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纵论局势
首先,阿史那贺鲁并非乙毗射匮可汗的嫡系,甚至算是突厥牙账之内最大的反对派。因为其身上有着前任可汗欲谷设的印记,所以得到诸多部族之拥戴支持,只要有他在,乙毗射匮就夜不成寐,如同尖锥在馕,时刻提放反噬一口。 突厥内部分裂,就无法进行大规模的行动图谋大唐,甚至稍作推手,可以使得阿史那贺鲁与乙毗射匮反目,挑起突厥内部的战争,使其陷入内乱,对大唐之裨益自然更大。 其次,一旦阿史那贺鲁返回突厥,必然添油加醋的将回纥人临阵反水之事大肆宣扬,以掩饰他大败之罪责。 就算乙毗射匮可汗想着团结一切部族壮大突厥,故而容忍回纥人的行为,阿史那贺鲁也断然会追究到底,对回纥人赶尽杀绝,从而将回纥人彻底推到大唐一方。 不要看回纥人只是依附于突厥人之下,受其奴役,实则回纥的势力绝对不容小觑。 正是从唐朝初期开始,回纥人摆脱了突厥人的控制便开始逐步壮大,进而成为整个西域地区不可忽视之力量。 只看回纥人另一个名字“畏兀儿”,就知道他有多么强大…… 这样的一个部族,若是任其疯狂繁衍、扩张,就会出现历史上的那一幕,逐渐成为大唐的心腹大患。 唯有将其掌控与大唐之手,使其发展受到控制,才能将其强盛之萌芽掐断…… 而没有了阿史那贺鲁的强烈报复,谁也不知道乙毗射匮会否追究回纥人临阵反水的责任,毕竟眼下乙毗射匮得位不正,尚未彻底掌控突厥,未必就愿意对实力不俗的回纥狠下杀手。 故而,突厥人会否屠戮回纥人这件事上,便陡生变数。 若是突厥人的态度不够强硬、反应不够剧烈,吐迷度未必就愿意举族南迁,彻底依附于大唐…… …… 房俊坐回座位,想了想,道:“此事封锁消息,暂时不能泄露分毫,以免吐迷度心生侥幸,变了主意。” 对于吐迷度来说,心心念念都是率领回纥族人开国立业,至于到底被突厥人奴役亦或是依附于大唐,实则区别不大。若非自己坑了他一回,使得回纥给了突厥狠狠一记背刺,故而唯恐被突厥清算,未必就会举族迁徙彻底依附大唐。 之前自己固然忽悠了吐迷度,可是吐迷度所谓的依附大唐自然也有水分,回纥人真正的意愿大抵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帮助唐军歼灭阿史那贺鲁部,而后左右逢源、两边讨好。 却不想被自己狠狠坑了一回,导致与突厥彻底决裂…… 然而事已至此,谁能想到阿史那贺鲁能在万军厮杀之中逃出生天,却阴差阳错的遇上两个无名小卒而丢掉性命? 时也命也。 裴行俭颔首,道:“无妨,末将此行先去交河城一趟,而后便陪同吐迷度前往轮台城,送其返回天山之北,等候其举族南迁。大帅可先往白水镇收拾残局,等待吐迷度返回之后与其汇合,大抵也就至多一个月的功夫。待到回纥军队与右屯卫合兵一处支援弓月城,自然胜算大增。” 房俊却摇头道:“西域战局糜烂,阿拉伯人势不可挡,想要反败为胜,岂有那般容易?眼下当务之急,依旧是整顿安西都护府,关陇门阀扎根西域多年,自西域都护府创建之日起,上上下下便尽皆为其把持。之前郭孝恪于龟兹兵败身死,其中未必就没有关陇门阀的手尾,若是不能将其势力彻底清除,始终是一个隐患,谁知道这些是否再行串通突厥人抄了安西军后路?” 道理自然如此,只不过关陇门阀经营西域多年,想要将其势力一朝根除,自然难如登天。 不过好在西域与内地不同,各处都是施行军管,只要大都护与安西军意志坚定,事情就好办得多。 当然,想要肃清关陇门阀势力,首当其冲便是安西军,是否能够在清除关陇门阀之余依旧保持安西军的战斗力,这是一个大问题。 裴行俭对此倒是不以为然:“朝廷对于关陇门阀通敌叛国之事,顾忌一时半会儿并不会有定论。朝堂之上要经过一番交锋,各种利益交换需要时间,这是其一,再者太子殿下为了稳妥起见,也未必敢大刀阔斧的将那些通敌叛国之奸贼一一绳之以法。朝堂之上,到底还是要求稳,即便陛下此刻回转长安,也未必就能施以雷霆手段……但是在西域,咱们大可不必顾忌太多,关陇门阀有错在先,自然心虚,就算咱们做得过火一些他们也势必要保持低调,予以隐忍。” 太子监国,权柄自然不如陛下那般稳固,若是惩戒太过苛刻,未免逼得关陇门阀铤而走险。 然而关陇门阀到底是犯下十恶不赦之大罪,又岂能不怕朝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他定一个叛国大罪,然后予以严惩? 朝廷与关陇门阀谁也不敢先撕破脸,因为那就意味着逼得对方走上更为激烈的道路,那是双方谁也不愿看到的。 归根究底,关陇门阀在西域再是恣无忌惮,再是敢于勾结突厥、大食,所为也不过是家族的利益而已,却非当真心生谋逆之心,想要推翻大唐改朝换代,灭掉李唐取而代之。 可以想见,西域之事传回长安,短时之内一定是一个沉默的阶段,双方会在私底下相互试探,并不会轰轰烈烈非生即死。 这世间原本就没有什么非黑即白、非对即错,有的只是利益交换、相互妥协…… 而双发这种隐忍的默契,则正好给了房俊一个大刀阔斧整顿安西都护府的契机。 就算房俊的手段再是酷烈,关陇门阀在这个紧要关头也只能忍着,不敢反应太过激烈,唯恐太子那边不管不顾,猝下狠手…… 房俊摸着唇上短髭沉吟良久,这才缓缓颔首。 此事虽然有些风险,关陇门阀未必就任由自己将其根植在西域的势力连根拔起,可是与整顿安西都护府,消弭安西军后顾之忧来说,这一点风险值得去冒。 “此事由你全权负责吧,本帅不好直接出面,就引兵驻守白水镇,为你震慑关陇门阀,若有人胆敢妄动,大军便杀入交河城!把鞠文斗与赤木海牙都带上,这两人对于交河城上上下下如观掌纹、知之甚详,必可事半功倍。” 既然这两人选择依附大唐,那自然是要在一个公开场合让其公然站在大唐这边,让天下人都清楚他们的立场,彻底断掉他们首鼠两端、左右逢源的可能,往后踏踏实实的给大唐卖命。 这话虽然并未说出,但裴行俭登时领会房俊的意图,领命道:“大帅放心,末将晓得如何做。” 房俊笑道:“你办事,某自然放心。这几年,你也算历练出来了,若是此番西征能够反败为胜、驱除鞑虏,回去长安之后,某必然保你一个六部侍郎,谁敢反对,某就打上他的家门!” 裴行俭躬身致谢,面对这等高官厚禄之诱惑,却是面色如常,笑道:“大帅休要如此,末将年岁尚轻,跟着太子殿下与大帅跑跑腿、办办事,很是学到了不少东西。官职爵位就放在那里,只要末将踏实办事,效忠殿下,迟早唾手可得,并不急于一时。” 房俊对他的器重,朝野皆知,他自己又岂能不知道?这份信任器重,几乎全无遮掩,使得裴行俭感激之余,也只能“士为知己者死”,反而说不出什么阿谀逢迎的话语。 嘴上说得再好也没用,只看他往后如何做就行了。 当夜,右屯卫上下歇息一宿,翌日天明时分生火造饭,用过早膳之后,大军顶风冒雪拔营启程。 裴行俭先行前往交河城汇合程务挺,整顿安西都护府上下官吏,抓人杀人自是难免,吐迷度与其随行,之后便会赶赴轮台城,由那里向北穿过北天山山口,返回族中召集族人举族南迁。 房俊则率领右屯卫进驻白水镇,威慑西域诸国。 与此同时,两封战报一东一西分别送往长安与弓月城,表面上并未引发太大的震荡,实则却是潜流汹涌……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欲擒故纵
入冬以来,长安连降大雪。 自古雪灾之害,绝不比水火之祸来得轻松,交通阻塞、信息不畅、生产资源不足,往往使得一场雪灾荼毒无数百姓,尤其是那些居住在城池之外的农民、边塞左近的牧民,更是深受其害。 这样的大雪若是放在贞观初年,必是一场波及整个关中的天灾,即便关中乃是社稷腹心之地,聚集了大唐帝国最强大的人力物力资源,却依旧要在这样的雪灾之下束手无策,导致无数百姓冻饿而死、流离失所。 若是在京畿之外,甚至有可能引发一场庞大的难民潮,无数百姓成为流民…… 然而自从“应急衙门”开设以来,每遇天灾,朝廷上下各个有关衙门便被串联一起,分发物资、组织救援、协调安置,更有关中各地之驻军参预救援救险,效果出奇的好。 关中已经多年未曾因为天灾而出现大规模的死伤、疫病。 故而,每当天灾来临,官军在衙门官吏分派之下参预救援之时,百姓便会感激涕零,愈发崇敬当初担任京兆尹之时组建这样一个衙门的房俊。 随着河西之战的捷报传来,房俊更是成为“文武双全”的英雄人物,受到无数百姓顶礼膜拜。而那些桀骜不驯的纨绔子弟们,更是将房俊视为毕生景仰之榜样、奋力追逐之标杆。 房俊之名,声势无两。 …… 大雪过后,兴庆宫银装素裹,宫殿楼宇尽皆掩映在霜雪之下,愈发显得冰晶玉透、精致华美。 李承乾坐在花厅之中,饮着热茶,望着玻璃窗外冰雕玉砌的假山亭阁。不同于太极宫的恢弘大气、庄严肃穆,兴庆宫这边更多的是温婉秀丽,宛若江南山水,怪不得当初高祖皇帝禅位之后择选此地潜居,的确更适合养生之道。 在他对面,萧瑀、岑文本两人翻阅着房俊送抵长安的战报,越看越是心惊,面色极其难看。 关陇门阀一味经营西域,不断的在安西都护府上下安插自家子弟,把持都护府大权,将丝路视为自家之领地,贪婪攫取利益之同时更排斥异己,导致朝廷对于西域之掌控一降再降,他们这些朝廷大佬岂能不知? 只不过一来这些年关陇门阀势大,在朝中压得他们喘不过气,那里还有余力去组织关陇门阀经略西域? 再则,私底下各种利益交换、政治妥协,使得他们睁一眼闭一眼。 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关陇门阀为了继续垄断西域之利益,居然勾结突厥、阿拉伯派军深入西域腹地,将右屯卫之行踪告知,并且极力配合意欲一句歼灭右屯卫…… 简直丧心病狂! 政治斗争也是有底线的,再怎样的利益交换、政治妥协也不能恣无忌惮,似这等通敌叛国之举,绝对不容许存在。 岑文本已然年迈,须发皆白,夏日里更是生了一场大病,但是入冬之后病体痊愈,眼下精神还不错,此刻用手掌拍着面前桌案,横眉立目、怒气勃发:“简直混账!这帮只图私利、罔顾大义之奸贼,人人得而诛之!殿下当立即召集三法司予以立案侦讯,一经查实,无论那些奸贼出身何家、官居何职、身负何爵,一应下狱,予以严惩!” 萧瑀忙道:“兹事体大,焉能这般轻率?不妨先行去信辽东,请陛下定夺。” 他深知各家门阀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一旦大张旗鼓的严查此案,使得天下人尽皆知,那么便再无丝毫转圜之余地。而一旦关陇门阀牵涉此案者众,国法严惩之下,谁知道还会牵连到哪一家、哪一阀? 若是大肆牵连,必将朝野震荡。 眼下长安本就不靖,各方势力暗中角力潜流汹涌,若是再加上这样一桩大案爆发,稍有不慎就会导致局势崩坏,再恶劣之结果都有可能出现…… 岑文本却须发戟张,怒叱道:“荒唐!老夫亦知此案牵连甚广,极易导致朝政崩坏。然则国法当头,大是大非之前焉能在意些许艰难?若是今日不将此案予以严惩,他日旁人也有样学样,你待如何?” 他转头看向李承乾,面色潮红,语气铿锵:“殿下,此事固然困难,且后果难料,但国法之威严当予以昭彰,不容许有丝毫之亵渎!若今日退一步,他日就得退两步,退来退去,置国法于何地?” 李承乾忙道:“老人家稍安勿躁,切莫动火气,万一伤了身子可了不得。” 他很是头疼。 他虽然性子软一些,却绝对不傻。萧瑀提倡从长计议,且去信询问父皇让父皇定夺此事,绝非他口中所言唯恐牵连甚广影响朝政安定,兰陵萧氏之前与关陇门阀走得极近,谁知道这里头会否将他们家牵扯进去?而岑文本怒气填膺、一脸正气,也未必就是当真为了彰显国法之威严严惩不法,朝廷上这些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未必心里就没有几分取而代之之计较…… 事实上,朝廷上下官员,又有几人是真心真意为了帝国利益考虑,遇事皆从帝国利益之角度出发? 明争暗斗已是常态,此案是否大办特办,都有人因此受损,亦有人因此得利。 即便是帝王至尊,又何曾能够对错分明? 有些时候明知是错的,却也不得不勉强为之,道理不过四个字而已——顾全大局。 但是这件事,他不打算妥协。 臣子们争权夺利他可以忍,阴谋诡计他可以忍,栽赃陷害他也可以忍,但是通敌叛国,勾结敌国妄图杀害自己的袍泽,这种事不能忍! 突厥人也就罢了,那大食国可是正在西域与大唐开战,侵占了大半西域都护府,居然也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大食人私下勾结,一路引领进入西域腹地,且将扼守天山交通咽喉的白水镇拱手相送,这如何能忍? 若是忍下去,是否明日那些人就会将玉门关、大散关一同送给胡人,然后引领胡人攻入长安,再将大唐江山拱手相送? 当然,他也不能一味的情绪强烈坚持严厉打击,还是要讲究一些策略的。 毕竟眼下他这个储君虽然比以往安稳了一些,但并未彻底坐实,位置依旧飘摇不定,若是严厉申饬关陇门阀并且坚决打击、严肃法办,那帮家伙难免又开始针对他的储位展开攻击。 打击肯定是要打击,但有脑袋硬的顶在前头吸引火力,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踟蹰一番,放下茶杯,一脸无奈对岑文本说道:“老人家乃是两朝元老,素来忠贞刚烈,父皇与孤甚为尊敬,此番匡正国法之心,孤亦是感同身受。奈何眼下朝局不靖,父皇又远在辽东,若是对此案过于严厉,看似维持国法之公正,实则却极易导致一些人成为惊弓之鸟,且心怀怨怼,说不准就要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来……孤受命监国,然而威望不足、德行欠缺,时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导致朝局崩坏、社稷不稳,有负父皇之所托。故而,此案固然重大,可到底如何处置为佳,还需从长计议……” 萧瑀眨巴眨巴眼睛,心想谁特么说太子仁厚纯真、不谙谋略的?听听这番话说的,话里话外都是为了大局着想,规劝岑文本隐忍为上,可实际上每个字都在拱火,就差说一句“孤身为太子不能冲锋陷阵,岑爱卿你先上”…… 这根本不是岑文本上当与否的问题,而是告诉岑文本“你打头冲锋,孤给你观敌瞭阵,全力支援”。 岑文本本身也有自己的述求利益,与关陇门阀相悖,而且眼下关陇门阀更是将刀把子递给岑文本手里,可以名正言顺的打压关陇门阀,再有太子之支持,哪里还有理由推脱?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储君惊艳
