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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許     天唐锦绣txt下载     天唐锦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回纥可汗

    长孙汉虽非长孙家嫡支,但作为下一代中颇为优秀的子弟,受到家族的重点培养,所以一直以来自视甚高。

    即便是面对阿拉伯人的王子,他也不怵半分,未曾坠了锐气。

    然而碎叶城一战,他被薛仁贵玩弄于股掌之间,不仅差一点丧生在那场大水之中,更使得他平素积攒之声望、信心,尽皆破碎。

    狼狈逃回交河城之后,固然身为家族在西域话事人的长孙明并未多言,却依旧令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耻辱。

    然而此刻,阿史那贺鲁却将他的耻辱狠狠挑开,再撒了一把盐……

    阿史那贺鲁看了看面红耳赤目露怨毒却始终不敢反驳的长孙汉一眼,摇摇头,对长孙明道:“此子心性不佳,能力不显,可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吾不知长孙家是否后继无人,亦不想干涉长孙家的用人之道,不过如今之事干系重大,由不得半点闪失,阁下还是应当心中有数,莫因为某些人的无能,坏了大家的大事。”

    长孙汉羞愤欲绝。

    侯莫陈燧在一旁缓缓的呷着茶水,不插言,只是笑呵呵的看热闹。侯莫陈家素来以长孙家马首是瞻,不过那已经是多年的老黄历了,谁还没有翻身做主的理想?只不过此次行动虽然几乎是整个关陇门阀挑起,但最终的话事人却依旧是威势不在、江河日下的长孙家,这难免令人新游不服。

    嘴上自是不敢说出来,可是心里有所抵触亦是难免。

    不过他自然不会这个时候拆长孙家的台,毕竟此次谋算意味着所有关陇门阀的利益,非是侯莫陈家可以抗衡……

    长孙明却面色不变,颌下三绺长髯无风自飘,被他用手拢住,淡然道:“长孙家的事,毋须将军置喙。若是将军认为此事尚可进行,咱们便进一步商议,若是将军觉得长孙家没有能力统筹布局,那么此事便就此作罢,酒宴之后,在下亲自送将军出城,往后余生,怕是后会无期。”

    阿史那贺鲁先是楞了一下,似乎没料到长孙明居然如此强势,旋即哈哈一笑? 颔首道:“吾只是提醒一声? 阁下心中有数即可。那么接下来? 咱们接着商谈如何?”

    长孙明道:“这是自然。”

    继而,双方就详细的布局计划交换意见,查缺补漏、逐步完善,接着又对战后之利益分配进行了讨价还价? 直至掌灯时分? 方才大略做出一个完整的框架。

    阿史那贺鲁谢绝了长孙明宴请之意? 在城门彻底关闭之前? 由侯莫陈燧亲自派人护送出城。

    *****

    数日之后? 交河城北,葡萄沟。

    此处位于山丘之阳,地势低矮? 常年雨水充沛、光照充足,乃是交河城附近最负盛名的葡萄之乡? 所栽植之葡萄不仅产量高,而且品质好? 远近驰名。

    山丘遮挡住北风,大雪虽然飘飘扬扬,天气却并不如何冷冽,山坳之中一处葡萄园地头的雨亭之中,燃了一个炭盆,雨亭周围以粗麻幔帐围起,挡住寒风,炭盆上热着一壶西域独有的三勒浆,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酒香四溢。

    两人相对而坐,推杯换盏,气氛融洽,好似老友重逢。

    雨亭之外,山路之旁,一方四五十顶盔贯甲,兜鍪上的红缨随风飞舞,另一方亦是四五十貂帽皮裘,体形剽悍。双方对峙而立,虽然风急雪舞,相顾无言,却剑拔弩张、杀气腾腾!

    亭内亭外,迥然有异。

    ……

    房俊亲手执壶位回纥可汗吐迷度斟满酒杯,瞥了外头一眼,笑道:“若非外头这些儿郎相顾如仇寇,吾差点以为与可汗乃是多年未见之知己老友,畅叙心意,相得益彰。”

    吐迷度年逾五旬,却生的膀大腰圆、体魄雄健,比房俊更是足足高了一个头,即便是坐在那里也气势尽显,颇有几分王者之风。

    闻言也往外边看了一眼,黝黑方正的脸膛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握着酒杯道:“胡汉有别,仇隙深厚,又岂能有真正之知己好友?今日虽然与越国公于此相会,然则此地别离之后是敌是友,尚未可知。说不得异日相逢,便是兵戎相见之日。”

    回纥固然被突厥奴役驱策,却始终未曾丧失其骄傲。

    房俊微笑颔首,举杯道:“人生匆匆,宛如白驹过隙,不过弹指刹那。能够于人生之中某一刻对坐饮酒、畅抒胸臆,便已然是一桩不可多得之缘分。吾不信佛陀之言,却信这时间缘分不易,假若异日当真沙场对阵,吾依旧顾念旧情,给可汗寻一个山明水秀之地安葬,必不让可汗埋骨荒野,尸身遭受鸟啄虫噬之苦。”

    吐迷度:“……”

    我特娘的是不是得谢谢你?

    他喝了口酒,意识到口舌之上自己绝非眼前这个看上去老实宽厚之大唐勋贵的对手,赶紧回归正题:“截杀阿史那贺鲁,本汗尚可勉力为之,毕竟回纥心向大唐,愿意献出投诚之意。然则越国公提及此战之后尚要与你合兵一处前往弓月城对战阿拉伯人,请恕本汗无能为力。回纥人丁稀少、血脉稀薄,连番大战之下必定伤筋动骨,非二十年不能恢复,本汗深受族人之爱戴,焉能将族人带上征伐不休之道路,流进鲜血,只为了襄助大唐抵御外辱、收复西域?万万不能。”

    房俊对于他这一番话不以为然,笑眯眯的心里飞快转动。

    回纥人虽然不似突厥人那般有着狂热的战争情节,一日不打仗都难受,可也绝对算不上安分守己的良民。这些年被强势崛起之突厥所裹挟,每年征战无数,的确死了不少人,势力受到很大损伤。但是以往回纥自由自在的年月里,也没说老老实实的过日子,打打杀杀乃是常态……

    所以吐迷度说了这么多,唠唠叨叨各种诉苦,强调理由,其宗旨无外乎是没有说出口的那一句潜台词——得加钱……

    只要有所需求就好,大唐从来不差钱。

    当初为了坐稳皇位、稳定局势,护佑关中不受兵灾之苦,李二陛下能够忍气吞声于颉利可汗签署渭水之盟,任凭颉利可汗搬空关中之府库,大肆掳掠之后扬长而去。

    如今为了西域之安定,花些钱、舍一些好处,又有什么不可以?

    略作斟酌,房俊迟疑道:“只可惜眼下身在西域,不能与长安互通消息,本帅不敢擅自答允一些条件,否则岂会眼看着回纥兄弟在这暴雪严寒之中艰苦度日?”

    谈判的诀窍就是固然自己已经到了心理价位,却不能急于一锤定音,否则对方很可能趁机涨价……

    吐迷度却摇摇头,断然道:“旁人之言,本汗自然不会尽信,可越国公乃是当世豪杰,一言九鼎,毋须通报长安,只要越国公应允,本汗便即刻尽起族中精锐,配合越国公打这一仗!纵然最后长安不准越国公所允诺之事,本汗也认了!”

    房俊:“……”

    咱们这是在谈判啊,自然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你这忽然之间搞出情怀来了,这还怎么谈?

    不按常理出牌啊……

    沉吟了一会儿,房俊问道:“可汗之要求,不妨说出来,让吾斟酌斟酌。”

    吐迷度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两眼之中精芒暴长,热烈激昂,一字字道:“事成之后,还请大唐准许回纥于疏勒国故地自建羁縻州,州内之领地所属回纥,回纥之可汗接受大唐皇帝之册封!”

    言罢,一双眼睛灼灼的盯着房俊,期盼热切。

    多少年了!

    作为曾经的铁勒诸部之一支,回纥始终屈从于强权之下,从未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领地!如今铁勒诸部逐渐凋零,剩下的部族也仅有突厥依旧保持着强大之武力,使得回纥一直受其奴役欺凌。

    如今,若是回纥在自己的手上摆脱突厥人的奴役压迫,能够真正意义上建国,有着属于自己的领土,那么他吐迷度将会是回纥人历史上最为伟大的可汗!

    没有之一!

    他甘冒奇险愿意配合大唐反抗突厥,全然不顾一旦失败所带来的反噬,为的不就是这样一桩前无古人之赫赫功勋?一旦达成,回纥人的子子孙孙千秋万代,都将传颂他的功绩!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羁縻胡族

    自唐朝初年,李二陛下平定四方覆亡突厥之后,便在各地建立起“羁縻州”制度。

    “羁,马络头也;縻,牛蚓也”。

    “马云羁、牛云縻,言制四夷如牛马之受羁縻也”。

    以此对边疆胡族进行约束管辖。

    然则即便同为“羁縻州”,实际情况却又大有不同,分为多种管辖方式。

    第一种,是在大唐军事力量笼罩之下的地区设立的羁縻州、县,其长官由部族首领世袭,内部事务自治,行进朝贡,但是负有一些责任,如忠于中央政府、按照要求提供军队物资甚至协助唐军作战等等。

    大唐将其视为领土的一部分,文书用“敕”。

    第二种是内属国,如南诏等,一般封为可汗或郡王,有着自己的领土范围,但是其首领的政治合法性来自于中原政府的册封,不能自主,中原政权将其视为臣下,文书用“皇帝问”。

    第三种是所谓的“敌国”和“绝域之国”,如高句丽等,虽然可能亦有册封,然多为对现实情况的追认,其首领的统治合法性并不依赖长安的册封,自长安颁布的文书多用“皇帝敬问”。

    毫无疑问,第一种实际意义上即为大唐之领土,后一种则不过是周边属国以示对大唐的尊敬,实际上与外国无异。

    回纥民风剽悍、骁勇善战,且族人兴盛达百余万,如此一个强势之部族若是任由其获得一个可以繁衍生息之地,定局下来,用不了几十年便会发展成为一个庞然大物,不仅严重威胁大唐在西域的统治,甚至有可能养虎为患,直接威胁到关中的安定。

    突厥之所以奴役回纥,每战必驱策在前,正是以此消耗回纥,使其不能做大,成为心腹之患。

    房俊自然知晓回纥之骁勇,却更知其桀骜不驯,这样一个部族只能在大唐的打压、牵制之下为我所用? 焉能任其繁衍生息? 发展壮大? 直至成为与吐蕃一样危急大唐政权的存在?

    所以他断然摇头道:“绝无可能!”

    吐迷度双目圆瞪,两手张开握住面前桌案的两个角,上身微微前倾,浑身气势迸发,好似飞翔于九天之上的苍鹰俯冲而下,意欲捕捉地面上的猎物一般,沉声道:“此乃所有回纥人之志愿,若大唐答允,回纥人世世代代效忠大唐? 若有反叛之心,人神共弃!若大唐不允,则本汗此刻便离去,往后也只能任凭突厥驱策? 与大唐为敌!”

    身为回纥可汗? 身份高贵权柄威重,且草原胡族本就性情奔放豪迈桀骜? 此番气势迸发,自是咄咄逼人,若是换了一个心志弱一些的,怕是就在他折返气势压迫之下唯唯诺诺、胆战心惊。

    可房俊哪里会怕他这个?

    对他口出威胁更是不以为意,依旧端坐如山,轻轻呷了一口酒,笑道:“大汗气魄雄浑,乃是当世人杰,在下钦佩。大唐亲近回纥,但是对于回纥的态度却不会变,大唐之国策更不可能变。如此,大汗还请回去牙账,自今而后依旧作为突厥之走狗,任其驱策、世代为奴,让一代又一代的回纥儿郎为突厥去冲锋陷阵,直至流干最后一滴血、死光最后一个人,用回纥人的累累白骨,去为突厥人筑起纵横西域的丰碑!还是那句话,假若异日战场之上兵戎相见,吾定会为可汗收殓尸骨,择地安葬,不枉今日相会之时这一番惺惺相惜。”

    雨亭之内,气氛陡然降至冰点,两人四目相对,剑拔弩张,眼瞅着就要一拍两散、分道扬镳。

    然而片刻之后,形势却渐渐缓和下来。

    口口声声愿意任凭突厥驱策与大唐血战到底的吐迷度一动不动,话说的狠,却没有半分起身离去的意思。

    态度强硬好似已经将回纥当成强敌的房俊,更是没有半分拂袖而去的意愿……

    雨亭外风声呼啸,雪花扑簌簌的落在粗麻幔帐上。

    良久,房俊将炭盆上的酒壶取下,将温热的美酒斟满吐迷度面前的酒杯,笑道:“将酒喝完再走不迟。”

    吐迷度脸上的肌肉缓和一下,鼻孔中喷出一股气,“哼”了一声,收回握着桌角的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浑然不顾酒水滚烫。

    房俊也举杯呷了一口,微微放松四肢,笑道:“可汗豪气盖世,吾甚为敬佩。只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应当看清眼下之形势,理智的做出抉择,才能引领回纥走上安定富裕之路,成为子孙后代竞相崇拜之英雄。”

    吐迷度不搭理房俊,自顾自的又斟满一杯酒,将酒杯握在手中,沉吟少顷,问道:“越国公不妨将大唐之条件说出,让本汗好生斟酌,免得这般相互试探,伤了情分。”

    他又岂能不知大唐绝无可能任由回纥自立建国,仅只是在名义上归附大唐?刚才也只不过是试探而已。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价格要得高一点,还价的时候余地自然更大……

    房俊放下酒杯,道:“首先,回纥可以自建羁縻州,但是必须在大唐的管辖之下,可汗之任免必须由大唐皇帝册封,每年上缴一定的赋税,有出兵协助大唐征战之义务。”

    “不行!”

    吐迷度断然否决,怒目圆瞪道:“那与眼下又有何分别?眼下是被突厥奴役,族中儿郎被视为牲畜驱策在前,每临战阵死伤无数。归附以后又为大唐奴役,打仗的时候还是要回纥儿郎冲锋在前,本汗又何必冒着被突厥人仇视之风险归附大唐?”

    房俊敲了敲桌子,蹙眉道:“自治啊!这两个字难道可汗不懂?突厥人将回纥视为奴隶,打仗的时候将你们驱策在前,死伤无算不管不问。可是归附大唐之后,羁縻州固然在大唐管辖之下,可是州内事务皆由回纥自己管理,这岂能一样?再者说来,大唐兵锋之盛天下无双,别看眼下阿拉伯人、突厥人都蹦跶得欢实,可只要陛下结束东征,百万大军返回关中直出西域,这些跳梁小丑能挡得住唐军倾力一击否?到时候这些家伙定然如土鸡瓦狗一般一击即溃!回纥是愿意被突厥人驱策在前与唐军死战,接受唐军强弓劲孥陌刀火器之狂攻,还是站在唐军阵中,以摧枯拉朽之势平定西域?”

    吐迷度沉吟不语。

    回纥不够强盛,只能依附强者而存活,而突厥与大唐之间孰强孰弱,那还用说么?当年阿史那土门一手创建的突厥汗国,最强盛之时盘踞漠北,领地东自辽海以西,西至西海万里,南自沙漠以北,北至北海五六千里皆属焉,控炫之士四十余万,号令诸胡莫敢不从,可还不是被当时建国未久的大唐打得溃不成军,连颉利可汗都成了俘虏,被押送至长安于李二陛下面前献舞?

