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巨大发现
长孙冲甚为烦躁。
他极其讨厌这种完全脱离自己掌控的情况,既不知道城外情形如何,更不知渊盖苏文打着什么主意……
他心神不属,手里拈着一个茶杯婆娑着,目光在堂上那些个官员身上转来转去,时而又转到坐在书案之后的渊盖苏文身上。
“嘿!看什么呢?”
耳边传来一声低沉的语音,长孙冲回头,便见到渊男生从屋外走进来。
长孙冲放下茶杯,笑道:“令尊让人将吾招进城中,却一直接见那些官员武将,安排城内防务,也不说什么事,吾这心中惦念着城外战况,故而有些焦急。”
抬手执壶,给渊男生斟了一杯热茶。
渊男生抹了一把脸,抱怨几句天气太过寒冷,结果茶杯试了试水温,继而一饮而尽,吁出一口气,道:“你也毋须担忧,父亲一手掌控局势,自然知晓轻重,若是此刻唐军能够攻陷大城山城,威胁安鹤宫,又岂会让你枯坐在这里?早就派你出去坐镇安鹤宫了。”
签押房内的两个书吏此刻许是得了什么任务,起身向两人施礼之后联袂而出,长孙冲这才压低声音问道:“城外战况如何?”
渊男生自己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道:“唐军势大,勇不可挡,叔父虽然亲率大军坐镇大城山城,依托坚城誓死顽抗,可失败乃是必然之事。以我之见,怕是挡不了多久。”
拈着茶杯又呷了一口茶水,神情之中颇为纠结,弄不清自己是应当沮丧亦或是振奋。
长孙冲察言观色,很是了解渊男生的心情,遂出言道:“世子千万别忘了,一旦唐军被击退,平穰城安若山岳,高句丽政局稳定下来,大莫离支怕是第一道诏令便是废黜你这个世子,扶持令弟上位……难不成,到那个时候世子意欲随在下前往大唐,郁郁寡欢寄人篱下?”
渊男生摆手道:“时至今日,吾心中哪里还有半分侥幸?心志已定,必将欢迎唐军入城,此后忠心归顺,永为大唐藩属。”
对于他来说,面对大唐之时尚有几分利用价值,可是面对自己的父亲、兄弟,却犹如丧家之犬、冢中枯骨一般,随时随地都会被废黜,乃至于随后阖家上下尽皆惨死。
唯有归附大唐,才有一条活路。
再者说来,丧家犬一般随着长孙冲逃亡长安,往后当真便是寄人篱下,谁会在意他这个高句丽贵族?唐人傲慢,素来不将外族放在眼中,更何况是一个被唐军灭国的高句丽人。
而迎接唐军入城,做一条鹰犬走狗,却能够依旧享受管辖高句丽之权力,孰轻孰重,他自然分得清。
两人喝了一杯茶,渊男生左右看看,见到附近无人,这才上身微微前倾,看着长孙冲道:“昨日晚间,二弟自城外返回,夤夜被父亲招入书房,不知密谋何事……吾觉得有事将要发生。”
长孙冲眉头一跳。
眼下他最为关注的便是渊男建的行踪,因为此人被渊盖苏文委以重任,负责统御“王幢军”,而“王幢军”又是眼下高句丽最为精锐的军队,拥有可以左右战局之可能……
他连忙问道:“可知两人商议了何事?”
渊男生摇头,道:“这吾如何知晓?父亲的书房最是严密,等闲没人敢靠近……”
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看向长孙冲,两人四目相对,又一齐顺着窗户开着的一条缝,偷窥正堂内不断接见官员武将的渊盖苏文……
渊男生咽了口唾沫,很是害怕:“这个……不好吧?万一被父亲察觉,吾唯有死路一条!”
长孙冲蛊惑道:“怎么可能察觉?令尊眼下就坐在这大堂之中,断然不会回去书房。而书房就算护卫再是严密,总归是机密之所,岂能让那些兵卒护卫进入其中?世子定然有法子偷偷潜入。若是能够发现什么机密之事,由吾传回陛下那边,那便是大功一件!况且,以我之见,令尊必然在暗地里绸缪着什么事情,变故或许就在这一两日之间,毕竟唐军已然快要兵临城下……世子,干大事岂能惜身胆怯?富贵险中求!再者,吾就坐在这里,监视着令尊的动向,一旦他离开大堂,吾即刻前去通知你。”
虽然心中对父亲甚为惧怕,但渊男生却被长孙冲说动了。
他也觉察到父亲最近好像在谋划什么事情,自己固然打算在唐军兵临城下之际开门投降,可若是不能随时随地掌握父亲的动向,始终是一个极大之变数,万一父亲绸缪之事可以阻止唐军获胜,自己却一无所知,岂非坏了大事?
念及此,他咬了咬牙,奓着胆子道:“那吾去府内父亲书房那边转一转,若是有机会,便偷偷潜进去……但是你千万莫忘了,若是父亲走出大堂,定要前去向我示警,否则被父亲当场捉住,吾命不保!”
长孙冲心底啧啧称奇,见过怕爹的,却没见过这般“畏爹如虎”的……
嘴上赶紧应道:“放心,咱俩相互扶持,岂能见死不救?世子尽可放心前去。”
渊男生又踟蹰半晌,这才一咬牙一跺脚,趴着窗缝瞅了渊盖苏文一眼,转身从门口出去,向着内宅走去……
长孙冲打起精神,坐在靠窗的地方,盯着大堂里的渊盖苏文,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走神。万一渊盖苏文临时想起什么事,需要返回书房,正好撞见渊男生……那的确事有可能将这个“逆子”活活打死的。
如今他与渊男生互相利用、合为一体,一旦渊男生死了,自己再难获得渊盖苏文的核心机密,即便将来唐军攻陷平穰城,自己的功勋也大打折扣。
渊男生活着,他才能利益最大化……
况且他的确有一种很深的危机感,总觉得渊盖苏文在背地里谋划着什么。之前曾经试探自己,意欲舍弃如今之地位权势与唐军议和,最终却又不了了之,难保他不会再生什么心思。
眼下是个人都知道唐军势大,平穰城难以保全,渊盖苏文却稳如泰山不急不躁,这明显不正常,若说他没有危急时刻的保命之法,打死长孙冲也不信。
只不过始终未能探查到渊盖苏文的意图,那就只能从“王幢军”之行踪着手,长孙冲深信对于这样一支王牌军队,渊盖苏文一定会将其用在刀刃上,只要挫败他的图谋,那便是巨大的功勋。
……
所幸文武官员来来往往,大堂里一直忙碌,渊盖苏文整整坐了一上午,处置各种事务,连解手的功夫都没有……
直至晌午时分,一个仆人从侧门进了签押房,来到长孙冲面前道:“世子请长孙郎君前往别馆一叙。”
长孙冲瞅了瞅签押房内的几个官吏,起身道:“前边引路。”
便随着那仆人一同出了签押房,又出了大莫离支府,也不骑马,沿着门前的街道一直向西,走出不远拐进一座临街的府邸,正是渊男生平常的住处。
那仆人一直将长孙冲引领着进入内宅,于书房之外停住,躬身道:“世子正在书房内,长孙郎君,请。”
长孙冲颔首,上前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书房内陈设华丽、富贵堂皇,地上铺着名贵的波斯地毯,家居清一水儿的黄花梨木,古色古香,典雅奢华。
渊男生坐在靠窗的书案之后,见到长孙冲进来,勉强笑了笑,招手道:“大郎,过来看看这个东西。”
长孙冲走到书案前,见到渊男生将一张写满字的纸放在书案上,随手拿起,看一眼,蹙起眉。
纸上的字迹有些潦草,有一些甚至有墨渍洇开的迹象,表明实在仓促之下写就……
他问道:“这是世子在令尊书房誊抄的?”
渊男生道:“正是……大郎还是看看上面的东西吧,父亲将天下人全都给骗了!他号召高句丽百姓前来平穰城勤王护驾,又号召平穰城军民一心,与唐军顽抗到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结果他自己却已然预设退路,想要让‘王幢军’护着他逃离平穰城,退往南方与百济王结盟,再图收复国土!”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紧要关头
纸张之上,最显眼是一长串的辎重军械数目,其中有甲胄、强弓、车马、粮秣等等,尽皆运输至平穰城南门……
长孙冲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若说先前之议和还能有所理解,毕竟人都怕死,渊盖苏文这等人物不愿放弃荣华富贵,选择向大唐卑躬屈膝实乃寻常,毕竟之所以那些国破之时不苟全身之豪杰之所以能够名垂青史便是因为其稀少……可渊盖苏文身为统帅,更是高句丽事实上的掌控者,却一边号召阖城军民与城共存亡,一边暗地里调拨辎重兵员准备弃城出逃,这就令人极为不齿了。
他一手捏着纸,一手婆娑着下巴,沉吟道:“该不会是什么障眼法吧?”
虽然心底对于渊盖苏文极为厌恶,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人实在是少有的人杰,刚愎暴虐俨然暴君,性格坚毅,手段酷烈,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弃城出逃的窝囊废……
渊男生摇头道:“这东西就放在父亲书房之中,却是书案最下面的那个抽屉里,他又岂能料到有人会偷偷去到书房,且恰好见到这份东西?再者,昨夜二弟夤夜入府,与父亲密谋多时,这本身就极不寻常。眼下唐军大举进攻,平穰城外围的防线一道一道相继沦陷,正是存亡危急之时,但作为高句丽军中王牌的‘王幢军’却始终按兵不动,却行踪难觅,很显然父亲另有所谋。若是打着战局不顺、城池难守之时带着‘王幢军’弃城而逃,那就顺理成章。毕竟,父亲最为喜爱的便是二弟……”
言语之中有些落寞,也有些愤慨。
虽然同样都是儿子,但如若父亲弃城而逃,不顾阖城军民之性命,必然是会带上二弟走,而将他这个儿子留在平穰城内,毕竟一个大莫离支府的世子,还是能够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以此来给逃亡之路争取更多的世间。
然而身为人子,却被父亲这般抛弃,任凭他即将身死于破城之战,实在是令他无法接受……
长孙冲感受到渊男生的心情,啧啧最,没有做声。
虽然自己亦是丧家之犬,可毕竟父亲一直在为自己能够重返长安而努力,相比之下,自己的确是幸福多了……
只是单凭这张单据,却无法确认渊盖苏文当真存了弃城出逃的心思。
想了想,将那单据丢在茶杯之中,倒满茶水,伸出两根手指不断揉捏,直至将纸张揉捏成浆糊状,这才说道:“稍后我去拜见令尊,请示任务,若下午有瑕,可率领兵卒巡视城中街巷,弹压出逃之民众,正好可以去南门转一转,探探虚实。”
渊男生叹息一声,很是落寞,道:“正该如此……不过我相信这必然是事实。”
都说“知子莫若父”,然而与此同时,儿子又岂能不了解自己的父亲呢?渊男生已经相信渊盖苏文正是这等冷血之人,做出这等事实在是寻常得紧……
长孙冲道:“兹事体大,定然要仔细查证,说不定此事会直接影响到战局,若是查实,咱们便是大功一件。”
渊男生默然。
此事若是假的,就说明父亲已经对他起了疑心,无论将来局势如何发展,他必死无疑;可此事若是真的,此刻被他发觉,很有可能最终导致父亲间接死在他的手上……
纵然深恨渊盖苏文之冷血无情、偏信歹毒,但亲手将自己的父亲置于死地,依旧令他有些难以释怀。
心中忍不住恻然,自己当真是不如父亲多矣,最起码没有父亲够狠……
……
两人商议一番,长孙冲起身告辞。
吃了这处宅邸,重返大莫离支府,面见渊盖苏文。渊盖苏文只说招他入城是为了弹压城中恐慌情绪,令其带兵即刻巡视全城,若发现有人家意欲逃遁,定斩不饶。
长孙冲对于充当一个刽子手并未有什么抵触,每个人的心里或许都有几分阴霾暴戾,只不过碍于伦理道德、国家律例之约束,不能尽情释放,眼下得了这样的机会可以恣无忌惮的杀人,看着鲜血喷涌人头落地,长孙冲觉得很爽。
当即带兵冒着大雪寒风在平穰城大肆巡视,即便是无故走上街头的百姓商贾亦要严加盘问,稍有怀疑便令人锁拿羁押,略作审讯之后便推上刑场枭首示众。
平穰城内军民对于渊盖苏文的这条“恶犬”敢怒不敢言,甚至有人临刑只是大骂长孙冲人面兽心,畜牲不如……长孙冲不以为意。
他手段固然暴虐了一些,可杀得又不是汉人,豚犬一般的高句丽人再是恨自己又能如何?
再者说来,自己这才杀了几个人?
那房俊领着皇家水师纵横七海,安南、倭国、新罗等地杀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尸横遍野,动辄屠城更是尽显暴虐,结果大唐上下军民官员各个鼓掌叫好,说是“心系帝国,扬我国威”,乃是毫无争议的大英雄……
自己眼下在平穰城杀得越狠,将来叙功之时就有可能越是受到重视,何乐而不为呢?
在城中巡视一圈,重点巡视了南门附近,抓了几家或许意欲逃出城区的商贾,没收家资将阖家上下收押入狱之后,也获得了自己想要得到的消息。
靠近南门的一处货栈之内,果然囤积了大量来历不明、种类不明的货殖,等待城门开启之后运送出城……
长孙冲没有大肆搜查,这已经证实了渊盖苏文的确有弃城出逃之意图,否则断然没有这样的巧合,眼下唐军大军压境,平穰城早已断绝一切商贾贸易,哪里还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准备这么多的货殖?
傍晚时分,由七星门出城返回安鹤宫驻地,长孙冲便立即将自己查获之事写成一封密信,让人连夜送当唐军大营。
渊盖苏文在不在平穰城内,区别实在是太大。
固然高句丽上上下下多渊盖苏文的残暴统治怨声载道,但不可忽视的此人依旧拥有着极高的威望,大多数高句丽人都相信若是有一人能够对带领他们重现当年击溃隋军之旧事,那这个人只能是渊盖苏文。
所以只要渊盖苏文坚守城中、调兵遣将,平穰城的士气一时半会儿就不会崩溃,一定能够给予唐军强烈的抵抗,纵然唐军追中攻陷平穰城,亦要付出极大之代价。
正因为渊盖苏文威望甚高,一旦他弃城出逃,平穰城群龙无首,依靠王宫里那个废物宝藏王绝无可能领导军民死命抵抗,只需唐军攻至城下,平穰城必定不战而降,望风披靡。
尤为重要的是,一直以来神秘莫测的“王幢军”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眼下既然知道“王幢军”已经偷偷集结在南门,随时随地都会护卫渊盖苏文弃城出逃,那么自然毋须忌惮……
所以这份密信价值极大。
让人将信送走,又叫来一个亲兵,喝了口茶水问道:“今日战况如何?”
