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同气连枝
衙署门前,一旅安西军阵容整备伫立于风雪之中,刀出鞘、箭上弦,虎视眈眈的将大门包围。 程务挺自正门走出,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面前这一旅兵卒,开口道:“不知那位是游将军?” 门前一众兵卒之中,一人排众而出,顶盔贯甲,二十余岁的年纪,面目英朗,抱拳道:“在下安西军偏将游堃,敢问程将军率军围攻衙署破门而入,所谓何事?” 只听这文绉绉的询问,程务挺便放心一半,知道对方不会与自己作对…… 抱拳还礼道:“越国公知悉交河城内有人里通外敌、卖国求荣,故而命在下前来封锁四门,以免右屯卫之行踪泄露出去,结果还是被人将消息泄露给突厥人与阿拉伯人。安西军参军长孙明与交河城守将侯莫陈燧更将白水镇拱手送给孤军深入潜行而至的阿拉伯军队,以之为落脚之处,以便突袭右屯卫……在下率军围攻衙署,长孙明畏罪潜逃,侯莫陈燧已然落网对其所犯之罪行供认不讳,长孙汉尚在审讯之中……事发紧急,为了确保消息不至走漏,故而不曾前往游将军处报备,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游堃以及他身后的兵卒闻言,登时一片哗然。 谁能想到就在这交河城中,都护府、安西军的高层居然里通外国、将右屯卫的消息泄露给敌军,更有甚者,居然将白水镇拱手送于阿拉伯人,为的就是置右屯卫于死地…… 谁都知道右屯卫刚刚打完河西之战,人困马乏之下未曾有半分休整便开赴西域,为的就是支援安西军,结果却是安西军的高层将右屯卫给出卖了,难道这些高层就没想过一旦右屯卫全军覆没,尚在弓月城一线苦苦支撑的安西军没有支援,该当如何收场? 简直禽兽不如! 都是安西军的一分子,发现自己人当中居然有这等奸贼,自然泛起同仇敌忾之心。 游堃却紧蹙眉头,沉声道:“若当真如此,此等恶贼尽皆该杀!不过吾亦不能只凭程将军一面之词便信以为真。衙署乃是都护府、安西军之中枢所在,如今被程将军攻破,若没有十足之证据,非但程将军难逃责罚,吾亦难脱干系。” 程务挺道:“长孙明畏罪潜逃,不过侯莫陈燧、长孙汉之流尽皆擒获,游将军不妨入内亲自审讯一番。” 游堃略一沉吟,欣然道:“如此甚好。” 回头叮嘱麾下兵卒:“尔等在此等候,不可鲁莽冲动。” 左右亲兵顿时急道:“将军三思,您若入内,万一有个闪失……” 衙署之内尽是右屯卫兵卒,若当真意图不轨,游堃岂非送入虎口? 游堃却摇头道:“越国公麾下,皆是光明磊落之辈,焉能行下那等龌蹉伎俩?尔等放心,吾去去就来。” 当下不顾亲兵之劝阻,与程务挺一同走入大门,进了衙署之内。 两人踩着大雪,游堃左右张望,随口说道:“吾出身广平,自幼见惯严冬,但是来到西域之前,从未想过西域之冬天,居然比广平酷寒十倍不止。” 程务挺心中一动,问道:“广平游氏?” 游堃看了程务挺一眼,含笑道:“正是。” 程务挺恍然。 广平游氏虽然身在河北,但是却一直与关中联系紧密,族中世代簪缨,能人志士层出不穷,显赫一方。 当然,最重要的是河间郡王、安西大都护李孝恭的夫人游氏,便是出身广平游氏,广平游氏乃是李孝恭之妻族。 李孝恭敢于孤身离开交河城,将阖城上下尽皆丢给长孙明等人,自然便是因为交河城内之驻军乃是他的亲信嫡系,无论何等情况,整个交河城都牢牢在其掌控之下。 程务挺颔首,道:“失敬,失敬。” 游堃笑道:“不敢,不敢。” 既然是李孝恭的妻族,又被安置在交河城,自然是心腹之中的心腹。而李孝恭与房俊的关系更是天下皆知,不仅是忘年之交,更有诸多利益纠葛,单单江南船厂每年创造的利润便是一个天文数字。 甚为李孝恭之心腹,对待右屯卫的态度那还用说? 一瞬间,程务挺心中所有猜忌尽去…… 进了正门,一阵一阵的惨呼声便萦绕耳旁,即便风雪肆虐,却也不能阻隔。游堃看了程务挺一眼,以目光询问,程务挺笑道:“手下都是些粗坯,不会办精细活儿,糙得狠。” 游堃呵呵一笑,不以为意,略微点头,随在程务挺身后步入正堂。 才一进正堂,游堃便吓了一跳。 只见堂上正中的地方,一根绳索自梁上垂下,将一个浑身精赤之人双手缚住吊在那里,唯有脚尖堪堪点地。这人浑身鲜血横流,皮开肉绽,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肉,几乎不成人形。 鲜血依旧滴答滴答,脚下形成一汪血泊,若非时不时的自嗓子里哼哼两声,几乎不敢让人相信还活着…… 程务挺眼皮也跳了跳,瞪了周围的兵卒一眼。 让你们你弄死就行,你们还真就不弄死就行?审讯这种事那是讲究技巧的,一味的耍狠有个屁用? 真真是一群废物! 他扯着脸,冷声问道:“交待了没有?” “招了招了!” 一旁的兵卒赶紧拿着一份口供上前,道:“老老实实都招认了,还签字画押摁了手印儿。” 程务挺将口供接过,仔细看了一遍,递给一旁的游堃,叹息道:“罪大恶极啊,便是千刀万剐亦不为过。” 游堃接过口供,看了几眼,便紧蹙眉头。 这长孙汉不仅将此番受到家族委派引领阿拉伯人入寇西域之事前前后后交待的清楚,供认不讳,甚至将之前曾经受到长孙冲指使,前往突厥以十车精铁为代价请求突厥狼骑偷袭神机营的事情都交待出来…… 这份口供递交至朝廷,可想而知将会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 略作沉吟,游堃捏着口供,对程务挺道:“此事干系重大,虽然牵扯到右屯卫,可说到底乃是发生在安西都护府内部,吾家郡王责无旁贷。这份口供不妨等到郡王回城之后,交由郡王处置,不知程将军意下如何?” 一般来说,这话有些不讲理。 固然是发生在安西都护府内部,可长孙明等人意欲谋害的乃是右屯卫、是房俊,却让李孝恭将人证口供压下,这让房俊如何看? 不过以房俊与李孝恭的关系,这件事却势必要在递回京师之前进行一番沟通,毕竟如同游堃所言,此事甚为安西大都护的李孝恭干系重大,其中有多少牵扯李孝恭之处,会牵扯多深,甚至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什么样的损失,都要精细的计较一番。 所以程务挺只是沉吟少顷,便颔首道:“只不过此事吾不能做主,要回禀大帅之后,依令行事。” 游堃欣然道:“这是自然,眼下吾家郡王不在交河城,吾等自然以越国公为尊,但有所令,不敢违逆。” 这话已经展示了自己的态度:与房俊是一家人,咱们同气连枝,右屯卫之事便是他游堃之事,无论如何,交河城都在咱们的控制之下…… 程务挺心底长长吁出口气,只要交河城稳若泰山,整个西域就不会乱。 之前游堃对于长孙明等人听之任之、视如不见,更多是李孝恭有所交待,不敢贸然行动导致整个西域混乱,毕竟无凭无据的情况之下,谁也不能将关陇门阀如何。眼下有了人证口供,自然大为不同,关陇贵族再是豪横,这般明目张胆的勾连外敌,朝野上下谁也不能接受。 通敌叛国这等罪名,一旦传扬出去,关陇门阀将会被钉在耻辱柱上,世世代代遭受唾弃。 所以游堃此刻才会如此清晰的表态。 至于阿拉沟之战,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冤家路窄
一个时辰之前。 都护府衙署之中,长孙明饮着茶水,琢磨着自己谋算的计划,一环一环一扣一扣都推敲了一遍,却发觉以往天衣无缝的计划,此刻推敲起来却诸多破绽,似乎到处都是漏洞。 最为重要的便是房俊这忽如其来的封锁交河城这一手,其背后之用意着实令人越想越惊骇。 他当真仅只是为了防止右屯卫之行踪信息从交河城外泄? 关陇门阀盘踞西域多年,上上下下各方渗透,盘根错节底蕴极深,似房俊这等人物,岂能单纯的以为封锁了交河城的四门,便将关陇门阀的势力困在城中,无法向外传递? 亦或是深藏着图谋,知悉自己这边的谋算之后故意打草惊蛇,迫使自己急早发动? 若果真如此,说不定此刻右屯卫根本并未待在阿拉沟,而是已经针对突厥人即将发动的突袭展开了行动。 一旦突厥人未能如预想那般歼灭右屯卫、刺杀房俊,甚至阿拉伯人亦因为右屯卫早有防范而未竟全功,那么到时候逃出生天的右屯卫不可能不俘虏突厥人甚至阿拉伯人,将有大把的俘虏会指认他长孙明,指认关陇门阀在背后的谋算…… 这是绝对不容许出现的。 之前种种蛛丝马迹只是猜测,纵然关陇贵族要为此负责,也不至于落入极端之境地。可一旦有了突厥人乃至于阿拉伯人的供词,甚至双方来往之书信被右屯卫缴获,那么关陇门阀面临的将会是灭顶之灾。 到那个时候,没人能够压制李二陛下的怒火,也没有能够压制天下的汹汹舆情,即便面临着江山动荡之风险,也势必要将关陇门阀治罪。 最为严重的是,此事一旦坐实,吏笔如刀,关陇门阀将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千秋万代承受天下人的唾骂,子子孙孙生生世世都要背负一个“叛国”“内奸”之骂名…… 想到这里,长孙明哪里还坐得住? 一边埋怨着长安城中家族居然给于这样一个愚蠢之任务,一边将自己的亲兵部曲都召集过来,不过想了想,又将大部分人斥退。 人数太多,目标太大,谁知道这衙署之中到底又没有李孝恭安插的眼线?万一得知自己从密道离开,衔尾追杀,那可就麻烦了。 为了不引人注目,长孙明只带了两个心腹,简单备了一些清水干粮,便打开签押房中的密道入口钻了进去。 …… 茫茫风雪之中,长孙明带着两个心腹向着白水镇方向疾行。 他并不太担心突厥人那边,突厥与大唐对抗多年,彼此知根知底,纵然局势有变也会有从容之能力予以应变,至多也不过是沿着山口返回博格达山以北,一击不中远遁千里,右屯卫根本没奈何。 但阿拉伯人不同。 这些胡人对于西域腹心之地缺乏认知,尤其是白水镇位于南北天下交通枢纽,路况地势极其复杂,看似到处都是路,实则每一条路都不一定能够顺畅返回西边,一旦钻进右屯卫之包围,插翅难逃。 他现在愈发觉得家族引诱阿拉伯人入寇西域是一件大错特错之事,先是长孙濬死于这条路上,后是长孙汉误中薛仁贵之计策导致阿拉伯人损兵折将对长孙家怨声载道,如今又留下这样一桩极有可能导致关陇门阀彻底成为“卖国贼”的骑兵…… 北风呼号,雪花如席。 没膝的积雪使得行进间异常费力,极大的消耗体力。长孙明自认体力不错,但是每行走一个时辰都要寻找一个背风之地歇息一番,喝一些水补充体力。这般且歇且行,降至申时时分天色已然全部黑下去,尚且距离白水镇有数十里之遥。 长孙明瞅了瞅天色,觉得双腿酸软,喘息几声,道:“寻一处地方歇一歇吧,吃些东西补充体力。” “喏!” 两个心腹也累得够呛,在黑夜里又走了一段,便见到前方不远处有一块突兀的岩石,北边呈半月状,有一个凹陷,乃是绝佳的背风之处。 “参军,那处如何?” “也好,歇息一下便继续赶路。” “喏!” 三人加快脚步抵达岩石处,顿在凹陷之中,发现果然是一个绝佳的背风之地。 其中一个心腹拿出清水和食物,晃了晃水囊,道:“出来的时候紧急,未曾寻到酒水,这清水已经冻成冰块了。待吾去寻一些枯枝生堆篝火将冰烤化,也好取暖。” 长孙明抬眼看了看四周漆黑的夜色,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鹅毛一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心想这等时候也不必担心泄露行藏,而且若无清水饮用,嗓子都快冒烟儿了,吃地上的冰雪又容易患病,便颔首应允。 那人出去转了大半天,好不容易寻了一些枯枝干草,堆在地上拢成一堆,吹燃火折子将其点燃。 橘黄色的火光亮起,使得这处山石凹陷之处温度也提升起来,固然头顶大雪依旧簌簌落下,却着实暖和了许多。 长孙明将水囊放在火上烤着,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伸脚提了一下,非但未能踢动,反而将脚踢得生疼,不由吩咐道:“雪下边有东西,汝二人将其挪走。” 总共就这么大的地方,挤了三个人已经到了极限,接过脚底下有东西疙疙绊绊,着实烦人。 一个心腹便起身,先将积雪用戴着厚厚手套的手扒拉开,便见到学下面露出一片衣角,看上去似是安西军的军服…… 三人都看得真切,瞬间一愣。 长孙明旋即面色大变,将水囊丢在一旁,三人一起将积雪扒拉开,便见到雪下面埋着一个人,火光照在铁青冷硬的脸上,那一蓬大胡子使得其中一个心腹打了个寒颤,失声道:“这是侯莫陈将军身边的亲兵!” “灭火!” 长孙明一颗心瞬间揪起,一股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赶紧用雪将篝火湮灭,这处岩石凹陷之处顿时陷入黑暗。 长孙明吩咐道:“搜一搜他身上,看看是否有书信印鉴!” 既然是侯莫陈的亲兵,自然是之前侯莫陈派去跟阿拉伯人接洽的那一拨,这人死在这里甚为蹊跷,如果书信印鉴全部丢失…… 一个心腹奓着胆子凑到近前,将手伸向尸体胸前。 这等天气纵然石头都给冻裂了,这尸体自然坚硬如石、寒冷如冰,手掌在冷硬的尸体胸前摸索,令人毛骨悚然。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搜了一遍,那心腹道:“什么都没有!” 长孙明一颗心登时沉下去,既然这人死在前往白水镇的半途,且身上的书信印鉴尽皆丢失,很显然阿拉伯人的行踪已然败露。 他哪里还敢停留? 当即起身道:“即刻赶往白水镇!” 最害怕的便是阿拉伯人的行踪败露,然后遭遇右屯卫的突袭,接过怕什么来什么,还真就是阿拉伯人这边出了岔子…… 两个心腹当即将水囊带上,又将食物背负在身上,其中一人抬脚走出岩石凹陷之处,忽闻轻微的“嘣”的一声,与耳畔的风声与扑面而来的雪花一起传来,紧接着,一支弩箭穿越风雪在黑暗之中陡然出现,闪着一道黑光便直直的钉进那人的胸膛。 那人惨叫一声,仰天跌倒。 …… 从白水镇出来,卫鹰回头看了一眼屹立于风雪之中的关隘,便加快脚步带着同伴走进风雪之中。 阿拉伯人此去阿拉沟,无论何等情形,他若是跟随在侧都势必难有一个好下场。他自然不怕死,可是这般死法却全无价值。还是应当赶紧回到阿拉沟面见房俊,将形势述说一番,然后与袍泽一起战斗。 天色渐渐黑下去,风雪愈发肆虐。 走了块两个时辰,两人有些吃不消,这等雪地里长途跋涉最是消耗体力。 卫鹰看了看天色,琢磨着阿拉伯人不可能即刻拔营出发,自己的时间应该还算是充裕,便提议道:“记得先前那处岩石么?的确是个背风的好地方,咱们就去那边!” 同伴明显有些抵触,小声道:“可那里还有死人呢……” 卫鹰瞪他一眼,嘲笑道:“咱们见过的死人还少了?那大胡子活着的时候咱们尚且不怕,难不成变成鬼就长能耐了?当真成了鬼,老子一刀再送他去投胎!” 同伴不敢多说,两人便在风雪之中抹黑深一脚浅一脚,向着记忆之中那块突兀的岩石走去。 结果距离那岩石还有一段距离,便见到一蓬火光自岩石之后的凹陷之处亮起…… 两人赶紧顿在雪地之中,互视一眼,面面相觑。 卫鹰奇道:“这个时候怎还会有人连夜赶路,且走这条路?” 同伴道:“咱们该不会又撞上一条大鱼吧……”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雪夜截杀