果不其然,岑文本这等混迹朝堂一辈子的老江湖自然“秒懂”李承乾言中之意,义正言辞道:“殿下此言差矣!朝堂之争,不过是利益争夺而已,然则必须有底线需要遵守,大家的争斗都在一个范围之内,谁逾距,突破底线,那便是藐视陛下、藐视王法!国法如铁,不容亵渎,殿下岂能因为有可能引发之后果,便对那些悍然践踏国法着优容隐忍、置之不管?也罢,殿下身负社稷之重,自然诸多顾忌、百般衡量,老臣却是一把老骨头,黄土埋到脖颈,还有什么好怕?纵然粉身碎骨,亦要维护国法之威严,将那等乱臣贼子绳之以法,以正刑律!” 一番慷概激昂的话语说罢,岑文本施礼之后起身,告退而出。 不用说,明日一早便会将奏疏递交之政事堂,他身后的门徒党羽更会鼓噪宣扬,将此案彻底揭露。 风雨欲来。 待到岑文本走出去,萧瑀这才无奈苦笑看着李承乾,摊手道:“殿下何必如此?左右不过隐忍一段时间,待到陛下回京,那些魑魅魍魉尽皆伏诛,谁敢有胆子做出半分出格之事?可若是殿下直面关陇门阀,实在是前途叵测。” 他用了“前途叵测”之词,自然说的不仅是眼下这个案子,而是攸关于李承乾的储君之位。 等到侍女将茶杯斟满茶水,李承乾方才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而后正襟危坐,双目看着萧瑀,淡然道:“世人皆言孤性格软弱,这一点的确如此,然而……孤亦并非一味的软弱。面对忠于王事的臣子,孤愿意软弱一些,这个天下不仅是李唐之天下,亦是臣子之天下、万民之天下,君臣一体、上下一心,方能缔造盛世、百姓安居。身为君主也好,太子也罢,未必就一定要杀伐决断、冷酷凌厉,臣事君以忠忱,君视臣如肱骨,彼此宽厚仁爱一些,有何不可?只不过孤虽然仁慈,却也非是任人揉捏之辈,似关陇门阀这等通敌叛国毫无底线之举,决不姑息!” 看着太子殿下稍有的展现出这种强势态度,萧瑀也只能轻叹一声,不过对于太子的认同也多了几分。 正如太子所言,哪一个臣子愿意在始皇、汉武那般皇帝手底下做事?固然可缔造千古之功业,可伴君如伴虎,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任你以往功勋如何显耀,但凡做错一点,便难逃惩戒。 屠戮臣子犹如吃饭喝茶一般随意。 似太子这般柔软一些、宽厚一些,对于臣子来说倒的确是好事,这一点来看,其余皇子还真未必就比得上太子…… 略作沉吟,萧瑀道:“此事固然有岑景仁牵头抵挡关陇门阀的仇恨,但还是不应操之过急。此前朝中便出现一系列的动荡,各方势力之间多有想法,对殿下殊为不利,不妨暂且拖一拖,待到陛下回京之后,再做计较。” 这回,萧瑀倒是没有藏着什么私心。 之前长安内外诸多风起云涌,背后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只不过尚缺一个合适之时机,固然按兵不动。 可一旦关陇门阀遭受严惩,势必不肯坐以待毙,一经发动,必然牵连甚广,原本作壁上观者未必不会纷纷下场,赤膊上阵。 到那个时候群魔乱舞,且不说能否颠覆大唐社稷,李承乾这个储君之位肯定是要遭受诘难,就此下台也不无可能。 而一旦储君易主,巨大的利益牵扯之下,朝中更是乱像纷呈,到那个时候怕是就算李二陛下回到长安,也无法短时间内安抚各方势力…… 太过凶险。 李承乾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他拈着茶杯缓缓的呷着茶水,就在萧瑀以为他犹豫退缩之际,便见到李承乾将茶杯放在桌上,沉声道:“眼下帝国看似花团锦簇、烈火烹油,实则内部斗争纷乱,此为隐藏之巨大危机。” 萧瑀默然。 但凡对于朝政有些见解,都知道眼前的大唐实则危机重重。危机之根源在于门阀,但并非所有的门阀都有意愿、有能力危及帝国之安宁,始作俑者,还是曾经权倾天下、煊赫一时的关陇门阀。 这帮家伙吃到了改朝换代的甜头,一旦觉得眼下之政局不能一如既往的让他们攫取最大的利益,难免会想着重蹈覆辙,如以往那般灭一国、立一国,周而复始的享受“开过功勋”之荣光与权力。 他们有这个心思,更有这个能力。 但是这话并不能明着去说,因为李唐皇室本身也是关陇门阀的一份子,更是与曾经的弘农杨氏一样,是尝到最大甜头的那一个…… 李承乾目光湛然,神情清淡,说出来的话语却是掷地有声:“门阀之祸,实为乱国之根源也!故而父皇矢志不渝,立志打压门阀,孤甚为储君,只当秉承父志,坚定不移。况且,今日孤可以隐忍不发,但那些里通外国、毫无家国之念者缺依旧潜伏于朝堂之中,实为心腹大患。纵然孤这个储君被父皇废黜,可只要这些人依旧在,无论将来是哪一个兄弟克继大统,这些人都是肘腋之患,动辄掀起风浪,危及社稷。” 他凝视萧瑀,缓缓说道:“与其日后让孤的兄弟们来面对这些人面兽心之豺狼虎豹,何如今日孤便舍去这诸君之位,将这些人统统拉下马来?为了父皇,为了帝国,为了孤的兄弟,孤不惜此身!” 萧瑀满面震撼,嗫嚅无语,一时间说不出来。 一直以来,他都有些瞧不起这个太子,纵然刚才心生太子继位也不错之念,亦是心中看轻他,觉得这般软弱的君主便于拿捏,日子过得轻省得多。 却不想在这软弱仁慈的面具之下,居然隐藏着如此一颗宽厚雄壮之心! 太子不同别人,一旦被废黜,从未有得善终者,所以李承乾这是打算以东宫上下之性命,与关陇门阀都一个鱼死网破! 这是何等坚毅之心志,岂是一个软弱无能之储君所应当具备? 萧瑀赶紧起身离席,鞠躬施礼,道:“殿下息怒,此等雄壮之志,老臣叹为观止,甚为崇敬!只不过未必便到了如此地步,不妨先让岑景仁打头阵将事情闹开,看看各方势力之反应,再做定夺。” 这话没有明说,但实际就等于在告诉李承乾,您暂且冷静一下,待老臣先行与那些人家商榷一番,若是能够让他们各自领罪自然最好,实在不行,再做计较…… 甚为宰辅,于公于私都得阻止李承乾行下这般玉石俱焚之策。 一旦李承乾赤膊上阵与关陇门阀斗个你死我活,都是他这个宰辅的失职。李二陛下可不仅仅是将国事托付于太子,亦是将太子托付给他们这些宰辅,任由太子与关陇门阀闹得你死我活,猜猜李二陛下回京之后,会如何对待他这个辅政大臣? 况且眼下李承乾所表现出来的诸般素质,使得萧瑀一改往昔对其之轻视,觉得这位固然软弱,却堪称仁厚,且骨子里亦有自己愿意坚守的东西。若是这般顺利的继承大统,也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 起码比那位素来与关陇门阀亲近的晋王殿下上位要好得多。 可以想见,一旦李承乾被废,晋王上位,那么朝中将会立即复现贞观初年关陇门阀一家独大之格局。 萧瑀可没有忘记,在那些年月之中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门阀是如何嚣张跋扈把持朝政,又是如何打压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好不容易熬到了今日,关陇门阀渐渐式弱,山东、江南逐渐进入朝堂掌握权力,又岂能拱手送还给关陇门阀? 细想,李承乾这番表态,倒是有几分惊艳之感…… 李承乾微微颔首,道:“宋国公放心,孤又非是三岁小孩,还不至于冲动鲁莽坏了大事。” 就让萧瑀将他的意志转述给关陇门阀也好,若是那帮贼子心有敬畏,肯认下罪行听候发落,他也不必当真鱼死网破,宁死也拖着关陇门阀陪葬。朝廷之上讲究的还是制衡,以往关陇势大,要培植江南、山东的力量来予以对抗,若是彻底将关陇打倒,江南、山东的门阀上台,做得也未必就会比关陇收敛多少。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末路将至
今日会晤,使得萧瑀对于李承乾之看法产生巨大转变,一直以来由于李承乾对于房俊这个肱骨之臣几乎言听计从、从无反驳,使得所有人都将其当作一个毫无主见、软弱怯懦之人,对其将来继承大统抱有抵触之心。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既得利益者想在新君即位之后保持权力,未能跻身中枢者希望逢迎新君更进一步,谁又愿意见到新君尚未继位,便已经预订一个一手遮天之权臣的局面? 然而现在看来,并非李承乾当真无主见,事事依从房俊,而是房俊的确太过优秀,每一件事都与太子意见一致,得到太子无限的倚重与信任。 而这份信任,是每一个身为人臣者都亟待得到的,那意味着无以伦比的权力与利益。 所以萧瑀正色道:“也请殿下放心,老臣必定四方奔走,不使殿下身临险地、孤注一掷!” 他不信眼下的关陇门阀当真敢效仿当年之举,行下废立之事,这只是一个太子而已,上头还有李二陛下,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只要运筹得当,未必不能压得关陇门阀慑服,甘心认罪,将这一场巨大的风波消弭于无形之中。 若是那般,他便是在太子面前立下了赫赫之功! 需知道,太子可是打算与关陇门阀死磕到底、甚至玉石俱焚的!只要自己将此案圆满解决,那边等同于解救了东宫上下千余口性命…… 说一句“再造之恩”,亦不为过。 李承乾欣然颔首:“宋国公乃国之柱石,您老办事,孤自然放心。今日之危局,乃孤平生仅见,其中之凶险,更是闻所未闻,还望宋国公以国事为重,以社稷为重,协助孤解决此等难题,稳固江山。” 他自然知晓自己因为宠信房俊,使得好多臣子觉得不可能取代房俊之地位成为储君之近臣,故而心有成见,有所疏远。但是一旦有了立下大功的机会,有可能比肩甚至赶超房俊对于储君之功勋,必然竭尽全力,试图取而代之。 说到底,逐利是人之本性,但衡量付出与收获是否平等,却是世间至理。 只要让一些人看到其付出有可能得到超额之回报,自然无视艰难、趋之若鹜…… 萧瑀沉声道:“殿下放心,老臣必当尽皆全力,不负殿下所托!” …… 待到萧瑀离去,李承乾一个人坐在书案之后,呷着茶水,望着窗外冰雕玉砌的景致,思维飞越,居然浑然忘记眼下之危局,而是更加在意西域之战事。 最重要的,自然是房俊一而再、再而三的屡创佳绩带给他的震撼。 自关中出发出镇河西之时,所有人都认为房俊率领右屯卫乃是“向死而生”,为了帝国尊严、关中安危,舍生取义、视死如归,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非但是朝中官员、勋爵,即便是市井百姓,亦对房俊之抉择钦佩无地,纷纷洒泪相送,因为大家都认为不知何时将会传来右屯卫战败之消息,甚至是房俊马革裹尸、阵亡于疆场之上…… 然而未过多久,便传来河西大捷之战报,整个长安城欢声雷动。 于不可能之处大获全胜,使得长安上下纷纷将房俊誉为“战神”再生,将其声望推至前所未有之巅峰。 即便如此,在隐约感觉到关陇门阀心怀不轨、蠢蠢欲动之时,李承乾亦是无比担忧房俊西征之安危。 敌人再强,明刀明枪败在面前,总归还能腾挪躲避、运筹帷幄,可是最强的敌人潜伏在身后,不知何时、不知何地忽然一击背刺,这才是最要命的。 可谁能想到,简简单单一个“驱虎吞狼”之计,便将潜入西域腹地的突厥人与阿拉伯人一网打尽,彻底扫清安西军后方之隐患,使得长安前往弓月城一线的补给线彻底畅通…… 尤为重要的是狠狠的打击了关陇门阀培植在西域的势力,使其再也不能如以往那般恣意妄为,将丝路甚至是整个西域视为关陇之封地,肆意攫取本属于国家的利益。 可以想见,此番大捷一旦在长安城内传开,所取得之震动较之前番河西大捷尤甚! 怕是房俊“军神”之命愈发坐实,无数人为其歌功颂德。连带着,他这个储君之地位自然愈发稳固…… 李承乾熟读史书,知晓但凡欲行大事,必有名臣相辅方能成功之道理,一个人再是英明神武,若无杰出之士辅佐,亦难成大事。 或许,房俊当真就是上天派来辅佐他成就大业的肱骨之臣? 细细思之,自从房俊崛起乃至于亲近东宫,自己的处境似乎便一日好过一日,非但从以往那种朝不保夕、诚惶诚恐的状态之中脱离,而且每每遭遇凶险,都能得房俊倾力襄助,从而化险为夷。 若说不是天命如此,还真就没法解释…… ***** 正如李承乾所想那般,阿拉沟之战的结果在送抵宫中不久,随着有功之士的名簿送到兵部求情叙功,旋即爆发开来。 先是大食人厉兵秣马入寇西域,安西军孤木难支节节败退,眼看着大半西域尽落入蛮胡之手,丝路断绝,后有吐谷浑奇兵突袭欲谋求河西剑指关中,导致社稷震荡、朝局不稳,今年以来,可谓多灾多难。 然而正是这等帝国危及之时,房俊挺身而出,先是于大斗拔谷大败吐谷浑铁骑,将其二十年生聚之精锐一朝歼灭,如今又横扫西域,将突厥人、阿拉伯人潜入西域腹心之军队一鼓荡平,彻底通畅由长安前往西域之道路。 都说“国难思良将,乱世出英豪”,这等危急时刻房俊犹如彗星一般耀眼的表现,岂不正是“良将”“英豪”所应具备之风范? 一时之间,阖城震动,长安内外,士气大振。 对于百姓来讲,没有什么比安稳的生活更为重要,眼瞅着盛世已至,天下安居乐业、百废俱兴,谁有愿意整日里战火连绵、局势动荡?百姓之欢欣鼓舞可想而知。 然而有人欢喜,自然就会有人发愁。 那些就等着右屯卫折戟沉沙以便断去太子一臂的人接二连三的失望,难免心中忧愁,心中发虚。 难不成太子当真是天命所归? 否则何以明明在三五年前便有了被废黜之征兆,却在几年逐渐风生水起、步步走运? “天命”,从来都是华夏文化最为崇敬之词汇。 任何事物一旦依附于“天命”,那便是上天之意志,人世纵然千般挣扎,亦是不能更改。谁若是不顺天命、逆天而行,那自然是自取灭亡之道。 连带着,使得李承乾之声势也陡然暴涨,诸多朝中官员、王公勋戚,心中开始琢磨着要如何顺应天命,亲近太子,等到将来新君继位之后能够攫取更多的利益。 正所谓“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有房俊这等上天庇佑之福将辅佐,岂不正能说明太子天命所归、不可撼动? …… 晋王府中,李治一身常服,看着跪在堂下痛哭流涕的长孙淹,手里捧着茶杯,面无表情,默然无语。 长孙淹痛哭道:“此事皆乃臣下之错,受了侯莫陈家、宇文家等人唆使,故而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举措,罪该万死。只不过臣下之初衷乃是斩杀房俊,为殿下清理晋位储君之大碍,绝无半分通敌叛国之心思,还望殿下明鉴!” 房俊的战报送抵长安之同时,长孙家在交河城的人便同时将密信送入府中,详细述说交河城发生之事,以及长孙明之身死、长孙汉之被俘,更将这场大战的详细经过告知。 长孙淹顿时就慌了神…… 父亲身在辽东,长孙濬身死之后家中一切事务皆由长孙淹打理,西域之事更是出自他一手谋划,如今这般后果,他如何不惊慌失措?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死路一条