亲兵答道:“大军攻势甚猛,渊净土固然率军拼死抵抗,可终究兵力短缺、战力不足,损失甚大。傍晚时分已经将战线龟缩至城下,据城力守,不过大军显然不打算给渊净土喘息之机,此时战事依旧未停,很可能连夜攻城,大城山城守不了多久。”
长孙冲颔首,心中有些了紧迫感。
一旦大城山城被唐军攻陷,唐军兵锋便可直抵平穰城下,将安鹤宫团团包围,最终之攻城战一触即发。
而自己,亦将充当内应,冒着极大之风险打开七星门迎接唐军入城,一句奠定胜局。
攸关一国之存亡,这等紧要时刻令长孙冲心跳加速,喉咙发干。只要能够配合唐军杀入平穰城并且快速攻陷全城,自己就算是东征首攻,不仅可以重返长安,有此等功勋傍身,无论在家中亦或是朝中,都无人敢轻视。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争执不下
大莫离支府。
渊盖苏文忙碌一天,终于在戌时之前将紧迫之公务处置停当,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内宅。
这两年局势紧迫,若非唐军起兵犯境试图覆亡高句丽,怕是他早已走完最后那一步,登上高句丽至尊无上之王座。
然而时至今日,局势之糜烂已然大大超出他的预料。
当年之大隋何等强盛?
隋炀帝雄才伟略、气吞山河,一边在国内发动数百万农夫、靡费无数钱粮开掘大运河沟通南北,一边又连续不断的对周遭游牧民族用兵,连战连捷,确保大隋周围再无可威胁本土之异族。
继而征发百万大军,水陆并举,铺天盖地征伐高句丽,试图将这一块紧邻大隋之土地纳入大隋版图之中,开创前所未有之旷世伟业。
结果却是高句丽坚若磐石,在隋军惊涛骇浪一般的攻势之中巍然不动,连续挫败隋炀帝之野心,甚至间接导致其国内政局动荡、烽烟处处,最终身死江南、帝国覆灭。
如今高句丽经由二十年生聚修养,不仅征募了更多的军队,又修筑了更多的山城,一条条防线从北到南环环相扣,平穰城可谓固若金汤。
盛极一时的大隋尚且未能征服高句丽,立国不过二十载,几乎自废墟之中建立起来的大唐,又岂能完成大隋亦未曾完成的奇迹?
故而开战之初,渊盖苏文趾高气扬,根本不曾将大唐放在眼内。
唐军越是气势汹汹,到了最后便铩羽而归之时,便越是能够彰显他渊盖苏文的倾世才能,皆是以下犯上、逆而篡取,攫取至尊之王位自然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然而开战之后,唐军一路狂飙突进,其攻城掠地之速度着实令人震惊,遍布辽东的山城堡垒在唐军火器面前不堪一击,完全不能阻挡其推进之脚步。待到安市城沦陷,整个辽东再无高句丽一兵一卒一城一地,渊盖苏文才意识到眼下之大唐,较之以往的大隋似乎更为强盛。
尤其是军队之战力,胜过隋军不止一筹。
最为令人恐慌的,乃是即便眼下高句丽已然溃不成军、节节败退,唐军却依旧还有纵横七海水上无地的皇家水师始终未曾投入作战……
一旦水师参战,几乎可以想见那等情况,唐军水陆并举齐头并进,高句丽之倾覆只在旦夕之间。
然而侥幸的是,汉人“内斗”之劣性在这等关头发挥了作用,军中上下居然将覆亡高句丽当作必然之事,唯恐水师参战分润功勋,上下一心的将水师排斥在作战序列之外……
这已然是高句丽最后的机会。
没有水师参战,平穰城就毋须承受舰船火炮之轰击,单只是威力有限的震天雷还无法摧毁平穰城的防御,唐军就只能硬碰硬的打这一仗。唐军固然兵力占优,但这里是平穰城,是高句丽人的主场,熟知地形适应气候,更兼且有保家卫国之锐气,可堪一战。
更何况自己还留有后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振奋一番精神,喝了口茶水,渊盖苏文伸手拽开书案最下面的抽屉,手指刚刚搭上去,便浑身一震,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抽屉。
原本,那抽屉上夹着的一个暗记,不知何时已然消失无踪……
深吸口气,渊盖苏文站起身,走到窗前将窗子推开,清冷的凉风瞬间吹上脸面,犹若刀割,令他精神瞬间提升之巅峰。
“来人!”
“喏!”
门外的亲兵闻声而入,束手立于门侧。
渊盖苏文道:“即刻去给二郎传令,让其按计划行事,万万不可出现差错!”
“喏!”
亲兵转身离去,掩好房门。
渊盖苏文将窗子关好,重新回到书案后坐下,面色阴沉不定。
固然曾经想过自己一走了之,将其他人留在平穰城中稳定军心,多多抵抗唐军几日,自己则争取南下征调兵马卷土重来,可是最终却放弃了这个想法。
眼下,自己却遭受最为亲近之人的背叛……
权势富贵,的确可以泯灭人性,所谓的亲情在利益面前显得这般浅薄虚无,不值一提。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既然你已经做到了这一步,也就别怪为父心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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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壤城外,中军大帐。
李二陛下居中而坐,李绩、长孙无忌等人分列左右,诸遂良正拿着刚刚送抵的那份密信,与以往长孙冲亲笔书写的信笺仔细甄别,分辨真伪。他不仅书法冠绝当世,辨认笔迹之本事更是一绝,最是能够分辨笔体字迹。
良久,诸遂良才放下两封信笺,抬头道:“此信确实乃长孙大郎亲笔书写,确凿无疑。”
闻言,李二陛下等人都松了口气,神色之间难掩激昂。
按照密信之上所写,渊盖苏文已经密令“王幢军”聚集在平穰城南门,一应粮秣辎重军械马匹都已经准备就绪,只待护卫渊盖苏文弃城而逃,南下前往于百济交界之处,试图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渊盖苏文若是下定决心与平穰城共存亡,定然极大的鼓舞城内军民之军心士气,届时拼死奋战、死战不降,将会对唐军造成极大之伤亡。且平穰城建成之初便极为在意防御工事,高句丽军据城坚守,步步为营,与唐军展开巷战,说不定就能拖上多少天。
可既然渊盖苏文已经预留后路,只待战局不利便抽身而走,没有了他坐镇,平穰城群龙无首,当可一鼓而定。
东征之战,全盘胜利已然唾手可得。
当然,如果这封密信乃是渊盖苏文所伪造,那可就另说了。一旦渊盖苏文营造出即将弃城而逃之假象,诱使唐军全力攻城不留后手,却在某一个关键时刻率军杀出,很有可能对唐军造成极大之伤亡。
李绩依旧表示慎重:“陛下,固然有这封密信,却也不能予以重望,一旦坠入渊贼之陷井,后果不堪设想。”
他总是觉得长孙冲如此轻易的便知渊盖苏文的谋划,实在是有些不同寻常。而且一旦掉进陷井,不仅需要承受无数兵卒丧生之损失,更会使得攻陷平穰城之战横生波折,胜利之日遥遥无期。
长孙无忌瞪着李绩,一字字问道:“英国公到底是信不过犬子之能力,亦或是怀疑长孙家之忠诚,认为老夫会在其中包藏祸心,配合渊盖苏文坑害陛下、诸位大将,以及数十万大唐虎贲?”
对于李绩几次三番的怀疑,他已经按耐不住。
攸关长孙冲能够顺利重返长安,也关系着长孙家能否在东征之战中获取首攻,岂容别人这般抵触?
李绩蹙眉,不悦道:“吾只是就事论事,可曾针对赵国公?军国大事,非同儿戏,此战之影响想必赵国公甚为清楚,何需这般行险一搏?只需稳扎稳打,平穰城不可能挡得住。”
他一贯坚持应当稳扎稳打
纵然需要消耗极大之时间、辎重、兵力,可到底稳妥得多,大不了打到明年开春,浿水开化,命水师溯流而上炮轰平穰城,水陆并进,平穰城不还是囊中之物?
根本没必要冒险。
长孙无忌哼了一声,不屑道:“说来说去,不过是忌惮这等大功被犬子所得而已。都说英国公光风霁月、公正无私,可是如此看来,却也是欺世盗名,满肚子的**龌蹉!”
李绩眉毛一扬,心中怒火升腾,淡然道:“赵国公说这话合适么?令郎犯下谋逆大罪,本已不忠于大唐,不忠于陛下,攻陷平穰城此等大事岂能寄托于令郎一身?赵国公一心为了绸缪令郎戴罪立功,却毫不将数十万大军之安危放在心上,更未将东征大计放在眼中,自私自利,着实可耻!”
“放屁!”
长孙无忌勃然大怒,正欲拍案而起,李二陛下已经喝叱道:“中军大帐,岂是汝等吵架辱骂之处?身为帝国重臣,这般如泼妇一般喋喋不休,成何体统!”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统一意见
李二陛下恼怒喝叱,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李绩低眉垂眼,默不作声,长孙无忌一脸阴沉,瞥了李绩一眼,也闭上嘴巴。
李二陛下喝叱一句,制止两人的争吵。这两位一个是前宰辅之首,一个是现宰辅之首,都是朝廷柱石,威望绝伦,自然不能继续说教……
不过他心中甚为烦躁。
他虽然不是开国皇帝,却也非是那等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何不食肉糜”的废物,少年时便领军打仗横扫各路豪杰定鼎大唐江山,对于行军打仗之天赋、经验都算得上是杰出,焉能不知若尽信长孙冲之言,的确是有风险的?
然而眼下之局势,却迫使他必须冒一冒风险。
他面容严肃,沉声说道:“英国公之谨慎,乃是情理之中,任何一个决策都有可能影响这一场数十万大军参与的战役。然而诸位需要明白的是,眼下固然看似局势对大唐有利,实则吾等却早已拖延不得,每多拖延一日,都会造成无法预估之危机,有可能产生不堪承受之后果……故而,东征之战必须早日终结。”
数十万大军东征高句丽,眼下重重围困平穰城,看似局势明朗战局有利,实则暗处之弊端早已浮现。若非东征抽调大军使得关中兵力空虚,吐谷浑焉敢兴兵犯境?昨日有吐谷浑,明日就会有别人。而且大食人倾巢而来攻略西域,安西军苦苦支撑、节节败退,房俊统御半支右屯卫千里驰援,又能发挥多少战力?一旦西域沦陷,敌人兵锋直抵玉门关,又能否守得住这对于帝国疆域来说至关重要的关隘?
若是玉门关丢失,关中便将暴露在敌军兵锋之下,社稷根本遭受威胁,或有倾覆之祸。
如果想要稳定国内动荡的局势与面临的危机,就需要东征尽快结束,数十万大军返回关中坐镇各处,然后驰援西域。
最最重要的是李二陛下自从进入辽东便身体不适、精神萎靡,不得不依靠服食丹药来维持身体状态、提升精力。而连续服食丹药所造成的后遗症已然显现,使得李二陛下愈发担忧。
如果平穰城之战出现波折,继续鏖战下去,且不说国内动荡之局势极易生出不堪设想之变化,他自己的身体也怕是要承受不住。
万一东征之大业未竟,自己却殁于辽东……他简直不敢去想那会造成如何天崩地裂的后果,这个看似强盛无比的庞大帝国将会顷刻间四分五裂,神州再次陷入群雄并起、乱世争锋的板荡之中,无数子民遭受战争荼毒。
……
帐内鸦雀无声。
即便是一直对长孙冲之信息报以怀疑态度的李绩,此刻也不得不面色凝重,身为宰辅之首,又岂能不知李二陛下所言之“危机”“后果”?
如此看来,冒险相信长孙冲传回之信息,倒也无可厚非,毕竟长孙冲之信息固然有可能出问题,却也有可能千真万确……
所需要衡量的,变成了到底值不值得冒这个险,因为战局拖延之后果,实在是令人深感忧虑、不可承受。
见到李绩默然不语,李二陛下松了口气,环视一周,问道:“假若长孙冲之信息千真万确,战局该当如何布置?”
尉迟敬德道:“那自然简单,大军只需攻陷大城山城,围住平穰城,渊盖苏文自然便会立即逃遁,否则一旦吾军攻入城内,混战之下他想跑都跑不了。故而,只需长孙冲能够及时通报渊盖苏文逃遁之消息,大军全力攻城,不需半日即可破城而入,奠定胜局。”
渊盖苏文弃城而逃,不仅对于军心士气之打击是致命的,尤为重要是会导致平穰城内的守军群龙无首,指挥体系彻底崩溃,这个时候唐军不计伤亡的发力猛攻,破城自然不在话下。
关键的难度,便是长孙冲能否及时得知渊盖苏文之逃遁,并且将消息传出来,大军攻入城内顺势追杀渊盖苏文,将其一举歼灭。
否则一旦错失良机,任由渊盖苏文逃出平穰城抵达南方,再召集高句丽各地残余之兵力,更得百济之襄助,从而蓄势反扑试图反败为胜,即便唐军攻陷平穰城,战争依旧会延续下去。
毕竟只要渊盖苏文一日不死,就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望与号召力,辽东战局便充满着不确定性,唐军自然不敢从容撤军。
想要攻破一座平穰城还算是容易一些,可想要在广袤之辽东将渊盖苏文彻底歼灭,那可就难如登天……
众人都看向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捋着胡须,颔首道:“犬子深得渊贼之信任,可以自由出入七星门,及时传回信息并不难。危险自然是危险的,不过为了东征之胜利,为了大唐虎贲能够少折损一些,再危险亦是责无旁贷!”
李绩淡然道:“这非是危险与否之事,个人之危险,焉能与东征之进程、大军之胜败相提并论?故而,一定要确保长孙冲信息传递之及时,更重要的是真实性!”
他明白李二陛下的意思,宁可冒险亦要尽早结束东征之战。
他本身又不是魏徵那种犯言直谏、宁折不弯的性子,既然李二陛下打定了主意,那就尽力辅佐便是,何苦一定要与皇帝对着干……
长孙无忌这回倒是没有发怒,颔首道:“英国公放心,犬子能否及时传出渊贼逃离之消息,这个变故太大,谁也不敢保证。但老夫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犬子任何一条信息,都一定是确凿无疑!”
说出这样的话并非他鲁莽,而是这会儿他的威望、品性已经遭受到质疑,绝无退路可言。
李绩颔首,再不多说。
李二陛下见到一直唱反调的李绩也不反对,心底一松,展颜道:“既然如此,大方略便定下了。接下来,咱们详细商议制定每一步战术,务必确保一战功成,战局再不能继续拖延下去!”
尉迟敬德颔首道:“正该如此!”
他是强烈赞同长孙无忌的,原因倒不是别的,而是一旦战局拖延下去,影响战争的胜负手便在于后勤辎重能否及时补给,而非是兵卒作战如何勇猛。到了那一步,水师的作用便会无限扩大,进而影响整个东征之战。
到了战后论功行赏,谁还能将水师排挤出去?