    眼下大唐兵锋之盛,早已胜过当年不止一倍,强弱之势,自然毋须争论。

    受突厥人之驱策与大唐打仗,与帮助大唐反攻突厥,那自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好半晌,吐迷度才阴沉着道:“还有呢?”

    房俊道:“其次,可汗意欲建羁縻州于疏勒国故地,肯定不行。顶了天,朝廷能够允许回纥定局在于阗。”

    疏勒国便是后世的喀什,三面环山,一面敞开,北有天山南脉横卧,西有帕米尔高原耸立,南部是喀喇昆仑山,东部为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诸山和沙漠环绕的叶尔羌河、喀什噶尔河冲积平原犹如绿色的宝石镶嵌其中。

    其地位居西域南、北两道的交会点,乃是丝路之上最为重要的重镇之一,古来即为东西交通的主要进出口。

    这样一个紧扼丝路的重镇,岂能使其落入兵强马壮的回纥之手?

    只要时局稍有反复,回纥人便可轻易掐断丝路之畅通,隔绝东西,其危害实在是太大。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回纥归附

    于阗则位于沙漠之南、昆仑之北,且隔着昆仑山与吐蕃接壤,固然水草丰美、气候温暖,却非是战略要地。

    吐迷度面色很是难看,沉着脸喝着酒,半晌无语。

    房俊面上云淡风轻,一边给吐迷度斟酒,一边循循善诱,道:“眼下实乃西域千载难逢之大变局,阿拉伯人入寇,突厥人趁火打劫,唐军步步后退……原本若想将西域之秩序打破或许需要五十年甚至一百年,但是此次大战之后,西域的一切都将推倒重来,对于大唐,对于回纥,甚至对于那些心向大唐、愿意归附的胡族来说,不啻于天赐良机。若是错过这一回,待到西域大局已定,再想如眼下这般火中取黍,怕是再无机会。”

    就很热,也就显得愈发烈,吐迷度喝一口酒,觉得满嘴苦涩。

    他不得不承认,房俊或许不是一个很好的说客,并没有那些天花乱坠的描述,但字字句句却都占着道理,甚至将西域的形势剖析来开,一点一点讲给他听。

    然而越是如此,越是让他觉得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否则等到唐军驱逐阿拉伯人,击溃突厥人,将整个西域尽皆掌控于手中,甚至发动国内流民、刑徒充实西域,将这广袤的天地尽皆变成大唐的郡县州府,回纥人哪里还有机会占据一地自成一体?

    要么依附于大唐,如突厥溃军那般被迁徙之内地逐渐同化,要么干脆远遁大漠身处、塞北荒原,免得被唐军无敌之兵锋碾为齑粉。

    只不过若是答允了房俊的条件,自己建立回纥汗国的梦想就必然彻底破灭,甚至于托庇于大唐管辖之下若干年后,“回纥”这个名字都有可能消失不见? 子孙后代彻底融入唐人之中。

    论“包容”与“同化”? 自古以来? 汉人便是独步天下……

    吐迷度喝着酒? 听着亭外风声呼啸、雪花翻飞,心绪一片乱麻。

    房俊也不逼迫过甚,笑着喝了口酒,淡然道:“若是大汗一时间无法抉择? 不妨回去好生考量一番。只不过好教大汗知晓? 若有回纥之襄助? 本帅自然斩将夺旗无往而不胜? 可即便没有回纥? 右屯卫依旧可以横行西域? 最起码那位阿史那贺鲁将军便完全不在本帅之眼内。”

    说着,他放下酒杯? 站起身来,居高临下道:“今日有缘? 能够与可汗赏雪品酒、畅抒胸臆,只希望他日相逢? 你我是敌非友? 本帅告辞!”

    言罢,转身欲走。

    吐迷度心底长长叹息一声? 声音有些嘶哑,精神恹恹? 开口道:“越国公留步!”

    房俊顿住脚步,嘴角一勾,不过转过身来的时候,神情已然恢复寻常,微笑着道:“大汗想清楚了?”

    吐迷度一口将杯中酒饮尽,苦笑道:“岂能想不清楚?只不过心中对于建国之奢望难以割舍而已。正如越国公所言,回纥看似剽悍,但族人稀少、血脉稀薄,尚不足以支撑割据天下、自立一方,即便勉强为之,亦将成为各方围剿之猎物,反而因此成为众矢之的,得不偿失。还不如托庇于大唐羽翼之下,给子孙后代争取一块温暖和平的土地,能够繁衍生息,不再沦为异族之奴役。”

    感慨一番,他站起身,伸出手掌,郑重道:“本汗不敢自诩英明,却也不是蠢货,焉能不知如何取舍?只希望越国公能够谨记今日之盟约,异日大唐一统西域之时,勿要背弃盟誓、食言而肥!”

    房俊也举起手掌,与其击掌盟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两只手掌交击三下,两人互视一眼,一齐大笑出声。

    雨亭之外,一直剑拔弩张的两队兵卒闻听这等笑声,终于各自向后退了一步,气氛有所缓和。

    房俊道:“既然已经达成契约,那本帅先行告辞,稍后咱们保持联络,视突厥人之行动为准,再行商议作战方略。”

    吐迷度颔首道:“正该如此,本汗会将突厥人之行踪准确告知,而后听命于越国公之指挥,齐心合力,歼灭强敌!只是阿史那贺鲁原本乃是欲谷设可汗之心腹,欲谷设可汗被麾下诸部密谋造反,逃亡至吐火罗,阿史那贺鲁受到乙毗射匮可汗之追杀,不得已率众投降。此人不仅毫无忠义之心,且奸诈狡猾,偏又实力雄厚,越国公万万不可轻视小觑。”

    眼下,突厥内部呈现出一种极其混乱的态势,同一时间居然有两位可汗并存……

    事实上,当年室点密可汗西征,后来致使突厥汗国分裂为东西两国,西突厥便一直处于动荡之中,各方势力粉墨登场,纷争不休。东突厥始毕可汗死后,大汗之位被其弟处罗可汗所攫取,其子四散凋零,其中一子欲谷设向西进入西突厥,自立为乙毗咄陆可汗,拥众咄陆五部,建牙镞曷山西,称北庭;沙钵罗咥利失可汗仅辖弩失毕五部,称南庭。

    贞观十三年,欲谷设击败沙钵罗咥利失可汗,取得西突厥之大权,后者败亡。

    沙钵罗咥利失可汗乃是西突厥之正统,其败亡之后,西突厥各部不忿欲谷设之统治,私下联络谋反,之后拥立沙钵罗咥利失可汗的儿子为乙毗射匮可汗,起兵反抗欲谷设,并将其击败,后者不得不逃亡吐火罗。

    然而乙毗射匮可汗虽然重夺父祖之家业,却一直未能彻底歼灭土谷蛇,致使西突厥内部派系林立、彼此对抗。

    若非如此,吐迷度或许也不敢率领族人归附大唐,充当内鬼……

    *****

    夜半。

    交河城西一百里,一处山坳之中,右屯卫之驻地。

    房俊连夜返回驻地,刚一走近中军帐抖落身上的积雪,脱去棉衣斗笠,尚未喝上一口热茶,裴行俭与程务挺便相继赶到。

    “呼!”

    灌下一口烈酒,房俊长长吁出一口寒气,揉了揉快要冻僵的双腿,好不容易缓和了一些。

    一般来说,唐军之中严谨饮酒,但是这一条在安西军中并不适用。安西军常年戍守西陲,大半年都在寒风暴雪之中,若是寻常时候无酒水暖身暖胃,实在是难熬。

    放下酒壶,看着裴行俭、程务挺尽皆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房俊这才咧嘴一笑,拍了拍腿,道:“大功告成!”

    “大帅威武!”

    “天助我也!”

    两人登时喜动颜色,忍不住欢呼出声。

    当初李绩率军西征,打得突厥人丢盔弃甲逃遁千里,使得西域全境尽入大唐之手,但不可否认的是,突厥在西域的影响力始终存在,这里毕竟是他们盘踞了数十年的领地,尤其是西域胡族畏惧其威势,纵然明面上依附于大唐,暗地里却依旧与突厥人暗通款曲。

    右屯卫想要在西域歼灭一支突厥人的强军,几乎无法完成。

    一则突厥人大多以骑兵为主,一击即中远遁千里,根本不可能追上去予以歼灭,再则西域各族受其胁迫,时常通风报信,想要设伏几乎不可能。

    但是有了回纥之襄助,情形便完全不同。

    作为铁勒诸部之中在西域力量仅次于突厥的存在,一点回纥反叛充当内应,不仅可将突厥人之行踪准确无误的透露出来,更可断绝突厥人之退路,只需略作绸缪,便可形成瓮中捉鳖之势,除非突厥人能够肋生双翅,否则绝难逃脱。

    尤为重要的是,一旦回纥归附于大唐,可以于右屯卫合兵一处直接西进支援安西军。

    安西军、右屯卫、回纥,这三方合力,可以与阿拉伯人狠狠的打一仗!

    可以说,回纥之归附从根本上扭转了大唐在西域的不利局面,占据从此发转变,两人岂能不欣喜若狂?

    一旦歼灭突厥人、击溃阿拉伯人,从而稳定西域,那可就是一桩滔天的功勋呐,比之当年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也毫不逊色,甚至犹有过之!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进退两难

    裴行俭、程务挺二人甚为兴奋。

    身入军伍、马革裹尸,对于每一个心怀家国之念的年青人来说都不算什么难事,自秦汉以降,“保家卫国”便是汉人心中不能割舍之情怀,即便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照样有无数的汉家儿郎前赴后继、视死如归。

    然则内心深处,在保家卫国之余,谁又能没有几分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之憧憬?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文人追名,自能修身养性廉洁奉公;武将逐勋,方能奋勇争先悍不畏死。

    若是文人不将名声放在眼内,自然贪腐成性骄纵枉法,若武将不追逐功勋,自然贪生怕死临战必退。

    没有谁是圣人,只要能够尽可能的约束心中邪念,自将德被天下、家国情怀放在首要之位,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莫要事到临头只知以“头皮痒”“水太凉”这等借口贪生怕死、数典忘祖,自然便可名垂青史之上,百世之后亦可安享子孙香火。

    ……

    房俊见到二人如此兴奋,心情也自畅快,笑道:“明日早起,便派出斥候前去与回纥人联络,同时查探交河城周围之情况。这一战固然是在野外,但是此战之后务必顺手攻入交河城,将城内吃里扒外里通敌国之狗贼一个个都揪出来,不管他是世家子弟亦或是皇族子孙,捆起来在城门之外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喏!”

    两人轰然应喏。

    不过旋即,裴行俭又提醒道:“薛司马来信叮嘱咱们要多多提放阿拉伯人,阿拉伯人的骑兵去向不明、行踪无定,说不得此刻已经偷偷潜入咱们周围,正伺机而动,不得不防。”

    说起这个,房俊也头疼。

    眼下安西都护府内部有人里通外国,不仅与突厥人私下勾结,更有可能给阿拉伯人通风报讯,有他们打掩护,右屯卫就算斥候再多,怕是也没法侦查出阿拉伯骑兵的动向。

    一支数千人的精锐骑兵窥视在侧,犹如毒蛇猛兽一般张开血盆大口伺机而动,一旦被他们得到机会倾巢而出,其杀伤力必然惊天动地。

    程务挺道:“西域广袤,如今又是连降大雪,斥候搜索不便,想要找到潜伏起来的阿拉伯人简直难如登天。不过,又没有可能交河城内那些贼子同时与突厥人、阿拉伯人都有联系,甚至于他们觉得单只突厥人对付咱们还不保险? 所以会引导阿拉伯人在咱们正面对敌之时抄了后路,来个双保险?”

    房俊悚然一惊? 与裴行俭对视一眼,后者一拍大腿? 叫道:“真真是灯下黑? 咱们心急火燎想要找到这支阿拉伯人骑兵,却怎地忘了他们既然能够知晓咱们的行踪,跋涉千里由弓月城潜行而来意欲截杀,又怎能和交河城内那些奸贼没有联系?先前居然还派出斥候此处搜索,再是愚蠢也应当想到这一点!”

    程务挺脸色黑湫湫的? 等着裴行俭,气道:“你说哪个愚蠢呢?”

    裴行俭一愣? 这才发现自己说错话? 忙道歉道:“是吾口误? 程兄勿要介意。”

    程务挺哼了一声,不理他。

    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工具人”? 上司与袍泽都是那种多智近乎妖且杀伐决断之人? 他自觉脑子比不得这两人,所以干脆也不去费心思琢磨什么事儿,那两人下来什么命令? 他遵照执行便是。

    今日好不容易出了一回彩? 却被说成“蠢人也想得到这一点”? 实在是郁闷憋火……

    裴行俭也只是礼貌性的随口道一句歉,便不放在心上,五大三粗一老爷们儿,总不能似闺女一般脸嫩敏感吧?

    他回头便对房俊说道:“或许,可以利用交河城里那些奸贼将阿拉伯人引出来!”

    若是之前想要让交河城内那些奸贼上当并不容易,但是现在有了回纥人的配合,大可以从回纥那边传过去一些假消息,那些人很难分辨真假,极易使得阿拉伯人的行踪露出马脚。

    房俊略一沉思,却摇头问道:“即便此计奏效,那吾等又将如何面对突厥人与阿拉伯人一同出现在面前?”

    裴行俭蹙眉不语。

    单纯以兵力论,无论对上突厥人亦或是阿拉伯人,右屯卫似乎都略占上风。但是这两支军队都是千挑万选出来执行任务的精锐,战力必定高得离谱,且对方处于暗处,骤然对阵,右屯卫未必撑得住,即便撑得住,也势必损失惨重。

    只能通过回纥人在对阵突厥人之时的反水,打乱突厥人的阵脚侥幸得胜。

    若是突厥人与阿拉伯人同时出现,就算有回纥人助阵,右屯卫也必败无疑。更何况到时候见到形势不对,回纥人未必依旧遵从盟约反戈一击,更大可能是顺水推舟,干脆将右屯卫灭了再说……

    所以至少在歼灭突厥人之前,阿拉伯人一直不露面是一件好事。

    当然,右屯卫歼灭突厥人的那一刻,阿拉伯人必定在某一处骤然发动,趁着右屯卫与突厥人拼得精疲力竭,给于致命一击……

    这样一条毒蛇隐藏在暗处随时可以发动致命一击,可若是将其引出,又变成猛扑而来的猛兽,对于右屯卫来说当真是左右两难、进退失据。

    营帐之中三人蹙眉不语,唯有帐外北风呼啸,吹得帐前的旌旗猎猎作响,清晰可闻。

    好半晌,裴行俭才说道:“时不我待,若是僵持下去,非但右屯卫随时有覆灭之虞,安西军那边迟迟得不到支援,也势必连战连败,任凭阿拉伯人长驱直入,整个西域都将沦陷。这等时候,怕是唯有行险一搏,方能打破僵局。”

    房俊沉吟着,摇头道:“阿拉伯人数千骑兵长驱直入而来,再是如何潜藏行迹,也不可能无迹可寻。还是应当加大斥候巡查之力度,只要发现了阿拉伯人的踪迹,使其难以偷袭,定然可以将其一举歼灭!反之,若是一直不能发现阿拉伯人的踪迹,就只能按兵不动!”

