下的脾气,朝野皆知。你若是老老实实听候皇命,他从来不吝于赏赐,即便犯下大错也往往网开一面,愿意谱写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以供后世传颂。
即便是侯君集那等危及皇权的谋逆之举,历朝历代都得是个“夷三族”的下场,李二陛下也仅仅是剥夺爵位、追回封赏,将其女眷充入教坊司,男丁发配琼州。
连侯君集唯一的儿子都幸免于难……
然而,谁若是以为李二陛下当真是个心胸宽阔的,那就大错特错。武德九年,东宫与齐王府上上下下数千口人头就是李二陛下心狠手辣最好的证明……
在没有李二陛下的旨意之时擅自兵变废黜东宫,这等行为不啻于谋朝篡位,李二陛下如何能忍?
更被说李二陛下已经打压关陇门阀许多年,一直未能狠下辣手也只是寻不到太多的借口,不愿背负一个“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骂名。一旦关陇门阀自己将把柄递到李二陛下手中,李二陛下岂能手下留情?
这其中必然还有极为重要之环节未能宣示人前,否则难以解释长孙家的动机与谋划。
游文芝心思灵透,想了想,道:“会不会是陛下有口谕,令长孙冲暗中潜返长安,绸缪废黜东宫之事?”
李二陛下英明神武、雄才伟略,反而却有一个“自珍羽毛”的毛病,极为爱惜自己的名声。李承乾乃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在并无大错的情况下予以废黜,便是乱了纲常伦理,会使得最为重视“宗祧承继”的儒家痛斥喝骂,史书之中也必定是一大污点。
若是假借长孙家之手废黜太子,那就保住了自己的名声,又顺心遂意的扶持晋王上位,两全其美……
柴哲威却摇头道:“断无可能。陛下素来打压关陇门阀,晋王之前与关陇门阀搅合在一起,都已经引起陛下之不满,只是过于疼爱晋王,故而才未曾发作。又岂能坐视关陇门阀废黜太子之后拥立晋王,在晋王那里立下从龙之功,将来重演贞观初年之故事?”
贞观初年,因为关陇门阀在李二陛下定鼎江山的过程中居功至伟,所以一度战局了朝廷的绝大部分实权衙门,关陇领袖长孙无忌更是权倾朝野,为此李二陛下在治国的过程中颇多掣肘,若无关陇之支持皇权难以施行。
李二陛下乃是一代雄主,尚要受到关陇之压制,若将来晋王完全倚仗关陇才登上帝位,主弱臣强,岂不是有王朝倾覆之患?
兴一国灭一国,改朝换代,这可是关陇门阀的看家本领、拿手好戏……
游文芝自诩足智多谋,此刻也完全摸不透长孙家的脉络,问道:“那大帅是否要顺应长孙家,予以起事配合?”
“荒谬!”
柴哲威义正辞严道:“柴家世受皇恩,唯陛下之命是从。若无陛下之旨意,本帅岂能起兵附庸长孙家?一旦长安乱起,本帅必定尽忠职守,誓死捍卫玄武门!”
游文芝赞道:“大帅尽忠职守,实乃天下臣民之楷模!”
心中却是哂然:屁的尽忠职守,不过是待价而沽、随机应变而已,只要守住这玄武门,无论是谁最终成功,还不都得倚仗你来稳定长安乱局?否则左屯卫大军一出,关中境内,谁与争锋?
两人又商议一番,依旧摸不准长孙家的路数,只能暂且作罢,先观看局势发展,再做谋划。
毕竟眼下局势不明,贸然押注在任何一方都是极不明智之行为,大可坐山观虎斗,待到局势明朗,再做抉择。
*****
长孙冲兄弟两个自左屯卫大营出来,坐在马车上,长孙温问道:“这柴哲威胆小如鼠,且唯利是图,兄长亲自登门,居然连一句准话儿也不给,当真是不知好歹!”
长孙冲倒并不这么觉得:“此人的确优柔寡断,不过这等大事,也很难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谨慎一些自然是理所应当。但是观其颜色、言语,便知其未必没有动心。待到有朝一日水到渠成,想必他自然会知道如何抉择。”
只看柴哲威一再强调他镇守玄武门之职,就知道此人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根本就是在待价而沽。
第一千二百二十九章 野心勃勃
长孙温依旧担忧,道:“可兄长这般堂而皇之登门,且将咱们的谋划和盘托出,万一柴哲威泄露出去可如何是好?”
绸缪废黜东宫,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旦提前泄密,被东宫提前得知,那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东宫虽然直接掌握的武力并不多,东宫六率又是仓促组建,可玄武门外还有半支右屯卫呢!
房俊只带着半支右屯卫便击溃吐谷浑、歼灭匈奴阿拉伯两股精骑,又在弓月城大破叶齐德的二十万大军,可见右屯卫之强悍善战。高侃固然比不得房俊之军事才能,却也是一个名将,麾下这半支右屯卫足以在关陇门阀猝不及防之下一举歼灭。
长孙冲反问道:“他泄露给谁?当初太子诏令其领军西进镇守河西,却被他称病所拒,使得房俊不得不甘冒奇险,率领半支右屯卫出征,随时随地都有覆灭之厄,便已经与东宫解下梁子。一旦东宫顺利登基,谯国公府必然是第一波遭到清洗的勋贵之一。最起码在废黜东宫这件事上,咱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长孙温依旧忧心忡忡:“听闻,谯国公与荆王殿下私交甚好,万一……”
“荆王会向着东宫么?”
“呃……这倒不会。”
荆王谁也不向着,这位一直在宗室之内煽风点火,且与关中各处驻军纠缠不清,颇有些野心勃勃之意。
“那不就结了?”
长孙冲笃定道:“咱们的首要目的是废黜东宫,拥立晋王则是下一步计划。柴哲威不是蠢货,他自然明白废黜东宫对他有着怎样的好处,无论他是否参与我们,这一点上他一定是乐见其成。而荆王也好,或者别人也罢,就任由他们坐山观虎斗甚至是坐享其成,只要废黜了东宫,咱们长孙家就万无一失。”
长孙温一头雾水,十分不解。
就算东宫废黜又怎样?
还有李二陛下呢……
长孙冲瞥了长孙温一眼,淡然道:“此事勿要多问,事实上吾也与你有着同样的疑惑。不过此乃父亲所吩咐,他老人家自然有着完全之准备,吾等只听命行事即可。”
长孙温忙道:“这是自然!父亲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吾等身为人子,心中敬佩不已,断不敢坏了父亲的大事!”
长孙冲颔首道:“正该如此。吾虽不知父亲到底尚有何等谋算可确保废黜东宫之后,家族安然无忧,但只看父亲之手段,便可知此次乃是倾力为之,不容有失!若事败,则阖族上下,无一幸免;若事成,自然从此天空海阔,重复往日之荣光!”
然而长孙温关注的其实并不是这些。
之前长孙冲流亡在外,长孙涣、长孙濬先后身故,长孙淹便成为天然的家主继承人,自己只需将其设计陷害,那么家主继承人的位置自然便是自己的。
可是现在长孙冲忽然返回长安,若是他与父亲的谋划彻底成功,就能从此彻底洗白。
是否还能有着家主继承人之资格呢?
最关键的是,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希望?
*****
夜晚,荆王府。
书房之内,李元景秘密接见了游文芝,听闻今日长孙冲前去拜访柴哲威之事,惊呼道:“长孙冲回来了?”
“正是。”
李元景捋着颌下胡须,蹙眉沉思。
良久,他才问道:“长孙冲就只是提及有大事谋划,再未谈及其它,也并未游说柴哲威?”
