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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許     天唐锦绣txt下载     天唐锦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胸襟广阔

    房俊笑笑:“长孙家此番连连犯错,已然激起众怒,说不定就要一蹶不振,那长孙淹更是焦头烂额、自身难保,你也毋须担忧,只需好生跟着薛司马建功立业,岂能没个前程?最起码此番战报送抵长安,叙功之后,你也要加官进爵。”

    他倒是没有以这一点攻击长孙家的想法,非是不愿,实在是那等世家门阀这种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之事早已屡见不鲜。纵然长孙无忌知晓实情,也大抵咬牙默认,别人谁又去管这个闲事?

    至于由此打击长孙淹的名声……对于关陇门阀这等以武勋起家的门阀,从来就不在乎这样的名声。

    甚至于长孙无忌有可能认为长孙淹之做法足够狠辣,继承了他的风范,视为合格的接班人,能到带领长孙家再创辉煌……

    只需安稳住元畏,关键时刻能够站出来作证,给他一个宰掉长孙淹的借口即可。

    却也不一定用得上……

    见到房俊对自己并无偏见,元畏心中担忧一扫而空,又听房俊这番说话,知道自己这回的功劳算是坐实了。

    叙功乃是兵部之职责,而房俊身为兵部尚书,兵部上下早被其经营得铁板一块,谁敢违背他的意志?

    看来自己投靠薛仁贵的决定实在是太英明了,这位薛司马身后的大腿粗得吓人……

    连忙表态道:“末将定竭尽全力辅佐司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房俊欣然颔首,对薛仁贵道:“此番右屯卫驰援弓月城,携带了大量火器,后续更有补充,所以尽可能的发挥火器优势。敌军眼下猬集在天山脚下后军大营,不宜强攻,但可予以袭扰、挫其士气,使其上下惊惶、军心不稳,再伺机寻找其弱点漏洞。”

    想要一口吞下阿拉伯军队是不现实的,但是眼下安西军、右屯卫合兵一处,粮秣军械充足,又有火器补充,不断的袭扰敌军使其兵将疲乏、士气低迷,乃是不错之战术。

    只要敌军产生焦躁、厌战之情绪,便会极大的降低战斗力,且容易自乱阵脚,出现差错。

    或许只是被唐军抓住其一个漏洞,便有可能扭转战局……

    薛仁贵领命道:“越国公放心,末将亲自率军袭扰敌营。”

    房俊摇头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汝身为都护府司马、安西军统帅,自当坐镇中军调兵遣将,那等冲锋陷阵的粗活儿岂是你应当做的?”

    他回头对门口的亲兵道:“将王方翼叫进来。”

    “喏。”

    须臾,一个身材瘦小的校尉大步而入,施行军礼道:“末将见过大帅,见过薛司马!”

    薛仁贵定睛去看,只见此人身材瘦小单薄,一脸稚嫩之气,不由奇道:“你今年几岁?”

    瘦小少年闻言,登时挺了挺胸,压着嗓子瓮声瓮气道:“在下今年十六!”

    房俊摆摆手,笑道:“屁的十六,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十五吧?”

    王方翼脸孔涨红,扭捏道:“在下生日大,正月里生人,按乡里说法就是十六……”

    “行啦行啦,”

    房俊道:“英雄不问出处,有志不在年高,这小子固然年岁不大,但是在军中火器大比武之时成绩优异,是个人才,故而此番西征将其带在军中。率军袭扰敌营之事,便交给他来办吧,这小子鬼得很,最适合干这种偷偷摸摸占了便宜就跑的事儿。”

    王方翼一脸不忿,却又不敢反驳。

    薛仁贵自然相信房俊,虽然这小子看着实在太过稚嫩,但既然房俊说他行,那就肯定行。

    “稍后来吾帐中,吾交待你具体的战术计划,不过敌军势大,在袭扰之同时亦要密切关注敌人之动向,万一被敌人设计埋伏,绝对有死无生。你死不要紧,若是使得军中火器丢失严重,则罪加一等!”

    王方翼心中又是雀跃又是紧张,只觉得自己手心都满是汗水,领命道:“末将不敢轻敌,定全力以赴,不让大帅、司马失望!”

    ……

    待到王方翼退下,薛仁贵道:“年纪轻了一些,不过精气神很好,是个好苗子。”

    房俊呷了一口茶水,道:“此子乃是太原王氏子弟,其父王仁表乃是贞观初年岐州刺史,已然故去多年。其主是武德初年隋州刺史王裕,祖母乃是同安大长公主……”

    薛仁贵捋了一下这人脉关系,旋即惊愕道:“如此说来,这王方翼与晋王妃岂非堂兄妹?”

    房俊颔首道:“正是如此,晋王妃之父,便是王方翼的叔叔。”

    薛仁贵欲言又止。

    房俊笑道:“仁贵可是再想,既然有这等关系,吾又为何将其带在身边予以栽培?”

    薛仁贵点头。

    谁都知道眼下晋王正与太子争储夺嫡,且优势不小,不仅这两位明争暗斗,各自麾下的拥趸更是纷争不朽,欲将对方彻底达到,扶持己方的支持者上位,克继大统,以建下从龙之龙。

    而房俊却这般栽培晋王的小舅子,这实在是令人不解……

    房俊放下茶杯,伸了个懒腰,奔袭百里之后又是一夜未眠,使得他素来强健的筋骨也有些疲惫,笑着说道:“原因只有一个,这小子是个人才。朝堂争斗是一回事,但无论将来谁输谁赢谁做皇帝,大唐依旧还是大唐,吾等依旧是大唐之臣。为国举贤,更是吾等之本分。只要是人才,将来能够为帝国戎马戍边、开疆拓土,那就要好生保护,好生栽培。”

    薛仁贵心生崇慕,拱手道:“越国公胸襟磊落、高风亮节,末将钦佩。”

    他不知道房俊为何能够看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如何就能够成为“戎马戍边、开疆拓土”的人才,但是房俊这种宽广至极的胸怀,却着实令他敬佩不已。

    当朝堂上的那些人还在为了各自的利益党同伐异、排斥异己,房俊的目光却早已超越这等权谋斗争,放在帝国未来之上,甚至不惜栽培敌对一方的有为之士,哪怕将来有可能反噬自己。

    古之大贤,莫过于此。

    房俊摆摆手,道:“你我之间,何需这等客套?贪财也好,好色也罢,此乃私德,实则并无大碍。只是任何时候都要谨记帝国利益高于一切,切不可因为一己之私而将帝国利益置若罔闻,否则,便是帝国之罪人。”

    薛仁贵起身离座,一揖及地,肃然道:“末将谨记教诲!”

    “毋须如此,不过是一时感慨之言而已。”

    房俊将其叫起,沉声道:“眼下当务之急,乃是收复失地、驱逐鞑虏。之前西域胡族对大唐多有不满,如今被阿拉伯人恣意凌辱,想必也知道大唐宽厚之德,汝不妨派遣一些能说会道之人前往各处胡族之地,极力劝说其派出族中精壮之士,协助大唐退敌。另外,回纥人此番必将南迁,用不了多久回纥可汗吐迷度将会率领族中青壮前来驰援,若是再加上那些对阿拉伯人怨恨甚深的胡族,咱们势力暴涨,又多了几分胜算。记住,勿要因为以往那些胡族对大唐多有不敬,此刻便盛气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建立最广泛的统一战线才是首要之务,毕竟咱们最大的目的乃是收复失地、驱除鞑虏,至于那些胡族是否另有不合时宜之述求,那也要暂且搁置,等到胜利之后再说。”

    在统一阵线的内部,则需要分情况区别对待,在区别上建立对待胡族的政策……

    薛仁贵略微一琢磨,便明白了房俊意思,虽然不愿被房俊当作一个阿谀奉承之辈,却还是忍不住赞叹道:“听越国公一席话,岂止胜过多读十年书?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建立最广泛的统一战线……这般精辟之言论,非但适用于眼下,即便是朝堂之中、各地府衙,皆有拨云见日之感!”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袭扰战术

    房俊嘴角抽了抽,心忖这等伟人之言你当然觉得厉害,只不过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纷争。

    为了理想也好,为了利益也罢,人们总是在不断的斗争中推动着社会的前行,并肩作战的亲密袍泽如此,一母同胞的血脉兄弟亦然,很多时候并不考虑前方是光明亦或黑暗。

    世间所有的生物本性如一,从来都不曾停歇斗争,或是争权,或是夺利,或是繁衍后代的交配权……

    人与动物的区别只在于人类会利用这种理论去创造更好的优势,然后将优势扩大化。

    ……

    当夜,千里驰援的右屯卫终于在弓月城睡了一个安稳觉,翌日清晨,王方翼集结军队,准备出城。

    唐军编制一军设二百五十队,一队有十伍,一伍有五人,故而一军之人数为一万两千五百人。不过这虽然是军中规制,但实则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每军之人数或多或少。

    整整二十队骑兵集结与城内校场,人马雄壮,旌旗招展。

    唐军纪律严明、规制完备,军队出征时,每队有一面队旗,行则引队,住则立于队前。

    若是大总管及副总管,则立十旗以上,子总管则立四旗以上,行则引队,住则立于帐侧。各支部队的统领分别给不同颜色的军旗,好在战场上则辨其进退。各支驻军等旗帜,别样别造,每营各别画禽兽,自为标记亦得。唯须营营自别,务使指麾分明。

    自古以来,将兵事与祭祀并列,视为国之大事,故而规矩森严,非常讲究天时。如果在出征之时,军旗倒斜或旗杆折断,乃败军之象,为兵家之大忌,但凡立旗的将士,其旌旗必须坚牢,不得倾侧,否则处罚极其严厉。

    唐军法其中的一条便是:行列不齐,旌旗不正,金革不鸣,斩之。

    ……

    安西军兵卒围拢在校场周围,看着等待出征的右屯卫将士,心底既有郁闷,又有感激,更多却是艳羡。

    西域本是安西军之防区,如今被胡虏打得步步后退,害得依靠右屯卫千里驰援,任何一个有荣誉感的安西军兵卒都觉得这是羞耻之事。甚至眼下因为右屯卫有着火器上的优势,故而前往敌军袭扰之重任亦要由右屯卫担当,愈发令安西军上下郁闷难堪。

    看着整装待发的右屯卫将士,一个安西军兵卒忽然出声,大声道:“诸位,吾等生火温酒,待诸位凯旋,共谋一醉!”

    周围兵卒立即纷纷鼓噪。

    “斩杀胡虏,壮我军威!”

    “都活着回来!”

    右屯卫将士坐在马上,面容肃穆,心内却是火热。

    王方翼顶盔贯甲,瘦小的身形端坐马上,待到听闻校场一侧响起“呜呜”的号角,一声声战鼓震动耳膜,便握紧缰绳,大喝一声:“出征!”

    一千精锐虎贲齐声应和:“出征!”

    雄浑的声量掩盖号角战鼓,在弓月城内激荡回旋,震动云霄,声势赫赫。

    战马迈动四蹄,队伍行出校场,沿着南门鱼贯而出,到了城外集结,而后策马扬鞭,沿着伊犁河向着西南方向狂奔而去。

    马蹄隆隆,刺骨的寒风迎面刮在脸上有若刀割,却不能熄灭唐军兵卒胸中燃烧着的火焰。

    自大唐立国之日起,除去颉利可汗兵临关中逼迫李二陛下签署渭水之盟,大唐虎贲何曾如眼下这般丢城失地、被敌寇打得步步后退?

    这不仅仅是安西军的耻辱,更是所有大唐兵卒的耻辱!

    既然是耻辱,那就只能用敌寇之鲜血来洗刷,用一场接一场的胜利来昭告天下——大唐虎贲,天下无双!

    一千人策马奔腾,行至距离弓月城五十里之处才放缓脚步,军中斥候纷纷前出刺探敌情,不停的将前方消息传回。

    黎明之时大雪已然停歇,但依旧乌云密布,天色阴沉。

    远方的山脉只是灰蒙蒙一片,看不真切,肆虐的北风在天地之间恣意呼号,卷起地上的积雪,雪沫颗粒随风鼓荡,吹打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生疼。

    军队缓缓前行,斥候将情报带来,回禀于王方翼之初。

    王方翼初次领军,倒是没有多少紧张,更多的是欢欣雀跃。他知道自己身份不同,有着晋王府的印记,能够得到房俊的信赖实属不易,不敢轻忽导致这样的机会错过,往后投闲置散再无领军之机会。

    故而压抑着心中的兴奋,谨慎的汇总各条信息,将敌军在大营周围兵力布置谨记在心,脑海之中已经有了一幅简略的舆图,方圆数十里之内的形势尽在心中,如观掌纹。

    待到晌午过后,王方翼勒令全军下马歇息,每一伍为单位以战马围拢挡风,简单的用了一些携带的干粮,饮了几口清水,纷纷检查装备武器,之后齐齐上马,向着东南方向全速前进。

    奔出二十余里,冰封的伊犁河道之北,一座阿拉伯人的营地盘亘在那里,唐军没有前去袭扰,而是又向前奔出数里,避过那处军营之后再折而向南,踩着坚冰越过伊犁河,斜斜的插向军营后方。

    军营之中,数百阿拉伯兵卒握着各种各样的武器站立在寒风之中,紧张兮兮的等着唐军发动冲锋。

    只看唐军千余人的规模,便知道不可能硬攻,而是派出来袭扰之军队。

    然而这支唐军却过门而不入,再目光所及之远处绕过,向着己方身后奔去……

    驻守此处营地的将领有心追击,使唐军不能恣无忌惮的向后方囤积军械的营地发动攻击,可是看看麾下兵卒衣甲不整、士气低迷的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摆摆手,让兵卒各自回营。

    非是无力杀敌,实在是力有不逮,总不能白白送死吧?

    至于后边囤积军械的营地,那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

    叶齐德率领中军狼狈不堪的逃回天山脚下的后阵营地,此时天尚未亮,营地之中灯火点点,人影幢幢,乱成一团。

    开战之初,阿拉伯人以绝对之优势强攻碎叶城,非但被唐军一场大水淹死了最为精锐的“阿拉之剑”,更被偷袭烧毁了大量辎重粮秣,导致大军粮草短缺、军械匮乏,始终不能发挥十成战力。

    眼下听闻前方中军大帐被唐军突袭,吓得后阵营地的守将赶紧安排重兵保护所剩不多的粮秣辎重以及药物军械……

    营地这种兵员调动,叶齐德又率领中军撤回,两方人马撞在一起顿时乱糟糟不分彼此。

    叶齐德赶紧下令,自己带回来的军队绕过营地向后撤退,暂且安置在更后方的地方,免得两军混杂一起互不统属。

    万一唐军丧心病狂的追杀而来,这般乱糟糟的阵营如何抵挡?怕不是得被狠狠的屠戮一番……

    如此,一直折腾到天亮,好不容易将大军安顿下来,唐军也没有追杀过来。

    只是无意之间,使得原本为后阵的营地莫名其妙的成为前阵……

    等到叶齐德意识到这件事,意欲赶紧将粮秣辎重都撤回,唐军虽然兵力不多,但极其精锐,尤其是骑兵战术来去如风,倚仗火器之利极其凶悍,万一再被偷袭一波,自己难不成要将这十余万大军饿死在这西域?

