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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許     天唐锦绣txt下载     天唐锦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欲退无路

    叶齐德怒不可遏。

    自从踏入西域以来,麾下阿拉伯兵卒固然所向无敌,却从未有过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唐人太过狡猾,总是迂回游击、避实就虚,面对阿拉伯军队的兵锋连连退却,同时坚壁清野诱敌深入,这给阿拉伯军队的补给造成了很大的麻烦,逼得叶齐德不得不对西域的胡族开刀,烧杀抢掠补充粮秣辎重,使得西域胡族对阿拉伯人怨声载道,恨之欲狂。

    这很不符合此次出兵之宗旨。

    大食国纵横欧亚,并非以为的抢夺劫掠,尤其是对于这条流淌着黄金的丝绸之路,更是欲将其占为己有,长期统治,使得大食国能够从西域得到源源不断的财富。

    然而将西域胡族屠戮掠夺,使得这些胡族对阿拉伯人深恶痛绝,日后就算击溃安西军占据了诺大的西域,这些胡族也必定不会忠心臣服在哈里发的统治之下。

    尤为可恶的是,唐人固然难挡阿拉伯军队之兵锋,看似一路撤退,却始终不即不离,一旦阿拉伯军队稍有不慎,便会被唐人扑上来狠狠的咬上一口,然后一击即中,立即远遁千里。

    叶齐德快要发疯!

    他虽然年岁不大,但是跟随父亲穆阿维叶这些年亦是东征西讨,将大食国内部多个不肯臣服之部落一一清剿屠杀,更与罗马帝**队连番厮杀,尽皆大胜而归。

    可曾遇见过唐人这般狡猾之战术?

    对阵曾经纵横欧亚的罗马帝国,双方约定低点列开阵势真刀真枪的拼一场就完了,两军相逢勇者胜!

    可是对战大唐安西军,却令人完全无从发力,就好似一拳一拳的打在棉花上,毫不受力,偶尔还反弹伤害……

    想想出征西域之时的雄心壮志,再想想身在大马士革的父亲对自己的殷殷期望,希望自己能够率领数十万阿拉伯勇士征服西域、简直大唐,创下赫赫之武功,以便在将来能够顺利接任父亲的哈里发之位……叶齐德便一阵阵火烧火燎。

    他当即纠集数万骑兵,不顾身边将校之阻拦,亲自提刀上阵,率领骑兵沿着安西军撤退的方向追逐下去。

    阿拉伯人素来自诩上帝之使者,以勇猛来捍卫真理,岂能任由唐人这般卑劣突袭之后安然遁逃?

    此时天色已然渐渐透亮,只是大雪依旧纷纷扬扬下个不停,天地之间一片迷茫,很难分辨道路。不过五千安西军撤退之时留下的痕迹一时半会儿并不会被风雪掩盖,叶齐德率军一路追踪。

    不过他也不是傻子,西域广袤,但是山脉丘陵河流却也不少? 处处皆可设伏? 万一自己一路莽下去,一头扎进唐军的包围圈岂不完蛋大吉?

    这等天气之下斥候也很难发挥作用,离得远了看不清敌军之底细? 离得进了又很难及时将消息传回中军,所以叶齐德狂追了一阵之后便放缓速度? 数万骑兵在雪地里散开,分成数路齐头并进,彼此之间相聚不过里许? 扩大搜索的面积? 且一旦发生情况可以迅速彼此增援? 谨防被唐军设伏逐一击破。

    然而直至追到晌午时分? 全军兵将已经饥肠辘辘,却依旧不见唐军之踪影。

    叶齐德暗暗纳罕? 唐人这也太怂了吧?当真是一击即中、远遁千里,连个埋伏都不设下?

    “大帅!”

    前边撒出去的斥候冒着风雪返回,来到叶齐德身前禀报道:“前方五十里便是弓月城,前锋征询大帅,是否停止追击?”

    “啊?”

    叶齐德有些懵,忙问道:“是否发现安西军之踪迹?”

    斥候摇头道:“不曾发现,弓月城中甚为安静,其周边未发现一兵一卒。”

    叶齐德不可置信:“那偷袭咱们营地的安西军去了何处?咱们循着踪迹一路追来,他们还能飞天遁地不成?”

    风雪虽然肆虐,眨眼就将地上的痕迹掩盖,可是数千人马通过之后的痕迹非常明显,绝非一时片刻便能够掩埋。再者说来,这一路追来敌军撤退之痕迹非常明显,那杂乱无章的马蹄印清清楚楚,唐人难道还能学会巫术,钻进这雪地之中……

    脑中忽然灵光闪现,一个念头不可遏止的蹦了出来,叶齐德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猛地举起手中弯刀,大叫道:“撤退,撤退!”

    身边将领懵然不知发生何事,不过叶齐德地位超然,他们也不敢违令,赶紧将撤退的命令下达,前阵变后阵、后阵变前阵,万余人的骑兵部队臃肿不堪,顿时一片混乱,甚至不少兵卒自马背上跌落,惊呼哭号响成一片。

    阵型乱作一团。

    就在此时,叶齐德猛听得一声沉闷声响在耳畔响起,好似将心脏都紧紧的攥了一下,接着身边亲兵惊呼出声,叶齐德一抬头,便见到左手边山丘之后一片乌云腾空而起,遮天蔽云向着自己这边笼罩过来。

    “敌袭!敌袭!”

    “唐弩,是唐弩,下马躲避!”

    整个军阵人慌马乱,谁都知道那是唐军射出的弩箭。打了这么多仗,阿拉伯兵卒自然晓得唐弩之厉害,与大食国内流行的铸铁箭簇不同,唐弩的箭簇都是精钢打制,锋锐无匹,其弩机发射之力量更是比大食国的长弓更胜一筹。

    推力更大,箭簇更锋锐,可以轻易洞穿大食人的革甲,寻常军服更是如破柳絮,不堪一击。

    所以阿拉伯兵卒与安西军对阵之时,除去唐军火器之外,最害怕的便是唐弩。

    一旦被刺穿身体,纵然未能伤及要害,却也因为箭簇上懈怠的“铁毒”而产生身体高热、伤口化脓之症状,无药可医,不知多少阿拉伯兵卒因为遭受唐弩之射伤辗转哀号而死。

    甚至于,因为射程太远、威力太强之缘故,唐弩比之火器更加令阿拉伯兵卒谈之色变……

    眼下如同乌云也似的唐弩自山丘之后飞射而来,几乎笼罩头顶,阿拉伯兵卒岂能不惊惶奔逃?