    裴行俭顿了一下,与程务挺尽皆颔首。

    唐军不怕骑兵,尤其是拥有火器的右屯卫,只要结好阵势,使得敌人骑兵难以发挥高机动的冲锋优势,数千敌骑根本不足为惧。

    只怕敌人窥得右屯卫与突厥人死战之时趁势冲击后阵,那就完蛋大吉。

    由此可见,交河城里那些贼人之用心是何等歹毒,他们引出突厥人意欲偷袭右屯卫,实则只是一个掩护,根本未将希望寄予突厥人能够歼灭右屯卫,而是暗地里联络了阿拉伯人,那数千潜行而来不知所踪的阿拉伯人才是真正的杀手锏。

    亦即是说,只要右屯卫与突厥人开战,无论胜负,阿拉伯人一定会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

    这是敌人的全盘谋算,绝无侥幸之理。

    裴行俭意识到自己的莽撞,汗颜道:“军阵之上,本不应有侥幸之心,是在下莽撞了,险些中了敌人奸计。”

    房俊笑道:“何需自责?敌在暗,我在明,本就落入算计,先机尽失,只能见招拆招。不过咱们自也有优势,那便是如今已经掌握了敌人的全盘算计,固然尚无破局之法,可只要稳扎稳打,不留破绽,敌人又能耐我何?不只是咱们心急支援安西军,突厥人进入西域腹地随时可以引发整个西域的动荡,他们能不急?阿拉伯人长驱直入,随时都有可能被我们侦知行踪甚至设下埋伏,他们焉能不急?所以这个时候比拼的便是耐性,只要我们耐得住性子,心思谨慎不漏破绽,只怕他们就先忍不住跳出来!”

    言罢,他下令道:“明日一早,派遣一旅兵卒前往交河城,持本帅之灵符前往都护府,下令封锁交河城四门,任何人不得进出!本帅要先将交河城里那些混账的耳目尽皆斩断,让他们根本不知吾军之行踪,看他们急不急!”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关陇目标

    裴行俭愕然:“若是如此,岂不是打草惊蛇,让交河城内那些人知晓大帅已然洞悉其密谋?”

    “就是要打草惊蛇。”

    房俊脱去靴子,将两只脚伸进亲兵送来的热水盆中,惬意的舒了口气,又拿起酒壶喝了一口,道:“让那些奸贼明白,其阴谋算计已然被吾等全盘知悉,他们还能坐以待毙不成?”

    打草惊蛇有时候会坏了大事,可有时候却也可以逼迫敌人出手,自己后发制人。

    裴行俭恍然。

    若是交河城内那些人知晓其奸计已经泄露,断然不会坐以待毙。既然突厥人之存在已被房俊知悉,肯定有所谋划,再想奇袭已然不能,可是那些人手中还操控着一支阿拉伯人骑兵,趁着房俊所有注意力都在突厥人身上的时候,指挥阿拉伯骑兵于关键之时倾力一击,其效果必然比之前预想还要好。

    而只要阿拉伯人出动,必然靠近交河城附近,其行踪再难隐藏,尤其是在右屯卫全力戒备、倾力侦查之下,更是无所遁形。

    一旦阿拉伯人露出行踪,便再难以奇兵奏效,右屯卫便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什么时候打,应该如何打,可谓尽在掌握。

    当夜,程务挺便手持房俊之令符率领一旅兵卒连夜启程,顶风冒雪赶往交河城。

    *****

    大雪纷纷扬扬,将整座交河城都堆砌得银装素裹,远远望去,好似平地之上突兀而起的一座冰雪堡垒。

    交河城内。

    衙署之中摆放着一个诺大的炭盆,来自关中的上好香炭燃得正旺,外面寒风凛凛雪花飘飘,堂内却温暖如春。

    长孙明捧着一个陶瓷的茶杯,呷了一口热茶,抬头瞅瞅外头肆虐的风雪,笑道:“这场大雪已经连绵多日,若是放在往年,商贾出行受阻,势必减少不少商说。可是放在眼下,却是极佳之天时,大雪掩藏了军队之行动,咱们固然不知右屯卫身在何处,可右屯卫亦不知突厥人已然设好埋伏,更不知阿拉伯人长驱直入西域腹地……天助我也。”

    固然早已密谋这一切,可是右屯卫在大斗拔谷表现出来的强横战力,却使得长孙明心怀忌惮。

    七八万吐谷浑铁骑呼啸而来,寻常军队哪怕兵力数倍于吐谷浑,也难挡其山呼海啸一般的冲击,溃不成军已然算是极好之结果,全军覆没亦是寻常。

    然而谁能想到,这样一支气势汹汹的强军,居然在大斗拔谷右屯卫阵地之前撞得头破血流、溃不成军?

    据说,当时气势滔天汹涌而来的吐谷浑人被打得尸山血海,最后无数兵卒弃马奔逃,狼奔豸突,连吐谷浑王之子都惨死军中,一败涂地……

    这一战,震动天下,房俊之威名更是传遍四方,右屯卫甚至有“天下第一军”之名号,威名赫赫!

    这样一支能够硬碰硬击溃七八万吐谷浑铁骑的军队? 若是战阵冲锋? 又岂是区区万余突厥人能够抗衡?

    幸好这场大雪将突厥人的踪迹完全掩盖,直至眼下,居然无一人发现突厥人的行踪。

    而趁着右屯卫全无防备之时发动一场突袭,才是突厥人唯一有可能击溃右屯卫的方式。

    不过就算突厥人难以撼动右屯卫? 未能斩杀房俊,长孙明也布下了后手,尚有阿拉伯人的骑兵枕戈待旦,伺机发动……

    左算右算,长孙明也算不出右屯卫如何抵御强攻,房俊如何幸免于难。

    在他下首,侯莫陈燧、长孙汉两人相对而坐,前者优哉游哉的喝着茶水,面上云淡风轻,后者却怒目圆瞪,恶狠狠道:“只要将右屯卫击溃于西域,薛仁贵必将陷入阿拉伯人之重围,离死不远矣!”

    碎叶城下一场大水,不仅淹死了阿拉伯人最为精锐的“阿拉之剑”,也淹没了长孙汉的前程。

    身负重任却误入薛仁贵之圈套,长孙汉自然要担负起最主要的责任,而他本身非是长孙家嫡系,此番又犯下如此大错,往后自然很难再受到家族之器重,更不可能委以重任。

    他如何不恨?

    侯莫陈燧淡淡的看了长孙汉一眼,慢悠悠道:“房俊素来奸诈,且屡立殊勋、用兵如神,固然眼下看似大局已定,却也不可轻忽大意。”

    话是这么说,但依旧难掩兴奋。

    摧毁右屯卫、杀死房俊,才能使得薛仁贵孤立无援,阵亡于阿拉伯人刀下。待到阿拉伯人长驱直入,西域沦陷大半,也唯有关陇子弟才能率军力抗强敌,收复西域,从而将西域的权力尽皆掌握在手中。

    尤其是斩杀房俊之后,关陇门阀在朝廷之上再无掣肘之敌,太子之根基也受到严重削弱,无论届时扶持晋王上位,亦或是转而支持太子,关陇门阀之份量、地位都将全然不同。

    所以说,房俊是整个关陇门阀前进路上的绊脚石,必须一脚将其踢开,才能高枕无忧,继续占据朝堂之上的显要之位……

    身为关陇门阀的一分子,虽然这次谋算是由长孙明主导,但是事后侯莫陈燧受到的好处也不少。

    但凡有点雄心壮志,谁又愿意身在西域着冰雪荒凉之地耗费青春?

    长安,才是英雄一展所长之舞台!

    等到此间事了,自己便是关陇门阀之功臣,届时挟西域大功之余威重返长安,一跃成为关陇门阀鼎力扶持之新贵,朝堂之上自然如鱼得水,春风得意!

    长孙明呷着茶水,提及另外一件事:“大都护离开交河城前往弓月城,应是已经觉察到一些什么,二位以为应当如何应对?”

    侯莫陈燧不以为然:“觉察到又如何?没有真凭实据,纵然他是大都护,是河间郡王,也不能将吾等怎么样。”

    关陇门阀的势力早已在西域渗透至方方面面,李孝恭纵然身为安西大都护,名义上大唐在西域的最高长官,但是却也不能乾纲独断、言出法随。

    长孙汉则哂然道:“不过是个被富贵荣华侵蚀得外强中干的皇室勋贵而已,当年之所以闯下诺大的功勋,更多是因为李靖在其麾下,若非如此,只怕亦不过是一个寻常宗室。此番若是察觉到吾等之谋划,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吓得孤身逃往弓月城,实在是胆小如鼠,不足挂齿。”

    长孙明瞥了长孙汉一眼,淡然道:“大都护功勋赫赫,乃宗室第一名将,岂能如你说得那般不堪?之所以避往弓月城,非是害怕吾等之谋划,而是想要以这种方式来警告吾等,吾等之谋划他已然尽知,不管不顾的施行下去必然死路一条!真以为大都护整日里坐在衙署不大管事儿,就以为他是只病猫?浮浅!”

    长孙汉面红耳赤,张口欲辩,却最终将话又咽了回去。

    侯莫陈燧迟疑一下,问道:“若是如此,吾等是否要节制一些?”

    长孙明断然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李孝恭心知肚明又如何?一则他并不知晓吾等具体之谋划,再则就算房俊被突厥人刺杀他也没有证据指认吾等乃是内应,官司就算打到长安也是吾等占理!眼下一切之要务乃是尽快解决右屯卫与房俊,其余不必理会。”

    另外两人齐齐颔首。

    说到底,房俊对于关陇门阀的威胁实在是太大了!

    正因为有房俊坚定的站在太子一边,使得太子威望不减,且将江南士族、山东世家都团结在太子周围,使得太子之根基愈发稳固。

    以眼下的态势发展下去,只要等到太子登基,第一件大事便是全力剪除关陇门阀在朝中的势力,由江南士族、山东世家将军政大权瓜分干净。

    毕竟自从大唐立国以来,关陇门阀便对江南士族、山东世家予以打压,将这两股势力压得抬不起头,朝堂三省六部,出身于这两大势力的官员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风水轮流转,一旦这两方得势,结果可以想见。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接管四门

    风水轮流转,一旦这两方得势,结果可以想见。

    而房俊作为勾连这两方势力的重要人物,自然就成为关陇门阀意欲全力剪除之目标。

    只要能够将房俊除掉,即便付出再大的代价,关陇门阀都认为值得……

    三人正各自畅想美妙之未来,忽然外头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继而有人敲响房门。

    长孙汉喝道:“进来!”

    待到外头的书吏推门进来,他又训斥道:“吾等在此议事,汝何不知?这般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那书吏垂下头,说道:“长孙公子恕罪……”

    继而对长孙明道:“启禀参军,衙署外有人自称乃是右屯卫副将,求见长孙参军、侯莫陈将军。”

    长孙汉见到这书吏根本没将自己放在眼中,登时气得不轻。

    长孙明蹙眉,问侯莫陈燧道:“右屯卫现在何处?”

    侯莫陈燧道:“五日之前自交河城外路过,径自向西,这几日连降大雪,路况难行,大抵应当在距离交河城西两百里之处。”

    长孙明奇道:“右屯卫已然路过交河城,却又派人折返回来?”

    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他对右屯卫的战力极为忌惮,一直认为若想全歼右屯卫就只能使得突厥人隐藏起来出其不意的发动突袭,若是一旦被右屯卫得知有人意欲突袭,从而做出防备,突厥人成功的可能性不大。

    若是那般,就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阿拉伯人身上。

    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有绝对之把握,突厥人、阿拉伯人是长孙明一手策划的双保险,突厥人的攻击若难以奏效,单只依靠阿拉伯人,风险势必又增加了几分。

    侯莫陈燧也有些紧张:“大都护离开交河城前往弓月城,自然是觉察到了什么不同寻常之处,说不得就会给房俊去信,让其小心戒备。”

    长孙明依旧不解:“即便如此,房俊加强戒备即可,他此行赶着前往弓月城支援薛仁贵,又岂能半途折返回来?”

    长孙汉道:“无论如何,都必须见一见右屯卫的人,否则岂不是明摆着告诉房俊,交河城内有情况?”

    长孙明颔首,对书吏道;“速速将人请进来。”

    自己胡乱猜测没有丝毫用途,见一见右屯卫的人,自然明白房俊打着什么主意。

    书吏领命而去,片刻之后,顶盔贯甲的程务挺大步走进堂中,施行军礼道:“末将程务挺见过长孙参军,见过侯莫陈将军!”

    长孙明哈哈一笑,与侯莫陈燧、长孙汉起身还礼,笑道:“吾与程将军乃是旧识,今日相逢于西域,实在是缘份不浅。快请入座。”

    程名振乃是大唐名将,深受李二陛下之信任,当年程务挺也算是长安城内一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长孙明等人自然认识。

    况且就算不认识? 以右屯卫如今之赫赫声威? 也自然如雷贯耳。

    程务挺也不谦让,欣然入座。

    书吏献上香茗之后退出,侯莫陈燧感慨道:“素闻右屯卫强悍? 却一直未能见识凛凛威风,今次河西一战? 右屯卫击溃强敌、护佑社稷,不仅立下盖世奇功,更是威震天下!吾等身在西域? 听闻河西大捷之消息? 各个欢欣鼓舞、衷心敬佩!”

    程务挺也不谦虚? 傲然道:“贼人入寇? 右屯卫身负护卫河西之责,便是强敌十倍、百倍于己? 亦当奋不顾身、向死而生!所幸在大帅引领之下击溃强敌,护佑江山社稷不受蛮胡践踏,吾等不敢居功!”

    侯莫陈燧一时无语,不过羡慕嫉妒是肯定的。

    哪一个军人不曾有过擎天保驾、力挽狂澜之雄心壮志?似河西大捷这等护佑社稷之奇功,足以名标青史,任谁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够适逢其会,立下这一桩福泽三代之功勋。

    寒暄一阵,一直默不作声的长孙汉直接问道:“程将军此来,可是有何要事?”

    程务挺一进门就见到长孙汉,三人之中他唯独不认得此人,此刻听他开口询问,长孙明、侯莫陈燧两人也肃然望来,便知道此人地位不低,抱拳问道:“请恕在下眼拙,不知兄台姓甚名谁?”

    长孙汉道:“在下长孙汉。”

    程务挺一愣,觉得这名字好似在哪儿听过,一时却又想不起,蹙眉问道:“身居何职?”

    长孙汉面色一沉,道:“尚未有官职在身。”

    程务挺心忖你特么无官无职,也敢这般理直气壮的说话?

    回头对长孙明道:“末将身负大帅之命,有要事交待参军,还请将不相干的人等暂且退避,以免泄露军机。”

    长孙汉登时面红耳赤。他虽非长孙家嫡支,但是因为自身之能力受到家族栽培,固然未曾授官,可是这交河城中谁不知他的份量?眼下被程务挺这般羞辱,自然心中大恨。

    侯莫陈燧迟疑一下,看了看长孙汉脸色,对程务挺笑道:“好教程将军知晓,这位乃是长孙家的子弟……”

    话说一半,已经被程务挺打断:“末将不管他是长孙家的子弟亦或是侯莫陈家的子弟,只问一句,若是泄露军机,侯莫陈将军负的起这个责任么?”