游文芝颔首道:“没错,事实上,长孙冲只是提及谋划大事,连欲废黜东宫也并未直言。”
“这倒是无妨,直言与否,又有何区别?”
李元景摇头,却依旧不解:“就算废黜东宫,长孙无忌又如何躲避陛下的雷霆震怒呢?”
游文芝闭嘴不言。
先前在左屯卫大营,他与柴哲威亦有一番剖析,同样未能猜测长孙无忌在废黜东宫之后如何善后,单单拥立晋王显然是不够的。李二陛下宠爱晋王,也只会顺水推舟承认晋王的地位,但是对于擅自废黜东宫的长孙家必然施以雷霆手段,否则天威何存?
若是长孙家废黜东宫之后毫发无伤,往后想必人人效仿,那皇帝册立太子之意义何在?
皇帝册立一个太子,大臣觉得跟自己处不来,然后便施行兵变予以废黜……
那非得天下大乱不可。
这个问题柴哲威不解,李元景不解,甚至就连长孙冲兄弟也不解……
沉吟半晌,李元景道:“这些时日你要跟随在柴哲威身边,掌握他的一举一动,此人固然胆小怕事、畏敌不前,却极为狡诈,万一他暗地里打算依附于关陇门阀,我们也好心中有数,早作准备。”
游文芝迟疑一下,问道:“那长孙家之时……”
李元景摆摆手,道:“任他们蹦跶去吧,无妨。吾隐忍多年,伺机而动,本以为这个机会怎么也要等到陛下驾崩之后,可眼下看来,长孙家一旦在长安城卷起风云,说不得便是吾苦候多年之良机!他们越是闹得凶,局势便对吾等越为有利,否则何以火中取黍?”
隐隐之间,他总觉得长孙无忌在谋划一盘泼天的阴谋,目的绝非仅止于废黜东宫,否则以长孙无忌之智慧谋略,焉能看不到废黜东宫之后将要面对陛下的雷霆之怒?
长孙无忌既然有把握不让陛下的雷霆之怒落在他的身上,就说明尚有许多旁人看不到的关键隐藏在暗处。
“喏!”
游文芝应下,又与李元景商议了一些细节,这才告辞离去,趁着夜色返回住处,待到天明才能返回玄武门外左屯卫军营。
今夜虽然尚未宵禁,但长安各处城门尽皆封锁,严谨出入。
待到游文芝离去,一袭绛色宫装,身姿窈窕、花容玉貌的董明月才从后堂款款走出,手里捧着一盏参茶,莲步轻摇,带着一股香风来到李元景身边,将参茶放在一旁的茶几上,柔声道:“天色不早,王爷饮了参茶便沐浴歇息吧。”
李元景哈哈一笑,捧起茶杯将参茶喝了一口,而后拉着董明月的纤手,将她娇小轻盈的身子拉过来横放在自己腿上,在董明月娇声轻呼之中揽住盈盈一握的纤腰,有些亢奋道:“长夜漫漫,岂能早睡?娘子不妨陪本王一同沐浴,亦能坦诚相见,享一番鱼水之欢。”
“哎呦!”
董明月俏脸如胭脂一般染上红晕,美眸流转,羞不可抑,握起粉拳轻轻在李元景胸膛锤了两下,娇嗔道:“王爷呐!您身份贵重,志存高远,自当严于律己,岂能沉沦于美色之中?若是消磨了王爷的意志,妾身可真真九成了千古罪人了!”
“哈哈!”
李元景一只大手登山寻胜,道:“方才游文芝之言,你可都听见了?”
说起正事儿,董明月摁住意欲钻进自己衣襟的大手,挣扎着做起,一手扶着李元景的肩膀,娇喘细细道:“王爷不避讳妾身,自然听得真切。王爷认为长孙家很可能成事?”
李元景将手抽回来,改为环住美人纤腰,缓缓道:“倒是极为可能。眼下关中各地的驻军都不满员,东征之时自各处抽调,战力难免薄弱。而关陇门阀一贯豢养私兵,已经发作,拉起一支万余人的军队非是难事,况且这些驻军之中,又多与关陇门阀纠缠不清,谁也说不准届时会有多少人依附与关陇门阀,杀入长安城。”
美人将茶杯递到嘴边,李元景就着美人的手又喝了一口参茶,续道:“东宫能够完全掌握的军队唯有东宫六率,但是东宫六率才入太子之手不久,历经整顿,怕是没几分战力。右屯卫倒是忠于太子,然则只剩下半支不足两万人,柴哲威的左屯卫只需按兵不动,右屯卫又岂敢擅离玄武门?所以只要柴哲威心向关陇,则此事必成。”
第一千二百三十章 山雨欲来
董明月细细的黛眉蹙起,有些担忧:“那王爷认为,柴哲威是否会依附于关陇?”
“呵!”
李元景嗤笑一声:“柴哲威此人自私自利、毫无风骨,他不会依附任何人,肯定手握重兵隔岸观火,而后视局势之走向择取有利可图之一方,他只关心自身之利益,才不管到底是谁当皇帝!放心,只要局势对咱们有利,毋须游说,柴哲威自己就会靠拢过来。”
“嗯……”
轻轻拍了一下在自己腰腹之间作怪的手,董明月道:“所以,咱们按兵不动,只等着看局势之发展即可?”
李元景颔首道:“没错,这个时候咱们要稳得住心神。”
事实上,他心里始终有一种惊悸的感觉,长孙无忌的确是老谋深算,任凭他想破头也想不出到底有何善后之良策。
或许也并非完全想象不到,只不过某些念头在脑中一闪而逝,根本不敢往那方面去想……
*****
辽东战报被朝廷压下来,并未向外透露,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东宫一系官员知晓,唯恐一旦泄露会导致局势崩坏。
然而翌日清晨,“陛下坠马负伤”“唐军平穰城大败”的消息便在长安城内传得沸沸扬扬,各种各样的谣言随之而起,甚嚣尘上,整个长安城都人心惶惶,局势剧烈动荡。
不少大臣聚齐在兴庆宫门前,要求暂居此处的太子殿下给一个明确的答复,以安人心。
丽正殿内。
李君羡单膝跪地,一脸愧色:“是末将疏忽,致使城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末将甘愿受罚。”
这件事的确是他疏忽,毕竟他掌着大唐最强大的谍报系统,却未能事先察觉这股苗头并及时将之掐灭在萌芽之中,这本就是他的职责。
然而倒也不能全将责任推在他身上,毕竟在此之前,他根本未曾得到陛下在辽东坠马受伤的消息,自然不能及时掌握局势,未雨绸缪。
李承乾面色肃然,倒也并未苛责,缓缓道:“这等时候,非是论罪之时,孤只想问你,可有妥善之策略消弭京中流言,稳定人心,将那些高句丽安插在长安城中的细作一个一个揪出来?”
两国交战,自然会派遣细作潜入敌国腹心之地,刺探情报、暗杀要员、传播流言。大唐在平穰城内不止安插了长孙冲这样的高级内应,寻常刺探情报的细作更是不少。同样,高句丽也一定在长安城内安插了不少细作。
只是之前“百骑司”固然多番搜索,也抓出不少,但显然仍旧有人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李君羡单膝跪地,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殿下明鉴,非是末将推诿责任,之前几次大规模的搜索,在长安城内外抓捕甚多敌国细作,纵然有一二落网之鱼,也绝无可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造成此等效果。”
李承乾面色阴沉下去,瞪着李君羡,一字字道:“你的意思,此番关于父皇坠马受伤之流言,非是高句丽细作故意散播?”