此次东征汇聚了数十万大军,为了平衡各方势力,每一战基本都是采取轮换制,尽量确保所有人都能有机会参与大战。这看似公平,实则却将军功分割开来,平摊到大家头上都没有多少,聊胜于无。
除去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一直担任先锋,程咬金死力攻克安市城,其余人并未有什么建树……
这与初衷极为不符。
而当战事到了最终决胜阶段,又岂能任由水师跳出来抢走最大一份军功?
这不仅是尉迟敬德的想法,也几乎代表了军中上下各方势力的利益,甚至于李二陛下力求速战速决,也未必便没有以此安抚各部的意思。
毕竟一旦让水师承担更重要的责任,有可能获取最大的军功,谁也不敢保证各部依旧如之前一般奋力死战、不计得失。
一场战争绝非表面上看去那般简单,尤其是这种大军团的作战,身为统帅若是无法平衡、制约各方面的利益,怕是敌人尚未消灭,自己反倒窝里斗,导致军心崩溃、士气低迷,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历史之上,这种绝对优势一方却一盘散沙最终大败亏输的例子,简直数不胜数,否则也不会早就那么些以弱胜强、以寡击众的经典战例……
眼下大方向统一,各方利益述求一致,只剩下制定战术就容易得多,都是久经战阵的当代名将,更有李二陛下、李绩这样的绝世统帅,如何行军布阵攻城掠地自然信手拈来。
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章 进驻白水
辽东战场鏖战不休,右屯卫却难得的得到了宝贵的休整时间。
阿拉沟一战,近乎全歼突厥、大食两支骑兵部队,战功赫赫的同时,右屯卫自己也受到一些伤亡。尤其是自长安西征以来先是于大斗拔谷恶战吐谷浑,如今有设伏大战两支精锐骑兵,这对于兵卒的身体负荷甚为过重。
而一旦身体负荷过重,各种伤患便会纷至沓来,导致非战时减员,进而对军队的军心士气产生极大之打击。
幸亏恶战阿拉沟之后,由于要震慑交河城附近受到关陇门阀控制的商队、军队,且还需接应举族内迁的回纥人,右屯卫便进驻之前被大食人战局的白水镇,好生休整一番。
与此同时,阿拉沟大捷之消息已然传遍玉门内外、天山南北,整个西域都雌伏在右屯卫锐不可当的军威之下。
右屯卫之名号如同冬日雷鸣一般在西域滚荡。
……
白水镇。
漫天大雪之下,雄关险隘有如蛰伏的猛兽一般不见了昔日之雄浑霸气,冰雪覆盖之下多了几分静谧安宁。
唯有城头的大唐旌旗猎猎作响。
右屯卫进驻白水镇,将里里外外都搜索了一遍,犄角旮旯也不放过,尤其是水井、粮仓等处,更是严密盘查,唯恐大食人开拔前往阿拉沟之时投毒……
等到里里外外搜了一遍,确认安全,这才全军进驻镇内。
说是“镇”实则便是一处建在险要关隘的关卡,附近地势复杂,三面环山西边开阔,乃是南北疆之分界、东西天山之咽喉,往北可直抵西域重镇轮台城,往西则可前往弓月城,战略地位极其重要。
雄关如铁,尽被白雪覆盖,四周苍岭环绕,地势险峻。
房俊进入镇内,见到大食人遗留下来的破损甲胄军械,面色阴沉似水。如此险要关隘,乃是扼守整个西州之要地,却被关陇门阀拱手送给大食人,甚至将原本镇内的守军尽皆调走,丝毫不曾顾忌一旦大食人纵马向东则可直抵玉门关之威胁,其利令智昏之处,令人切齿痛恨。
白水镇乃是雄关险隘,镇内自有白虎节堂,典赞军事。
白虎节堂已然被清扫一新,房俊入住此间,一面开始整顿军队、梳理辎重,一面书信回兵部命令紧急调拨军械辎重,尤其是火药、铅弹、震天雷,更需要及时补充。
原本右屯卫出镇河西只是为了抵御吐谷浑,故而所携带的军械有限,未曾想河西大捷之后便即刻西征,阿拉沟一场大战虽然大获全胜,但是军械耗损极为严重,已然不敷使用……
到了傍晚时分,雪仍未停。
将积压的公文处置大半,好不容易腾出手来的房俊在亲兵服侍下洗漱一番,换了一套衣衫,就在节堂一侧的房舍内享用晚膳。
白水镇地处西陲,物资运输不便,加之先前被大食人占据,故而并未有多少粮秣,菜肴更是稀缺,伙房只能将军中携带的羊肉烤了一块,蒸了一碗米饭,以供房俊食用。
好在房俊虽然出身富贵,骨子里却非是那等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一块肉、一碗饭,倒也吃得香甜。
只不过饭吃了一半,便有亲兵入内通秉,说是安西大都护、河间郡王求见……
房俊赶紧放下碗筷,披上一件斗篷,亲自出迎至镇关西门,将风尘仆仆的李孝恭迎进镇内。
……
“条件艰苦,伙食简陋,郡王多多担待。”
又让人烤了一块肉,房俊将李孝恭请到节堂旁的房舍之内,一同进膳。
两人分别落座,面色憔悴的李孝恭看着简陋的伙食,赞叹道:“二郎出身富贵,家资巨万,却能够做到该享受时钟鸣鼎食,该吃苦时艰苦朴素亦甘之如饴,单只是这份心性,那些个世家子弟便少有人及。”
房俊哈哈一笑,道:“在下倒是想山珍海味、食不厌细,可是这白水镇当真是艰苦得紧,物资极其匮乏,就算不喜欢吃,可总不能挨饿吧?只是条件艰苦,慢待郡王了。”
李孝恭将身上的大氅脱下,递给一旁服侍的亲兵,挽了挽袖子,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一边咀嚼一边道:“还有肉吃,就已经是极好的了。西域比不得关中,寒冬腊月连一丝半点绿色都见不到,想要吃一口菜蔬那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多待一些时日,二郎便有所领会。”
一位郡王,一位国公,没人一碗饭、一块肉,吃得满嘴流油、甚为香甜。
吃饭之后,亲兵收走餐具,煮了一壶开水沏了一壶茶,放在两人之间的案几上,然后退出掩好房门。
两人席地跪坐,房俊将茶具清洗一遍,给李孝恭斟了一杯茶。
李孝恭拈起茶杯呷了一口,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感慨道:“不服老是不行咯,想当年统御大军先是攻入蜀地继而转战江南,连续数月衣不卸甲、夜难安寝,去也不知疲倦为何物,眼下只不过是自弓月城赶回,区区数百里路,便觉得浑身每一块骨头都疼……岁月不饶人啊。还是年青好,二郎率领麾下兵卒血战大斗拔谷,击溃吐谷浑铁骑,然后马不停蹄出征西域,又与阿拉沟一场大战歼敌无数,也算是辗转千里、废寝忘食,却是一顿饭的功夫便神采奕奕,着实令人艳羡。”
房俊也喝了口茶水,然而大笑道:“郡王何必这般自谦?在下素闻郡王每夜无女不欢,更是时常夜御三女……龙精虎猛,着实令吾辈汗颜,心中钦佩仰慕之处,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哈哈!”
李孝恭大笑。
男人嘛,甭管是功勋贵戚亦或是贩夫走卒,被人赞誉雄风不倒,总是难免开心得意……
聊了几句闲话,房俊又为李孝恭斟了一杯茶,这才问道:“郡王何以这般突然回返交河?早该事先通知一声,也让在下有个准备,派人去迎一迎才是,万一这白水镇附近依旧藏有突厥亦或是大食人之残余,那可就危险了。”
李孝恭摆摆手,傲然道:“本王当年征伐天下之时,你小子还在吃奶呢,哪里用得着你派人护送?当然,非是本王轻狂,实在是因为在弓月城坐不住了啊!”
他放下茶杯,感慨道:“阿拉沟一战,二郎运筹帷幄,将突厥与阿拉伯骑兵尽数歼灭,一举扫清安西军之后路,实在是大快人心!只不过你在交河城的动静闹得太大,只怕朝廷那边已然沸反盈天、动荡不堪。西域乃是关陇之根基,更是其财源命脉之所在,被你这般一刀斩断,那些人岂能善罢甘休?本王若是不赶紧回到交河坐镇,说不得明日便会有关陇门阀继续勾结突厥,纵兵入寇!”
房俊神情自若,浅浅的呷着茶水。
没说话,但是意思却甚为明显:您坐镇交河就能压得住那些关陇门阀?若是如此,先前又何必避往弓月城,使得交河城尽皆落入关陇之手,这才引发了阿拉沟之战?
李孝恭与房俊相处日久,自然甚为了解,见到房俊的神情便知其心中所想,登时瞪眼道:“你这是瞧不起谁呢?若是老子坐镇交河城,关陇的那些个兔崽子哪个敢轻举妄动?若是他们不轻举妄动,眼下之西域依旧出处充满危机,又如何能够使得他们蹦出来被你一锅端,彻底扫清安西军之后路?”
房俊震惊道:“原来郡王被迫避往弓月城,乃是故意引蛇出洞?哎呀呀!原来如此,早知如此,在下就应该在高昌城按兵不动,任凭那些贼子上蹿下跳……在下愚钝,险些坏了郡王的大事!”
李孝恭面红耳赤,气得咬牙。
他自然是有“引蛇出洞”“打草惊蛇”之想法,可他哪里想得到关陇那些人居然胆大包天,将突厥人、大食人一同引入高昌,意欲戒杀房俊?
若是房俊没能主动出击,这会儿或许早已遭受突厥人与大食人的骑兵突袭,即便不死,亦是丢盔弃甲、狼狈而逃……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不容乐观
李孝恭自以为很高明的“打草惊蛇”,实则差一点将房俊陷入没顶之灾,故而此刻虽然面对房俊的嘲讽,虽然怒气满盈却又不好发作,终归是自己心虚……
“咳咳,”
干咳两声,李孝恭转移话题:“阿拉沟一战固然精彩绝伦,一举扫清安西军之后患,可二郎对西州境内之关陇势力一一清算,甚至不问青红皂白,但有嫌疑便先行缉拿下狱,此举着实轻率。西域也就罢了,经此一回,关陇势力折损严重,再不复往昔之强势,可那些人岂能善罢甘休?在西域奈何不得你房二,必然在长安城里搅风搅雨。”
顿了一顿,他忧心忡忡道:“太子平素看上去软弱一些,但是这等时候肯定是会展示强硬的,无论他当真将二郎你当作肱骨知己,亦或只是在演戏,也必然不肯罢休,否则外界如何看他?然则太子一旦强硬,就将与关陇门阀赤膊相对,最终之结果无论谁胜谁负,朝局被搅合得一团糟乃是必然。而太子受命监国,却将朝局搅乱,甚至引起天下动荡,这份罪责谁也无法抹煞,待到陛下回京问责,太子储位难保……二郎,仅只是为了剪除关陇在西域之根基,便使得太子储位飘摇,你说是不是鲁莽了一些?”
他与房俊之间的利益纠葛早已不可分割,无论他心中属意储君为谁,都只能站在东宫这一边。
而如果此事导致东宫式微,甚至由此埋下易储之祸,实在是得不偿失。
房俊却面色淡然,自怀中逃出一封书信,递给李孝恭。待到李孝恭一脸疑惑的接过,便笑了笑执壶给他斟茶。
李孝恭打开书信,一目十行的看完,将书信收好还给房俊,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啧啧嘴,赞叹道:“以往一直以为太子只不过是占了名分大义,但心性手段能力都差了许多,如今却才知道,太子固然软弱了一些,却亦有担当,尤其是知晓进退、当断则断,倒也有几分人君之气势。”
与关陇门阀赤膊相对、不死不休,固然会引发极为严重之后果,甚至导致储位被废黜,可若是一味为了储位之安稳,却将房俊所受之委屈视如不见、弃之不顾,又让旁人如何去看待这个太子?
先是强硬的表态宁肯“玉石俱焚”亦要将关陇彻底压死,而后待局势出现转机,又能够及时抽身后退,即展示了强硬又没有损及根基,这一手玩得的确不错,效果出乎预料的好。
以前还是看清了太子,总觉得房俊这般无所保留的支持东宫,实在是难得善终,如今看来,却是房俊的目光更为长远,早已见到太子可以扶持。
只有具备一定的政治素养,太子自然是一个极为优秀的效忠对象,毕竟太子的仁厚可不是假的。相比于太过精明的魏王、杀伐决断的吴王、阴翳诡诈的晋王,太子之仁厚的确更让人憧憬期待。
没人愿意“伴虎如伴虎”,稍有不慎便被君王无情的抛弃……
房俊让亲兵重新烧了一壶水,自己又沏了一壶茶,一边给李孝恭斟茶,一边说道:“经此一事,太子有所让步,关陇也不能不知好歹,只能等着陛下回京之后再做计较,所以眼下已经逐渐安稳,只要没有太大的变故,毋须担心。故而,当下重中之重,便是击溃阿拉伯人,收复沦陷的西域土地,重振大唐之声威,彻底掌控西域。”
李孝恭颔首道:“这回,怕是还要感谢阿拉伯人一番才行。”
以往西域固然受到大唐控制,安西都护府名义上管辖整个西域,安西军所至之处无人不雌伏在无敌军威之下,但是实际上,那些个传承久远、实力强悍的部族却依旧自行其是,并不将大唐之号令、律例放在眼中。
大唐需要的是一个安稳的西域、一条稳定的丝路,故而只能采取怀柔之政策,对那些阳奉阴违之胡族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截断丝路、反抗大唐之统治,自不会去干涉太多。
但是这些胡族却始终不肯忠心归顺,时不时的与突厥人暗中勾结,破坏大唐的利益,大唐又不能堂而皇之的派兵清剿,任由整个西域乱成一团……
所以,实际上大唐从未真正掌控西域。
然而现在则有所不同,薛仁贵虽然连战连败、步步后退,但是其坚壁清野之策却使得阿拉伯人即便攻陷了不少城池,却从未得到辎重供给,不得不硬着头皮四下掳掠,对西域各地的胡族烧杀抢掠,以充实大军补给。
多少传承数百年的胡族,积攒了百余年的财富被阿拉伯人一朝搬空,甚至杀得尸横遍野、苗裔断绝。
经此一战,西域之地的胡族怕是最少有三分之一彻底湮灭断绝,另外三分之一被迫举族迁徙,剩下的三分之一则不得不投降阿拉伯人,甘为奴役……
房俊也笑道:“谁说不是呢?阿拉伯人干了咱们想干却不能干的事儿,从此之后,西域这些胡族将不复存在,大唐之控制力将抵达西域的任何一个角落,只需抵御外侮,再无内患之忧。”
被阿拉伯人掳掠一空、大肆杀戮的,自然元气大损,再不成气候;举族迁徙的,这等寒冬腊月严寒气候,必将付出极大之代价,即便迁徙至另外一地,没有个十几二十年也休想安顿下来、休养生息;至于依附于阿拉伯人的那些胡族,唐军攻伐之时名正言顺,再也毋须担忧其他部族群起反对……
以往大唐不能剿灭的部族要么都被阿拉伯人剿灭了,要么依附于阿拉伯人给了大唐名正言顺开战之借口。
可以想见,经此一战之后,整个西域再无反抗大唐控制之势力存在。
当然,一切之前提,乃是能够打赢这一仗,将阿拉伯人驱逐出西域,收复沦陷之土地。
然而无论李孝恭亦或是房俊,根本未将之前摧城拔寨、攻城掠地的阿拉伯人放在眼中,似乎胜利已然唾手可得……
房俊道:“所以,郡王是否还要返回交河城?”