    侯莫陈燧语塞。

    他即便再是想要维护长孙汉,可是负责这种话如何敢说?三人正在谋划如何歼灭右屯卫、刺杀房俊,程务挺所言之军机那是一定会泄露出去的……

    “你先出去。”

    长孙明冲长孙汉点了点头。

    长孙汉一脸怨毒的瞪了程务挺一眼,转身大步走出去。

    程务挺这才从怀中将房俊的令符掏出,沉声道:“越国公有令,自此刻起,由右屯卫之兵卒把守交河城四门,严禁任何人出入!”

    长孙明与侯莫陈燧登时面色大变。

    自己的谋划果真被房俊知道了?这难道是想要将自己等人一网打尽?

    侯莫陈燧断然道:“绝无可能!越国公功勋赫赫,可也只是右屯卫大将军,如何管得了这安西都护府之属地?”

    程务挺将手中令符放在桌上,用手指了指,道:“此乃太子令符,赐予吾家大帅,西域军马、文官武将尽皆受其节制。如今太子殿下监国,太子之令如陛下亲临,安西都护府难道想要抗旨不成?”

    长孙明与侯莫陈燧沉默不语,心中惊疑不定。

    房俊这一手实在是大大出乎他们之预料,到底是房俊只觉察到情况有些不妥,故而封锁交河城使得右屯卫之行踪不能外漏,亦或是已经洞悉他们的谋划,干脆将他们瓮中捉鳖?

    两人面色变幻,好半晌,方才齐齐起身,躬身道:“吾等接令!”

    无论如何,这道令符是必须接下来的,太子令符等同圣旨,若是他们敢抗令不遵,说不得下一刻右屯卫大军就能够杀入交河城,将他们这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押解长安。

    况且他们经营交河城多年,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当真想要将右屯卫之行踪传出去,单只是封锁四门也根本挡不住……

    程务挺这才起身,抱拳道:“末将军伍在身,不便久坐,便先行告辞,该日闲暇,定当备下酒宴,负荆请罪。”

    长孙明忙道:“如何敢当?大家皆为袍泽,都是为陛下、为殿下效忠,万万不敢当‘请罪’一词。不过身在西域,往昔好友甚少得见,寻常时候坐一坐喝几杯,倒是理所应当。”

    程务挺哈哈一笑:“如此,末将先行告辞,二位留步。”

    “请!”

    “请!”

    程务挺走出门口,见到长孙汉正负手站在廊前,两人目光交汇,程务挺清晰见到对方眼中的忿恨,他却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便大步离去,率领麾下兵卒接管四门。

    方才他一时未想起长孙汉何许人也,只是未曾想到此人非但未死,反而这般堂而皇之的高居交河城衙署之内,这些人当真以为薛仁贵屡战屡败、步步后退,便是被阿拉伯人打得还无还手之力,连几个俘虏都捉不到?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打草惊蛇

    薛仁贵送给房俊的书信之中,早已提及这个长孙汉乃是阿拉伯人之向导,并且将阿拉伯人引到碎叶城下,被薛仁贵一场大水演了阿拉伯人最为精锐之军队……

    只不过程务挺没想到此人非但未死,反而敢这般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交河衙署之中,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

    眼下看着长孙汉脸上的伤处,自然越发笃定此人之身份。

    如今看来,果然如薛仁贵心中所言那般,这交河城上上下下,早就已经烂透了……

    到了衙署之外,数百兵卒整齐的列队等候,偶有大雪之中出行的商贾、百姓见到这一队威武雄壮、杀气腾腾的兵卒,都下意识的放缓脚步,远远绕开,免得惹祸上身。

    程务挺来到兵卒面前,当即分派成四队,各自奔赴东南西北各处城门接管防务,立即封锁四门,任何人无他之将令,严禁出入。

    然而又叫来自己的亲兵,耳语几句,将长孙汉出现在交河城衙署的事情即可告知房俊……

    衙署之内,长孙明与侯莫陈燧惊疑不定,连长孙汉入内都未曾察觉。

    长孙汉看着两人,疑问道:“房俊那奸贼说了什么?”

    这件事自然毋须隐瞒,侯莫陈燧瞅了一眼放在桌上的令符,面色阴郁,道:“房俊命程务挺前来,接管交河城四门,即刻起,任何人不得自行出入。”

    “什么?!”

    长孙汉又惊又怒,道:“难不成那棒槌将这交河城当作他右屯卫的地盘?简直岂有此理!二位该不会答允了吧?此事万万不可!一旦被他们接管城门,整个交河城都受其节制,若是那厮起了杀心,吾等死无葬身之地矣!”

    侯莫陈燧看了长孙汉一眼,没理会他,耷拉下眼皮。

    同时心中鄙夷,堂堂长孙家如今也人才凋零,居然派这么一个蠢货前往联络阿拉伯人,怪不得被薛仁贵骗得团团转,碎叶城一战给阿拉伯人来了个迎头痛击,连“阿拉之剑”都全军覆灭。

    长孙明倒是性子温和,颇有耐心,轻叹一声道:“这又岂是吾等能够拒绝的?”

    他指了指桌上的令符,续道:“若是吾等敢拒不遵令,下一刻右屯卫就能冲进城来,将吾等尽皆绑缚长安治罪。”

    长孙汉这才看到令符,他也认得此乃太子令符,登时郁闷不语。

    三人沉默一阵,终还是长孙汉沉不住气,道:“眼下可如何是好?”

    四门皆被右屯卫接管? 整个交河城就好似一个大瓮,他们这些人就是瓮中的老鳖? 随着人家捏圆搓扁? 想怎么整治就怎么整治,这如何使得?等到突厥人发动,但凡有一点蛛丝马迹显露与他们这些人有关? 以房俊那厮的杀伐决断? 怕是一个都活不成……

    侯莫陈燧没好气道:“越是这等时候? 越是要沉住气。谁知房俊拍了多少人盯着咱们,若是贸然行事被其抓住把柄,岂非自寻死路?长孙郎君,稍安勿躁!”

    他越来越烦这个长孙汉了,简直就是草包一个? 长孙家居然派这等废物出来办事? 也不知怎么想的。

    长孙汉颇不服气? 正欲反唇相讥? 便见到长孙明摆摆手,沉声道:“勿要吵闹!房俊此举? 必然是已然察觉到局势不妙,唯恐右屯卫的行踪自交河城泄露出去? 未必便当真是想要对咱们下手。毕竟咱们乃是名正言顺的都护府官员? 更是安西军之武将,他岂能仅凭一块太子令符就将吾等尽皆收监甚至斩杀?若是由此引发严重之后患,导致整个西域乱成一片,他房俊就算是有两个脑袋也不够砍!”

    既然房俊已经察觉突厥人进入西域,更有阿拉伯人长驱直入,这个时候若是使得安西都护府瘫痪,导致防御之势彻底崩溃,那样的责任岂是房俊能够承担得起?

    就算李二陛下再是宠溺于他,也不能容许这样一幕发生。

    侯莫陈燧却道:“若房俊此举乃是故意打草惊蛇怎么办?他知道若无确凿之证据不能将吾等如何,可是任由吾等放任而为,却又随时随地能够威胁整个右屯卫,所以干脆派人接管交河城,使得吾等疑神疑鬼、胆战心惊,只能统治突厥人赶紧下手,而这一切都在其掌控之中,到时候证据确凿,便悍然下手……”

    这种担忧也不无道理,然而长孙明却断然道:“绝对不会,房俊何等样人?虽然算不得老谋深算,却也智计百出,焉能不知就算将交河城围成铁桶一般,吾等亦有可能将消息传出去?一旦突厥人倾巢而来,攻其后背,他右屯卫如何抵挡?所以,他应当只是心有揣测,却不知详情,封锁交河城仅为以防万一。”

    他认为房俊此举与李孝恭远走弓月城是一样的目的,故意以这种“打草惊蛇”的方式来警告他们,“你们一切谋划都尽在吾之眼中”,千万别执迷不悟,否则后果自负。

    无论是“空城计”也好,故意“打草惊蛇”也罢,都显示房俊的外强中干、心中忌惮!

    他们害怕自己这些人当真不管不顾……

    长孙汉建议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突厥人已然到了交河城附近,阿拉伯人亦此去不远,若是偃旗息鼓,岂能让突厥人甘心退去?况且双重保险之下,一经发动,右屯卫必然化为齑粉!实乃千载难逢之良机,只要除去右屯卫,除去房俊,吾等便是家族之功臣!参军,兵贵神速,不能犹豫不决!”

    长孙明瞥了一眼急躁的长孙汉,沉吟未语。

    他自然明白长孙汉的心情,被家族委以重任前往阿拉伯人军队当中充当向导,却带着阿拉伯军队一头钻进了安西军的陷井,自己差点死在碎叶城外不说,更使得阿拉伯人损兵折将、损失惨重。

    叶齐德对于后续长孙家派去联络之人大发雷霆,差一点拔剑给杀了,并且扬言要长孙家赔偿,否则以后但凡长孙家前往西方之商队,都将遭受大食国征缴重税,甚至干脆扣押人口、没收货殖。

    此等情形之下,长孙汉所承受之压力可想而知。

    所以他急切立下大功,以此挽回此前之失误,否则往后必定会被家族投闲置散彻底放弃……

    不过他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身临大事,最忌惜身且犹豫不决,导致坐失良机。无论房俊到底如何打算,以突厥人之战力突袭右屯卫十拿九稳,再辅以阿拉伯人充当保险,右屯卫必败无疑。

    就算自己等人落入房俊之手身首异处又能如何?

    家族传承数百年,正是一代一代家族子弟抛头颅、洒热血,前赴后继众志成城,方才有了今时今日之权势、地位。祖宗的血不能白流,为了家族繁衍子孙昌盛,纵然一死又有何妨?

    谁都知道房俊与长孙家之恩恩怨怨,若是异日太子登基,房俊必为首辅之臣,权倾天下,长孙家之下场已经昭然若揭,绝无幸致。

    改朝换代、权力更迭,将有多少功勋世家倒在这样的风波跌宕之下,没有人能比关陇门阀更清楚。

    他们自身便是这样一手操纵着权力更迭、江山跌宕,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心中打定主意,长孙明对侯莫陈燧道:“晚上派人潜出城去,通知突厥人在交河城西百里之地搜寻右屯卫,一经发现,立即发动突袭!”

    侯莫陈燧愣了一下,问道:“那吾等何去何从?”

    一旦右屯卫遭受突厥人突袭,谁都知道必然是安西都护府将其行踪泄露,眼下这些封锁交河城四门的右屯卫兵卒岂能善罢甘休?军伍之中血气方刚,他们才不会管什么王法,更不会管什么证据,只需怀疑是安西都护府所为,必然毫不迟疑的冲进衙署之内。

    稍有抵抗,便会大开杀戒。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预谋退路

    长孙明道:“毋须理会,入城之一旅右屯卫兵卒,再多也不过数百人,吾等城中之亲兵部曲不下千人,焉能守不住衙署?即便当真守不住,也大可从地道逃亡城外。”

    侯莫陈燧叹息一声。

    派兵封锁交河城这一招当真狠辣,一下子便打乱了他们的谋划,使得从容置身事外的打算彻底落空。一旦右屯卫兵卒猛攻衙署,就算他们能够逃出生天,大唐境内是绝对容不下他们了。

    即便没有证据证明是他们勾连突厥人、阿拉伯人,可是只要逃走,便会给人“畏罪潜逃”之印象,再想洗白是无论如何也不行了。

    可若是不走,他们这些人落入右屯卫手中,诸般大刑加诸于身,谁又能确保挺得过来?

    千算万算,被房俊这突兀的一下子坏了全盘算计,如何不让人郁闷?固然房俊身死西域,他们对于家族立下大功,却再也不能出现在人前,一辈子都要蒙受“叛国贼”之骂名,死后亦不能葬入祖坟……

    长孙明亦是心情沉重,固然早已做好了为家族奉献一切之准备,可是想到自己打拼了十几年才在西域经营出如此一片大好的局面,如今却要一朝尽丧,自己更是即将落得一个有家不得归之下场,岂能不郁闷忿恨?

    三人皆是一样的下场,本以为坐镇交河城暗地里谋划好一切,自可将这一桩天下的功勋揽入怀中,自此之后在家族之中威望日重,得到家族的鼎力支持之后于仕途扶摇直上,却未想到被房俊似有意似无意的这一下封锁交河城给全部破坏,一时间心情打坏,坐在那里沉默不语。

    好半晌,长孙明才率先缓过神儿来,无奈道:“事已至此,为之奈何?将军速去通知突厥人右屯卫之行踪,长孙汉则赶紧去准备退走之路,定要万无一失才行。”

    “喏!”

    两人一起领命,长孙汉返回衙署后堂,亦带着几名长孙家的死士,打开一处密道之入口,入内查探。万一右屯卫强攻衙署抵御不住之时,这条逃生之路要确保顺畅,不能出现半点差错。

    侯莫陈燧返回自己的值房? 收拾一番穿上皮球斗篷? 带着几个心腹亲信沿着另外一条密道钻了进去。

    交河城建城之时便由关陇门阀掌握? 其中留下多条密道? 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亲信吹燃火折子,一行数人沿着略感潮湿的密道一路前行,小半个时辰之后,前方出现一个玄关? 能够容纳三四人并存? 再前方则是一个黑漆漆的狗洞一般的小洞口? 仅容一人爬行通过。

    亲信吹灭火折子? 当先矮下身去? 钻进小洞之中向前爬行? 片刻之后,一阵敲打声从洞内传来? 显示一路畅通,并无异常。

    侯莫陈燧这才紧随其后? 钻入洞中。

    洞口狭小,人在其中不能翻身、不能后退? 只能一路向前。好在狭窄的小洞并不长? 爬了一会儿之后,便见到前头微微有光亮传来? 侯莫陈燧加快速度。

    到了光亮之处,又加紧爬了几步? 眼前豁然开朗,却是已经从小洞之中爬出,瑟瑟寒风袭来,情不自禁的打个寒颤。

    亲信拉着侯莫陈燧的胳膊将他从洞中拽出,侯莫陈燧两脚落到实地,抬头发现此处乃是一段干枯的河道,洞口便设在长满杂草现在已被大雪覆盖的河床之上,眼下一片芦苇荡,冬日里芦苇凋零干枯,只剩下一片密密麻麻的芦苇杆子在寒风之中摇曳,沙沙作响。

    远处,黄土台塬之上的交河城屹立于风雪之中,巍峨雄壮。

    身后亲信接二连三的从洞口钻出来,侯莫陈燧让人将洞口遮掩,这才回头瞅了风雪之中的交河城一眼,转头大踏步向着西北方向行去。

    整件事情主导的都是长孙明,里里外外最出力的也是长孙家,一旦事成之后,最大的功劳自然也是长孙家的。

    侯莫陈燧不认为自己应该为了长孙家的功勋而舍去自己的性命,既然此事过后自己与长孙明等人势必要隐姓埋名、远走他乡,那又可比再返回交河城内,冒着随时被右屯卫攻破衙署擒获甚至斩杀的风险?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自己只需要按照计划将右屯卫之行踪告知突厥人即可,右屯卫溃败,房俊身死,自己的功劳就算是到手了,家族之中自然认可,到时候自己出去躲个几年,等到事过境迁,照样能够重返西域,得到重用。

    侯莫陈燧将自己准备好的一封书信交给身边一名亲信,叮嘱道:“带上两个人,即刻前往阿拉伯人军中,告知右屯卫之方位,命其等待突厥人发动突袭分出胜败之后,再全军出击,将突厥人与右屯卫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右屯卫是必须剪除的,这是大目标,没有了右屯卫,太子的力量顿时削弱,关陇门阀才能有机可乘。可是关陇门阀联络突厥人,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甚至有可能会被突厥人予以要挟,所以唯有这一支突厥人也全军覆没,才能确保关陇门阀之安全。

    阿拉伯人则不一样,就好似之前长孙汉能够充当阿拉伯人的向导,兵败碎叶城之后还能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交河城,就是因为长安朝廷不可能与阿拉伯人取得联络,彼此交换信息。

    固然从一二俘虏之口中得知长孙汉之事,谁又能将长孙家如何?