李君羡自然知道其中事关重大,当真是高句丽细作潜藏暗处传播流言倒也罢了,顶了天就是他这个“百骑司”大统领失察之责。
可如果是旁人故意为之,那牵扯可就大了……
他谨慎道:“末将不敢断言,但只要殿下给末将三日时间,末将定然将流言之源头揪出!”
李承乾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最为担忧的局面怕是即将出现。
外敌易御,家贼难防。
如今仅只是高句丽细作在长安城内搅风搅雨,想要将其揪出其实并不难。然而若是长安城有人故意散播父皇受伤之流言,使得局势动荡人心惶惶,那么这个人的真正意图就实在是太可怕了。
稍有不慎,一场兵变都有可能发生……
深吸口气,稳了稳心神,李承乾道:“孤就给你三日时间,若是不能揪出幕后主使,孤唯你是问!”
“喏!”李君羡赶紧应命。
李承乾又沉声道:“不仅仅是要揪出传播流言者,长安城内的局势动荡亦要多多留心,尤其是关陇门阀最近之动向,要死死的盯住了!”
顿了一顿,又道:“最重要是谯国公柴哲威,整个左屯卫上上下下,让你麾下的探子盯紧了,柴哲威见过什么人,何时所见,甚至谈论了一些什么,都要一字不漏的予以掌握!你可知其中之厉害?”
李君羡心中紧绷,颔首道:“末将明白!”
压下,左屯卫乃是关中唯一建制齐全、齐编满员的军队,兵力达到五万之众,又驻守禁宫门户的玄武门,可谓举足轻重。
只要左屯卫稳固,则长安稳固,纵然有人行下悖逆之举,东宫亦可力挽狂澜。
然而若是左屯卫有变……局势将会彻底崩坏。
想到这里,李君羡小声问道:“殿下,暗中监视,只能在其反迹彰显之时予以惩戒,何不干脆派驻‘百骑’好手进入左屯卫,以震慑屑小,使其纵然有不臣之心,亦不敢行下悖逆之举?”
偷偷摸摸的在暗中监视,人家或许根本就察觉不到,胆子一大、热血上涌,说不定就做下那些个悖逆之举。还不如光明正大的派人进驻左屯卫,明摆着告诉柴哲威:老子怀疑你有不臣之心,要死死的盯着你!
那样一来,柴哲威岂敢有悖逆之举?
然而李承乾却摇头道:“这如何使得?柴哲威乃是国之勋戚,统兵大将,‘百骑司’暗中监视可以,可孤若是在未有一丝一毫不臣之举的情况下明火执仗的怀疑柴哲威,让其他大臣们怎么想?见到孤的猜疑之心这般重,谁还会踏踏实实的给朝廷办事?此事断然不可。”
李君羡只得作罢。
他明白李承乾的意思,“天下人可以负我,但我绝不能先负天下人”,诚然这对于臣子来说会安心许多,然而却过于迂腐。
太子殿下之前敏感多疑、偏执狂悖,如今渐渐坐稳了储君之位,心性稳定下来,却有着往“滥好人”方向发展之趋势……
几年之前的太子与眼下的太子相差实在太大,堪称两个极端,李君羡也不知这到底如何评价。
对于臣下来说,一个心慈面软、宽厚仁恕的君主自然是无上之福音,平素犯些小错亦能予以宽谅,绝非在那等刻薄寡恩之君面前“伴君如伴虎”之惶然惊惧。
可是对于帝国来说,魄力不足之君主自然难以承担开拓进取之重任,就只能依靠臣子贤良,极易大权旁落……
李承乾沉声道:“总之,无论长安城内有任何风吹草动,孤都要第一时间掌握。至此紧要之时,还望将军竭尽全力,勿要辜负父皇与孤之期望信重,剪除奸佞,扶保社稷!”
“喏!”
李君羡俯首领命,起身之后退了三步,才转身大步走出殿外。
待到李君羡走后,李承乾对肃立一侧的内侍道:“即刻派人去请卫国公前来,孤有要事详询。”
“喏。”
内侍急忙走出,派人前往卫国公府传令。
最近卫国公正负责书院学子军训、东宫六率整训,忙得焦头烂额,身子骨有些守不住,故而太子特意下令,准其夜晚回府邸休息,且各处门禁对其一律开放。
太子妃苏氏自后殿款款走出,手里捧着一盏热茶,上前几步放在李承乾身侧的茶几上,柔美的面容满是担忧:“妾身本不该过问政事,可是这城里宫里忽然之间便流言四起,就连这兴庆宫的内侍宫女亦是人心惶惶……却不知父皇当真受了伤,还是贼子散布流言?”
李承乾平素性子软弱,遇事往往自乱分寸,今次倒是表现良好,显得很是镇定,笑着拍拍太子妃苏氏雪白的柔夷,宽慰道:“父皇受伤是真,但绝非传言那般严重,不过是高句丽的细作隐藏在长安城内,趁机夸大其词扰乱人心而已,爱妃毋须担忧。”
第一千二百三十一章 安枕无忧
太子妃苏氏闻言,略微松了口气,不过心底疑惑依旧未曾消散,追问道:“那殿下为何又宣召卫公?”
卫国公李靖如今负责整训东宫六率,事实上已然成为东宫六率的统领,平素李靖不问政事,此番太子宣召其入宫,难道不是因为事关重大、局势危及,需要动用东宫最后的武力来应付局势?
李承乾颔首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任何事情在发生之后,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方能争取最好之结果。宣召卫公,不过是因为孤仰仗其军事才能,就眼下天下局势略作整训而已。”
苏氏颔首,万福之后,退去后殿。
李承乾喝了一口茶水,将茶杯放在茶杯之上,轻轻吐出口气。
自己从东宫搬到兴庆宫,便是防止有人图谋太极宫,自玄武门杀入之后无所遁逃,一败涂地。故而抵达兴庆宫之后,所携带皆是平素之心腹亲信,又以禁卫夜宿宫禁,几乎使得内外隔绝。
外头的消息如何传递到兴庆宫之内?
若仅只是高句丽的细作,绝难做到这一点。而若是关陇亦或是宗室,则轻而易举……
须臾,内侍来报,说是卫国公李靖已然抵达殿外求见。
李承乾略微一愣,忙道:“宣!”
待到一身戎装、须发皆白的李靖快步入殿,大礼参拜,李承乾连忙起身上前将其搀扶起来,奇道:“孤刚刚才派人前往贵府,一盏茶的功夫都未至,何以卫公来得这么快?”
李靖道:“老臣听闻城中流言,心中忧虑,故而欲入宫觐见殿下,正巧抵达宫外遇上传旨之内侍。”
李承乾颔首:“来来来,坐下说话。”
将李靖让到座位,又让内侍奉上香茗,李靖谢过。
君臣二人饮了一口茶水,李靖放下茶杯,看着李承乾,沉声问道:“今日早起,老臣便听闻长安城内之流言,深感不妙,故而急于前来觐见殿下。老臣斗胆,敢问殿下一句,陛下坠马受伤一事,是真是假?”
既然李靖问起,且事情到了这一步,李承乾自然再无隐瞒之必要,颔首道:“千真万确!只是此事太过重大,之前孤得到消息,并未通知卫公,还望卫公海涵。”
李靖赶紧摆摆手:“老臣岂能这般不知分寸?”