    然而未等他下令,此战损失清点便报了上来,听闻那一个个数字,叶齐德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差点没晕过去。

    将近一万人阵亡,数千人重伤,失踪者更是多达两千人……以阿拉伯军队的医疗水平、药物数量,基本轻伤只能扛着,重伤等同阵亡,而那些失踪者更是毋须寄予奢望,这等冰天雪地之下,四周又尽是对阿拉伯人恨之入骨的胡族,生还归队的可能性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与损失相比,更为严重的是军心不稳士气低迷,以及主帅叶齐德自信心大受打击。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围点打援

    想想开战之初,叶齐德率领二十万精兵倾巢而来,骑兵如云步兵如雨,雄心万丈的踏入西域之地,畅想着征服这块祖宗神灵从未征服的土地,占据丝绸之路,兵锋直至东方的玉门关,建立一番旷世伟业,奠定自己帝国接班人的根基。

    然而命运却与梦想相悖,没有预料之中的摧枯拉朽。

    碎叶城下一战,便使得父亲最为倚重的“阿拉之剑”葬身洪水波涛之内,携带的粮秣辎重更是被偷袭焚毁,军心受到重创。

    继而大军虽然强势挺进,攻陷的却只能是一座座空城,没有俘虏,没有牲畜,没有粮食,没有草秣……唐军将一切能够搬走的辎重尽皆搬走,搬不走的便在撤离之时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

    对于素来以战养战的阿拉伯军队来说,这样“坚壁清野”的战术顿时令他们陷入困境。

    为了筹措足够的粮秣,不得不向那些居于西域各地的胡族下手。

    叶齐德不是不明白如此杀鸡取卵之行为会使得整个西域都将阿拉伯人视为豺狼虎豹,然则若是没有足够的粮秣,二十万大军便会顷刻间分崩离析,他哪里还顾得上以后阿拉伯人在西域的统治是否稳固?

    不过终究占据着兵力上的绝对优势,使得阿拉伯人一路势不可挡,任凭安西军再是狡猾如狐,也无法抹平双方的实力差距。

    眼瞅着只需攻陷弓月城,扒掉安西军在天山以西最后一个据点,将其彻底驱赶至天山以东,那么阿拉伯人就可以紧紧扼守伊犁河谷,掐断东西交通之咽喉,皆是进可攻退可守,哪怕是不思进取划地为界,这份功勋也足以使得他冠盖大食国内,以往损兵折将之罪责与之相比亦是无足轻重。

    然而谁又能料到,区区一支千里驰援而来的右屯卫,居然猝不及防之下给予自己如此之大的伤害?

    ……

    叶齐德不觉得是阿拉伯兵卒战斗力差,更不认为是自己指挥无能,他将受挫失利之原因归咎于唐军火器太过犀利。

    火器……实在是改变他对于战争的固有认知。

    那等威力巨大的铁疙瘩投掷入阵营之中,轰然爆裂所释放的巨大能量不仅可以轻易将一个壮汉连人带马掀飞,甚至其爆裂的外壳瞬间变成无可计数的短小箭矢,锋锐无匹,无坚不摧,即便是身着重甲亦要被轻易洞穿。

    此等利器,如何抵挡?

    而且相比于火器强大的杀伤力,其爆炸之时所产生的轰鸣、火光、硝烟,使得笃信神灵的阿拉伯兵卒以为是天降神罚,惊慌失措军心动摇,无论如何解释亦难以使得那些愚蠢的兵卒相信这只是一种威力强大的武器——人世间怎可能创造出如此神力呢?

    战局发展至此,阿拉伯军队空有兵力之绝对优势,却始终无法在战场之觅得良机与唐军决一死战。唐军战术灵活、单兵战力强悍,往往能够通过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战术在局部制造战斗,进而取得胜利,一点一点蚕食阿拉伯军队的兵力以及士气。

    如若一直这么打下去,怕是等不到来年开春,这二十万大军就要全部葬身西域的冰天雪地之中。

    嗯,眼下已经没有二十万了,碎叶城死伤无数,此番又是折损严重,算下来精锐部队能省下十五六万就不错了……

    叶齐德坐在临时搭建的营帐之后,愁眉不展,四处窗框门缝吹进来的冷风也无法消除心底的郁闷。

    正自琢磨着如何一挽颓势,打几场胜仗提振一下士气,便见到亲兵慌慌张张入内,疾声禀报道:“大帅,大势不好!唐军一支骑兵突袭而至,已经突破外围之防御,直冲着囤积军械的营地而去!”

    叶齐德“腾”的一下站起,急问道:“来了多少人马?”

    “大概一千人,兵强马壮,很是剽悍。”

    “哦……”

    叶齐德松了口气,反身坐下,道:“不必大惊小怪,想必只是唐军派出的袭扰部队而已,佯装强攻,实则只是为了扰乱吾军之士气,并不会当真发动猛攻。况且这么点兵力,就算发动猛攻亦是有来无回。”

    对于唐军的袭扰战术,他算是深恶痛绝。

    自踏足西域之时其,便一直面对唐军这种袭扰战术。每一次来的都是千把两千人,你若派人阻击的话少了打不过,多了追不上,总不能派一支五千人的军队去追击吧?那样反倒正好中了唐人的奸计,使得自己这边顾此失彼,疲于奔命。

    就只能任由他装模作样的袭扰一番,不理他,他自己便会退去,毕竟只是那么一点兵力,稍有不慎就要落入阿拉伯军队的包围,插翅难飞。

    叶齐德回了亲兵一句,松了口气,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

    他蹙眉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唐军直冲着囤积军械的营地而去?”

    那亲兵道:“正是。”

    叶齐德奇道:“囤积军械的营地不是在后军吗?难不成唐军已然绕过前军、中军,直抵后军所在?不可能吧!”

    千余人的部队,就算再是精锐,又岂能绕过十余万大军的阵地,偷偷摸摸的抵达后军?

    那亲兵嘴角抽了一下,道:“大帅有所不知,昨夜撤军紧急,来不及构筑营地防御,所以直接绕过后军撤至此处,将后军营地作为抵挡唐军攻击之阵地。故而,之前之后军,此刻已然成为前军,咱们所在之处,乃是后军……”

    原本囤积在后军营地的军械,理所当然的暴露在唐军攻击范围之内……

    “啪!”

    叶齐德一脚踹翻身边的一张案几,怒目圆瞪,喝骂道:“怎地现在才说?”

    亲兵无语,垂头不敢反驳,心中却疯狂吐槽:您是大帅啊,整个营地之形势分布难道不应该早在心中么?况且刚才已经说了唐军即将抵达囤积军械的营地,是您自己没反应过来……

    叶齐德顾不得鞭挞这个“慢三拍”的亲兵,来不及穿戴甲胄,拎着一把弯刀便大步出了营帐,高声呼喝着让亲兵牵来战马,翻身上马之后带着百余名亲兵便直奔囤积军械的营地。

    只是未等他抵达地方,远远的便瞧见一股股黑烟在阴暗的天色之下腾空而起,继而被狂暴的北风扯碎吹散……

    ……

    王方翼率领麾下兵卒顶风冒雨,狂飙突进。

    寒风夹杂着雪沫迎面吹来,打在脸上针扎一般,军队绕过前方那处军营的后方,一骑快马从一处山坳之中冲出,眨眼汇合在一起。

    王方翼略微降低马速,对方靠上来,将一个羊皮口袋丢给王方翼,然后一勒缰绳掉转马头,又向着来路跑去,没一会儿的功夫便不见了踪影。

    唐军毕竟统治西域多年,虽然大多数胡族不满唐军之统治,但也有不少倚仗唐军之庇佑,此番很多胡族或是主动或是迫于无奈依附于阿拉伯人,跟随其作战,自然有人事先联络了唐军斥候,愿意提供阿拉伯军队之信息。

    说到底,不管那些胡族如何抵触唐军,却始终认同西域乃是唐军之统治。

    这就是主场之利……

    王方翼在马背上自皮袋之中逃出一块羊皮,上面歪歪扭扭的画着附近的地形,更将阿拉伯人的阵营布置清除的勾勒出来,各处屯驻之军队、人数之多寡,一目了然。

    从昨夜叶齐德率领大军仓惶撤退,直至眼下也不过十个时辰,便已经将阿拉伯军队的布置摸得一清二楚,倒也的确不容易……

    看清楚羊皮上的地图,王方翼在马背上手递手的递给身边一个队正。那队正拿起仔细看了看,然后收入怀中,双腿加紧马腹,战马陡然加速跑到最前头,旋即打起一杆旗帜,调转马头向南,沿着伊犁河直直奔出。

    旗帜打出,便是号令,一千骑兵迅速跟随其后,打马狂奔。

    围点打援这种事,但凡一个优秀的将领都会施展……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恣意杀戮

    不远的前方,一处营地正扎在起伏的山丘下。

    唐军此刻自然不知阿拉伯军队昨夜一会儿前阵变后阵、一会儿后阵成前阵的狠狠折腾一通,只知道羊皮地图之上明确标示此处乃是阿拉伯军队囤积军械之初,便理所当然的将其当作此行之目标。

    骑兵袭扰,素来不已杀伤敌军为主,因为想要进退自如就必须派遣少量骑兵,不能与敌人正面接战,否则一旦困住便要全军覆没。

    顾名思义,最终在一个“扰”字,不断的扰乱敌军,使其疲于应付、军心不稳。

    可若是能够误打误撞的袭扰至敌军要害之初,那可就真真是意外之喜了……

    阿拉伯人横行西域,所至之处烧杀掳掠,西域胡族对其恨之入骨。虽然迫不得已依附其后,心中却也深怀怨恨,加之阿拉伯人在军制组织上极其落后,几乎处处漏洞,后来依附之胡族想要将消息自其内部传出,简直轻而易举。

    ……

    敌军营地就在前方不远,一千唐军追随着旗帜快马加鞭,在空旷的原野之上策马奔腾,蹄声如雷,奔腾如虎,眨眼功夫便来到那处军营之前。

    营地显然已经发现唐军奔袭而来,里里外外乱糟糟一片。

    千余兵卒被将领驱策着跑出营外,试图列阵抵挡唐军之突袭,可是这等阵势哪里放在右屯卫眼中?

    奔至距离敌军一箭之地,唐军队列轰然散开,以免被敌军箭矢覆盖大规模射伤,然后非但不停,反而再次加速,迎着敌军射出的箭雨一往无前的冲锋上去。

    轻骑兵虽然没有护甲,无法抵御箭矢施射,但是胜在速度够快,短短几个呼吸之间,敌军只来得及射出两轮箭矢,唐军便杀至眼前。

    “轰!”

    无数战马冲撞身体的声音响起,在一瞬间汇聚成一声巨大的闷响,无数阿拉伯兵卒被战马撞得倒飞而出,骨断筋折。

    并未来得及布置拒马的阿拉伯兵卒一瞬间便阵型涣散,唐军兵卒手里的横刀闪烁着寒光,借着战马冲击之势四下劈斩,鲜血喷溅残肢横飞,硬生生将千余人的阿拉伯兵卒冲散、杀散,然后毫无阻碍的冲入营地之中。

    营地之内敌军稀少,这本就是一处囤积军械的营地,兵卒皆非精锐战士,若是负责运输的辎重兵,战斗力差,士气更差,眼看唐军如狼似虎一般冲进营地,其余阿拉伯兵卒发一声喊,四散奔逃。

    唐军兵卒策骑冲入营地,眼看着营地之后堆积如山的军械,在马背之上取下身上携带的火油弹,点燃之后四下投掷。

    这种火油弹与水师所用之物类似,一层铸铁壳子里包裹着以火油浸泡的易燃物,点燃引线之后投掷出去,火线燃尽之时引燃铸铁壳子里的火药,火药爆炸将整个铁壳子炸开,内里的易燃物同时被引燃,随着爆炸四散抛飞。

    这种易燃物沾染着火油,所至之处顷刻间将一切物体点燃,即便是砖石等物,亦要等到火油完全燃尽之后才会熄灭。

    火药爆炸之时威力巨大,故而一枚火油弹可以轻易覆盖十丈方圆的地面,一经点燃,水泼不灭。

    唐军在敌军营地之内呼啸而过,一枚枚火油弹被点燃随处投掷,整个营地顷刻间燃起熊熊大火,浓黑的烟雾冲天而起,却又被凛冽的北风扯碎吹散,天地之间蔓延着火油的味道。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唐军由营地南门而入,自北门而出,身后是燃烧着的军械营帐。

    王方翼一击得手,却不满足。

    他并未及时率军撤离,反而带领麾下骑兵向北狂奔,至一处山坳之前方才停下脚步。

    千余人马肃立在寒风之中,除去战马时不时的打个响鼻之外,寂然无声,唯有呼呼的北风在天地之间恣意鼓荡。

    王方翼将那张羊皮地图要过来,仔仔细细的看了看,然后抬头对照四周地势,心中笃定。

    此地已然接近天山,山岭起伏沟壑众多,虽然并无天堑之初,但地势极其复杂。阿拉伯人昨夜临时撤退,十余万人便散布在这纵横交错的山岭之中,互为倚角,相互支援。

    囤积军械的营地与敌军临时中军大帐之间足有二十余里之遥,可见昨夜一战打得叶齐德是何等惊慌失措,不得不将军队藏在山岭之后,使得与唐军之间有这样一道山梁阻碍骑兵突袭。

    但是想要救援军械营地,却也必由此处经过。

    而且二十余里的距离,想要及时救援就不可能动用弓兵、长矛兵这些个步兵兵种,只能是机动性更快的骑兵……

    未几,便听得山坡之后蹄声隆隆,敌军的救兵到了。

    千余唐军骑兵列成一队,随着王方翼的手臂狠狠挥动,一千人同时策马疾驰,如同一朵乌云一般飘上山梁,越过山梁之后毫不减速,向着山梁背面冲去。

    ……

    叶齐德眼见军械营地腾空而起的黑烟,差点眼前一黑晕过去。

    唐军这等袭扰之手段当真是防不胜防……

    他心急火燎,当即带着亲兵召集数千骑兵紧急驰援,让副将集结兵卒随后赶至。虽然明知唐军前来袭扰之军队不能太多,可是早已被唐军杀得胆寒的叶齐德哪里敢大意?

    策骑向北狂奔之时,迎面的寒风吹得面如刀割,终于将叶齐德心中的郁火稍稍止歇。

    然而等到率领骑兵行至距离军械营地尚有二十余里之时,耳边陡然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令叶齐德面色大变。

    “敌袭!敌袭!”

    虽然身份高贵,但他常年身在军伍,焉能听不出战马奔袭之声?

    然而径直向前的冲锋的骑兵部队想要转弯甚至撤退,简直难如登天,故而他命令下达之后队伍也只是堪堪降速,待要有所动作之时,已经见到左侧山梁之上,乌云一般的唐军骑兵借助地势俯冲而下,奔腾之时雪沫冰屑冲天而起,气势汹汹。

    此等时刻,哪里还来得及躲避?