一直以来,长孙淹都在父兄的羽翼庇佑之下,并未真正涉足过朝堂争斗、利益争夺。此番陡然身负领导家族之重任,固然热血沸腾雄心万丈,但是遇到这等事情,却也瞬间懵了,不知如何是好。 只能跑到晋王府来,恳请晋王出面将此案压下,毕竟一旦此案曝光,长孙家将会首当其冲、难辞其咎,所面临之罪责实在是无法承担。 别说他将来能否顺利继承家主之位了,眼下会否被丢出去成为替死鬼都尚未可知…… 李治被长孙淹的话语生生气笑,他放下茶杯,盯着面前的长孙淹,一字字道:“这么说来,关陇门阀犯下这等大罪,还是为了本王着想咯?” 长孙淹一激灵,忙道:“臣下岂敢有这等想法?只不过吾等尽皆效忠于殿下,自西域所取得之钱财也大多孝敬给殿下,眼下各家在西域之人手遭受房俊恣意抓捕,且严刑逼供,惨不忍睹,还望殿下出手搭救,莫要寒了大家的心……” “放肆!” 李治忍无可忍,劈手将茶杯掷在长孙淹头上,滚烫的茶水烫的长孙淹哇哇大叫,这才戟指怒骂道:“混账东西!汝等心怀不轨,勾结外敌,意欲陷害朝廷大臣、军中袍泽,如今兀自不思悔改,不想着如何认罪伏法、改过自新,居然还想将污水泼到本王身上,简直混账至极!” 他差点快要气疯了。 关陇门阀的确时常向晋王府进献财货,可那只不过是关陇门阀在西域巧取豪夺的百分之一甚至更少,如此就要本王来替你们担负其叛国之罪责? 最为重要的是,谁特么准许你们在西域勾结胡人谋害房俊了?事先一声不吭将我蒙在鼓里,事败之后就向着将本王推出来顶在前头替你们吸引火力分担罪责,想什么美事儿呢?! 他瞪着长孙淹骂道:“你就算不顾忌房俊乃是太子的肱骨之臣,一旦出事太子必然不肯罢休,也应当知道父皇是如何宠信房俊吧?就算你们当真事成,将房俊刺杀于西域,可曾想过父皇回京之后如何大发雷霆?你们承受得了父皇雷霆之怒?而且河西一战,房俊之声誉已然攀上巅峰,军中几乎无人可出其右,即便是英国公、卫国公都暂避其锋,甚至成为军方之象征!你们这般勾结胡人刺杀房俊,可曾想过一旦事情泄露,军方会是何等激烈之反应?”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帮蠢货居然做出这样的事。 谋事不成,自然要承受房俊之反噬,眼下关陇门阀在西域之势力即将被清扫一空便是明证;即便成了,父皇之怒火,军方之怒火,太子之怒火……你们拿什么去承担?! 眼见长孙淹惊慌失措,李治懒得跟他多做废话,问道:“此事到底是你的主意,还是赵国公之吩咐?” 这话并非询问,而是让长孙淹做出抉择——你特么赶紧自己将所有事情一力承担,父皇念在长孙家以往之功勋,尤其是眼下局势之敏感,或许大事化小、网开一面,只诛首恶,余者不咎,到此为止。可若是你自己不敢站出来,那就势必会被攀扯到长孙无忌身上,到时候不管长孙无忌是否参预、是否知情,都要被牵扯进来,事情就大发了,父皇想要压制也压制不下。 长孙淹自然听得懂这话,可这更是说明他已经到了末路穷途,再无回天之力,一想到即将面临的惩罚…… 他心虚的支支吾吾道:“父亲绝不知情,不过此事也并非臣下一人为之,好多门阀都参预其中……” “够了!” 李治有些怜悯的看着长孙淹:“这个时候,就莫要大肆攀咬了,你咬出来的人越多,事情越大,越是无法收场,别想着法不责众那一套!刚刚本王已经受到消息,太子殿下闻知此事,大发雷霆,已然决定拼着储君之位不保,亦要将尔等这些乱臣贼子一个一个的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何去何从,你自己决定,快快离开本王这王府,若是连本王也给牵扯进去,怕是最终你们整个长孙家都得给本王殉葬!” 若是放在以往,长孙淹将整个关陇门阀都给拽进来,使得牵扯无限扩大,碍于朝局之稳定,父皇或许当真轻打轻放,隐忍不发,让长孙淹逃过一劫。 然而太子这回却是发了狠,在宫中对萧瑀说的那番话语很快便传扬出来,使得朝野上下震惊于太子之狠厉的同时,也替关陇门阀担忧——当朝太子甚至不惜以储位为代价亦要追究到底,天下又有谁人能顶得住? 即便是李二陛下此刻回京,在太子这般狠厉的态度之下,怕是也难以用顾全大局这样的理由予以拦阻。 所以这一回,关陇门阀势必要付出代价。 而在李治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长孙淹站出来一力承担,将所有罪责都承受下来,以此周全其余关陇门阀,当然也将长孙家安全的摘出来。 否则一旦太子推动三法司侦讯此案,整个长孙家只怕逃不出几个清白之人。 门阀世家,在这个年代就是超越于律法之上的存在,平素行事只有家规、绝无国法,认真追究起来,任是谁家都是贪赃枉法之事一大堆…… 长孙淹还欲再说,却已经被不耐烦的李治命门外的内侍进来架着送走,看着长孙淹面如死灰的颜色,李治叹口气摇摇头,只有对于此人鲁莽之愤懑,却绝无半分怜悯。 路是他自己走的,事情是他自己办的,眼下落到这步田地,又能怪得了谁? 他起身传去书房,令人守在门口,自己研磨提笔,略微斟酌之后写就一封书信,然后装入信封,以火漆封口,将自己的亲信内侍叫了进来,吩咐道:“速去辽东,将此信亲手交给赵国公。记住了,一定要亲手交给赵国公,看着赵国公拆开验看之后方可回转,若是遇到突发情况,第一时间毁掉此信,切记切记!” “奴婢知晓,必不敢坏了殿下大事!” 内侍面色凝重,接过书信,转身出去,当即备好马匹,又带了两个心腹,即刻出城前往辽东。 内侍刚刚出府,便有人进来通秉,说是宋国公萧瑀请求觐见…… 李治愣了一下,心想这位难道不是应当串联关陇各家,赶紧那处应对太子之策,以免太子狠下心玉石俱焚,牵连甚广的么? 怎地却跑到自己府上…… 心底疑惑,却不能不见,当即命人将萧瑀请到正堂,自己换了一身明黄色的皇子袍服,这才前往正堂相见。 正堂内,两人叙礼之后分别落座,待到侍女奉上香茗,李治抬手将所有人斥退,这才笑着请萧瑀喝茶。 待到萧瑀呷了一口茶水将茶杯放下,这才问道:“宋国公前脚自兴庆宫出来,这会儿便前来本王府上,想必是身负要事吧?咱们也别藏着掖着,有什么话但请直言无妨。” 见到李治开门见山,萧瑀也不绕弯子,直言道:“既然如此,那老臣就直言了。此次登门,是想请求殿下一件事,请您约束关陇各家,莫要多做无谓之妄想,赶紧配合朝廷,认下罪责,将此事尽快解决,否则拖延日久,势必牵扯越多,局势一旦起了变化,只怕吾等身为人臣者,皆难辞其咎,无颜面见陛下!” 言下之意,一旦此事闹大了,后果不堪设想,你这位皇子亲王也必然牵扯进去,难以独善其身,到时候陛下问责怪罪,咱们都跑不了。 这话说得重了,李治吓了一跳,奇道:“关陇门阀又非是本王之儿孙鹰犬,宋国公可以让本王出面予以约束?” 萧瑀摆摆手,无意理会李治这等辩解之词,沉声道:“老臣今日登门,固然是不愿见到太子殿下雷令风行追究到底,到时候与关陇门阀玉石俱焚两败俱伤,却也是为了殿下好。那些个推脱之言,殿下就勿要在老臣面前提及,内里情形如何,何需老臣直言?殿下只要知晓一事,只要此案追究到底,势必将殿下牵连在内即可。若是殿下依旧说此事与您无关,那老臣绝无废话,这就告退。” 李治无语。 这老货平素办事“肉”得狠,今日却是这般凌厉得不成样子,颇有几分咄咄逼人,难免令他不喜。 只是他也有几分尴尬,因为他不敢说“绝对无他无关”这样的话语,心中发虚,难免立场不坚,只得赔笑道:“宋国公言重了……来来来,这是上好的茶叶,您老品尝看看,滋味如何?” 萧瑀便知道晋王怕了,那就是有得谈。 心中一松,便端起茶杯,好生品味起来……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坐失良机
李治的确怕了。 谁能料到那个一贯软弱的太子哥哥这一次居然这么硬气,叫嚣着宁肯不要这储君之位,亦要与关陇门阀玉石俱焚? 别小看这番狠话,再是不受待见的太子,那也是太子。 身为大唐帝国的储君,其权威本身就来自于帝国之威严,若是一个太子别关陇门阀逼得不得不赤膊上阵,甚至说出不惜“玉石俱焚”这样的话,可见会造成怎么样的轰动。 堂堂太子,亦要被关陇门阀恣意欺凌、毫无尊严了么? 关陇门阀难道已然凌驾于太子之上,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连太子都不能对其约束、惩戒,那么大唐到底是李唐之大唐,还是关陇之大唐? 其中诸方利益之牵扯,简直牵一发而动全身。 只要当真有那么一天李承乾不管不顾的亲自上书弹劾关陇门阀,此事便再也难以收场,无论父皇如何忌惮朝局之动荡,也势必要对关陇门阀下狠手——维护太子的威严,便是维护帝国的威严,更是维护父皇自己的威严! 皇权之下,焉能任由臣子拿捏欺凌? 等到父皇展开对关陇门阀的凌厉手段,与关陇门阀牵扯颇深、利益纠缠的晋王殿下自然难以逃脱。 他与关陇本为一体,关陇将所有的筹码都押注在他的身上,父皇只要多关陇开刀便会掘断他所有的根基,没有了关陇之拥戴,他又拿什么去何太子争夺储位? 萧瑀盯着李治脸上的神情变化,心中愈发有底,放下茶杯谏言道:“殿下,此案之影响,已然涉及朝政的方方面面,若是不能妥善处置,有可能引发极为恶劣之后果,到时候谁也无法掌控局势究竟会发展至何等糜烂之境地……若是局势当真到了那般,非但太子之储位难保,便是殿下亦要遭受天下之诘难。” 最后这一句,简直就是直言告诉李治,别以为太子被废,你的储君之位就稳了! 别说这件事完全与你无关,即便当真与你无关,可是有谁会信呢? 关陇门阀乃是你坚定的支持者,如今关陇门阀闯下这等大祸,会有无数的指责落在你的头上,很难自证清白。 事实上,又怎么可能清白呢? 待到太子因为此事被废黜储君之位,所有人都会认为是你制定这番计策逼得太子与关陇门阀赤膊相对,玉石俱焚。 到那个时候,就算陛下有意立你为储君,可以想见朝野上下、京师内外将会有多少人反对你这个“阴谋上位”者。 况且,陛下也未必就会顺理成章的将你立为储君! 毕竟在陛下心中,一应皇子之间最紧要的还是要“兄友弟恭”“友爱互助”,若是陛下认定太子被废乃是出自于你的谋划,他还会一如以往的宠爱你,甚至将储君之位交予你么? 李治大汗淋漓。 他固然是个聪明人,然则缺乏政治斗争之经验,有些时候难免不能深入肌理的去剖析一件事,见解流于表面,不够深刻。 萧瑀之言,却好似在他耳畔敲响了警钟,让他从幸灾乐祸与沾沾自喜的憧憬之中陡然醒来! 他可以不在乎天下人的看法,却不能不顾及父皇会怎么想。 正如萧瑀所言,关陇门阀坐下这等恶事,他这个晋王又岂能完全脱清干系?尤其是一旦太子因为与关陇门阀赤膊对阵导致朝局震动天下动荡进而储位被废,谁都相信是他这个“既得利益者”在幕后操纵一切。 以父皇对诸子之间感情之重视,还会将储位将给他这个“阴谋陷害大臣,设计废黜太子”的儿子么? 堂中一时间静谧非常,落针可闻。 良久,李治才吁出一口气,缓缓道:“太子刚烈,实乃帝国之福,本王甚为敬佩,但凡力所能及之事,自然愿意效劳。只不过本王虽然与关陇颇为亲近,却也不能干涉其意志,使其言听计从。本王会写信给赵国公,恳请赵国公约束族人,压制关陇各家门阀,保证帝国之稳定……只是长安距离辽东远隔万里,信笺来去需要时日,还请宋国公从中转圜,安抚太子,勿要急于一时。” 他算是看明白了,想要坐山观虎斗然后渔翁得利是肯定不行了,一旦太子下定决心,那并非与关陇玉石俱焚,而是与他李治两败俱伤,或许从此之后储位就彻底远离他们两个! 魏王早已明确表态不会竞逐储位,自己与太子再远离这个位置,那么将来很有可能皇位便落在其他兄弟手上…… 将来的皇帝不是文德皇后嫡子,这怎么行? 肉烂了也得留在锅里,这皇位只能在文德皇后嫡子之间流传,若是导致皇位最终被其余兄弟得去,将来自己百年之后,如何有颜面于九泉之下面见母亲文德皇后? 萧瑀甚为欣慰:“殿下心怀社稷、果敢英明,老臣甚为敬佩。殿下放心,老臣定会劝阻太子勿要冲动行事,只不过还请殿下向赵国公言明此事之严重后果,请他约束关陇各家,尽快做出决断。” 什么决断? 自然是抛出几个替死鬼认下“通敌叛国”“谋害袍泽”之大罪,只要给太子、给天下一个交待,朝局就还能保持稳定。 李治颔首,倒也爽快:“本王晓得了,宋国公但请放心便是。” …… 待到萧瑀离去,李治一个人坐在堂中,有些颓然。 原本他以为且放任太子与关陇门阀争斗,他自可稳坐钓鱼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待到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太子的储君之位自然岌岌可危,自己的胜算便又增添几分。 