卫鹰顿在雪地里,厚厚的积雪将他整个身形遮掩,不虞被远处的人察觉。 此处地点处于自东向西前往白水镇的唯一道路,由此一直向东便是交河城、高昌城,折而向南则可前往阿拉沟,往北便是莽莽博格达山。 阿拉沟那边不可能前往白水镇,因为一旦被阿拉伯人发现便会打草惊蛇,那就只能是交河城的人。 可是交河城那边已经派出了一波人前往白水镇,为何如此短的时间内又派出第二波? 唯一的解释,便是局势出现了变化。 无论是何等变化,都会影响自己的计划…… 卫鹰紧张起来,握了握手中的刀,将背上的弩取了下来,黑暗之中摸索着检查了一遍弓弦,取出弩箭装填,低声吩咐身边的同伴:“这些人必然是前往白水镇,有可能破坏咱们的计划,伺机斩杀!” “喏!” 同伴应了一声,也取出弩机。 忽然,前方岩石凹陷之中隐隐传出一声惊呼,继而篝火被扑灭。 卫鹰心中一紧,道:“我们被发现了!冲上去!” 言罢,整个人从雪地里弹起,身形矫健犹如雪豹一般向着岩石那边窜了过去,同伴紧随其后,且微微在其左后方,两人一前一后、角度错开,避免遭遇暗算之时一同遭受打击。 卫鹰身形敏捷,风雪遮掩了他的脚步声,快速来到岩石前,尚未等他冲进去,便陡然见到一个身影从岩石凹陷之处窜出来,差点迎面撞上,卫鹰反应迅捷,猛地向一旁跃起倒在雪地之中,同时手中弩机抬起,扣动扳机。 “嘣”的一声弓弦震响,弩箭飞快射出,正中那人前胸。 那人闷哼一声仰天跌倒,身后又窜出两个人,卫鹰丢掉弩机,反手将横刀抽出之时,身后同伴的弩箭也发射,射中其中一人。 卫鹰身子刚刚倒在雪地上,便腰腹发力,整个人弹簧一般跳起,两个箭步冲到近前,手里横刀举起,狠狠斩下,正中最后一人脖颈。 手中感觉一顿,一股鲜血飙出,最后那人惨呼一声重重摔倒在地。兔起鹘落之间,三人尽遭斩杀。 卫鹰身形不停,预防敌人还有同伙,横刀挡在身前冲进岩石凹陷之中,隐约见到地上还有一个人,扑上去狠狠一刀斩下。 “当啷”一声响,也不知是劈中了石头还是什么,巨大的反震之力震得卫鹰手臂发麻,户口都震裂开来,横刀再也握不住,脱手飞出。 身后同伴这时也赶到,见此情景毫不迟疑,一个箭步跃起,双手握刀在此斩向地上那人。 “当啷” 这回不仅响声更加清脆,且百炼横刀居然硬生生从中震断,那同伴惨哼一声跌倒在地,半边身子都被震麻了。 两人急促呼吸,却没有迎来预想中的反击,那躺在地上的人形依旧一动不动…… 耳畔除了风声以及两人急促的喘息声,再无其余声音。 卫鹰这才起身,小心翼翼的上前走了两步,见那人形依旧不动,便大着胆子逃出火折子吹燃,凑近了接着火光一看…… 卫鹰:“!” 娘咧! 居然是这个死鬼…… 害得老子差点手臂都给震断了。 那同伴也见到了原来是早已死去多时的大胡子尸体,长长吐出一口气,怪不得这么硬连横刀都给震断了,早就冻得坚如磐石。 两人起身,将三体新鲜尸体拖进岩石凹陷,与大胡子并排放在一处,燃着火折子凑近了仔细查看,自然是不认得的,便又将几具尸体彻底搜了一遍。除了一些铜钱之外,搜到其中一具尸体的时候,卫鹰从其怀中摸出一个锦绣的荷包,里边有一个冷硬的东西,打开荷包将其取出,居然是一方印鉴,凑到火折子下细看,上边刻文是“安西录事参军”五字。 卫鹰惊诧道:“娘咧!这人该不会是安西军录事参军长孙明吧?” 同伴也凑上前细看,颔首道:“十之**!” 卫鹰惊喜道:“这可是一条大鱼啊!” 显而易见,眼下交河城已然被封锁四门,身为安西军高层的长孙明却偷偷潜出交河城前往白水镇,其用意已然昭然若揭。固然并无实质证据证明长孙明与潜行至白水镇的阿拉伯人有勾结,但是只需阿拉沟一战获胜,自然可以缴获很多俘虏,其中未必便没有人指证长孙明。 只要证明长孙明通敌叛国、甚至将白水镇拱手送给敌寇,那么他截杀长孙明便是大功一件。 当然,眼下尚未有能够证明长孙明通敌叛国的罪证,那么就还是安西军的录事参军,若是这个时候传扬出去,他卫鹰便是残杀上官的死罪…… 为了防止再次出现有人到此背风挡雪却偶然发现尸体的情况发生,两人将四具尸体拖到岩石的另一面,用雪掩埋起来。 而后卫鹰叮嘱道:“此事暂且不可外传,待到回去之后只禀报于二郎知晓。” 那同伴也知道轻重,颔首道:“你做主便是。” “走吧,咱们赶紧回去,若是赶得及,还能杀几个阿拉伯狗崽子!” 两人将现场拾掇一番,消除痕迹,其实未必用得着如此,纷纷扬扬的大雪只一会儿功夫便将一切痕迹遮掩…… 两人简单的喝了几口烈酒,便相互扶持着蹚着厚厚的积雪返回阿拉沟右屯卫营地。 ***** 阿拉沟狭窄却并不曲折,沟壑深邃,夏日里有河流自沟底传流,寒冬腊月早已冰封。 两侧山岭并不陡峭,长满了松树杉树等高大树木,冬日里树叶落尽,枝桠挺拔直冲云霄,挂满了冰雪,望之愈发雄伟。 北风席卷雪花在天地间恣无忌惮的游荡,好在此处乃是北坡背风面,固然大雪纷纷,可毕竟没有肆虐的北风。 即便如此,一个人置身此间,依旧寒冷难耐。 两万余人便散布在着并不陡峭的山坡上,山坡背面便是阿拉沟,大家潜藏此处,十数人围成一堆相互倚靠保暖,却依旧冻得瑟瑟发抖、面青唇白。 严寒酷署,最是难耐。 这等气温之下,身体的热量飞快流失,又不能生活取暖、煮水饮用,才只是半夜的时候,便有数人冻得昏迷。 随军郎中以冷姜汤灌之,再辅以各种手法,却不能将每一个兵卒都救活回来。 房俊披着大氅,坐在一颗高大的云杉树下,看着随军郎中忙碌的在山坡上奔来走去,询问身边的裴行俭:“现在什么时辰?” 裴行俭道:“已经过了子时。” 房俊面容阴沉,颔首不语。 无论是白水镇亦或是突厥人藏身之处,距离阿拉沟不过百余里,即便天降大雪道路难行,可急行军也只需四五个时辰,且这两股敌军皆是骑兵,走起来更快。 如果计划奏效,突厥人得到交河城送抵的信息即刻出发,那么最迟也应该在子时左右抵达。 阿拉伯人距离更近,到得应该更早。 房俊抬头望着莽莽夜色雪花飞舞,心里琢磨着敌军到底来没来,若是来了,此刻又置身何处,何时发动攻击。 若是出现偏差,敌军没来或者今夜不发动攻击,那么自己麾下这些兵卒就得要在这冰天雪地里苦熬一宿,不知多少人被活活冻死。 却也不敢下山返回营地,因为敌人随时都能抵达。 若是身在营地之中,以阿拉沟的地形只能承受敌军骑兵的突袭,连逃跑都办不到,必是全军覆没之结局……真真是两难之局面。 房俊便愈是咬牙切齿,卫鹰这个混账,居然胆敢自作主张将大军陷入如此之险地,待到这厮回来,老子非得扒了他的皮! 远处,一个斥候在雪地里飞快的跑过来,到了房俊面前,单膝下跪在雪地里,喘着气道:“启禀大帅,阿拉沟外发现了敌军之斥候!” “呼啦”一下,房俊以及左右将校尽皆站起。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突厥来袭
房俊急声问道:“是突厥人还是阿拉伯人?” 若是突厥人先来,阿拉伯人随后抵达,计策就算是成了,回头必给卫鹰记一大功;若是阿拉伯人先来,突厥人后至,那么以突厥人的狡猾,必然意识到事情不妙,很可能即刻远遁,那就等卫鹰回来扒了他的皮! 斥候摇头道:“距离太远,吾等不敢靠近以免被敌人察觉,故而看不真切。” 房俊颔首道:“无妨,再探再报!” “喏!” 斥候起身快速离去。 房俊回身对裴行俭等人道:“召集兵卒,准备作战!” “喏!” 左右将校赶紧带着各自的亲兵部曲分散开,前往各自军伍之中组织兵卒准备作战,一时间,整片山坡上积雪浮动、人影幢幢,悄无声息之中已然是杀意弥漫! 两万人蹲在雪地之中都快冻僵,无比热切的希望敌军能够赶紧到达,好热火朝天的打上一仗,哪怕沙场阵亡,也比在这里冻死好得多…… 故而闻听准备作战,登时士气高涨。 待到准备完毕,两万人尽皆潜藏在山坡上,借助树木、岩石、积雪之掩护,消无声息的注视着山下沟壑之中的营帐。 营帐的旗杆上悬挂着几盏风灯,在寒风大雪之中摇曳不停,透着一点点橘黄色的光晕。 天地一片萧杀。 ***** 阿拉沟外,五千突厥骑兵顶风冒雪而至,到了沟口之处,全军暂且停驻,阿史那贺鲁坐在马背之上,任凭风雪扑面而来,仔细听取斥候不断传回的消息。 “唐军屯驻于沟内,军营连绵。” “有唐军斥候出现左右,或许已发现吾军之踪迹!” “唐军营地之内悄无声息,唯有卫队巡逻警戒。” …… 一道道消息传回,沟内的形势已经尽在阿史那贺鲁掌握之中。 阿史那贺鲁摸着下巴的胡子,眯着眼有些疑神疑鬼。 看样子右屯卫对于突厥人的到来毫不知情,居然还大摇大摆的将营地放在阿拉沟中躲避风雪。可为何这等一切顺利的态势,却总让他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觉得事情太过顺利往往不是什么好事儿? 若是别的军队也就罢了,阿史那贺鲁不放在眼中,可这是右屯卫啊!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大斗拔谷击溃吐谷浑,功勋赫赫威震天下,面对这样一支当世强军,谁敢轻言必胜? 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大意。 他身旁的吐迷度勒马往前凑了凑,说道:“看来右屯卫对吾等之前来毫无所觉,不过兵贵神速,若是拖延下去,定然被右屯卫斥候察觉。若是右屯卫有所准备,以其火器之威力,纵然将军能够将其歼灭,却也要付出极大之代价,回去之后,不好向汗王交待……” 这句话登时说到阿史那贺鲁心坎儿里,使得他眉毛一下子扬起。 他虽然是突厥大将,却是前任可汗欲谷设的嫡系。乙毗射匮联络突厥各部废黜欲谷设,自立为突厥可汗,欲将欲谷设斩尽杀绝。欲谷设一路逃遁之吐火罗,得到安西军之支持方才立柱跟脚。 而阿史那贺鲁则落入乙毗射匮可汗手中,欲杀之。后来幸得多位部族首领联名担保,方才保住性命,且被委任为突厥将军,执掌大军。 他自然知道乙毗射匮对他的戒心从未消除半分,而由于他投靠乙毗射匮可汗,使得欲谷设视其为叛徒,亦欲杀之。 弄得里外不是人…… 如果他当真在这阿拉沟损兵折将,一直亟待抓住他把柄之后将他置于死地的乙毗射匮可汗岂能放过这样的罪名? 要知道,他麾下可都是当今突厥最为精锐之勇士! 吐迷度的一句话,立即将他点醒。 他固然打着借助此战消耗这些终于乙毗射匮可汗的力量,却也不敢当真折损太大,否则定有杀身之祸…… 他满含感激的看着吐迷度,道:“是吾优柔寡断了!多谢可汗好意,吾心中领受,他日必有回报。今次便由可汗扼守沟口为吾殿后,看吾率领儿郎冲杀进去,立下不世之功业!” 吐迷度在马背上使劲儿拍拍胸口,一脸慷慨之色:“将军放心,但凡尚有一个回纥人在,必保后阵万无一失!” 阿史那贺鲁哈哈大笑,满怀壮志,高高举起弯刀,大声道:“儿郎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咱们眼前便是唐军威名赫赫的右屯卫,只需将其一鼓击溃,天下第一强军的荣誉便是咱们的!吾只问你们,可敢随吾冲锋陷阵,死不旋踵?” 突厥人未必有多么不怕死,却各个极易受到鼓动进而热血沸腾,冲动之下根本不考虑太多,因为脑子明显不够用。 听闻阿史那贺鲁极具煽动性的言辞,身后突厥骑兵一个两个兴奋得满脸通红、热血激荡,大呼道:“杀!杀!杀!” 声震四野。 阿史那贺鲁大吼一声:“冲锋!” 一夹马腹,胯下战马长嘶一声,四蹄翻腾,向着前方的阿拉沟冲去。 数千突厥骑兵鼓噪尖叫,号角声呜呜作响,追随着阿史那贺鲁身后发起冲锋,一时间万马奔腾、天地色变,北风席卷着雪花被这股气势激荡得恣意漫卷,大地都微微震动。 吐迷度看着面前千军万马势不可挡的冲入阿拉沟,冷着脸举起手,下令道:“回纥人听着,即刻下马接阵,长矛在外、刀盾在中、弓手在内!” 命令下达,身边两千回纥族人却一脸懵然。 这等步兵方阵乃是对阵骑兵之时才能发挥效用,唐军虽然有骑兵,可此刻正在阿拉沟中,面对突厥人的突袭哪里冲得出来? 不过愣了一下之后,赶紧下马接阵,不敢违抗可汗的命令。 吐迷度在马上见到族人列阵,一张脸顿时黑下来,挥舞着手里的马鞭,疾声道:“反了!反了!” 回纥阵地上顿时人荒马乱,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阵列难道不应该是向着沟口之外,谨防唐军从后路抄杀过来么?沟内有突厥人数千铁骑冲锋突袭,怎么可能还有唐军冲出来? 吐迷度气得不轻,厉声喝斥道:“一群蠢货!老子说什么就听,速速列阵,矛头对着沟口,如论任何人自沟内冲出,格杀勿论,绝不容许一人冲过吾回纥人之阵地!” “啊!” 族人们这才恍然大悟。 这哪里是帮着突厥人打唐人?分明是可汗暗中跟唐人联合,想要狠狠的坑一回突厥人啊! 这个喜闻乐见! 虽然对于普通回纥人来说根本算不明白站在哪一方的利益得失,可是回纥人深受突厥之奴役,甚为向往文明、富庶且强大的汉人,天然的对汉人亲近,所以对于吐迷度的命令非但没有抵触,反而兴致高涨! 娘咧! 前有唐人之埋伏,后有咱们回纥人掐断退路,突厥人简直如同瓮中之鳖……残暴猖狂之突厥人,你也有今天?! 被突厥人欺辱几十年了,平素将咱们回纥人当牲畜看待,动辄打杀,今日便让你们也尝尝咱们回纥人的厉害! 每一个回纥人都泛起同仇敌忾之心,阵列飞速列好,所有人都虎视眈眈的盯着阿拉沟内,握紧了手中刀枪,就等着突厥人中了唐人之埋伏而后狼狈逃回,给突厥人来一个狠的! …… 阿史那贺鲁进入沟口之时冲锋在前,但是被亲兵部曲围在当中不久,就渐渐落到了后边。身边无数突厥勇士怒目圆瞪、兴奋欲狂,拼命的催促胯下战马,沿着沟内并不宽敞的谷道狂飙突进。 马蹄践踏积雪,冲锋的部队好似一条自地底钻出的恶龙,一路在扬起的雪花冰沫之下狂飙突进,隆隆啼声震荡整条山沟,闷如雷鸣。 前方不远处,唐军营地前的卫兵在黑暗中见到突厥骑兵如潮水一般冲锋而来,甚至都来不及进入营地通秉,便丢掉兵刃撒腿向着两侧的山岭狂奔,试图躲避突厥人势不可挡的冲锋。 突厥人自然不会在意这些,他们眼中唯有那几盏悬挂在旗杆之上的风灯,按照唐军习俗,旗杆之下,便是中军所在! “杀杀杀!” 转瞬之间,突厥骑兵已经潮水一般冲进唐军营地,势不可挡。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一触即溃