既然李孝恭一收到阿拉沟大捷的消息,便预测到房俊必然以雷霆之势清扫关陇门阀在西域的势力,故而赶回试图阻止,以免使得关陇门阀不堪损失从而反应剧烈,惹得长安动荡,那么此刻似乎已经没有了这份担忧,若是继续前往交河城,反倒陷入困境,被当作房俊之同谋。
固然两人都倾向东宫,但立场却绝对不同,无论如何李孝恭都是皇室子弟,亦是关陇的一份子,彼此争斗可以,但配合房俊恣无忌惮的清除关陇在西域的势力,则多有不妥。
而这亦是李二陛下即便深恨关陇威胁皇权却也只能缓步打压削弱,却不能予以雷霆扫穴连根拔除之原因——并非只是忌惮关陇门阀可能引起的强烈反弹,最重要在于一旦那样做了,便会坐实“刻薄寡恩”“卸磨杀驴”之骂名,进而使得天下人都敬而远之……
人家关陇门阀全力襄助你打下了整个天下,结果你一回头就将人家连根拔除,这让其余人怎么看你,怎么敢对你全心全力的效忠?
所以房俊在交河城大开杀戒也就罢了,若是李孝恭也参预其中,那便大大的不妥。
然而李孝恭却径自颔首,道:“本王是肯定要回交河城的,本王身为安西大都护,岂能在西域动荡之时,眼看着上上下下的官吏被你清除一空,却依旧置身弓月城对此不闻不问?那是失职。”
房俊瞪眼道:“可眼下裴行俭正在交河城大肆抓捕嫌疑官吏,但凡与突厥人、大食人有可能牵涉上的人皆在抓捕之列,郡王回到交河城,当如何自处?”
协助右屯卫抓人肯定是不行的,这与李孝恭的阵营相悖,可坐在一旁看热闹也不妥,说你不是帮着右屯卫谁信呢?
该不会是想要帮着那些个即将锒铛下狱的关陇子弟出头吧……
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 讨价还价
李孝恭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二郎觉得这般大张旗鼓的清除关陇子弟,当真没有什么后患?”
房俊蹙眉:“郡王此言何意?这次乃是关陇犯错在先,吾予以回击乃是理所应当。总不能他们欲置我于死地在先,还不准我还手吧?这次说破天也是他们理亏,况且太子殿下在长安已经放了他们一马,吾这边只是抓捕一些喽啰,并不会伤及关陇门阀的根基,他们还敢造反不成?”
官场之上为了利益争斗不休,这是可以理解的,因利益而拉帮结派,这也是可以接受的,“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嘛,从古至今,此乃人性之根本,谁也无法杜绝。
然则所有的斗争都要有一个底线,大家务必严守不能逾越,若是这个底线被突破,斗争之规模再无约束,所导致的后果必然是天下板荡、社稷飘摇。
东征之初,以关陇为首将他与水师、右屯卫排斥在主力作战军队之外,山东、江南相继呼应,导致整场大战都没有房俊的份儿,水师运输辎重、右屯卫护卫京畿,尽皆投闲置散。
为了顾全大局,这等屈辱房俊忍了。
可是关陇暗中勾结突厥、大食,引领敌军骑兵潜行数百里深入西域腹心之地,只为了伏击狙杀他房俊,这个绝对不能忍!
你们关陇既然做了初一,那就别怪我做十五。
李孝恭摇头苦笑,长叹道:“你呀……还是未曾真正认知关陇之本性。”
拈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看着犹自不爽的房俊,缓缓说道:“自关陇崛起以来,便将家族之利益放在首要,无论是当时的北魏六镇,亦或是后来分裂的东魏、西魏,乃至于其后的北周,更甚至于代州称帝的大隋……关陇门阀从来不将国家利益放在眼中,所思所行,皆为自家之利。一旦自家之利与国家利益相悖,必然舍国而取家。否则,何以一朝接着一朝的兴起、灭亡?这种家族利益至上的思维早已贯彻至关陇门阀的每一个子弟心中,他们不曾忠于北魏,不曾忠于大隋,难道今日你认为他们能忠于大唐?”
房俊道:“这又如何?难道他们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起兵造反不成?”
既然逐利,那么首要之务自然是确保自家能够始终屹立在权力的中枢,若是当真将皇帝惹急了,还能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大唐不是大隋,不是北周,更不是北魏!
李孝恭却道:“若是放在寻常,他们这口气是一定回咽下去的,正如你所言,他们不敢起兵造反,因为他们知道他不可能获得成功,更不可能效法之前兴一国、灭一国!但是现在,举国东征!且又有阿拉伯人兴兵入寇西域,吐蕃在高原之上虎视眈眈!此等局势之下,你认为若是他们施行一场兵谏,将太子囚禁甚至予以废黜,陛下回何等反应?”
房俊默然不语。
他不是官场初哥,两世为人对于官场之中利益至上的德行一清二楚。若是李孝恭所言之事当真发生,就算李二陛下气得咬碎一口牙恨不能将关陇门阀一个两个生吞活剥,此等局势之下,却也只能采取绥靖之策,予以安抚。
或许,自己的确是轻视了关陇门阀的逆反程度……
李孝恭自然知道房俊之性格,苦口婆心劝道:“太子那边一紧一松,已经将关陇门阀安抚下来,他们也接受了一定程度的损失。可若是你在这边肆无忌惮的予以抓捕,将他们安插在丝路之上的势力尽数清除……这就触及了他们的底线,一旦那些平素见不到人好似一个个快要老死的族老们站出来,他们的疯狂绝对超出你的认知!这天底下,就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干的!二郎,眼下无论西域之形势,亦或是长安之形势,对我们,对太子都极为有利,切不可认为一时之意气,从而将局势朝着相反的方向推动,过犹不及啊!”
“过犹不及么……”
房俊啧啧嘴,他承认自己被李孝恭说服了。
之所以命令裴行俭大肆抓捕,是因为他算准了就算他折腾得再厉害,关陇门阀也得捏着脖子偃旗息鼓。可是说到底,自己对于关陇门阀之了解,又岂能比得上同是出身关陇的李孝恭?
想了想,觉得只能退一步,看着李孝恭问道:“所以,这个人情就只能郡王您来领受咯?”
开工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命令裴行俭大肆抓捕,明刀明枪的意欲将关陇势力在西域一扫而空,又岂能朝令夕改,半途而废?就只能让李孝恭从中牵线搭桥,以他的名义央求房俊高抬贵手,放那些关陇子弟一马,而这个人情自然最终是要落在李孝恭身上。
得了关陇这么大的人情,以李孝恭的品性,哪是必定要折现的……
李孝恭大咧咧一摆手,道:“这说得哪里话?本王乃是为了太子殿下、为了咱们共同的利益着想,只能殚精竭虑、勉为其难插手其中,岂是为了那区区几分人情?二郎忒也小瞧本王。来来来,喝茶。”
居然亲手执壶给房俊斟了一杯茶……
“呵呵……”
房俊皮笑肉不笑:“郡王当真是胸怀四海、气量恢宏……在下佩服,佩服。”
“……”
李孝恭看着房俊这副神情,便叹了口气,无奈道:“行吧,人情总归是能落在本王身上几分……可这亦不过是顺手为之,非是本王一力谋算……行行行,说吧,你到底意欲如何?”
眼见不能轻易将房俊打发掉,李孝恭只能忍痛割肉。
好在这回能够狠狠的赚关陇门阀一波人情,舍出去一切安抚房俊,换取他的配合,倒也无妨……
房俊拈着茶杯想了想,道:“听闻府上世子素有从军之志,却郁郁不得伸展,不若将世子调往水师,担任一任副将,如何?”
李孝恭登时气得脸都黑了,怒道:“那是本王的世子!世子啊!军阵之中刀枪无眼,万一有所折损,你让本王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成?绝无可能!”
白发人送黑发人什么的……自然不可能发生。
水师之战力冠绝天下,这世上绝无可以击溃水师之军队存在,起码五十年内不可能有。而且李崇义乃是河间郡王府的世子,纵然入伍,谁又敢让他亲临战阵,承受一丝半点的生命危险?
当年跟随李二陛下征战天下,便是李孝恭统御大唐水师先攻夔门、再顺江而下平灭萧铣,一举荡平江南。眼下大唐之所有水师,严格论起来都算是曾经李孝恭之门下。
将李崇义调往水师,就同等于将那些游离于水师之外的水军势力尽皆纳入管辖……谁敢不服,谁就是忘恩负义。
军中最是忌讳这个。
然而若是任由水师将大唐所有水军尽皆统御至麾下,那会使得水师之规模、战力陡然上升不止一倍。
眼下之水师战力便已经冠绝全军,若是再度飙升,放眼军中,谁可能予出其右?
妥妥的成为一方军阀。
最重要是以房俊的立场,将会与所有关陇门阀所掌握的军队对立,原本房俊的声势就已经凌驾于关陇那些个宿将之上,再任由水师实力暴涨,房俊便会一跃成为军中实力最为强横的大佬……别以为水师带一个“水”字,就想当然的以为他们只能在水里作战,大唐疆域辽阔、河道众多,可以通行战舰的地方几乎涵盖了大半个疆域……
可以说,只要李崇义进入水师,河间郡王府便会被关陇、宗室一同视为“叛徒”,甚至就连李二陛下亦会大为不满——因为房俊早已明火执仗的力挺太子,水师就相当于太子的直系武力,李孝恭大力襄助水师提升力量、扩大影响,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皇帝么?
站在东宫一方可以,毕竟甚为人臣终究是要选择站队的,可若是极力帮助东宫提振武力,那性质就完全不同。
届时东宫的武力将会飙升,谁还能轻易废黜储君之位?怕是就连皇帝都得三思而后行……
第一千一百七十章 彼此算计
房俊撇撇嘴,给李孝恭斟茶,道:“瞧您这话说的,世子是您的骨血,在下又岂能让他置身险地?请他前来水师担任副将,是因为水师之中多您当年之部署,这些骄兵悍将不好管教,有世子坐镇,则顺当得多。”
“呵呵……”
李孝恭冷笑,瞪着胡说八道的房俊,很是坚决:“此事不容商议,断无可能。”
他也是佩服,这房二对太子可谓忠心耿耿,极力为之谋划,使出浑身解数巩固东宫之根基、壮大太子之实力……
房俊叹口气,有些遗憾,喟然道:“程务挺这家伙素来桀骜,与关陇子弟更是素有积怨、格格不入,此番得了机会,怕是要下狠手修理那些关陇子弟……真是头痛啊。”
“娘咧!”
李孝恭勃然大怒,怒叱道:“你小子敢威胁我?”
房俊摆手,笑道:“瞧您这话说的,整个大唐谁敢威胁您这位宗室第一郡王?绝对没有的事儿。您位高权重、尊贵无比,到了交河城只需一声令下,程务挺与裴行俭必会配合您,您让抓谁就抓谁,您让放谁就放谁。”
“嘿!”
李孝恭差点气笑了。
那程务挺乃是你房二最为忠心的狗腿子,长安内外谁人不知?裴行俭更是你一手简拔,将其推上高位,甚至将其引入东宫一派,受到太子之器重。哪怕你房二放个屁这两人都认为是香的,若是没有你的吩咐,这两东西会听我的命令?
让抓谁就抓谁,让放谁就放谁?
我倒是相信你一声令下那两个混账都敢将我也给抓起来……
心里气得不行,可他的确太需要关陇门阀的人情了,斟酌半晌,这才说道:“世子肯定是不行的,那不仅是河间郡王府的门面,更是本王的承嗣人,岂能孤身在外混迹军伍?要不你看看老三怎么样……”
三子李崇真一直效力“百骑司”,品性、能力都没得说,唯一遗憾的是非嫡非长,“百骑司”这种地方说是“天子鹰犬”,实则没有什么前途。若是能够前往水师混迹几年,镀一层金,再谋求外调进入各地驻军甚至是十六卫,起码一个副将的位置……
本以为房俊会犹豫,孰料这厮很是干脆的点头:“那就三郎吧,在下与三郎曾有数面之缘,彼此相处甚为融洽,也算是不错。”
李孝恭蹙着眉,啧啧嘴,觉得自己似乎被套路了。
这小子的目标或许根本就不是大郎吧?先提出一个自己一定会咀嚼的条件,待到自己坚决拒绝之后再退而求其次……
娘咧,这个棒槌鬼得很。
李孝恭有些郁闷,不爽道:“太子殿下如今储位已经逐渐稳固,若无太大之变故,应当毋须担心。你这般拼着力的增强水师实力,到底所谓何来?要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道理。”
皇帝看似手执日月、富有山河,实则却是最没有安全感的,盖因皇位之诱惑实在太大,可令兄弟反目,可令父子相残,更何况是一个外臣?
水师越是强大,李二陛下就越是担忧,毕竟房俊明火执仗的支持东宫,而东宫之力量越来越盛,李二陛下岂能没有夜难安寝之忧虑?
太子这个职位也很是微妙,因为谁也不知道要在这个位置上坐多久。
有些人能够得,有些人却不能等,有些人相等但是局势迫使他不能等……历来东宫难坐,不是没有原因的。
当李二陛下感受到威胁,那东宫的日子就难过了……
房俊自不会跟他说明海疆之辽阔远比丝路带给大唐的财富多得多,而任何一个王朝想要屹立于世界之巅,在自己积累财富不断壮大之同时,亦要尽可能的削弱别国之实力,此消彼长,才是王道。
而眼下水师的发展已然遭遇了一个瓶颈,受到几乎所有军中势力的忌惮与排斥,若是不能另辟蹊径,想要继续壮大几乎不可能。
可眼下水师之规模如何能够让房俊满意?
南洋之南的澳洲尚未发现、征服,西亚、北非各地流淌着黄金珍宝,若是不能在自己有生之年将大唐水师之航线遍布各大洋,使得大唐掌控全世界的发展,怕是死亦难瞑目……
……
两人秉烛夜谈,又聊了江南船厂眼下之规模以及以后的发展方向、工艺改进,甚至是朝中此番风波之影响,直至后半夜方才抵足而眠。
翌日清晨,用过早膳之后,李孝恭启程向东返回交河城,房俊派出一队亲兵护送,同时又给裴行俭、程务挺二人写了书信,叮嘱二人配合李孝恭行事。
若无他的命令,裴、程二人断不会听命于李孝恭……
李孝恭之言他还是听了进去,毕竟以往这些年虽然李孝恭的存在感很低,但是谁也不能忽略他当年的功勋、地位以及威望,毕竟若是无足轻重之人物,又何需以敛财来自污?