然则萧瑀的一番话却将他的美梦陡然敲碎。 当然,萧瑀绝非好心前来提醒,而是担忧太子当真不管不顾的与关陇门阀下场搏斗导致储位被废,希望他能够让关陇门阀老老实实的认罪,消弭这一次的轩然大波…… 但是说到底,萧瑀的提醒很是及时。 只要想想父皇得知自己以“通敌叛国”“谋害房俊”这等手段逼得太子不顾朝局天下之稳定而与关陇门阀赤膊相斗,惹得天怒人怨、江山板荡而被废黜储君之位时会是如何伤心,他便一阵阵后怕。 若非担忧太子被废黜之后不得善终,父皇老早就将储君之位交给自己了。 父皇可以容忍任何事,却绝对不能容忍他以这种手段去争夺储君之位,将手足之情弃之不顾…… 坐了好一会儿,李治方才回到书房,执笔写就两封书信,封好之后命内侍快马加鞭送抵辽东,一封交给父皇,一封交给长孙无忌。 待到内侍领命离去,李治揉了揉脸,失望的叹息一声。 本以为是天赐良机,却险些将自己也给陷进去,反过来自己害得帮助太子逼迫关陇门阀赶紧认罪…… 实在是令人郁闷。 喝了口茶水,李治又叫进来一个内侍,吩咐道:“备好热水,本王要沐浴更衣。” “喏!” 内侍连忙去准备。 李治洗了个澡,换了一套衣衫,瞅着镜子中的自己面色白皙、相貌俊朗,一袭锦袍丰神如玉,腰带下缀着一块羊脂白玉,整个人潇洒英俊,英姿勃勃,不由满意的点点头。 出了后堂,登上早已备好的马车,在十几二十个禁卫簇拥之下出了王府大门,径直沿着朱雀大街向南出了春明门,直抵房家湾码头。 这些时日一来,他时不时的便到这边转一转。溜达散心固然有之,但更多还是憧憬着能够见到那一抹偶尔出现在码头的靓丽身影。 碍于对方之身份,非分之想他是断然不敢有的,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自己单纯的欣赏美人,又不曾唐突失礼,这个谁也管不着吧? 好巧不巧,今日刚刚抵达马头的仓库前,马车沿着满是积雪的道路缓缓前行,便见到一辆装饰华丽的四轮马车在十余名劲装家将的簇拥下来到街边一处商铺。 那四轮马车停下,一条身着淡粉色衣裙、头戴轻纱的窈窕身影在侍女服侍之下从马车上下来。 步履款款,身姿绰约。 李治心中一热,正想着是否要上前打个招呼,道一声“好巧”,便陡然见到一伙骑士自长街的另一头呼啸而至,卷起漫天雪沫,停在那四轮马车周围,团团围住。 马车旁随行的家将登时吓了一跳,纷纷呼喝着围拢在马车周围,将那粉衣女子护在当中,虎视眈眈的看着那伙骑士。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心生歹意
这群骑士自然也见到了停驻在长街一侧的马车以及诸多护卫,不过李治的马车并未有特殊的徽记,故而这些骑士也并未在意,只以为是寻常富贵人家前来码头办事。 只从他们嚣张跋扈的敢于在长街上拦阻武媚娘马车,便可知这些人背景深厚,等闲勋戚官员根本不曾放在眼中…… 王府禁卫在马车外低声询问:“殿下,是一群关陇子弟,为首的乃是赵国公家的五郎长孙温……咱们是否要出手?” 作为李治身边的禁卫,时不时的就要陪同自家殿下跑到码头来转一转,每一回都是寻着这两四轮马车、这个美人,还有什么不明白? 只不过这些禁卫也都是功勋子弟,自然晓得这房家湾码头是何人之产业,而这个靓丽娇艳的女子又是何身份,故而不敢造次。 但此次不同,眼瞅着那美人遇上了麻烦,若是殿下这个时候挺身而出、英雄救美,岂不是一出佳话? 至于这个美人乃是房俊小妾之身份,倒是无妨。眼下社会风气开放,尤其是权贵之间愈发玩得开,相互之间转赠小妾实乃寻常,只要不是用强,而是用手段博得美人欢心,想必房俊也会将这武娘子拱手送于殿下。 即便房俊对这个小妾再是宠爱,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小妾而已,低贱得很…… 李治倒是真有这样的想法。 不过他可不敢奢望房俊将武媚娘赠给自己,旁人不知其中底细,他岂能不知房俊对于这个武娘子视若珍宝、爱若明珠,断然不可能赠予他人?只是单只在美人面前上演一出“英雄救美”,讨得美人欢心,博得美人一笑,却也便即足够了。 但是他略一沉吟,道:“勿要惊动他们,先看一看再说。” 长孙家于房家势成水火,如今长孙家又在西域谋害房俊不成,两家之间的仇隙自然愈发深邃不可缓解,这长孙温此刻拦阻武媚娘,意欲何为? 难不成这厮色胆包天,以为房俊不在长安,便欲用强糟蹋了房俊的小妾,以此达到羞辱房俊之目的? 若是那般,李治今日可就不能袖手旁观了,即便关陇门阀乃是他的支持者,可只要长孙温敢做出这种事,他势必扒了长孙温一层皮。 虽然不曾与武娘子有过半分肌肤之亲,更不曾两情相悦、暗通款曲,可李治对于武媚娘却是情根深种,只觉得这女人一颦一笑都能够勾摄他的魂魄,眉眼之间那股妩媚之风情更是撩动心弦,上辈子注定就该这辈子属于他…… 只可惜呀,恨不相逢未嫁时。 而且武娘子嫁的还是房俊,这是为数不多的可以让李治深为忌惮、不敢招惹的人物,否则说不得也要使点手段,巧取豪夺亦要抱得美人归…… 故而,就算是关陇子弟,可只要敢招惹武娘子,李治绝对会让他们好看。 …… 长街另一边,武媚娘刚刚走下马车便被一群骑士拦阻,心中一惊,待到左右家将护卫上前,这才定了定神儿,向着来人看去。 这群骑士将马车围堵,分散站开,谨防有人靠近。 一人自马背上纵身跃下,锦帽貂裘相貌俊朗,只是两眼狭长、嘴唇单薄,望之予人刻薄阴狠之感。 这人来到近前,隔着房家家将,冲着武媚娘拱手道:“在下长孙温,今日有一事说与武娘子知晓,冒昧之处,还望海涵。” 武媚娘俏脸冰冷,哼了一声,道:“既然汝可知冒昧,那就没什么可说的,还请速速离去,莫要引起误会。” 她冰雪聪明,只看长孙温气势汹汹而来,便知对方所图为何,故而没给好脸色。 长孙温一滞,没想到自己客套一句居然被抓住把柄,心中有些恼火,不过却也并未发作:“也非是与武娘子商量,只是想要托付武娘子给越国公待句话。” 武媚娘道:“妾身不过是房家一个小妾,家中之事从不曾理会,长孙五郎有什么话自去吾家郎君面前说便是,何需妾身转述?再者,这光天化日之下,长孙无浪这般聚众将妾身堵在此地,若是被外人见到,生出什么误会就不好了,还请速速离去。” “嘿!” 长孙温快要气炸了肺,连着两句话都给堵回来,将他噎的不轻,心中恼火更甚。 不过他也知道家中状况危及,这等时候绝不敢节外生枝,故而只能忍着怒气,**道:“还请武娘子转告越国公,得饶人处且饶人,西域之事与长孙家并无关联,只是下边一些人擅自行事,这才导致误会。只要越国公大人大量,长孙家便记得这份人情,定有后报。” 一听他说这话,武媚娘秀美的眼眸眨了眨,唇角略微一挑,露出一个满含讥讽的笑意:“呦,长孙五郎这是登门致歉,伏低做小恳请谅解了?” 不仅是长孙温,左右长孙家的家兵尽皆面红耳赤,怒目而视。 长孙家就算再是落魄,又岂是区区一个房家小妾可以出言讥讽? 长孙温冷着脸,忍着气,不悦道:“武娘子固然一介女流,却也是这长安城中数得着有脸面的人物,何以这般咄咄逼人?吾今日前来,只是希望武娘子能够给越国公带一句话,大家往昔虽有积怨,却不至你死我活,可若是越国公一意孤行,存心将长孙家拖下水,那也就休怪长孙家不择手段!往后武娘子也好,房家的谁也罢,出门的时候多带些人,多留些神,免得有什么意外。” 武媚娘陡然色变,柳眉倒竖,春葱一般的手指直接指着长孙温的鼻子,唾骂道:“放屁!你们长孙家目无君上、罔顾国法,做下那等通敌叛国之事,自由国法律例惩处,又与我房家何干?如今非但不知悔改,反而跑来威胁恐吓我一个妇道人家,简直无耻之尤!如果这就是你们长孙家的家风,改日我倒是要问一问赵国公,怎地教出这么一帮酒囊饭袋、无耻之徒!” 武媚娘本就不是一个和善之人,眼下被人欺到面前,若是忍了就代表房家矮了一头,岂能作罢? 当即大发雌威,将长孙温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偏偏没人觉得她是狐假虎威、虚张声势,毕竟这位娘子当初可是将令狐德棻那等饱学鸿儒、朝廷重臣都给挠了一个满脸桃花开,如若异日当真遇见长孙无忌,也未必不敢扑上去挠两把。 只要想想若是长孙无忌被武媚娘给挠了……那画面太美,长孙温不敢想。 然则眼下武媚娘口口声声对长孙无忌毫无尊敬之意,长孙温身为人子,如何能忍? 他上前一步,狠狠瞪着武媚娘:“房俊宠你惯着你,别以为整个长安城就都怕你!若敢继续出言不逊,吾倒是不介意帮着房俊好生教训教训你。” 事实上,他有些后悔来找武媚娘了。 西域之事彻底事发,朝中上下舆论纷纷,兄长长孙淹上午去了晋王府求援,却被晋王一顿斥责撵了出去,长孙家上上下下顿时就觉察到不妙。 原本以为长安局势不稳,太子投鼠忌器,必然不敢大张旗鼓揭破此事,如此至少也能坚持到长孙无忌自辽东归来主持大局,局势未必就会崩坏。可是晋王的态度,却使得长孙家子弟感受到朝廷这一次怕是未必肯将事情压下来。 等到听闻太子在东宫对萧瑀的说辞,长孙家算是彻底慌了神…… 以前长孙濬在的时候,还算是有一个主心骨,如今长孙濬也死了,长孙家上上下下就没了一个能够拿主意的人,慌乱之间,自然各有主张。 长孙温便想着前往房家求见高阳公主,向其表达长孙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决心,希望能够震慑房俊,使其劝说太子收回成命。却不料高阳公主根本避之不见,连大门都不让进。 无奈之下,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前来码头寻找武媚娘。 在他想来,武媚娘固然有些名声,可到底不过一女流之辈,胆小怕事自是应当,只要威胁恐吓一番必然哭哭啼啼的向房俊去信诉苦,规劝房俊勿要将实情做绝。 而以房俊对武媚娘之宠爱,多半会应承下来。 可却万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妩媚娇艳娇滴滴的女子,却剽悍泼辣得一塌糊涂,让他一时间有些坐蜡。 事情与自己预想的不一样,非但未能解决,反倒是愈发将房家人给得罪了……这可如何是好? 长孙温是个浑人,这时候觉得既然此路不通,那不如另辟蹊径。 看着娇滴滴美艳如花的武媚娘,他登时恶向胆边生,不如干脆绑了这武娘子,逼得房俊规劝太子收手,反正事后自己一力担之,必不牵累家族就是了……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当街抢人
注意到长孙温目露凶光,武媚娘心中一紧,不著痕迹的往后退了两步…… 身边固然有家将在,但是对面长孙家的家兵人多势众,万一这长孙温起了歹意围攻而上,自己这边到底是吃亏的。 武媚娘也不是一味的刚硬,意识到长孙温有可能铤而走险,赶紧话锋一转,道:“既然长孙五郎这般说法,那妾身给您转述一番便是,只不过爷们儿的事儿岂有妇道人家置喙之余地?成与不成,实在无能为力。” 若是放在之前,得了武媚娘这样的承诺,长孙温便会心满意足的离去。 可是眼下他心底冒出了另外一个主意,觉得若是能够干脆将武媚娘绑了去,以之胁迫房俊在西域之事上让步,实在是一个更好的办法。反正得罪房俊也是自己,事后一个人扛起来,要打要杀也不至于牵累家族,岂不妙哉? 只要房俊说话,太子必定言听计从,此事就算是有了缓和之余地,待到父亲从辽东返回自然能够掌控大局,一场巨大的危机便化险为夷。 而身为功臣,父亲更会袒护自己,房俊就算是天大的能耐,想必也不能将自己怎么样…… 想到这里,长孙温恶向胆边生,盯着武媚娘如花似玉的俏脸,狞笑一声,道:“如今,吾倒是觉得不妨将武娘子请到府上坐坐,然后再给越国公写封信,想必越国公更能够从善如流。来人!请武娘子回府!” 他身边长孙家的家兵都愣住了。 五郎诶,您有没有搞错?这可是房俊的女人! 当初家主羞辱了房玄龄,房俊那厮就敢直接打上府门将一干长孙家子弟折辱得无颜见人,嚣张跋扈至极,眼下您若是动了他的女人,家主又不在长安,谁敢担保房俊不能一封信送回来,然后半支右屯卫拆了长孙家的大门? 眼下留守玄武门外的半支右屯卫那可全是房俊的铁杆嫡系,一声令下刀山火海都敢闯,更被说你区区一个长孙家的五郎,还不是嫡子…… 可这个时候当着房家人的面,谁敢劝阻长孙温? 只得硬着头皮纷纷上前,将房家人给围起来。 武媚娘又惊又怒,她着实想不到长孙温胆大至此,柳眉倒竖怒叱道:“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掠劫女子,汝这般恣意妄为,眼里还有王法么?” 长孙温心说咱们家连勾结外敌这种事都做得出,何曾在乎过王法? 他摆摆手,不耐烦道:“武娘子言重了,不过是请你到府上做客而已,何谈什么掠劫?都愣着干什么,快请武娘子登车!” “喏!” 长孙家的家将遵命,意欲上前驱赶房家的家将。 “锵锵锵!” 一片钢刀出鞘的声音响起,房家家将纷纷抽刀出鞘,结成阵列挡在武媚娘身前,怒视着长孙家的家兵,为首房家家将怒喝道:“谁敢近前一步,杀无赦!” 房家的家将基本都是曾跟随房俊南征北战的悍卒,且大多孤苦无依无家无业,遂入籍房家担任家将护卫,不仅各个忠心耿耿绝无贰心,且都是刀山火海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个个剽悍勇猛、杀气腾腾,岂是长孙家这些个豪奴帮闲能够比拟? 一言既出,杀气腾腾,吓得长孙家的家兵噤若寒蝉,不敢向前。 没有人怀疑自己若是当真向前一步,这些房家的家将敢不敢暴起杀人…… …… 长街的另一边,李治坐在马车里将一切尽收眼底,心里不无奇怪:这长孙温虽然平素性情乖张,可也不至于这么蠢吧?当街意欲劫掠武媚娘,这简直就是作死…… 人家房俊前脚在西域差点被你们害死,一转眼的功夫你们又当街劫掠人家的小妾,且不说房俊会否火冒三丈,即便是与己无关的外人都看不下去。 