李二陛下御驾亲征于阵前坠马受伤,说一句天大之事亦不为过,这等消息自然是尽可能的捂住,越少人知道越减少外泄之风险,否则一旦传扬开,就如同眼下这般使得局势顿时紧张,长安城内人心惶惶,稍有不慎便是崩坏之局面。
叹了口气,李靖道:“老臣当年虽不曾与陛下并肩作战,但素来钦佩陛下之勇武谋略。只是时光蹉跎,便是陛下这等天之骄子,亦难免英雄迟暮。当年陛下率领三千玄甲虎牢关下大破十万敌军,乱军丛中取上将首级是何等威风?唉……”
既是感慨李二陛下雄风不再,亦是怀念自己当年英姿飒爽天下无敌之岁月,只可叹当年的盖世英豪,如今尽皆垂垂老矣,再不复当年之勇。
感慨一番,他又问道:“殿下宣召老臣,不知有何吩咐?”
李承乾握着茶杯,道:“眼下长安城内局势紧迫,父皇受伤之消息已然传遍,必然有人心生不轨。未防止那些心怀叵测之辈趁机作乱,长安城防务必加强,孤召卫公前来,只是想要问一问,一点局势有变,城防危急,孤之东宫六率,可堪一战?”
时至今日,若说他心中半点不慌,那是绝无可能。
东征抽调了关中大部分兵力,如今虽然各支部队依旧有少许兵力驻守各处,但兵力太过空虚,且一旦乱局滋生,这些部队到底心向何处尚未可知,岂能寄予厚望?
而关陇门阀素来有豢养私兵之传统,家家户户都有着不容小觑之武力。诸多平素看似庄客、奴仆、马夫一般的下人,一旦武装起来便是规模不小的军队,那么多人家凑在一起,足以拼凑一支万余人的军队。
万一他们破城而入,谁能抵挡?
右屯卫绝对忠诚,但是一墙之隔的左屯卫齐编满员、兵强马壮,一旦生变,右屯卫怕是连玄武门都看不住,哪里还能扫荡乱军、匡扶社稷?
最忠心的武力,就只剩下东宫六率。
然而东宫六率之前一直受父皇节制,才由他这个太子接掌没几天,上上下下尽皆清洗了一遍,安插东宫心腹,一旦遭遇战乱又能有几分战力,是否可以作为凭恃?
他心里实在是没底。
李靖闻言,捋了捋雪白的胡须,傲然道:“天下之大,名将不知凡几,但论起练兵之法,能够与老臣比肩者,屈指可数!殿下尽管放心,东宫六率上上下下尽皆效忠殿下,且早已形成战力,一旦临战,必定让那些乱军贼匪一败涂地!”
李承乾登时长长的松了口气,赞道:“卫公‘军神’之称,天下皆知,练兵之术更是举世无双,孤有卫公襄助,可安枕无忧以矣!”
他亲自给李靖斟茶,苦笑道:“昨日得到父皇受伤之消息,孤便一夜未睡。今晨起床,又听闻长安城流言纷纷,察觉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真真是心忧如焚,唯恐有负父皇之托付,致使社稷动摇、江山板荡,黎民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眼下有了卫公这番言语,孤才算是放下心中惊惧。”
对于李靖之军事才能,朝野上下,谁人不服?当年对于大唐立国亦曾立下汗马功劳,之所以屡次遭受父皇忌惮,最终投闲置散幽居宅邸,正是因为其天下无双的统兵之能。
只要李靖说一句“万无一失”,李承乾自然深信不疑。
李靖见到李承乾亲自给他斟茶,赶紧起身谢过,心中感动,待到听闻李承乾之言,不由得笑起来,摇头道:“殿下当真是多虑了,柴哲威固然有几分家学传承,带兵也算是有几分能耐,但是如何能够与越国公相提并论?越国公之所以敢率军西征,便是因为他留下的半支右屯卫足以压制左屯卫,否则就算河西战火连绵,吐谷浑攻城掠地,他又岂能放心殿下之安危?”
李承乾愕然:“可右屯卫只剩下半支,不足两万之数,而左屯卫齐编满员、兵强马壮,兵力足足是右屯卫两倍有余。越国公坐镇玄武门也就罢了,如今只是一个副将镇守……卫公居然这般看好?”
他有些不可思议。
右屯卫再强,可毕竟只剩下半支,又是副将统军,居然在李靖眼中还强过齐编满员由柴哲威亲自统帅的左屯卫?
可李靖的军事才能天下无双,他说半支右屯卫更强,似乎也没有吹捧之意义……
李靖感慨道:“火器之威,早已威震天下,当年越国公兵出白道、横行漠北覆亡薛延陀,便是仰仗火器之威,如今大斗拔谷一战击溃吐谷浑,亦是火器之威,甚至于弓月城下打得阿拉伯人丢盔弃甲狼奔豸突,还是倚仗火器!由此可知,火器必然在往后成为战争的主导,帮助帝**队荡平寰宇、一扫八荒。而右屯卫更是天下第一支以火器为主战装备的军队,其战力可想而知。越国公率领半支右屯卫能够一战击溃七八万吐谷浑精骑,那么剩下的半支右屯卫又岂能打不过左屯卫?还是说,殿下认为左屯卫比七八万吐谷浑精骑更强?”
见到李承乾露出释然之色,李靖又补充道:“而且殿下小看了高侃,不仅是殿下,如今大唐军政双方、朝野上下,怕是都小看了此人!以老臣之见,此子天资出众,有名将之潜力!越国公西征,裴行俭是必须带在身边的,但却没有将镇守玄武门之重任交付给一贯跟随他亦步亦趋的程务挺,便可知高侃在越国公眼中之地位。殿下,若是论起别的本事,朝中或有人可以与越国公一较高下,但是论起这识人之能,怕是朝野上下,无人能出其右。”
他说到房俊的识人用人之能,李承乾便连连颔首,深以为然。
第一千二百三十二章 运筹帷幄
这些年,房俊之所以从一介纨绔、“长安一害”逐渐成长为一方大佬、军方巨擘,除去其本身卓越之才华以外,更因为他不断的栽培新人,将一些原本名不见经传之辈简拔于微末之中,而后委以重任,成为其坚定的追随者,使其本身之实力不断增强。
何以彰显一个人的地位?
无过于人脉、权势而已。
人脉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来构筑成一个脉络,权势更是对于人的掌控,令之所出无所不从,无数能人异士为你肝脑涂地,这就算权势。否则空有一个高高在上的爵位、官职,却一个人也指使不动,那叫什么权势?
苏定方、薛仁贵、裴行俭、刘仁轨、刘仁愿、席君买、程务挺……
正是这些人在房俊的栽培之下崛起,才使得房俊成为军中的实权派人物,再加上其显赫的战功,方能与一干贞观名将相提并论,且青出于蓝。
由此可知,既然房俊敢将高侃留在长安率领半支右屯卫镇守玄武门,就意味着他非常看好高侃之才能。
这样一个培养出无数年青俊彦的军方大佬这般信任高侃,李承乾还有什么可去怀疑的?
对于房俊之才华能力,李承乾简直崇拜迷醉,深信不疑……
李靖道:“老臣稍候便进驻东宫,统御东宫六率接管各处城门,由高侃在玄武门外镇守,钳制左屯卫。纵然当真有贼子纠集匪寇私兵欲行悖逆之举,亦可与之一战!”
对于眼下的危局,李靖充满信心。
东宫六率虽然新近整编、训练,但是各卫率之统领诸如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之流皆是名门之后、家学渊源,于带兵一道能力匪浅,且各自背后皆有靠山,使得在六率之中权威甚重,令出法随,敢打敢拼。
右屯卫更是曾随房俊兵出白道、横行漠北、覆亡薛延陀,甚至直捣龙城、勒石燕然,纵然只有不足两万人,但是各个精锐、以一当十,又岂是左屯卫那等疏于操练、军中上下充斥着好吃懒做世家子弟的乌合之众可堪比拟?