    同样的道理,即便关陇门阀联络阿拉伯人一举歼灭了突厥人与右屯卫,也没人能够将此怪罪于关陇门阀身上。

    因为这一切不可能有证据……

    “事成之后,伺机脱离阿拉伯人,潜返吾家在轮台城的货栈。”

    “喏!”

    亲信领命,接过书信,随意点了两人,当先向着正西方向快速行去。

    侯莫陈燧看着几个亲信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之中,

    ……

    夜幕沉沉,风雪交加,卫鹰带着几名房俊身边的亲卫艰难的跋涉在雪地之中。

    天降大雪,北风肆虐,夜晚的西域荒原温度极低,即便卫鹰一行人内里穿着棉衣、外面罩着狐裘,却依旧冻得手足僵硬,走上一段就要歇息一番,饮几口烈酒御寒。

    待到转过一处山坳,前方风雪之中一抹一闪而逝的火亮使得卫鹰心里猛地一跳,拉着几个袍泽便卧倒在积雪之中。

    “这个时候,这里怎么会有人?”

    一个亲卫将头窝在雪里,很是惊讶。

    卫鹰未答,而是抬眼看了看四周,莽莽风雪遮挡了视线,天地之间一片混沌,根本看不清任何坐标,只能在心底估摸一下,大约此地乃是交河城北五十余里之处,再往北便是博格达山,雪峰突兀连绵数百里,往西则是分隔天山南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白水镇。

    过了白水镇则是天山诸多山脉分断而成的一片开阔地带,北边紧扼着山口的丝路重镇轮台城。

    自己此行奉大帅之命前往联络回纥人,而据回纥人之前的通报,他们会紧随突厥人于今明两日奇袭白水镇,而后潜入高昌地界,伺机向右屯卫发动突袭。

    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居然有人,难不成是突厥人,亦或是交河城派去联络突厥人的兵卒?

    卫鹰心里霍霍跳动,低声吩咐道:“说话小声些,或许是突厥人的斥候,若是抓到活的便是大功一件!大家跟我慢慢摸过去看看对方有多少人,若有可能,全部拿下!”

    事实上根本毋须小声说话,北风席卷着大雪在天地之间呼啸,若是不凑近耳旁,彼此说话可能都听不到……

    “喏!”

    几个亲卫低声领命。

    都是房俊的亲兵部曲,平常训练有素,更曾跟随房俊南征北战,此刻虽然遭遇意外情况,却半点也不慌乱,当下以卫鹰为首,几人在没膝的积雪之中缓缓前行,向着刚才亮起火光的方向摸去。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得悉敌情

    一处狭窄的山坳之内,一个身着棉衣的唐军兵卒一把将手下燃起的火折子打翻在地,抹了一把挂满冰霜的胡子,厉声骂道:“你疯了不成?吾等此行担着何等干系汝岂不知?万一泄露行踪被人给缀上,连累到将军与参军,死亦难赎其罪!”
    被他喝骂的那兵卒缩了缩脖子,小声道:“这冰天雪地的,连野兽都无一只,又哪里有人?即便有人,又能知道吾等从何而去、何处而去?吾只是想要生活烤一下,这天实在是太冷了!”
    旁边一人便附和道:“莫要苛责,这鬼天气着实能将人冻死,若是吾等半途冻死,岂不更加坏了将军的大事?”
    先前那大胡子兵卒怒哼一声,瞪了两人一眼,警告道:“只在此歇息一下避避风,稍后便赶路,万不可再弄出火亮!若是坏了事,咱们丢了性命事小,牵累诸位将军可就事大了!”
    “喏!”
    两人急忙应下。
    此处是一个山脚下突兀出来的岩石,形状并不规则,向南的地方有一处凹陷,正好可以容纳三五人藏身其中。两人往里挤了挤,那大胡子抬头瞅了瞅黑湫湫的天空,飘飘扬扬的大雪,也举得彻骨冰寒,便也委身其中,三人挤在一处取暖。
    此处背风,寒风自头顶肆虐而过,固然不是直接吹到身上那么冷,却也带着大雪在此地盘旋落下,没一会儿的功夫便积了厚厚一层,将三人埋了半截儿。
    眼瞅着再等一会儿都快给活埋了,大胡子抖了抖棉帽子上的雪,就待要起身继续赶路。
    一声轻微的声响陡然出现在耳畔,夹杂在风雪之中虽然不是那么清晰,却显得很是突兀。
    警觉性非常高的大胡子一愣,便将手搭在腰间横刀的刀柄上。
    “怎么了?”旁边兵卒低声问。
    大胡子侧耳细听,可是出了风声之外,再无其余杂音,想了想,缓缓道:“大抵是有野兽路过……”
    “这……该不会是遇到狼群了吧?”
    荒郊野外最怕的野兽就是狼群,野狼凶恶,成群结队觅食的时候凶性大发,往往不管不顾的蜂拥而上,再是身手高绝也招架不住,且一旦流血,血性气味会使得野狼愈发狂暴,战斗力激增。
    眼下只有三人,若是遇到狼群袭击怕是连一丝生还希望都没有……
    “不至于吧?这等天气出来觅食,怕是狼也得给冻死了,再说就算狼肯出来,别的小兽也不敢出来,给本就没有给它们吃的东西,狼也不傻。”
    ……
    大胡子觉得有道理,或许是自己听岔了,也或许是大风吹断了什么干枯树枝之类,便松了口气,也松开腰间横刀的手。
    “赶紧上路吧,再歇下去都要北雪埋起来了。”
    大胡子说了一句,然后起身将自己从雪堆里“拔”出来,抖落身上的积雪,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等天气执行这等重要之任务实在是要了老命,既不敢耽搁更不敢出错,道路已被大雪覆盖跋涉艰难,路走多了累得不行,可若是停下歇一歇又冻得不行,实在是遭罪……
    两个同伴也起身抖了抖身上的雪,跟在大胡子身后交待走出这一处岩石凹陷形成的背风之处。
    大胡子刚迈出脚步,一股风吹来,夹杂着一大蓬雪花迎面吹到脸上,他急忙用手遮挡住颜面,却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撞击,整个人闷哼一声倒飞出去,重重的撞在身后的岩石上,差点没把浑身骨头给撞碎了。
    眼前金星雪花狂乱飞舞,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没喘上来,好不容易顺过气,大叫一声:“敌袭!”
    却没有听到身边有别的动静,大惊之下急忙揉了揉眼,尚未睁开,便觉得脖子上一凉。
    心底咯噔一下,一动不敢动,暗叫我命休矣!
    果不其然,手还未放下,便听得有人说道:“都老实点,谁敢动一动,老子一刀宰了他!”
    居然是汉话?
    大胡子心底疑惑来人之身份,却当真一动不敢动,只是将揉眼睛的手略微放下,便见到面前站着五六个人,皆是厚厚的狐裘裹住,身材颇为高大,连带着自己与两个同伴在内,都被一柄横刀搁在脖子上,持刀之人面露凶光,大有一言不合便挥刀斩下的架势。
    大胡子愈发心底冰凉,这特么居然是唐军……
    这荒山野岭冰天雪地的被一伙唐军给俘虏了,来人之身份那还用去猜么?肯定是右屯卫的人啊!
    很显然自家将军、参军之谋划已经被人家得知,特意派人守在这里将他们几人生擒活捉,要的便是他们身上的书信,这可是侯莫陈燧亲笔所书,是铁的不能再铁的通敌罪证。
    便听得对方为首一人道:“都是大唐军人,算起来也是自家袍泽,吾不欲为难各位,只要有问必答、不要撒谎,自然不会害了各位性命。可若是执迷不悟试图抵赖,那也别怪吾手下不留情。”
    大胡子还想坚贞一下,可两个同伴却“噗通”跪在雪地里,痛哭流涕道:“吾等皆是良家子,身在安西军中任职,为国戍边、保家卫国,却不想被奸人胁迫,不得不做出蠢事,还望诸位英雄饶命。”
    “吾等都是被侯莫陈燧逼得,对了,队正身上还有侯莫陈燧写给阿拉伯人的书信!吾等愿意上缴,从此改邪归正、戴罪立功!兄弟,都是大唐军人,给个机会吧……”
    大胡子:“……”
    这特么还坚贞个屁啊!
    这两个混账已经将老子卖得明明白白,老子这个时候若是硬气,得到的必然是当头一刀。
    他赶紧将两手高高举起,大叫道:“信在吾怀中,还请速速取走,去教给越国公他老人家。吾等皆是大唐良家子,岂能与那等通敌叛国之奸贼同流合污?早就想要给越国公通风报信,只可惜不知越国公身在何方……”
    卫鹰:“……”
    他还向着严刑逼供来着,却没料到这几位居然这般“识时务”,失手被擒,立马坦白从宽。
    他上前从大胡子怀中掏出尚带着热乎气儿的书信,想了想,打开仔细读完。
    这本不应是他的职权范围之内,很明显的逾距了。不过此刻身负房俊之命要赶去联络回纥人,若是这书信之中有什么额外的谋算,事关突厥人那边之计划,自己等到返回之后再交给房俊岂不是坏了大事?
    还不如自己先将信看过,若是确认无甚紧要,等联络完回纥人再回去交给房俊不迟,可若是信中事关重大,就务必要暂时折返回去,最起码也要分出两人回去。
    信上寥寥数语,大抵是侯莫陈燧等人唯恐这封信落到旁人手中惹出麻烦,故而甚为简略,只写着“风雪满天,敌困于阿拉沟,当尽起虎贲,一击而定,除恶务尽,斩草除根”。
    等到卫鹰将信看完,一颗心已经沉入谷底。
    阿拉伯人果然是那些关陇门阀勾引过来的,居然还想着与突厥人一先一后双保险,将右屯卫突袭于阿拉沟中,置于死地。
    简直是毫无廉耻、里通外国之奸贼,人人得而诛之!
    看来大帅此前之预测半点不差,只是大帅也没料到他前脚派人去封锁交河城,后脚便有人从交河城中出来前往阿拉伯人处通风报信……
    这个时候若是他继续前往回纥人处联络,待到回去复命,时间上的确可以使得右屯卫避免被两面夹击之绝境。
    可突厥人并不知晓阿拉伯人的存在,阿拉伯人似乎也根本不管突厥人的死活,突厥人、阿拉伯人、交河城里的关陇门阀这三方共同的目标都是歼灭右屯卫、刺杀房俊……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心中渐渐成形。
    可是如此一来,自己就算是违反了军规,砍了脑袋都不为过。
    但若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不仅可以使得右屯卫摆脱危机,甚至能够利用这样的一个机会破局……
    左右权衡片刻,卫鹰一咬牙,指了指大胡子:“这个人留下。”
    “啊,英雄饶命……”
    刀光闪过,鲜血喷溅,另外两个兵卒已经被当场斩杀。鲜血溅落到大胡子身上,吓得他脸色煞白,瑟瑟发抖。
    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饶了我吧,饶了我吧,让我做什么都行!”
    卫鹰上前两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问道:“阿拉伯人驻军何处,想来你是知道的吧?”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胆大包天