阿拉沟内狭窄曲折,并不利于骑兵冲锋,不过当突厥骑兵前后拉开,以突厥狼骑为箭头余者紧随其后,倒也气势汹汹,将骑兵冲锋之威势发挥得淋漓尽致。突厥人能够横行漠北、西域几十上百年全无敌手,其骑兵冲锋之术自然是天下无双。 突厥狼骑冲锋在最前,一路势不可挡,兵卒在马背上一手操缰一手高居弯刀呼啸连连,冲破外围的营帐直入营地之内,就待要肆意屠戮这支被誉为“天下第一强军”的唐军右屯卫,结果数千骑兵呼啸着冲入营内,连连踩翻无数营帐,却发现营地之内空无一人。 浑身热血贲张卯足了劲儿亟待冲杀一番恣意发泄却发现面前空无一人,巨大的落差就好似一拳打在空气中,令人血脉逆流内力反震,一个个都有些懵然。 说好的右屯卫已经等待宰割,可是人呢? 骑兵冲锋,倏忽而至,先锋狼骑进入营地不久,被自己的亲兵部曲紧紧护卫的阿史那贺鲁便随后抵达。 看着营地内被狼骑踩踏得遍地狼藉,营帐一座座翻到在地,预想之中的顽强抵抗完全没有发生,甚至除去呼啸的风声、马匹的嘶鸣之外再无半分战阵杀伐之声,阿史那贺鲁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面色大变,猛地一挽缰绳,掉头就往回跑,同时厉声呼喝道:“有埋伏,撤退!撤退!” 他这么一喊,先头冲进来的狼骑自然也意识到中了唐人的奸计,说不定此刻正有无数火器在两侧山岭上架好,就等着随时开火呢。所以哪里敢怠慢?赶紧掉转马头,随着阿史那贺鲁就往回跑。 然而数千人在狭窄的沟内的冲锋,前头先锋已经冲进唐军营地发现中了埋伏打马往回跑,后边的后阵却尚未抵达,根本不知前边发生何事,待到听到有人大喊“有埋伏”,再想掉头已经来不及,因为前边的先锋已经折返回来,冲入阵中。 一股向前,一股向后,将领不畅,互不统属,数千人猬集在一起,这狭窄的沟谷之内如何施展得开? 一阵兵荒马乱。 阿史那贺鲁骑在马上在亲兵的护卫之下拼命往前冲,却被自家兵卒将道路堵得死死,登时急得满头大汗。 他可是听闻了河西之战的全部细节,吐谷浑人便是这般气势汹汹进攻河西,结果被唐军在大斗拔谷内预先埋设了火药,引燃之后炸毁了两侧山体堵塞了吐谷浑的退路,这才使得吐谷浑大败亏输。 若是唐军也在这阿拉沟内埋了火药,自己岂不是重蹈吐谷浑人的覆辙? 事先自己居然没想到这一点,满心以为自己率领突厥骑兵偷偷从博格达山贯穿南北的山口摸过来,便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人家右屯卫已经扎好口袋等着自己自投罗网。 真真是失策…… 他这个念头刚刚浮现脑海,便听得耳畔“轰隆”一声巨响,唐军营地之中、沟谷两侧山坡之上炸起一蓬一蓬的浓烟,积雪被气浪掀上半空,显得气势愈发惊人。 果然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自己这才刚冒出唐军会否埋设火药的念头,炸药便已经炸开…… 唐军火器之威,早已名震天下,群胡蛮夷尽皆闻风丧胆。 此刻炸药炸响,冲进沟内的突厥骑兵愈发慌神,争先恐后向着沟口拼命逃窜。所幸阿拉沟虽然狭窄曲折,但是两侧山岭并不高大陡峭,虽然唐军埋设了炸药,单只是看上去气势惊人,并未引发两侧山岭的崩塌堵塞整个沟谷。 只要并未倒霉的踩在火药埋设之处直接被炸上天,伤亡倒也不大。 只不过眼下数千人猬集在一起混乱不堪,指挥彻底失灵,一时间居然难以掉头返回沟口…… 阿史那贺鲁急得满头大汗,又是后悔又是惊惧,唐军既然演了一出“空城计”,又预先埋设了火药,岂能不在周围埋伏? 等到唐军从两侧山岭居高临下的俯冲下来,自己必然全军覆没。 他再是自负,也不敢相信能够在右屯卫的包围圈中插翅逃生…… 急得他抽出弯刀,狠狠将挡住去路的两个兵卒砍翻在地,嘶声吼道:“全军向后撤退,谁若挡路,杀无赦!” 他的亲兵也临时充当了一回“督战队”,数十人齐齐挥舞着弯刀在前开路,但凡茫然无措或是阻挡道路者,不问青红皂白,一律就地斩杀。 这等铁血暴戾之手段终于使得军队的混乱消停下来,只不过未等阿史那贺鲁欣喜,便听得身后自沟谷的另一端传来闷雷一般的声响。 阿史那贺鲁心里“咯噔”一下,右屯卫居然还有骑兵?! 自己这边混乱无序,别说迎敌的阵型了,连进退都已经失控,如何抵挡唐军骑兵的冲锋? 抵挡是不可能抵挡的,此等情形之下最好便是能够尽快撤出阿拉沟,外头地形辽阔,无论是战是逃都可从容计较,况且自己这边三千人,再加上一千余回纥人,也有将近五千人了,总能够与两万左右的右屯卫掰一掰手腕吧? 老子这可都是精锐! 况且就算打不过右屯卫,可西域辽阔,自己这边策马疾驰右屯卫未必就追得上…… 打定主意,阿史那贺鲁率领自己的亲兵一路横冲直撞,遇到挡住道路的麾下兵卒便挥刀砍杀,向着沟口杀去。 ***** 阿拉沟东边沟口。 阿拉伯人自白水镇出发,横穿天山的一处山口抵达阿拉沟西口,刚刚到了地头尚未来得及喘一口气,便听得沟内传来“轰隆隆”如雷鸣一般的闷响,震得大地都微微颤抖。 这就打上了? 阿拉伯人来不及歇息,当即在向导引领之下一窝蜂的冲进阿拉沟内,狂奔一段距离之后,便见到前方唐军营地已然残破不堪,更远处轰轰震响以及人喊马嘶,为首的两名胡将当即下令全军冲锋。 且不论先前接到的任务,单只是他们此行之目的,又哪里回去管什么唐人亦或是突厥人? 他们只要歼灭右屯卫,刺杀房俊,就算是大功告成,回去之后自然高官厚禄勋爵黄金,所以此刻见到唐军已经与突厥人恶战在一处,再也无所顾忌,数千人蜂拥而上,气势汹汹的向着前方混乱的人群杀去。 短短百余丈的距离,转眼即至。 突厥人发现后方敌人杀来,仓促之下倒也组织起防御阵地,只是尚未等他们准备好,阿拉伯人骑在马上挥舞着弯刀,已经狠狠撞进突厥人的阵地之中。 “轰!” 战马对战马,战士对战士,弯刀对弯刀,一场遭遇战陡然展开。 阿拉伯人来势汹汹,虽然长途奔袭人困马乏,但是见到敌人阵型紊乱士气低迷,登时精神大振,悍不畏死的叫嚣着乱七八糟的口号,疯狂冲锋斩杀。突厥人原本就乱成一团,此刻骤然遭遇阿拉伯人打了鸡血一般的冲锋,哪里抵挡得住? 几乎只是一个照面,突厥人仓促组织起来的防御便彻底崩溃,任凭阿拉伯人策骑冲入己方阵地之中肆意砍杀。 兵败如山倒。 胡人军队最擅长打顺风仗,一顺百顺,呼啸冲锋情绪高涨,兵卒似乎也不怕死了,常常能够打得数倍于己之敌大败。却绝对不擅长打逆风仗,一旦军队士气崩溃,则兵败如山倒,兔子一般只顾逃命,全无战略战术可言。 眼下之形势便是如此,阿拉伯人那边打得顺风仗,固然人困马乏,却各个勇猛冲锋;突厥人这边打得逆风仗,士气崩溃阵型涣散,匆忙抵挡一阵便撒腿就跑,彻底崩溃。 阿拉伯人越打越起劲儿,追着突厥人的后阵衔尾追杀。 阿史那贺鲁在亲兵护卫之下夺路而逃,听着身后族人的惨呼厉叫,心如刀绞牙都快咬碎了!他的确有消耗这些乙毗射匮可汗之嫡系的心思,可问题在于必须获得此战之胜利啊! 眼下被人杀得犹若丧家之犬,更将这些兵卒都折在这里,回去乙毗射匮可汗还不得将他大卸八块? 不过眼下形势危机,还是先逃得性命再做计较。 眼瞅着抵达沟口,阿史那贺鲁远远的便瞅见吐迷度带着回纥人已经列好阵势,赶紧在马背上大叫道:“放开阵列,让吾过去,尔等拦住身后追击之敌!” 然而等到他又近了一些,却发现回纥人的阵列一动不动,所有的长矛弯刀都指向自己…… 一股寒气陡然自阿史那贺鲁心底升起。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阵前反水
阿史那贺鲁回头看了一眼掩杀而至的敌人,大雪之中视线受阻也看不真切,至看着敌人如狼似虎的一般的冲杀,便知道今次算是彻底栽了。狠狠给了胯下战马一鞭,向着前方横亘在沟口的回纥人阵地跑去。 只要出了阿拉沟,让回纥人挡在沟口堵住追兵,自己便可从容退去,只是回到牙账之后要如何给乙毗射匮可汗交待? 以乙毗射匮可汗从残暴,以及对待他这个“贰臣”的猜忌与厌恶,可想而知他将会面临何等样的险境。 搞不好进了牙账,乙毗射匮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直接一刀杀了…… 此番连突厥最精锐的狼骑都给折损在阿拉沟,那些素来维护他的各部族首领还有什么理由阻止乙毗射匮杀他? 若是走投无路,不若前去吐火罗投奔欲谷设可汗。 甚至,干脆自己拉出一股人马,效仿当初乙毗射匮驱逐土谷蛇之旧事,自立为王…… 脑海中恍惚的转动着各种念头,一时间有些走神,连直冲着自己这边的长矛利刃都视如不见,未察觉半分不妥,直至耳畔尖锐的风声响起令他回过神来,便见到一支狼牙箭划破虚空,自风雪之中陡然出现在面前。 一瞬间,阿史那贺鲁瞳孔极速收缩,未来得及思考这支狼牙箭从何而来,便苯等的在马背上俯身低头。 咻! 狼牙箭闪电一般突袭而至,堪堪擦着他的额头飞过,将他头顶的毡帽穿透,余势未竭,狠狠的钉在身后一个亲兵的胸口。 “噗通!” 亲兵中箭坠马的声音,使得阿史那贺鲁心脏紧紧的揪在一起。 身后的追兵尚在百余丈之外,箭矢自然不可能穿越这么远的距离,况且那一箭阿史那贺鲁瞧得清清楚楚乃是迎面而来。 而面前哪里有敌人? 只有回纥人…… 不用他去猜测答案,风雪之中无数支箭簇接踵而至,在空中发出“咻咻咻”的破空声,狠狠的扎进突厥狼骑的队列之中。 一连串惨呼声响起。 阿史那贺鲁目眦欲裂,差点咬碎一口牙,纵马疯狂前冲,口中大骂:“无耻恶贼,吐迷度你焉敢反叛突厥,反叛汗王?吾誓要将你千刀万剐,将你阖族上下杀个精光,哇呀呀!” 他岂能不怒? 先前吐迷度这个狗贼还向自己示好,恳请自己照顾回纥人,结果自己大发善心从善如流,却不转身就遭遇一击狠狠的背刺。 简直痛澈心脾! “噗噗噗” 如蝗的羽箭从风雪之中射来,狠狠扎进身边族人的身体,阿史那贺鲁凶性大发,操控战马疯狂前冲,大吼道:“儿郎们,随吾斩杀回纥狗贼!” 此刻,他心中对于吐迷度之恨意可谓倾倒天山亦难以填满,浑然不顾身后追杀而来的敌人,誓要临死亦将回纥人拉上垫背! 突厥骑兵也怒不可遏。 突厥人素来将回纥人视为隐藏的大敌,故而对其极为苛刻,驱策如牲畜,不肯让回纥人有一丝一毫休生养息的机会。长此以往,便使得回纥之势力受到极大之削弱,难以反抗突厥人的奴役,愈发温顺。这就使得几乎所有突厥人眼中之回纥就是奴役牲畜一般的存在,战时驱策其冲锋在前抵御敌人锋锐,闲时牧马放羊给突厥人创造财富…… 眼下这奴隶牲畜一般的回纥人居然翻了天,敢与敌人私下联合欲断突厥人之后路,这如何能忍? 身后敌人穷追不舍,略微组织起反抗也瞬间被杀得崩溃,突厥人六神无主仓惶逃遁,后路又被回纥人掐断,求生欲加上对于回纥人临阵反水之愤怒,使得突厥人冒着漫天箭矢,悍不畏死的向着回纥人阵地发动强势突袭! 沟口阵地上的吐迷度暗暗叫苦。 突厥人两倍于回纥人,只不过由于阿拉沟内狭窄,所以突厥人难以发挥人数之优势不能全面展开冲锋,只能在容纳十余骑并行的谷道内发动冲锋,使得回纥人堪堪能够抵抗。 然而弓弩手本就不是回纥人所擅长,随着弓矢即将告罄,箭雨稀疏下来,突厥人已经渐渐逼近。 自己带来的族人多是充当农夫,非是精锐青壮,突厥人却尽是精锐勇士,一旦被突厥人冲入阵地之中,溃败必将势不可免的发生。 他此刻万般后悔,为何之前未能与房俊约定让右屯卫也派出一旅兵卒参预防御沟口阵地呢? 尤为重要的是,他以为只需在突厥人被阿拉伯人以及右屯卫完全击溃的情形下固守沟口防止突厥人逃脱即可,谁能料到突厥人冲入沟内并未开战便忽然返回? 虽然后有追兵,可突厥人实力并未如何损耗,自己即将面对暴怒的突厥人意欲冲垮自己的阵地逃生…… 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然而事已至此,哪里还有反悔的余地?若是不能将这些突厥人尽皆留在阿拉沟中,一旦有人返回天山以北将此间之事告知乙毗射匮,那个残暴之徒必将屠尽回纥人! 吐迷度咬着牙,举起弯刀,冲着左右族人大声道:“吾族受尽突厥之凌虐,任其霸凌奴役视作牲畜奴隶,长此以往,必将绝种矣!