    然而军阵之中,讲究令行禁止之原因不仅仅是团结一致才能够发挥最大战力,更在于千军万马猬集在一处使得彼此之间狭小空间根本不容许有丝毫行差踏错,否则便如此刻大食军队这般,兵卒、战马撞在一起混乱无序,落马践踏者不计其数。

    唐军未至,弩箭尚在半空,阿拉伯兵卒已然一片狼藉,自相践踏。

    倏忽之间,弩箭犹如漫天暴雨,倾盆而至。

    “嗖嗖嗖”

    尖锐的箭簇破开空气,呈抛物线之弧度从天而至,狠狠扎进阿拉伯兵卒以及战马的身体。

    “噗噗噗”

    箭簇入肉的沉闷看似微弱,但是当这种响声连成一片,所迸发出的恐慌却足以令人心惊胆战。

    兵卒、战马如同秋天的麦子也似,狂风骤雨之下,一片一片扑倒在地,鲜血迸流,哭号震天。

    叶齐德目眦欲裂,一手将马鞍上悬挂的木盾取下护住周身要害,一手挥舞着弯刀,催促战马向着来路奔去,大叫道:“撤退!撤退!”

    唐军弩手躲在山丘之后,依靠弩箭的齐射扩大伤害面积,实施无视界打击,可阿拉伯骑兵若想杀过去,就得先奔上山丘,而后再俯冲而下。可天降大雪,山丘之上积雪直没膝盖,战马一时半会儿如何上得去?

    只怕未到山丘顶部,便被这一轮又一轮的弩箭射杀殆尽。

    只能依仗马快,赶紧逃出唐军弓弩的射程范围之外……

    然而万余人马猬集在一起,兵荒马乱指挥失灵,岂是想退就能退?原本就慌乱的阵型愈发乱成一团,摩肩擦踵彼此相撞,头顶第二波弩箭已经袭来,不少兵卒甚至哭出了声。

    等到叶齐德带着亲兵卫队一阵猛砍猛杀,将混乱的局面堪堪稳住,正欲掉转马头向着来路撤退,便听得身边又是一阵阵惊呼响起。

    叶齐德抬头去看,顿时也倒吸一口凉气。

    一排排顶盔贯甲的唐军步卒不知何时已经堵住了来路,手里长长的陌刀如墙林立,杀气腾腾。

    陌刀阵!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陌刀逞威

    上次穆阿维叶亲征西域,败于仓促,后方不靖导致征伐行动草草收场,且最终被唐军反戈一击,丢尽颜面。

    今次大军整备以发,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西域,挡者披靡。而对阵安西军时也吃了不少亏,却尽皆拜火器所赐。面对唐军火器之利,阿拉伯军队一支未能寻找到有效的抵御方式,只能仗着人多势众用人命去填。

    然而阿拉伯军队上上下下,却全然忘记了当年唐军之所以能够横行漠北、纵横西域,倚仗的乃是赫赫有名、令蛮胡闻之丧胆的“陌刀阵”!

    从古至今,蛮胡四夷之所以屡屡对中原民族进行压制,依靠的便是自幼于马背生长培养成的优良马术,加上中原王朝时常丢失养马之地,导致战马短缺,无法与来去如风的蛮胡四夷相抗衡。

    但“陌刀阵”横空出世,成为骑兵之克星。

    当兵卒手持陌刀接阵,如墙而进,人马俱碎!

    曾经笑傲漠北的突厥,桀骜不驯的西域胡族,都在唐军陌刀阵下魂飞魄散,滚滚人头、滚烫鲜血染红了唐军的陌刀,也使得陌刀阵之威名传遍四海,天下莫不慑服。

    阿拉伯人自然对陌刀阵有所耳闻。

    眼下见到以为消失在唐军序列之中的陌刀阵重出江湖,怎能不让叶齐德以及所有阿拉伯兵卒惊骇欲绝?

    此行叶齐德为了追踪唐军带了一万兵卒,全是精锐骑兵,而传闻陌刀阵正是骑兵的克星……

    加之此刻一万骑兵尽皆身处兵锋之河道之上,两侧山丘夹峙,地形狭长,若是往前便一头撞上弓月城,以这万余兵力绝难一鼓而克,反而可能被死死拖住,等不到援军赶来便全军覆没。后退则被陌刀阵死死挡住来路,想要返回营地,就只能踩踏着唐军的尸体越过去。

    叶齐德知道一旦被唐军阻截在此地,弓月城内的唐军必定驰援,当两支军队一前一后将自己夹在中间,以唐军兵卒之勇猛、火器之犀利、弓弩之强劲、陌刀之剽悍,哪里还有半分生还之希望?

    他挥舞弯刀,大声嘶喊:“冲上去,冲上去!”

    两军相逢勇者胜,只需将唐军的阵列重开一个豁口? 他便能够趁乱冲出去,至于这万余精骑有多少可以跟随他返回营地……事已至此,命悬一线? 哪里还有心思想这些?

    反正自己此次出征西域统御了二十万人马,就算死一点,还是剩的多……

    身边数千骑兵在叶齐德一手弯刀督战一手喝叱驱使之下渐渐稳定下来,只不过结成的阵势依旧松散,便向着前边如墙而立的唐军冲过去。

    河道低矮聚风? 使得大雪被北风席卷着堆积于此,好在河道还算宽阔? 积雪只能够没过战马膝盖。只不过来时大军践踏积雪? 使得底层被踩得严严实实,上面又落了一层浮雪? 愈发先是湿滑。

    战马紧急调转马头本就平衡欠缺,刚想提速? 便四蹄打滑? 不少兵卒连人带马跌倒在雪地里,又被后边涌上来的袍泽策马践踏? 场面混乱不堪,惨不忍睹。

    好歹算是组织起了以此像样的冲锋。

    安西军兵卒肃然而立? 任凭风雪肆虐,鹅毛一般的雪花在天地之间扑簌簌落下? 依旧纹丝不动。

    手中的陌刀两手紧握? 刀尖向上倾斜? 数百上千病陌刀在风雪之中闪烁着寒光,远远望去,犹若刀林刃墙。

    阿拉伯兵卒催动战马,在冰雪之上一边冲锋一边勉力维持着平衡,咬着牙冲向这一排排陌刀组成的刀墙。他们都知道此刻前进无路、后退无门,若是不能将唐军的阵列冲散,所有人都要被屠杀在这里。

    愈是危机,愈是激发了阿拉伯兵卒骨血里凶残暴虐的性情,距离唐军越来越近,他们咬着牙在马背上弓着身子,一手操缰一手握刀,口中发出凄厉的呼喝声,浑然不顾半途滑倒在地的袍泽被自己的战马踩成肉泥,疯狂的向前冲锋。

    “嘣!”

    数百张弩齐射之时弓弦发出沉闷的震响,数百支弩箭汇聚一处如同一片乌云在山丘之后升腾而起,然后划过雪花飞舞的虚空,由上至下狠狠扎进阿拉伯人的骑兵阵列。

    奔跑的骑兵犹如割倒的麦子一般齐刷刷倒地。

    只不过阿拉伯兵卒也被彻底激发了血性,对于自身的伤亡不管不顾,只知道一味的冲锋,冲锋!

    三轮弩箭之后,地上被箭矢射中的人马尸体尸横遍野,滚热的鲜血冒着热气融化了冰雪,旋即渐渐冷却。

    阿拉伯骑兵突进至唐军陌刀阵二十张。

    如此近的距离,纵然天空之中雪花肆虐,双方也可清晰的见到对方的面貌,以及呼吸之时口鼻喷出的白气。

    声息可闻。

    弩箭已经失去作用,否则极易覆盖自家陌刀阵的阵地。

    自陌刀阵的背后一片黑点点骤然飞出,在空中飞跃一段距离,正巧落在将将冲到近前的阿拉伯骑兵脚下。

    “轰轰轰!”