更别说无论大理寺、刑部、甚至是京兆府都是亲近房俊之人,谁能任由长孙家如此恣意妄为? 尤其是眼下长孙家的首要之务乃是竭尽所能的将西域之事压制下去,勿要让太子直接弹劾关陇门阀闹得不可收拾,否则局面将彻底失控,以长孙家为首的关陇门阀将会付出极大之代价。 这个紧要关头,长孙温居然想要劫掠武媚娘以此要挟房俊,当真不知这人脑子是怎么长的…… 不过话说回来,李治却当真希望长孙温将武媚娘劫走,然后自己再登门索取,将长孙温严厉斥责一番,予外人一个“识大体”之印象,之后将武媚娘暂且接回王府,对外宣称是为了保护武媚娘。 实际上,这却是造成一个既定事实…… 任何一个年代,女人之名节都极为重要,即便是风起相比开放的大唐,一个女人孤身进入男人家中,名节算是尽毁,绝无辩解开脱之余地。 到那个时候,无论房俊如何宠爱武媚娘,想必都不会再将其接回府中,一如既往的宠爱,却也怪不得他李治——毕竟自己救人在先,若是任由武媚娘留在长孙家,那才是让房俊颜面扫地之事。 最起码自己也是一个皇子,武媚娘进了自己的门,总比进了长孙家的门被外面哄传受到长孙家子弟糟蹋好上一些吧? 如此,自己极大可能得到这个朝思暮想的美人,且名声不损…… 所以当车外禁卫在此询问是否出手之时,李治摇头道:“再等等,这两家未必就敢动刀子打起来……” 话音未落,便听得一阵惨叫想起,凄厉至极。 李治吓了一跳,急忙将车帘全部挑开,循声望去,却见那边已经混战在了一处。 …… 长孙温才不信房家的家将敢动刀子,自己这边人数占优,只要不动刀子很快就能将房家这些家将制服,将武媚娘劫掠回去,以此要挟房俊,事情就成了一半。 所以他当即下令家兵上前抓人。 谁知家兵们刚刚踏前一步,房家家将便悍然挥刀,瞬间斩在几个长孙家家兵身上。 鲜血飙出,惨嚎声起,热血泼溅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长孙家家兵吓了一跳,长孙温更是心都跟着一颤。他虽然素来恣意妄为,却也只是在长安成内外嚣张跋扈,欺负一些世家子弟、百姓商贾,挥鞭子打人就算是严重了,何曾见过这等动刀子的场面? 他整个人有些发懵,长孙家的家兵以为自家郎君不说话是恼火了,当即咬着牙也拔出刀子冲了上去。 房家家将死死护住武媚娘,奋力抵抗。 这些家将都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各个剽悍勇猛,岂是长孙家这些个只能欺负商贾百姓的豪奴可比?双方都动了刀子,可房家这边阵列俨然,各个悍不畏死,一个照面便将长孙家的家兵放翻十几个,鲜血泼洒雪地,场面甚为惨烈。 长孙温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大叫道:“住手!住手!” 长孙家的家兵早就胆寒,闻言赶紧纷纷退后,远远的聚拢在长孙温身边,目光惊恐的看着房家家将以及地上翻滚哀嚎的同伴。 几乎刀刀都是致命之处,根本全无留手之意,这特么到底是家将还是土匪? 然而这还没完。 此地乃是房家湾码头,上上下下都是指着房家吃饭的苦力、脚夫,此前两伙人在这里对峙就已经惊动了附近不少人,待到见是武娘子被人堵截,纷纷招呼相熟的同伴赶过来支援。开玩笑,若是让人知道武娘子在码头上被人堵截欺辱,他们这些人往后还如何抬起头见人,还如何端得起房家的饭碗吃饭? 然而未等大家近前,便见到这边动了刀子,这下可了不得,这些苦力、脚夫素来仰慕武媚娘,甚至于在这码头之上,大家只认武媚娘、不认房俊! 眼见这等情况,正向着这边聚拢的苦力脚夫们发一声喊,纷纷发足狂奔,尚未至近前,棍棒砖头一些东西便已经被投掷出去,雨点一般落在长孙家众人头上,砸得长孙家众人惨呼连连,抱头鼠窜。 长孙温一见,顿知大势不好,赶紧想跑。 可哪里跑的掉? 周边闻讯而来的苦力脚夫越来越多,甚至有不少商贾也凑到近前,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骑虎难下
越来越多的苦力脚夫汇聚过来,密密麻麻里三层外三层,好在这些人也是有眼力见儿的,知道这伙人身份非同寻常,所以只是围起来不让其逃脱,倒也并非一拥而上全部打死。 武媚娘被家将挡在身后,娇艳妩媚的俏脸面色雪白,一双美眸瞪大,似乎有火气喷射出来,先是出言喝止,将闹哄哄的局面稳定下来,继而怒视着长孙温,一字字道:“天子脚下,长孙家欺人太甚!此事房家必不会善罢甘休!还请诸位帮忙,将这一帮凶徒绑缚京兆府,小女子要登堂告状,恳请朝廷给咱们一个说法!” “好!” “正该如此!” “娘咧!敢在码头上欺辱武娘子,活腻歪了吧?” “得亏武娘子无甚大事,若是掉了一个头发,今日便是汝等歹徒之死期!” 人群越来越多,更多的人闻听消息之后汇聚过来,纷纷愤怒鼓噪,大有一言不合便一拥而上,将长孙家的人群殴致死之势。 长孙温吓得两股战战,他知道这个时候若是局势失控,只怕就连武媚娘也无法喝止这些浑人,刚想说话,却已经被一拥而上的人群掀翻在地,所有长孙家的人都给摁在地上,抽掉腰带一个一个捆个严实。 这时,不只是谁发现了长街一侧停驻的那一辆马车,便叫嚣道:“这定然是贼人同伙,一并抓了!” “对对对,这大冷天在这里看风景啊?一看就不是好人,一并抓了!” “上!” “呼啦”一下,几十上百人便围拢未来,将李治的车驾以及王府禁卫都给围在当中。 禁卫首领满头大汗,站在车窗外握着横刀,紧张请示道:“殿下,如何是好?” 李治也甚为紧张,这些个苦力脚夫最是贫苦,却也因此养成了桀骜不逊的性格,尤其是码头这等地方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谁能担保没人向着趁乱行下不轨之事? 赶紧吩咐道:“勿要与这些人冲突,只需亮明身份,这些人自然退去。” 在他想来,自己堂堂大唐皇子、晋王殿下,只需亮明身份谁还敢恣意妄为?这些人自然是退避三舍,然后自己以亲王之尊露面,严厉喝叱长孙温,既能将这一场风波化于无形,更能够在美人心中留下一个“英雄救美”的良好印象。 固然不可能与武娘子亲近,可但凡能够在美人心中留下印象,哪个男子不是欣然受之呢? 只要你心中有我,哪怕得不到,我也傲然自得…… 车外,禁卫首领赶紧自怀中取出晋王府令牌,大声道:“止步!吾乃晋王府禁卫,车上乃是晋王殿下!尔等若是冲撞了殿下车驾,罪不容恕!还不速速退去?” 一众脚夫苦力都吓了一跳。 居然是晋王殿下,真的假的?这可是陛下最为宠爱的皇子,便是房二郎那等猛人等闲也不敢招惹,万一将他激怒,大家伙吃不了兜着走。“法不责众”也并非什么时候都行得通…… 然而有人在人群中忽然问道:“既然是晋王殿下,为何眼睁睁的看着武娘子被歹人堵截甚至意欲掳走,却冷眼旁观不曾出手制止?” 车里的李治一听,顿时暗叫不妙,赶紧吩咐车窗外的禁卫:“赶紧将人群驱散,莫要让他们聚众闹事……” 然而话音未落,便听得又有人说道:“说不得,晋王殿下与这群歹人是一伙的吧?” “正是正是!那群歹人之中有一个是长孙家的五郎,与房家素来不对付,可关陇门阀那可都是晋王殿下的亲信啊!” “该不会是晋王殿下指使那长孙五郎为难武娘子吧?” “娘咧!关陇门阀在西域差点害死房二郎,现在晋王又想要将武娘子掳走,这也太过分了吧?” “先前还听闻晋王检校兵部,房二郎对其颇为亲厚,却不想居然趁着房二郎不在京中,偷摸的贪图人家小妾,这也太不是东西了吧?” “嘿,人家太子对晋王更是亲厚,可是争夺起太子之位,却没见晋王念什么兄弟手足之情。兄弟尚且如此,何况房二郎只是一个臣子?” “哎呦,照你们这么一说,若是将来这位晋王登基,那妥妥的就是个昏君呐!咱可是听说了,唯有商纣隋炀那等昏君才会觊觎臣子之妻的美色,行下那等昏庸无道之恶事!” “武娘子说了,这帮贼子光天化日之下为非作歹,咱们却不能不管国法律例伤了他们,来来来,将他们一起扭送京兆府,请京兆尹为房家主持公道!” “正该如此!” 接着,这些苦力脚夫便鼓噪起来,人多胆子大,也不管什么晋王府禁卫,纷纷涌上前来,将李治的马车团团围住。 禁卫们各个一身冷汗,拎着刀子瞪圆了眼珠子,只待谁敢靠近殿下车驾便先斩了再说,否则一旦殿下有什么闪失,他们罪无可恕! 可偏偏这些泥腿子虽然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但是平素都是伺候人伺候惯了的,最是有眼色,也知晓深浅,骂晋王殿下几句没甚大事,可若是冲撞了亲王车驾,那事情就大发了。 所以他们只是将马车围住,吵嚷叫嚣,却决不肯靠近马车。 禁卫们登时松了口气,却也为难,这帮家伙围住不散,显然是存心要将自己这些人扭送京兆府,可殿下那里会去?却也不能持刀驱散这些人,万一误伤,那麻烦更大…… 马车里,李治也是又惊又怒。 他哪里想得到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形势居然发展至此?居然被这帮泥腿子东拉西扯的弄成自己与长孙温乃是一伙,长孙温掳掠武媚娘更是受到自己指使……这万一传扬出去,有多少人会信以为真? 当真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李治发现自己有些骑虎难下。 另一边,长孙家的家兵更是不堪,有人想要动手,却被一拥而上的苦力脚夫们扯下马来,摁在地上一顿狠揍。长孙温也不傻,之前自己的家兵被房家家将砍伤是一回事,可若是此刻动了刀子伤了这些苦力脚夫,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先前可以说是其中有些误会,两家有些冲突也正常,可若是伤了这些苦力脚夫,那就直接捅破了天。 他连连喝止,哪怕自己被人从马背上揪下来摁在地上,也在大声的喝叱自家家兵不可反抗,更不可动刀子…… 没一会儿的功夫,长孙家的人皆被摁在地上捆了个结实。 武媚娘松了口气,冲在场所有人微微一福,感激道:“奴家多谢诸位仗义援手,感激不尽……” 这般国色天香的美人神色感激,当着面儿的万福施礼,那娇滴滴的语气,柔绵绵的身段儿,一众粗坯早已色授魂与,七嘴八舌道:“武娘子这是说哪里话?大家在房家的地盘儿讨饭吃,本就该护着房家人!况且房家人从未将吾等视如奴役,不仅工钱给得足,便是谁家有个灾病的求到武娘子面前,也都能得些银钱帮衬着,这些咱们都记在心里!若是在咱们眼前任由武娘子被奸贼欺辱,那咱们这些人往后还有何颜面待在这码头?” “没错!武娘子菩萨心肠,码头上谁人不知?咱们这里不少人的命都是武娘子给的,谁敢欺辱武娘子,问问咱们的拳头答不答应!纵然哪日房二郎招惹了武娘子,咱也只认武娘子,不管他房二郎何等威武霸气,也站你这边!” “哈哈!” 众人一阵大笑。 武媚娘也莞尔,旋即又道:“还请诸位助我将这些贼人扭送京兆府,咱们房家虽然不惹事,却也绝不怕是!不管他是王公贵戚还是谁,既然犯了国法,咱就绝不能忍!” “说得好!武娘子霸气!” “正该如此!” 武媚娘扫了一眼长街另一侧被人群围起的马车,唇角翘起一个妩媚的弧度,旋即隐去,一手提着裙裾,莲步款款走了过去。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轰动长安
而后,武媚娘莲步款款,在数百苦力脚夫簇拥之下来到李治马车前,弯腰万福施礼,而后脆声道:“奴家拜见晋王殿下,今日之事,奴家不好揣度,不过奴家相信殿下必然不是与长孙家那些贼人一伙,只不过为了还殿下一个清白,还请殿下移驾前往京兆府,给奴家做一个鉴证。” 马车里,李治一嘴苦涩。 若是往常,千娇百媚的武娘子这般站在面前与他说话,足以使得他浑身骨头都轻二两,如何也要与美人多多攀谈几句。 可眼下这等情况,让他如何肯去京兆府? 可若是不去,这些个脚夫苦力却是万万不肯…… 万般无奈,只得撩开车帘,对武媚娘说道:“既然如此,本王随行便是,只不过还请武娘子相信,本王绝非与那些贼人一伙,更不曾对武娘子心存歹意。事实上,刚才本王想要出手相救来着,只是这帮人来得太快……” 武媚娘如何肯信? 妩媚的面容绽放一个美艳至极的笑容,颔首道:“殿下说得是,还请殿下先行。” 李治脸上满是苦笑,早知道这个美人美则美矣,内里却是个剽悍泼辣的,果然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亲王身份,硬生生的架起来让他下不来台。 可再看看周围聚拢着的数百苦力脚夫,一个个虎视眈眈目露凶光,大抵自己敢拒绝,就会一拥而上抬着自己的马车去往京兆府衙门…… 得咧! 谁让自己闲着没事儿跑码头来觊觎美色呢?真真是咎由自取…… 便颔首道:“好说,本王一身清白,自当前往京兆府说个明白,免得被武娘子误会。” 武媚娘垂下眼帘,柔声道:“殿下通情达理,奴家先行谢过。” 当下,数百苦力脚夫一边扭送着长孙家众人,一边又簇拥着李治,浩浩荡荡的向着长安城进发。 抵挡春明门下,不明所以守城兵卒早已慌作一团,将城门紧闭,各个刀出鞘弓上弦,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这特么该不会是哪个胆大包天的聚众造反了吧? 武媚娘派人上前说明情况,守城兵卒哪里肯信?直到李治露面,送上晋王府的腰牌,这才疑神疑鬼的信了,却也不肯放这数百人一起进城。 开玩笑,这些人也毋须造反,但凡鼓噪生事,他们这些守城兵卒便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京兆府也得了消息,派了数十名衙役巡捕匆匆出城查看情况,正好在春明门遇上,双方协商之下,只准许百余个苦力脚夫护着武媚娘,扭送着长孙家众人入了城,直抵京兆府衙门。 如此之多的人聚集在春明门,登时便轰动全城,待到各家都闻听了缘由,不由得面面相觑。 这长孙温得是什么样的智商,才能够做出这等无法无天之事? 那武娘子虽然只是一个小妾,可是阖城上下谁人不知房俊对其之宠爱?