有了这两支强军,再加上城外贞观书院千余学员可在危急之时作为预备军入城参战,可保东宫万无一失。
李承乾心中安定,却依旧愁眉不展,叹息道:“这些时日,还望卫公多多尽心。若无确凿之证据,孤不可能抢先对那些贼子动手。”
若是当真长安城内外发生兵变,东宫在最初必然处于被动之局面,因为就算东宫的兵力再多,也不可能在全无证据的情况之下悍然向关陇、宗室等等有可能发动兵变的势力抢先出手。
那就给人落下“祸乱朝纲”“暴戾不仁”之骂名,由护佑社稷的监国太子变成祸乱朝纲的千古罪人……
李靖当然明白太子的为难之处,宽慰道:“殿下放心,贼子纵然狗胆包天,当真敢发动兵变,也不过是纠集各家的家兵死士。这些奴婢之流横行乡里鱼肉百姓还成,可是只要对上六率与右屯卫这样的精锐军队,亦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殿下只需稳坐东宫,看臣等剿灭叛军、涤荡寰宇即可。”
局势自然不会如设想那般一帆风顺,既然那些人敢于发动兵变,必然有着几成把握,最起码在兵变之处,一定能够窥得东宫疏漏之处予以打击,故而在一定阶段之内,东宫势必处于下风,处处被动。
然而正是这般困难,却使得李靖胸中早已湮灭多年的豪情陡然迸发!
想当年,他统御大军南征北讨,立下无数赫赫战功,被当世称作“军神”,声望足可比拟古之李牧、白起,结果却因为功高震主,受到陛下猜忌,不得不主动交卸军权,幽居府中,将一腔豪情寄托于著书立说之上。
如今局势危急、关中板荡,他深受太子信赖委以重任,又可以排兵布阵上阵杀敌,岂能不热血沸腾?
老骥伏枥,亦是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犹自壮心不已!
似李靖这等当世人杰,又岂能甘愿蛰伏于宅邸之内,与草木同朽?家国危难、江山动荡,正是英雄豪杰仗剑出鞘涤荡寰宇之时!
*****
一连数日,长孙冲皆秘密拜访关陇各家,与各家家主接洽密谋,又联络关中各处驻军之中与长孙家关系密切者。
谁也没想到至今为止依旧身为“钦犯”的长孙冲居然潜返长安,且受长孙无忌之命居中联络、绸缪大事,震惊之余,也对长孙无忌之谋算多了几分信心。固然甚少有谁家直接答允下来,但是也各自处于观望状态,只要局势有利,必然参预其中。
长孙冲连续拜访、谋划,深感肩负之重任,不敢有丝毫懈怠。
长孙温在一旁劝道:“大兄,可是身子有些不妥?大事固然重要,可也要调理好身体,似你这般辗转万里又要劳心劳力,可千万不能病倒,否则这一摊子大事,何人能扛得起来?大事固然重要,还应多多注意歇息才是。”
长孙冲捏了捏眉心,喝了口茶水,神情甚是憔悴,叹息道:“此番回京,为兄秉承父亲的吩咐,多方交涉诸多绸缪,为将来施行大事打好基础,又岂敢耽于安乐,拖延时机?”
平穰城七星门使得唐军大败,数千唐军陷入七星门内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更中了渊盖苏文的奸计使得“王幢军”神不知鬼不觉的潜伏在安鹤宫后的深壑密林之中,直接导致了李二陛下的坠马负伤……
诸多错误,使得长孙冲潜伏平穰城的任务一败涂地,连他自己都差点被宰了,“戴罪立功”之事自然彻底告吹,等待他的依旧是四海通缉的罪名,今生今世都别想重返长安。
他若是想回到长安,回到长孙家享受荣华富贵而不是如丧家犬一般流亡天涯,就只能将父亲的计划完美无缺的施行出来,所以他岂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然而其心中却始终横亘着一根刺,咽不下、吐不出,为之辗转反侧、茶饭不思……
长孙温亦是眉眼通透之人,好奇问道:“大兄可是有何难处?不妨说出来看看,小弟固然愚笨,却也手脚便利,说不得能够为大兄分忧解难。”
他以为长孙冲为难的乃是家族之事,却不了长孙冲闻言,沉吟一下之后,看着他问道:“吾听闻外面有传言,说是长乐与房俊那厮苟且私通,且早已为其诞下子嗣……却不知是真是假?”
长孙温愣了一下,心里斟酌一番,小心翼翼道:“长乐殿下与房俊之绯闻,在坊市之间流传早已非是一日两日,但一直并未有人亲见,且长乐殿下与高阳公主一直亲厚,时常携手同游,来往密切,若是当真有那等事,以高阳公主之娇蛮性情,岂能善罢甘休?更别说与长乐殿下亲近依旧了。”
他小心斟酌着话语:“小弟素知长乐殿下之为人,最是端庄贤淑,颇有文德皇后遗风,岂能与自己的妹夫行下苟且之事?况且,兄长与长乐殿下和离多年,期间无数世家子弟向陛下求亲,却皆备殿下婉拒。一个女人若不是心中始终放不下另一个男人,又岂能洁身自好、孤独终老?说不得,殿下心中仍旧对兄长恋恋不忘,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殿下非是那等水性杨花、见异思迁之人。”
曾经他距离家主之位仅仅咫尺之遥,孰料陡然间形势剧变,不仅未能将长孙淹一举剪除,现在长孙冲又带着父亲赋予的重任回到长安。他并不将长孙淹放在眼中,纵然有东宫之支持,可只要父亲认定自己为世子人选,东宫如何能够驳回?
可长孙冲返回长安,却严重危及他的世子之位,他得想法子让长孙冲不能驻留长安。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得罪一个骄横跋扈的实权人物,连父亲都无法庇佑的那种。
房俊自然就是最好的人选……
第一千二百三十三章 妒火中烧
听闻长孙温之言,长孙冲登时愣住。
长乐当真有可能对他余情未了?这个可能他几乎从来未曾想过,毕竟当初和离之时长乐是那般决绝,自己之后又在终南山将其劫持,几乎害得她丧命。不对自己恨之入骨也就罢了,岂能还憧憬着与自己破镜重圆?
然而此刻仔细想一想,以长乐公主温婉贤淑的性子,似乎还真有可能对自己念念不忘……
他如今并非对长乐公主还有多少爱慕,但自己因为不能人道所导致的夫妻间裂痕,却始终如一根刺一般扎在他心里。
尤其是他自幼被视为年轻一辈的领军人物,最终却被长乐公主所抛弃,使得多少世家子弟对他嘲笑讥讽,那种深入骨髓的屈辱,他今生今世也忘不掉。
若是此番大事谋划成功,自己得以重返长安,且能够与长乐公主再续前缘、重归于好,那么自己这些年所遭受的苦难、屈辱似乎都能够得到宣泄,恍然间回到贞观初年那些张扬得意、快慰顺遂的日子。
长孙温看着长孙冲神色变幻,显然心中有所触动,又加了一把火,怂恿道:“殿下贤淑矜持,心事轻易不会向外人表露,故而坊间之流言不足为信。大兄若依旧未曾忘记当年的夫妻之情,何妨寻一个适当的时机,亲自见殿下一面,将心中情意尽抒?若能重归于好,自然人生圆满,纵然殿下并无此意,大兄亦可彻底放下……大兄可能不知,你与长乐殿下和离,这长安城里里外外不知多少人嘲讽讥笑。那些人早年被大兄之光芒所遮掩,心中嫉妒,如今都向着能够将长乐殿下娶回府中,与床榻之上大肆鞑伐,借以宣泄那些年被兄长狠狠压制之恨意……”
这一番话,的确如一把火油泼在篝火上一般,瞬间便使得长孙冲心底的火焰升腾而起。
当年自己深受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之宠爱,又身为贞观第一勋贵长孙家的嫡长子,身份尊贵、才华出众、前程似锦,同辈的世家子弟哪一个不是在自己面前黯然失色、唯唯诺诺?