今日,吾以回纥可汗之名誉立誓,自此与突厥人势不两立!吾将率领尔等族人在大唐的帮助之下争取一块安身立命、繁衍生息之地,从此自给自足、再无需仰人鼻息!” “威武!威武!威武!” 左右回纥人兴奋异常,振臂高呼。 回纥人生存于漠北之地,自古以来便遭遇周边部族之欺凌奴役,为了逃脱这种受人霸凌的日子而不断迁徙,直至由漠北苦寒之地来到这天山之北。这里有广阔的牧场,有丰沛的河流,却也有凶残暴戾的突厥人。 一代一代的回纥人都在为了反抗突厥、摆脱突厥而奋斗,他们流干鲜血却也从未能达成理想。 然而现在,突兀之间,他们最为推崇最近的可汗却告诉他们,回纥人即将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从此自给自足,再不用遭受欺凌奴役! 祖祖辈辈的理想在这一刻即将实现,每一个回纥人都爆发出强烈的自信与战意! 吐迷度一脸坚毅,大声道:“若是这些突厥人活着回去,必然将吾等与大唐之图谋告知乙毗射匮,那个暴虐之徒必然尽其大军将吾回纥如豚犬一般屠杀殆尽!所以,今日就算吾等死尽,亦不能让一个突厥人活着回去!” “杀!杀!杀!” 回纥人战意澎湃,士气爆棚!纷纷握紧手中兵刃,怒视冲锋而来的突厥人。他们死在这里无所谓,可是父母妻儿尚在天山之北,若是这些突厥人活着逃回去,可想而知亲人们将会遭受突厥人怎样的蹂躏杀戮。 那就人让他们尽皆死在此处! “轰!” 突厥人终于冒着箭雨,在大雪纷飞之中冲上回纥人的阵地,人马撞击、刀枪入体,一刹那间便迸溅出滚烫的鲜血,染红了天上的雪花。 吐迷度双目圆瞪,大吼一声:“杀!” 挥舞弯刀,将一匹跃过阵地的战马一刀斩落马头,鲜血飞溅之下,那战马栽倒在地,背上的突厥骑士被压住一条腿,未等他站起,七八件兵刃已经齐齐落下,将他大卸八块。 只是一瞬间,战斗便进入白热化。 阿史那贺鲁在人群中四处寻找,一下子便见到了回纥阵地之后的吐迷度,当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咬着牙催动战马,带着自己的亲兵部曲猛地扑向回纥人的阵列,任凭阵列之中的长矛刺穿战马的身体,强大的动能将阵列硬生生撞开一个豁口。 “杀进去!” 阿史那贺鲁挥舞弯刀,一马当先冲着豁口杀进去,弯刀左劈右砍挡者披靡,身后亲兵部曲紧随,犹如一只巨大的楔子,狠狠的楔入回纥人的阵列之中,原本严整的阵列被撕开一道口子。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御胡之道
眼瞅着被追杀犹如丧家之犬一般的突厥人居然硬生生杀入阵中,吐迷度目眦欲裂,又惊又怒,挥舞弯刀大声嘶吼催促族人:“顶住!顶住!吾等便是尽皆战死于此,亦不能让突厥人突破过去,否则吾等之妻儿老小,尽遭屠戮矣!” 他深知眼前这些突厥精锐的战力,一旦被他们突入阵中,以回纥人的能力唯有引颈就戮的份儿,只有将其挡在阵列之外,才能与随后杀来的唐军两面夹击,将突厥人彻底歼灭。 回纥人也深知今日绝不能让突厥人逃掉,纷纷振奋士气,悍不畏死的抵挡突厥人的攻势。 双方就在阿拉沟口这块方寸之地,展开血腥残酷之绞杀,片刻之间,便死伤枕藉,血流成河。 回纥人固然步入突厥人精锐,却也有着顽强勇猛之风格,此刻怀着必死之心爆发出极强之战斗力,居然堪堪挡住了突厥人的突袭。 阿史那贺鲁远远便听到吐迷度的喊声,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肋生双翅直接飞过去给这个奸贼爆头! 他不以为自己让回纥人守沟口是想要以后将回纥人拉拢到自己一边以对抗乙毗射匮可汗,而是觉得老子体谅你们回纥人故而予以善待,不用你们冲锋陷阵枉死,结果回纥人却忘恩负义狠狠给他一个背刺,简直罪无可恕,千刀万剐亦难消心头之恨! 回头看看自己的后阵已经彻底乱套,被敌人冲击得七零八落,心中愈发忧心如焚,大喊道:“冲过去!冲过去!” 率领自己的亲兵继续往前猛冲。 杀了一会儿,身边一个亲兵忽然回头瞅了一眼,然后趁着阿史那贺鲁砍翻一个回纥人的当口,大声道:“将军,后边追杀过来的似乎不是唐军啊?” 突厥与大唐连年战争,即便如今大唐将漠北纳入版图之内,可突厥人从未真正屈服。 这么多年仗打下来,双方对于彼此非常了解,身后的追兵无论队列风格、军装服饰都大大有别于唐军,便是寻常的突厥兵卒亦能够轻易分辨。 只不过先前仓惶之间只顾着逃跑,并未留意这些细节,这会儿方才有所察觉…… 阿史那贺鲁愣了一下,略微放缓速度,让身后的兵卒冲到前头,自己则缓了一口气,然后回头张望。 待见到那形状独特的带着护面的兜鍪,风格鲜明的弯刀圆盾…… 阿史那贺鲁脑袋转不过来,觉得自己有些方——这不是阿拉伯骑兵么?! 阿拉伯人入寇西域以来虽然长驱直入,但西域实在是太过广袤,直至眼下阿拉伯人也只是挺进至弓月城一线,正与安西军对峙。而此地非但距离弓月城远达数百里,尤为重要的是中间隔着伊犁水,更有高耸入云的天山,他们是如何绕过唐军驻守的城池关隘一路抵达此地? 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阿拉伯人正在与大唐打仗啊! 怎地阿拉伯骑兵却帮助右屯卫攻击自己? 这一刻,素来自诩足智多谋的阿史那贺鲁在风雪之中凌乱,他既没想到回纥人回临阵反水给自己狠狠一击背刺,更想不通阿拉伯人怎地出现在此地,且帮着右屯卫追杀自己…… 到底什么情况?! ***** 阿拉沟一侧的山岭之上。 两万右屯卫兵卒已经集结完毕,刀出鞘箭上弦,震天雷都挂在腰间,火枪也已经装填完毕,阵容齐整杀气腾腾,只等着一声令下便翻越面前的山梁,冲入另一面的山沟之中,将敌寇杀得落花流水。 斥候往来不休,不断的将阿拉沟中的消息传递回来。 房俊手摁腰刀,立在一株高耸的云杉之下,面容冷峻,双目灼灼,风雪鼓荡肆虐,吹动披风猎猎作响,却不能撼动其身躯分毫。 渊渟岳峙,气度雄浑。 即便山沟那边的喊杀声不断模模糊糊的传来,面色却未有丝毫改变。 随着斥候的通秉,阿拉沟内的形势已经逐渐明朗:突厥人杀入营地,发现并无唐军便知中计,赶紧撤退;阿拉伯人恰好赶到,马不停蹄的予以追杀;突厥人后撤,却发现回纥人临阵反水堵住沟口,正试图冲突回纥人的阵地,逃出阿拉沟…… 接着便是回纥人陷入苦战,渐渐难以抵挡突厥人的冲锋,阵列即将崩溃的消息。 裴行俭等了好一会儿,见到房俊依旧不为所动,心中有些焦急,问道:“大帅,若是再迟一会儿,回纥人必定抵挡不住,届时突厥人突围而出,再想将其追上可就难了。” 突厥人不仅生下来就在马背上长大,而且对于骑术非常有天赋,御马之术天下无双。 似西域这等辽阔广袤之地,正是策马驰骋的好地方,只要出了阿拉沟,对于突厥人来说自然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谁也追不上。 房俊看了裴行俭一眼,道:“每遇大事要精心,何需这般急迫?况且就算我们现在杀过去,必然落在阿拉伯人身后,到时候阿拉伯人发现退路被断,哪还有心思追杀突厥人?必然回头与吾等恶战。没人追杀突厥人,阿史那贺鲁更会发力冲击回纥人的阵地,回纥人更加挡不住。” 裴行俭急道:“眼下回纥人已经与吾等结盟,若是如此坐视不管,回纥人必然死伤惨重,对大唐怨念颇深。而且一旦突厥人冲出去,返回天山之北必然迁怒与回纥人,以突厥人的残暴必然大肆屠戮,回纥人不仅恨突厥人,亦会恨背信弃义的大唐!且不说回纥人从此离心离德,有此前车之鉴,往后哪里还有胡族敢于投靠大唐?” 对于大唐来说,回纥人算是一个标杆,只要回纥人顺顺当当的内附大唐,其余西域胡族必然相继效仿,这对于大唐彻底掌控西域极为重要。 房俊却笑着反问道:“以你之见,若是此刻吾等奋死相救于回纥人,回纥人便能够对大唐忠贞不二、永不背叛?” “呃……” 裴行俭语塞。 怎么可能呢?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眼下回纥之所以答允内附大唐,是因为无法忍受突厥人之奴役,再者房俊也答允给于回纥人一块与世无争之土地,准许其繁衍生息。 往后无论是大唐衰弱,亦或是回纥强盛,两族之间的战争依旧会爆发,这是两个民族之间基本利益相冲突所导致的…… 而他之所以建议房俊尽快出兵参战,不过是依循以往的思维惯性而已。儒家讲究“名正而言顺”,若是这个时候弃回纥于不顾,那便是失了道义、信誉。胡人不识圣人大义,做出那等背信弃义之事可以理解,但汉家若是不讲道义,又与胡人何异? 将圣人教诲置于何地? 简而言之,“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 房俊自然明白这些饱读儒家诗书之士心中有着怎样的念头,在他看来大可不必,为了这所谓的“礼仪之邦”的虚名,华夏民族吃了多少亏、上了多少当,结果到头来何曾有人赞一句“中国人讲究”? 大抵只会欢呼一声:“人傻,钱多,速来”…… 房俊忍不住对裴行俭谆谆教诲:“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胡人譬如禽兽,畏威而不怀德,他们不曾读得史书典籍,如何晓得礼义廉耻?故而对于此等未开化之夷狄,切不可以君子之心度之,而应以力降之,严苛峻法迫使其雌伏于膝下,之后才能教授道德礼仪,使之同化。否则若一己之心而度夷狄,不过是重蹈东郭之覆辙而已,非但未能慑服夷狄,还会受其反噬之害。故而治国之道不过八个字而已,‘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 跟夷狄胡人讲究什么“仁义礼智信”?这就跟与野兽谈感情一般胡扯,完全是鸡同鸭讲,不再一个频道。 对待夷狄,就得一手胡箩卜一手大棒,先把他们打疼、打残,而后才喂一口吃的,它会对你摇尾乞怜;若是你心疼它挨饿受冻故而搂在怀里给肉吃,它必先咬你一口……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悔之莫及
裴行俭听得一脸纠结,这与他一贯之认知明显相悖,“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这哪里还是礼仪之邦、天朝上国? 若是旁人说了这话,亦或是十年前听到这番话,他非得一口唾沫啐过去,胡说八道什么呢?只不过眼下参政多年,又在华亭镇经历了太多与外族打交道,深知外族夷狄之德行,自幼学习的那些儒家学说未免没有那么纯粹。 但仍然与他的认知冲突极大…… 房俊也不指望一席话就能让谁“醍醐灌顶”一般大彻大悟,原本这就只是一个治世理念,允许有不同之认知。 “若是眼下吾等下山参战,很容易被阿拉伯人反咬一口,万一阿拉伯人与突厥人忽然之间就明白了误中吾等之计策,同仇敌忾之下联手反击未必没有可能。就算能够战而胜之,亦要付出惨痛代价。而回纥人固然得救,但他们却未必会感激,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本就是咱们事先约定而应该做的。对于那些理所当然的东西,谁都不会珍惜,更不会心存感激。反之,若是等到其绝望之时,吾等再以救市之主之身份降临,挽救其于水深火热,那可时候他不仅不会心生怨恨,反而感激涕零。” 裴行俭:“……” 仔细琢磨,这番话的确有道理,而且熟稔人性,实在是鞭辟入里、真知灼见。 看起来,自己还是太过单纯善良啊…… 房俊见他一脸恍然,顿感孺子可教,欣慰道:“而且一旦有突厥人突破阵地逃出去,必将此间之事回馈于乙毗射匮可汗。以那个暴君之残虐,焉能放过吐迷度与回纥人?回纥人想要活命,就只能痛痛快快的举族迁徙,从今而后更加忠心耿耿的依附于大唐,因为唯有大唐才有能力帮助他们抵御突厥人的侵袭与报复。” 裴行俭佩服得五体投地:“之前回纥人虽然亦会迁徙至大唐制定之处,成为大唐的羁縻州,但回纥人会认为他是他们帮助大唐之后应得的赏赐,没必要感激大唐。说不得今日因利益而依附,他日便会因利益而反目。而等到有突厥人自此逃回突厥牙账,乙毗射匮可汗暴怒之下予以惩罚,草原之大,已然无回纥人立锥之地。到那个时候,回纥人只能全无保留的依附于大唐,不敢生出一丝一毫的反叛之心。大帅运筹幄握,将回纥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一举奠定其族往后数十年忠心耿耿依附大唐之局面,末将钦佩无地。” 他是真的佩服。 若说之前还觉得房俊所谓的“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就是背信弃义、不顾礼仪,那么听完房俊的解释,裴行俭算是彻底折服。 自古胡人依附华夏之事不胜枚举,但是这些内附之胡人大多在消停一段时间之后便不甘寂寞,不仅试图反抗华夏之统治,更会予以反噬,将华夏赋予之安定、富庶视为理所应当。 所以对于内附之胡人,一味的施恩绝非良策,如房俊这般将其退路彻底斩断,使之不得不全心依附于大唐,这才是妙计。 房俊哈哈一笑,道:“做好准备吧,估计回纥人挡不住多久,待到其阵地即将崩溃,咱们便翻过山岭冲杀过去,将阿拉伯人一举歼灭,至于突厥人……若是命大,随他们逃脱便是。” “喏!” 裴行俭衷心领命。 ***** 阿拉沟口,狭窄的地域之内已成已然炼狱。 回纥人害怕突厥人逃走,回去牙账之后将此间之事告知乙毗射匮可汗,导致突厥治下的回纥人惨遭屠戮,因此即便防线数度岌岌可危,却依旧悍不畏死的咬牙坚持,打退突厥人一次又一次冲锋。 突厥人更是红了眼,后方的阿拉伯人弓马娴熟、战力强悍,且出其不意攻打混乱的后阵,根本无从抵挡,若是不能冲开面前回纥人的阵地,那么今日所有突厥人就都要死在这儿。 