单只是将码头那一大摊子事儿尽皆交由武媚娘掌管,便可至房俊是如何宠溺看重这个小妾。 甚至有传闻,即便是房玄龄亦对儿子的这个小妾高看一眼,府中大小事务,但凡武媚娘谏言,房玄龄无有不允,由此可见武媚娘在房家的地位。 长孙温这是吃了豹子胆,居然当街掳掠武媚娘,真以为房俊身在西域就拿你没办法了? 想想丘神绩以及你家那位六郎是怎么死的吧…… 再者说来,眼下西域之事已经哄传长安,关陇门阀勾结待敌、欲截杀房俊之事固然尚未有证据,但是太子之表态也早已流传出来,关陇门阀危在旦夕,稍有不慎便是倾覆之祸,这个关头你不去好生想想如何渡过难关,反而还要去动房俊的人…… 这脑子怎么长的? 一时间,无数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京兆府衙门,等着看这件事到底如何收场。 长孙家自然也接到了消息,长孙淹出门办事,留在家中的是老七长孙净。闻听消息之后,长孙净一言不发,带着几个人便直接奔赴京兆府衙门,正巧在门前遇到了被扭送至此的长孙温。 长孙净看着衙门口人头攒动,没有多言,而是直接进了衙门。 待到长孙温等一干人被京兆府的衙役从苦力脚夫们手中接收过来,押解着入内院,长孙净才走上前,拱手道:“吾有句话询问家兄,还请诸位行个方便。” 衙役们自然认得这位长孙家的七郎,互视一眼,将头扭向一旁。 长孙净道:“多谢。” 一摆手,身后跟着的管事便笑着上前,往衙役们手中每人都塞了一块银饼…… 长孙净上前,蹙眉看着狼狈不堪的长孙温,蹙眉道:“汝只说前去房家求情,怎地闹到这等地步?” 长孙温瞅瞅四周,道:“原本是向着觐见高阳殿下,可高阳殿下避之不及按,便只好退而求其次,去码头求见武娘子,谁知闹出了误会,武娘子不依不饶,吾亦是无奈。” 长孙净哼了一声,你无奈?我只是让你前去恐吓一番,将事情闹大激怒房家,断了房家息事宁人之可能,可谁特么让你去绑架武媚娘了?这若是当真给你绑回来,事情将不可收拾…… 不过眼下这等情况,却是效果更好。 事情都是长孙温一个人做得,这件事上谁也不能牵扯长孙家,可是激怒房家的目的却完美达到,长孙淹想要大事化小、息事宁人的想法彻底落空,一丝一毫的可能都没有…… 松了口气,长孙净看着这位庶出兄长,一字字道:“此事是你胆大妄为,已然触犯国法,家中亦不可能为你抗拒国法。犯了错就要认,任何处罚都要受着,你自己好自为之。” 长孙温眨眨眼,颔首道:“放心,吾晓得轻重,认罪便是。” 长孙净道:“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虽然当街掳掠触犯了国法,但毕竟掳掠未遂,算不得什么大事。” 长孙温也松了口气,点点头,没再说话。 兄弟两个默契的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 瑞雪初霁,起伏蜿蜒的山岭被白雪遮掩,少了几分往昔的巍峨雄壮,多了几分柔顺写意。 长孙淹带着十几个家兵奴仆策马疾驰,在曲折的山路上一路前行,抵达一处山林掩映之中的道观。 到了道观山门之前翻身下马,冲着道观门前的两名禁卫拱手道:“在下长孙淹,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长乐公主殿下,烦请入内通秉一声。” 两名禁卫互视一眼,道:“长孙郎君稍候。” 其中一人入内,须臾回转,歉然道:“殿下正在斋戒诵经,不见外客,长孙郎君请回。” 长孙淹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在门前石阶下的雪地之中,大声道:“烦请再次入内通秉,今日殿下若是不见,吾便在此长跪不起!” 禁卫有些不悦:“长孙郎军何必为难吾等?殿下说了不见,那自然便不会相见,这等无赖手段亦是无用。” 作为长乐公主身边的禁卫,又岂能不知殿下与长孙家的恩恩怨怨?天然的便对长孙家没有任何好感,长孙淹还来这一套,自然看着不爽。 长孙淹以头顿地,怆然道:“吾又岂敢胁迫殿下?只是事关生死、十万火急,恳请殿下看在以往的情份上,见上一面,救我一救!” 终南山中消息闭塞,这些禁卫尚不知西域之事,见到长孙淹这般模样,也只好再次入内通秉。 不一会儿回来,道:“殿下请长孙郎军入内。” “多谢多谢!” 长孙淹顾不得丢人,急忙爬起来,掸了掸膝盖上的积雪,快步进了道观。 丹室之内,一袭道袍看上去清减了几分,却愈发显得秀美无匹的长乐公主,正一手拈着茶杯,一手捧着一封书信仔细 见到长孙淹来到门口停步施礼,一双婉约如春山一般的秀眉微微扬起,明媚的眸子里满是不悦之色。 你们在西域欲置房俊于死敌,勾结外敌陷害袍泽,如今谋事未成,事情败露,还有脸到我这里来求情,我李丽质读的是道经,难不成还能变成大慈大悲有求必应的观音菩萨? 哼!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回天乏术
来到丹室之内,长孙淹二话不说便跪在门口,以首顿地,语气悲戚诚恳:“殿下!微臣知道此次错了,大多特错!不敢奢求国法宽恕,只求殿下看在往昔情份之上,勿要让长孙家牵入风波之中,遭致倾覆之祸,则长孙家数百上千口人,尽皆感念殿下之大恩!” 态度不可为不诚恳。 长乐公主却不为所动,放下手里的书信,轻轻呷了一口茶水,清声问道:“本宫不过是一个公主,潜居道观之中修心养性,哪里有本事左右朝中局势?此案已然通天,必经三法司审讯,且不说本宫不会插手其中,便是插手也无力左右,四郎怕是求错了人,本宫爱莫能助。” 只从长孙淹的话语,便可听出其人依旧心存侥幸。 若是当真不欲长孙家遭受牵连,那么大可前往京兆府认罪,一力担之,以眼下之局势,怕是太子亦不能过分苛责。 却偏要跑到这里来求她,可见依旧不肯认罪伏法。 长孙淹道:“殿下不需去三法司走动,只需给越国公去信一封,请求越国公以大局为重,不计私怨,则长孙家必有回报。” “呵!” 长乐公主生生给气笑了,她放下茶杯,挺直腰肢,一双清澈的明眸不屑的看着长孙温,缓缓道:“本宫凭什么去恳求越国公?越国公又凭什么会依从本宫的请求?” 长孙淹一时无语。 他总不能说您与房俊那厮绯闻满天下,“交情”自然深厚…… 他不好说,反倒是长乐公主自己说了:“在你眼中,本宫不守妇道,与越国公有染,只需去信一封,越国公必然有求必应……是也不是?” 长孙淹低着头,还是不能说话。 却等同于默认…… 长乐公主一双眼眸渐渐凌厉,婆娑着茶杯的玉手也渐渐握紧,纤白细腻的手背有青筋隐隐绷起,语气更是前所未见的轻挑讥讽:“你们长孙家当真是有出息的很,自己罔顾国法、通敌叛国,事发之后不想着认下罪名接受惩罚,反而前来央求曾经的媳妇去向她现在的情人求情,来给你们长孙家洗脱罪责……本宫只问你,此事令尊可曾知晓?长孙家的列祖列宗可曾知晓?” 长孙淹面红耳赤,羞愧无地。 以往在长孙家,长乐公主素来温文尔雅、知书达礼,从不曾与人红脸,更不曾有过只字片语的苛责之言,所以长孙温以为她柔软温顺,自己这般腆着脸求上门,无论如何都不会推脱。 只需他跟房俊言语一声,房俊那边不追究,太子自然做个顺水人情,这件事就算是暂且压下去。至于如何手尾,可待父亲自辽东返回之后再做计较。 却不想长乐公主言辞如刀,刻薄至极,完全不给他以及长孙家留下半分情面…… 长孙淹心底失望至极,却也不敢在长乐公主面前放浑,否则且不说太子与房俊饶不了他,便是父亲知道以后,也定会扒了他的皮。 直至眼下长乐公主与长兄长孙冲和离,父亲却也从未曾说过长乐公主半句不满之话语,只认为是长孙冲自己作死,断送了一桩好姻缘。 甚至长孙家上上下下,无论族老亦或是仆役,都对长乐公主敬重有加…… 长孙淹再次叩首,涕泗横流道:“殿下,可怜可怜我吧!此事本非出自我的授意,乃是那些个关陇门阀自作主张,只不过眼下由我主持家中大局,故而所有人都欲将我推出顶罪……我冤枉啊!” 这话半真半假,勾结敌国、陷害右屯卫的确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做主的,几乎所有关陇门阀都有参与,只不过他如今甚为长孙家的长子主持大局,自然是由他牵头。 说一句罪魁祸首亦不为过…… 长乐公主安安静静的跪坐,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秀眉无匹的面容并未有多少变化,显然不为所动,只淡然说道:“此事本宫不会插手,四郎还是速去投案自首为好,自己一个人将罪责扛起,总好过阖族遭受牵连,若是那般,日后如何面见令尊,如何面见地下长孙家的列祖列宗?” 这话,已然接近于指着长孙淹的鼻子骂他无耻了。 长孙淹便知道长乐公主心意已定,断然不会给自己求情,只得颔首称是,退出丹室。 出了道观山门,长孙淹抬首望了一眼被白雪覆盖的山峦,只觉得前途灰暗、大事不妙。 太子那般强硬的表达了态度,关陇门阀怎么肯逼得太子赤膊对阵、玉石俱焚?这个错必须认下,这个头肯定得低下,只是想要让大家一起来承担这个罪名断无可能。 认罪了就得认罚,那可不仅仅是丢出几个族中子弟的事儿,还需要让出庞大的利益。 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一个人站出来认下全部罪责,给太子、给房俊一个交待,而这个交待又必须是太子与房俊能够认可的。 这等时候,他这个长孙家事实上的嫡长子自然就是那个最好的“罪人”…… 所以,他只能多方奔走,希望能够求得房俊与太子之谅解,如此才有可能将此事暂且压下。 可最能够说服房俊与太子的长乐公主却不肯出面…… 长孙淹长叹一声,忧心忡忡。 仆役将马匹牵来,他扯着缰绳翻身上马,看了一眼道观的山门,策骑带着家兵仆役返回长安城。 他倒是不怪长乐公主,当初长乐与大兄和离,其中之恩恩怨怨他也有所耳闻,却是不信长乐在与大兄和离之前便与房俊有染之传闻。之后既然已经和离,长乐无论与谁相好,又岂是长孙家能管得了? 可大兄却依旧耿耿于怀,甚至偷偷潜回长安,差点就在这终南山上将长乐害死…… 长乐公主心中对大兄之怨恨,怕是倾尽黄河之水亦不能洗清,恨屋及乌之下,对自己这个长孙家的子弟无甚好感亦是寻常,又怎会为了他出面,却央求差点被自己害死的房俊宽恕自己? 自己多余来这一趟,只不过是病急乱投医而已…… 待到他返回春明门,刚一入城,便碰上家中正四处搜寻自己的家仆,听闻长孙温居然带着人跑去码头威胁恐吓武媚娘,不成之后更欲将其掳走以之胁迫房俊,长孙淹张大嘴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一头从马背上栽下来。 “四郎!” 身边家兵仆役大惊,纷纷跃下马背,将雪地里的长孙淹扶起。 所幸长孙淹只是一时气急攻心闭过气去,地上又满是积雪没有摔坏,诸人手忙脚乱一阵,又是掐人中又是往脸上泼凉水,终于将长孙淹唤醒。 “呼……” 长孙淹长长吐出一口气,却是面如死灰,口中喃喃道:“五弟误我,五弟误我……” 这等关头,只能伏低做小赔礼道歉,接受一切可以接受之条件,只求得太子欲房俊之谅解,不要穷追猛打将他置于死地。只要过了这个关口,待到父亲回京,他相信一切都会好转,形势会发生变化。 可是长孙温这般直愣愣的跑去又是威胁恐吓又是绑架掳掠,就算太子与房俊不吭声,你让其他人怎么看? 你长孙家就嚣张跋扈至这等模样,不仅通敌叛国陷害袍泽,还光天之日之下打击报复? 将王法置于何地? 将公理置于何地? 长孙温闹得这一出,他自己倒是未必有事,左右不过一个“绑架未遂”,打几板子就能了事儿,却是将他长孙淹置于死地。 此事至此怕是已经再无转圜之余地,不仅是家主之位没了,怕是连性命也难保…… “呵呵……” 他才不信长孙温只是无心之失,更非什么好心办坏事,根本就是存心如此…… 长孙淹怒极而笑,这特么是兄弟? 在你生死攸关的时候狠狠一击背刺,简直比敌人还狠,一下子就将你推进万劫不复之深渊,永世不得超生!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高阳驾到