然而自从与长乐公主和离之后,自己便由云端跌落淤泥。
正如长孙温所言,若是任由其余男子将长乐娶回去,日夜鞑伐极尽羞辱,自己还有何面目见人?
要知道,自己少年受创不能人道,固然成亲多年,可长乐依旧是冰清玉洁的黄花闺女。
若长乐清白之身被别的男人玷污,更发现长乐仍是完璧处子,那么他长孙冲便将受尽所有大唐男人的嘲讽羞辱……
那还让他怎么活?
虽然他办不了男人才能办的事儿,可他到底也还是一个男人!
深深吸了口气,长孙冲颔首道:“此事,为兄心中自有计较,你毋须多言,且先下去吧,为兄要歇一歇。”
“喏。”
长孙温不敢多说,适可而止便是最好,说多了有可能适得其反,便起身施礼,告退而出。
长孙冲一个人坐在屋内,寒风在窗外肆虐,一杯一杯的饮茶却也不能平息下暴躁的情绪,只觉得心烦意乱。
以往他觉得自己恨长乐公主,是长乐公主使得自己丧失了男人的尊严与自信,每一次面对那张清丽无匹的俏脸,对上那一双温柔潋滟的美眸,看着那贤淑温婉的气质,好似自己根本配不上她,身为男人的骄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自卑与屈辱。
然而现在,他忽然明白就算自己再恨长乐,再不愿见她一眼,却也不能任由她投入别的男人怀抱当中。
只要想想当长乐在床第之间刚刚接受男人的鞑伐,而后娇喘细细的躺在别的男人怀中,温柔妩媚的谈及他这个前夫的无能与卑微……长孙冲就觉得自己要疯。
而自己就能能否与长乐公主破镜重圆、重归于好?
以往他认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两人之间几乎已经你死我活,绝不存在和好之可能。然而刚才听了一番长孙温的言语,长孙冲觉得以往大抵是自己钻了牛角尖,说到底当年长乐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只不过后来出现了种种隔阂,才走到无可挽回的那一步。
长孙温旁观者清,或者他说的是对的呢?
总之,为了维护自己身为男人的尊严,绝对不能容许长乐公主再嫁他人,要么自己伏低做小情真意切的将其挽回,要么就彻底毁掉。
不是他心狠,实在是他不能容忍那些屈辱情况之出现……
心中打定主意,烦扰心头许久的烦恼居然略微舒缓,他吩咐外面的亲兵,去将老八长孙溆叫了过来。
长孙溆今年不过十五岁,当初长孙冲犯下谋逆大罪亡命天涯离开长安之时,他尚在懵懂,故而与这位长兄并不亲近。今次长孙冲潜返长安,家中几个兄弟虽然知晓,却被勒令不准透露除去半个字,愈发使得长孙溆对于这位神神秘秘的长兄既敬且畏。
此番被长孙冲派人叫来,长孙溆还以为自己犯了错,进了门战战兢兢,小心翼翼道:“不知兄长将小弟召来,有何吩咐?”
长孙冲蹙眉看着这个战战兢兢的兄弟,不满道:“堂堂七尺男儿,自当顶天立地,这般唯唯诺诺,能有个甚的出息?挺直胸膛!”
“喏!”
长孙溆吓得一激灵,一张小脸儿煞白,赶紧挺胸抬头,眼神却左右游移,不敢与长孙冲对视。
长孙冲无奈,教训道:“你我一母同胞,比其它兄弟更要亲近一些,往后好生读书、用心做事,多多帮衬为兄,可记住了?”
“喏!”
长孙溆不敢多说,反正无论长孙冲说什么,他都是一口答应下来。
长孙冲无语,这孩子小时候聪慧伶俐、活泼可爱,怎地如今却变得这般木讷,一副胆小怯懦的模样?
房俊那厮当年这个年龄的时候,都已经将长安城闹腾得翻了天……
到底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长孙冲尽量使得自己和蔼一些,温言道:“叫你过来,是有件事想要叫你去办。”
长孙溆道:“兄长尽管吩咐,小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长孙冲:“……”
怎地搞得好似让你上战场随时都能丢了性命一般?
心中无奈,这孩子大抵是平素管教太严,有些迂腐了,只得说道:“没那么严重,只是想让你闲暇之时往终南山走走,去长乐公主修道的道观附近转转,看看长乐公主一般都什么时候在道观里,平素又有些什么人经常前往,随时回报即可。”
听闻这么简单,长孙溆松了口气,颔首道:“兄长放心,小弟一定办妥!”
心里忽然反应过来,兄长已经与长乐公主和离好几年了,怎地还要关注人家的行踪?再联想当初这位兄长曾经偷偷潜返长安,将长乐公主挟持,差点闹出人命的事儿,忍不住浑身一震。
该不会是兄长贼心不死,上回没将长乐公主给弄死,这回意欲趁着谋划大事之机,再次将长乐公主置于死地吧?
他心中惊惧,面上却是极力维持,不敢表现出来。
长孙冲颔首道:“行了,去帐上支取一些钱帛,再带上几个心腹亲信,赶紧去办事吧。”
“喏!”
长孙溆满口应下,抬头瞅了一眼,发现兄长已经微微阖上双目,便赶紧蹑手蹑脚的退出房间。
到了外头,清冷的空气吹得他精神一振,心里狠狠骂了几句。
娘咧!
那可是长乐公主啊!陛下最心爱的闺女,连太子亦对其敬重爱护,若是伤了她的性命,皇家必定不肯善罢甘休!
记得自己小时候,大兄便最是精明,很多时候分明是他闯的祸,最终却都能推卸在二兄、三兄他们身上,惹得父亲责罚,兄弟们颇多抱怨。
这回大兄让自己去办这件事,若是顺利将长乐公主害死,一旦皇家追究,大兄遮掩不住,说不得就能将自己给丢出去顶罪……
这可如何是好?
第一千二百三十四章 节外生枝
长孙溆走出屋子,心情如飘雪的天空一般压抑,惊慌不定。
兄长与长乐公主的纠葛他自然清楚,如今只看兄长绸缪大事之余依旧对长乐公主颇多关注,显然是一直耿耿于怀,不肯善罢甘休。
他就纳了闷儿了,当年长乐公主在长孙家孝敬公婆、妯娌和睦,简直就是贤良淑德之典范,纵然夫妻感情不合导致最终和离,可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大家一别两宽岂不更好?偏偏兄长无比介怀,前两年居然潜返长安挟持长乐公主,差点闹出人命……
至于么?
再者说来,这两人是死是活他并不是太关心,可为何偏要将这等事交给他去办?
万一兄长哪天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害了长乐公主性命,皇家追究起来自己岂不是亦要遭牵连?