    若是此刻掉转马头向后撤退,怕是还没等提起速度便被唐军衔尾追上,届时再想回身迎战却是如同自杀无异,骑兵一旦将速度提起,其强大的冲击力将无可抵御,即便是同为骑兵也一样。

    这一刻,叶齐德只恨自己为何这般心急,明知唐军袭扰军械营地得手之后必然付之一炬,敢去救援也多半来不及,却依旧这般无头苍蝇一般急急赶来。

    若是弓兵或者长矛兵带上,何至于此?

    眼看唐军风卷残云一般杀到面前,叶齐德只能咬牙大喊:“列阵!迎敌!”

    “喏!”

    麾下骑兵赶紧聚拢至叶齐德身前,列阵以待,一个个面色苍白。

    身为骑兵,焉能不知一旦骑兵彻底冲起来之时会有着怎样强大的冲击力?以血肉之躯去抵挡这样的冲击力,简直与引颈就戮无异……

    顷刻间,唐军已然自山梁之上冲下,然而就在阿拉伯兵卒绝望的目光里,并没有如预想那般狠狠冲入阵中近身搏杀,而是至阵前十余丈处一分为二,贴着阿拉伯兵卒阵前向着两翼奔去。

    与此同时,无数黑疙瘩自唐军阵中飞起,直直落入阿拉伯军阵中。

    “轰轰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震耳欲聋,一枚枚震天雷在阿拉伯骑兵阵中轰然炸响,硝烟随着火光冲天而起,无数弹片被狂暴的能量四面抛射,轻而易举的射入阿拉伯兵卒、战马的身体,挡者披靡。

    兵卒的惨呼、战马的惨嘶,阿拉伯阵中尸横遍地,阵型瞬间崩溃。

    唐军一分为二,自两翼奔出,将阿拉伯人围在当中,无数震天雷被点燃投掷入阿拉伯阵地之中,轰然炸响之时伴随着血肉横飞。

    叶齐德吓得魂飞魄散,眼见亲兵奋不顾死的围拢在身前,急忙挥动马鞭抽过去,大骂道:“散开,都散开!”

    这么多人围拢过来,是想要告诉唐军老子是一条大鱼,然后冲上来将老子干掉么?

    所幸身后不远处喊杀震天,步卒及时赶到。

    王方翼眼见敌军已经被彻底摧毁,后方敌军的援兵已经赶上来,不敢恋战,率先策马脱离战圈,向着北方疾驰而去,身后兵卒纷纷策骑跟上,蹄声轰鸣之间,迅速远去。

    他哪里知道这样一支千余人的驰援队伍之中,居然藏着敌军主帅?

    若是知晓自己距离名震天下、加官进爵之有那么毫厘之差,怕是王方翼能活生生的悔青肠子、呕血而死……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焦头烂额

    待到后边的步卒赶到,唐军早已呼啸而去,北风席卷着雪粒在天地之间呼呼作响。

    叶齐德惊魂甫定,很是咽了一口唾沫,将弯刀收入鞘中,面色阴沉的打量周围。入目之惨状,令他素来冷硬的心脏也禁不住强烈收缩,一股极致之屈辱袭上心头……

    兵卒战马残破的尸体横七竖八遍地都是,黑色的火药残留,红色的鲜血流淌,尚未咽气的兵卒与战马在血泊之中辗转哀嚎,一声声抓心挠肺,令人不忍目睹。

    堂堂帝国接班人、一军之统帅,居然就在自己大营不远之处受到敌军突袭,伤亡惨重狼狈不堪,这让素来桀骜的叶齐德如何接受?

    步卒走到近前,先是被眼前之惨状惊得目瞪口呆,待到反应过来,又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上前搜寻叶齐德。

    万一这位惨死此地,那可就麻烦大了……

    所幸叶齐德虽然狼狈不堪、盔甲歪斜,只是胳膊、肩胛等处被震天雷碎片擦伤,并无大碍。

    面对麾下将领的问询,叶齐德羞愧无地,吩咐人打扫战场,救治伤员,便带着步卒加快速度赶到前边囤积军械的营地。

    只是到了近前,原本意欲指挥兵卒救援的叶齐德一口郁气凝结在胸,最终化作颓然一声叹息。

    整个营地都被熊熊大火所笼罩,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滔天大火将所有一切能够燃烧的东西尽皆点燃,火势冲天的同时夹杂着一股刺鼻的味道,令叶齐德明白唐军必然是放火之时添加了什么助燃之物,这种大火只能等它将所有能够燃烧的东西全部烧完,否则是很难扑灭的。

    此刻负责追击的骑兵返回,禀报道:“敌军轻骑简装,一击得手已然远遁,吾等追之不及,又恐敌军半途设伏,只能返回。”

    叶齐德颔首,呆立在营地之外,有些六神无主。

    他自然不会责备追兵为何这般轻易放弃追击,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已经对唐军层出不穷的诡计心生惧怕,又何况麾下那些兵卒?而且他几乎可以确信,若是这么一路追下去,十有**会在此掉进唐军的陷阱。

    唐人实在是太狡猾了……

    毕竟是千余年来始终与战争相伴的民族,将战争之中领悟的计策战术写就了一本本传世兵书,无数的战争经验传诸于后人,甚至屡次将自己人杀得几乎濒临亡族灭种。

    太狠了……

    亏得自己之前还信誓旦旦能够在数月之间征服西域,甚至有机会直抵玉门关下觊觎大唐的江山社稷,此刻想来,真真是坐井观天、不知天高地厚。

    然则固然对唐人生出惧怕之心,可是战争打到这个份儿上,难不成自己还能率领大军夹着尾巴逃回大马士革?

    打肯定还是要打的,只是战略应当予以转变,再不能如以往那般轻敌冒进。

    所幸自从碎叶城之战过后,他便严令将粮秣放置中军,否则若是依照以往之惯例依旧放在后阵,眼下怕是已经全部随着这些攻城军械一把火烧个精光,别说继续打下去了,十余万大军能否逃回大马士革都是问题……

    揉了揉鼓胀的太阳穴,叶齐德勉励控制着声调尽量平缓,给予麾下一个安定的态度:“唐军已然走投无路,只能依靠此等袭扰之策乱我军心,汝等不必担忧,尽量安抚兵卒,勿使军心动摇。”

    副将问道:“若是唐军依旧袭扰不断,吾等该当如何?”

    有千日做贼的,可总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若是不拿出一个章程,万一唐军继续这般袭扰,人人都担忧夜半之时被唐军袭营搞不好睡梦之中便丢了脑袋,谁能受得了?

    可是叶齐德此刻心乱如麻,哪里想得出方法杜绝唐军袭扰?

    只得说道:“勿要夸大敌军之战力,加强戒备即可,夜间巡逻之兵卒增加一倍,若发现谁敢妖言惑众、惑乱军心,定斩不饶!”

    一众将校连忙领命,心里却忍不住腹诽:就这?!

    人家唐军来去如风,且有火器之利,除非误入己方长弓兵或者长矛兵的阵列之中,否则大可恣意袭扰,一击即中、远遁百里。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若是袭扰成为常态,军中人心惶惶、寝食难安,这军心士气如何能够保持?

    固然心里难掩失望,觉得叶齐德空有尊贵之身份,带兵打仗的能力却着实有限的紧,却也不敢当面质疑。

    阿拉伯人的世界阶级分明,贵族永远是贵族,奴隶永远是奴隶,上下高低之界限不容逾越,若是惹恼了叶齐德,干脆将谁就地斩首,那可就冤死了……

    昨夜又惊又怒折腾了一宿,今日又被唐军袭营憋了一肚子气,站在寒风中又冷又饿,叶齐德觉得有些受不了。粮秣虽然带在中军,但是随军携带的极少量的药物却是放在这军械营地之内,此刻也已随着军械化作飞灰,万一自己染了风寒,却无药可医,难不成还得似那些奴隶一般放血治病?

    若是不幸出师未捷身先死,自己未能立下功业不说,反倒会成为整个大食国竞相嘲讽之对象……

    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叶齐德道:“留下一些人打扫一下,看看能否收拢一些有用的军械,吾暂且回营,考量对策。”

    言罢,便在亲兵簇拥之下,策骑向北返回中军大帐。

    一众将校也很是无奈,留下一人负责打扫残破的营地,其余人则纷纷返回各自的营地。

    士气低落至极点。

    大家都有些想不通,本就是纵横欧亚所向无敌的阿拉伯帝国,打这样一场几乎是十拿九稳的战争,怎地就一步一步的沦落至眼下这般窘迫之境地?

    身在西域非是主场作战,对于阿拉伯人来说,或许防御比进攻更难,唐军打定主意以袭扰为主,打击阿拉伯人的军心士气,不肯正面交战,叶齐德思来想去根本毫无办法阻止。

    更何况眼下西域酷寒,大雪纷飞,斥候派出去稍远一些就有可能遭受唐军之围剿,甚至附近胡族遇到落单的阿拉伯军斥候亦会偷偷下手……

    故而叶齐德坐在中军大帐一筹莫展之时,唐军不分日夜、毫无规律的袭扰连续不断接踵而至。

    整个阿拉伯军大营鸡犬不宁、风声鹤唳,兵卒们草木皆兵、疲惫不堪。

    ……

    弓月城衙署之内,房俊穿了一身棉袍,身边放着一个炭盆,正伏案批阅战报。

    薛仁贵亦是一身常服,却一丝不苟的坐在一侧,手里捧着个茶杯慢慢的呷着茶水,感受着丝丝暖意,赞叹道:“大帅于奇淫技巧一道之造诣独步天下,经您之手发明出来的玩意儿数不胜数,每一件皆是巧夺天工。但是在末将看来,唯有这火药与棉花,作用之大无出其右。”

    火药也就罢了,这等利器横空出世,使得原本战力便足以碾压群雄的唐军更加如虎添翼,简直就是跨维度打击。

    而往昔那等人们不屑一顾的白叠子,脱籽之后居然能够变成这般轻便柔软保温挡风的棉花,使得人们能够在冰天雪地之中不畏严寒,实在是造福亿万。

    可以想见,如今有多少贫苦人家能够穿上这等便宜又保暖的棉衣渡过凛冽严冬,功德无量。

    怪不得关中百姓口中时常将房俊称作“万家生佛”,此等造化万民之功,的确比开疆拓土更为百姓所推崇……

    “呵,”

    闻言,房俊放下手中毛笔,将战报合起放在一旁,笑道:“你薛仁贵可不是那等阿谀逢迎之徒,怎地此番在西域待了一些时日,便被河间郡王给带坏了?那老郡王虽有几分本事,可贪财好色之性格极为无耻,你可莫要学他。”

    堂中其余书吏面色古怪,纷纷低头,恨不得将耳朵给给塞起来,只当没听过这话。

    那可是有着“宗室第一名帅”之称的河间郡王啊,这房二居然这般恣无忌惮的调侃……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形势大好

    此间多是安西军书吏,河间郡王乃是他们顶头上司,这般受人诋毁,却又不敢替自家长官“仗义执言”,只能充耳不闻,但愿这话千万别传出去,否则房俊固然没事,他们这些人却难免被河间郡王迁怒。

    薛仁贵也笑起来,他知道房俊与李孝恭之间公私难分的深厚关系,此等调侃之言自然无妨。

    两人正说着话,一身甲胄的王方翼从外头大步走进来。

    短短数日之间,这个瘦弱的少年似乎更瘦了一些,颧骨高耸,甲胄在身上有些晃荡。只不过一双眼睛却愈发明亮,风尘仆仆满是冻疮的脸上增添了几分风霜之色,看上去很是精悍。

    上前躬身施礼,朗声道:“末将前来复命!”

    房俊上下打量一番,欣慰笑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此番袭扰敌军固然极为艰难,却也是难得之历练,躲在长安成内读上一百本兵书,也未必记得上这几日餐风饮雪、真刀真枪。”

    王方翼虽然是太原王氏子弟,阵营与房俊不同,但是对于房俊之提鞋栽培却是感激不已,自然甚为尊敬,抱拳施礼道:“多谢大帅栽培,末将定当唯令是从,追随大帅立下功勋!”

    大唐立国以来,最终军功,似他这等世家子弟固然可以凭借门庭顺利入仕,但是若想在仕途上有所成就、一展抱负,登上更高的位置,就必须有从军之履历,若有军功在身,更可平步青云。

    房俊听他言及“立下功勋”,脸上的笑容愈发玩味,回身自桌案之上翻出一份战报,丢给王方翼道:“此乃依附于阿拉伯人的胡族传回来的信息,那日你袭扰敌军、火烧军械之时,叶齐德曾率军救援,只不过半途被一支唐军设伏突袭,差一点全军覆没,叶齐德自己更是身受轻伤……”

    王方翼懵了一下,旋即眼珠子一下瞪圆,赶紧翻开手中战报仔细观看,然后猛地一拍大腿:“哎呀呀,悔死我也!”

    他哪里知道自己那日设伏的那一股阿拉伯援军之中,居然有叶齐德这样的大鱼?

    若是自己略微仔细一些,即便不能将叶齐德生擒回来,哪怕弄死他亦是一桩天大的功劳啊!

    二十万阿拉伯军队之统帅,阿拉伯帝国哈里发的亲儿子……

    娘咧!

    那等是何等功勋?

    本是唾手可得,自己却任凭其自手边溜走……

    眼见王方翼肠子都悔青了的模样,房俊似乎也猜中他心中所想,笑呵呵道:“若是活捉叶齐德,起码一个子爵是跑不掉的,功勋最少亦是七转,便是从四品的轻车都尉,在军中担任一军之副将是没什么问题的。”

    王方翼到底年青,城府不足,此刻掩饰不住自己心中悔意,难免扼腕长叹、捶胸顿足。

    薛仁贵也有些好笑,宽慰道:“战阵之上,生死系于一线,每一个决定都要经过深思熟虑,不可有一丝一毫之懈怠大意。此番虽然与大功擦肩而过,却使得麾下兵卒毫无风险的安全撤走,若是当时贪功,说不得就有可能被支援而来的敌军弓兵缠住,伤亡惨重。故而,你当时之决定十分正确,毋须后悔懊恼。”

    王方翼揉了揉脸,苦笑道:“末将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一想到那等功勋白白从手边溜走,这心中难免郁闷懊悔……”

    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此刻得知敌军主帅就曾在自己的攻击范围之下,只需再耐心一些,多冒上一丝丝的风险便可撷取一桩滔天功勋,怕是任谁都难以心平气和。

    毫不夸张的说,若是当时能够生擒叶齐德,他王方翼这辈子起码少奋斗二十年……

    房俊说笑一阵,便板起脸,教诲道:“固然曾与大功擦肩而过,但此事已然过去,不能深陷其中,影响了心态。往后行军之时依旧要谨慎处之,不能贪功冒进将如山军令、袍泽性命尽皆弃之不顾,否则,本帅军法从事之时,勿怪无情!”

    王方翼心中一凛,忙道:“喏!末将遵命!”

    他刚刚心中的确起了别样的心思,觉得整日里打生打死何如这样一次侥幸的功勋?只需当时略微注意一下,便能够少奋斗二十年,岂不是比起在军中苦苦熬资历强得多?

    然而轻浮之心刚起,便被房俊当头棒喝,登时有些面红耳赤。

    薛仁贵虽然治军严谨,但是性格宽厚,对待部署更是视若手足,见到王方毅窘迫羞愧,便含笑道:“如此大功字手边溜走,任谁都得喟然懊悔,此乃人之常情,有什么不好意思?只要意识到如何做是对的,并且坚持去做,足矣。”

    王方翼心中一松,却又偷眼去看房俊,唯恐房俊怒气未消。

    房俊见到他神色,焉能不知他心中如何想?