    一连串激烈的炸响,震天雷落地爆裂之后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将地上的冰雪炸得漫天飞溅,随同自身弹体碎裂之后形成的无数碎片向着四面八方抛射,势不可挡的摧毁一切阻挡在面前的物体。

    “啊!”

    “希律律!”

    阿拉伯兵卒要么被炸得人仰马翻,要么被飞溅的碎片洞穿身体,发出凄厉至极的呼号惨叫,冲锋阵势顿时受挫。

    最终冲到唐军战前的不足十之三四,即便如此,骑兵在这个年代之所以被称作战争之王,便是其超强的机动力,以及冲锋之时巨大的动能使得杀伤力得到疯狂的加成。

    无数战马裹挟着半天冰沫雪花呼啸而至,“轰”的一声狠狠撞在唐军阵列之上。

    “举刀!”

    唐军阵列之中,校尉嘶声大喊。

    拍成阵列的兵卒闻言齐刷刷蹲下身子扎住马步,将手中陌刀竖起,锋锐的刀锋影响正面冲来的敌骑。

    但凡能够如陌刀阵者,必身长八尺、虎背熊腰,力气更是要达到一个极高之水准。陌刀阵中,皆是以一当十的勇士,勇猛、剽悍、力大无穷,绝无一个滥竽充数之辈。

    这样的猛士身披重甲,手中陌刀纯钢打制重达三十余斤,刀宽背厚削铁如泥,千余人结成阵列,那是何等威势?

    阿拉伯骑兵催动战马狠狠撞上唐军陌刀阵,便如同撞上一面满是刀刃的刃墙,强大的动能使得陌刀愈发锋锐,轻易便割破阿拉伯兵卒与战马的身体,这使得战马冲锋所携带的动能大大减弱,被身强体壮训练有素的唐军兵卒死死抵住。

    “斩!”

    阵中又是一声大喝,千余人双手握刀,先是由上至下狠狠一拖,将面前人马割裂,而后挽个刀花,陌刀高举头顶,狠狠斩下。

    宽厚沉重的陌刀狠狠斩入面前敌人之躯体,锋锐的刀刃轻而易举将其斩成两片,一时间鲜血迸流残肢横飞,陌刀阵前,人马俱碎!

    滚滚鲜血四处喷溅,将唐军脚下的冰雪顷刻融化,冒着白气。

    阿拉伯骑兵冲锋之势已起,固然最前边的袍泽碎裂于陌刀之下,后边的依旧源源不断的冲上前来。

    唐军怡然不惧,严整的阵列使得兵卒相互扶持,更有身后的长矛兵将长矛从彼此身体倚靠的缝隙之中探出阻挡骑兵,双管齐下最大程度的抵消调敌人冲锋带来的冲击,身上的重甲更是很好的保护了躯体不受损伤,手里的陌刀则竖起、斩下、横拖……

    反反复复就是这么一个招式,但是精锐剽悍的兵卒配上锋锐无匹的武器,却是骑兵最大的噩梦。

    鲜血与残肢断臂堆满了两军接阵之处,阿拉伯兵卒凶悍的气势顿时一滞,一股无边的恐惧不可遏止的自心底升腾而起。

    没人不怕死。

    尤其是对于阿拉伯兵卒这样缺乏战斗术养,只是依靠着信仰与贪婪来支撑的军队,当面前唐军如墙刀阵好似一块巨大的磨盘不断的收割袍泽的性命,阿拉伯兵卒的士气必不可免得崩溃了。

    即便是处于阵中的叶齐德,看着浑身浴血好似地狱魔神一般的唐军兵卒,看着那闪烁着寒光恣无忌惮收割阿拉伯兵卒生命的陌刀阵,一股彻骨的寒气自胯下升起。

第一千零九十章 大败亏输

    凶猛的阿拉伯骑兵在安西军陌刀阵前撞得头破血流,支离破碎。滚烫的鲜血融化了脚下的冰雪,人马尸体残肢断臂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其状凄惨,恍若炼狱。

    试图冲散安西军阵列受阻,阿拉伯骑兵愈发混乱起来,他们意识到此番后退被截,甚有可能使得全军覆没,前所未有的恐慌迅速在军中蔓延,万余人在狭长且布满积雪的河道上进退失据,有些人甚至还想干脆往前冲。

    即便前方是安西军在西域最重要的据点弓月城,撞上去很有可能遭遇无数火器、唐弩之攻击,可那也比留在这里等死强啊!

    叶齐德也慌了手脚,急忙指挥手下的督战队,对于那些试图脱离本阵的溃卒予以斩杀,提振士气,重新组织。

    然而安西军却不会任由他组织起新一轮的攻势,薛仁贵顶盔贯甲站在后阵,目光透过茫茫风雪关注着敌军情形,见到敌军阵列愈发散乱,甚至有一些骑兵没头苍蝇一般左突右窜,茫然不知所措,当即下令:“前进!”

    “呜呜呜”

    嘹亮的号角声在漫天风雪之中响起,苍凉之中又透着慷慨激昂,安西军阵列不变,久经训练的兵卒手持陌刀,迈动脚步。

    “咚!”千余人整齐的步伐恍若一人,千只脚一齐落下,好似战鼓被擂响一般,震得人心里发颤。

    千柄陌刀依旧刀尖向上斜斜举起,如墙而进!

    挡在安西军面前的阿拉伯骑兵试图发起反抗,然而在身披重甲、陌刀锋锐的安西军面前却连冲锋都冲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安西军一步一步接近,雪亮的陌刀整齐划一的由上至下劈斩而来。

    刀光崭亮,鲜血迸流。

    往昔纵横欧亚不可一世的阿拉伯骑兵就好似荒原上狼狈逃窜的豚犬一般,被唐军堵在狭长的河道之内恣意屠戮、随意宰杀。

    闪烁的刀光好似一堵刃墙,缓慢却坚定的向前推进,无数曾经凶悍暴戾的胡虏在刃墙前支离破碎、鲜血横流,恐慌如同瘟疫一般在阿拉伯骑兵中间蔓延,此刻全无半分西亚之主的雄风,只能奔走呼号、痛哭流涕。

    这些看似被信仰所武装,实则烧杀掳掠如蝗虫一般肆虐文明社会的败类,此刻早已忘记了祈祷他们的神明为何不从天而降拯救他们这些陷入炼狱的羔羊,只知向着两侧的河床、山丘拼命奔逃。山丘坡陡? 战马四蹄打滑翻滚碾压? 他们便弃马步行? 手足并用的向着唐军薄弱之处逃窜。

    什么征服西域的荣光,什么劫掠大唐的雄心,都没有保住性命活下来更为重要。

    当心头那一层所谓的信仰被唐军的陌刀割得支离破碎,隐藏在骨子里的懦弱和卑贱不可遏止的占据身体,万余人就好似被狼群驱赶的豚犬一般漫山遍野的疯狂逃窜。

    这反而使得唐军阵列整齐的陌刀阵难以为继,因为一旦前去追逐这些溃兵,依托阵列才能释放最大战力的陌刀阵便不攻自破。

    没有了阵列之优势,又如何能够抵挡阿拉伯骑兵的冲锋?