他心里又惊又怒,彷徨无措,回到居处坐卧不安,思虑半晌,唤来两个亲随,一起出府。
坐着马车在长安城内转悠半天,确定兄长没有派人跟着自己,这才放下心,来到靖善坊蒋王府。
门前禁卫见到长孙溆前来,连忙入内通秉,片刻返回,一个内侍引着长孙溆直入府内,来到花厅落座。
侍女奉上香茗,须臾,蒋王李恽一身锦袍,头上戴着一个镶嵌白玉的抹额,兴致勃勃的从后边出来,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笑道:“长孙八郎今日怎地有闲暇光临寒舍?呵呵,遣人喊了你几次出来耍,也见不到人,看来本王请不动您这尊大佛啊。”
长孙溆苦笑道:“殿下何必挖苦在下?这些时日家中事多,实在是无暇出门,殿下见谅。”
他们两个年岁相当,一个是亲王,一个是世家子弟,又是姑舅亲,平素常玩在一起,交情甚笃。
只是自从长孙冲潜返长安,开始绸缪大事,严谨家中子弟四处游逛,所以蒋王李恽数次派人找长孙溆出来玩耍,都被拒绝。
李恽奇道:“你家能有什么事儿?莫不是前些日子你那两位兄长闹得幺蛾子还未消停?”
长孙淹犯下弥天大错,几乎被朝野上下认定大难临头,结果就在他四处走动求爷爷告奶奶的时候,却被自己的亲兄弟在背后狠狠的插了一刀,差点使得长孙淹遭受灭顶之灾。此事早已在长安城内哄传,这等“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戏码最是让人津津乐道、喜闻乐见,也使得长孙家沦为世家门阀之中的笑柄。
兄弟相争只是寻常,但是如同长孙温这般恨不能将兄长活活坑死却并不多见,这等行为也被世家门阀引以为耻,将长孙兄弟的事迹当作“反面教材”告诫自家子弟。
整个长安城都在看长孙家的笑话……
不过这些时日以来,长孙淹闭门不出,长孙温亦是鲜有出现人前,事情已经渐渐淡化。
长孙溆清秀的面容涨红,有些羞愧,连连摆手道:“非是如此,是因为大兄回来了……”
李恽正待嘲讽两句,忽然醒悟过来,瞪大眼睛道:“你说谁回来了?长孙冲?”
长孙溆忙道:“殿下小点声!大兄如今还是钦犯,若是传扬出去,势必引得京兆府衙役登门抓捕。”
李恽大声道:“废话!那厮当初犯下谋逆大罪,人人得而诛之,如今居然还敢潜返长安?真真是胆大包天!不行,本王要派人前往京兆府告发,让人将这厮生擒活捉!”
“殿下,不行啊!”
长孙溆都快急哭了,急忙拦住李恽,哀求道:“在下与殿下交情甚笃,故而才毫不隐瞒,若是殿下此番前去告发,在下往后还如何面见大兄?更别说一旦父亲回京知晓此事,怕不是得活活打死在下!”
“哼哼,瞅瞅你那怂蛋模样,罢罢罢,本王就当没有这事儿,成了吧?”
李恽不满的哼了一声。
他与长孙溆交情好,而且他的母亲王氏出身于太原王氏,与晋王妃源出同支,立场上自然是倾向于长孙家的。
只不过他素来敬重长乐公主,因此对长孙冲极为厌恶,若非一旦告发会使得长孙溆遭受长孙无忌惩罚,他甚至都想亲自带人打上长孙家,将长孙冲那个叛逆之徒生擒活捉……
不过即便不会去告发,脸色依旧不好看:“你那个狗屁大兄不是个好东西,你得离他远着一些,否则指不定哪天被人撞见,就会牵连到你。”
长孙溆苦笑道:“何需他日?如今在下就被大兄给难住了。”
便将长孙冲让他去监视长乐公主之事说了,末了,他说道:“殿下素来足智多谋,还请给在下出出主意,此事到底要如何处置?”
他们两个从小玩到大,感情甚厚,长孙溆也素来佩服李恽的计谋,毕竟每一次闯下祸事,最终受罚的都是他长孙溆,人家李恽整日里无法无天,偏生屁事儿没有……
李恽一听,眼珠子登时瞪得溜圆,怒道:“简直丧心病狂!那厮害得长乐姐姐还不够么?直至如今,长乐姐姐也未能找到良配,整日里青灯道经凄苦孤独,都是那厮害的!居然还要心存不轨?娘咧!老子这就带人去宰了他!”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长孙溆连忙将暴怒的长孙溆死死拉住,苦劝道:“大兄只是让在下去查探长乐殿下的情况,又没有说当真意欲不轨,万一是大兄对长乐殿下余情未了,你这般岂不是冤枉了好人?更何况一旦大兄出事,父亲必然知晓是在下泄露了大兄返回长安之事,到时候还不得打死我?”
好说歹说,才将李恽安抚住。
李恽坐回椅子,犹自愤愤不平:“你那兄长简直狼心狗肺,当初父皇、母后如何待他?简直比吾等皇子更为亲近,结果他却恩将仇报,犯下谋逆大罪不说,还害得长乐姐姐凄凉孤苦,着实可恨!”
长孙溆连连赔罪,苦着脸道:“在下今日前来,是想恳请殿下给出出主意,此事到底如何是好?”
李恽哼了一声,道:“你有何顾忌,又有何想法,不妨先说说看。”
两人便凑在一处,密谋一番。
李恽知晓了详情,尤其是听闻长孙冲极有可能是因为听到了一些关于长乐公主于房俊的流言蜚语,故而心生妒忌,这才想着打长乐公主的主意,不由得眼珠转转,泛起了心思。
长乐公主于房俊之私情,外界只是传言而已,谁也不知真假,但是对于皇室中人,谁心里不跟明镜儿也似?
父皇为此多番责罚房俊,总不会是冤枉了他去……
而长孙冲无论心里对长乐公主打着什么样的念头,都必定是房俊所不乐意见到的。若是自己能够从中坑害长孙冲一回,房俊岂不是要记着自己一个大大的人情?
毕竟他虽然因为母族的关系跟关陇门阀亲近,可谁叫自己看上了人家房俊的妹子呢?
只要设计得足够巧妙,就连长孙冲也未必能够察觉是长孙溆事先泄露了他的行踪。
而自己在房俊离京之时看护长乐公主,挫败长孙冲或是“辣手摧花”或是“重归于好”的阴谋,到时候自可向房俊邀功,顺带着在此向房俊提亲,他总不能还是如往常那般一口回绝吧?
李恽心思转动,瞅了一眼身边眼巴巴等着自己出主意的长孙溆,心道对不住了兄弟,为了本王的终身大事,这回只好委屈你一回,不过本王是个讲究人,断不会让长孙冲觉察到是你泄露了他的行踪便是……
不过这件事想要做得巧妙,还需仔细斟酌,不能鲁莽。
“八郎放心,你的事就是本王的事,岂能推脱?只不过此事有些难度,你若想置身事外,怕是要好生绸缪一番。咱们不急,还未用膳吧?来来来,今日正好有东海快船运抵京师的黄鱼,肥美鲜嫩,素有‘琐碎金鳞软玉膏’之称,你有口福了,哈哈!”
长孙溆推脱不得,只得跟随李恽到了后堂。
第一千二百三十五章 为“帅”之道
西域。
风雪满天,远处雄峻的天山已然掩映在风雪之中,往昔巍峨的雄姿有所消减,倒更似一条白色的巨蟒盘踞在荒凉的戈壁之上。
一只雄壮的马鹿自山坳之中飞快奔出,头大额宽,四肢强健,灰褐色的毛发紧贴在健硕的身躯上,油光发亮。
马鹿在雪地里没头没脑的狂奔,一骑快马随后自山坳之中奔腾而来,马上骑士大声呼喝,惊得马鹿愈发慌乱,速度也更快,四蹄在雪地里扬起一股雪沫,亡命奔逃。
骑士之后,又是十余匹快马紧随其后。
最前边的骑士在马背上双脚踩着马镫,两手松开缰绳自背后取过一杆火枪,双手短枪在马背上保持着平衡,瞄准前方雪地里狂奔的马鹿。
“砰!”