为了逃生之希望,突厥人浑然不顾以骑兵硬撼回纥人阵地,不管死伤多少,一次又一次的组织冲锋,誓要在被阿拉伯人屠杀之际冲开沟口,逃出生天。 没有丝毫试探、犹豫,两方甫一接触,便迸发出极为惨烈之战斗,残肢断臂四处抛飞,鲜血汇聚成流融化冰雪,双方兵卒的尸体密密麻麻布满整个阵地。 吐迷度此刻哪里还有半分回纥可汗养尊处优的模样?挥舞弯刀将冲上来的突厥人一个接着一个的斩杀,脚下狠狠的站在冰雪里,绝不后退半步。 他如战神一般威武雄壮,更如山峰一般屹立不倒,使得身边回纥人士气大振,爆发出极强的战斗力,堪堪抵御突厥人的疯狂冲锋。 然而吐迷度心里,却早已将房俊祖宗八辈都问候了个遍,若是有可能,他甚至想将房家祖坟都给刨开,将养育出房俊这个混账王八蛋的房家列祖列宗挫骨扬灰! 竖子,不足与谋! 说好的我替你挡着突厥人的退路,你冲出来将突厥人尽数斩杀呢? 娘咧!老子的人都快要死光了,你特么居然还在一旁看戏?他简直不敢想象一旦眼前这些突厥人有的能够逃出阿拉沟返回突厥牙账,自己以及族人将会面对何等凄惨的下场! 乙毗射匮之暴虐,在草原上足可使得小儿止啼、野兽辟易…… 局势越是危机,吐迷度心中怒火便越是炽盛,眼瞅着自己的人已经打没了一半,整个防线岌岌可危随时都能崩溃,可唐军却迟迟不见踪影,他岂能还不知房俊打着什么算盘? 此獠实在是太过奸诈阴险! 自己还想着借助唐人之力来摆脱突厥之奴役,然后争取一块安置之地以后再试图自立建国。 但是等到眼前这些突厥人逃回突厥牙账,整个回纥部族就将面对突厥人的疯狂屠杀。从今而后,回纥人但凡想要活着,就只能紧紧的抱着唐人的大腿,对唐人忠贞不二,指哪儿打哪儿。 只要突厥人依旧纵横草原,回纥人就只能托庇于唐人羽翼之下任凭驱策,否则若是唐人撒手不管,突厥人眨眼间就会将回纥人屠杀殆尽…… 自己真真是鬼迷了心窍,怎地就相信了那奸贼之言辞,答允替他阻挡突厥人之退路? 只是无论他心中如何忿恨,眼下木已成舟,他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挡住突厥人,就算挡不住突厥人,也要挡住阿拉伯人! 让唐人看到回纥人还有用处,还能成为他们手里统治西域的刀,还愿意为了回纥人去跟突厥人针锋相对! 吐迷度挥舞着弯刀奋勇劈砍,状若疯狂,眼里快要流出泪来,心里哭得犹如吞了黄莲。 既然都是受人驱使,那么受突厥人驱使亦或受唐人驱使又有什么区别?只因为唐人看上去比突厥人温和? 可这两者对待异族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突厥人将不服从他们奴役的异族统统杀光,唐人则将异族包容在其文化之下予以同化,最终的结果都是回纥将会彻底消失在世上,千百年后,“回纥”两字或许也仅仅只是史书之上的一段文字记载。 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 自己也是失了智,怎地就会觉得唐人比突厥人更傻,会愿意将回纥人豢养起来,准许回纥人繁衍生息逐渐壮大,直至有朝一日走上建国自立之道路,成为唐人统治西域的绊脚石? 回纥人爆发出强悍的战斗力,的确令突厥人措手不及。他们一贯看不起依附突厥而生的回纥人,虽然大家的祖宗可能源出一脉,但是这么多年发展下来,回纥一直不温不火,反倒是突厥愈发强盛,即便屡次败于大唐之手,依旧是漠北、西域不容忽视的力量。 一直以来,突厥人将回纥视为鹰犬走狗,每临大战必驱使于前充当冲锋陷阵之炮灰,从不曾真正承认回纥人的战斗力。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摧枯拉朽
一直以来,突厥人将回纥视为鹰犬走狗,每临大战必驱使于前充当冲锋陷阵之炮灰,从不曾真正承认回纥人的战斗力。 然而眼下生死存亡之际,回纥人勇猛作战不退半步,使得所有突厥人都生出一个念头:原来回纥人发起狠来,也不含糊…… 只可惜这等认知来得有些不是时候,眼瞅着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眼前回纥人的阵地却迟迟未能突破,全军覆灭就在顷刻之间,如何不急? 阿史那贺鲁更是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气得他只想大叫:固然突厥奴役了回纥几十年,也的确将回纥人当作牲畜一般驱策在前冲锋陷阵,可回纥人何曾爆发出这般凶悍的战力? 如今临阵反水却又这般悍不畏死,简直气煞我也! “咻!” 一支羽箭插着耳朵飞过,吓得阿史那贺鲁连忙一低头,却见到那羽箭从自己耳朵旁飞过,径直插入面前一个回纥人的胸膛。样式独特的箭尾白羽兀自颤抖不休,阿史那贺鲁登时睁大双眼。 他起先以为是自己身后突厥兵放箭差点误伤自己,正想要回头破口大骂,可是看着这式样不同以往的羽箭,他心里一个激灵。 这是阿拉伯人长弓搭配的羽箭啊! 这箭矢从自己身后射来,岂不是说阿拉伯人已经到了自己身后…… 他连忙回头去看,顿时魂飞魄散。 己方后阵已然大乱,阿拉伯人挥舞弯刀横冲直撞,将己方后阵冲得支离破碎,人数明显占优的阿拉伯人呼呵连连,凶神恶煞一般追杀而至。 阿史那贺鲁一颗心冰冷。 自己这是中了唐人的奸计啊! 谁能想到一直合作无间的关陇门阀居然在这个时候狠狠的坑了突厥一回,说什么恳请突厥出兵帮助剿灭右屯卫、刺杀房俊,而后丝绸之路之利益与突厥共享。 乙毗射匮那个蠢货居然信以为真! 固然没读过什么书,可难道就没停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句话?丝路利益一直以来都是关陇门阀嘴里的肥肉,他们为了长久掌控这份利益宁肯背负叛国之名,对自己的袍泽背后下刀,又岂能心甘情愿的将利益拱手送给突厥人? 这次他带来的兵卒虽然数量不多,却是突厥真正的精锐狼骑,若是尽皆折损在这里,不仅对突厥的实力是一个极大之削弱,更为重要的是使得突厥对于西域胡族之威慑大大减弱,以后将会有无数个如同回纥人这样的部族不满突厥之统治,进而奋起抗争。 只要想想天山之北即将陷入烽烟处处、混战不休之局面…… 唐人太阴险了! 不过这个危急之关头,阿史那贺鲁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既然关陇门阀暗中与阿拉伯人勾结,那么无论此战之结果如何悲惨,罪不在他阿史那贺鲁啊!是因为乙毗射匮自己误判了形势,听信了关陇门阀的谗言,这才导致落入了唐人的圈套。 换句话说,此战之败不是他阿史那贺鲁无能,是战略从根本上就犯了错! 想到这里,阿史那贺鲁心头陡然一松。 反正这些突厥狼骑都是终于乙毗射匮的精锐,就算都葬身此地,对于自己来说岂不是一件好事?乙毗射匮能够指挥的精锐狼骑总共也就那么三五千,在这阿拉沟折损一半,必然实力大损。 自己若是能够联络突厥部中那些忠于欲谷设可汗的势力,从而一跃成为欲谷设可汗的代言人,未必没有与乙毗射匮一战之力…… 本是无解之死局,忽然之间便豁然开朗! 当然,一切之根本是要能够从这里活着逃出去…… 阿史那贺鲁不管身后杀上来的阿拉伯人,握着弯刀大叫道:“儿郎们,唐人奸诈,吾等误中奸计,若是不想葬身于此,家中妻儿沦为奴隶,便随吾一同杀出去!” 狠狠一拽缰绳,从一众亲兵之中一马当先,猛地冲入回纥人阵中,向着吐迷度的方向冲杀过去,口中哇哇大叫:“吐迷度小儿,焉敢背叛突厥,背叛汗王?吾今日先杀你,而后再将尔等之妻儿家眷尽数斩杀,让回纥人生生世世沦为奴隶!纳命来!” 他在突厥人当中威望甚高,这般一马当先冲锋陷阵,顿时激起突厥人的士气,再加上面临绝境,都知道唯有冲破回纥人的阵地才能逃出生天,愈发同仇敌忾,凶性大发,数千人嗷嗷叫着往上冲,浑然不顾身后追着后阵砍瓜切菜一般的阿拉伯人,一味的冲击回纥人的阵地。 回纥人本来人数就处于劣势,兵卒又没有突厥人精锐,面对这般决死冲锋,如何抵挡? 回纥人也发了疯,他们知道一旦这些突厥人逃回去之后自己的族人将会遭遇何当下场,所以就算死也要将突厥人拖在这里! 只希望唐人能够看在他们这般悍不畏死的抵挡突厥人的份儿上,将来若有回纥人逃亡之大唐境内能够予以善待…… 小小的阿拉沟口,顿时成为人间炼狱。 突厥人疯狂冲锋,誓要冲破回纥人的阵地逃出生天;阿拉伯人追杀而至,谨守“契约精神”要杀得整个阿拉沟中鸡犬不留;回纥人悍不畏死,即便尸体铺满阵地也决不退缩,死也要将突厥人留在这里! 随着回纥人的阻拦,阿拉伯人终于冲入突厥人阵中,三方不知所属、混战不休,杀得天昏地暗、尸横遍野。 大雪纷纷之下,无数唐军兵卒翻越山岭,自山岭的南坡来到北坡,越来越多的兵卒汇聚在一起,向着沟口方向不紧不慢的掩杀而来。 最先发现唐军的自然是阿拉伯人。 数千阿拉伯人在狭窄的沟底对突厥人发动突袭,由于突厥人根本不管后阵如何溃败,只是一味的向前冲锋试图冲破回纥人的阵地,故而阿拉伯人面对的压力并不大,杀得很是畅快。 然而唐军陡然出现,让阿拉伯人明白自己中了埋伏。 似阿拉沟这等地势,一旦被唐军合围,下场就只有死路一条,阿拉伯人哪里还顾得上兔子一样满山跑的突厥人?赶紧收拢兵力,组织阵型,回过头来冲着来路便奔过去。 阿拉伯人固然勇猛,却也不是傻子,这等时候根本不敢奢望能够战胜预谋已久的唐人,只求着能够冲出阿拉沟的另一边谷口,到了宽阔之地无论是战是逃,才能占据主动。 然而唐军岂能让他们如愿? 局势发展到这一步,突厥人或许可以突围出去几个,毕竟要将回纥人依附大唐的消息传回天山之北,逼迫回纥人死心塌地的跟着大唐混,但若是任由阿拉伯人活着逃走,那便是右屯卫的失败。 面对阿拉伯人调过头来的冲锋,右屯卫兵卒有条不紊,迅速结成阵列,陌刀手在前,长矛手在手,再后一排是掷弹兵。先是掷弹兵吹燃火折子点燃震天雷的引线,狠狠的投掷出去。 一个个铁疙瘩落入阿拉伯人冲锋的阵列之中,“轰”的炸响,火药爆炸的气浪将雪花冰沫鼓荡飞溅,将附近的阿拉伯人连人带马掀翻,震天雷外壳碎裂之后的碎片随着这些雪花冰沫四散抛飞,狠狠的扎进阿拉伯兵卒以及战马的躯体。 限于黑火药的威力,震天雷爆炸的威力并不强,杀伤主要便是依靠其外壳碎裂之后形成的碎片。这些锋锐的碎片被火药的动能抛射出去,可以轻易洞穿除去铁甲之外的一切防御。 轻骑兵最多穿上一层革甲,哪里有重甲? 阿拉伯人骑兵在一连串“轰”然炸响之中纷纷跌倒、落马,硝烟升腾之中,一片鬼哭狼嚎。 不过骑兵之所以成为诸兵种之王,正是因为其强悍迅捷的机动力以及冲击力。即便被震天雷炸得血肉横飞,但越来越多的阿拉伯骑兵踩着袍泽的尸体狂奔而来,眨眼便穿越震天雷的攻击区域,抵达唐军阵前。 迎接他们的,是森严整齐、如墙而立的陌刀阵。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大局已定
阿拉伯人进退维谷。 他们与安西军大战于西域,岂能不知这专门针对骑兵的陌刀阵?其赫赫威名,足以使得每一个阿拉伯骑兵闻之色变、见之胆寒。 然而眼下之局势,却是前方被混战于一处的突厥人、回纥人死死挡住,除非将突厥人与回纥人斩杀干净,否则难以逃出沟口。但是在他们尚未将拦路之敌斩杀干净之前,必然被唐军攻入阵中,肆意斩杀。 前进无路,只能后退。 可谁能想到唐军不仅有威力无伦之火器,更有专克骑兵的陌刀阵…… 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却非是想进则进、想退则退。既然选择了后退,那就只能硬着头皮硬闯唐军的陌刀阵,否则若是此时再改弦更张掉头往突厥人那边冲,会使得阵型彻底乱掉。 两军阵前,阵型混乱即为败亡之道,莫说面前是骁勇善战的唐军,即便只是一支战力平庸之军队,阿拉伯人也休想挽回败局。 而阿拉沟地形独特,一旦战败,却是连逃亡都做不到,就只能被唐军围而攻之,恣意屠杀。 “呜嚯!” 阿拉伯骑兵嘴里发着奇怪的呼喝,鼓起勇气,狠狠的撞上唐军的陌刀阵。 满天下雪之下,骑兵冲锋裹挟着无数雪花冰沫似一股飓风一般狠狠的迎面袭来,身躯高大、身强力壮的陌刀手却只是微微眯起眼睛,面上毫无半分惧色,在身边校尉的指挥之下齐齐举起陌刀,雪亮的刀刃在大雪之中如墙而立。 “杀!” 百余柄陌刀组成的刀墙堵住了沟底的谷道,百余人在风雪之中屹立不动,陌刀斜斜举起,自上而下勇力劈斩。 “轰!” 骑兵撞在刀墙之上,澎湃的冲击力使得雪雾飞散,锋锐宽大的陌刀狠狠切入战马兵卒的身体,阿拉伯骑兵强大的攻势顿时犹如江水撞上礁石,声势骇人,却难以撼动陌刀阵分毫。 “杀!” 口令之中,陌刀手高居陌刀,自左上而至右下,向着面前的敌人狠狠一刀斩出。 鲜血飞溅,人马俱碎。 敌军战马以及兵卒的被陌刀割碎,无数脏器随着滚烫的鲜血在雪地里流淌,恍若人间炼狱。 “杀!” 陌刀手齐齐上前一步,靴子踩在血水脏器之中,陌刀举起,再次劈斩。 “噗噗噗” 锋锐的刀锋割破敌人的躯体,如墙而进的陌刀阵坚不可摧、锐不可当! 阿拉伯骑兵被面前这般惨烈至极之景象激得凶性大发,即便面前的袍泽被陌刀斩碎,却依旧悍不畏死的冲锋向前。他们知道唯有击溃面前的唐军,才能打通逃回西域之路,否则尽皆要战死此地,哪里还有什么胆怯?逃生之意志令他们忘记了恐惧,唯有一头撞在这陌刀之上。 “轰!” 唐军可不仅仅只有陌刀,后排的掷弹兵始终不停,手里的震天雷不断的投掷到两军阵前,狂轰滥炸之下,使得阿拉伯人骑兵始终难以组织起严密的冲锋阵型去冲击陌刀阵。 这还是因为沟底地势狭窄,否则若是宽阔一些,火枪兵列阵排枪,阿拉伯骑兵想要前进一步都难…… 唐军及时出现,使得阿拉沟之局势陡然翻转。 原本追杀突厥人的阿拉伯人被牵制住,不得不回身猛攻唐军阵列,而突厥人则缓过一口气,愈发疯狂的向着回纥人的阵地发动冲锋。 