    唐军只能立在原地,看着漫山遍野疯狂逃窜的阿拉伯兵卒? 面面相觑。

    薛仁贵也有些傻眼,为了引诱敌军陷入这一片河道,他故意让麾下兵卒弃马,然后埋伏在山丘之后横插敌军后阵阻截其退路? 事实证明他的策略非常奏效? 陌刀阵乃是骑兵的克星,兼且此地积雪深厚? 阿拉伯骑兵难以提速冲锋,在陌刀阵面前如同待宰羔羊。

    然而弊端也同样出现,当敌军溃散奔逃,安西军根本不敢撤去陌刀阵追击,一旦敌军组织起一次像样的反冲锋,安西军兵卒就只能在敌军骑兵面前任凭屠戮……

    好在薛仁贵性情严谨,懂得见好就收,此战已然斩杀敌军不下三千之数,最重要是狠狠挫败了敌军的锐气,将其士气打落之谷地,这可比战阵之上获胜一场的效果更好。

    当下约束麾下军队不可随意追击,千余陌刀兵分成五个方队,辅以长矛手、弓弩手、盾牌手,各自为战,分头出击,追剿残余敌军,但严令不可追出二十里之外,而后原地集合。

    弃马奔逃的阿拉伯兵卒此刻如同被猎人追赶的兔子,在雪地里亡命逃窜,哪里还顾得上停住脚步组织队列展开反击?甚至连督战队都无影无踪……

    叶齐德只觉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心中郁闷得要死,正欲策马提刀冲杀上去与唐军拼个你死我活,却被身边吓坏了的亲兵门从马背上扯下,而后不顾叶齐德暴跳如雷,将其摁在地上扒掉威风凛凛的披风,割断胡须,连头顶的铁盔都给扔了,然后从一名死掉的兵卒身上扒下衣物给他穿上,装扮成一个寻常士兵模样,然后一起护着他跟随溃散的兵卒一路向南翻越山丘,疯狂逃窜。

    这可是哈里发穆阿维叶最喜欢的儿子,若是丧身此处,以哈里发的残暴与阿拉伯的习俗,不仅此间所有亲兵都活不成,他们的家人也得给抓起来殉葬……

    大食国律法之残暴匪夷所思,除去贵族之外,平民奴隶几与豚犬无异。

    大家知道叶齐德性情暴戾,尤其是热血上头的时候智商无限接近于零,岂敢让他杀回去死在唐军陌刀之下?几个人将叶齐德换了衣服,甚至堵住了嘴巴,抬手抬脚扛着他混在溃散的队伍之中,翻越山丘,在广袤的雪地里一路狂奔,绕了好大一个圈子,直至傍晚时分方才安全返回营地。

    一路上叶齐德也冷静下来,明白若非亲兵誓死挟持他返回,只怕这会儿已经身死于唐军阵中。

    他倒是不怕死,只不过父亲对自己委以重用,二十余万精锐大军由自己统御指挥,若是自己死了,这二十余万人群龙无首,只怕会被唐军衔尾追杀,全军覆没也不是没可能。

    若是那般,恐怕连父亲的统治都会动摇……

    营地将领们见到叶齐德出去之时气势汹汹,归来之时丢盔弃甲,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叶齐德一个人闷在营帐之内灌了半壶烈酒,这才让人清点兵马,发现出去之时带着的万余人只回来三千左右,余者要么惨死于唐军劲弩陌刀之下,要么在雪原之中迷路失散。

    天气严寒,大雪始终未停,那些失散的兵卒若是天黑之前不能返回营地,必将冻死在野地了……

    叶齐德感觉很是挫败。

    出征之时他雄心万丈,只觉得遥远东方的大唐帝国固然繁荣富庶,却是外强中干,没见到无论是当年威慑天下的大汉亦或是之前号称一统寰宇的大隋,乃至于如今的大唐都始终未能真正征服西域么?

    西域广袤,小国林立,不过是一群一盘散沙的蕞尔邦城,阿拉伯大军只需剑锋所指,即刻群伦慑服。

    如此比较,大唐不足为惧。

    然而踏足西域,与安西军真刀真枪的对上,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安西军之强悍不仅体现在其兵卒素质较之阿拉伯兵卒高出一筹,更在于其神鬼莫测的战术战略。

    直至眼下,安西军从未有一场仗是毫无花哨的与阿拉伯军队亮明车马堂堂正正的打一回。

    躲躲闪闪、避实就虚,到处都是阴谋诡计,简直侮辱阿拉伯兵卒的勇气!

    可偏偏就是这等花里胡哨的战术,却牵着自己的鼻子处处受制,不断的损兵折将。这还是大唐倾举国之力东征导致西域、关中兵力空虚,若是大唐兵精将广,大食国如何能敌?

    愤怒消散之后,叶齐德心里涌起无尽的忌惮。

    他意识到自己所谓得快速推进、迂回包抄等等策略在唐人面前根本不够看,非但未能收到预想之效果,反而被唐人所针对利用,时不时的偷袭自己一下,固然尚未能扭转战局,可是这般一层一层的剥皮,自己再是兵多将广也受不住!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兵分三路

    偷袭、追杀、埋伏、狙击……

    一日之间,叶齐德见识到了唐人丰富的战术战略已经灵活的运用,这使得他痛定思痛,意识到自己的战术素养跟安西军主将相比根本不够看,所以他决定及时改变战略。

    既然安西军兵力薄弱,且西域广袤使得安西军不能稳守一地,否则必然顾此失彼,那自己何不干脆兵分两路,甚至三路、四路,各路大军齐头并进朝着安西都护府所在的交河城进发,而后汇合一处将交河城攻陷,直逼玉门关呢?

    反正安西军一共不过四万之众,还要分兵驻守交河、轮台等战略要地,自己面前的安西军充其量也不过两万之数,自己二十万大军虽然折损了几万,可尚余十五六万,兵分三路每一路五万人马,齐头并进直抵轮台、交河,安西军岂非束手无策?

    就算能够抵挡住其中一路,可另外两路也足以攻陷交河、轮台等城池,到时候回过头来前后夹击,眼前这支安西军唯有全军覆没一途。

    叶齐德觉得自己眼下思路清晰,已经抓准了安西军的死穴,越想越觉得此计甚妙,连忙将军中将领尽皆召集到营帐之中,商议分兵之事。

    待到将领们到齐,他指着最前便两人道:“吾意将大军一分为三,哈贾吉,伊本卡西姆,你二人各率一军,吾领袖中军,咱们三路齐发直取轮台城,就不信唐军那么点兵力,还敢分兵袭扰!”