    卫鹰问道:“阿拉伯人驻军何处,想来你是知道的吧?”
    大胡子点头如捣蒜:“知道知道。”
    休说他当真知道,即便不知道也得说知道,否则毫无利用价值,下场就只能跟两个同伴一样,一刀抹了脖子,丧身在此冰天雪地之中。
    “很好。”
    卫鹰颔首,将书信装入信封收入怀中,对其余四名袍泽道:“你们一人前往博格达山口联络回纥人,想必那些派去通知突厥人出兵的人已经抵达,要告知回纥人,命其出兵之时殿后,尤其是进入阿拉沟之后,定要确保主力部队镇守谷口。”
    “喏!”
    卫鹰是房俊亲兵首领,平素又很是受到房俊器重,若非此次出征西域,大抵已经前往贞观书院“讲武堂”学习,将来铁定是一个军官,故而威望甚高,其余几人当即领命。
    卫鹰又道:“另有两人即刻返回驻地,告知大帅,吾将亲往阿拉伯人阵中,将其诱往阿拉沟,如此这般……”
    他将详细计划一说,几个袍泽都吓了一跳,不过略作迟疑之后,却没有反驳,这是听命行事。
    卫鹰最后道:“最后一人随我前往白水镇,将假消息传递给阿拉伯人。”
    “喏!”
    几人应命,当即分头行事。
    那大胡子跪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家伙从容镇定的便设下了一个歹毒之计,惊得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
    待到卫鹰向他看过来,忙赌咒发誓说道:“将军英明神武、智计百出,在下敬佩得五体投地!原本在下也只是当兵混饭吃,心中尚有几分忠义之心,只不过身在侯莫陈将军管辖之下,军令如山,纵然知道不妥可又如何敢抗令不遵?眼下见识到将军爱国之心,在下羞愧无地,愿意追随将军为国尽忠!”
    卫鹰自不会相信他这等胡言乱语,不过眼下还需安抚住此人,让他带路前往白水镇,便颔首道:“吾亦非是嗜杀之人,只需你别耍心机,好生带路前往白水镇,以后自会在大帅面前为你求情。甚至你若是肯指认侯莫陈燧,当可算是大功一件!”
    大胡子忙道:“但有所遣,莫敢不遵!”
    卫鹰颔首,最后一个陪他前往白水镇的亲兵上前,将大胡子的横刀下了,又将他身上仔仔细细搜了一遍,以免他还藏着兵刃,万一暴起伤人就不好了。不仅如此,还将他身上的火折子、食物、酒囊尽皆搜出,如此就算此人半路逃脱,这冰天雪地的也绝难活过几个时辰。
    大胡子苦着脸,却不敢反抗,只能任由那亲兵将自己身上搜得干干净净。
    卫鹰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时辰不早,赶紧上路吧!”
    那亲兵便取出一条细绳,一端绑在大胡子腰间打了个死结,一端绑在自己身上,跟着卫鹰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进漫天风雪之中,一直向着西边前行。
    ……
    风雪肆虐,三人行走一段便需寻个背风之地歇息,可是着荒原之中并非随处可见避风之地,有时候只能在雪地里掏一个窟窿,三人藏身其中,吃少量食物补充体力,喝几口酒御寒。
    好在天明之后,肆虐一夜的北风略微小了一下,固然大雪依旧纷纷扬扬,却不是那么令人难挨。
    此处本就是博格达山的南边,雄壮的大山遮挡住大部分北方袭来的严寒,风小了之后,行走在雪地里似乎也不感觉那么冷。
    直至晌午时分,卫鹰才能够在漫天飞雪之中,见到前方一道巍峨矗立的山梁,以及山口之处那一座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隘。
    这就是紧扼天山南北交通的白水镇,由此向北不足百里,既是眼下整个西域物资转运之重镇轮台城,一直向东穿越南北天下之间的沟壑谷道可直抵伊犁河道,而后顺流而下,便是扼守整个伊犁河谷的弓月城。
    故而,白水镇乃是兵家重地,如今却因为那些关陇门阀一心置右屯卫于死地,将其拱手送于潜行千里而来的阿拉伯人……
    这群蠹虫奸贼,人人得而诛之!
    风雪之中,卫鹰立住脚步,回头看了亲兵一眼,然后又转过头来,看着风雪之中的白水镇。
    那亲兵会意,抽出腰间横刀,在大胡子骇然欲绝的目光之下,狠狠一刀捅入他的心脏,再猛地一搅,抽出刀子的同时向一旁避开一步,喷溅而出的鲜血落在洁白的雪地上,融化积雪。
    大胡子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浑身力气却已经随着喷溅的鲜血而流失,跌倒在雪地里,两只眼睛犹自望着雪花飞舞的天空。
    那亲兵上前,将他的双眼阖上,低声道:“非是吾手狠,若留着你泄露了计划,实乃大祸。”
    然后还刀入鞘,将身边的积雪划拉过来掩盖住大胡子的尸体,这等天气之下,用不了多久大雪便会掩藏此间一切痕迹,再也不会被人察觉。
    卫鹰回头瞅了一眼,淡然道:“走吧。”
    “喏。”
    两人穿行于风雪之中,小半个时辰之后抵达白水镇下。
    矗立于山口的要隘并不如何险峻,本就是唐军在安西都护府建立之后临时修建,看上去很是简陋。
    行至要隘城墙之前,早有城上的兵卒发现了两人之踪迹,趴在箭垛上大喊道:“来者何人?”
    卫鹰大声道:“奉侯莫陈将军之命,前来有要事通秉!”
    城上兵卒道:“可有印信凭证?”
    “自然是有的!”
    卫鹰自怀中掏出从大胡子身上搜出的一块腰牌,奋力将其掷到丈余高的城墙之上。
    城上兵卒将腰牌捡起,仔细验看之后确认无误,这才冲着城下喊道:“稍候!”
    然后跑下城墙,到了守城校尉的值房之内将腰牌上缴,得到校尉确认之后,这才带着人来到城墙下搬动绞盘,将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隙,将卫鹰两人迎了进来。
    校尉上下打量了卫鹰两人一番,没有多说话,面色阴沉的微微颔首,示意两人跟上,而后转身向着值房不远处的一座房舍走去。
    两人紧随其后。
    路过马厩之时,卫鹰扫了一眼,见到马厩之中皆是身高腿长皮毛顺滑的阿拉伯马,心中愈发笃定。
    “东大唐商号”虽然早已与大食国开展马匹贸易,但是几乎所有交易得来的阿拉伯马皆装备关中十六卫,别的地方部队根本连一匹都分不到,更何况是远在西域的安西军。
    毫无疑问,白水镇已然被阿拉伯人偷袭得手,而眼前这些唐军皆是关陇门阀的嫡系麾下,甘愿卖身为贼。
    到了马厩之后的房舍处,果不其然,几个高鼻深目却穿着唐军装束的胡族兵卒左右警戒,手按腰刀,杀气腾腾……
    卫鹰低垂眉眼,紧跟着那校尉进了屋内。
    屋内燃着地龙,又摆了一个炭盆,很是温暖。两个满脸虬髯身材高大的胡人将领正坐在屋内喝茶,见到校尉进来,略微蹙眉,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什么,卫鹰听不懂这等胡语,却看出这两人的神情甚是不满。
    那校尉点头哈腰,也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才对卫鹰道:“可有书信送来?”
    卫鹰颔首,自怀中掏出从大胡子哪里缴获的书信,双手奉上。
    那校尉接过,掏出信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又跟两个胡将说话,大抵是将信上内容翻译给两人听。
    好半晌,校尉才结束了与两个胡将的对话,转过身问卫鹰道:“这封信当中不尽不实,只说了唐军因风雪驻留阿拉沟,却并未说明突厥人现在何处。这如何解释?”
    卫鹰早有应对,躬身道:“吾家将军说了,信上不能明言,否则一旦书信丢失,影响甚大。将军曾叮嘱在下,若阿拉伯人问起,便说只按信上所言依从而行即可。反正无论是右屯卫亦或是突厥人,都必须剪草除根,免除后患……只要阿拉沟中这双方战在一处,阿拉伯人即刻出兵,一网打尽。”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驱虎吞狼

    那校尉听完,沉吟不语。
    按理说,关陇门阀最初之打算便是借助突厥人之手剪除右屯卫、刺杀房俊,消除朝堂之上这个第一等的大敌,而后觉得不太保险,便又暗中运作引来一队阿拉伯骑兵,愈发保险,确保万无一失。
    因为他们承受不住一旦功败垂成,导致房俊逃回长安之后所可能遭受的反噬。
    在关陇门阀心目当中,无论是突厥人亦或是阿拉伯人,最好都死得干干净净,才能斩断一切线索,永除后患。
    可是趁着突厥人进攻右屯卫之时,发动阿拉伯人从后突袭,进行无差别的打击……这兵荒马乱的,局势必然乱成一锅粥难以控制,难道就不担心出现什么意外?
    一旦没有按照原定计划歼灭右屯卫,甚至使得房俊逃出生天,那严重之后果绝对是所有关陇门阀都不愿去面对的。
    旁人或许需要证据,可房俊那个棒槌素来恣意妄为,只要他自己认定乃是关陇门阀所为,必然采取极为激烈之手段进行报复。
    陛下、太子或许为了朝政之稳固睁一眼闭一眼,可房俊哪里会咽得下这口气?
    所以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任何一个环节都要仔细推敲、小心行事。
    卫鹰察言观色,见到校尉面色游移不定,连忙说道:“吾等临行之时,右屯卫已然派兵进驻交河城封锁四门,故而将军特意叮嘱吾等,前来传讯之时定要告知诸位,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那校尉面色大变:“房俊已经派人封锁了交河城?”
    卫鹰指天立誓:“千真万确,此等大事,吾等焉敢撒谎?”
    那校尉自然明白这等事任谁也不敢撒谎,连忙转身,对座位上两个胡将叽里咕噜好一通说。
    而后,便见到两个胡将连连点头,那校尉这才对卫鹰说道:“两位将军已经同意,即将集结军队,即刻前往阿拉沟,汝二人亦当随行。”
    卫鹰却摇摇头,道:“临行之时,将军交待传讯之后吾等需即刻返回交河城复命,否则将军困于城中,不知外面情形,容易判断失准,更难以居中调度,一旦出现失误,后果不堪设想。”
    那校尉双眉一扬,眼睛鹰隼一般盯着卫鹰的脸,不悦道:“此地乃是由吾主持,到底如何,吾说了算!汝虽然手持侯莫陈将军之书信,也有侯莫陈将军的腰牌,但是身份却有几分可疑,吾要在见到侯莫陈将军之后,才能放汝离开。”
    灼灼目光之下,卫鹰面色丝毫不见波动,淡然道:“吾乃侯莫陈将军之亲兵部曲,非是官军身份,校尉之命令,恕在下难以遵从。若校尉对吾之身份存疑,大可不按书信之上吩咐行事,一切后果皆由校尉承担,与吾无关。吾军令在身,不便多留,暂且告辞。”
    言罢,单膝跪地施行军礼,之后看也不看那校尉黑如锅底之面色,转身向外走去。
    那位同伴自然快步跟上。
    出了屋子,卫鹰脚步不停,大步向着城门方向行去,头也不回,抿着嘴唇对同伴道:“镇定,勿慌,他不敢对咱们怎么样。”
    整个西域,关陇门阀虽然势力遍布,却要以长孙明与侯莫陈燧两人为主。这两人身在安西都护府,官居高职、权力极大,自然得以约束关陇门阀遍布各方的力量。
    所以区区一个校尉,又岂敢为难侯莫陈燧身边的亲兵?
    纵然心里再是怀疑,只要卫鹰没有露出马脚,他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卫鹰扬长而去……
    果不其然,两人叫开城门出城而去,无一人敢于阻拦。
    两人出城向着交河城方向一路前行,直至傍晚之后天色昏暗,纷纷扬扬的大雪依旧未停,十余丈之外便模糊难以辩物,这才寻了一处背风之地吃了一些干粮,饮了几口烈酒,稍作歇息之后,改变方向折而向南,向着右屯卫驻地方向快速行去。
    *****
    白水镇以北数十里,有一处横穿博格达山的谷道,因其狭窄曲折,难以通行,所以平素绝少有人自此来往西域、漠北。
    一处背风的山坳之中,三千突厥人在此扎营。
    营帐之中,阿史那贺鲁披着一件狐裘,手里的尖刀割下一块烤肉塞进口中咀嚼一阵,又用油腻腻的手拈起酒杯灌了一大口,这才看着对面的吐迷度说道:“此番奉汗王之命南来,实在是遭了大罪。通行谷道之时便有百余儿郎不慎坠落深涧,唐人给咱们预备的马匹也非是上等良驹,只怕对阵右屯卫之时定要遭受一场恶战。大汗乃是沙场宿将,英勇盖世,到时候还需多多替本将担起攻坚重任才行,右屯卫可不是随便哪一只小猫小狗,稍有轻敌,后果难测。”
    右屯卫的威名,早已名震漠北。
    当年兵出白道,一路狂飙突进直指龙庭,千里荒原所向披靡,最终覆亡薛延陀,成就房俊“勒石燕然”“封狼居胥”之千古功勋,震慑漠北胡族瑟瑟发抖,尽皆慑服于其盖世虎威之下。
    如今河西一战,数万吐谷浑铁骑绸缪多年,破坚执锐入寇河西,却在大斗拔谷却右屯卫打得丢盔弃甲、尸横枕籍!
    这两战,足以使得右屯卫之军威睥睨天下,当得当世第一强军之荣誉。
    突厥人固然不惜损失惨重亦要在风雪天穿越博格达山潜入高昌、鄯善一带,只为了给予右屯卫雷霆一击,但是在这等盖世军威面前,一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阿史那贺鲁也不敢轻忽大意。
    偷袭右屯卫,一则为了关陇门阀开出的不容拒绝之丰厚价码,再则亦是为了给突厥铁骑扬名。自从当年定襄之战东突厥被唐军覆灭,颉利可汗都被俘虏至长安于李二陛下面前献舞,突厥人已然沉寂多年,希望能够凭借这一战让世人重新记起突厥狼骑之赫赫威风,更加有利于控制西域各族。
    然而阿史那贺鲁却绝对不愿因轻敌之故遭遇右屯卫的顽强阻击,从而损兵折将,将自己半生威名葬送在这里。
    而且由于穿越博格达山的谷道狭窄异常,只能徒步而行,数千突厥勇士只能携带兵刃食物,来到此地之后才有关陇门阀早给备好的马匹。但是唐军对于马匹管理极其严格,上等的战马每一匹都有标记不说,还要计入名册,战死、病死、失踪都要上报,关陇门阀就算再是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在旁人全无所觉的情况下弄到几千匹上等战马。
    故而只能以马场之中的劣马,甚至拉车的驽马来凑数……
    阿史那贺鲁虽然知道关陇门阀的难处,却依旧不满。突厥人都是天生的战士,自幼生长于马背之上,弓马娴熟勇猛剽悍,可是说到底也得有好马才能发挥最大战力。
    这些劣马能够驱使其冲锋都难,若是以之对上右屯卫,岂非凭空又少了几分胜算?
    压力自然很大,心情便有些郁闷烦躁,忍不住向吐迷度吐槽抱怨。
    吐迷度喝了口酒,缓缓道:“将军多虑了,眼下敌在明、我在暗,又有关陇门阀那些人随时通报右屯卫之动向,就好比猎物在苍鹰的掌控之下,只需全力一击,自然手到擒来。吾倒是更关心这场大雪到底何时停歇,若是这么一支下,只怕又是一场白灾,草原上的牲畜不知要冻死多少,族人没了牲畜,便没了活路,若是人都饿死了,咱们拼死拼活拼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言语之中甚为悲天悯人。
    他想着先前前来联络自己的唐军兵卒带来的震撼消息,觉得不能让阿史那贺鲁一个劲儿的琢磨右屯卫,万一某一刻灵光一闪,意识到突厥人眼下处境之危险故而心生戒备,岂非大事不妙?
    所以赶紧努力将话题岔开……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驱虎吞狼(续)