然而限于地形,突厥人始终无法发挥人数优势对回纥人阵地展开全面猛攻,只能一点一点的磨。 阿史那贺鲁急得头顶冒火,他就纳闷儿了,区区不过千余老弱病残的回纥人,战力怎就如此之强,战意怎就如此之高? 难道唐军有什么神仙秘术,能够一夜之间将回纥人的战力翻倍? 简直不可思议! 而更令他不可思议的,则是后阵隆隆的震天雷炸响,以及惊天动地的嘶喊冲杀。 阿拉伯人不是前来围剿自己的么?怎地与唐军又杀在一处? 回纥人到底是与唐人暗地里达成盟约临阵反水,还是被阿拉伯人收买? 唐军怎地就能神兵天降,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间杀出来,大有一举收拾残局之气象? 回纥人,突厥人,阿拉伯人,唐人……纠集在这小小的阿拉沟里,到底谁是敌、谁是友? 阿史那贺鲁一头雾水,头一回觉得自己脑水不足,摸不清局势脉络。 不过尽管心里纳罕,可手底下却半点不慢,催促战马挥舞弯刀,带着自己的亲兵部曲奋力向前冲杀。 雪花落在脸上是凉的,血花落在脸上是热的,阿史那贺鲁似乎觉得自己又回到当年跟随在欲谷设可汗身边南征北战慑服西域诸部的日子,浑身血热都即将沸腾起来,这种淋漓酣畅的战斗才是突厥人骨子里的享受啊! 阿史那贺鲁杀得性起,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雪水还是雪水,红着眼珠子一味的猛冲猛杀,即便身边的亲兵越来越少,也浑然不顾。 此刻不能回头,虽然不明白到底谁是敌、谁是友,可他知道一旦陷入重围便是必死之局,唯有冲破面前回纥人的阵地才能杀出一片天空,逃之夭夭。 他还有着远大的报复、崇高的理想,岂能默默无闻的死在这荒凉偏僻的阿拉沟里? 血性激发,愈战越勇。 陡然间,便觉得面前一松,赶紧定睛凝神,却只见到飘飘扬扬的大雪从天而降,两山夹峙之间一条喇叭状的通道直直延伸向远方,越来越宽阔,越来越平坦…… 自己居然杀出来了! 反手挥刀将一个追上来的回纥人劈斩倒地,果然自己已经杀透了回纥人的阵地,只不过身边仅只剩下三五个亲兵,余者尽皆倒在冲锋的路上。 “将军!吾等为您殿后,速速离去!” 几个亲兵见到回纥人又追杀上来,赶紧调转马头冲向回纥人,试图拦阻,给阿史那贺鲁争取逃脱之时机。 这等时候岂是客气之时? 阿史那贺鲁半点不曾犹豫,拽着马缰双腿狠狠一踢马腹,胯下战马便“希律律”一声长嘶,迈开四蹄向着前方广阔的地域狂奔。 风雪之中,留下他一句话语遥遥传来:“汝等妻儿,吾养之!” 几个亲兵悍不畏死,反身迎着回纥追兵冲了上去,杀在一处。待到回纥人将几个骑兵杀死,再抬眼去看,唯有风雪莽莽,哪里还有阿史那贺鲁的影子? 吐迷度正浴血奋战,死死抵挡突厥人的猛冲,陡然闻听麾下禀告,说是阿史那贺鲁已然突围而出,顿时气得咆哮一声,狠狠一刀将冲上来的一个突厥人砍翻在地。 阿史那贺鲁逃脱,就代表着回纥人最后一丝奢望也不存在了,此战之后自己要立即返回天山之北,带领族人在突厥人尚未发觉之时翻越天山抵达大唐之领地,否则就要面临灭顶之灾。 且从今而后,回纥人就只能依附于大唐,依靠大唐去抵御突厥人的攻击报复,若无大唐之庇护,突厥人顷刻间就能将回纥人斩草除根! 自己分明是为了回纥人争取一个脱离突厥奴役、自由繁衍生息的机会,岂料居然陷入这般危机之中? 吐迷度心中又是后悔又是愤懑,看着依旧源源不断冲上来的突厥人,咬着牙猛力挥刀:“将这些突厥崽子统统杀光!” 既然往后要仰仗唐人鼻息而活,抱怨忿恨之类的情绪都得掩藏起来,而且要送上一份实打实的投名状。 尽可能杀伤眼前的突厥人,然后阻止阿拉伯人由自己这边阵地脱围而出,那便是最大限度的完成自己的任务。 他自己屹立于战阵之前,亲冒矢石死战不退,使得周边族人因为阿史那贺鲁逃脱而陷入低迷的士气重新振作起来,依托地势之利,悍不畏死的将突厥人死死的堵在沟口之内。 另一边,唐军如墙而立的陌刀阵向前缓慢而坚定的推进,阿拉伯人死伤枕藉,溃不成军。 大局已定。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大获全胜
风雪之中,陌刀如林,唐军阵列如墙而进,平素纵横欧亚、骁勇善战的阿拉伯骑兵节节败退、溃不成军,毫无抵抗之力。 陌刀阵本就是骑兵的克星,锋锐巨大的陌刀不仅可以给予兵卒战马巨大之杀伤,更能够抵消骑兵冲击之势,而震天雷之作用不仅在于杀伤敌兵,更能够使其组织不起有效的攻势。 不能发挥骑兵集群冲锋之优势,面对陌刀阵只有待宰的份儿。 唐军推进的速度并不快,却一场稳定,兵卒踩着地上敌人的残肢断臂、被鲜血融化又即将冻结的冰渣,向着阿拉伯人不断的压迫前进,如林一般的陌刀所至之处,阿拉伯人惨呼连连,丢盔弃甲。 而在沟口方向,回纥人虽然阵地已然涣散,却死战不退,将突厥人死死的挡在沟口。 突厥人腹背受敌,虽然知道唯有冲破回纥人的阵地才能逃出生天,可身后的阿拉伯人已经杀入后阵,总不能一味的往前冲,浑然不顾身后斩来的弯刀吧?越来越多的突厥人眼看冲不破回纥人的阵地,又不能在阿拉伯人的弯刀下引颈就戮,纷纷停下冲击的脚步,反身与阿拉伯人混战在一处。 如此一来,回纥人压力大减。 最为难受的成了阿拉伯人…… 唐军陌刀阵以及火器的威力使得阿拉伯人魂飞魄散、心胆俱裂,刚想组织一波攻势反冲锋一下便被从天而降的震天雷炸得支离破碎,无奈之下只好拼命往沟口方向突破。 可突厥人被回纥人挡住冲不出去,不愿成为待宰羔羊的他们又返身抵挡防止阿拉伯人冲入自己阵中恣意杀戮。 突厥人在前,唐军在后,将阿拉伯人硬生生夹在中间,可谓前门有虎、后门进狼,溃不成军。 不可一世的阿拉伯人奔袭数百里,气势汹汹希望能够将唐军最精锐之军团一举歼灭,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居然在这沟谷之中面临如此绝境…… 右屯卫上下异常兴奋,原本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之局面,陡然之间云开月明,非但摆脱了两股强敌之觊觎,反而获得一场大胜,数日之前又有谁能够想到? 当下震天雷开路,将阿拉伯人炸得亏哭狼嚎,而后陌刀阵推进,所至之处残肢断臂鲜血飞溅,凶悍无伦。 右屯卫的陌刀阵在大斗拔谷一战未能派上用场,正憋了一口气,这下算是有了用武之地,一个个精神抖擞杀气腾腾,宽大锋锐的陌刀纵横翻飞,挡在面前的敌军人马俱碎,杀得那叫一个畅快,丝毫不觉得疲累。 这一战由黎明之前发起,直至晌午时分结束,右屯卫大获全胜。 阿拉伯人因为被突厥人与右屯卫夹在中间,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除却寥寥几人被俘之外,数千人全军覆没;突厥人之境遇也没好到哪里,零星的突厥人趁着混乱突围而出,除去让回纥人心惊胆战,已经翻不起什么浪花。 右屯卫坐山观虎、谋定后动,在三方势力混战不休之时加入战场,一举定鼎大局,且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倒是回纥人因为死守沟口抵御突厥人的疯狂冲锋,故而伤亡惨重…… ***** 大雪依旧纷纷扬扬。 阿拉沟内,唐军兵卒正在打扫战场,收拢敌军军械、马匹,最要紧是将尸骸收拢一处予以焚烧、掩埋。此地虽然地处偏僻,但是亦不能任由人马尸骸随意丢弃,否则等到来年开化,极易引发疫病,若有商旅亦或是牧民行至此处感染疫病,再传播到人群密集之处,后果不堪设想。 以西域之医疗条件、行政管理,一旦发生疫病,往往意味着一座城、甚至一个小国从此人口死绝,彻底湮灭…… 裴行俭忙碌这记录缴获情况,告一段落之后,方才沉着脸走到房俊面前,道:“突厥人死伤殆尽,但是缴获其战马,却尽皆带有大唐马场之标记。” 房俊面沉似水。 这话意味着什么,他自然清楚。 那些关陇门阀非但将白水镇拱手送给阿拉伯人,只为了使其歼灭右屯卫,更将数千匹战马提供给突厥人…… 一句“通敌叛国”,几乎难以涵盖关陇门阀之大罪。 若是放在寻常,自己的战报送抵长安之后,一场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联合主导的调查必然轰轰烈烈展开,所有涉案之人尽皆逮捕入狱,严刑审讯。 然而在当下这个节点,此事怕是要被压下来。 李二陛下远征辽东,尚未返京,以太子之威望、势力,一旦将此事堂而皇之的搬上朝堂,就等同与关陇门阀彻底决裂。面临叛国之罪,有可能“斩立决”甚至“夷三族”的情况之下,关陇门阀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说不得,一场“兵谏”便会在长安城内爆发,从而导致天下板荡、烽烟处处,大一统之美好局面瞬间破裂…… 然而这件事不是想压就能压得住的。 既然自己未死,右屯卫毫发无伤,那么关陇门阀的诡计就势必要暴露人前,叛国之罪无可洗刷,就算今日太子不予以追究,待到李二陛下回京,依旧要彻底清算。 关陇门阀还是不会坐以待毙。 朝中局势,用一句“岌岌可危”来形容,毫不为过…… 沉思良久,房俊方才叹息一声,道:“将所有罪证归纳,一同送回长安吧,到底如何抉择,由太子殿下与诸位宰辅一同商议。” 这件事不是他想替太子承担就能承担得起来的,事关“叛国”,甚至其中未必就没有“谋逆”之嫌,绝非他一个臣子可以干预。 若是依仗太子之信赖便横加干预,那才是取死之道。 再是仁厚、懦弱之君主,也绝对不容许臣子在“皇权”上染指…… 裴行俭颔首道:“喏!末将这就去办。” 房俊又吩咐道:“即刻派出一旅兵卒赶赴交河城,协助程务挺掌控全城,对关陇子弟予以羁押,而后逐一甄别,但凡有参预此事之嫌疑一律收监,而后押赴长安,等候朝廷定夺。” “喏!” 裴行俭赶紧领命行事。 关陇门阀之所以如此猖獗行事,且无人可以制衡,正因为他们掌握了安西都护府的绝大部分权力,连李孝恭都不得不退避三舍,便可见一斑。 可以说,交河城上上下下都烂透了。 若是不能将这些蠹虫一一清除,必生后患。而后方不稳,前方的战事又如何能够逆转? 所以,无论朝廷对于关陇门阀此次“通敌叛国”“谋害袍泽”之事如何决断,交河城上上下下必须清洗一遍。 如此,等到右屯卫西进弓月城之后,才能无后顾之忧。 待到裴行俭领命而去,房俊搓了搓快要冻僵的双手,走到一颗大树下凝立不懂的吐迷度身边,笑道:“此战能够歼灭突厥与阿拉伯两股强敌,回纥居功至伟。本帅已经在战报之中详细上报回纥之英勇无畏,想必朝廷的封赏不日即可抵达。可汗放心,当日本帅之承诺绝无更改,待到此战结束,定会襄助回纥前往于阗地区。往后但凡可汗有需要帮助之处,本帅绝无二话。” 吐迷度看着自己身边的兵卒将阵亡族人的尸骸收拢一处,予以焚化掩埋,听闻房俊之言,只觉得欲哭无泪。 你的承诺? 你承诺个屁啊! 你个王八蛋嘴里说得好听,一转眼不还是将我们回纥人当作炮灰,让我们拿命去堵住突厥人? 这也就罢了,可你迟迟不出兵,使得阿史那贺鲁能够突围而出,使得回纥人如今面临水深火热…… 当然,就算他此刻恨不得将房俊咬碎了吃掉,面上却也只能挤出一抹苦笑,颔首道:“多谢大帅,能够为大唐而战,乃是每一个回纥子弟至高无上之荣光。” 人在屋檐下,他又能怎么办? 此刻阿史那贺鲁已经逃回天山之北,毫无疑问回纥人将会面临突厥人的疯狂报复,这个时候也就只能倚仗房俊下令让轮台城的守军让开一条道路,使得回纥人可以举族迁徙进入天山之南,否则将有亡族灭种之虞……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循循善诱
房俊很满意吐迷度的态度,明知被坑却能够顺应时势,忍气吞声亦要确保自身利益,这才是一个合格的部族领袖。 晓轻重、知进退,知其不可为而不为,这样的人固然聪明,却能够让人用得放心,因为只要能够给予他足够的利益,他自然会知道怎样去做。而不是那些偏执的疯子,热血冲动之下不管不顾,那样的人最难掌控。 他拍了拍吐迷度的肩膀,笑道:“放心,于阗地区处于昆仑山之北,受昆仑雪水之滋养,土地肥沃气候宜人,最是适合居住。待到回纥举族迁徙至那里安顿下来,必然繁衍生息,用不了十几二十年,便会元气尽复,甚至更加兴旺几分。回纥子子孙孙,都会记得可汗反抗突厥之保证引领族人走上自强兴旺之路的功勋,千百年后,都会歌颂可汗的丰功伟绩。” 吐迷度连连摆手,苦笑不已:“大帅欺吾不知世事乎?吾虽然从未去过于阗,却也早有耳闻。其地固然肥沃,却依托于昆仑脚下,再远一些便是荒漠戈壁,那地方只适合劳作耕田,却绝不宜放牧……回纥人世代游牧为生,去了于阗,就不得不丢弃骨子里的传统,举步维艰啊。” 何止是举步维艰? 简直就是自废武功! 汉人从古至今都强盛过胡族,即便是犬戎、匈奴、突厥最为兴盛之时,相比汉人亦是差了不止一个等级,却往往能够窥得汉人政局混乱之时入寇中原,这又是为何? 不仅是因为胡族自幼生长于马背,逐水草而居,养成了骄傲不逊骁勇善战的性格,更因为胡族居无定所、来去如风,即便是汉人最为强盛之汉朝,数十万大军直出塞外打得胡人狼奔豸突一溃千里,却也未能将胡人真正斩尽杀绝。 游猎之本性,才是胡人安身立命之本。 等到回纥人去了于阗,难道要去沙漠里放牧不成?只能放弃游牧习性,转而如汉人以及多数西域胡族那般耕作田地。陡然转变生活习性所造成的不适尚在其次,等到过个几十年,失去了游牧本能的回纥人只能如汉人那般依土地而生,将会愈发亲近同样生存方式的汉人。 再加上汉人不断的文化渗透,怕是用不了多久,“回纥”这个名字将会成为历史之上无数湮灭的种族一样,逐渐被汉人同化…… 然而他如今又能做什么呢? 错误的相信了房俊的承诺,导致如今与突厥决裂,若是再拒绝迁往于阗,怕是等不到几十年后被汉人同化,几天的功夫就得让突厥人杀个精光…… 所以吐迷度只能深吸一口气,将愤懑压制在心里,颔首道:“一切仰仗大帅之庇护!” 