    帐中众将大惊失色。

    哈贾吉乃是穆阿维叶最为宠信的大将,此番为了让叶齐德立下征服西域的功勋,故而命其辅佐,地位、资历、战功都很高,故此也不太惯着叶齐德,当下沉声道:“少主不可!安西军固然兵力薄弱,却训练有素,兼且有强弩、火器之威,战力强横!吾军虽然人多势众? 却多是临时征调而来的民夫、奴隶? 平素缺乏训练,面对精锐之安西军并不占据优势。若是分兵三路,万一被安西军紧紧缀住其中一路猛打? 岂不糟糕?”

    他对穆阿维叶忠心耿耿、甚为崇拜? 却不大瞧得起叶齐德。

    在他看来叶齐德就是个有勇无谋的二世祖? 进入西域以来多番指挥都吃了瘪,被安西军打得焦头烂额? 眼下又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

    安西军只有四五万人? 阿拉伯军队数倍之? 这等优势兵力之下何须那些花俏之战术?只需合兵一处? 一路平推过去也就是了,任他安西军三头六臂,也难挡大军锋锐。

    可这位少主偏偏自诩聪慧,认为自己兵法谋略极有天赋? 不肯堂而皇之的一路挺进,非得耍弄这些莫名其妙的战术战略。

    你再是有天赋,还能高得过唐人?

    咱们老祖宗穿兽皮睡山洞茹毛饮血的时候? 人家就开始钻研兵法了? 一代又一代的兵法大家层出不穷? 各种各样的兵书战策犹若繁星。咱们的优势便是军队之数量、兵卒之勇猛,结果非得以己之短攻敌之长,这不是找死么……

    叶齐德却对哈贾吉公然反驳自己很是不爽,蹙着眉、冷着脸,断然道:“召集诸位前来,非是为了商议? 而是传达命令。临行之前,父亲准许吾独断专行之权,军中上下尽皆听命。哈贾吉,莫非你敢为你父亲的命令?”

    哈贾吉被这句话堵住了,只得叹气躬身:“末将敢不遵命?自当听从少主之调遣。”

    阿拉伯人等级森严,贵族永远都是贵族,哪怕死了其墓葬之规制亦非百姓、奴隶可比。军人亦是贱籍,也就比奴隶高了那么一点,连一个有田产土地的农夫都不如,如何敢跟天潢贵胄的叶齐德拧着来?

    别看他在军中威望甚高,若是叶齐德这个时候将他绑缚起来推出门去斩首,保准不会有一个士兵站出来替他喊冤……

    叶齐德又看向伊本卡西姆:“将军可有意见?”

    伊本卡西姆犹豫了一下,迟疑着问道:“少主英明神武,此等战略定能使得安西军顾此失彼,应接不暇……只不过末将想问,这辎重粮秣如何安排?”

    帐中气息愈发安静。

    碎叶城一战,雄心勃勃的阿拉伯军队被安西军当头一棒,不仅使出惨绝人寰的“水淹碎叶城”之计,使得阿拉伯军队损失惨重,甚至连哈里发身边的“阿拉之剑”都全军覆灭,最重要是被安西军偷袭后阵,导致粮秣辎重尽皆被一把火烧个干净。

    没有了“阿拉之剑”的确是极为惨重之损失,无法向哈里发交待,可毕竟阿拉伯军队兵力占优,依旧稳操胜券。

    然而损失了粮秣辎重,却使得二十万军队的供给出现了麻烦,固然向着西域各部胡族“征调”解了燃眉之急,可是那么点粮秣也仅只是杯水车薪,眼瞅着西域胡族已经被清剿一空,粮秣即将难以为继。

    叶齐德噎了一下。

    这仗打得,实在是憋屈……

    粮秣辎重?他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还能凭空变出来不成?尤其是西域之地各个胡族固然豪富,这一阵清剿也掠夺了不少金银财宝,可是土地贫瘠、沙漠戈壁,产粮的地方少得可怜,抢来的粮秣根本不足以长期供应大军。

    他站起身,来到墙壁上悬挂的简陋舆图前,伸出大手在其中一地狠狠的拍了拍,大声道:“轮台城!西域大雪,道路冰封,唐军一路坚壁清野将粮秣辎重都运到了轮台城,却无法再次将其运往交河城甚至玉门关。所以,只要吾等在雪停之前攻陷轮台,自然有无数的粮秣辎重犒赏大军!”

    他转过身,脸上神情激动,拼命的洒鸡血:“诸位皆乃帝国之英豪,可是扪心自问,你们身上的功勋到底能否支撑你们的贵族身份、爵位富贵?这广袤的西域贯穿着丝绸之路,只要吾等能够攻陷整个西域,将丝绸之路掌握在手中,这便是足以震烁千古的功勋!往后,每一个大食商人往来于丝路之上,都会记得这是吾等爬冰卧雪、抛洒热血给他们打下来的!这样一桩功勋就放在眼前,唾手可得,难道诸位能够忍受让它从嘴边溜走么?”

    “不能!”

    帐内众将轰然回应。

    阿拉伯人不重军功,只重财富,谁能够在战争之中掠夺更多的财富,并且打通前往财富之路,谁就是无可争议的功臣。

    若是能够征服整个西域,不仅使得帝国之版图急剧膨胀,更能够打通丝绸之路,使得无数阿拉伯人因此收益,他们这些军人的地位才会水涨船高。

    要知道,丝绸之路那可是整个西方世界都垂涎三尺的流淌着黄金的商路啊……

    哈贾吉见到士气高涨、军心可用,也不再反对。

    伊本卡西姆察言观色,吹捧道:“少主之前派遣万余精骑绕过弓月城、轮台城,直插交河城与玉门关之间,实乃出神入化之举措!只要能够歼灭大唐前来西域之援军,便能够挫敌锐气、震慑敌胆,攻陷西域指日可待!”

    “哈哈!”

    叶齐德甚为得意,笑道:“这件事,吾可不敢居功。父亲身在大马士革,却能够与大唐内部有所联系,吾等此刻行军之所以能够知悉安西军于各处之深浅虚实,正是父亲当初从唐人口中获得。汉人强悍,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实,然则汉人却从不肯一致对外,总是想方设法拖自己人的后退,凭白给敌人大好机会。

    所以,如今大唐内部有我们的眼线,就连长安派出一支军队支援安西军都能被我所知,此战又如何可能不胜?”

    “必胜!必胜!”

    众将欢呼雀跃,连声高呼。

    叶齐德志得意满,白天被杀得狼狈溃逃的晦气似乎一扫而空。

    对于那一支前往交河城偷袭大唐援军的骑兵,他抱以无比殷望。本就是有心算无心,唐军如论如何都不可能料到居然有人在唐军控制区之内陡然出现,懵然突袭,再加上还有安西都护府内部重要人物作为接应,怎么可能不成功?