    笑骂道:“吾又何曾苛责于你?俗话说得好,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人间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好人……为人处事,有些事情看你如何去做,有些事情则看你如何去想,不该想的别想,不该做的别做,如此才能安身立命,才能建功立业。”

    一个人无论是想安身立命,亦或是事业有成,最重要之素质便是意志力。

    人非圣贤,谁又不曾在某一刻心中浮起邪恶之念呢?只不过有些知其不可为而以强大之意志力约束自己,有些人贪图其欲意志力薄弱从而放纵自身,潜移默化之间坠入污秽。

    王方翼乃是世家子弟,这些道理自然懂得,只是事到临头缺乏经验不知如何面对,听闻房俊之言,登时醍醐灌顶一般,肃然道:“末将领受教诲!”

    房俊便欣然队薛仁贵道:“瞧瞧,孺子可教也。”

    薛仁贵则道:“那也得有这个天分才行,世间亿兆黎庶,天资卓越者寥寥无几,大帅能够慧眼识珠,将此子简拔而起,这份眼力才更让末将钦佩。”

    房俊失笑:“你这家伙最近嘴上抹了蜜一般,果真是跟着郡王学坏了,放在安西军有些委屈你,改日给你调回书院,去跟许敬宗那厮搭伙共事才好。”

    薛仁贵也笑起来:“许主簿才思敏捷、天下文宗,末将一介匹夫,岂敢与之相提并论?大帅谬赞。”

    “哈哈!”

    房俊大笑。

    这薛仁贵办事一板一眼,沉稳有度事事精心,最是让人放心,可是这说话做人却并不迂腐,是个人才。

    但凡能够名垂青史的人物,又岂能没有独特之素质呢?

    无论忠奸善恶,每一个都是一时之人杰……

    ……

    虽然袭扰战术取得显著之成果,使得阿拉伯军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但是此等战术不能伤及阿拉伯军队之根本,只能乱其军心、伤其士气,不能输出实质之伤害。

    然则眼下固然有右屯卫驰援,兵力对比之上依旧处于绝对劣势,贸然与敌接战实乃不智之举。

    且阿拉伯军队因为数次误中唐军之计,导致损兵折将士气低迷,眼下猬集在天山脚下一边舔舐伤口,一边躲避风雪,十余万人集结在营地之中以守为主,即便唐军想要出击,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缺口。

    袭扰战术还得继续,非但要偷袭敌军之军营持续打击其士气,更要扩大范围袭扰其外出掳掠粮秣之军队,将其困于营中不敢擅自出动。粮秣始终是阿拉伯军之心腹大患,若是不能出迎掳掠粮秣以供大军食用,难不成要将战马尽皆宰杀,以充军粮?

    等到阿拉伯军队坚持不住,不得不主动出击之时,那才是唐军寻隙而入、破敌之时。

    与粮秣严重短缺的阿拉伯军队相比,唐军粮秣辎重极其充足,自碎叶城撤退开始,这一路每至一城,薛仁贵便将城中粮秣集中起来,不管是私人之物亦或是商贾之物,尽皆一纸白条充作军资。

    想要钱款,自去长安兵部讨要便是……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章 稳住别浪

    故而,唐军除去兵力不足之外,军心稳定、士气高涨,粮秣军资更是无比充足,足以打一场由冬至春,甚至再由春至秋的消耗战。

    抵抗住开战之初阿拉伯军队强势突进之后,唐军逐步稳住阵脚,慢慢扳回劣势,战争从双方兵力对比已经转会其本质之上——后勤辎重之战。

    甚至只要将战争拖到东征之战结束,将会有数十万精锐大军返回关中,只需调拨十万人驰援西域,阿拉伯人也将必败无疑。

    所以唐军在时间上占据着绝对的主动,相反阿拉伯人则亟待破局。严冬既拖延了阿拉伯人进攻的脚步,却也是阿拉伯人最后的机会,若是不能在这个冬天击溃安西军侵占整个西域,那么在春季来临之后,唐军大规模增援,留给阿拉伯人的路就只能是撤军。

    眼下,阿拉伯人进退维谷,手足无措。

    ……

    数日之后,吐迷度率领一万回纥青壮顶风冒雪驰援西域,与房俊会师于弓月城,使得唐军实力大增。

    弓月城衙署之内,吐迷度摘下帽子丢在一旁,从热气腾腾的火锅里捞了一筷子羊肉塞进嘴里咀嚼咽下,然后灌了一大口烈酒,火辣辣的酒气顺喉入腹,将一身寒气驱散干净,爽的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黑红的脸庞满是汗水:“好酒!此等严寒之天气,一锅羊肉,一壶烈酒,坐看风雪漫天、敌寇束手,大帅当真好享受!”

    他是真的佩服汉人,能够忍受最为艰苦之条件,却也能在大敌当前之时想尽办法提升享受,一个烧着炭火的铜锅,一壶并不如何美味的烈酒,放在平素最是简单的东西,却硬生生被房俊鼓捣出一种“珍馐佳肴”“钟鸣鼎食”的高格调……

    一旁薛仁贵执壶斟酒,笑道:“西域苦寒,条件简陋,慢待了可汗,还望不要介怀才是。待到此番凯旋,回去长安叙功之时,末将定然好生招待可汗。”

    房俊也道:“一锅羊肉而已,连块蘑菇都没有,着实慢待可汗了……此时若是在长安,黄瓜苦苣菘菜翠绿的蔬菜佐以羊肉,又新鲜又解腻,那才叫美味。”

    水师自南洋带回不少新式蔬菜瓜果,苦苣便是其中一种,皆放在骊山农庄的温室内反季栽培,如今硕果累累,使得长安冬季餐桌上的菜肴品类愈发丰盛,房家也因此又多了一笔进项。

    毕竟此时冬季的蔬菜才是最顶级的奢侈品,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予以培植,只有那些权贵才能吃得起这些“绿色黄金”,价格高出天际……

    吐迷度不知被热气蒸腾亦或是烈酒熏染的脸庞黑里透红,闻言一脸向往:“每一个胡人最终极的理想,便是能够余生生活在长安。原以为此等理想只能是奢望,一辈子也难以踏足长安城门,却不料世事变幻,如今当真有了前往长安之资格……没说的,此番前来驰援,但有所命,莫敢不从,大帅只需下达命令便是,回纥人个顶个的骁勇善战,若有一人后退一步,吾提头来见!”

    他是个聪明人,别管当初主动还是被动,既然已经彻底依附大唐,那就要一心一意依附得彻底,不能嘴上喊着依附,私底下却依旧打着小算盘。一旦将房俊给激怒,回纥人前途叵测……

    况且事已至此,回纥人被突厥人恨之入骨,此番若非裴行俭临时坐镇轮台城,派出一队骑兵威慑突厥牙账,怕是乙毗射匮可汗早已派出帐下狼骑千里追杀,将回纥人杀个干干净净。

    既然不能回头,自然要死心塌地的效忠于大唐。

    起码眼下之局势必须如此……

    房俊欣然道:“大唐胸怀四海,陛下气量恢宏,愿意与四方胡族结为睦邻,友好互助,携手共进。陛下如今正御驾亲征高句丽,若是听闻可汗弃暗投明,依附于大唐,必然兴高采烈,龙心甚慰!”

    “哈哈!不敢扰了陛下心境。”

    吐迷度嘴上说着客气话儿,心里却疯狂吐槽:大唐胸怀四海是一定的,可那只是胸怀四海之土地,却绝非胸怀四海之胡族。唐人最是骄傲,只从那个不准许唐胡通婚尤其是坚决不许唐人女子外嫁异族的规定就能看出来,什么突厥人吐蕃人阿拉伯人还是回纥人,在唐人眼中尽皆低了一等。

    这令人恼火的歧视啊……

    闲聊一阵,酒足饭饱,亲兵入内将火锅撤走,沏了一壶茶水放在桌案上,出去时将房门带上,几个亲兵伫立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房俊呷了一口茶水,眯眼感受着茶水的滋味,少顷才问道:“突厥那边,反应如何?”

    吐迷度婆娑着茶杯,叹息一声道:“这回算是将乙毗射匮可汗给得罪死了,吾偷偷潜回族内,封锁消息,只用了三天时间便举族南下,一些不能携带的东西尽皆抛弃……即便如此,未等吾抵达轮台城,金帐狼骑便追踪而来,幸亏裴长史率军及时出城五十里接应,突厥人不愿贸然与大唐开战,故而吾等才有惊无险的抵达轮台城。”

    说这话的时候,难免幽怨的瞄了房俊一眼。

    若非这厮冒坏水儿,关键时刻不予支援导致阿史那贺鲁冲破防线逃回突厥,又岂能出现那一幕被金帐狼骑追杀的场面?

    房俊最是聪慧,只看了一眼吐迷度的脸色,便知道他心中必定埋怨,便笑着问道:“可汗以为,当时阿拉沟大战吾故意不予增援,放任阿史那贺鲁逃跑,这才造成了回纥人眼下之困局?”

    吐迷度干笑两声,违心道:“大帅说得哪里话?吾既然决定依附大唐,便绝不会做出首鼠两端之事,否则人神共弃之。”

    房俊摆摆手,道:“可汗不必如此,若是誓言管用,这世上为何那么多忘恩负义、负心薄幸之辈活的有滋有味?”

    见到吐迷度一脸尴尬,手足无措,这才解释道:“一个强大的突厥,不仅是大唐不愿见到了,更是回纥以及诸多胡族都不愿接受的。突厥人凶残暴戾,一旦实力强盛,便是周边各族之噩梦。所幸,突厥并非铁板一块。欲谷设可汗虽然逃奔吐火罗,可至少名义仍在,乙毗射匮名不正言不顺,难以慑服族内各方部落。如今阿史那贺鲁回到突厥,必然受到乙毗射匮之猜忌,以阿史那贺鲁之心性、能力、根基,岂能束手就擒?若吾所料不差,眼下突厥内部便已经开始内斗,乙毗射匮必然要将阿史那贺鲁处以极刑,但是那些心向欲谷设可汗的部落,却一定会维护阿史那贺鲁。”

    吐迷度细细一想,不由得愈发惊惧。

    汉人有言“多智近乎妖”,这房俊看上去粗枝大叶豪爽雄迈,在长安更是被称作“棒槌”,却能够一手设计一条计策,故意释放阿史那贺鲁造成突厥内斗之根源,这也太可怕了吧?

    这还是不善于计谋的房俊,若是长安朝堂上那些整日里勾心斗角的大臣们玩起阴谋诡计,那得是何等可怕之模样?

    自己这样一个榆木脑袋,将来若是到了长安,还不得被人给生吞活剥了去?

    倏忽之间,以往崇拜向往的长安城,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

    房俊哪里知道吐迷度的想法?见他一脸惊惧的神色,还以为听进了自己的话语故而心生凛然,愈发感到满意,颔首道:“眼下虽然敌人依旧势大,但局势已经悄然逆转,自今而后,咱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需死死的守住弓月城,占据这天山以西的最后一个据点,便随时可以转守为攻。”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肃容道:“诸位,西域之安危攸关国本稳固,乃是生死之大事,断不可有一丝一毫之疏忽大意,稳住,别浪。”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战争之殇

    长安城一场巨大的风波随着太子李承乾的让步而渐趋平缓,本来即将付出水面的危机再次潜入水底,多方势力偃旗息鼓。西域虽然依旧被阿拉伯人打得喘不过气,但随着右屯卫千里驰援,一鼓作气将阿拉伯人杀得大败,局势已然渐渐稳住。辽东则依旧战鼓擂擂,数十万大军在平穰城外一层一层的剥去高句丽人的防御攻势,即将直抵平壤城下,发动总攻,破城灭国只在旦夕之间。

    似乎一夜之间风云散尽,东西战场捷报频传,社稷根基稳如磐石,一切都向着美好的方向进展……

    *****

    辽东的风雪相比西域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呼啸的北风使得气温一降再降,即便白日里亦是滴水成冰。

    相比于高句丽军队的顽强抵抗,这种酷寒至极的天气才是唐军最大的敌人。

    有碍于生产资料之匮乏,即便唐军的后勤辎重已然傲视天下,却依旧不可能做到所有兵卒人手一套棉衣、每一处营帐都备下火炉,甚至就连热水都不可能全天候供应……

    艰苦的环境,严寒的气候,顽强的敌人,使得唐军减员严重,每日里都会有无数兵卒或是冻伤或是负伤或是生病,伤病营中人满为患。

    再加上高句丽军队抵抗顽强,大军迟迟不能结束战争,导致军心渐渐不稳、士气迅速低落……

    这种颓丧之气氛很快在军中蔓延,主将却一筹莫展、束手无策。

    非是唐军不够精锐、不耐苦战,而是这种远隔本土万里又在极端苦寒之条件之下作战,本身就是对军心士气的极大挑战,厌战情绪不可避免。若是不能在近期结束这场战争,越是往后拖下去,情况便越是困难。

    即便最终能够覆亡高句丽,但是那等损失也绝对是军中将帅乃至于李二陛下不愿见到的。

    ……

    中军帐内燃着火盆,火红的炭火将帐内烤的温热。

    诸遂良将火炉上“咕嘟咕嘟”冒着白气的水壶取下,将开水注入茶壶之中,一股清新的茶香顿时氤氲而出,闻之令人精神一振。

    将水壶放在一旁,头泡茶水倒出清洗茶具,之后再次往水壶之中注满水,稍顷之后,给茶杯中斟满茶水,轻轻放在正批阅战报的李二陛下面前。

    茶水馨香,李二陛下放下手中毛笔,深深嗅了嗅,这才端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

    帐外寒风鼓荡,吹得营帐的门窗吱呀作响,李二陛下放下茶杯,愁眉不展:“此等天气,兵卒们甚是难熬啊。”

    诸遂良随口道:“陛下雄才伟略、英明神武,能够追随陛下创立前古未有之盛世伟业,乃是每一个大唐子民之荣耀。纵然条件再是艰苦,军中上下亦是甘之如饴,陛下令旗所向,生死无悔!”

    “呵呵……”

    李二陛下笑了笑,摇头不语,拈起茶杯喝茶。

    最近弥漫军中的消极气氛,他岂能一无所知?只不过心中并未有多少怒火,反而更多的担忧与无奈。

    人非圣贤,兵卒们当兵吃粮,别跟他们说什么建功立业的大道理,每一战之后能够活着回去便是最大的愿望,顺便减免家中赋税乃是意外收获。建功立业、加官进爵,那是由世家子弟担任的军中将校的实情,与他们这些兵卒何干?