长孙淹悲愤于自家兄弟在自己紧要关头之时来了这么一击背刺,几乎断绝了他所有生路,却浑然忘记他自己当初又是如何设计陷害长孙濬,若非那般,他也不会有如今长孙家下一任家主继承人之身份。 而没有这个身份,自然不会成为众矢之的,所有人都欲将他推出承担罪责,去平息太子与房俊之怒火……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 京兆府衙门。 阴沉沉的天空又下起雪来,只不过没有多少风,倒也不是太冷,飘飘荡荡的雪花之中,无数百姓自各家里坊走出,逐渐汇聚到此地,将京兆府衙门前的空地填满,摩肩擦踵,沸反盈天。 城南码头发生之事已然传遍全城,百姓们冬日里闲暇无聊,自然要赶来凑凑热闹。 另外,围观百姓力挺房家,对长孙家子弟所作所为极为不满。 房俊虽然曾被称为“长安一害”,乃是纨绔之中的纨绔,但是在寻常百姓心目当中却是一等一的好官,无论是当年的求雨,亦或是之后入主京兆府所做下的一桩桩德政,还是每逢灾祸必会施粥赈济,乃至于率军出镇河西力保关中安宁,一桩桩一件件,谁都记在心里。 百姓要得狠简单,你将我们记挂在心中,我们便力挺你到底。 眼下房俊河西大捷之后连家都不回,直接率军西进增援西域,无论功勋亦或是这份忠贞心性,早已在民间得到无数拥戴。 然而人家房俊尚在西域为国奋战,关陇那些人勾结外敌意欲陷害也就罢了,眼下就连人家的家眷也想要强行掳走,这个就不能忍了。 数百上千人围拢在京兆府衙门之外,纷纷怒声喝骂,谴责长孙家欺人太甚,无耻之尤。 一辆四轮马车在禁卫簇拥之下自远处行来,堵住路口的百姓纷纷避让,有人喊道:“高阳殿下来了,快让让,让殿下进去!” 百姓潮水一般避往两侧,将中间让出一条通道,使得高阳公主的马车能够毫无阻碍的行至衙门门前。 车厢门打开,一身绛色宫装秀眉清丽的高阳公主由两个侍女服侍着下了马车,绝美的小脸儿绷得紧紧的,冷若冰霜。 她正欲抬脚登上门前石阶,忽然听得身后人群之中有人喊了一声:“房家两代忠良,一门忠烈,实乃吾大唐之柱石也!眼下越国公率军鏖战西域,形势危急向死而生,却有贼人欲害其家眷,实丧尽天良!吾辈草民,故不能垂坐朝堂,却亦当心怀大义,群起而谴责那等叛国罪臣、无耻屑小,更应当颂扬房家之忠义,惟愿房家公侯万代!” “房家公侯万代!” “贼人受死!” “请京兆府给房家做主!” 一言既出,人群瞬间被鼓动起来,百姓们原本便对房家甚有好感,拥戴者众,不耻长孙家之行径,眼下更是群情激荡,沸反盈天,叫嚣声震得天上落雪亦盘旋鼓荡,四处乱飞。 京兆府衙门的官吏都吓了一跳,急忙派出衙役巡捕予以弹压,这么多人聚拢在一起,且情绪激烈,只需心怀叵测之辈稍加鼓动,便极有可能引发不可收拾之局面。 只是未等衙役们上前,便见到高阳公主来到石阶之上,转身便对数百上千的百姓,万福施礼。 “本宫待家翁、郎君谢过长安父老之爱戴!” 一位公主对他们这些百姓万福施礼,顿时将这些人激动得不行,情绪愈发亢奋。 有人叫道:“殿下不必如何!房相清正廉明,为大唐呕心沥血,房二郎更是允文允武、功勋无数。若是房家这样的人家尚且受到奸贼之迫害,吾等升斗小民哪里还会有活路?” “房家父子都是一等一的好官,咱们百姓心中有数,谁若是迫害房家,咱们第一个不答应!” “让京兆府公正处理,若是处事不公,咱们便一起去太极宫门前扣阙,让太子殿下亲自处断!” “说得好,同去!” “同去,同去!” …… 京兆府的衙役们一个个如临大敌,大汗淋漓,唯恐有人这个时候来一句“京兆府都是一帮贪官污吏,咱们砸了它”,数百上千人便一拥而上…… 高阳公主站在石阶之上,娇小的身躯站得笔直,尖俏的下颌微微扬起,目光凝视这些百姓,一字字道:“正如大家所言,吾房家世代忠良,家翁为帝国操劳一生,功在千秋。吐谷浑寇边,关中文武仓惶无措,唯有吾郎君率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向死而生!击溃强敌使得那些官僚、门阀依旧高官厚禄、声色犬马,可有谁替郎君以及那些征战西域、埋骨沙场的将士们想过?不仅未曾有半分怜悯,反而勾结外敌、意欲陷害!如今更是连家中的女眷都不放过!此等奸贼,何其猖獗!今日,本宫在此立誓,一日不将那等奸贼绳之以法,本官便一日不肯作罢,京兆府不能处置,本宫便状告京兆尹;大理寺不能处置,本宫便状告大理寺卿;宗正寺不能处置,本宫便状告宗正卿!只要本宫尚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能任由那等奸佞之辈为所欲为!” 她声音清脆,吐字清晰,每一句话都远远的传出去,在场百姓听得清清楚楚。 “好!” “殿下威武!” “这才是大唐公主、房家媳妇该有的气魄!” “殿下放心,吾等草民固然无权无势,却有着一腔血勇,一直陪着您!” …… 高阳公主这才微微颔首,而后转身,步履优雅的进了京兆府衙门。 京兆府官员、衙役、巡捕尽皆肃立两侧,恭迎高阳公主。京兆尹马周更是亲自从正堂内迎出,先是恭谨见礼,起身之后才苦笑道:“殿下,这又是何必?” 他自然明白刚才高阳公主在大门前的一番做作用意何在,不就是以此来掀起舆论对于房家之同情,使得朝野上下难以将此事压制下去,不得不给房家一个公道。 然而他虽然亲近房俊,亦是太子一党,却认为此事当真闹大并非好事,一旦局势彻底失控,那可就不仅仅是李承乾之储位能否保得住的问题了,动辄有江山倾覆之祸…… 高阳公主却微微抬起雪白尖俏的下颌,哼了一声,道:“本宫只是一个妇道人家,郎君为国征战鏖战西域,将家中托付给本宫,本宫自当全力维护阖家上下,确保郎君无后顾之忧。至于那些个朝堂谋算,本宫管不着,也不想管,自有汝等这些朝廷重臣商榷执掌,是吏治清明律法公允,亦或是乌烟瘴气妥协退让,自有天下百姓、斑斑青史去评论是非功过。” 马周摇头苦笑,不知如何接话,这可是将他与朝堂上那些主张息事宁人之辈归咎与一处,不啻于指着鼻子骂娘。 所幸高阳公主素质马周公允廉明,与房家的关系更是交好,也没有为难他,而是问道:“武娘子何在?该不会是以罪犯之身份打入大狱了吧?那正好,将本宫也关进去,愈发体现京兆府不畏强权、为民请命的本事。” 马周无奈道:“殿下这说的哪里话,武娘子乃是受害者,下官岂能不分青红皂白便收监下狱?正在堂内坐着呢,等候审讯。” 高阳公主冷笑道:“呵,看上去倒是一个公正廉明的清官模样,就是不知道肚子里是否与那些门阀一样尽是些男盗女娼、肮脏龌蹉……” 将马周敲打一番,这才道:“武娘子胆小,不曾经过这等阵仗,本宫陪着她一同过审吧。” 马周大汗,这长安城里里外外,怕是再没人能说出“武娘子胆小”这等话语,那女子可惜生了女儿身,否则定然是一方豪杰…… 不过高阳公主要求陪同审讯,倒也并不为过,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马周自然对房家人网开一面。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供认不讳
马周客气道:“能得殿下垂聆,实乃下官福气……殿下,请。” 高阳公主这才微微颔首,莲步轻移,风姿绰约却又气质傲然的步入正堂。 周围京兆府官吏、衙役在两人交锋之时大气儿都不敢喘,唯恐惹祸上身,待到马周陪同高阳公主进了正堂,这才齐齐吐出一口气,互视一眼,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以往房家最为耀眼的自然是房俊,功勋赫赫位高爵显,又深得陛下之信赖、太子之倚重,权柄赫赫天下侧目。而身为大唐公主的高阳殿下,却一直存在感很低。 然而现在大家才明白,即便再低的存在感,大唐公主依旧是大唐公主,尤其是听闻尚未出嫁之时,这位殿下便很是嚣张跋扈,如今为人妻为人母,修身养性,却也不曾将当年的锐气磨平了。 只看即便是在陛下面前都敢据理力争的马周亦要点头哈腰陪着小心,便可知高阳公主之难缠。 高阳公主尚且如此,若是等到房二回来…… 呵,那简直不敢想,长孙家这回当真是吃了猪油迷了心。 …… 正堂内,武媚娘正襟危坐在一张椅子上,俏脸绷得紧紧的,看上去镇定自若,实则袖子里的纤手已经紧紧攥在一起。 再是聪慧伶俐、大气英明,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未至花信的妇人,尚未曾经历过那等阴谋诡计、生死权变,陡然遭遇绑架之事,难免心有余悸。 当时若是万一给长孙温掠去长孙家,那么她武媚娘一生清誉尽毁,即便事后房俊必然当作没事人一样不会计较,可她自己心中岂能过得去? 女子三从四德,说到底贞洁第一。 一旦身入长孙家,谁还会相信她的清白?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一个女人名节不在,还有何颜面继续留在郎君身边? 对郎君的爱恋越深,就越是不能任凭外头的冷言冷语诋毁郎君之名誉,到那时,武媚娘也唯有自绝之一途,来维护郎君之名誉…… 故而,她此刻心中又是后怕,又是愤怒。 一张俏脸看似冷若冰霜,实则一双眸子里已然快要喷出火来,恨不能将站在堂上的长孙温烧成灰烬,再丢进阴沟里喂那些蛇虫鼠蚁…… 坐在对面的晋王李治则优哉游哉的喝着茶水,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目光从未曾离开过武媚娘身上片刻。 晶莹雪白的肌肤,闭月羞花的容颜,丰润窈窕的身姿,即便是冷着脸生着气也难以遮掩的那一股妩媚风韵…… 啧啧啧,真真是暴殄天物也! 此女浑身上下几乎每一点都极为契合他的审美,却偏偏早早的成为房俊的侍妾…… 李治越看越喜欢,越看越郁闷。 只可惜张籍尚未出声,房俊这个“搬运工”亦未曾顾及这个韩愈的大弟子,否则李治这会儿就可以嗟叹一声,然后吟诵一番“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恨不相逢未嫁时呐! 长孙温虽然站着,却并未有多少仓惶恐惧之色,只是束手而立,完全不似一个刚刚坐下那等当街强掠女子、意欲凌虐重臣女眷那等胆大包天之贼子,倒更像是一副“我已任命,爱咋咋地”的桀骜…… 高阳公主踏足堂内,武媚娘立即起身,叫了一声:“殿下……” 旋即便红了眼圈儿,心中委屈,自己这一遭实在是无妄之灾,还险些落入绝境。 高阳公主快步上前,握住武媚娘双手,柔声道:“本宫在这里,毋须害怕,今日若是不给咱们一个交待,就算是捅到天上去也绝不罢休!” 嘴里说着,手上狠狠的掐了武媚娘的虎口一下。 武媚娘登时会意,也不用怎么酝酿,眼泪立马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噼里啪啦掉下来,呜咽出声。 高阳公主拍拍她的肩头,貌似安慰,实则心中甚为欣慰。 果真有天赋…… 然后便怒目而视长孙温,娇声叱道:“简直无法无天!堂堂长孙家子弟,居然坐下这等猖獗之事,到底是不将国法律例放在眼中,亦或是当我们房家都是死人?无论今日之事如何处置,异日本宫都要去赵国公面前问一问,这天下是李唐的天下,还是他长孙家的天下?” 长孙温这会儿感受到了巨大压力,知道高阳公主也不是柔软随和的性子,这位尚未出嫁之时便调皮胡闹、桀骜不驯,再加上武媚娘更是个泼辣心黑的,这两人说不得真敢跑去父亲面上,当众揪胡子挠上几下…… 他诚惶诚恐,忙辩解道:“殿下息怒,此事只是误会而已,臣下并不曾劫掠武娘子,只是那些脚夫苦力鼓噪不休,这才引起误会……” “呜呜呜。” 武媚娘已经搂着高阳公主的肩膀嘤嘤哭泣,抽抽噎噎道:“殿下,妾身若是被掠去别人府中,为保清白只能一死了之,差一点就见不到殿下了,呜呜……” 长孙温:“……” 得咧,在这两个女人面前,自己就算是舌绽莲花,也辩解不得,乖乖的认罪吧。 反正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纵然认罪也无妨,总不能为了这么点事儿一刀斩了自己吧…… 一旁的李治看着武媚娘哭得抽抽噎噎、梨花带雨,这个心疼啊,忍不住怒叱道:“真真是胆大妄为!赵国公家教甚严,怎地就教出你这么一个混账来?无论你有什么心思有什么想法,自去寻房家男人便是,与一个女子过不去,你还要不要脸?呸!” 长孙温:“……” 不是,微臣又没有动您的侍妾,晋王殿下您这么激动作甚?你也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不想着如何将自己摘干净了,反而谴责起我做得对不对,简直莫名其妙。 高阳公主这才将武媚娘轻轻推开,冲着李治万福施礼:“见过晋王殿下。” 李治不敢托大,也赶紧起身,还礼道:“高阳姐姐毋须多礼,今日之事,本王实在是适逢其会,亦可说是无妄之灾,还望高阳姐姐……” 话说一般,却已经被冷着脸的高阳公主打断,淡然道:“殿下多虑了,事情之真相如何,毋须吾等劳心揣测,自有京兆府秉公直断。” 李治只能陪着笑,很是尴尬。 因为自己有争储夺嫡之心,导致一众兄弟姊妹纷纷与自己划清界限,有的愈发亲近,但更多的却是这种无形的疏远,这令他心中很不是滋味。 却并未有责怪之心。 他知道兄弟姊妹们并非是反对他争储,而是觉得一旦储位不稳,皇子公主之间势必因利益而发起冲突,往昔的手足情份尽皆不在,难免兄弟阋墙…… 在李治看来,眼下大家之反应实乃寻常,将来若是自己争储成功,必然不会介怀今日之疏远,固然不至于一视同仁,却也尽可能的全了兄弟手足之义。 马周随后走进堂中,直接坐到主位书案之后,而后京兆府一干官吏、文书尽皆升堂。 轻轻敲了一下书案上的惊堂木,正欲说话,却见到高阳公主依旧站着,连忙道:“来人,快给高阳殿下搬把椅子,沏一壶好茶。” 他与房俊亲厚,高阳更是当朝公主,故而今日过堂全无平素恭谨严肃的模样,显得和蔼很多。 官场亦有人情世故,倒是不怕这一点被御史弹劾…… 待到椅子搬上来,又有书吏奉上香茗,高阳公主这才冲着马周颔首致谢,就在武媚娘身边坐了下去。 马周轻咳一声,敲了下惊堂木,对长孙温问道:“今日之事,究竟如何过程,由你先说。不过本官警告你,当时目击者众,本官不会听信你一面之词,事后定会摸查走访,若发现你供词之中有矫言欺骗之语,定将严惩不怠!” 长孙温倒也光棍儿,正如马周所言,今日之事目击者太多,根本不可能信口胡诌,否则人家稍作排查即刻一清二楚,撒谎完全没意义。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言辞交锋