房俊笑着摇摇头,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雪花,道:“这世上从来没有谁庇护谁,命运是自己的,只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回纥助我大破突厥与阿拉伯人联军,将于阗之地赐给回纥以为安身立命之本,这本就是应该的。” 吐迷度心里吐槽:老子信你个鬼…… 房俊瞥了一眼吐迷度,看了看他脸上的神情,对于起心中的愤懑心知肚明,却也不点破,继续说道:“眼下西域烽火连连,安西军于弓月城一线与阿拉伯人反复争夺,形势不容乐观。本帅此去增援,奈何兵少将寡,未必能够对局势起到立竿见影之效果,所以恳请可汗率领族中儿郎组成一军,随吾西下征讨敌寇!” 吐迷度大吃一惊,连连摆手道:“岂能如此?之前盟约,便只是帮助大帅阻截突厥人!非是在下不愿为大帅效力,只不过回纥人丁单薄,经此一战已然折损大半青壮,族中只剩下些老弱病残,非但没法协助大帅征战西域,反而会拖了您的后退……万万不可。” 他都恨不得一口将这个黑脸的混蛋给咬死! 阿拉沟口这一战,回纥折损了超过半数兵卒。虽然并未与阿拉伯人直接交战,可吐迷度看得清清楚楚,号称纵横西域的突厥人被阿拉伯人杀得溃不成军,起战斗力着实强悍。 若是回纥人对上,那得死伤多少? 这个坏东西哄骗我帮他抵御突厥人也就罢了,居然还打着将所有回纥人都拉到战阵之上跟阿拉伯人打仗……简直黑了心肝! 见到吐迷度断然拒绝,房俊倒也不恼,就在云杉树下让亲兵铺了一张兽皮,又取来一壶烈酒,拉着吐迷度坐下,以肉干下酒,给他摆事实讲道理:“非是本帅坑害回纥人,这么多年回纥人深受突厥人之奴役,想必你们早已受够了吧?你们心里的怨恨早已填满,纵然没有本帅这一次请可汗您援手,怕是与突厥人的冲突也迟早会发生。” 这是事实,吐迷度只能默然不语。 回纥人是有血性的,只不过与突厥人在力量对比上太过悬殊,故而一直忍辱负重。 但是今日突厥人压迫得越狠,异日回纥人的反抗就会越激烈,这是注定的事。 房俊喝了口酒,感受着酒水如火焰一般顺着咽喉流入胃里,继而全身都暖融融的感觉,面容和蔼的说道:“阿史那贺鲁突围而出,这是事先没有料到的,是可汗你的责任,这一点不能怪罪在本帅头上,这一点可汗想必是承认吧?” 吐迷度摇摇头,灌了一口酒,没有言语。 这种事他不会去与房俊争辩,事情已经发生,无论怪谁都改变不了局面,与其怪这个怪那个,还不如好生想想如何解决。 房俊将肉干推给吐迷度,继续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回纥眼下势必要躲避突厥人的报复,举族前往于阗乃是必然之事,否则突厥人发起狠来,本帅亦是爱莫能助。只不过眼下正值寒冬,又连降大雪,整个西域道路难行、气候酷寒,由此向南乃是千里沙漠,这等天气之下如何穿越沙漠,抵达于阗?若是强行穿越,怕是未等抵达于阗,回纥人就得冻死一半。唯一之计,便是回纥人自轮台城入天山之南,而后自白水镇折而向西至伊犁河谷。在那里渡过冬天,待到开春再行南下。” 吐迷度默然不语。 这些话的确不是房俊胡说八道,都是事实。其实回纥人进入天山以南也不一定非得向西前往伊犁河谷,亦可以沿着丝路直抵玉门关,进入玉门关择选一地暂时安顿。 不过玉门关内乃是大唐境内汉人聚居之地,是绝对不会容许回纥人踏足的。 房俊这话说的都对,但是有一点,伊犁河谷地处天山南北山脉夹持之中,地形开阔气候温暖,乃是极西之地进入西域的必经之地,弓月城便在伊犁河谷之中…… 回纥人抵达伊犁河谷过冬,正逢阿拉伯人与安西军大战,又岂能作壁上观、无动于衷? 果不其然,房俊继续说道:“弓月城正逢大战,若安西军战败,伊犁河谷尽入阿拉伯人之手,又岂能任由回纥人安然无恙?可汗别忘了,眼下这一场大战,正是因为回纥人之阻拦才使得阿拉伯人全军覆没。届时以阿拉伯人的残暴,岂能任由回纥居住在伊犁河谷,当他们进军轮台之时成为后方的心腹大患?” 吐迷度急忙道:“回纥只是阻截突厥人,何曾阻截过阿拉伯人?阿拉伯人是唐军杀的,回纥人手上可没有一滴阿拉伯人的血!” 房俊道:“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子而死。回纥人固然是为了阻截突厥人,可阿拉伯人难道也不是因为回纥人将沟口阻截,所以进退无路,这才最终导致全军覆没?回纥人脱不掉干系的。” 吐迷度默然,这有些不讲理,不过阿拉伯人也的确会怪罪在回纥人头上。 不过他旋即灵光一闪,喜道:“那也未必!阿拉伯人全军覆没,没有一个兵卒逃出这阿拉沟,他们后方的将领又如何得知是回纥人阻断退路,又是谁杀得他们全军覆没?” 房俊喝了一口酒,看着吐迷度,幽幽道:“相信我,阿拉伯人会知道的。” 吐迷度瞪大眼睛,很是不解。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仁义之国
吐迷度抿了一口酒,听了房俊的话语,不由得瞪大眼睛,很是不解。 阿拉伯人都全军覆没了,又怎么会知道阿拉沟内战斗的具体细节?难道他们的“先知”当真能够洞悉一切、无所不知? 别特么扯淡了! 看着房俊亮晶晶的眸子,吐迷度忽有所悟,心中一寒,一股怒气蓬勃而起,狠狠将酒囊摔在身下兽皮上,怒道:“你也太无耻了吧?!” 阿拉伯人在阿拉沟都死光了,后方将领想要知道这一战的具体情况,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房俊派人告诉他…… 娘咧! 你特么可好好做个人吧!这是打算将回纥人坑死才甘心? 只要房俊将阿拉沟的细节宣扬出去,回纥人便将会被视为唐人的鹰犬走狗,突厥人、阿拉伯人都会将回纥当作死地,急欲除之而后快! 而在西域这块土地上,被突厥人与阿拉伯人当作死敌,又不肯彻底对大唐言听计从一呼百诺……哪里还有活着的希望? 当初不过是一时之盟约,居然早已被人家给算计得死死的,如今被房俊绑上战车死活下不来,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吐迷度都快气炸了,这厮长得浓眉大眼,实则阴险至极、无以复加! 房俊喝着酒,悠然自得,丝毫不因吐迷度的咒骂而生出半分火气,淡然自若道:“这怎地能叫无耻呢?回纥人希望摆脱突厥人之奴役,本帅希望借助回纥人的力量击溃阿拉伯人,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本帅帮助可汗摆脱突厥人之奴役,不仅要全面与突厥开战,更要迁徙一批于阗居民,以供回纥人安置,损失不可谓不大,难不成可汗却想大唐之帮助唾手可得?无论做生意亦或是交朋友,都不能只一味的单方面索取,互惠互利,才是长久之道。” 吐迷度气得面容扭曲,硬生生笑出声来,咬着后槽牙一字字道:“那回纥人特么谢谢大帅啊!” 简直胡说八道! 大唐想要将帮助回纥人的确必须与突厥开战,可问题是大唐与突厥早特么几十年前就开战了好吧?人家好生生的在阴山之北建立突厥汗国,你们几路大军打得人家亡国,突厥人与大唐势不两立,那是因为我回纥人才开战的? 他瞪着房俊,这人不仅阴险,而且无耻! 汉人不都是满口仁义道德,唯恐被人指摘不讲道义、不知礼仪,宁愿吃亏亦要保持上国风范么? 简直就是个奇葩…… 房俊看着吐迷度怒不可遏的模样,笑着摆摆手,指了指山坡下正在打扫战场的唐军兵卒,他们不仅收拢俘虏、缴获,还积极救治负伤的回纥人,两家虽然以前敌对,但是此番并肩作战,似乎以往之隔阂瞬间消弭。 “汉人是世上最仁慈善良的民族,只要你能够展现一点点的善意,必然十倍百倍报之,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而是汉人千百年来奉行之准则,且早已深刻至骨髓之中,千世百世,永不更改。而那些妄图奴役华夏的胡族下场如何呢?犬戎也好,匈奴也罢,即便是突厥、薛延陀、吐谷浑,这些曾经在各自的时代搅动天下风云的强横胡族,一个一个的陨落湮灭,唯有汉人屹立不倒,即便帝王更迭、改朝换代,华夏传承不绝。” 房俊坐在兽皮上,挺直腰杆,望着山坡下士气高昂的右屯卫兵卒,脸上满是自信与骄傲:“千百年后,胡族还会一个接着一个的崛起,他们可能会越来越强盛,他们也会有机会入主中原,然则败亡却终究是他们的宿命。没有人能够撼动华夏之传承,汉人永远是这一方土地的主宰。可汗的目光应当长远一些,只要亲近汉人、亲近华夏,便永远都是汉人的朋友。而作为汉人的朋友,回纥人的子子孙孙将会有着享用不尽的利益。” 汉人记仇,但是更记恩情。 民族之间的仇恨有些时候可以消弭不问,但是昔日曾经受过的恩,却是直到海枯石烂也不会忘记。 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这就是华夏数千年文明凝聚而成的信仰与准则,从不趁人之危,从不落井下石,只会在朋友困难的时候伸出双手,倾尽所有的帮助。 “仁”与“义”,早已镌刻在华夏人的骨子里。 我们不信神明,只信自己。 我们信仁义忠孝,信人定胜天,却从不信什么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吐迷度却不大爱听房俊的话语,无论说得多么好听,哪都只是吊在眼前的一块大饼,能不能吃得到嘴还两说,可眼下却要追随唐军去征伐西域,与凶悍无伦的阿拉伯人作战。 可他又能说什么呢? 纵然心中一万个不愿意,但形势所迫,眼前这条路是自己选的,含着泪也得走下去…… 仁义? 那就是个屁啊,你可别糊弄我了…… …… 阿拉沟之战大获全胜,不仅一举将潜入西域境内的突厥人、阿拉伯人歼灭,更彻底清除交河城内那些通过叛国之辈,扫清了后方不稳定之因素,使得西域战场无后顾之忧。 战场打扫完毕,各种缴获、损失等等数据归拢,房俊便各自向长安、弓月城发送两封战报,将当前西域之局势剖析清楚,一一告知。 由裴行俭带领受伤之回纥兵卒即刻前往交河城,一方面予以救治,一方面配合程务挺抓捕城中参预联络突厥、阿拉伯人,并且泄露右屯卫行踪的关陇子弟,肃清安西都护府内部叛国之贼。 房俊则集结部队,拔营前往白水镇,之后赶赴轮台城,让吐迷度返回天山之北召集族人南迁至轮台城,然后再汇合回纥精兵一同西进前往弓月城,支援安西军。 不出意外的话,此战将会震动西域、长安。 倒不是因为以极少至代价歼灭突厥、阿拉伯两军,而是因为此战之背后所牵涉到的关陇门阀之运作,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算是坐实了,且关陇门阀根深叶茂,一旦予以惩处,影响深远,极易导致局势崩坏。 然而“叛国之罪”若是能够姑息,朝廷还有什么威望可言?怕是从今而后不仅关陇门阀有恃无恐,就连山东、江南那些个世家门阀亦会有样学样,中央皇权之威望将遭遇极大之破坏。 到底如何处置,将会成为长安朝廷上下一件极为头痛之大事。 不过房俊不想去管这些个权利斗争,眼下唯有击溃大食军队,收复失地、稳定西域,才是他的头等大事。 一旦西域丢失,任凭大食军队一路突破至玉门关,那才是导致京畿震荡的巨大危机…… ***** 夜色低垂,大雪飞扬,四野苍茫。 积雪直没至膝,道路早已无法分辨,鹅毛一般的大雪遮挡视线,只觉得入目满是苍茫,目光难以及至丈余之外。 卫鹰等两人艰难行走在黑夜大雪之中,走走停停,气喘吁吁,心中却是焦急万分。 这一场“驱虎吞狼”的妙计出自他的手中,可谓胆大包天,但是整个局势是否会如同自己预想那般发展,卫鹰现在却有些茫然忐忑。不是他对自己没有信心,而是干系太大,只要稍有失误,所导致的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风雪太大,道路难行,他又没有马匹代步,只靠着两条腿如何能够赶在阿拉伯人抵达之前返回阿拉沟? 瞅瞅天色,估算一下时辰,距离阿拉沟尚有五六十里路程,想必此刻大战已经爆发,无论胜负如何,都差不多应该结束…… 黑夜之中,一声战马嘶鸣透过风雪隐隐传来,使得卫鹰猛地揪起了心! 他急忙拉住身边袍泽,两人矮下身去,将半个身子藏在雪里,远远望去只剩下两颗脑袋。 这等时候,会有什么人骑马路过此地? 估摸一下方向,好像是从阿拉沟那边过来的……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投降也杀