    条件如此艰苦,战争如此困难,能够走到这一步打到平穰城下已经殊为难得,不能再有什么苛责之心。

    至于诸遂良之言论……李二陛下固然不愿听,却也不会申饬。

    这人才学一流,人品略差,于政治一道却近乎于白痴,根本不知身为帝王近臣之责任与担当,只知一味的阿谀逢迎,实在是落于下乘。

    怪不得在书院之中被房俊与许敬宗联起手来恣意欺辱,身负皇命却依旧被压得死死的,丝毫动弹不得。

    此人为一幸臣尚可,若赋予重任,则实难担当……

    诸遂良忙碌着将书案上的战报、奏疏一一整理妥当,将杂乱的书案清理干净,询问道:“今日气温愈发寒冷,陛下还要去巡视营地么?不若让英国公他们去吧,每一次巡视营地回来,陛下都累得快要散架一般,微臣心中不忍。”

    李二陛下淡淡道:“此事勿用谏言,备好棉衣斗篷,稍后照例不误。”

    自从抵达平穰城外,大军扎下营寨,李二陛下便隔三差五的带着一众将校巡视营地。此举非是彰显帝王爱兵之心,而是尽可能的激励士气、安抚军心,岂能无故取缔?

    诸遂良面色讪讪,不敢多说。

    心里有些委屈,搞不明白为何李二陛下面对房俊等人吹捧逢迎之时往往龙颜大悦,可自己费尽心思搜刮谀辞,却总也达不到那样的效果?

    到一旁与内侍一同将李二陛下的棉衣备好,帐外已经传来脚步声,须臾,英国公李绩一身戎装、走入帐内,施礼道:“微臣等已经聚齐,等候陛下巡营。”

    李二陛下颔首,道:“且在帐外稍候,朕随后便至。”

    “喏。”

    李绩躬身退出。

    因为李二陛下即将更衣,身为外臣必须回避,诸遂良也随着李绩走出去。

    内侍服侍李二陛下穿好棉衣,又将甲胄穿在外边,将斗篷系好,一切穿戴停当。

    李二陛下将宝剑挂在腰间,临出门时,叮嘱道:“将丹药备好,朕回来之后服用。”

    “……喏。”

    内侍略一犹豫,只得应下。

    不过是一个阉人而已,纵然有心劝谏,却哪里能够说服陛下?

    李二陛下走出营帐,风雪迎面而来,吹得眼睛都块睁不开。深深吸了口气,在禁卫簇拥之下来到营门之外,见到李绩、程咬金、尉迟恭等人已经等候在此,各个顶盔贯甲、披风飞扬,便微微颔首。

    “臣等见过陛下!”

    “嗯。”

    李二陛下应了一声,伸手接过禁卫牵来的马缰,反身上马当先而行,向着远处的兵卒营地走去。

    大雪纷纷扬扬,近处营帐有禁卫清扫,地上只薄薄的一层,但是出了中军帐,便可见厚厚的大雪铺天盖地,非但路上积雪没过战马膝盖,便是诸多营帐亦被大雪压得变形,若非兵卒冒着严寒不停清扫,怕是已经被压得坍塌。

    李绩自一旁策骑加快几步,落后李二陛下一个马头,问道:“陛下,今日前往何处营地?”

    几十万大军散布在方圆数十里的地方,彼此之间因地制宜,若想一一巡视那是断然不可能的。

    李二陛下想了想,道:“今日去伤病营。”

    “喏!”

    李绩连忙应下,回头叫来自己的亲兵,想要吩咐一声,让他先行前往伤病营,让那边收拾一下。

    李二陛下摆手道:“不必如此,若是事先通知,那边必然有所准备,朕所见非是真是情况,这巡视又有何意义?”

    李绩心说您这般巡视除去提振士气、安抚军心,又能有什么意义?大军远征万里,鏖战了大半年,能够克服的困难已经客服,不能克服的,您这位皇帝转一圈就能克服了?

    不过嘴上自然不敢这么说,恭声道:“陛下明鉴,伤病营不比别处,遍地污秽着实肮脏,若是不提前收拾一番,怕是有碍观瞻。”

    李二陛下却坚持道:“不必,朕亦曾冲锋陷阵,什么场面没见过?这就走吧。”

    “喏。”

    李绩不敢再说,带着一众将校、禁卫,簇拥着李二陛下顶风冒雪一路前行,小半个时辰之后,才抵达位于一座山丘之下的伤病营。

    尚未至营门,远远的便见一辆辆平板车从营内推出,每辆车上都有两三个死去的兵卒躺在上面,被运往一旁山脚下以火药炸开的一个大坑里,随意的丢弃进去,板车又返回营内。

    即便亦曾率领大军冲锋陷阵,血火战阵之中见惯生死,此刻李二陛下心中也难免触动。

    这些都是他自关中带来的儿郎,个个生龙活虎精力充沛,如今却这般无声无息的葬身异域。家中父母妻儿翘首以盼大军凯旋,却不知家中儿郎已然战死辽东,却怕是连魂魄都未必能够返回故乡……

    一将功成万骨枯。

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尽早决战

    伤病营外,来往运输尸体的兵卒发现了李二陛下一行,纷纷将板车停在一旁,单膝跪地施行军礼。

    李二陛下从马背上跳下,大步上前。

    风声呼啸,雪花肆虐。

    每一个兵卒在他面前都保持尊敬,但是一张张布满冻疮的脸上却更多麻木与颓丧,那不是看淡生死的豁达,而是前途无望、不堪重负的冷漠……

    李二陛下伫立当场,默然不语。

    良久,他才缓缓说道:“伤病很多?”

    一众兵卒不敢答话。

    营内随军郎中闻听陛下亲临巡视,赶紧放下手头工作跑出来觐见,待到李二陛下又问了一遍,这才有人回道:“启禀陛下,很多。”

    李二陛下环视四周,抬脚向营房内走去,一边问道:“药材可还够用?”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郎中躬身跟随在后,闻言摇摇头,面色沉重:“并不够用。出征之时吾等已然预料到有可能战事不顺拖到冬天,故而备下冻伤药,但是辽东太冷了……水师那边将山东、河北等地的药材搜罗一空,每日里拼着命的往这边运,甚至不惜凿冰上岸,却依旧不敷使用。”

    还是那句话,辽东太冷了。

    除去各军之中担任主攻的精锐部队之外,其余部队甚至一个队也没有几件棉衣。这等苦寒天气之下,即便是躲在营帐之中依旧难耐严寒,若是出营走一圈,立马将手脚冻伤,若是不能及时医治,冻疮很快恶化。

    待到冻疮化脓,要么直接截肢,要么伤口发炎人体发烧等死……

    每日里因冻伤残废活着死去的兵卒,数不胜数,不得不在伤病营不远处的山坡下以火药炸开动土挖了一个大坑,用以掩埋尸体。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负手走在前头,进入伤病营内。

    入目便是简易的帐篷一排一排搭建,许多帐篷前又用麻木等物胡乱搭起遮挡风雪,不少伤势较轻的兵卒便随意的窝在那里。

    耳边满是遭受伤痛的兵卒发出的苦寒或是嘶叫,如果踏足地狱一般……

    环境倒是还算干净,地上清扫整洁,许多地方被洒了白色的生石灰,一侧墙角边一字排开十几个大铁锅,下面架着柴火,绷带、布条、床单等物放在大锅里煮,开水沸腾,白雾弥漫。

    见到李二陛下不停往大锅那边张望,郎中解释道:“地上倾洒生石灰、开水煮沸绷带床单,这些都是用以消毒的手段。每次救治伤员之前吾等郎君皆要以烈酒净手,亦是如此。这些都是军医卫生条例上的要求,吾等奉行不悖,效果也确实很好。”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

    一旁的李绩道:“这个军医卫生条例,乃是当初越国公征伐西域之时一时有感军中救治条件恶劣,故而回到长安之后组织了太医院诸多博士、太医,共同研究,出台了这个条例,自那时起便在军中施行,效果甚好,如今大唐军中早已一律施行。”

    李二陛下对此还真就忘了,经由李绩这么一提,脑海中才恍惚有些印象,不由轻叹一声。

    又是房俊……

    如今房俊虽然身在西域,但是东征大军的方方面面却都有着房俊的影子,无坚不摧的火药、震天雷,负责渡海运输辎重将高句丽、百济水师彻底打残的水师,甚至于眼前这伤病营……

    古之能臣异士数之不尽,但是如房俊这般在各个领域尽皆有所建树者,却是凤毛麟角,堪称惊才绝艳。

    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悔意,若是当初自己能够坚定立场、力排众议,将水师纳入东征序列之中,或许此刻早已覆亡高句丽,数十万大军返回关中了……

    当然,这个念头也就只能想想而已。

    就算他有那等魄力,不顾军中各方之反对将水师担当重任,那些人也必然心生抵触,届时出工不出力,单凭水师之力又岂能完成战略目的?

    况且眼下不仅河道冰封,就连海边都封冻出去十余里,水师舰船无法直抵平穰城下,自然不可能凭借舰载火炮轰击城池,协助大军破城……

    伤病营内,得知陛下以及一干将帅前来巡视,呻吟痛呼之声顿时减弱,直至消失不见。

    李二陛下面容凝肃,时不时走到某一个伤病面前,俯身问候,仔细询问伤处,关心慰问。

    被慰问之兵卒前一刻还在辗转痛呼,这一刻却激动得留下眼泪,一个劲儿的表示自己伤得不重,还能提刀上阵杀敌,替陛下建立名垂千古之丰功伟业。

    李二陛下也眼圈泛红,内心激荡……

    原本打算多巡视几处军营,接过到了这伤病营,触动了李二陛下心底的柔软之初,看着这些原本生龙活虎的兵卒在与严寒与强敌作战之时落下一身伤疮,几乎不能自己。

    故而大半天的时间里,李二陛下便在伤病营中慰问伤兵,又将军医郎中聚在一起商讨如何提高救治效率,固然辎重短缺亦要优先供给伤病营,不能让伤兵们流血又流泪。

    直至傍晚时分回到中军帐,脱下甲胄棉衣用温水洗漱一番,又服用了一颗丹药,恢复了体力,李二陛下依旧心潮激荡。

    他知道东征之战会很艰难,却实在没想到会艰难到这等地步。

    可以说若是现在没有水师拼了命的顶着严寒运输辎重,维系大军的粮秣补给,这会儿必然已经下达撤军之命令,数十万大军雄赳赳而来,却垂头丧气而归。

    青史之上,他李二陛下的一世威名尽丧,若是此后依旧不能覆亡高句丽,将会成为永远也无法抹去的污点。

    一股燥热自心底升起。

    一边是伤病营里惨不忍睹的兵卒在辗转呼号,一边是永垂万世的丰功伟业,这令李二陛下即心疼那些追随他征战万里的汉家子弟,又觉得既然战事已经到了这一步,何妨长通不如短痛,干脆提前发起总攻,将平穰城一举攻克?

    想了想,他对内侍道:“去告诉诸遂良,让他前往各营通知诸位将帅,速速至中军帐议事。”

    “喏!”

    内侍领命而去。

    小半个时辰之后,一众将帅齐齐抵达,裹着一身寒气进入帐内。

    内侍站在门口,将诸人脱下的斗篷收好,诸人一齐上前见礼,之后才分别落座。

    诸遂良领着内侍给诸人奉上热茶,之后回到李二陛下身后的案几后坐好,执笔等着记录。

    李绩见到李二陛下沉吟不语,不由问道:“陛下将臣等召集而来,可是有何要事?”

    李二陛下沉吟良久,这才环视诸人,缓缓道:“朕欲提前发起总攻,尽早结束东征战事,诸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将大家都吓了一跳。

    程咬金蹙眉道:“眼下平穰城外围之防御尚未完全攻克,大军不能将平穰城围死,留给高句丽人的活动余地太大。此刻发起总攻,意味着辎重损耗、兵卒伤亡将会非常巨大,还请陛下三思。”

    程名振也道:“此刻天气严寒,大军举步维艰,若是此刻强攻,伤亡将会大大增加,不若稳妥一些,稳扎稳打,将平穰城外围防御彻底清除之后,平穰城便如同一个闷罐子,咱们瓮中捉鳖,胜利指日可待。”

    众人都不明白李二陛下为何忽然冒出这么一个主意,不过还是尽量劝谏。

    此战打到这个份儿上,高句丽回天乏术,破城只在迟早之间,又何必冒着巨大风险呢?

    李二陛下乃是知兵之人,岂能不知大家的劝谏乃是稳妥之策?

    他叹息一声,道:“可诸位是否想过,这般恶劣至极之天气,对于兵卒的伤亡丝毫不必冲锋陷阵来得少?而且天气太冷,路途难行,辎重之运输也承担了极大的压力,一旦未能及时输送,便会造成军心动摇、士气崩溃。既然伤亡不可避免,何不干脆发起总攻,早日结束这场战争?”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乾纲独断

    听闻李二陛下之言,大家便明白,这是白天的时候巡视伤病营,李二陛下心中生出了感触。

    诚然,严寒的冬季每拖一天就会导致无数的兵卒冻伤,且使得后勤辎重补给愈发艰难,何不干脆一鼓作气发起总攻,早日将平穰城攻陷呢?纵然伤亡相比严寒气候下再大一些,却也是能够接受的。

    诸人沉吟不语。

    都是跟随李二陛下多年的老人了,自然了解李二陛下的性格,听这番话的语气便知道李二陛下心志已定,怕是很难扭转。

    李绩身为此战之副帅,这个时候不能默不作声,缓缓问道:“陛下,眼下固然局势艰难,但大军已成围城之势,只需稳占稳打,平穰城坚持不了多久。可若是此等天气之下发动强攻,不仅仅是军队伤亡大增,即便是必胜之局,亦有失败之风险。”

    以往,高句丽怕的不是拖延,而是强攻。与大隋百万东征大军相比,高句丽兵少将寡,只能依靠辽东独特的地势一步一步的将隋军困在辽东,然后等到天气严寒、降下大雪,隋军不耐严寒,且辎重难以补给,故而不战自退。

    但是现在唐军已然兵临平壤城下,害怕拖延的反而成了高句丽。

    水师固然运输困难,但横渡大海可以节省太多的时间,依旧能够将辎重运道前线,支撑大军作战。反倒是高句丽已经接近亡国,各方之物资不能抵达平穰城,城中辎重匮乏,日甚一日。

    而唐军入侵造成高句丽上下泛起同仇敌忾之心,不少兵卒都有与城共存亡之死志,这个时候强攻平穰城,将要面对士气最高的敌军,艰难可想而知。

    只需多多围困一些时日,高句丽军队眼见胜利无望,势必军心涣散、士气崩溃,再发动猛攻必能收到事半功倍知晓。

    更何况那渊盖苏文自己已经预留退路,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临阵脱逃,平穰城内群龙无首,甚至不费一兵一卒就可将其攻陷……

    此时发动强攻,殊为不智。

    李二陛下却似乎铁了心,沉声道:“眼下不只是辽东战局困顿,西域那边阿拉伯人入寇,安西军节节败退,虽然败象未显,但是想要反攻亦是难上加难,纵然有右屯卫之驰援,亦难以扭转占据。关中看似风平浪静,但想必诸位也都知道暗地里的激流汹涌,稍有不慎便会动摇国本……这场仗,必须尽快结束。”

    吐谷浑、阿拉伯前后入寇,实乃预料之外,此谓不可控之因素。

    出征之前李二陛下认为大唐境内各方势力都已经慑服,即便是关陇门阀也不敢在东征之时于关中闹什么幺蛾子。但是眼下长安之局势,却使得李二陛下醒悟到自己当初实在是太过乐观。

    他不怕吐谷浑亦或是阿拉伯,这些外敌就算再是强盛,侵占西域也就顶了天,一旦逼近玉门关,便会激发大唐的战争潜力,在关中再拉起一支十余万人的军队并不难,足以抵御外族入侵。

    然而若是长安乱了套,那便直接动摇国本,他这个帝王如何还能心平气和的指挥大军继续东征?