    只要歼灭那支援军,顺势攻占交河城,将安西都护府连根拔起,整个安西军便群龙无首、腹背受敌,前后夹击之下,全军覆没只是迟早的事。

    而自己顺势率军扫荡西域全境,不止能够完成父亲交待的任务,甚至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攻破玉门关,兵锋直指大唐的腹心之地关中……千秋伟业,唾手可得啊。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运筹帷幄

    弓月城。

    薛仁贵脱去身上的山文甲,让亲兵烧了一桶热水好生泡了一会儿,出来之后换了一套常服,坐在衙署之中灌下去两大口温热的烈酒,这才感觉一身湿寒之气尽祛,从内而外的缓和过来。

    这也就是守着弓月城,若是在野外行军打仗,哪里能够生火烧水?篝火升起炊烟袅袅,敌人顺着烟火就摸上来了……

    而这也是安西军为数不多能够对比阿拉伯军队占优的地方,每退一步皆坚壁清野,不留一点粮秣辎重给敌人,这导致阿拉伯军队以战养战的习惯难以达成,军中各种物资短缺,士气下降得很是厉害。

    无论当兵打仗算是信仰亦或职业,可总得吃饱饭、穿暖衣……

    ……

    李孝恭一身华贵袍服,白净的脸显得很是富态,没有了往昔征战天下的锋锐之气,倒更似一个富贵长者游山玩水寻访好友……

    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李孝恭欣慰颔首:“这一仗打得好,关键不在于斩敌多少,而在于重重的打击了敌人的信心,让这帮腥膻蛮胡知道打仗可不仅仅只是对比兵力多寡,战略战术之运用,才是战场之上的王道。”

    敌我兵力差距悬殊,如何能够一战全歼敌军?只能以这种钝刀子满满割肉的同时,狠狠打击敌军士气、信念,让他们心底产生一种“莫可抵御”之颓废心理。

    所谓两军相逢勇者胜,说的便是军队的士气、信念。

    当一支军队士气爆棚、信念坚定,往往能够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反之,则处处受制,稍有失利便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

    打仗,打得也不仅仅是临阵斩将、排兵布阵,打得更是心理。

    薛仁贵搓搓手,苦笑道:“这一仗打得有些狠了,很是出于预料,谁料想阿拉伯人居然反应那么迟钝呢?在发现被吾军截断退路之时,就应当明白在当地环境之下,骑兵难以冲锋发动优势,而且咱们陌刀阵专克骑兵。结果阿拉伯人不仅反应迟钝,且妄想反冲锋冲散吾军之陌刀阵,未果之后更是全军涣散狼奔豸突……如今,阿拉伯人怕是对吾军深怀惊惧,定会主动求变,若是其因此分兵,那可就麻烦了。”

    安西军一直在战术战略上占据优势,可再是优势,也不可能抵消掉双方兵力差距之悬殊。

    一旦阿拉伯人分兵突进,以安西军这么点儿兵力,如何四处抵挡?

    李孝恭倒是不以为然,呷了口茶水,指点道:“阿拉伯人分兵的确是麻烦,可是由此亦可看出其统帅摇摆不定,并未有一以贯之的战略,说好听是临机应变,实则就是毫无主张。不用管他们分兵几路? 只需捉住其中一路再打一次狠的? 阿拉伯人必然愈发惊惧,唯恐被吾军各个击破,很大可能重新合兵一处,力保不失。”

    顿了顿? 又说道:“之前就教过你,身为统帅,要超越战局从国家层面去看待问题。阿拉伯人二十万大军倾巢而来,几乎是他们所能够发动的最大极限,其国内势必因此造成极大的压力,无论国防亦或是辎重。所以深入西域的阿拉伯人什么都敢干却绝对不敢冒险,因为一旦他们马失前蹄,后果不仅仅是征伐西域失败,其国内更会因为各自力量的此消彼长引发连锁反应。汝或许不知,穆阿维叶虽然成为大食国的哈里发,却非是正统承袭,而是谋逆篡取。前哈里发阿里的儿子侯赛因,正在皇家水师的支援之下于麦加城附近密谋夺回属于他们家族的哈里发之位……”

    李孝恭虽然不在皇家水师,但水师班底皆是他当年之部属,若想打探水师内部秘辛或许有些困难,但想要知道水师在国外之部署、动态,却极为简单。

    水师一直同大食国有海上贸易,这在大唐不是什么秘密,但却甚少有人知晓直接与大唐贸易的便是大食国前哈里发阿里的小儿子,阿里被穆阿维叶刺杀之后,王位易主,小侯赛因开始与大唐愈发紧密的合作,以此换取军械、甲胄、甚至震天雷,进行反抗穆阿维叶的战斗。

    小侯赛因固然实力不足以与穆阿维叶相比,但毕竟是根正苗红的王位正统,拥有名分大义,如今已经在大食国内拉拢其一支极具规模的军队,且有无数阿里当年的旧部明里暗里予以支持。

    大唐内部紊乱,大食国也不好过。

    薛仁贵惊奇道:“还有这等事?末将见阿拉伯人来势汹汹、志在必得,还以为他们国内繁荣昌盛,积极向外扩张。”

    李孝恭道:“对外扩张并不一定就意味着内政统一、民富国强,有些时候对外战争是转移国内矛盾的最佳手段。眼下的大食国便是如此,他们如此积极的征伐西域,一则觊觎丝路的财富,再则便是希望以这样一个开疆拓土的功勋,来增强穆阿维叶的威望,巩固他的统治。所以阿拉伯军队只能胜、不能败,这等情形之下,他们如何敢冒险?”

    薛仁贵颔首,这种政治上的道理房俊不止一次跟他们说过,甚至于警告他们若将来作为一方之统帅,必须严密契合中枢政策,否则就算你功高盖世、能力绝伦,也有可能落得一下凄惨之下场。

    军队必须为政治服务,若是偏离这个主旨,便会成为祸乱天下之毒瘤,人人欲除之而后快。

    如此一来,即便阿拉伯军队分兵出击,也不是那么难对付。

    不过薛仁贵担忧道:“敌军一支奇兵离营北上,行踪莫测,必然肩负极其重要之任务。如若万一是奔向交河城,甚至于入猜测那般偷袭越国公……该当如何是好?”

    骑兵之所以被称作战争之王,就是因为其超强的机动力。

    一旦被一支骑兵缀上,并且在对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发动偷袭,成功率几乎超过九成,即便不能予以全歼,也必然给于重创。

    李孝恭伸展双脚,放下茶杯,右手捂拳在自己的左腿膝盖上一下一下的敲着,摇头道:“即便如此,咱们能做的也不多。不过越国公在西域的基业不少,合作伙伴也很多,消息来源渠道多得是,大食人就算偷偷摸摸的跑去交河城,又岂能当真做到人不知鬼不觉?只需越国公略加留心,想要偷袭他是很困难的。”

    他对于房俊很有信心。

    诚然,房俊统兵打仗的本事的确稀松平常,并未有与其所取得辉煌之战机相对应的天赋,但是未有一样,那便是循规蹈矩、小心谨慎。

    或许是知晓自己并无统兵之天赋,做不到当世名将那般神鬼莫测、如臂使指,所以房俊在最大程度优化部队武器装备、补给辎重的同时,从来不会产生骄纵之心。

    最重要的,便是一个“稳”字。

    当年兵出白道最初之时被看作是贪功冒进,但是最后的战果证明,右屯卫是在充分了解敌我双方战力差距的基础上,这才悍然进入漠北。

    看似凶险,实则薛延陀控弦之士二十余万,却根本没有对房俊造成任何威胁,一路狂飙突进、攻城拔寨,将薛延陀军队打得狼奔豸突、丢盔弃甲,最终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开创卫、霍之后最为耀眼之功勋。