长孙温倒也光棍儿,正如马周所言,今日之事目击者太多,根本不可能信口胡诌,否则人家稍作排查即刻一清二楚,撒谎完全没意义。 再者说来,他今日之举措实则另有目的,事情越大,越是闹得不可收拾,效果就越好,故而这个时候自然不会极力推卸。 当即颔首道:“今日之错在我,尽皆认罪,听候处罚。只不过掳掠武娘子实乃误会,吾只是想请武娘子去府上给越国公书信一封,恳求越国公网开一面宽恕家兄,但由此引起武娘子误会,受了惊扰,吾在此致歉。” 对于自己的一干罪行,供认不讳。 堂上一瞬间有些安静…… 马周身为京兆尹,大案要案审过不少,即便是偷鸡摸狗的小案子也审过,却从未遇到这般配合审讯的嫌犯。 这位长孙家的五郎难道不知一旦认下这些罪行,即将面临京兆府的严惩?还是他有恃无恐,根本不在乎,认为京兆府根本拿长孙家没办法? 马周刚开始的时候有些捉摸不透,因为这很是违背人性,谁犯了错不都得狡辩推卸一番,待到罪证确凿之时才会认罪?然而待看见长孙温一脸无所谓,甚至有些得意的时候,心底忽然一动,觉得自己可能摸准了长孙温的心思。 旋即忍不住叹息一声,都说财帛动人心,这权势富贵更是一杯要命的毒药,即便是手足兄弟,亦难免反目成仇,欲置对方于死地。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了李治一眼。 何其相似啊…… 李治虽然缺乏历练,在官场之上面对那些官油子的时候屡屡吃瘪,屡屡吃瘪,但是于权谋之术却是天赋极佳,只是略微想了想,便明白长孙温并非是昏了头愚蠢至此,而是别有所图。 至于到底图谋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心里还在琢磨着长孙家内部之斗争到底将会谁得利、谁损失,忽然见到马周瞥了自己一眼,立马明白了马周这一眼所蕴含的意思。 李治:“……” 娘咧! 马宾王你那是什么眼神?本王虽然争储,也是跟自己的兄长抢东西,但是咱一向光明磊落绝无半分这等龌蹉之手段好吧? 此等事,本王不屑为之! 偏又不能明言解释,心中郁闷至极。 武媚娘明媚的眼眸眨了眨,显然也看透了长孙温的图谋,眼眸转而看向李治,问道:“只是不知殿下为何那般凑巧的出现在码头,且距离事发之地仅有数步之遥?” 马周坐在书案之后,视如不见。 按理来说,公堂审案,他这个主审官才有发问之资格,岂容的一个当事人发问? 不过他见到李治并无反对之意,干脆装聋作哑,一声不吭…… 李治抿了一下嘴唇,心想这问题当真要命,总不能直言自己就是前往码头,意欲欣赏武娘子你的美色吧? 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而且堂堂亲王觊觎臣子之妾室,这已经不是是否丢脸的问题了,简直昏聩无道,这等人岂能让他当太子、做皇帝? 可若是不直言,又没法解释清楚自己为何那般凑巧的出现在的码头,很容易就被认为是长孙温一伙…… 他这边沉吟未语,高阳公主秀眸微微眯起,盯着李治,缓缓问道:“这长孙温之禽兽行径,该不会是晋王殿下指使吧?” 李治忙道:“断无此事,本王当真只是凑巧路过……” 高阳公主冷哼一声,丝毫不给这个父皇最为疼爱的嫡子面子,撇撇嘴,词锋如刀:“是啊,当真凑巧得很,凑巧遇上这等光天化日之下强抢女子之事,若非码头上的脚夫苦力们念着房家的恩情厚待挺身而出,殿下怕是还能上演一处英雄救美的戏码……啧啧,这得是何等天赐良缘,方能这般凑巧?” 武媚娘垂下头去,心想高阳公主平素懒懒散散任事儿不管,却原来这心思也剔透着呢…… 长孙家固然可恨,可是事已至此,纵然长孙无忌此刻回京,亦是回天乏术,长孙家必定要推出一人来承担所有之罪责,给朝廷、给房俊、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长孙家儿子多,死一个两个并无大碍,但是由此给长孙家的声望带来的打击却足以致命——因为那坐实了长孙家通敌叛国之罪名,一个于国不忠之门阀,说一句声名狼藉绝不为过,三五十年之内怕是无法逆转。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与长孙家相比,晋王才是隐藏着的最大危险。 一旦晋王成功夺嫡,就意味着身为太子死忠的房家最好的结果便是投闲置散,若是李治的心胸稍微狭窄那么一丝半点,房俊绝对难得善终。 将李治彻底打下去,那才是眼下头等大事,即便赔上自己的清誉,往后将会遭受天下口舌讥讽,却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李治正想着矢口否认,话未出口,却忽然明白了高阳公主此言之用意,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话恐怕不是自己否认就能否认得掉的,几乎可以相见,等到自己离开这京兆府大堂之后,立即便会有“堂堂亲王觊觎臣子妾室之美色,前往密会”这等流言蜚语传出…… 是真是假根本不重要,人们最是感兴趣这等绯闻,必将大肆传播。 积毁销骨,众口铄金,等到传扬开来,怕是任谁都会相信这就是事实,虽然这的确是事实。 到那个时候,他这位晋王殿下的风评将会一落千丈,之前积攒的好口碑亦会毁于一旦,将会有无数人反对他登上储位——除去商纣隋炀那等昏聩之主,天下何曾有过觊觎臣子妻妾美色之帝王? 这等德行有愧之人,如何坐得了这大唐帝国之皇帝? 太狠了…… 李治坐直身子,目光炯炯的与高阳公主对视,缓缓道:“本王身为父皇之子,至此父皇远征辽东之际,自然身负护卫社稷、监督吏治之责。最近长安不靖,太子各个束手无策,本王便微服私访,走访民间可有冤狱待昭,故而出城巡视,却恰巧碰上这一桩事情……高阳姐姐若是无事生非,非得诬陷本王与长孙温同流合污,那咱们少不得去宗正寺走一遭,请宗正卿秉公直断,辩明是非。” “呵,” 高阳公主脸上的严肃瞬间软化,秀眉的脸庞满是笑容,嗔怪道:“雉奴何必这般恼火?姐姐也不过是觉得太过凑巧而已,你说不是那就不是咯,还说什么无事生非栽赃诬陷的,真是小气。” 坐在她身边的武媚娘一直垂着头,这会儿伸出手捏了一下她的手掌,无言的表达赞赏:干得漂亮…… 李治:“……” 他都无语了,先前你还咄咄逼人的意欲将一个“觊觎臣子妻妾美色”之罪名按在我的头上,结果一转眼就矢口否认,嬉笑怒骂转变得居然这般自然流畅,还要不要点脸了? 可他也确实无法,一个女子受了极大委屈之下说了一些出格的话语甚至做出一些出格的事,谁又能上纲上线的揪住不放? 他摇摇头,再不说话。 说多错多,以往只是以为高阳性格嚣张、胡搅蛮缠,却头一回感受到这种凌厉杀伐之气质,让他心中有些忌惮,万一说错话被揪住,再被其胡搅蛮缠一番,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马周冷眼旁观,见到素来以娇蛮示人的高阳公主差点给晋王挖了个坑推进去,心中暗暗佩服,这房家上上下下全都不一般,不说房玄龄父子智谋百出、能力卓越,即便是这些个妻妾那也都不是好惹的。 见到双方的交锋暂时告一段落,马周遗憾于晋王反应太快未能入彀,否则太子的储位将会再稳三分,敲了敲惊堂木,对长孙温道:“既然已经认罪伏法,可还有何话说?” 长孙温很是光棍儿,摇头道:“只望京兆尹秉公直断,在下任凭处置。”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晋王吃瘪
“很好。” 马周也不愿意去管长孙家那些个狗屁倒灶的破事儿,只要能够给武媚娘一个交待,同时平息朝野上下的怒火就好,看着一旁的书吏问道:“口供可曾记录?”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书吏道:“已然记录。” 马周摆了摆手,道:“请诸位当事人签字画押,确认无误之后封存,待到商讨斟酌之后予以量刑,再行通报。” “喏。” 书吏赶紧拿着笔录,让诸位当事人签字画押。 至于此案如何定性、如何量刑,由于事关重大,且牵扯颇多,故而不会当堂宣布,而是要在事后予以斟酌商榷,甚至还要上报请求太子定夺,才会对外公布通报。 其余几人都签字画押,但是到了晋王这边却有些有难,他蹙着眉毛,迟疑道:“马府尹,此案可说与本王完全无关,本官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这个签字画押就不必了吧?” 笔录之上的确记录着此案并未与他有什么干系,但是身为皇子,又处于一个争储的敏感阶段,稍有不慎都会将一个天大的把柄递到对头手中,他岂敢不谨慎小心? 唯有完全将自己从此案当中摘出来,那才无后顾之忧,否则指不定什么就会出一个大乱子。 政治斗争要的只是借口,可没人在乎什么真凭实据。眼下在这份笔录上签字画押,就表明他与此事有关,对景的时候搞不好就会被人给翻出来,而后添油加醋胡搅蛮缠一番,将会成为他一个巨大的漏洞…… 马周却不容置疑,断然道:“殿下乃是当事人之一,此事千真万确,岂能置身事外?” 李治郁闷极了,你个家伙义正辞严浓眉大眼,可却跟太子战在一处,才不信你没藏着什么坏心思……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此案乃是京兆府侦办,那就必须得听马周的,马周不答允将他摘出去,就算是将父皇搬来怕是都压不服他,只能作罢,心里却求神拜佛希望此事万万不要成为将来被对头攻讦之要害。 衙役上前将长孙温待下去暂且收押,要等到京兆府公布对其之刑罚之后才会再做计较。 高阳公主与武媚娘起身,一起万福施礼,高阳公主道:“此事还需马府尹上心,定要秉公直断、还给房家一个公道才好。” 马周颔首道:“本官这里从无人情往来,更无骄纵枉法,定然依律判罚,既不苛刻、亦不偏袒。” 高阳公主颔首:“如此,那本宫暂且告退。” 马周将二人恭送至门口,道:“待到衙中订下如何处罚、如何量刑,定然知会殿下。” 目送二人离去,马周略微松了一口气。 无论长孙温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其意是否为了坑害长孙淹,既然能够再公堂之上供认不讳,总算是使得这件事没有横生波折。否则他堂堂京兆尹,一京十数县尽在管辖之下,却差点使得武媚娘遭人掳掠,实在是没法向房俊交待…… 他一回身,便见到晋王李治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目光幽幽的看着自己,登时吓了一跳。 “本宫恭送殿下。” 马周躬身施礼。 李治幽幽叹了口气,看着马周道:“此事实是与本王无干,马府尹,咱们能不能打个商量,将本王那份口供销毁,这件事就权当本王未曾出现过?” 马周捋着胡子,想了想,道:“倒也不是不行。” 李治一喜,忙道:“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帮了本王这一次,本王定然忘不掉马府尹的情份。” 事实上,就算马周非得让他录了一份口供,心里却并不怨恨。所谓各为其主,如今马周与他非是同一阵营,做事有些针对自然难免。而马周此人可算是朝中稍有的正直之臣,且勤于政务、手段极佳,若是自己日后当真克继大统坐上那个位置,必然是要简拔重用马周的。 马周却道:“可问题在于殿下的确出现在码头,且距离事发之地不远,此为蹊跷之处,本宫总要给事实一个交待。或者,殿下当真是觊觎美色,天寒地冻的跑去码头只为了饱餐秀色,故而适逢其会?” 李治面上一僵,瞪了马周一眼,没好气道:“权当本王什么都没说,告辞!” 一甩手,扬长而去。 他最怕的不是留下把柄将来有可能被人弹劾,而是背负一个“觊觎臣子妻妾美色”之恶名,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忍了这份郁闷。 …… 高阳公主与武媚娘联袂自京兆府衙门走出,聚拢在门口的百姓尚未散去,见到两人,顿时七嘴八舌的问道:“殿下,京兆府可曾秉公直断?” “武娘子,那奸贼可曾认罪?若是不认,吾等陪您前往长孙家,砸了他的府门!” 闹哄哄一片,沸反盈天,气氛甚为热烈。 高阳公主抬起一只雪白的纤手,笑着道:“多谢诸位维护之义,马府尹公正廉明,无所偏袒,那贼子亦已当让认罪,择日即将判罚,公之于众。” “好!” 众人情绪激荡,就好像打了一场胜仗一般,各个手舞足蹈、喜笑颜开。 待到众人慢慢散去,高阳公主才领着武媚娘往马车走去,却陡然见到京兆府衙门门前街道的对面,不知何时挺了一长溜的马车,这时马车旁的仆从上前打开车门,一个个穿着绫罗绸缎、满头珠翠的女子走下车来。 居然是身在京中的多位公主…… 高阳公主顿住脚步,粉润的唇角微微挑起,轻声道:“瞧见没有?本宫的姊妹们来了。” 武媚娘抿了一下嘴唇,没有做声。 这些公主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此地,明显是以此表达对于高阳公主、对于房家的支持,但更为重要的,却是在这一场风波当中站队,阐明自己的立场。 由此可见,朝野上下都已经意识到长孙家荣光不在、关陇门阀倾颓在即,而表达了自己强硬之立场,甚至不惜与关陇门阀玉石俱焚的太子,已然声望暴涨,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可。 高阳公主又道:“走吧,诸位姊妹既然前来,咱们就得好生感谢人家。” 武媚娘道:“自当如此。”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长街,来到马车之前,南平、遂安、豫章、巴陵、普安、清河……数位公主齐齐上前,姊妹们相互见礼。 尚未等说话,便见到长街一侧数匹快马疾驰而来,到得近前勒马立定,骑士自马上翻身下马,躬身道:“太子殿下有旨,宣召高阳公主前往兴庆宫觐见。” 高阳公主冲着诸位姊妹万福施礼,歉然道:“太子相召,不敢耽搁,姊妹们前来探视,小妹感激不尽,该日做一回东道,请姊妹们赴宴,再叙情谊。” 一众公主谦让一番,看着高阳公主与武媚娘登车随着东宫官吏离去,这才相互寒暄几句,各怀心思的登上自家马车,各回各家。 西域之事,已然震动长安。 今日长孙家意欲掳掠武媚娘进而胁迫房俊,更是使得朝野上下一片震荡,而由此引发之后果,必将是关陇门阀退无可退,只能承担西域之罪责,再无任何转圜妥协之道。 而关陇门阀作为大唐立国之根基,一旦衰颓不起,可谓远远超出了李二陛下之打击力度,势必立即引发朝堂之上的势力分布,不知多少显耀位置将会空出来以供其余势力瓜分。 眼下又是太子监国,大权在握,赶紧向太子示好才能够保证自家在这场权力盛宴之中占据先机,攫取更多的利益。 至于等到陛下回京之后储位是否再有变故,那自然是另外一回事。 利益只要吃进嘴里,再想让他们吐出来可就难如登天,即便是李二陛下亦不好予以强迫…… 血脉亲情?不能说没有,但必定屈身于利益之下,唯有利益一致之时,才讲得起血脉亲情,一旦利益相悖,翻起脸来不念亲情都是轻的,视若仇雠实乃寻常。 古往今来,概莫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