风声在耳旁呼啸,视线被黑暗与大雪遮挡,卫鹰一颗心瞬间揪起。他心中最是担忧阿拉沟那边的情况,结果现在却发现有人自阿拉沟那边过来,岂能不紧张? 若是“驱虎吞狼”之计划奏效,那么无论突厥人亦或是阿拉伯人都不可能突破阿拉沟,只有全军覆没一个结局。 现在既然有人自那边过来,如若不是唐军,那么就代表计划有可能已经失败…… 两人静静的躲在雪地之中,没一会儿的功夫,大雪便落满了一头,将两人的身形差地遮掩,即便是在不远处有人路过也很难发现。 良久,又一声战马嘶鸣传来,紧接着有人说话。 卫鹰心里顿时一沉,因为对方说的明显是突厥话…… 只听一人大骂道:“该死的唐人当真奸诈,说好的让我们穿越博格达山而来,由他们供应马匹,结果就是这样的劣马?别说骑着打仗了,连拉货都不行啊!这才走了几步路就废了!” 又有一人唯唯诺诺,小心翼翼说道:“将军,咱们一天没吃东西了,距离博格达山口还有那么远的路,又冷又累……要么咱们割几块马肉,寻一处背风之地烤着吃了?” 雪地里的卫鹰心想:背风之地?这个我倒是有一处推荐…… 先前那人略微沉默,而后说道:“不行,此地乃是唐军控制范围之内,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唐军斥候经过。况且吾等自阿拉沟突围而出,身后必有追兵,岂敢耽搁?再坚持坚持,待到抵达博格达山,那才算是安全。” 另一人道:“这匹司马怎么办?” “拖远一些,大雪自会掩埋,放在这里会让唐军斥候推断出吾等之行踪,衔尾追来,那就麻烦大了。” “喏!” 而后两人再不说话,大抵是正在将累死的战马尸体拖远一些,即便稍后被唐军斥候发现,也无法自战马的位置推断他们的逃遁方向。 卫鹰轻轻碰了袍泽一下,两人并肩作战、心意相同,一同在雪下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脚以免冻僵,然后一齐将手摁在刀柄上,只待寻到机会便暴起伤人。 然而令他们意外的是,粗重的喘息声以及雪地拖拉重物的声音居然向着自己这边越来越近…… 可真是幸运。 未几,两个黑影出现在风雪之中。 两人都弯着腰,一人扯着一条马腿,将死去的战马在雪地上拖拉。雪地很滑,那是下雪之后冻硬活着人马踩踏之后,大雪尚未凝结的时候蓬松酥软,想要在上面拖拉重物很是费力。 所以天气虽然很冷,但是两人又累又热,呼吸出来的热气遭遇冷空气瞬间变成白气。 其中一人一边拖拉,一边问道:“阿史那将军,你说咱们回去之后,是否会被汗王问罪?毕竟那么多的精锐狼骑被折损在阿拉沟,那可都是汗王的心腹嫡系啊。” 语气有些颤抖,有可能累的,也有可能吓得。 毕竟突厥可汗乙毗射匮残虐之命轰传天下,如今阿拉沟一战将起帐下最为精锐的狼骑折损数千,这不仅仅是伤了乙毗射匮的颜面,更是实打实的削弱了他的统治,动摇了根基,岂能轻易饶恕阿史那贺鲁? 另外一人自然就是自阿拉沟突围而出的阿史那贺鲁。 他叹息一声,郁闷道:“岂止是问罪?汗王早就看我不满,这回损兵折将,怕是绝不会再容我一日。” 直至眼下,阿史那贺鲁依旧不认为此战之败在于他,谁能想到关陇门阀居然事先预备了阿拉伯人,更想不到唐军居然洞悉一切早有埋伏,最最令人想不到的,是回纥人居然临阵反水! 若非回纥人死命堵住沟口,使得突厥人退路被断,又岂能有这一场大败?再不济亦能从容撤退…… 然而时也命也,乙毗射匮那个暴君绝对不会容许他有半分辩驳之言,只要自己回到突厥牙账,等待自己的必将是死路一条。 话说乙毗射匮想杀他已经很久了,只不过一直未能有一个合理合法的借口给那些支持他阿史那贺鲁的部族们一个交待,眼下这个罪名简直就是上天赐给乙毗射匮的机会,绝不会错过。 那兵卒显然是阿史那贺鲁的心腹,又问道:“那牙账肯定回不去了,咱们怎么办?” 阿史那贺鲁闷声道:“那就不会去,咱们去吐火罗投奔欲谷设可汗!” “可您先前没有追随欲谷设可汗前往吐火罗,现在欲谷设可汗怕是不能收容您啊……” “叛徒”两个字他没敢说出口,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当初乙毗射匮做饭,拉拢诸多部族将欲谷设可汗赶下台,甚至意欲斩尽杀绝,迫得欲谷设可汗不得不远远逃到吐火罗,那个时候您这位欲谷设可汗最为器重之大将可没有追随他,反而投靠了乙毗射匮。 如今走投无路,又想起去投靠欲谷设可汗了? 您想得可真宽…… 阿史那贺鲁恼羞成怒,老子兵败阿拉沟就已经够懊恼的了,回去突厥又将面对生死危机,你这个混账居然还敢嘲讽老子? 他飞起一脚便将兵卒踢得倒飞出去。 “哎呦……咦?” 那兵卒被他踢得倒飞出去七八尺远,一个屁墩儿坐在雪地里,正欲起身,手撑着雪地的时候忽然发现雪里有一个东西……吓得他一个激灵,以为是什么野兽外出觅食。 然而未等他起身,便见到自己身边两个略微凸出的小雪堆陡然裂开,两条人影夹杂着积雪冰屑扑面而来,他连只是堪堪发出一声惊呼,便觉得脖子一凉,一柄横刀已经隔断了他颈上的动脉,鲜血疯狂飙出,溅落雪地之中融化白雪,他浑身力气也瞬间流尽,一头栽倒在厚厚的积雪中。 卫鹰一刀斩杀那兵卒,抬手揉了一下鼻子,刚才自己埋伏在雪地里,却不想着兵卒被阿史那贺鲁一脚踹飞正好跌倒在自己身边,且这厮一手撑地想要起身,却一下子撑在他鼻子上,疼得他眼泪都溜出来了…… 不过仅只是耽搁一瞬,他便与同伴合在一处,两个人两柄刀,冲着不足一丈之处的阿史那贺鲁冲杀过去。 刀锋森寒,搅动漫天风雪,两条身影兔起鹘落,已然冲到阿史那贺鲁身前。 …… 这一下变起仓促,等到阿史那贺鲁回过神来,两个唐军已经杀到近前。 谁能想到唐军斥候居然缀上了自己,且绕道前路埋伏在雪地里,就等着自己路过只是猝下杀手? 阿史那贺鲁慌忙拔刀,堪堪挡住劈往自己头顶的一刀,却对另一柄当胸捅来的横刀无计可施,惊惶之下奋力向旁边一跃,夺过横刀的同时自己也跌倒在雪地里。 卫鹰二人追杀而至。 地上的积雪甚厚,阿史那贺鲁倒在地上一滚便滚进厚厚的积雪里,不仅阻碍了速度,更遮挡了视线。他心中大惊,暗叫不好,连忙大叫道:“我投降,我投降!” 然而未及起身,便觉得后心一凉,一股刺痛传来,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嘶吼。 谁能想到堂堂突厥大将,纵横漠北的枭雄,居然在这雪夜之中丧生于两个无名小卒之手? 在他想来,就算自己失手被擒,那也必定活着送到房俊面前,毕竟还有几分价值。可这两个浑球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下狠手,连投降都不好使,实在是太意外了…… 眼看着阿史那贺鲁身上的鲜血不断涌出,整个人已经出气多入气少抽搐不停,卫鹰忍不住埋怨道:“你这人咧,难道不知此人身份之重要,一旦擒获便是大功一件?” 同伴也有些尴尬:“他整个人钻进雪里,根本看不真切,我也就随便一刀下去,谁知道整好就捅在他背心处……” 活着的阿史那贺鲁与死掉的阿史那贺鲁,价值自然完全不同,也就意味着两人到手的功勋天差地别。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大发雷霆
眼见一桩天大的功劳就这么溜走,那兵卒自然懊悔不已。 活捉阿史那贺鲁,最少能够使得他这个小兵官升三级、勋阶三转,轻轻松松一个勋位到手。 然而死的就价值大打折扣,完全要看兵部考功司评功官吏的看法了。一般来说,顶了天官升两级,赐下永业田十亩八亩…… 卫鹰也无奈,这阿史那贺鲁好歹也是一个人物,谁料到居然这般不经打,一个照面就给废了。 可死的阿史那贺鲁那也是功勋一件,必须给弄回去请功,否则口说无凭,谁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杀了?不过这么大的风雪,带着一个死人上路很是麻烦,卫鹰便让兵卒将阿史那贺鲁的脑袋割下来,仍在雪地里冻了一会儿,待到血液凝固,又扒下尸体上的衣裳将人头包起来,背在背上上路。 直到半夜时分,两人才冒着大雪回到阿拉沟。 整个军营已经从沟内搬出,设置在沟外山脚下,这附近沟岭纵横,倒也不虞寻找一处背风之地。 …… 中军帐内,一阵吵杂。 “娘咧!你个王八蛋胆子有天那么大,居然敢如此狂妄自作主张!你可知一旦稍有差池,会是何等结果?老子被背负不起这个责任,你也敢!” “都给老子滚开,都怪老子平时太惯着这厮,才导致他这般胆大妄为,今日非得打死他,以儆效尤!” 继而便是一阵惨叫。 营帐之外,宿卫的兵卒纷纷探头探脑,啧啧称奇。 一直以来,卫鹰那小子就好似自家大帅的亲儿子一般,不仅信任有加,且屡屡委以重任。这倒也是有原由的,卫鹰自幼孤苦,当年随着母亲跟随乡人成为流民,被大帅接收安置于骊山农庄,之后便一直在大帅身边,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不仅忠心耿耿,也立下无数功劳。 平常时候,大帅对其甚为喜爱,连喝骂几声都不舍得,近日居然这般大发雷霆,当真是奇事,也不知卫鹰这小子到底犯了什么错。 他们自然不知道卫鹰胆大包天,自己鼓捣出一个“驱虎吞狼”之策,且不经上报便擅自行动,导致房俊只能跟着他的计划走,着实冒了天大的风险。 眼下结果固然大获全胜,可稍有差池,就会陷入突厥与阿拉伯两面夹击之中,动辄有倾覆之祸…… 正在打点行装等待天明之后即刻北上轮台城的裴行俭闻讯赶紧跑来,门前那些兵卒赶紧哀求道:“裴郎君赶紧去劝劝大帅吧,这是要将卫鹰打死不成?大帅那拳脚,谁遭得住啊!” 裴行俭自然是直到内情的,晓得卫鹰为何挨打,颔首之后便进入帐内。 大帐之内,房俊气得面红耳赤,一脚一脚将卫鹰踹的滚地葫芦也似,卫鹰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嘴角都渗出血渍,却一声也不敢吭,更不敢开口求饶。 几个亲兵站在一旁担忧的看着,一脸焦急,却也不敢上前规劝。 随着年岁逐渐增长,功勋日益深厚,房俊的威严也越来越重,虽然平素在亲兵们面前并不摆什么国公的架子,可是一旦发怒那种威风抖擞出来,身边的人尽皆战战兢兢,畏妻如虎。 这些亲兵见到裴行俭进来,顿时面色一喜,连连以目光哀求,请他开口求情。 不仅是整个右屯卫,几乎朝野上下谁都直到裴行俭就是房俊麾下头一号“鹰犬爪牙”,最得房俊之信任倚重,旁人说话房俊只当是放个屁,但是裴行俭的话却甚为重视。 孰料裴行俭非但不劝,反而指着卫鹰道:“你这厮胆大妄为,险些将大军陷入绝境之中,今日就让大帅将你打死,也好往后再闯出这等祸事,连累大家!” 帐中亲兵面面相觑,心想你这过分了吧?虽然你世家子弟高人一等,可大家平素对你如同“副帅”一般尊重,这会儿总该出言规劝几句给卫鹰求个情,怎能这般落井下石呢? 大帅都已经这样生气了,你还在一旁拱火,过分了啊…… 结果踹得正起劲儿的房俊闻言倒是愣了一愣,收住脚,掸了掸裤腿,瞪着地上的卫鹰哼了一声,道:“今日守约为你求情,某便放你一马,望你能够吸取教训,往后再不可这般自作主张!” 他岂能舍得将卫鹰打死? 这家伙虽然胆大妄为,可对自己忠心耿耿,又有几分急智,能力也不弱,略加培养也能在军中崭露头角,是个人才。 本想着做做样子狠狠的教训一顿,待到有人求情便顺水推舟放他一马,也好给旁人一个警戒,勿要见到功劳便有样学样,不知天高地厚。 既然裴行俭看出了他的心思,他也干脆就不装了…… 回到座位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卫鹰已经从地上爬起,连声道:“吾知罪了,再不敢如此恣意妄为。” 又对裴行俭道:“多谢裴长史求情。” 裴行俭哈哈一笑,道:“你家大帅不过做做样子而已,就算你小子将天捅个窟窿,他又岂能舍得打死你?不过今次之事,实在是凶险万分,往后再不可这般鲁莽,无论何等想法都应当先与大帅知晓。大军作战,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小小的疏忽都有可能导致整个占据崩溃,何况是你这等临时起意,未能思虑周详?这回是咱们运气好,万不可有下一次,否则会让全军都给你的鲁莽陪葬!” “喏!在下知错,再不敢如此鲁莽!” “行啦,记得这顿打,受了教训知错就改,好生追随大帅,又岂能没有你的前程?” “喏,裴长史与大帅说话,在下先行出去。” “嗯,去吧。” 裴行俭捋了捋颌下蓄起未久的胡须,颔首应道。 卫鹰挣扎起身,往门口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一事,小心翼翼的瞅了房俊一眼,道:“那个……吾还有一事禀报……” 房俊没耐烦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瞧你那扭扭捏捏的样儿,这么大的祸都闯了,总不会还有比这个更严重的吧?” 卫鹰瞧瞧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吾从白水镇赶回之时,正好遇到逃亡的阿史那贺鲁,一不小心将他给杀了……” 座位上的房俊愣了一下,揉了揉耳朵,不可思议道:“你说什么?” 卫鹰浑身打颤,支支吾吾道:“那个啥,正巧遇上阿史那贺鲁想要逃回天山之北,吾一时错手,将他给杀了……” “娘咧!” 话音未落,房俊已经一蹦三尺高,勃然大怒:“你个王八蛋,该不会不知阿史那贺鲁的身份有多重要吧?你就算不能抓活的也应该让他返回突厥,居然给他杀了……长孙明这样一个重要的人证你给杀了,阿史那贺鲁你也给杀了,你特么这么喜欢杀人?老子今日非得杀了你这个混账不可!” 眼看着房俊四下寻摸想要找一件趁手的家伙什儿,卫鹰吓得两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大声求饶道:“大帅息怒!吾岂敢妄杀阿史那贺鲁与长孙明?只不过当时都是偶然相遇,而后短兵相接,长孙明那是吾一时错手,而阿史那贺鲁则是钻进雪里试图逃跑,吾一刀下去便正巧捅到他后心……吾自然知道这两人之重要,岂敢妄杀?可阴差阳错之下皆是收手不及,当真是无心之失啊!” 裴行俭赶紧上前拦住暴怒的房俊,苦笑劝道:“人都死了,大帅就算打死这小子,又能如何?再说亦是无心之失,算了算了。” 房俊被裴行俭拉住,指着卫鹰问道:“尸体在何处?” 卫鹰缩缩脖子,小声道:“尸体丢弃在雪地里,倒是将他的头颅割下带回……” “嘿!” 房俊生生气笑了,指着卫鹰对裴行俭说道:“瞧见了吧?这混账居然还想着回来邀功!” 阿史那贺鲁若是死在阿拉沟内,那是没办法的事。当时两军交战,谁能手下留情顾忌对方主将之死活?自然是先打胜了再说。是死是活,全凭运气。可既然阿史那贺鲁逃出阿拉沟,那么对于大唐来说其实是一件极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