    行军打仗,只要不犯低级错误,不给对方可乘之机,以右屯卫的战斗力,天下便很难有军队可以正面将其击溃。

    将要将其全歼,更是难如登天。

    薛仁贵也知道李孝恭说的道理,自己就算忧心如焚也没用,便颔首起身道:“末将下去准备一下,若是阿拉伯人当真分兵,应当以何等手段应对,于何处给予其迎头痛击。”

    李孝恭欣然道:“运筹于帷幄之中,方能决胜于千里之外,好生用功,戒骄戒躁,此战之后,帝**方必有汝一席之地。”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高昌故人

    高昌城。

    漫天大雪纷纷扬扬,鹅毛一般的雪花随着刺骨的北风扑簌簌的坠落,天地之间装扮得银装素裹,滴水成冰。

    “唐国去此七千里,沙碛阔二千里,地无水草,冬风冻寒,夏风如焚,风之所吹,行人多死……”

    这就是中原汉人眼中的高昌城。

    对于汉人来说,故土难离,每当乱世不得不背井离乡游离天下,心中之酸楚几欲溢满,只觉愧对祖宗,未能守住家业,所以飘零之处纵然是人间天堂也体会不到那种乡梓的温暖,更何况是偏远贫瘠的西域?

    不过在整个西域来说,高昌城却算得上是一得一富庶之城池。

    城南一座寺庙内院精舍之内,地龙烧得滚热,两人跪坐在地席上,红泥小炉烧着炭火煮着泉水,其中一个极是华贵体型富态的中年人正伸手沏茶,动作一丝不苟,神情专注内敛,片刻之后,淡淡的茶香氤氲精舍。

    半开的窗子外面,有微风掠过,鹅毛一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将院子里干枯的树木缀满洁白的冰霜。

    富态中年人将茶水分好,其中一杯推到一个鹤发童颜、身材高大的老者面前,那老者颔首而笑:“多谢大丞相。”

    中年人一愣,旋即连连摆手,苦笑道:“故国已如风云流散,何必再提着往昔故事?这等称谓若是传扬出去,怕是要惹来杀身之祸,赤木海牙你这个老东西勿要害我。”

    他便是前高昌国丞相鞠文斗。

    当年侯君集奉旨率军讨伐高昌,于高昌城外斩杀投降的高昌国君臣,覆灭高昌国。其后纵兵入城大开杀戒,使得高昌城大火一日不绝,居民、官员、商贾死伤无数。

    那时候还只是新乡侯的房俊统御神机营随军出征,见到侯君集纵兵掳掠,愤而制止,与侯君集结下仇隙。

    其后唐军撤退,房俊曾留守高昌城一段时日,将鞠文斗扶持为高昌郡守,掌管一方。

    老者便是赤木海牙,曾经与房俊合作开了西域做大的酿酒作坊。

    只不过数年时光匆匆而过,当初鹤发童颜、体魄健硕的畏兀儿老人如今已然身躯佝偻、衰老不堪,闻言呵呵一笑,道:“唐人宽恕,岂会在乎这等故时称谓?当年越国公敢亲自任命你掌管高昌国一应旧事,何曾怕过你趁机作乱、阴谋复辟?”

    鞠文斗脸上的肥肉抖了抖,轻叹道:“唐人固然不在乎? 可倒地还是有在乎的人。这些年? 突厥人时不时的便派人暗中联络,欲支持在下起兵复国……可在下哪里有那等雄心壮志?唐人固然不在乎我这个高昌丞相的身份,可若是知晓突厥人一直不曾死心联络我? 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现在的西域都护府上上下下魑魅魍魉,哪个是人、哪个是鬼? 谁也说不清,还是小心为上。”

    突厥人就好似阴魂一般,始终缠绕在西域的天空之上? 从不曾放弃对于西域的觊觎之心。

    眼下大唐掌控西域? 若是被人知晓昔日的高昌国丞相与突厥人暗中有所往来? 如何解释得清楚?

    赤木海牙也只是取笑一句? 却也不想当真将鞠文斗害死,故笑而不语? 拈杯饮茶。

    两人各自呷了两口茶水,一时无言,精舍之中一片寂静,未有窗外的风声刮过,夹杂着雪花纷纷洒洒。

    良久,鞠文斗才幽幽说了一句:“如今之高昌城,繁华处已然不如当年多矣。”

    这句话的确是有感而发。

    西汉宣帝时,派士卒携家属往车师前部屯田,且耕且守。同时,设戊己校尉,治于高昌,主管屯田和军事。借由丝绸之路的兴起,渐渐展成中西陆路交通之枢纽,成为丝路之上一处重镇。

    高昌国名来源于当地的自然地理环境,因“地势高敞,人广昌盛”而得名。

    汉唐以来,高昌是连接中原中亚、欧洲的枢纽,经贸活动十分活跃,世界各地宗教先后经由高昌传入内地,这里可能是世界古代宗教最活跃最发达的地方。

    经过多年的经营,这里终于成为丝绸之路上一颗耀眼的明珠,成为当时西北地区通向国外的窗口,成为西部最繁华的城市和商品贸易地。

    经济上的繁荣富庶使高昌一度成为西域地区政治、文化的中心。

    高昌城更是连接中原、中亚、欧洲的枢纽,波斯、大食等地的商人带着苜蓿、葡萄、香料、胡椒、宝石和骏马来到高昌城,又从这里带走中原的丝绸、瓷器、茶叶。

    曾经,城中房屋鳞次栉比的排在街道的两边,有作坊、有市场、有庙宇等等,其中光僧侣就有三千人之多,无一处不显示着高昌国贸易的繁盛。

    然而今非昔比。

    当年侯君集城外斩杀高昌国君臣之后,纵兵入城大肆劫掠,甚至放火焚毁了无数房舍,对于高昌城造成了极大的破坏,直至今日依旧未能恢复。

    尤其是之后大唐在西域设立都护府,更将都护府所在地设在西边的交河城,顿时成为西域之中心,使得高昌城的重要性一落千丈,再不复往昔之辉煌繁华。

    赤木海牙手里拈着茶杯,眼望着窗外的大雪,忽然说了一句:“据闻,越国公率领右屯卫支援安西军,已然过了鄯善,直奔轮台城。”

    精舍之中又静了下来,窗外风雪交加。

    炉子上的水壶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壶嘴喷着白气,鞠文斗将水壶提起,将开水注入茶壶之中。

    给赤木海牙斟了一杯茶,鞠文斗才说道:“如今的西域,已然不是以往之西域。交河城中各方势力混杂,未必每个人都愿意见到唐军击退阿拉伯人。说不得,此刻不知多少人都在暗地里谋划着。”

    他身在高昌,但是鞠氏一族固然亡国,但子弟遍及西域,对于一些事情自然很是清楚。

    赤木海牙颔首,面色沉重。

    他是畏兀儿人,此刻亦称回纥,虽然曾经依附于突厥,却始终保持自己的立场,如今与突厥也已貌合神离,就差分道扬镳,各种消息自然更是心知肚明。

    他喝了一口茶水,缓缓道:“西边阿拉伯人长驱直入,安西军兵少将寡,有些抵挡不住了。”

    按理来说,阿拉伯人来势汹汹,区区半支右屯卫无异于杯水车薪,谁相信能够左右西域之战局?