    阿史那贺鲁果然被这个话题吸引,将右屯卫之事抛在一边,也跟着叹气道:“谁说不是呢?咱们非得跑到汉人的地界打生打死,被汉人视如豺狼虎豹,可这又岂是吾等之所愿?还不是因为漠北苦寒,每遇天灾便无以为生,只能纵马南下寻一条活路。”
    言语之中,不尽唏嘘。
    吐迷度听得差点吐出来,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只有你胡人遭受天灾,汉人就没有天灾?这世上的老百姓哪一个不是挣扎求活?人家汉人辛辛苦苦劳作,一年到头有那么一点口粮,怎地就成了你堂而皇之劫掠之借口?
    那你不尽劫掠钱粮,连人口亦要掠夺又算是怎么回事儿?
    烧杀抢掠而已,非得要说得那么无可奈何、悲天悯人,简直无耻之尤……
    心底鄙视,面上却不能显露出来,颔首附和道:“谁说不是呢?汉人只知胡人残暴,却不知咱们胡人如何与天争命,如何挣扎求活……就比如咱们回纥部,这两年与黠戛斯连番大战,死伤无数,元气大伤,今冬又遭遇严寒,如今更是连续多日大雪,只怕族人又要冻死不少,眼下全族之青壮都随吾来此,配合突厥攻伐大唐……将军,回纥真的难的。”
    这还真不是吐迷度哭穷卖惨。
    房俊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作为与薛延陀并称漠北最强两支铁勒部族的回纥人原本欢欣鼓舞,以为可以回到漠北故地,然而黠戛斯人不知为何与唐人勾搭上,得到唐人资助的黠戛斯人一路向南攻杀兼并,打得回纥人不断南逃,所部全部进入天山以北。
    倒也不是不能与黠戛斯人决一死战,可是想要唐人就在黠戛斯人身后,回纥只能捏着鼻子吃了哑巴亏,不敢招惹大唐……
    看上去,的确是被黠戛斯打得丢盔弃甲,一路逃亡。
    阿史那贺鲁蹙眉,有些不悦:“可汗毋须在吾面前卖惨,此战回纥为先锋乃是汗王之命令,就算吾心有同情,又怎敢违背汗王之命?”
    他又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明白吐迷度言下之意,就是不想冲锋陷阵嘛,可这如何能由得吐迷度做主?
    吐迷度一脸悲戚之色,哀求道:“将军,回纥人难啊!眼下只剩这么点儿青壮,若是尽皆折损在这里,怕是十年都恢复不了元气!回纥人素来亲近将军更甚于汗王,这一点想必将军心中是清楚的。若是能够可怜回纥人,此战只让吾率领族人镇守后阵,回纥人世世代代永不忘将军之大恩!从今而后,但凡将军所命,莫敢不从!”
    “呃……”
    阿史那贺鲁油腻腻的手捋了捋胡子,到了嘴边拒绝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说实在的,他平素与吐迷度的关系的确不错,汗王高高在上,是不屑于同吐迷度这等部族首领一起吃喝玩乐的,只需令有所出、务必遵行就好了。
    但是他不同。
    他虽然只是一个将军,却掌握着突厥最为精锐的兵马,“彼可取而代之”的野心有些时候自然难以遏制的在心中浮现。
    汗王不大愿意跟吐迷度拉近关系,那是因为汗王帐下似回纥这等部族有很多,可若是自己能够将回纥彻底拉拢到身边,假若有朝一日行那等改天换日之举……
    一颗心嚯嚯跳动起来。
    略作沉吟,阿史那贺鲁先是颔首,继而一脸为难:“吾亦知回纥之难处,自然不忍驳回汝之请求……只是让回纥人冲锋在先乃是汗王之令,吾又岂敢不遵?不过既然汝开了口,吾也不好回绝,汝便之派遣一队族人在前做做样子,大队则随汝押后阵。只是如此以来,吾不好向汗王交待啊……”
    吐迷度心中大喜,脸上做出感激涕零之色,起身施礼,单膝跪地,铿然道:“将军心怀仁义,回纥人永志不忘!日后但有所命,无不依从!”
    “哈哈,你我情同手足,何必这般?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阿史那贺鲁一脸欣然,赶紧将吐迷度叫起来,心中有些得意,让回纥人押后阵既能博取吐迷度的好感,将回纥拉拢到自己这边,又能适当的损耗自己带来的忠于汗王的军队,正是一举两得之妙计……
    这时,有兵卒自帐外进来,禀报道:“将军,交河城派人过来了。”
    “哦?速速有请。”
    阿史那贺鲁吩咐一句,见到吐迷度起身欲回避,忙道:“大汗但坐无妨,吾之面前,无事可需大汗回避。”
    收买人心这一套,他熟稔得狠。
    吐迷度只好谢过之后重新坐好。
    未几,一个唐军兵卒被带进来,见到阿史那贺鲁,并不多言,将一封书信奉上。
    阿史那贺鲁结果书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随手递给吐迷度,对那兵卒道:“吾之知晓,回去回复你家参军,便说吾会按照计划进攻阿拉沟,让他坐好接应,得手之后吾要即刻返回博格达山以北,否则很容易陷入唐军围困之中。”
    “喏。”
    那兵卒领命之后退出,自返回交河城复命不提。
    吐迷度看完书信,略作沉吟,道:“将军,汉人奸诈,不可不防。”
    阿史那贺鲁却不以为然,摆摆手道:“汝不知长安如今之态势,固有此担心,但大可不必。房俊原本便一直与关陇门阀作对,长孙无忌的两个儿子先后死去,皆与房俊脱不开关系,自然对其恨之入骨,此乃私怨。朝堂之上,房俊作为李二陛下之鹰犬走狗,不遗余力的对关陇门阀施以打压,甚至连接江南、山东各方势力分割利益,使得关陇门阀一再受挫,此乃公愤。有这般私怨公愤,也就难怪关陇门阀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暗中联结吾等出卖右屯卫之消息,意欲将其一举歼灭。这等情势之下,关陇门阀岂敢让吾等出现意外?但凡有一个知情者落入唐军手中,关陇门阀都难逃通敌叛国、谋害功勋之死罪!”
    言罢,起身道:“走吧,集结军队,赶赴阿拉沟歼灭右屯卫,然后还要顶风冒雪穿越博格达山返回天山之北,又是一段艰难的路程啊。”
    “喏!”
    吐迷度起身应诺,与阿史那贺鲁一同出了营帐,召集麾下将领,准备拔营启程,杀向阿拉沟。
    *****
    阿拉沟。
    右屯卫营帐之内,房俊瞠目结舌的看着自己派去联络吐迷度的亲兵返回,跟自己说起卫鹰之谋划……
    真真是又惊又怒。
    “娘咧!他以为他是谁?此等军国大事,岂是他区区一个亲兵可以插手?还驱虎吞狼,信不信老子将你们扒光了绑在雪地里啃冰碴子?简直混账!”
    房俊怒不可遏,大发雷霆。
    哪个混账东西居然还敢玩弄什么“驱虎吞狼”之计,你以为你是孙武复生,亦或是诸葛再世?
    这其中之凶险便是傻子都知道!
    那亲兵战战兢兢,不敢说话,卫鹰乃是他的顶头上司,在外执行命令之时发生意外,自然要临机决断,至于这个决断到底是否合理、是否必要,他又岂能阻止?
    没说的,要打要杀,认罚就是……
    裴行俭见到房俊这般暴怒,知道他是为愈发混乱之形势担忧,眼下右屯卫兵少将寡,且敌暗我明,处境极为不利,稍有不慎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深渊,故而只能稳扎稳打,岂能这般弄险?
    他琢磨一会儿,劝道:“大帅息怒,卫鹰固然恣意妄为,但此计未必不能成功。”
    房俊没好气道:“的确有可能成功,但更大可能却是陷入突厥与阿拉伯人两军夹持之中,根本就是在玩火!”
    裴行俭虽然素来敬佩房俊,但其本人却原则性极强,固然知道这个时候不应反驳房俊,却依旧坚持己见:“大帅明鉴,末将敢问一句,大帅可有破敌之法?”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战云密布

    房俊哼了一声,道:“不过是见招拆招而已,这两股敌人皆是精锐,人数估计也不少,且行踪不定,稍有不慎便钻进两军包围之中,只能稳扎稳打,视情况而定。”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任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抓住其中一支集中力量予以消灭,回头再歼灭另外一支。
    然而这两军虽然互不统属,却有交河城那些人居中调度,一个不留神便会被对方反包围,一旦两股敌军前后夹击,纵然右屯卫不至于全军覆没,也定然损失惨重。
    他可不认为自己派去几个人封锁交河城四门,就当真能够将那些人锁死在交河城中……
    裴行俭分析道:“眼下之形势,便是我若不功敌,敌人迟早联合起来攻我,可我若是主动功敌,动辄有倾覆之祸……拖也拖不了,薛仁贵那边形势岌岌可危,自从阿拉伯人与激战之中依旧可以派出一支骑兵潜行至此,便可见弓月城那边阿拉伯人已经完全占据上风,薛仁贵只能苦苦支撑。大帅,战阵之事,从无必胜之理,反之,亦绝无必败之事,任何时候面对任何敌人都是要冒险的,既然眼下已经无计可施,何不行险一搏?若败,也不过是退守高昌城,有鞠氏一族鼎力相助,再有火器之威,固守城池不成问题,敌军长驱直入深入西域必然难以持久,用不了几日不战自退。可若胜,则一举荡平半个西域,安西军再无后顾之忧,交河城内那些个奸贼亦要授首待诛!大帅,这一仗着实打得!”
    房俊闷声不语。
    自家知自家事,他根本就没什么军事才能,一路行来所建立的赫赫功勋,全都是倚仗着超越时代的火器以及战术理念,当真当他排兵布阵,哪里有那个本事?
    他也是能够听进去建议的。
    况且裴行俭眼下虽然还未能如历史之上那般臻达“大成之境”的完全体,可是早已崭露锋芒,他既然极力赞成这一战可以打,那么想必就是可以打一打的。
    再者,正如裴行俭所言那般,纵然失败,右屯卫凭借火器之威也完全可以固守,敌军再是勇猛剽悍,说到底亦是深入西域腹地不能持久,只要守得住三五天,敌军不战自退。
    这么一想,的确可以一战……
    房俊非是优柔寡断之辈,既然卫鹰已经自作主张,裴行俭又认为此计可行,那就不能坐在这里犹犹豫豫,导致机会错失。
    他当即下令:“传令下去,全军立刻离营,除去携带随身御寒之物以及足够的干粮,其余辎重全部舍弃,原封不动的放置原处。斥候前出三十里,严密检测阿拉沟两端之情况,但有异常,即刻回禀。”
    而后又对裴行俭道:“派人通知程务挺,突袭安西都护府衙署,务必将长孙明、侯莫陈燧等人抓捕,生死勿论!”
    活的自然比死了的强,毕竟活人才能开口,开能指认关陇门阀背地里这些个通敌叛国之谋算。不过既然能够被关陇门阀安排在安西都护府内统管诸家门阀在西域事务,必然是杀伐决断之人,若能逃脱则罢,若是逃不脱,自然不会束手就擒成为阶下囚。
    大唐固然不以酷刑称著,但是诸般刑讯花样也着实不少,三木之下,谁敢保证自己就能一直咬紧牙闭上嘴?
    或是鱼死网破,或是引刀自戕,总归不会乖乖的束手就擒。
    “喏!”
    裴行俭与帐内将校尽皆领命,之后便匆匆而出,返回各自队中执行命令。
    房俊端坐帐中,面沉似水。
    细细思之,卫鹰这个“驱虎吞狼”的计策的确有操作之空间,行险一搏,未必没有胜算。然而此计最关键之处,便在于右屯卫埋伏于阿拉沟南边山岭之上时,能否躲得过突厥人以及阿拉伯人的斥候。
    大军进攻之前,必须有斥候查探附近形势,确保万无一失才能全军出动,否则极易误中敌人之计。
    一旦突厥人与阿拉伯人的斥候沿着两侧山岭搜索,固然不敢接近右屯卫军营故而中了这“空城计”,可是右屯卫兵卒当真能够躲得过斥候的眼睛?
    右屯卫的确是精锐,放在这个时代毋庸置疑的一等一强军,但即将隐藏在冰雪之中直到突厥人、阿拉伯人一齐到来,这需要兵卒拥有多大的屹立来抵御严寒?
    若是一天还能坚持,可若是敌军两日不来,怕是所有兵卒都即将被冻死。严寒之中那种浸透骨髓的寒冷会像虫子一般啃噬着心志、耐性,等到再也坚持不下去,冻死的恐惧会侵蚀所有的忠诚、勇敢,整个人的意志完全崩溃,整支军队都得哗变,管你主帅是谁。
    房俊还未自大到认为右屯卫能够与“长津湖”那支有着铁一样纪律、火一样热血的无敌之师相媲美……
    不过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很快,全军上下便集结完毕,除去留下少数兵卒充当吸引敌军攻击,不至于被发现整座军营乃是“空城”的“敢死队”之外,余者尽皆在各自将校的带领之下向着南边的山岭撤退。
    漫天风雪之中,右屯卫兵卒裹着被单、斗篷等物抵挡风雪,长长的队伍蜿蜒绵长,向着大雪覆盖的山岭前行。脚踩着厚厚的积雪,寒风迎面如刀,右屯卫上下两万余人却脚步坚定、沉默无言,没有一字半语之抱怨,没有一丝一毫之畏难,军令所至,生死无论。
    房俊骑在马上,任凭迎面吹来的寒风如刀子一般割在脸上,身后的披风猎猎作响,胸膛之中却满是火热。
    如果说之前漠北、河西两战使得右屯卫之战力震惊天下,实则距离天下第一强军还有一些差距,更多是倚靠火器之威来弥补的话,那么今次阿拉沟之战若是得胜,右屯卫将会迎来本质之变化。
    往后纵然没有了火器之威,以这支军队所表现出来的精神面貌、坚韧意志、绝对服从,也必然是天下第一等的军队。
    没有谁能够比经历过那样一个时代的房俊更能够了解当一支军队上下一心、令出必随,会迸发怎样强悍的战斗力。
    说到底,打仗打得不仅是武器装备、后勤辎重,打得更是精神意志!
    大雪之中,整个右屯卫放弃营地,钻进阿拉沟南坡山岭之中,厚厚的积雪飘飘扬扬,眨眼便将大军行进之间留下的痕迹遮掩。大军以“伍”为单位散布在整个山岭之上,各自聚在一处扎堆取暖,静待敌军来袭。
    大雪纷纷扬扬,天地之间一片银白,北风席卷着雪沫在天地之间恣意飞舞,谁能想到就在这荒凉的冰天雪地之中,隐藏着汹涌澎拜的杀意?
    *****
    程务挺得到房俊传来的命令之时,天色已然昏暗,雪花遮天蔽云,屋子里已经掌灯。
    听着斥候传递的命令,程务挺甚为头疼。
    让他封锁交河城的四门勉强还能做到,毕竟房俊手持太子令符,名分大义俱在,谁若是不听令便是藐视太子、无视国法。可眼下让他凭借手上一旅兵卒去攻破安西都护府衙署,捉拿长孙明、侯莫陈燧等人,这如何做得到?
    倒不是他认为攻不破都护府衙署,而是那长孙明、侯莫陈燧都是长了腿的,本就犯下弥天大罪,见到右屯卫打上门,岂能束手就擒?要么赶紧跑路远走高飞,要么负隅顽抗鱼死网破……
    命令说是死活不论,可死人又有什么用?
    捉住活的算是一桩功劳,可捉到几个死人全无用处,自然是白费力气。
    不过命令也不违抗,程务挺也只能召集麾下兵卒,趁着大雪向着衙署行去。
    到了衙署门口,让门子通秉求见长孙明,门子却说长孙参军不在衙署之内。程务挺哪里会信?长孙明在交河城中并无居所,日常起居皆在衙署之内,况且此时他们正居中调度指挥突厥人、阿拉伯人突袭右屯卫,自然要在一处商议行事。
    当下程务挺也不废话,既然抓活的难如登天,那就干脆别费力气,一鼓作气杀进去,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数百右屯卫兵卒在他挥手下令之时,悍然冲破都护府衙署正门,气势汹汹的杀了进去。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攻破衙署