无论从哪方面来考量,李孝恭都是当之无愧的关陇核心人物。这样的人自然对关陇有着充分的认知,他说关陇一旦被逼急了很可能铤而走险,那就必然不是危言耸听。
而且兔子急了会咬人,适当的将关陇脖子上的绳子松一松,对大家都是好事……
送走李孝恭,房俊又在白水镇待了三天,便接到薛仁贵派人送来的战报,阿拉伯人大局围攻弓月城,安西军苦苦支撑力有不逮,希望房俊即刻前往弓月城驰援。
战场之上局势千变万化,房俊原本等待回纥人内迁之后一起前往弓月城的计划登时被打乱,赶紧整顿军队,备齐粮秣辎重之后,率领右屯卫开拔,离开白水镇顺着南北天山之间的狭窄通道前往弓月城……
*****
西域本是苦寒之地,夏日里炎热潮湿,冬日里寒风苦雪,环境极为艰苦。
而今年入冬之后比之往年愈发寒冷,肆虐的鹅毛大雪一场接着一场,无数道路被大雪湮没,山川隔绝人迹罕至。
就是这样一个五十年难遇的严寒冬季,安西军却迎来阿拉伯人之入寇,以孤军之力抵御数倍甚至十倍于己之强敌,辗转千里,苦苦支撑却又节节败退,将半个西域拱手让于阿拉伯人铁蹄之下……
千疮百孔的弓月城历经阿拉伯人数次强攻,却依旧屹立于漫天大雪之中,城头大唐安西军的旌旗迎风飘扬,紧扼着伊犁河谷之入口。安西军奋战于此,不敢后退半步,否则身后之轮台、高昌、交河尽皆暴露于敌军兵锋之下,更甚者敌人可以顺着丝路一路挺进,直抵玉门关下。
大战至此,安西军已然退无可退。
严冬的确带给阿拉伯人极大之困难,粮秣辎重严重短缺,却也彻底激发出阿拉伯人的凶性——若是不能一路向东攻陷弓月城、轮台城,甚至交河城、高昌城,从而得到充足的辎重补给,那么他们很可能在这个严酷的冬季冻死冻伤甚至饿死数万人……
于安西军一样,大战至此,阿拉伯人同样无路可退,只能咬着牙硬着头皮一路猛攻,以战养战。
毕竟西域的胡族已经被他们轮番洗劫,多年积蓄扫荡一空,余者要么焚毁粮秣协助唐军作战,要么携家带口举族迁徙至天山以北,四处掳掠之策略已然难以为继。
双方围绕弓月城这一战略重地连番恶战,短短一月之间,双方阵亡人数已达数万。
虽然唐军依城而守、军械先进,伤亡人数远远低于阿拉伯人,但是双方巨大的兵力差距却使得唐军半点不占便宜,况且弓月城地处伊犁河谷,附近地势平坦无险可持,任由阿拉伯人这般悍不畏死猛冲猛打下去,失守乃是必然。
弓月城衙署之内,薛仁贵一身戎装、胡须虬结,往昔干净俊朗的面容憔悴焦黄,一双眼眸亦是布满血丝,手里捧着茶杯,站在墙壁上的舆图前,看着舆图上乱七八糟代表敌我两方最近大战之时行军轨迹的红黑两色箭头,很是有些心力交瘁。
非是他不精兵法、不谙调兵遣将,敌军兵精将广,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 战鼓如雷
阿拉伯人来势汹汹、兵精将广,兵力几乎是安西军的十倍以上,又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安西军则仓促应战、后援断绝,只能依靠灵活的战术左支右挡、步步为营,但是实质上除去碎叶城之战,鲜有巨大之战果。
这样的大战,敌人投入这么多的兵力,若是没有几场阵斩数万的大捷,如何能够获取最终之胜利?
可是依靠安西军目前的实力,实在是很难做到这一点。
毕竟敌军兵力优势太大,即便安西军能够在某一处布置陷井设好埋伏,但敌人却可以在踩入陷井之后及时挽救,依靠强大的兵力优势抵消战术战略上的失误,尽可能的避免损失。
而安西军若是一着不慎,那便是万劫不复……
这仗就很难打。
所幸,房俊于阿拉沟一场恶战歼灭突厥、阿拉伯精锐,使得自弓月城向东千里战线上的隐患尽皆排除,从此可以毋须在意身后的变故,一心一意对战面前之敌人,且房俊受到自己的求援信,也已经率领右屯卫日夜兼程而来。
这让薛仁贵有了几分底气。
毕竟右屯卫改革以来他全程参与,一手将这一支几乎完全由“募兵制”组建起来的军队待到一个暂新的高度,算是当下真正意义上的以火器为主的军队,大斗拔谷、阿拉沟两场大战,已然证实了房俊这种建军思想的正确性,也印证了右屯卫强大无匹的战斗力。
……
隆隆的战鼓声打断薛仁贵的沉思。
“司马!”
已经成为校尉的元畏自门外大步而入,疾声道:“阿拉伯人又发动进攻了!”
“嗯?”
薛仁贵有些诧异,抬头看看外头天色,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元畏道:“已然将近申时。”
薛仁贵又将目光投注到墙上的舆图之上:“敌人大抵多少人发动攻势,主攻在哪个方向?”
元畏答道:“敌军出动了大抵两个万人队,后边有三个万人队压阵,于一炷香之前向南城、东城发动攻击,看起排兵布阵,应当是以南城为主。”
薛仁贵蹙眉,盯着舆图仔细看了半晌,想了想,问道:“可有右屯卫之消息?”
自从右屯卫离了白水镇开拔向西而来,双方斥候便每隔两三个时辰传递一次消息,联系甚为紧密,弓月城这边的战事能够及时送抵右屯卫,以便房俊随时下达命令。
房俊固然不是安西大都护,但是从李孝恭离开弓月城、房俊率领右屯卫驰援而来,便已经理所当然的接过西域战事的最高指挥权,这一点无论李孝恭亦或是安西军上下,都已经默认。
毕竟身份、资历、地位、权势、战功等等因素汇聚在一起,整个西域出了李孝恭之外,再无人可以制衡房俊。
而李孝恭却对房俊极为信任,甘愿将指挥权拱手让出……
元畏道:“一个时辰之前,右屯卫斥候抵达,送来消息,说是右屯卫已经沿着伊犁河南侧、天山北麓之间的平缓地带驰援而来,大抵明日午时左右即刻抵达弓月城。”
薛仁贵颔首。
这个元畏虽然是关陇子弟,有些不清不楚纠葛颇深,自己可以用却不能不防,但其人之能力却的确很是出众,不仅反派之任务完成得甚好,军中各项事务亦是井井有条,可堪重用。
薛仁贵没有太多担心,下令道:“命令各部据城坚守,不得出城接战,敌人大抵是得到了派往白水镇伏击右屯卫的骑兵全军覆没之消息,故而奋力一搏,试图在右屯卫驰援之前有所建树。”
元畏吓了一跳:“他们怎能这么快得到消息?”
阿拉沟一战,潜行数百里的阿拉伯骑兵被右屯卫全歼,全军覆没无一人脱逃,眼下弓月城这边刚刚得到阿拉沟战报不久,已经全军覆没的阿拉伯骑兵又怎能将消息传回叶齐德眼前?
若真是那般,答案就唯有一个……
元畏见到薛仁贵默然不语,艰难的咽了口唾沫,解释道:“末将自从知晓阿拉沟大捷之消息,未曾踏足军营半步,绝非在下向外泄露……”
薛仁贵摆了摆手,道:“本将岂会疑你?此事本就是关陇门阀一手策划,最终功亏一篑、大败亏输,负责与阿拉伯人联系之人自然会将消息传到叶齐德那边,不足为奇。”
他神情淡然,似乎认为理所当然,实则心中却甚为恼怒。
自己这边刚刚收到阿拉沟大捷的消息不久,阿拉伯人那边便得了信儿,由此可见遍布在西域各个角落的关陇门阀早已经烂透了,即便阿拉沟一战使得整个关陇门阀都要面对房俊甚至是朝廷的怒火,这些人却依旧不管不顾,不曾断绝与阿拉伯人之联系。
“家国之念”,在这些人眼中形同虚设,甚至不如一块银饼、三两黄金来得实在。
这样只顾私利之势力主导朝堂,可以想见会推行什么样的政策,若是任由关陇掌控着中枢权力,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使得天下各地自成一系,军政大权完全操之于手,继而与中枢分庭抗礼。
遍地军阀之结局便是弱干强枝,皇权倾颓,天下板荡在即、烽烟将起……
“走吧,去城头看看。”
虽然认定阿拉伯人只是试图在右屯卫驰援之前放手一搏赌一把,但薛仁贵却也不敢大意,毕竟敌我双方之兵力对比悬殊,单单只是依靠弓月城之城墙便以为稳如泰山,那才是取死之道。
身临战阵,任何时候都不可有“必然”之概念,因为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变数实在是太多了,稍有不慎,小小的一个错误都有可能导致一场战争之失败……
薛仁贵在亲兵服侍之下换上甲胄,将兜鍪戴在头上,身上明光铠铮明瓦亮、威风凛凛,行走之间甲叶铿锵,杀气腾腾。
带着元畏以及一队亲兵出了衙署,耳边便已经充斥着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弓月城方圆不过数里,几万人在城墙下发动猛攻,即便身在城中亦可感受骇人的声势。
大雪纷纷扬扬,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靴子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北风席卷这雪花迎面打来,严寒彻骨。
城中守军小跑着往城头运输军械,又将伤员自城头运下送往临时搭建的医馆接受随军郎中的救治。自从当年房俊第一次出征西域,改良了军中救治之法,那一套新法便在各军之中施行开来,并且不断完善,如今大唐军中因为战后救治不及时而导致的战损数字越来越低,使得军队能够在艰苦的作战环境之中保持着极高的战力。
再听着耳畔时不时响起的震天雷轰鸣声,令疾步赶往城墙的薛仁贵忍不住感慨:似乎如今的大唐军中,房俊的影响早已经渗透至方方面面。尤其是再过几年,等到贞观书院“讲武堂”的第一批军官毕业,军中充斥着经由贞观书院教导的中层军官,房俊的影响力将会更上一层楼……
若是再加上琉璃、火药、火器、水师……或许整个大唐都经受着房俊的影响,同时产生着各种各样的变化。
单以影响力而论,房俊称得起“天下第一人”……
临近城墙,喊杀声愈发震耳欲聋。
待到踏足城墙之上,薛仁贵从一个亲兵手中接过一面盾牌,亲自来到箭垛下探出头去侦查城下的情况,便见到灰蒙蒙的暮色之下,无数阿拉伯兵卒潮水一般涌来。
居高临下透过漫天飞舞的雪花看着人头涌动的阿拉伯人军队,居然让人有一些眼晕……
而在不远之处,三个阿拉伯方阵严阵以待,一面面圆盾结成一道坚固的墙壁,方方正正的阵列杀气弥漫,一杆杆雪亮的长矛斜斜的指着苍穹,战意凛然。
“司马!”
一个亲兵自城下跑上来,矮着身子来到薛仁贵身后,大声道:“越国公有命令抵达!”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势如奔雷
薛仁贵回身,见到亲兵双手奉上的信笺,一只手接过,身边亲兵则赶紧以盾牌护住他的头部,城下不时有凌乱的箭矢射上城头,自透顶嗖嗖飞过,薛仁贵巍然不动,展开信笺。
第一眼先看向信笺最后的落款,除去房俊的签字画押之外,尚有“右屯卫之印”的护肤印鉴,确定是房俊之令无疑,这才仔细阅读信笺。
须臾,他将信纸折好塞进信封,收入怀中,转身扒着箭垛观察城下的敌军,好半晌才吩咐道:“传令下去,城内全军整备,弓上弦刀出鞘,听吾将令,一同杀出去击溃敌阵!”
“喏!”
早有校尉得令,小跑着向各处部队下达军令。
元畏一手持着盾牌站在薛仁贵身侧,防备有冷箭射来,不解问道:“敌军势大,此番攻城甚为猛烈,何必当其锋锐,正面硬撼?”
安西军兵力薄弱,固守坚城迂回迎战才是最好的方式,以硬碰硬必定损失惨重,乃下下之策,得不偿失。
薛仁贵淡然道:“右屯卫已然抵达城东百里之初,越国公集结骑兵,长途奔袭直插敌军后阵,吾等要尽量牵扯此间之敌人,以免其临阵撤退两面夹击,致使右屯卫陷入包围。”
周围亲兵都听得真切,顿时精神一振。
元畏更是喜道:“越国公当真魄力非凡!”
旁边兵卒一起附和。
自开战以来,阿拉伯人凭借强大的兵力优势呈现碾压之态,安西军只能步步为营、每战必退,虽然亦曾给于阿拉伯人强大之杀伤,但是这种一退再退的态势却甚是伤士气。
而苦苦等候的右屯卫非但飞速赶来驰援,且尚未抵达弓月城便决定向着敌军后阵悍然发动冲锋,无论能够杀伤多少敌军,这种强硬剽悍的作风却能够瞬间提振安西军的士气。
薛仁贵环顾左右,心中暗暗钦佩。
如今房俊固然战功赫赫,可朝野上下却依旧有不少人质疑之行军布阵之战术战略,认为其兵法素养极其匮乏,之所以每战必胜,皆是倚赖远超敌人之强悍火力予以碾压。
然而只看房俊尚未抵达弓月城,只是一道命令便使得低迷至极的军心士气瞬间提升,这又岂是那等夸夸其谈的所谓精通兵事者能够做到?
他挺直腰杆,环视左右,沉声道:“诸位,右屯卫千里来援,已是难得,眼下马不停蹄,直捣顽敌中军,堪称壮哉!吾等安西军弟兄受困于此,幸得袍泽千里襄助,焉能龟缩不出,眼看袍泽为吾等冲锋陷阵?”
“不能!”
“不能!”
“不能!”
城头上安西军兵卒嘶声怒吼!
安西军自成军之日起,便是抽调十六卫当中优秀兵卒组建而成,被朝廷寄予厚望,能够镇守丝路,护佑这条财富之路。每一个兵卒都曾在军中出类拔萃,雄纠纠气昂昂开赴西域镇守边疆,亦曾面对突厥狼骑血战不退,震慑各路胡族不敢妄动。
然而阿拉伯人悍然入侵,兵力对比悬殊,关中空虚无法援助,致使安西军不得不节节败退、丢城失地,这对于素来骄傲的安西军兵卒来说乃是极大之耻辱,做梦都想展开反击,将阿拉伯人驱逐出西域地界之内,重振安西军之威望!
右屯卫连续历经河西、阿拉沟两次大战,连战连捷,威名早已震慑诸军,眼下千里驰援,若是安西军眼看着右屯卫袍泽冲锋陷阵自己却只能作壁上观,往后还要不要见人?
荣誉、军功,是唐军最为看重的东西。
如今势不如人,没有军功也就罢了,岂能再将最后的荣誉丢弃?