一声脆响,在风雪漫天当中远远传开,马鹿应声而倒,一头扎进厚厚的积雪当中。
十余骑风卷残雪呼啸而至,两个兵卒自马背上飞身跃下,将马鹿从雪地里提起,见到脖子上依旧血流如注的创口,大声赞道:“大帅好枪法!”
为首那骑士锦帽貂裘,双眉浓墨如刀,眼眸灿若星辰,一张脸方正俊朗,只是肤色有些黑……正是房俊。
房俊哈哈一笑,将火枪背好,一手扯着马缰,居高临下看了看已然毙命的马鹿,笑道:“今晚加餐,见者有份!”
“大帅威武!”
周围亲兵兴奋大叫,似西域这等酷寒之地,一到冬天便食物匮乏,固然大军有着充足的粮秣供给,但是整日里也就只能将肚子囫囵个饱,往往大半个月也见不到一点油水,瞧着这匹雄壮的马鹿,一个个都狠狠的咽了口唾沫。
薛仁贵自后边策马上前,笑道:“大帅这枪法果然厉害,堪称百步穿杨!素闻大帅文武双全,不知此刻是否有兴致,来两句诗句颂扬这雪地行猎、百步穿杨?”
房俊想了想,道:“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如何?”
时间就好似一条奔流到海的长河,波涛汹涌,绝不回头。自己也不知是从下游回溯至上游,亦或是由一条河踏入了另一条河,然则结局便是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生活。
或许有朝一日,那些曾经美好的或是黯然的记忆,都将在岁月之中慢慢消磨,慢慢淡去,直至彻底忘记……
薛仁贵亦是文武双全之士,听了这两句诗,摸摸下巴,啧啧嘴,勉强赞道:“大帅还真是……才思敏捷啊。”
他也只能用“才思敏捷”来夸赞了,这分明就是一匹灰鹿,哪里是白鹿了?而且这“笑书神侠倚碧鸳”听上去令人不明所以……
房俊哈哈一笑,道:“薛司马如今官儿不大,但是这逢迎上司、阿谀拍马之道却是日臻化境,可喜可贺!”
薛仁贵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反而感慨道:“末将以往对于那等谄媚之术弃若敝履、不屑一顾,然而如今方才明白,无论是否身在官场,做人远远比做事难得多。若是连人都做不好,闹得众叛亲离、怨声载道,又能做得了什么事呢?”
“呦!”
房俊颇为意外,这是堪破了官场奥妙,悟通了人生真谛?
不由得一挑大拇指,赞道:“有前途!”
薛仁贵谦虚道:“所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都是大帅熏陶得好,末将不敢自傲。”
房俊眨眨眼,道:“这句是好话还是赖话?”
薛仁贵笑道:“自然是好话。”
身边亲兵都笑呵呵的看着,好话赖话,谁还能听不出来……
几个亲兵将马鹿抬起放在一匹马的马鞍上,那马鹿健硕非常,足有四尺多高、五尺多长,两三个剽悍的兵卒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将它弄上马背,估摸着足足有四百多斤。
一行人驮着猎物原路返回营地。
风雪之中,旌旗漫卷,数万右屯卫、安西军将士围着弓月城扎营,将这座西域重镇围得水泄不通、固若金汤。
回到营房,自有火头军将马鹿接了去,剥皮放血开膛破肚,而后架起篝火抹上盐巴。
营房之内,房俊于薛仁贵洗了手,各自换上一套宽松的棉袍,坐在帐内饮着热茶。
房俊饮了口茶水,先让人去将吐迷度请来,而后脊背向后倚在椅背上,道:“这些时日阿拉伯人按兵不动,必然是有甚图谋,要加强斥候侦查之力度,莫让那帮番鬼钻了空子。”
“喏!”
薛仁贵应下,神色轻松道:“阿拉伯人固然悍勇,却是有勇无谋,论起战略战术,实在是差劲儿。而且其军队固然人多势众,但是上下统属权责不清,打顺风仗的时候还好,人多势众一拥而上,一旦打逆风仗,所有的指挥不灵、令行不一等等毛病便都暴露出来,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只要吾等稳住阵脚,他们奈何不得吾等。”
顿了一顿,又道:“况且前日有长安信报送抵,言及辽东战事,大军已经开始逐一拔除平穰城外的高句丽军防御阵地,一旦这些依山而建的阵地被一一清除,平穰城便犹如剥了壳的乌龟一般,予取予夺。只要高句丽覆亡,东征之战结束,咱们这边的支援便会增大一倍不止,届时就算阿拉伯人兵力翻一倍,亦是必败无疑。”
随着房俊率领右屯卫抵达弓月城,且予以阿拉伯人迎头一击,狠狠的挫败其锐气,局面已然逐渐稳妥,再不复之前安西军被阿拉伯人追着跑的被动。
待到长安方面再有精兵驰援,阿拉伯人哪堪一战?
房俊蹙眉,提醒道:“有信心是好事,但若是盲目轻敌,却万万要不得。阿拉伯人能够纵横欧亚所向披靡,可不仅仅是依靠人多势众。其对于神灵之信仰,往往可以于绝境之中迸发超乎常理的战斗力,故而越是局势大好,就越是要多加小心。”
这个年代,唐人对于那些信封神明之番邦缺乏了解,也不屑一顾。根本就未曾体会到一支军队在绝境之中,心中有着信仰之时那种不畏死亡的强悍。
信仰,往往能够激发出生命深处的潜力,让不可能成为可能。
薛仁贵自然从未见过那等神奇,不过他对房俊素来尊敬崇拜,见到房俊这般郑重,心中一凛,忙道:“大帅放心,末将绝不会犯下轻敌之错!”
房俊见他上心,颔首道:“战阵之上,从无必胜之说,自然也无必败之事。一时的疏忽轻敌,就很可能导致全盘皆输,越是形势乐观,就越是不能轻敌冒进,要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一点一点将优势扩大,这才是一个统帅应当去做的事情。之前处于劣势之下兵行险招,乃是不得已而为之,统领一军、肩负大任,便应当极力的去避免那种形势。”
“喏!末将受教!”
薛仁贵起身离席,一揖及地。
这不是什么高深的兵法,却是由“将”至“帅”之地位转变之后的圭臬。为“将”者,自当勇冠三军、以弱胜强,然而为“帅”,却不能以险搏胜,更不能有侥幸之心。
盖因为“将”者若败,亦不过是一军之败。
而为“帅”者之败,很可能就是一国之败……
……
两人正说着话,吐迷度从带头大步走进,进门之后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将大氅脱下放在一旁,来到房俊近前施礼,之后入座,搓搓手,面色沉重道:“阿拉伯人最近按兵不动,有些不同寻常啊。”
房俊于薛仁贵方才谈论的正是这个问题,看了薛仁贵一眼,笑问吐迷度道:“大汗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
吐迷度连连摆手,道:“只不过吾素来与阿拉伯人打交道,深知其性情。其族野蛮暴戾,嗜杀成性,勇则勇矣,但是缺乏谋略,远不如你们唐人。身临战阵只知猛打猛冲,胜则勇往直前如山崩地裂,败则一溃千里如狼奔豸突……此前一番大战,阿拉伯人灰头土脸损失惨重,按照常理应当立刻予以反击,以维持大军之士气,这般隐忍不动,必定是有所谋算,不可不防。”
三人的意见几乎一致,显然都看出阿拉伯人的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