    待到冲入衙署大门,迎接右屯卫兵卒的便是百余身穿革甲的家兵死士,手持刀盾戈矛,阵型严整的挡在门内。
    见到这等情形,程务挺明白哪里还有半分活捉之希望?他当即下令:“冲进去,捉拿逆贼长孙明、侯莫陈随、长孙汉,死活勿论!”
    人家分明已经有了防范,这个时候若是执着于抓活的,会使得兵卒心生忌惮不敢全力杀敌,那根本就是罔顾袍泽之性命。
    右屯卫训练有素,天下第一强军之荣誉可不是浪得虚名,冲入门内之后面对这些家兵死士接阵抵抗,当即列成阵势,盾牌手在前、长矛手在后,余者纷纷自腰间解下震天雷,吹燃火折子便将十余枚震天雷丢入敌人阵中。
    “轰轰轰”
    一连串轰然炸响,大雪之中敌人残肢断臂与洁白雪花一起在空中漫卷激射,敌人严整的阵列瞬间崩溃。
    右屯卫火器之威,无人可挡。
    程务挺顶盔贯甲手持横刀,指挥着麾下兵卒不断向衙署之内的家兵死士进攻,一轮震天雷过后,火枪手站成一排端起火枪向着溃乱之敌人射击,“砰砰砰”炒豆一般的密集声响之中,一股股硝烟从枪管喷出,与飞舞的白雪纠缠一处、相映成趣,转瞬即被北风吹散。
    敌人瞬间崩溃,丢下数十具尸体一哄而散。
    再是勇猛的家兵死士,也不可能真的不怕死,面对火器之威全无抵御之力,只是一瞬间便被击溃士气,溃散自然情理之中。
    程务挺知道长孙明等人既然已经做好了准备,那么无论这几人是畏罪潜逃亦或是拼死一搏,想要活捉亦无可能,索性也不急于冲进衙署内院,指挥着麾下兵卒稳扎稳打、层层推进,时而所有人集合一处攻击某一处院门,时而散开以“什”为单位剿杀溃散之敌,誓要将整座衙署清剿一空。
    都护府占地不少,院落更是层层递进共分五进,尚有左右跨院若干,右屯卫兵卒组织有序、进退有距,一进一进院落挺进,一个一个院子清剿。衙署之内关陇门阀聚集起来的家兵死士足有数百人之多,却难挡右屯卫犀利而又沉稳的攻击,每当试图组织起反击之势,便会兜头盖脸遭到右屯卫的火器攻击,转瞬便崩溃四散。
    战斗足足进行了一个时辰,外围院落终于被清剿赶紧,程务挺率领亲兵抵达正堂之前。
    大雪之中,院中满是积雪,正堂大门紧闭。
    程务挺让人押过来两个俘虏,命人给他们松绑,下令道:“汝等即刻进去,告知长孙明等人,若是束手就擒,某必不苛待,只将其绑缚长安问罪。若负隅顽抗,唯有死路一条,休怪某不留情面。”
    两个俘虏唯唯诺诺,急忙上前叫门。
    门后的死士见到是自己同伴,犹豫一下,将门打开。
    程务挺站在正堂之外,抬头瞅了瞅灰蒙蒙的天空、肆虐飘舞的雪花,忧心忡忡。
    所谓的“驱虎吞狼”之计他已然知晓,咋舌于卫鹰之大胆的同时,更加担心右屯卫能否在这等天气之下保持士气、状态。想要引诱突厥人与阿拉伯人进入阿拉沟,之后予以歼灭,就势必要全军隐藏在阿拉沟不远处的山岭之中。
    这样的天气,兵卒在野外能够坚持几时?
    若是敌人两天不来,这个计策自然全无用处,否则所有右屯卫的兵卒就得冻死在荒山野岭之中……
    然而无论突厥人与阿拉伯人会否前往阿拉沟,都一定会派遣斥候侦查阿拉沟的情况,一旦右屯卫耐不住严寒不得不从山上撤下,行踪肯定难逃敌军之眼目。突厥人与阿拉伯人又岂会放弃那等良机?
    皆是倾巢而来,右屯卫人困马乏士气低落,愈发难以抵挡……
    想到这里,程务挺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整个“驱虎吞狼”之计最为紧要之处,亦即是能够成功的关键,便在于突厥人与阿拉伯人互不统属,信息不通之下出现误会,显示突厥人进入阿拉沟,继而阿拉伯人抵达,而阿拉伯人接到的命令是“歼灭敌人”,这个敌人不仅是右屯卫,还有突厥人。
    两军混战,这才能够给右屯卫争取全歼之机会。
    可如果长孙明等人逃出交河城,前往突厥人亦或是阿拉伯人那里,发现已经有人假传命令,然后及时更正并且顺势而为两军包夹阿拉沟,右屯卫岂非陷入包围,插翅难飞?
    想到这里,程务挺面色大变,再不复先前的好整以暇、稳扎稳打,急切下令道:“炸毁正门,攻进去!”
    万一长孙明等人趁着这个机会逃走,右屯卫将会面临危机。
    “喏!”
    麾下兵卒得令,点燃一枚震天雷丢在正门之前,“轰”然巨响之下,正门被炸得七零八碎,木屑飞溅之中,兵卒们以盾牌护住身前,抵挡迎面射出的弓弩,悍然冲入正堂。
    正堂内的死士以为右屯卫有意谈判,故而有些松懈,待到忽然之间正门被炸飞,这才想起组织反击,只匆匆射出了一轮弓弩,便被冲进来的右屯卫冲散,陷入近身肉搏。
    那些门阀世家几乎家家都训练有死士,以之执行一些见不得人的任务。然而死士之训练固然极为严厉,但讲究的乃是潜行暗杀之术,当真说起两军对阵、正面硬撼,如何能够是千锤百炼的正规军对手?
    用途不一样,自然性质天差地别。
    只不过右屯卫这般悍然冲锋,自然难免乱了阵型,混战之中又是单兵素质更强的死士占了优势,所以右屯卫的伤亡也很大。
    只是一个冲锋,盘踞在正堂之内的死士便被杀个七七八八,右屯卫留下满地尸体,三三成队朝着后堂冲了进去。
    一炷香功夫之后,亲兵自正堂之内飞奔而出,来到程务挺面前,禀告道:“启禀将军,正堂、后堂之敌寇已经清剿一空,侯莫陈燧已然被擒获,长孙明与长孙汉不知所踪。”
    程务挺一颗心愈发往下沉,抬脚走进正堂,道:“将侯莫陈燧带过来!”
    兵卒将地上的尸体、血迹略作清理,空出一块地方,又寻来一把椅子让程务挺稍作歇息。
    须臾,侯莫陈燧被带了过来。
    看着眼前五花大绑、披头散发的侯莫陈燧全无之前见面时气定神闲的气度,狼狈落魄犹若丧家之犬,程务挺心底却无半点同情,反倒怒气充盈,抬脚便踹在由两个兵卒架着的侯莫陈燧腹部,“砰”的一声闷响,侯莫陈燧闷哼一声,整个人被踹的离地而起向后倒飞出两三步远,“噗通”跪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呕吐。
    好半晌侯莫陈燧才缓过神儿来,弓着身子勉强将头抬起,恶狠狠道:“士可杀不可辱,有种你就……”
    狠话尚未说完,一柄冰凉的横刀已经搁在脖子上,刀锋的森寒激得侯莫陈燧一个激灵,话说半截,再也说不下去。
    程务挺手握刀柄,居高临下不屑一顾的看着侯莫陈燧,鄙夷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似汝这等通敌叛国、谋害袍泽之辈,亦敢称‘士’?呸!”
    一口浓痰吐在侯莫陈燧脸上。
    侯莫陈燧若非前线已经呕吐了一回,怕是这会儿必然给恶心得再吐出来……
    程务挺将手里的刀子往前递了一下,锋锐的刀刃割破侯莫陈燧脖颈上的皮肤,一丝血迹出现,一字字道:“老子只问一次,若是汝不答或是答案不能让老子满意,老子就给你一个痛快!说,长孙明与长孙汉两人现在何处?”
    侯莫陈燧浑身发抖。
    他素来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死亡也不过就是忍一忍的事儿,只要忍过去了,没什么可怕。他见过太多悍不畏死之辈,从不觉得那就有多么伟大。
    然而现在钢刀加颈,他才明白死亡之恐怖,足以摧毁一个人所有的信心与骄傲。
    况且他从来也没有什么骄傲……
    “别别别,我说!”
    侯莫陈燧在死亡面前彻底崩溃,涕泗横流。
    “半个时辰之前,长孙明已然从密道出城,赶赴阿拉伯人驻地通知其即刻进攻右屯卫,至于长孙汉之下落吾亦不知,他并不知衙署之内密道入口,大抵是你们攻进来时躲在某处……”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大事不妙

    侯莫陈燧交待得很是老实,根本未用程务挺动刑逼供:“汝等来此之前,长孙参军便已经由密道出了交河城。”
    虽然早有预料长孙明与侯莫陈燧很可能逃出交河城,可是眼下得知准信儿,程务挺依旧忧心如焚。
    整个“驱虎吞狼”之计本就算不上精妙,利用得只是一个眼下的大趋势打个时间差,关键之处在于突厥人与阿拉伯人的信息不畅。
    若是长孙明由交河城逃离,无论去了突厥人亦或是阿拉伯人那边,都会立即识破整个计策。
    到时候非但右屯卫所有谋算彻底落空,甚至还会被长孙明反过来利用……
    程务挺追问道:“密道入口在何处,可知长孙明欲去何处?”
    侯莫陈燧已经彻底任命,只求莫要在死之前遭受一番痛不欲生的酷刑,颓然道:“入口就在后堂签押房中,长孙明预计由于突厥人与阿拉伯人互不统属,很有可能在配合方面出现意外,所以出城前往阿拉伯人驻扎的白水镇,亲自统领阿拉伯人。”
    程务挺大吃一惊:“阿拉伯人怎会在白水镇?”
    白水镇扼守天山南北交通之要道,平素驻有一旅安西军,怎地居然被阿拉伯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攻占,整个西域却毫无所觉?
    侯莫陈燧坦然道:“白水镇守将乃是长孙家子弟,已经将城防移交给阿拉伯人……”
    话音未落,暴怒的程务挺已然一脚踢出,正中侯莫陈燧前胸,将他踢得倒飞出去撞在一根柱子上,“砰”的一声响,屋顶房梁之上的灰尘扑簌簌落下。侯莫陈燧被踢得整个人蜷成一团,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有出气无进气。
    程务挺拎着横刀就要上前将起斩杀,所幸被左右亲兵死死保住,如此人证,断然不能这般轻易便一刀杀了。
    可程务挺怒不可遏,戟指怒骂道:“真真时一群贼子!多少儿郎在碎叶镇、在弓月城与贼寇作战,舍生忘死奋不顾身,陷身于敌阵之中尸骨无全,埋骨西域魂魄不得归于乡梓!尔等却在背后将他们用命来守卫的江山拱手送于贼寇,仅只是为了你们心底那龌蹉不堪之利益!到底是谁给尔等的胆子?尔等眼中到底还有没有半分家国之念?整天吹嘘什么门阀世家、簪缨之族,在吾看来,简直寡廉鲜耻、丧心病狂!等着吧,这件事传出去,尔等引以为傲的家族定将成为天下人口诛笔伐之对象,吏笔如刀,定将尔等这般卖国贼载于史册之上,将尔等之事迹播于天下,让尔等这些门阀、蠹虫,世世代代遭受汉家儿郎之唾弃!”
    周围右屯卫兵卒看着程务挺怒气勃发、戟指喝骂,想到安西军之视死如归,想到右屯卫遭受之凶险,纷纷同仇敌忾,向着侯莫陈燧怒目而视。
    侯莫陈燧躺在地上,面如死灰。
    家族一直时他们心中最大的荣耀,他们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家族之强盛,为了后代子孙能够庇护于家族羽翼之下,有更好的起步、更好的助力,然后一代一代反哺家族,世世昌盛,誉满天下。
    然而如今谋划之事一旦被天下人知悉,简直不敢想象家族会如何遭受万众唾骂。
    最为要命的是,家族中那些素来被艳羡、崇拜的世家子弟,将会陡然成为人人唾弃的乱臣贼子、卖国恶贼,颜面扫地、千夫所指!
    而且这样的骂名将会被载入史册之上,代代流传……
    这一刻,侯莫陈燧心中满是悔恨。
    然而程务挺不再与他多说,当即点齐自己的亲兵部曲,铁青着脸道:“即刻找到密道入口,顺着密道前往白水镇方向,务必要在长孙明抵达白水镇之前将其截住。记住了,就算是冲尽阿拉伯人的营地之中,亦要将长孙明的人头给吾带回来!”
    “喏!”
    他的亲兵并不知道所谓的“驱虎吞狼”之计,更不清楚长孙明一旦抵达阿拉伯人营地之中意味着什么,不过见到程务挺这般怒气勃发、郑重其事,便知道此行任务之艰巨。
    当即不再多问,二十多人检查一遍身上装备,而后齐齐赶往后堂签押房,撬开地上的青砖寻到密道入口,便鱼贯而入。
    ……
    待到亲兵离去,其余兵卒将侯莫陈燧看押起来,程务挺才想起尚有一个长孙汉藏身于衙署之中,不知所踪。
    不过眼下衙署里里外外都已被右屯卫控制,各处通道皆已封锁,就连围墙里外都看管起来,这人又不知衙署内密道入口,难道还能上天入地不成?
    “来人,给老子一寸一寸的搜,定要将长孙汉那个奸贼给老子搜出来!”
    程务挺咬牙切齿,挥手下令。
    这长孙汉更是名副其实的“汉奸”,这贼人充当阿拉伯人的向导,一路引着阿拉伯人攻入西域,若非薛仁贵在碎叶镇上演了一出“水淹敌军”的漂亮戏码,一举歼灭了阿拉伯人最为精锐的“阿拉之剑”,使得长孙汉逃出生天之后也不敢返回阿拉伯人那边,说不定此刻熟知安西军于各地布置的长孙汉已经带领阿拉伯人长驱直入攻城掠地,不知多少安西军将士阵亡在其手上!
    这等叛国奸贼,纵然千刀万剐、碎尸万段都难赎其罪,程务挺又岂能任由其逃出生天?
    绝地三尺也得给他挖出来!
    麾下兵卒得令,开始里里外外逐分逐寸的搜索起来,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甚至就连城中屯驻的一旅安西军都尚未得知衙署被攻陷、前来过问,长孙汉便已经被找到。
    都护府虽然占地极广,可是这寒冬腊月的能够藏身之处也就那么多,结果一个兵卒路过跨院廊下之时,见到一条大黄狗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眼巴巴的瞅着自己的狗窝却怎么也不肯进去,顿时心生怀疑。
    等到凑近狗窝一看,登时乐了,一伸手便将蓬头垢面一脸狗屎味儿的长孙汉就揪了出来……
    程务挺看着被兵卒扭送到面前蓬头垢面一身狗毛的长孙汉,即便心里气得火起,也忍不住笑了。
    这时候有兵卒从外头跑进来,禀告道:“启禀将军,交河城守将率军前来,已经封锁了衙署各门,让将军出去给个交待。”
    程务挺颔首,下令道:“全军前往前院集合,待吾出去会一会这位守将,再做计较。”
    他倒是不怕这位交河城守将攻进来。
    先前自己前来封锁四门之时,这位守将避而不见,既未支持,亦未反对。待到长孙明已经打算逃遁,将所有家兵死士都猬集在衙署之内,却并未将城内守军调来,就可知这守将与长孙明等人不是一路。
    这到也正常,以李孝恭的地位、手段,纵然没法清剿长孙明等人,但是在城内争取一个守将的位置来确保自己的安全,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身边兵卒询问:“此人如何处置?”
    程务挺狞笑一声,道:“将他下巴卸了,免得咬舌自尽,然后把能够想到的刑罚都使上一遍,只要确保他的性命无虞,其余随意,好生招待这位阿拉伯人入寇西域的大功臣!”
    “喏!”
    兵卒很是兴奋。
    任何一个人心中都有隐藏着的邪恶,只不过绝大多数时候这些邪恶被死死的压制,难以宣泄。
    眼下有了这样一个正当的理由,面对的又是一个通敌叛国的奸贼,无论怎样做也全无心理负担,岂能不兴奋?
    长孙汉却魂飞魄散,奋力挣扎,疾声道:“程将军,手下留情!你想知道什么,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程务挺咬牙道:“放心,让他们先给长孙先生松一松筋骨,待会儿吾自会回来询问。不过倒也不必知无不言,只要你骨头够硬,老子还特么敬佩你是条汉子!”
    言罢,不理会一脸绝望的长孙汉,大步向着前院正门走去。
    出了正堂,雪花迎面打来,令程务挺精神一振,耳边传来长孙汉撕心裂肺的惨嚎,心情陡然一松,深吸口气,走向正门。
    虽然交河城守将大抵不是与关陇门阀一路,可到底是敌是友,却也不好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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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但是当房俊穿越到那位浑身冒着绿油油光芒的唐朝同名前辈身上,就感觉生活全都不好了……天唐锦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唐锦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唐锦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