    届时,说不得要草草结束东征,带领大军顶风冒雪穿越严寒的辽东返回国内……

    那种情况,是李二陛下最不愿意见到的。

    提及关中局势不稳,李绩便闭嘴不言了。

    这倒不是他不愿出头,而是攸关国本,况且眼前还有关陇门阀的领袖长孙无忌在座,他说什么也不合适。

    说的浅了,万一关中剧变,这个责任他岂能背负得起?

    说得深了,又予人针对长孙无忌之嫌……

    而说到关中局势不稳这一点,性情内敛的李绩也已闭口不言,长孙无忌却不能充耳不闻。

    说到底,之所以关中不稳,都是关陇门阀所造成,甚至是长孙家一手为之……

    长孙无忌只能起身离座,躬身羞愧请罪:“此皆为老臣教子无方、管家不严所至,恳请陛下降罪。”

    李二陛下瞅了长孙无忌一眼,略微顿了顿,给予长孙无忌一些压力,而后才淡然说道:“此时非只长孙一家参预,各家、各派在背后多有谋划,朕心知肚明。只是此刻乃东征之紧要关头,不欲横生枝节,故而暂且隐忍。若是这些人依旧不知好歹,日后休怪朕翻脸无情!”

    真以为认错请罪就行了?

    他太清除门阀贪得无厌之嘴脸,今天他胸怀大度予以赦免,明日这帮家伙就敢欺他心慈面软,蹬鼻子上脸!

    朕现在不与你们计较,不是忘了这件事,而是给你们一个机会。

    勿怪言之不预。

    长孙无忌额头见汗,惶恐道:“老臣知罪!定当约束家中子弟,奉公守法护佑社稷,若有人横行不法,老臣第一个不饶他!”

    “行啦行啦,朕又不是单独针对你们长孙家……不过话说回来,赵国公家中那些儿郎的确要好生约束一些。都是皇亲国戚,岂能目无王法、恣意妄为?该打打该骂骂,若赵国公舔犊情深,不忍苛责,那朕不妨替赵国公教训教训他们。”

    “喏!”

    长孙无忌面红耳赤,这一辈子都没有被李二陛下这般当面斥责的经历,几乎无颜见人。

    李二陛下敲打一番,终究要给长孙无忌留些颜面,便将话题转开,问道:“还有谁不同意提前发起总攻?”

    诸人便明白,李二陛下心志已决。

    他们都是跟随李二陛下打天下的老臣,了解李二陛下看似宽厚实则刚愎的性格,素来乾纲独断,就算是大家反对也不可能让李二陛下回心转意。

    再者说来,并不是每个人都是魏徵……

    李二陛下满意颔首,道:“既然如此,大家集思广益,商量要如何强攻平穰城吧。”

    既然无人反对,那么此事就算是定下,接下来需要做的便是商量细节。

    李绩道:“敌军外围防御还好一些,虽然敌军作战顽强,但是吾军战局绝对优势兵力,一一攻克乃迟早之事。只不过平穰城城高墙厚,城内猬集了高句丽、百济联军足足十万,即便有火药加持,想要破城而入亦是难如登天。还是要联系长孙冲,令其做好接应之准备,一旦大军突袭至平穰城下,他便配合打开七星门,接应大军入城,如此才能尽快攻陷平穰城,且尽可能的降低攻城损耗。”

    打仗最难的便是攻城,纵然有“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之说,但是攻城历来都是下下之策,盖因攻城之时守军战力依托地利可以几倍增强,对于攻城部队的杀伤极大。

    而且此刻平穰城内守军士气高涨,皆抱定坚守之志,强攻城池必然遭受顽强之抵抗。

    若能让长孙冲打开七星门,使得大军顺利入城,这一仗便是十拿九稳了。

    论巷战,拥有火器加持的唐军堪称天下无双,再多的高句丽军队都是蝼蚁一般的存在,只能任由唐军一路平推,然后攻陷平穰城。

    只不过如此以来,破城之首功便要被长孙家攫取……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看向长孙无忌:“赵国公以为如何?”

    长孙无忌忙道:“老臣马上就联系犬子,无论如何艰难,即便九死一生亦要打开七星门,接应大军入城!”

    心里一阵欣喜。

    若是此事办成,那么长孙家便是首功之臣,不仅长孙冲可以顺利重返长安,更会因功使得地位愈发稳固,只要家中那些个兔崽子再不胡来,触怒李二陛下龙须,即便自己死后,长孙家的富贵荣华亦能维系几十年。

    当然,前提是安分守己,否则一旦太子上台,第一个开刀就得是长孙家……

    李二陛下看着他,缓缓道:“若此事办成,长孙冲便是立下大功一件,朕不吝赏赐。可若是办砸了,事关重大,他长孙冲一个人却是负担不起。”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血战平穰

    长孙无忌心中一凛,忙道:“老臣明白,定会叮嘱犬子全力以赴,纵然刀斧加身,亦要完成此等重任。”

    不仅使他,在场所有人都明白李二陛下的意思。

    此战功成,长孙冲必然是大功一件,整个家族都将为此收益,可若是出了差错,别想往长孙冲身上一推了事。

    有功之时全族收益,犯错之时就要阖族承担。

    未必是信不过长孙无忌,却也等同于给长孙冲戴上一个枷锁,免得其身在平穰城便恣意妄为,坏了大事。

    因为一旦长孙冲出了差错,其结果很可能导致大军面临极为不利之结局,那等后果谁都无法接受……

    李二陛下颔首,道:“告诉长孙冲,其过往之罪责,朕可以既往不咎,但其无论身在何处,都是大唐子民,心中要存有家国之念,勿要一意孤行,坏了朕的大事!”

    长孙无忌忙道:“老臣晓得!”

    他懂得此事非是李二陛下苛责,实在是事关重大,定要让长孙冲尽心竭力才行,否则若是出了岔子……他简直不敢想那后果。

    原本李二陛下便有削弱长孙家之心,进而削弱整个关陇门阀,若是此事上长孙冲出了差错,导致大军损失严重,甚至影响到整个战局,那么李二陛下盛怒之下制裁长孙家,怕是满朝文武无一人替长孙家说话。

    李二陛下很满意长孙无忌的反应,只要知道轻重就好,他相信长孙无忌能够将此事处理得稳妥,长孙冲虽然犯下谋逆大罪,但是其人之能力,他一直都予以认同。

    环视诸人,皆是跟随自己多年一起冲锋陷阵的当世名将,这使得他顿时信心倍增,沉声道:“诸位,此战之干系,毋须朕赘言。高句丽崛起辽东,地域广袤人口众多,若是任由其繁衍生息,数十年后必将攻破长城、饮马黄河,成为大唐心腹之大患!故而,此战非是为朕之私名,亦非诸位之军功,实为扫荡帝国之隐患,开万世之太平。为此,朕不惜倾举国之力,不顾众多反对,毅然决然御驾亲征!此战,成则名垂千古,创下万世流芳之伟业;败则身败名裂,重蹈前隋炀帝之覆辙,任凭后世子孙嘲讽辱骂,吾辈虽死难安!”

    这一番话,当真是字字铿锵、慷慨激昂。

    “呼啦”一声,众将齐齐起身,甲叶铿锵之间,纷纷单膝跪地,大声道:“臣等愿意追随陛下,开创万世太平之基业,个人之生死荣辱,尽皆置于度外,纵然刀山火海,亦万死不辞!”

    “很好!”

    李二陛下亦站起身来,双手负后,双目精光湛然,大声道:“时局困顿、战事不利,然则朕与诸位爱卿这一路走来,又何曾顺风顺水?虎牢关外,朕身冒矢石,三千破十万,今日之高句丽,还能比当年的王世充更强?诸位只需一往无前,不计个人之得失,必然所向披靡、马到功成!”

    “誓死效忠陛下!”

    众将轰然应喏。

    *****

    翌日清晨,天色阴暗,风雪交加。

    唐军营地之内战鼓擂擂、旌旗烈烈,战马嘶鸣甲叶铿锵,一队队唐军全副武装自营地之内奔出列阵,而后跟随在各自队正、旅帅的旗帜之后,一行行、一列列向着前方的平穰城方向开拔。

    一队队骑兵铁骑阵阵,策马奔腾挥舞横刀向着高句丽军队构筑的一道道防线发起冲锋,风雪之中号角声声,唐军在这个清晨突兀的发起总攻,数十万大军分成数个阵营,潮水一般涌上高句丽军队的阵地。

    首当其冲便是大城山城。

    此地乃是平穰城北边之门户,紧扼着出入平穰城之要道,身后是安鹤宫,再往后便是七星门。

    之前唐军数度向大城山城发起攻击,但渊盖苏文将其弟渊净土委派于此,辅以数万大军,顽强的抵抗唐军攻势,纵然损失无数,却力保城池不失,依旧稳稳的扼守平穰城北边门户。

    故而唐军发起总攻的第一站,便是大城山城。

    薛万彻、程咬金两部集结大军,顶风冒雪悍然攻城,即便城头箭矢如雨、滚木如檑,依旧不顾伤亡的猛冲猛打。猝不及防的高句丽军没料到唐军为何毫无预兆之下便悍然发动如此大规模的冲锋,未等回过神来,已被蜂拥而上的唐军突袭至早已残破不堪的城墙之下,埋设火药,“轰”然声响中,将大城山城的城墙一段一段炸得坍塌倒陷。

    英勇的唐军沿着城墙坍塌的缺口向着城内冲杀,潮水一般涌入城内。

    渊净土魂飞魄散,却也不愿苛责麾下兵卒,唐军连续多日的强攻早已使得城内守军伤亡惨重、疲惫不堪,士气低落至极点,即便今日唐军不曾这般大规模的攻城,再熬个十天八天,怕是要不战自降。

    不过此刻自然不能任由唐军占据山城,而后居高临下俯视平穰城,顺势发动进攻。

    将甲胄穿戴整齐,渊净土领着自己的亲兵冲出营房,一路召集溃散的兵卒杀向城墙,迎面与蜂拥而来的唐军混战一处。

    唐军虽然战力强横,但高句丽兵卒都明白大城山城的战略地位,一旦山城丢失,唐军便可扼守平穰城北边门户,进而恣无忌惮的发动猛攻直抵平穰城下,故而人人奋战、悍不畏死,居然将唐军一时间堵在城墙附近,难以寸进。

    战阵后方,观敌瞭阵的程咬金、薛万彻顶盔贯甲骑在马上,见到军队已然入城且被挡在城下无法攻入城内,且敌军退而不乱、整肃有序,明显有城内大将正在组织军队抵抗。

    程咬金道:“敌军必有大将在城下指挥,说不定便是山城守将渊净土。若是继续拖延下去,对战局殊为不利,你我不妨有一人率部杀入城内,斩将夺旗,则守军必溃,薛将军以为如何?”

    薛万彻端坐马背,闻言颔首道:“卢国公乃沙场宿将,吾深信之。不过不敢劳烦卢国公,此等冲锋陷阵之事,自当末将效劳。”

    程咬金哈哈一笑,手指头点了点薛万彻,笑骂道:“你这厮最近两年与房二走得近,也学会那小子奸猾的性格。分明是想要抢功,偏要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也罢,老夫一把年纪了,岂将这等微末功劳放在眼中?便让与你吧。”

    薛万彻也笑起来,拱手抱拳道:“那就多谢卢国公成全!”

    大城山城战略位置非常重要,否则高句丽也不会在此屯驻重兵,任凭唐军狂攻猛打多日亦未曾攻陷。若是能够攻陷此城,斩杀守将,这等功勋可不是程咬金口中的“微末功劳”。

    他虽然性子夯,却不傻,知道程咬金这是卖给他人情,否则两人之中以程咬金为主,岂能轮到他去争夺功勋?

    当即召集部将,率领千余人的精锐嫡系,在隆隆战鼓声中一马当先,冲向大城山城。

    薛万彻纵马疾驰,到得山城脚下反身下马,将缰绳甩给身后亲兵,拎着一口横刀大步跃上城墙倒塌的残垣,千余兵卒追随其后,杀入城内。

    大雪纷飞,山城城墙之下的区域内双方兵卒战成一团。因为地势狭窄,且布满城墙倒塌的碎石砖块,根本无法保持队形,故而双方厮杀在一处,无分敌我。

    所幸双方军装不同,倒也不至于误伤友军……

    薛万彻站在城墙残垣之上,居高临下观察城下战场的形势,见到左侧不远处一队高句丽军队进退有序、横冲直撞,便知道必然是敌军将领所在,横刀一指,大叫道:“随吾杀过去!”

    跃下残垣,冲入城内,横刀劈斩将一个挡在面前的高句丽兵卒劈翻在地,气势汹汹的向着前方冲去。

    他身后兵卒尽皆精锐,各个以一当十,且千余人队形不散,目标明确,势不可挡的在战场之上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直奔目标而去。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血战平穰(续)

    薛万彻剽悍善战,似乎出生之时便将所有的智慧献祭上苍,换来一身作战之天赋,唯有身临战阵之时,方能够焕发出夺目之光彩。

    此刻他横刀在手,一马当先,率领身后兵卒如同一柄尖刀一般撕开战场,杀出一条血路直插地方主将阵地。

    身边亲兵哪里敢让他亲冒矢石?一个个奋勇争先,抢在薛万彻前头斩杀敌寇,聚拢唐军,没一会儿的功夫便聚拢三千余人,浩浩荡荡的向着城内杀去。

    渊净土正率队抵抗,希望能够杀到城墙下组织军队展开反击。然而他越是往前冲,觉得迎面而来的压力越大,等到了距离城墙不足三十丈的地方,迎面而来的唐军陡然增加,密密麻麻潮水一般涌来,顷刻之间便将他团团围住。

    渊净土大惊失色,意识到大事不妙,战局已然彻底倾颓,再无回天之力,连忙带着亲兵扭头就跑。

    可唐军潮水一般涌来,哪里还容他逃脱?

    无数横刀长矛自四面八方刺来,身边亲兵一个一个哀嚎着被屠戮身死,渊净土面色惨白,手中长刀奋力挥舞。他身躯高大刀法高绝,乃是高句丽数得着的猛将,长刀挥舞一团,刀光有若匹练一般,周边几个唐军试图上前,被他一顿乱刀杀退,一时之间,居然奈何他不得。

    薛万彻正巧赶到,顿时大怒,大叫一声,将身前兵卒驱散,让出一条通道,提刀便向渊净土杀去。

    攻破大城山城,阵斩敌军主将,这桩功勋他薛万彻吃定了!

    他身形健硕,步履矫健,几个箭步便尽皆渊净土,手中横刀当胸一摆,就待大吼一声,把敌将斩于刀下。

    倏然,耳旁只听得“砰砰砰”几声弓弦震响,数枚弩箭射来,不分先后射中渊净土的身躯,渊净土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砰然倒地。

    薛万彻:“……”

    他卯足了劲,就等着一刀劈了这个敌将把功勋收入囊中,却不料被人用弩箭射杀,狠狠将他晃了一下……

    登时恼羞成怒,大叫道:“谁!是谁?”