薛仁贵颔首,环视周围将校兵卒,缓缓道:“稍后,右屯卫将会直插敌军之后阵,吾则率领尔等出城拖住敌人,以免其前军后撤将右屯卫包围。诸位,可敢与吾出城,与敌死战?”
“死战!”
“死战!”
“死战!”
城头上所有兵卒振臂嘶吼,声动霄汉,矿大的气浪震得漫天飞雪恣意翻卷,声势骇人。
当即,薛仁贵调兵遣将,留出足够的人手守城,以免敌人趁机反攻夺取城池,将其余万余人尽皆集结于西城门下,整列严整士气高昂,无数横刀马槊在飞舞的大雪之中寒光闪闪,气势汹汹。
只待一声令下便打开城门蜂拥而出,冲入敌阵,斩杀贼虏!
……
弓月城东八十里。
漫天大雪之下,一队军伍整装前行。一侧是冰封的伊犁河道,一侧是高耸蜿蜒的天山,四野昏沉,夜幕低垂。
军伍之中,五千余骑兵已然集结,房俊顶盔贯甲骑在战马之上,听着面前斥候回禀情况。
“吾等已然在前方与一队阿拉伯人斥候接触,斩杀三人,有一人逃脱,想必此刻已然返回阵中禀告吾等之行踪。”
房俊坐在马上微微颔首。
斥候前出,与敌人斥候接触之时很难将对方全部歼灭,对方就算在是勇悍,亦不会悍不畏死的死战不退,而是稍有接触便立即脱离,将消息送回中军才是斥候最应该做的事情,所以右屯卫的斥候未能将阿拉伯人斥候全歼,阻止其将消息传回,不能予以苛责。
事实上也不重要。
眼下右屯卫距离弓月城仅只八十余里,距离阿拉伯人的中军也只有不足百里,只需全速冲锋,想必抵达敌人中军之时,敌人未必能够及时予以应对。毕竟数十万人的军队看似强大,调动起来则臃肿无比,稍有不慎还会导致各军之间出现换防不及时、任务不明确等等情况,使得阵型紊乱、士气低迷。
房俊抬头看了一眼漫天大雪,吩咐道:“汝等即刻前往弓月城,告知薛仁贵,右屯卫此刻便全力冲锋敌人中军,令其所部予以配合!”
“喏!”
斥候翻身上马,向着弓月城方向疾驰而去。
房俊环视左右将校,将横刀抽出,斜斜指向天空,大声道:“贼虏入侵西域,占我领土,杀我袍泽,意欲直抵玉门关下破关而入,灭我大唐!而今,吾率领汝等千里驰援,敌军就在眼前,可敢随吾一起突袭百里,杀入敌军后阵,斩其贼酋、灭其威风?”
“杀!”
“杀!”
“杀!”
数万右屯卫将士振臂高呼,战意盎然。
右屯卫自成军以来,历经漠北之战覆亡薛延陀,又在河西击溃吐谷浑七万铁骑,再于阿拉沟全歼突厥、阿拉伯人两支精锐骑兵,每战必胜,未尝一败,军心士气激烈高昂,根本不将天下强军放在眼中,又岂会惧怕区区阿拉伯贼虏?
纵然兵力对比悬殊,却没有一人怀疑右屯卫能够大破其中军,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好!步卒押后,前往弓月城汇合休整,骑兵随吾突袭百里,支取贼酋首级!”
“喏!”
数万将士轰然应命,房俊则一勒马缰,双腿夹住马腹,大呼一声:“驾!”
一马当先,向着西方苍茫阴沉的天际策骑奔去。
五千骑兵随后策骑相随,碗大的马蹄踩碎地上冰雪,雪沫飞溅之间,狂飙一般紧随在房俊身后,在伊犁河畔、天山脚下的仓库昂大地上迎着漫天风雪肆意奔跑,雪雾飞腾之间宛若天界神兵涤荡凡尘,隆隆蹄声震荡四野。
天色越来越暗,乌云越来越低,雪花越来越密,策马奔腾之时风雪迎面而来,人马尽皆眯着眼,兵卒将身子低伏在马背之上,随着战马的奔腾起伏不定,数千骑兵恣意奔腾,卷起漫天风雪仿佛一条雪龙一般狂飙突进。
百里距离,在战马疾驰之下不到两个时辰而已。
待到前方风雪之中已然出现弓月城的轮廓,数千骑兵渐渐放缓马速,两侧的斥候却加速向前,直奔弓月城西南方向伊犁河畔的敌军大营而去。
战马一路疾驰,此刻放缓马速可是使得战马略微恢复体力,亦可给斥候探明敌军阵列之时间。
待到骑兵抵达与弓月城一线,前出之斥候纷纷返回,在部队前方绕一个弯变成引领部队前进,一个个旗语打出,数千骑兵再次狂飙起来。
敌军大营就在前方!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兵贵神速
叶齐德大马金刀的坐在中军帐内,听着帐外隐隐传来的厮杀声,面色极为难看。
谁能想到派出去的一支精锐骑兵潜行数百里,只为伏击与突厥人血战一场的右屯卫,居然大败亏输、全军覆没?若非长孙家派人来通知,自己还不知道那支骑兵已然覆灭,安西军的援军已经即将抵达。
他承认唐军战力极高,自己以几乎十倍之兵力一路猛攻,却依旧未能对安西军造成极大之杀伤,反倒是自己这边看似狂飙突进,实则只是攻下一座座空城,半点辎重补给都捞不到。
但是对于长孙家之警告,他却很是不以为然。
区区一支不过两万余人的军队,又能对西域战局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呢?自己在碎叶城一战之中折损的兵力便几乎两倍于此……
大唐举国东征,军队、辎重、军械尽皆优先供应辽东战场,就算此刻意欲抽身而退,也根本来不及驰援安西军,这一仗只要阿拉伯人咬着牙打下去,胜利必是囊中之物。
届时非但可以侵占整个西域,一旦兵临玉门关下,谁又只能能否一举破关而入,杀入大唐腹心之地,顺势将其覆亡?
当然这几乎不可能。
“阿拉之剑”与前往西域腹地的这支骑兵,已然是阿拉伯人军队当中的精锐,却先后连个水花儿都未溅起便折戟沉沙全军覆没,使得他对于唐军之战斗力也有了重新认知。
但即便他屡次提升对于唐军战力评估之等级,却依旧不认为单只一支右屯卫的增援,便能够改变西域之战的现状。阿拉伯人在先知神灵的护佑之下依旧占据主导的优势地位,唐军只能且战且退,以坚壁清野之策阻挠阿拉伯军队的挺进……
所以他在得知派去伏杀右屯卫的那支骑兵全军覆没之后,立即集结大军猛攻弓月城,不求破城而入,只求在右屯卫抵达之时给于其一种强悍的压力,打击其士气,动摇其军心。
况且弓月城已然抵挡了两月之久,必然是人困马乏强弩之末,万一自己这一番猛攻居然就奏效了呢……
斥候将前方战报源源不断的传回。
弓月城唐军顽强抵抗,军队强攻城池,伤亡严重……这本就在叶齐德预想之中,固然心里难免有一丝侥幸之成分,却也知道唐军守城之强。
唐军援军已经顺着伊犁河驰援而来,距离弓月城不足百里……这倒是有些令人意外,这支唐军行军速度太快,短短三天的功夫便翻越天山山口,行走八百里的艰难路途,的确算是一支强军。
援军之骑兵脱离大队,全速前进……
这就令叶齐德疑惑了。
他起身来到墙壁前,看着悬挂着的简陋的天山地形舆图,用手指比比划划,好半天才惊诧道:“这支唐军该不会打着突袭我军大营的主意吧?”
旁边一干将校簇拥在他身后,闻言纷纷鼓噪。
“怎么可能?这等天气,这支军队能够如此之快的驰援弓月城已属不易,再想突袭咱们绝无可能。”
“按照唐人送来的消息,这支右屯卫兵力不过两万余,固然全是精锐,骑兵亦不应超过五千。区区五千人就想要突袭咱们五万人的中军?哈哈,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咱们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
……
叶齐德也不信唐军统帅如此之愚蠢。
“或许只是佯攻,做做样子,意欲迫使我军感受到压力,不得不将前方攻城军队后撤,进而减轻弓月城的防御压力?”
他脑子里转着这样的念头,尚未来得及往更深层次去考虑,已经有斥候带来最新消息。
“唐军过弓月城而不入,沿着伊犁河全速冲击而来!”
……
帐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露出不可思议之神色。
唐人这是找死么?
五千人冲击五万人的中军,更何况前方攻城军队数万,后方镇守的军队还有七八万……十七八万人围拢在弓月城之外,面临伊犁河背倚天山,一旦冲进来极有可能被团团包围,届时插翅难飞……
要么这支唐军之统帅不通军事、奇蠢无比,要么其性格乖张、嚣张跋扈,根本未曾将阿拉伯勇士放在眼内。
叶齐德自然不会以为是前者,事实上之前虽其父穆阿维叶入寇西域,关键时刻便是遭遇房俊才铩羽而归。固然当时大食国内部出现危机,穆阿维叶必须返回大马士革,可终究还是败了那一仗。
所以叶齐德更相信是右屯卫大将军、越国公房俊自信爆棚,浑然不将阿拉伯人放在眼内。
“砰!”
叶齐德狠狠在墙壁上捶了一拳,怒声道:“但愿这厮并非虚晃一枪,而是当真意欲冲击吾军大营,到时候定要他来得去不得!”
自从开战以来,明面上看似大食军队狂飙突进,安西军难以抵挡,实际上大食军队对于安西军之杀伤十分有限,安西军就好似狡猾的泥鳅一般滑不留手,不仅坚壁清野步步后退根本不给大食军队决战之机会,更会趁着大食军队不注意的时候抽冷着来那么一下,令人痛澈心脾之余,烦不胜烦。
心高气傲的叶齐德将此次攻略西域当作自己攀上哈里发继承人宝座的天赐良机,如何能够忍受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唐军戏弄,无法取得丰硕之战果?
心里积压了多少郁闷,此刻爆发出来的怒气就有多么强烈。
想他堂堂阿拉伯帝国哈里发的继任者,在整个阿拉伯世界地位崇高、人人景仰,来到这西域之地却屡屡遭受敌人之戏耍,浑不将他放在眼内,这如何能忍?
“传令下去,集结军队,今日定要这支唐军来得去不得!”
“喏!”
帐内将校齐齐领命,继而走出大帐,四散而去,赶回各自部队集结兵卒,迎战即将突袭而来的唐军。
然而军队编制、令行禁止本就非是阿拉伯军队之强项,这等酷寒天气之下连番狂攻弓月城已然使得兵卒配备不堪,有了一些厌战心理,这会儿又被动员起来说是迎战突袭中军的敌军,自然纷纷怨声载道。
命令不敢抵抗,但脚底下却未必那么麻利,况且数万人彼此之间的统属关系没有那么明确,一时间人倒是动了起来,却混乱不堪。
叶齐德尚且坐在帐中一边喝着酒一边琢磨着如何将突袭而来的唐军瓮中捉鳖,将其全歼,便听得斥候来报:“唐军已然抵达三十里外!”
对于骑兵来说,将冲锋速度提升至极致,三十里转眼即至。
叶齐德大喝一声:“好!”
又问:“部队可曾集结完毕?”
副将出去问了一圈儿,满头大汗的跑回来:“启禀大帅,各部之间阻止混乱,尚未完成集结……”
“什么?”
叶齐德大怒,敌人已经近在咫尺,自己这边居然还未集结完毕?这若是正在混乱之时被唐军铁骑冲锋而入……
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起身抓起弯刀大步向外走,边走便大叫道:“都是酒囊饭袋不成?集结军队居然需要如此之多的时间,简直该死!”
走出营帐,风雪迎面吹来,入目的是乱糟糟的军营,兵卒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比天上的雪花还乱……
“大帅,敌军已然抵达十里之外,阵中多具装铁骑,已开始全速冲锋!”
叶齐德倒吸一口凉气:“还有具装铁骑?”
具装铁骑固然是冲锋陷阵的大杀器,可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那便是机动性不足。那么唐军阵中的具装铁骑是如何同其余轻骑兵一起快速突进了近百里路程,此刻还能发动全速冲锋的?
他已经意识到不妙,敌军来得太快,又有冲击力狂暴的具装铁骑,眼前乱糟糟的兵卒如何能挡?
此刻那还奢望攻破弓月城,赶紧下令道:“传令下去,停止攻城,令攻城部队后阵变前阵,即刻回援中军!”
“喏!”
待到斥候跑出去不远,天边一团滚动着的阴云已经席卷而来,雷鸣一般的马蹄声震得脚下大地都微微颤动,叶齐德脸色雪白。
怎地来得这样快?!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章 势不可挡
弓月城上,安西军看着阴暗的天际那一条有如雪龙一般狂飙突进的雪线,知道是右屯卫刚刚抵达便发动了冲锋,登时士气大振,欢声雷动。
“呜呜呜”
城下正猛攻之敌军忽然收兵,安西军也不明白阿拉伯人为何进攻与撤退尽皆吹响号角,难道就不怕兵卒听错,进而贻误战机?
总之敌军潮水一般退去,刚刚还惨烈至极的攻城战,一眨眼的功夫便归于沉寂,落差之大令人一时间难以适应。
薛仁贵当机立断:“立刻打开城门,弟兄们随吾杀出城去,将城下的敌军拖住,给右屯卫袍泽争取突袭之时间!”
“喏!”
左右应诺如雷。
薛仁贵自城上大步走下,亲兵早已牵来战马,薛仁贵翻身跃上马背,接过亲兵递来的凤翅镏金镗,单手握住冰凉的镗杆,另一手拽着马缰,大声道:“随吾出城,杀他个片甲不留!”
“杀杀杀!”
开战以来安西军步步后撤,这些骄兵悍将早已憋得发疯,此刻得了这般主动进攻的机会,自然战意纵横,血脉贲张!
城门缓缓打开,薛仁贵一马当先,策骑自城门洞狂奔而出,万余精兵紧随其后,杀气腾腾的冲出城去,向着正在撤退的阿拉伯军队衔尾追杀。
攻城的阿拉伯军队正在缓缓后撤,孰料城内龟缩不出的安西军居然悍然杀出城来,猛地便冲进后阵,顿时大乱。
阿拉伯军队之所以纵横欧亚,所倚仗乃是兵卒的悍不畏死,这些兵卒身临战阵犹如牲畜猛兽一般,口中呼喊着各种各样乞求神灵护佑甚至希望灵魂得以超脱的话语,将生死置之度外,每每能够击溃强敌。
然而军队编制、部属指挥却是阿拉伯人极弱之初,眼下大军接到命令后阵变前阵,这已经很是为难这些兵卒了,前脚正在攻城,后脚便即后撤,阵型一顿紊乱,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缓缓后撤,却又被安西军衔尾追上,杀入阵中……
总不能一支这么后撤,任凭安西军狂冲乱杀吧?
于是有的部队试图回头阻击,有的部队按命令继续后撤,有的部队尝试阻止秩序……乱成一团。
薛仁贵一马当先,率领安西军冲入阿拉伯人阵中,一阵奋勇冲杀,发现阿拉伯人居然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登时大喜过望,提着凤翅镏金镗骑着战马愈杀愈勇,将阿拉伯人杀得鬼哭狼嚎,丢盔弃甲。
再是有着信仰所武装的军队那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恐惧之心,贪生怕死乃是人性,发现安西军势如猛虎不可抵挡,哪里还有心思呼唤什么先知?赶紧逃命要紧。
弓月城下宽阔的地域之内,数倍于安西军的阿拉伯人被冲得阵型溃散,杀得狼奔豸突,尸横遍野。
*****
右屯卫沿着冰封的伊犁河道一路狂飙,冲到敌军大营不远处停了下来,一人双马的兵卒纷纷跃下马背,将另一匹战马背上驮着的军械卸下,那是一块块铁甲。而那些最高大的战马、最强壮的战士则由身边袍泽帮助着将铁甲穿到身上,然后又将一块一块铁甲串在一起,披在战马身上。
三百余具装铁骑凭空出现。
穿戴完毕,具装铁骑集结在前列,房俊挥手,道:“冲锋!”
“驾!”
三百具装铁骑一马当先,沉重的甲具使得战马的负荷大增,铁蹄踩踏在雪地之上溅起一蓬蓬冰渣雪沫,隆隆的声响连大地都微微颤抖。
其余骑兵紧随其后,在斥候的引领之下再次提速,向着前方昏暗的远处策骑狂奔而去。
蹄声隆隆,杀气腾腾,一往无前。
眨眼之间,阿拉伯人的大营便出现在远方风雪之中,旌旗烈烈,一队队阿拉伯兵卒也冲出营地,试图阻挡右屯卫之冲锋。
具装铁骑保持冲锋阵型不变,后边的轻骑兵则陡然加快速度,自两侧绕前,先与敌军的兵卒接阵。
一支支弩箭自骑兵手中抛射而出,穿透风雪落在敌军头顶,锋锐的三棱箭簇轻易洞穿敌人身上的革甲、麻衣,一片一片收割着敌人的生命。
待到愈发抵近,骑兵收起弓弩,取出一枚枚震天雷点燃之后抛出,落在阿拉伯人队列之中,轰然声响,冰渣雪沫残肢断臂四散抛飞。
轻骑兵在敌军阵前穿插跑动,不断收割敌军的生命,更将敌军的阵型搅乱。
具装铁骑随后而至。
坚硬的铁甲、狂暴的动能、锋锐的横刀、犀利的长矛,这就是冷兵器战场上当之无愧的“战神”,无坚不摧、坚若磐石!
严整的队列不因敌军的阻挠而延迟片刻,铁骑踩踏着敌军的尸体狂暴前行,在轻骑兵的护卫之下,势如破竹一般径直冲入敌军大营。
数万阿拉伯兵卒犹自乱作一团,连自己彼此之间的统属、协防都尚未明确,如何抵挡魔神降临一般的具装铁骑?
数百具装铁骑犹如撞入羊群一般,铁骑踩踏、战马冲撞、横刀劈斩、长矛突刺……所至之处,尸横遍野;所过之处,尸山血海!
在没有什么兵种能够比具装铁骑更具有强悍的冲击力,数百具装铁骑结成阵列,有轻骑兵在侧护卫两翼,简直就是无敌的存在。
“稳住!稳住!”
“反杀过去,反杀过去!”
“将他们分割开来,快快快!”
无数阿拉伯将校挥舞着弯刀疯狂的指挥麾下军队,试图将冲入营地的唐军挡住,然而任凭他们如何催促、鞭策,甚至提刀劈砍溃逃的兵卒,却始终无法组织其有效的防御来抵挡唐军的冲锋。
右屯卫兵卒也杀红了眼,好似又回到当初兵出漠北、覆亡薛延陀之时的恣意猖狂,浑然不顾已经深入敌军营地之内,只是策马舞刀奋力劈斩,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冲冲冲!
骑兵的优势就在于冲击,无论战况如何都不能停下来,否则丧失自身之优势,很容易陷入敌军包围之中。
所以唐军并不是一味恋战,也不管自己杀伤了多少敌人,只是疯狂策马一往无前!
阿拉伯人军队犹如被野狼冲入圈中的羊群,哭爹喊娘溃逃四散,任凭将校们如何砍杀鞭挞,依旧溃不成军。
阿拉伯人擅打顺风仗,依靠优势兵力以及兵卒的悍勇往往攻无不克,然则一旦战局不顺,却严重缺乏以守为攻、稳步撤退的组织效率,往往一败涂地、一泄如注……
中军大帐,叶齐德顶盔贯甲、手摁佩刀,一张脸一会儿黑如锅底、一会儿赤红满面,跳着脚咆哮不休:“废物!都是废物!不过区区万余之众,百里奔袭已然强弩之末,却毫无办法将其堵截击杀,简直混账透顶!”
他没料到唐军来得这么快,也没料到唐军具装铁骑冲锋之势这么猛,最最没料到的是自己七八万中军在唐军面前这般不堪一击,被其强势凿穿阵列,居然连一丁点儿的反击都组织不起。
这让他在暴怒之中产生深深的怀疑——难道阿拉伯兵卒之战力,与唐军之差距居然如此之大?
纵横欧亚打得东罗马帝国丢盔弃甲亡命逃窜的阿拉伯勇士们,居然在西域撞得头破血流……
“大帅!大事不好!”
亲兵自帐外快步跑进来,大声呼叫。
“放肆!本帅还没死呢,嚎什么丧?!”
叶齐德怒声喝骂。
亲兵疾声道:“唐军已然攻破外围防御,直直冲着中军大帐而来,大帅赶紧回避!”
还有心情骂人呐?
再不跑,只怕您真的要成为唐军刀下鬼!
叶齐德也慌了,哪里还有半分嚣张跋扈的模样?一边将兜鍪抓起扣在头上,一边起身催促左右亲兵:“快快快,护着我冲出去!”
一众亲兵以及不少部下都全副武装,护着叶齐德从大帐之中奔出,入目之惨状,却让他们心头一凉。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狂冲猛杀
帐外哭号震天,乱作一团,整个大营人马践踏、惨不忍睹。
这哪里还是那支曾经纵横欧亚、打下阿拉伯帝国辽阔疆域的当世强军?简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豚犬羔羊一般任人宰割……
叶齐德又黑又红的一张脸已经苍白无人色,摁着佩刀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这就要败了?
难不成要全军覆没?
自己征伐天下、成为哈里发继承人的梦想就此破碎了?
尤为让他不解的是,自从踏足西域以来,唐军一败再败、一退再退,多少城池都沦陷在阿拉伯人铁骑之下,可唐军却退而不乱、败而不馁,每退至下一座城池,依旧士气饱满坚守城池,绝无畏惧。
可自己麾下二十万大军足以投鞭断流、横行无忌,却为何仅只是被万余唐军这么突袭一下子,便这般溃不成军?
自己一支引以为傲的阿拉伯勇士,难道与唐军想必居然有这么大的差距?
……
“大帅!赶紧撤吧!”
“咱们退后五十里,稳住阵脚收拢溃兵,定能阻止唐军突袭!”
“唐军虽然剽悍,但他们只有万余人,且具装铁骑不耐久战,只要咱们退后稳住阵脚,唐军只能退兵!”
周围部下七嘴八舌,各有建议。
叶齐德回过神来,也知道眼下非是沮丧之时,总不能让唐军一直这么恣无忌惮的突袭冲杀……
他忙问道:“前边攻城之军队可否撤回?”
若是攻城的军队能够及时撤回,就会形成一前一后将唐军夹在中间的态势,到时候拼着伤亡将这支唐军包围起来,让其插翅难飞!
身边部下疾声道:“弓月城内的唐军已经弃城而出,将攻城的军队死死拖住,他们根本回不来啊!”
唐军的战斗力摆在这里呢,一旦前边攻城军队极力撤退,被弓月城内的唐军死死咬住,别说伤亡多大了,搞不好都有可能全军覆没。所以工程军队只能且战且退,不敢全力后撤。
等他们撤回来,中军怕是已经被唐军的具装铁骑踏平了……
“哇呀呀!”
叶齐德大叫一声,将胸腹之中郁闷愤怒之气宣泄而出,狠狠一挥弯刀,咬着牙道:“撤撤撤!后撤三十里,稳住阵脚集结军队,咱们再图反击!”
七八万中军居然被万余唐军一冲而散、大败亏输,这等情况简直令他无地自容!
等到此等战绩传回大马士革,可以想见父亲对自己如何失望,那些反对者又是如何落井下石、嘲讽讥笑……
亲兵、部署护着他骑上战马,一路向西南方逃遁,直奔扎营在天山脚下的后军而去。
整个营地乱成一团,在唐军突袭冲锋之下丢盔弃甲。
具装铁骑的确是战场之上的大杀器,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冲击力与杀伤力,但这也意味着机动力不足,而且人马具甲需要消耗极大之体力,故而难以持久。
轻骑兵护着左右两翼,与具装铁骑一顿狂冲乱杀,简直如入无人之境,敌军惊惶错乱一盘散沙,根本不曾组织起一次像样的反击,任凭具装铁骑在营地内横冲直撞,所至之处尸横遍野,无数阿拉伯兵卒哭号逃窜。
右屯卫自东向西而来,直插敌人中军,一阵奋勇突袭狂猛冲杀,硬生生自敌营西边杀出,将其营地整个凿穿。
万余骑兵杀透敌营,绕了一个弯又转会来,看着火光冲天人影幢幢的营地之内尸横枕籍、溃兵如狗,不仅大呼一声畅快!
房俊浑身浴血,手持横刀,冷冷的看着混乱不堪的敌营,刀锋指着弓月城方向,大声道:“咱们杀回弓月城,与安西军一起将敌人前军包围,杀他一个干干净净!”
“喏!”
数千人齐声应诺,固然人马俱是大汗淋漓,口鼻呼吸之时喷出阵阵白雾,却是各个精神抖擞、士气高涨,这一生应诺更是声震霄汉,在漫天风雪之中决荡层云、响彻四野。
“杀!”
房俊一马当先,向着弓月城方向杀去。
敌军攻城之军队足足数万人,安西军不可能将其全部拖住,只要有一般人撤回大营,就会与敌人中军形成夹击之势,将右屯卫围困当中。那个时候敌军占据兵力优势,若是不计伤亡的围攻上来,右屯卫丧失了骑兵机动性,就算火器再是犀利、兵卒再是勇猛,怕也是好虎架不住群狼,极易全军覆没。
而这般向着弓月城冲杀,则正好截住从城下撤下来的敌人前军,与衔尾追杀的安西军一前一后包了饺子……
数千铁骑在他身后纷纷加速,在雪地之上展开阵型奋勇冲锋,蹄声如雷,气势如虹,亲兵更是纷纷跑到房俊前头将他护卫在中间,免得被敌人流失射中。
跑出去不足十里,便迎头与撤回来的敌人前军遭遇。
右屯卫兵卒毫不减速,就那么狠狠的撞进敌军阵列之中,铁骑铮铮,刀光凛凛,弩箭、震天雷雨点一般投射进敌军人群之内,所至之处鲜血迸溅、残肢横飞,惨烈至极。
自弓月城下撤回来的阿拉伯军队总计将近五万人,乌泱泱的布满目光所及的所有土地,但是由于撤退之时阵型紊乱,又被安西军衔尾追杀,根本毫无阵型可言,陡然遭遇右屯卫的突袭,猝不及防之下顿时一败涂地。
无数阿拉伯兵卒在旷野上四散奔逃,不辨东西,只知撒开两腿逃命,哪里还管校尉将军的呼喝命令?
旷野之上,大雪纷飞,唐军追着无数豚犬一般疯狂乱窜的阿拉伯兵卒恣意斩杀,一时间天昏地暗、血雨飞溅。
这一战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唐军杀得双臂无力、两腿发软,连手里的横刀都卷了刃,终于杀透敌阵,右屯卫、安西军齐齐碰头。
敌军已然溃不成军,在黑夜的雪地里亡命奔逃,唐军骑兵五人一伍、十伍一队,分散开来追杀溃散之敌军,苍茫大地上上演着一幕幕惨烈至极的杀戮……
两军阵前,一杆绘着交龙、燕尾状旒带的青龙旗与一杆系着五色羽毛的旞汇合在一处。
青龙旗乃是皇帝与诸侯出征之时所用,皇帝绘升龙、诸侯绘交龙,帝王青龙旗上的旒带为五色,诸侯则为一色。
这是房俊的旗帜。
旞是师帅的旗帜,薛仁贵虽然只是安西都护府的司马,却代表着大都护李孝恭。
两杆大旗之下,薛仁贵率先自马背之上翻身跃下,上前两步,单膝跪起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薛仁贵,恭迎越国公!安西军上下多谢右屯卫袍泽千里驰援,越国公公侯万代、威武盖世!”
在他身后,无数安西军兵卒满脸崇拜激动之色,纷纷振臂狂呼:“威武!”
“必胜!”
巨大的声浪在旷野上震荡翻滚,将漫天雪花都搅动得凌乱喧嚣。
房俊也从马上跃下,快步上前,俯身握住薛仁贵双臂,将其搀扶起来,大笑道:“安西军也好,右屯卫也罢,皆是唐军序列,手足袍泽!安西军独守西域,与强敌连番血战,不曾丢失吾大唐军人半分尊严,吾甚为敬佩!如今,你我两军合为一处,当斩杀敌酋、驱逐鞑虏,收复国土!”
“驱逐鞑虏!”
“收复国土!”
热烈的呼喊在大地上响起,两军兵将尽皆士气高涨!
安西军独守西域,面对强敌虽然屡屡丢失城池,却始终步步为营,歼灭敌军数万,掌握着主动态势。
右屯卫一路西来,先后于大斗拔谷、阿拉沟歼灭强敌,威风赫赫。
两支强军会师,足以击败世上任何一支强军,更何况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大食军队?
胜利之曙光已然隐现,之前步步后退、丢城失地的屈辱即将洗刷,天地之间,再无强敌可在唐军面前嚣张!
房俊将薛仁贵扶起身,重重拍着他的肩膀,赞赏道:“太子与吾在关中时刻关注西域战事,仁贵,做得好!”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声名鹊起
率领孤军自碎叶城开始,面对十倍于己之强敌步步为营、坚壁清野,虽然一直后退却始终退而不乱、撤而不败,期间更有“水淹碎叶城”这等惊艳之举,不可能再要求薛仁贵做得更好。
事实上,如今西域之战局传入关中,身为安西都护府司马的薛仁贵早已是声名鹊起,成为无数关中儿郎竞相崇拜之对象。
朝廷三省六部九寺之中,亦是声名赫赫,谁都知道这个甫一独当一军便绽放出璀璨才华的年青将领。更兼其出身于房俊麾下,跟脚硬扎靠山稳妥,假以时日必定成为军中年轻一辈之领军人物。
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璀璨夺目。
虽然早知薛仁贵比在历史之上闯出一个威名、建立一番功业,但原本历史上的薛仁贵却也算是大器晚成,如今经由自己一手调教,初出茅庐便在水师一鸣惊人,眼下更是光芒万丈,岂能不让房俊极有成就感?