    周边围拢的唐军见到薛万彻发怒,各个惊惧,“呼啦”一下散开,只留下一小队弩兵站在场中,茫然无措。

    薛万彻咬着牙瞅着这群弩兵,却也无可奈何。

    渊净土身上中箭七八支,可是这一队弩兵足有三十余人,各个手持劲弩,显然有人发射有人没有,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一齐惩罚吧?再者说来,兵卒为了护卫主将射杀敌将乃是理所应当,不但无错,反而有功。

    可是这一桩沉甸甸的功勋立时抵消大半,薛万彻差点郁闷得吐出一口老血……

    狠狠等着这群弩兵一眼,他牛眼一瞪,环视四周,大吼道:“都愣着做甚?速速攻陷山城,会师各部围攻平穰城!”

    “喏!”

    四周兵卒齐声应诺,转头向着散乱崩溃的守军追杀而去,山城之内厮杀震天,时不时的震天雷轰然响起,漫天大雪之下杀得血流成河、热火朝天。

    薛万彻忿然咒骂几句,上前两步俯身看着地上被射成此谓一般的高句丽武将,对身边亲兵道:“尔等认得此人?”

    亲兵们哪里认得?纷纷摇头。

    薛万彻喝道:“既然不认得,还不赶紧去寻几个俘虏来指认?这万一弄错了,老子丢不起那个人!”

    俘获或者枭首,都要确认身份,万一弄错了,丢人事小,若是被对头弹劾一个“冒领军功”,那可就打发了,严重的时候不仅官职爵位一撸到底,甚至发配三千里都有可能。

    亲兵赶紧四下寻找俘虏,不久将几个被俘获的高句丽兵卒带来,让其当场指认,确认是大城山城守将、大莫离支渊盖苏文的同胞兄弟渊净土,薛万彻这才放心。

    指挥亲兵将渊净土枭首,扒下其身上的衣袍将首级裹了,让一个亲兵系在腰间,等着战后向军中司马叙功。

    主帅已死,大城山城内的高句丽守军群龙无首,本就被冲进城来的唐军打得节节败退,此刻更是士气全无,很快便彻底溃散,降的降逃的逃,唐军迅速占领山城,代表薛万彻的旌旗在城头竖起,大雪纷飞之中迎风飘扬。

    *****

    渊盖苏文清晨起床,在侍女服侍之下洗漱一番,换了一身棉袍,简单用了早膳,便赶到大莫离支府的前厅正堂处置公务,接待文武官员。

    大雪飘飘,穿着粉红裙裾的侍女步履盈盈亦步亦趋,手上撑着一柄来自江南油纸伞替他遮挡雨雪,庭院里冰雕玉砌,清冷幽静。

    尚未等到他来到正堂,便见到亲兵飞快前来通秉:“启禀大莫离支,唐军已经于半个时辰之前发动攻击!”

    渊盖苏文站住脚步,蹙眉问道:“唐军发动多少兵力,主攻何处?”

    那亲兵道:“据前线回禀,唐军倾巢而出,向着城外的防御阵地猛攻,至于主攻方向……似乎是全线猛攻。”

    渊盖苏文吓了一跳,赶紧加快步伐,赶到正堂。

    堂内已然汇聚了朝中绝大对数的文武官员,正站在一处吵吵嚷嚷,见到渊盖苏文沉着脸入内,赶紧噤声,齐齐上前见礼:“下官见过大莫离支!”

    “嗯!”

    渊盖苏文嗯了一声,来到案几之后,撩起衣袍跪坐下去,这才摆摆手,让众人入座。

    待到众人坐下,他问道:“城外战局如何?”

    “启禀大莫离支,唐军不知何故,清晨集结大军发了疯般开始猛攻,各处防御都遭受唐军攻击,尤以大城山城最甚,唐军最为精锐的薛万彻部、程咬金部补给伤亡死命攻城,大城山城岌岌可危,渊净土将军恐怕不支,请大莫离支派兵增援。”

    “城西数处山城尽皆遭受唐军强攻,震天雷炸毁城墙,唐军亦是不要命的猛攻,大有一举攻陷之意图!”

    “大莫离支,唐军这是发动总攻了啊,还请您速做决断!”

    ……

    众人七嘴八舌,将局势一一道出。

    渊盖苏文倒吸了一口凉气,赶紧起身,来到身后悬挂着平穰城防务的舆图前,仔细查看情况。

    早有书吏上前,根据奏报在舆图上绘制敌我双方之态势。

    渊盖苏文瞅着唐军之动向,不禁陷入深深的疑惑:这个时候发动总攻显然有些出乎预料,唐军之前的举动明显是打算稳扎稳打,一点一点将平穰城围死,在逐步清除外围防御山城之后,再集中兵力攻打平穰城,确保万无一失。

    怎地忽然之间就发了疯也似,开始总攻了?

    他回身问道:“既然眼下唐军发动总攻,那么昨夜必然调动大军,尔等居然一无所知?”

    数十万军队的聚集调动,那等是多大的动静?结果平穰城内对此一无所知,直至唐军开始全线猛攻方才醒悟,实在是一群蠢货。

    一众文武官员支支吾吾,目光闪烁,不敢作声。

    渊盖苏文哼了一声,目光重新汇聚到舆图之上,不打算追究谁的责任。

    他自然明白,自己一以贯之的高压统治使得这些官员抵触之心甚强,只不过畏惧于自己的权势才不得不装聋作哑,甚至主动投诚。但是内心里,只怕十之七八都盼着唐军破城而入,将自己碎尸万段。

    到那个时候,唐军必然重新扶持高氏王族管辖高句丽,无论宝藏王还是他的儿子们都需要人手帮助他们,眼前这些人依旧还是高句丽的权贵,即便在唐人面前摇尾乞怜,但是仍旧可以在高句丽人面前作威作福……

    渊盖苏文心底冷笑,一个两个都等着唐军破城,将老子碎尸万段?哼哼,都等着吧,等着老子击溃唐军,携前所未有之功业一举废黜高氏王族,登上高句丽至尊无上之宝座,再将尔等一个个凌迟处死,子孙刺配极北之地,女眷尽皆沦为官妓!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奉调入城

    渊盖苏文对于唐军忽然发动总攻始料未及,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分明唐军已然占据有利之局势,只需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一点一点攻陷平穰城外围的防御山城,便可将平穰城整个包围,届时高句丽军队强突不成,只能束手待毙、举手投降。

    这般骤然之攻势看似猛烈,但是伤亡必然惨重,难不成是因为唐军发生了什么变故,使得他们不得不如此,尽快结束平壤之战?

    不过总体来说,渊盖苏文是愿意看到唐军突然总攻的,一成不变的局势对于高句丽只有死路一条,有了变化,才有无数的可能。

    他当即召集文武官员,升堂议事。

    与此同时,城外的消息流水一般穿到这间大莫离支府的正堂,书吏根据消息的汇总,不断的在舆图之上更新着战争态势,象征着唐军的黑色小旗越来越多,大有占据整幅舆图之迹象。

    正堂里气氛紧张。

    固然此间多有人早已心怀异志,打算等到唐军破城之时便束戈卷甲、肉袒面缚,跪迎大唐皇帝入城,可此刻却绝对不敢违逆渊盖苏文的意志命令。能够被整个高句丽称为“魔王”的人物,绝对是六亲不认、心狠手辣,谁敢在这个阳奉阴违,那就做好阖族上下尽遭屠戮的准备吧。

    没有到最后一步,渊盖苏文还有这极大之权势掌控平穰城内局势,就没人敢投降献城,还得做一个高句丽的忠臣义士……

    故而渊盖苏文不断的发号施令,文武官员得令而行,不断调动平穰城周围的兵马堵截唐军的进攻。

    平穰城内兵马调动、人心惶惶,城外轰鸣阵阵、厮杀震天,局势陡然便达到紧张之地步。

    正堂内,渊盖苏文调兵遣将、分派军械,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喝了一口热茶,面色阴沉的看着堂外来来往往步履匆匆的官吏,心中却并无太多“枭雄末路”之惶恐。

    他遣人将长子渊男生叫来,问道:“长孙冲现在何处?”

    渊男生答道:“今日清晨唐军总攻之时,吾便将其派遣出城回归安鹤宫,统御其麾下兵马,抵抗唐军。大城山城固然城高墙厚,可必然是唐军猛攻之重点,怕是抵挡不住,一旦失守,唐军便可直抵安鹤宫,若安鹤宫再失,则七星门便暴露于唐军兵锋之下,平穰城危矣。”

    渊盖苏文蹙眉,训斥道:“你可知长孙冲身份之重要?一旦平穰城失陷,他便是能够保全吾渊氏一族的最后机会!安鹤宫固然占地极广,可地势舒缓,根本不可能挡得住敌军猛攻,一旦失陷,长孙冲或者战死或者沦为俘虏,则谁在唐军破城之后保全渊氏一族?莫要以为为父不知你与长孙冲私底下的谋划,只不过作为渊氏一族最后的存活机会,故而睁一眼闭一眼而已。”

    渊男生冷汗涔涔,跪地叩首道:“非是儿子忤逆父亲,与敌军私下勾结,实在是不忍渊氏一族有亡族之厄,才行此下策。”

    他与长孙冲私底下的所有谋划,可没有一件是保全父亲渊盖苏文的性命,甚至于就算整个渊氏一族被屠戮殆尽,他也不会有半点心疼愤怒,只要能够保存自己的性命,顺带着能够为大唐做牛做马、任凭驱策,继续高官厚禄权势富贵就更好……

    万一这些谋划悉数被父亲得知,以父亲的性格,那还不得怒火万丈,当场就将自己这个逆子退出去砍了脑袋?

    见到渊男生跪在面前战战兢兢犹如鹌鹑一般模样,渊盖苏文嗤笑一声,心底愈发不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淡然道:“你之苦心,为父自然晓得。这场战争胜败未知,但是你能够未雨绸缪,事先为家族想好退路,不失为理智之举,为父自然不会苛责……所以,传吾将令,命长孙冲率领其麾下兵卒撤回城内,前来见吾,另有任命。另外,吾会调拨一支军队与长孙冲换防,坚守安鹤宫。”

    “喏。”

    渊男生赶紧应下,起身出了正堂,将自己的心腹叫来,命其手持世子令牌赶紧出城,将长孙冲调回城中。

    事实上,此举正合他的心意。

    如今,唐军大举攻城,已经连续攻陷数处山城,平穰城外的防御阵线已经千疮百孔、摇摇欲坠,唐军兵锋直抵城下只在旦夕之间。眼下除去父亲不愿承认失败,依旧想要奋力一搏以图奇迹之外,谁不知道破城已经势不可免?

    而他所有的性命前程尽皆在于长孙冲一身,若是长孙冲稀里糊涂的死在混战之中,那自己哭都没地方。

    将其调回城内,自己便与其形影不离,只待唐军破城,自己便跟随长孙冲前往唐军帐中跪见大唐皇帝,富贵权势就算是稳了……

    他自己正在想办法将长孙冲调入城内,只是一时之间苦于并无借口,却不料父亲却将借口送上门来,他岂能部欣喜?

    ……

    待到渊男生走出去签署调令,渊盖苏文起身回到后堂。

    后堂内,跪坐在地席之上的渊男建赶紧起身,施礼道:“父亲!”

    “嗯。”

    渊盖苏文上前,跪坐在案几之后,招招手让渊男建坐在自己面前。

    父子相对,良久无言。

    半晌,渊男建方才笑道:“父亲不必如此,身为渊氏一族之子弟,危急关头自当有奋勇献身之准备。况且,若是能够辅助父亲成就霸业,使得渊氏一族子子孙孙称为王族,儿子纵然身死,又有何憾?”

    “唉!”

    渊盖苏文素来冷硬的面容逐渐融化,不忍道:“为父素来看重于你,更甚其他子嗣,为父的位置也迟早要交给你的手上……只是眼下存亡之际,此等重任实部放心交付他人,唯恐坏了大事,断绝宗族传嗣。只是战阵之上,刀箭无眼,谁又能确保性命无虞呢?若当真身死军中,莫要怪为父绝情才好……”

    渊男建断然道:“父亲,孩儿临危受命,身负宗族血脉之存亡重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孩儿是父亲您的儿子,身体流淌着高贵且勇敢的血脉,即享受父亲赐予的荣华富贵,焉能在此等存亡之际畏首畏尾、怜惜性命?若孩儿不慎丧命,还望父亲勿要过多伤悲,此乃孩儿求仁得仁,死亦无憾!”

    “好!”

    渊盖苏文大声赞赏,沉声道:“吾等父子,皆乃一世人杰,若天命眷顾,自然开创伟业。若时运不济,自也认命!若你死于军中,则他日成就大业,为父定然册立你的儿子为嗣,由你之血脉传承家族苗裔,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父亲……”

    渊男建跪伏于地,忍不住哭泣出声。

    渊盖苏文难得流露性情,伸出手去,抚摸儿子的透顶,温言道:“若天不遂人愿,所谋之事不成,则为父不久之后亦要命绝,咱们父子当可就泉下重逢,再不去寻思那等权势富贵,只父慈子孝、安享天伦,如何?”

    “孩儿谨遵父命!”

    渊男建抹了一把眼泪,直起身,整理一番衣冠,珍而重之的三叩首,然后站起身,道:“孩儿告退,这就前去军中。”

    渊盖苏文微微颔首,缓缓道:“你好自为之。”

    “喏!”

    渊男建再不复先前软弱之态,拱手应命,转身大步离去。

    望着最心爱的儿子那雄健的背影,渊盖苏文跪坐原地,愣愣无言,良久一动不动。

    这是他耗费许多心血一手栽培的接班人,原本打算再过几年一举登上高句丽的王座,然后废黜世子渊男生,扶持渊男建上位,传承天下。

    却不料大唐举国来攻,甚至大唐皇帝御驾亲征,使得高句丽风雨飘摇,倾覆只在旦夕之间,不得不对渊男建委以重任,功过成败,在此一举。

    然而他知道,即便所谋划之事能够成功,渊男建却也将陷身乱军之中,生还之可能渺茫。

    然而他又能如何呢?

    男儿汉立于天地之间,本就要顶天立地肩负重任,荣辱成败皆由天定,谁又能避得开、跑得掉……

    至于长子渊男生,渊盖苏文心中却并无半分怜悯。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紧锣密鼓

    固然皆为自己之骨血,但心中喜恶却格外分明。

    渊盖苏文并不承认是他自己偏心,而是与英武果敢的此子渊男建相比,空有一个嫡长子名分的渊男生却是性情懦弱、愚钝天真。若是寻常人家,这样的一个兄长自然可以上承祖业、友爱兄弟,可是在渊氏一族,甚至是将来的高句丽王族之内,这样的人继承家业,便是种祸之根。

    想要苗裔不绝、霸业传承,又岂能妇人之仁?

    为了渊氏一族的千秋伟业,区区一个儿子而已,又有什么舍不得呢?

    那个傻儿子眼下还在憧憬着跪迎唐军入城,从此继承家业治理高句丽延续权势富贵的美梦呢,殊不知就在不久的将来,将会坠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

    城外,安鹤宫。

    震天雷爆炸的轰鸣声一阵阵传来,长孙冲在营房之中负手踱步,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渊净土算是高句丽硕果仅存的名将,治军严谨颇通兵法之道,又独领大军镇守大城山城,看似稳如磐石,长孙冲却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抵挡唐军的攻势,破城沦陷乃是迟早之事。

    他之所以焦急,是因为渊男生的调令迟迟未至。

    若等到大城山城被攻陷,唐军势必顺势而来,逼近安鹤宫。一旦安鹤宫被围住,自己那还有机会回到平穰城内?就算能够回城,也无法解释如何在数万唐军之中安全脱身,必然被当作唐军之细作,纵然不至于当场下狱,也肯定严加防备。

    回不到平穰城,自己就无法配合渊男生打开七星门迎接唐军入城,此次大战的功劳便会大打折扣……

    外头兵荒马乱,大城山城与安鹤宫相距不远,那边正在浴血奋战,安鹤宫内的驻军自然无法安稳。

    “大郎!”

    房门被推开,自长安跟随他来到平穰城的一个家仆大步而入,将手中一封调令递给长孙冲,低声道:“世子派人送来调令!”

    长孙冲急忙一把接过,仔细翻阅调令上的内容。

    倒也并不复杂,只是调任他回城参预城内防务,同时另外派遣一支军队前来接管安鹤宫之防务……

    长孙冲长长吁出一口气。

    他还真怕渊男生这个废物关键时刻无法调他回城,从而使得所有谋划一朝落空。

    当即起身,召集麾下将校集结部队,待到换防的军队前来之后即刻交接。他没法不急,眼下唐军攻势迅猛硬撼大城山城,纵然渊净土乃是孙武复生、白起再世,亦不可能在唐军这等不计伤亡的全军猛攻之下守得住,山城失陷乃是迟早之事。

    万一这边换防的军队还没来,那边山城已经失陷,唐军顺势而下直抵安鹤宫,将安鹤宫团团围困,那他插翅也难飞回平穰城……

    心急火燎之中,长孙冲独自坐在营房之内,沏了一壶茶慢慢呷着,强行将焦躁的心绪镇定下来。

    然后招来家仆笔墨伺候,飞快的写就一封书信,交到家仆手中,郑重叮嘱道:“这封信一定要亲手交到父亲手中,别说什么人在信在的话,就算你今日扒下一层皮,也得保证完成任务!”

    那家仆本就是长孙家的仆人,知晓长孙冲潜伏平穰城之重任,闻言便知道这封信的份量,跪地道:“大郎放心,老奴就算是死,亦要将信交给家主之后再死!”

    长孙冲颔首道:“此事若成,你便是长孙家的大功臣,你死后可葬入长孙家祖坟,家庙之中亦将供奉你之牌位,享受长孙家子子孙孙的血食香火。你之子孙,可赐姓长孙,与长孙家子弟一同进入族学。”

    “喏!”

    家仆激动地不能自己,他本是奴籍,生生世世都是长孙家的奴才,可若是当真办成这件事得到这等奖励,他的子孙便可一跃成为长孙家的帮手,再不复奴隶之身份!

    这等奖励让他死一百回都心甘情愿。

    “去吧,勿要有负所托!”

    长孙冲摆摆手,让他速速离去,莫要耽搁。

    家仆离去之后,长孙冲心情略微舒缓下来,琢磨着入城之后的具体行动细节,逐步推敲,确保万无一失。

    一个时辰之后,外头传来一阵喧嚣,家仆入内,禀报道:“大郎,城内前来换防的将军来了。”

    长孙冲霍然起身,扯过一旁的披风披在身上,大步走出营房。

    外头风雪稍霁,雪花稀稀落落,可见到一支军队正停驻在营门之外,一个身材高大的高句丽将领在亲兵引领之下快步行来,到得面前,站定施礼:“末将高延武,奉大莫离支之命,前来与将军换防!”

    言罢,自怀中逃出调令印信,双手奉于长孙冲。

    长孙冲抬手还礼,道:“原来是高将军,久仰久仰。”

    结果调令印信,仔细查看。

    这高延武年岁不大,未及而立,却是北部傉萨高延寿的弟弟,出身名门,亦是渊盖苏文的忠诚班底之一。

    确认过调令印信无误,长孙冲也不愿与高延武多做寒暄,在他看来此人不过是“冢中枯骨”而已,用不了几天便会身死唐军乱刀之下,何必浪费感情与其攀扯?

    冷冷道:“安鹤宫之防务,自此摆拜托高将军,还请清点军械战马,核查无误之后,吾即刻返回城中,向大莫离支复命。”

    高延武对长孙冲的冷淡不以为意,颔首道:“正该如此。”

    便命人与长孙冲麾下书吏前往库房核查军械战马数量,自己则回到营门附近,将自己麾下军队暂且安置在营门之外。

    长孙冲则返回营房,将那一壶茶喝完。

    两军换防,关系到守城军械、驻地骡马等等物资的交接,务必清点无误才行,否则不仅有可能导致防务紊乱,甚至给别人扛了黑锅,林林总总,异常麻烦。

    两支军队数十位书吏足足清点了一个时辰,方才将军械等物资核查完毕,在彼此的账薄上签字画押,代表着交接正式完成。

    书吏回禀长孙冲,长孙冲直接走出营房,接过亲兵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在兵卒簇拥之下来到营门。麾下兵卒已然集结完毕,拍成一列随在他身后走出营门。

    高延武则带着他麾下兵马进入营门,两人相距丈余,互视一眼,长孙冲懒得打招呼,只是略微颔首,便错身而过。

    两支军队一则出营,一则入城。

    长孙冲满心都是赶紧回城,找到渊男生商议行事细节,如何等到唐军兵临城下之时打开七星门,心不在焉的冷不丁的往身旁军伍之中扫了一眼,似乎见到一个比较熟悉的面孔。

    他心底一愣,定睛去看,却没发现任何一个熟悉之人……

    花眼了?

    他心底略微狐疑,但转瞬便将此抛之脑后。他身处平穰城日久,上上下下认识之人不少,碰见对方军伍之中一两个曾见过的兵卒校尉亦是寻常,且心中藏着大事,岂愿节外生枝?

    不过仔细打量之下,他发现高延武所部之兵卒各个身强体壮、步履矫健,显得极为剽悍,显然是一支精锐部队。

    高家果然是高句丽贵族,族中人才济济,高延寿乃是高句丽名将,被渊盖苏文委以内部傉萨之要职,统御高句丽北方军队,虽然面对唐军狂猛攻势丢城失地、节节败退,却非是他无能,而是唐军太强。

    这个高延武看上去亦是精于练兵的将才……

    两支军队错身而过,高延武所部进驻安鹤宫,承担防御外城、护卫七星门之责,长孙冲所部则开拔入城,另有任用。

    高延武率部进驻安鹤宫,到了营房之内,命人将里里外外收拾一边,即便是一张纸片亦不能所以丢弃,所有字迹都要仔细辨别,若有可疑之初,即刻向他回禀。

    而后一道身影自外而入,身上穿着寻常兵卒的衣裳,摘下头上挡雪的斗笠,露出一张英武的面孔,正是渊男建。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入城复命

    高延武关好房门,束手立于一侧,神情恭谨。

    渊男建将斗笠丢到一旁,走到书案之后坐下,吁出一口气道:“刚才险些让长孙冲发现,若是引起那厮心中疑惑,此番怕是要陡生变故。”

    他混迹在军伍之中,只是经过长孙冲身边之时下意识的瞅了一眼,孰料长孙冲居然那般警觉,顿时便顺着目光看过来,所幸自己反应得快,及时低头,这才没有被其发觉。

    否则自己一个“王幢军”的统领,却混在军伍之中入驻安鹤宫,必然引起长孙冲之怀疑……

    高延武道:“既然如此,该当如何?”

    他只是临时被征调进渊男建的麾下,此行进驻安鹤宫的部队也尽是渊男建的嫡系,虽然并不知渊男建为何要这般瞒天过海,且神神秘秘藏头露尾,但他知道既然渊男建瞒着所有人如此行事,且担忧被长孙冲发现行迹,必然进行着极为重要之谋划,故而对于意图不需问,也不敢问,只听命行事即可。

    渊男建想了想,觉得长孙冲虽然发现异样,却不见得察觉出是自己混在军伍之中,而且父亲留着长孙冲有大用场,这个时候无论打草惊蛇亦或是直接将长孙冲干掉都会破坏父亲的谋划。

    他来到书案之后坐下,沉声道:“不必在意,那厮该送出去的消息想必都已经送出,待到他回去城内,即便有什么消息也不可能送得出。”

    只要进城,长孙冲将会成为重点监视对象,大莫离支府的所有密谍、死士都会将目光盯在他身上,一旦发现他有什么不妥之处,大可以及时处置,断不会任其坏了大事。

    愈到关键时刻,愈是要沉住气,断不可自乱阵脚。

    他下令道:“即刻将军械自车上卸下,毋须放入库房,直接就地分发。大城山城虽然险峻,易守难攻,但是眼下已然成为唐军主攻之目标,叔父撑不住多久的。一旦大城山城沦陷,唐军便可顺势而下,猛攻安鹤宫的同时兵锋直抵七星门,那便是吾等尽忠报效之时!”

    “喏!”

    高延武肃容领命,转身大步离去。

    渊男建起身,负手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营地内人喊马嘶、一片吵杂,面对即将到来的生死恶战,心中非但没有半分恐惧紧张,反而隐隐有一种释然与快意。

    他也是读过书的,听过“死有轻于鸿毛,有重逾泰山”这句话,能够以血肉之躯在历史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让高句丽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歌颂他的功绩,以他为荣,丰碑永传后世,纵然身死又有何妨?

    人终有一死。

    *****

    长孙冲返回平穰城时,夜幕已然低垂,加之风雪渐增,天地之间一片昏暗,七星门上已然悬挂起灯笼,橘黄色的灯笼在风雪之中摇曳,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这个昔日最为繁华的城门,此际早已关门禁行,四周旷野凄凄,唯有风雪漫卷,空旷孤寂。

    一行人马抵达七星门下,长孙冲策骑上前,仰起头冲着城上叫门。

    只是城门之上的兵卒在风雪之中巍然不动,似乎完全听不见他的呼声……

    长孙冲心中不妙,该不会关键的时刻出了岔子吧?

    此刻想必大城山城已然被攻陷,唐军正顺势而下直扑安鹤宫,用不了多久便会抵达此地,若是不能进去城内,则一切谋划都将落空……

    他在风雪之中焦急等待,足足一盏茶功夫之后,城上才出现一阵吵杂,而后渊男生在城头俯身向下观望,见到长孙冲,招了招手。

    长孙冲猛地松了口气。

    厚重的城门从内里被打开,门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缓缓开启。长孙冲赶紧冲着身后摆手,一行人马加快速度进入城内。

    城内大雪飘落,街道之上杳无人踪。

    身后城门“轰”的一声关闭,让长孙冲心里猛地紧了一下。城内城外两重天,身在城外,固然不可能建立更大之功勋,却可在唐军抵达之时回归阵营,勉强可以重返长安;身入城内,面前是东征之首攻,却也可能是龙潭虎穴,稍有不慎便化为齑粉,饮恨终生。

    然则此刻已然再无转圜之余地,唯有一往无前,建立殊勋……

    渊男生自一旁的石阶从城下走下来,脸色阴沉,来到长孙冲面前,低声骂道:“这群混账东西!真以为唐军破城,他们就能翻过身来,继续荣华富贵作威作福?呸!真是奇蠢入猪!”

    长孙冲仰首看了一眼高高的城楼,道:“王室子弟?”

    渊男生颔首,让人将马匹前来。

    长孙冲了然。

    现在若说最希望唐军破城、渊盖苏文身死的,莫过于高氏王族。若非唐军于初春之时大举东征,烽火燃遍辽东,怕是此刻渊盖苏文已然篡位谋逆,举起屠刀将高氏王族尽数屠戮,而后窃据王位,昭告天下。

    唐军的东征暂缓了渊盖苏文的篡位进程,使其不敢在此等时候激怒忠于王室的力量,更不愿遭受天下骂名,惹得天怒人怨,从而输掉这场战争。

    但是只要唐军不能攻克平穰城,无功而返,那么紧接着便是渊盖苏文的篡位行动,要么威逼“禅位”,要么斩尽杀绝,高氏王族自上而下,将无一幸免……

    可以说,唐军的东征,将高氏王族从鬼门关上给拉了回来。

    只要唐军攻破平穰城,必然斩杀渊盖苏文,因为这是唐军起兵之初昭告天下的原因,“征讨不臣”“悖逆妄上”乃是唐军给予渊盖苏文的罪名,以此彰显东征之名正言顺。

    天朝上国,自然不能如蛮夷番邦那般一味的征讨掳掠,纵然本质并无不同,却一定要给天下一个交待。

    如此,安抚“正统”,便是政治正确。

    固然经此一战,高氏王族的力量将会得到极大之削弱,可也因此转危为安,摆脱了被渊盖苏文谋逆篡位屠戮殆尽的凶险。即便从今而后整个高句丽将会成为大唐管辖之都护府,那也比举族皆亡强多了……

    看着渊男生跨上马背,长孙冲冷笑道:“就让那些蠢贼猖狂一时,待到唐军入城,世子等着看他们下场便是。”

    大唐固然首要铲除雄霸高句丽军政大权的渊盖苏文,可是又怎能放心扶持拥有高句丽“正统”的高氏王族上位?

    纵然要扶持,首先亦要确立一个对头来制衡高氏王族,以免一家独大,渊男生便是最好的一个选择;其次,定要剪除高氏王族之羽翼,使其空有一个“正统”的名分,却无半分相符之实力。

    将这些高氏王族的枝枝杈杈修剪一番,自然是题中应由之义。

    除却宝藏王近支嫡系之外,余者必将得到大规模的清洗,以确保唐军对于高句丽地域之掌控……

    这些人却茫然不知死到临头,居然还奢望着唐军能够剪除渊盖苏文,重新扶持高氏王族的权势。

    渊男生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在马背上摇摇头,罕有的克制自己的情绪:“别管他们,让他们继续作死吧。赶紧赶去府中,父亲对你另有任命。”

    两人并骑而行,兵马在后相随,行进间长孙冲问道:“大莫离支对在下将会有何安排?”

    他心中有些忐忑,唯恐渊盖苏文在这样紧要关头谨慎为上,将他投闲置散,那可就大事不妙。

    渊男生道:“吾亦不知,大抵是让你继续城南之防卫。”

    长孙冲蹙眉道:“若是那样,咱们的计划施行起来恐怕阻碍重重……”

    打开七星门迎接唐军入城,乃是两人早就计划好的步骤,一旦这件事办成,长孙冲自可凭借东征首攻重返长安且地位极大提升,在不是往昔流亡天涯的丧家之犬。而渊男生亦可凭此功绩得到封赏,进而成为大唐的“代言人”,得到大唐的支持,加官进爵保持渊氏一族之权势,继续管辖高句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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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但是当房俊穿越到那位浑身冒着绿油油光芒的唐朝同名前辈身上,就感觉生活全都不好了……天唐锦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唐锦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唐锦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