某种程度来说,“集邮”名臣武将,亦是穿越者最为开心之事……
只可惜薛仁贵本应在辽东战场暂露头角,如今却因为自己的缘故没能参预东征,反倒跑来西域大放光彩,不得不赞叹一声命运弄人……
……
薛仁贵躬身束手立于房俊身旁,恭声道:“请越国公入城,稍作休整,再颁下命令,安西军上下定唯命是从,不畏生死!”
他是房俊一手拔擢,由一个穷书生一跃成为军中战将,对房俊自然是感恩戴德、敬佩非常,故而执礼甚恭,以门下自居。
房俊环视左右,欣然颔首道:“吾初来乍到,对于西域战局并不熟知,岂能越俎代庖、胡乱下令?咱们入城商议一番,拿出一个妥善之战略,定要驱除鞑虏、收复失地,不负太子殿下之殷望才好。”
自家知自家事,他除了“爆装备”一路碾压这一个优点之外,对于行军打仗实在是没甚天赋。薛仁贵固然缺乏历练,但乳虎啸林,头角峥嵘,已然非是他可堪比拟。
放着这样一个军事天才不用,反而自己瞎指挥,那等是多蠢的人才能干出的事儿?
薛仁贵却惶恐道:“越国公当面,何来商议一说?您功勋盖世,乃当世名帅,末将不敢僭越!”
房俊哈哈一笑,揽着他的肩膀,温言道:“虎豹之驹虽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鸿鹄之蔻羽翼未全,已生四海之心……薛将军固然初出茅庐,却已经独当一面,面对强敌辗转迂回,战略得当、战术适合,放眼军中,又有几人能及?身为将领,最重要提升信心,勿要妄自菲薄!”
按理说,薛仁贵比他年长,这等勉励后进之言不应出自他口,然则他此刻这般说出,却无人觉得不妥。
盖因房俊少年成名,今时今日之地位、资历、功勋,更是罕有人及,能够被他这般褒扬,只有慢慢的激动兴奋。
“喏!末将谨遵越国公教诲!”
薛仁贵心底感动,躬身施礼。
这番话实有吹捧之嫌,若是私底下说还好,可房俊故意这般当着无数人的面前说起,便是有意为他提振名声。
如今之大唐军中,论功勋、排地位,又几人敢厚颜居于房俊之上?房俊的一句肯定,便代表着军中少壮派的意志,由此刻起,他薛仁贵便是房俊“钦点”的青年将领,名望陡然拔高,再也无人敢轻视。
房俊欣然,环视左右一眼,颔首道:“走吧,入城说话。”
“喏!”
周围将领齐声应诺,目视房俊上马,然后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房俊进入弓月城。
弓月城不大,方圆不过三五里,建在伊犁河畔的沙砾上,拔地而起很是突兀,紧扼着伊犁河谷的入口,周围河流众多、水草丰美,乃是往来丝路的重要枢纽之地,自古以来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此刻大雪漫天,站在弓月城的城头瞭望四野,只见苍茫一片,城上城下尚且残留着刚刚历经大战之硝烟血迹,令人倍感压抑。
自弓月城巡视一周,房俊来到城中衙署所在,将一众将校留在门外,只与薛仁贵面谈。
书吏沏了一壶茶,走时将房门掩好。
堂中没有地龙,火盆里的炭火被门缝、窗缝灌进来的寒风吹得明灭不定,灰屑夹着火星时不时的飞起。
薛仁贵给房俊斟茶,然后详细的讲述眼下西域之态势。
自弓月城以西、以南,众多城池已然沦陷,可谓大半个西域尽皆落入阿拉伯人之手。但由于开战之初战略得当,安西军兵部一味的与敌死战,而是采取坚壁清野之策略且战且退,故而兵员损失并不大,且粮秣军械每至一处都事先运往后方,即便来不及运走亦放火烧光,导致阿拉伯人一以贯之的“以战养战”之战略尽数落空,空有二十余万大军,却缺衣少粮,境况窘迫。
正是因此,阿拉伯人不得不撒开部队“打草谷”,几乎所有西域之部族尽遭毒手,不仅数十年积蓄被掳掠一空,更有甚者举族被屠戮殆尽……
房俊饮了一口热茶,颔首道:“如此,到也算是帮了咱们一个大忙,以往这些部族桀骜不驯、冥顽不灵,始终认为是大唐侵占了他们的家园,一边享受着丝路带来的财富,一边却极力反抗大唐的统治。这回借着阿拉伯人之手,将这些顽固不化的家伙清剿一空,有利于大唐在西域之统治。”
当然,前提是大唐能够击溃强敌、驱逐鞑虏,重新夺取西域的统治权,否则若是唐军一败涂地被赶回玉门关,阿拉伯人也能够彻底占领广袤的西域,消失殆尽的本地势力无法威胁阿拉伯人的统治。
再想夺回整个西域,所要付出的代价将会极大。
薛仁贵笑道:“这倒是意外之喜,起初之时,敌军势大,难以抵挡,又不能任由粮秣辎重被敌人夺取,故而每一次撤退都将无法带走之辎重尽皆销毁,反倒使得阿拉伯人陷入辎重不足之境地……这行军打仗,不仅要看将领指挥是否得当、兵卒素质是否精悍,更要看后勤辎重是否充足,似阿拉伯人这般,每每指望着以战养战,或许凭借强大之兵力可以得逞一时,却终究非是长久之策,一旦辎重断绝,轻则大败亏输,重则全军覆没。”
打仗也不仅仅是前边冲锋陷阵的军队自己的事儿,若是没有充足的辎重补给,再是悍勇的军队也难以赢下战争。
似阿拉伯人眼下就有些进退维谷,想要一鼓作气的击溃安西军侵占整个西域,却因为辎重匮乏而进取无力,即便是撤军亦要防备唐军沿途追杀袭扰,这等冰天雪地之下,不知将会有多少兵卒葬身于此。
房俊却摇摇头,道:“凡事无绝对,纵然此刻敌军辎重短缺、军心不稳,亦不能疏忽大意。”
几百年后便将有一支军队在没有任何后勤辎重的情况之下,单纯依靠着以战养战便横扫欧亚,骑兵更是突袭几千里将整个欧罗巴打得哭爹喊娘,每至一城,杀人盈城,每至一地,杀人盈野。
当战略战术完全凌驾与地方之上,一些军事常识也就无足轻重,强大的战斗力完全可以弥补其他方面的缺陷。
就比如一个壮汉凌虐一个孩童,纵然孩童将三十六计都使上一遍,又有什么用处呢?
壮汉只一拳便可令孩童无法招架……
绝对的战力面前,任何阴谋阳谋都将灰飞烟灭。
薛仁贵虚心受教。
房俊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人家薛仁贵既然能够在历史上闯出那样的名号,必然有其深不可测至天赋,自己一个兵事上的两把刀,一味的给人家灌输这些东西且不说有用没用,万一将薛仁贵给领岔了路,那可真真成了罪人……
饮了口茶,他问道:“对于当前之战局,仁贵有何破敌之良策?”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大获全胜
薛仁贵坐在房俊对面,脸色沉肃,神情凝重,缓缓摇头道:“敌军势大,虽然其辎重补给不足,但阿拉伯人毫不顾忌礼义廉耻,烧杀掳掠无所不为,尽最大之可能补充粮秣。或许随着严冬之深入使得阿拉伯人难以展开以往那般大规模的进攻,但想要将去驱逐甚至击溃,则难如登天。”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盘外招都是白费力气。再者阿拉伯人固然缺乏辎重粮秣,也不可能出征之时一点粮秣都不带。且眼下之西域非是不毛之地,纵然大雪纷飞,可还是有许多部族不愿冒着严寒举族迁徙,心忖侥幸,这就给了阿拉伯人可趁之机,一路烧杀掳掠,抢粮抢马抢牛抢羊,总还是能够维持下去。
三四万安西军要散布开来驻守各处要地,谨防阿拉伯人分兵偷袭,可以调动起来与敌军当面硬撼的不过两人余人,再加上右屯卫的两万人也不过区区四万人,想要将接近二十万的阿拉伯人击溃,难如登天。
房俊道:“行军布阵之事,吾相信仁贵你自有建树,不愿多做指点。但你要记住,军伍最重士气,而士气来源于将帅之信心,所以无论何时何地,身为统帅都要给予部署绝对之信心,即便深陷绝境,亦要斗志昂扬,让麾下兵卒相信你终究能够带领他们杀出重围,获得胜利。”
“喏!多谢越国公教诲,末将谨记。”
薛仁贵心中凛然。
他的确面对强敌有些灰心,再是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却也不敢奢望能够击溃数倍于己之强敌。而他心中沮丧全无信心,势必会影响到身边的将校,进而使得军中上下充满一种悲观之情绪,士气暴跌。
没有士气的军队,即便战力再强,又岂能打得了胜仗?
事实上别看开展以来军队并未有太多损失,但连续不断的丢城失地、步步后退,却不可避免的使得军中士气下降,产生畏惧心理,觉得敌军不可战胜。
今日若非右屯卫千里驰援马不停蹄的直插敌军中军,激起了安西军的好胜心,怕是难以取得这般大胜。
士气低落,信心丧失,作战之时难免畏首畏尾,不敢倾尽全力……
房俊放下茶杯,笑着宽慰道:“不必沮丧,事实上眼下这般艰难之局势,你能做到始终维持军心不动,稳扎稳打,已然殊为难得。况且历经今日之大败,阿拉伯人的士气只怕跌得更加厉害,西域乃是我们的主场,这里的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川都尽在我们的舆图之上,甚至每一条山间小径、每一个河畔渡口,亦在掌握之中。经由掳掠粮秣之事,西域各族已然将其视如豺狼虎豹,又如何能够倾力相助?甚至许多原本敌视大唐之部族,如今也已见识到与残暴的阿拉伯人相比,大唐是何等宽厚仁慈,其心已然倾向于大唐。正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孟子已然为吾等指明胜利之方向,何惧之有?”
论排兵布阵,自然不是他的强项,在薛仁贵这等军事天才面前不愿献丑露怯,可若是说起对于局势之掌控,放眼天下,却是没有几人敢自称居于房俊之上。
一番话登时将薛仁贵从沮丧之中拽出来,觉得困顿迷茫之局面似乎瞬间明朗起来,如何针对强敌展开战略甚至发起反击都有了计较……
两人便坐在屋内,对着墙壁上的舆图进行了详细的商讨,期间自然不免意见不合从而发起辩论,却是全心沉浸其中,灵感纷至沓来。
直至黎明时分,屋外负责战报梳理、战后统计的元畏禀报战况,才使得两人打断商议。
薛仁贵将斥候叫进来,又让亲兵前去准备膳食,这才与房俊一起听候元畏的回禀。
当着房俊这等中枢有数的大佬面前,元畏有些紧张,见礼之时难免拘谨,不过等到将各种统计之后的数据随口道来,便放松下来。
“回禀越国公、薛司马,敌军主力已然后撤三十里,抵达其位于天山脚下的后军阵营,稳住阵脚,天色黑暗,大雪纷飞,不利于吾军强攻,故而各部追杀一番便即撤军,如今已然返回城内休整。”
“军伍打扫战场,此战阵斩敌军两万余,尤其是越国公身先士卒统御右屯卫猛冲敌军中军,造成极大之杀伤,其精锐兵卒折损无数,实力受损极其严重。”
“吾军阵亡两千余,重伤数百,轻伤无算,可谓大胜。”
“另缴获敌军军械若干,皆是敌军仓惶撤退之时所丢弃,敌军辎重军械本就并不宽绰,此番损失之大,极有可能影响其后续之作战部署。”
……
元畏一条一条娓娓道来,条理清晰数字明确。
房俊赞赏道:“这么短的时间便将如此之多的信息汇总统计,且所得之数字如此明确,是个人才。”
得到房俊之夸赞自然是一件喜事,元畏却说不上来有多少欢喜,更多的还是诚惶诚恐,躬身道:“此乃末将分内之事,不敢当越国公之赞誉。”
谁不知道房俊素来与关陇门阀敌对,双方闹得连人命都出了好几回,最是看不上关陇子弟?
此刻大抵是不知自己之身份故而有所赞扬,若是知晓自己出身关陇,怕不是要立即打压一番。
以房俊之权势地位,一句话就能让自己投闲置散、永无出头之日……
薛仁贵似乎知晓元畏的心思,笑着对房俊道:“此人乃是末将麾下参军,能力不俗,精干非常。其出身关陇元氏,只不过乃是偏房远支,空顶着一个元氏子弟的名头,实则并未受到多少关照,之前也不过是碎叶城一个校尉而已。不过说起来,倒是与长孙家有一些纠葛……”
“哦?愿闻其详。”
房俊登时大感兴趣,他素来与长孙家敌对,既然薛仁贵当着他的面提及这个元畏与长孙家有所纠葛,那不然不会是一般的纠葛……
薛仁贵便将之前长孙淹指使元畏率兵截杀大马士革商贾,结果却误杀长孙濬一事道出。
房俊大吃一惊:“居然还有这等隐情?”
之前他在只是听闻长孙濬意外身故,到底是怎么死的却并不知晓,长孙家在此事上语焉不详,导致长安城内颇多猜测。
却不想原来是这般死在西域,且是被其弟长孙淹误杀……
误杀?
鬼才相信!
他对元畏道:“将当时情形一一道出,不可隐瞒,尽可能的详细。”
“喏。”
元畏心中为难,他不想提及此事,因为房俊与长孙家仇隙甚深,难保不会拿自己出去当作攻击长孙家的筏子。可是眼下当着房俊的面,他岂敢拒绝?
只能将当时情形详细道出。
房俊听完之后,喟然叹道:“真真是清酒红人面,名利动人心……此事若说长孙淹事先未曾谋划,一切皆是误打误撞,绝无可能。长孙濬一死,长孙淹自然成为长孙家家主之继承人,受益最大自然嫌疑最大。幸亏你多了个心眼,没有回去长安投奔长孙家而是跟随仁贵继续在军中效力,否则此刻向你尸骨已寒,甚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元畏面色惨白,他虽然只是元家的远房子弟,未曾见识过世家门阀背后那等肮脏龌蹉,却也非是蠢货,此刻经由房俊提点,越发认定事实就是如此。
那长孙淹为了争取世子之位,以这等残忍之手段将其兄杀害,自己若是傻乎乎的上门投靠,岂能不被其杀人灭口?
他心中惊惧,对薛仁贵躬身道:“多谢司马护佑!”
当时若非薛仁贵宽宏,接纳于他,只怕他已然走投无路返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