    然则不久之前的河西之战,却使得右屯卫一战便打出赫赫天威,自身极少的损失之下彻底击溃吐谷浑七万铁骑,威震天下。

    挟河西之战大胜之余威,右屯卫马不停蹄直入西域,谁又敢小觑这样一支天下第一强军?

    那些心中抵触大唐统治、亦或者暗中勾结突厥之辈,必然不愿见到唐军在西域再次取得一场大胜。

    有所行动,自然在所难免。

    鞠文斗看着赤木海牙,问道:“这么多年,怎们合作无间,彼此足可信任。在下想要问一句,回纥是何样之立场?”

    赤木海牙缓缓喝着茶水,闷声不语。

    风声从半开的窗户传来,偶尔席卷着几颗雪花落入窗台。

    半晌,赤木海牙才说道:“当年,老夫本有成为西域第一富商之机会,畏兀儿人亦能够成为大唐的亲密战友,享受大唐威服天下所带来的平安富庶。只不过一念之差,毁于郭孝恪之手。这一回,老夫不会坐视机会再一次溜走。”

    当初房俊驻守高昌,曾经与赤木海牙一起建立西域最大的酒厂酿制葡萄酒,一度供不应求,财源广进。

    只不过后来郭孝恪担任安西大都护,眼馋酒厂的利润,使出计谋欲夺取酿酒之秘方,导致酒厂倒闭。最终郭孝恪战死西域,赤木海牙与房俊的联系也从此中断。

    而就在那之后,房俊青云直上,成为大唐朝堂之上数一数二的权臣,功勋赫赫,名动天下。

    一边是大唐与房俊,一边是突厥与那些野心勃勃却见不光之辈,赤木海牙自然知道怎么选才是对的。

第一千零九十四章 立场坚定

    回鹘是铁勒诸部的一支,敕勒是最早在公元前三世纪为分布于北海以南的部落联合体。

    该部落群有狄历、敕勒、铁勒、丁零等各种名称,都是相同发音的音译,由于使用一种“车轮高大,辐数至多”的大车,又被称为高车。

    这些部落共有袁纥、薛延陀、契苾等十五部……

    及至隋唐,回纥逐渐强盛,开始不甘于臣服在突厥统治之下,遂联合仆固等部落反抗突厥汗国阿史那家族的统治。

    等到颉利可汗兵败阴山,突厥汗国被大唐覆灭,颉利可汗亦被大唐俘虏,残残部向西遁逃,托庇于西突厥可汗乙毗咄陆可汗阿史那欲谷。

    然而回纥因为地处西域,依旧处于西突厥控制之下,若想彻底摆脱突厥,那就只能借助大唐之力……

    于公于私,赤木海牙都偏向于大唐,或者说偏向于房俊。

    鞠文斗沉吟少顷,凝重道:“大唐开明富庶,早有一统天下之势。然如今阿史那贺鲁频繁出入交河城,显然与城内安西都护府官员相互勾结,其大军必然屯兵某处,窥机进犯交河城。吾等此刻彻底投向大唐,若越国公一战得胜还好,可若是不慎战败,唐军固然可以从容撤回玉门关,吾等之基业怕是都要沦入突厥人之手。”

    突厥人可不似大唐那般开明,他们杀戮成性、掠夺成瘾,对于叛徒之处罚极其严厉。

    固然赤木海牙是回纥人,但是激怒突厥人之后,下场势必凄惨无比。

    赤木海牙摇头道:“老夫是一介商贾,做了一辈子生意,最是明白风险与回报等同的道理。风险越大,回报越高,若是寻常时候就算吾等衷心投靠大唐,大唐难道就能将吾等视作上宾?尤其是越国公其人雄才大略,眼里不揉沙子,当初郭孝恪试图吞没酒坊,老夫可是作壁上观的……”

    说起这件事,他就后悔不跌。

    当初郭孝恪出任安西大都护,贪婪无度试图侵占房俊之酒坊,抢夺其酿酒秘方,他迫于压力未敢挺身而出,从此与房俊再无联系。

    可谁知道郭孝恪堂堂安西大都护败亡的那么快,而房俊不过一弱冠小儿,却能够青云直上,权倾朝堂?

    世上没有后悔药,如今再想修复与房俊之间的关系,凭借房俊的门路成为大唐在西域的代言人,继续攫取丝路之利益,那就只能拼上身家性命? 给房俊送上一份大礼。

    鞠文斗颔首? 说道:“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大唐究竟能否守得住西域,更在于突厥人趁着阿拉伯人入侵西域之际? 能否实现他们重夺西域之野心。”

    西域距离长安太远? 从汉朝以来虽然每当中原帝国强盛之时都能够将其纳入统治,但这种统治的力度始终不够? 使得西域本地胡族以及突厥、回纥、甚至铁勒诸部都周旋其中。

    一旦大唐不敌阿拉伯人,甚至于被突厥从中横插一手,最终不得不被迫撤回玉门关之东,那他们现在倾向于大唐无异于自掘坟墓。

    “呵呵? ”

    赤木海牙跪坐在那里? 笑了笑,瞅了一脸纠结的鞠文斗一眼,而后看向窗外风雪肆虐的院子,幽幽说道:“那又如何?只要能够被越国公接纳,咱们便可以堂而皇之的前往长安避难? 大唐总不能将帮助他们的朋友置之不顾吧?只要去了长安,不仅唐人之户籍确定无疑,且一定会被赏赐勋位……哪怕只是一个最低等的武骑尉,那也是吾等胡人万贯家财所买不到的,若是天可怜见,能够得到越国公之举荐,或许能捞到一个骁骑尉也说不定。若是那般,咱们的儿孙后代都可以成为真正的唐人,子子孙孙受用无尽,再也不用在这荒凉贫瘠的西域拼命挣扎,而是在大唐肥沃温暖的城市里耕种读书!说不得,有朝一日子孙们亦能够学有所成,通过科举考试成为大唐的官员……”

    一双昏黄的老眼里,满是希冀的光芒。

    鞠文斗的呼吸也粗重起来。

    从古至今,汉胡有别。胡人自幼生长于塞外戈壁,追水草而居,常常自诩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笑傲不羁长风明月。然则实际上,苦寒的生活环境不仅使得胡人生育能力底下,幼童的存活力也极低。甚至于一场暴雪袭来,整个部族都死光,血嗣断绝。

    任何一个胡人,岂有不向往汉人之理?

    汉人居住在温暖的房舍之中,男耕女织生活稳定,一辈子都毋须颠沛流离追逐水草而活,即便遭遇灾难,亦有官府统筹救助,四方同胞倾力救援。

    在胡人看来,这简直就是梦中那最美好的幸福国度……

    尤其是如今大唐制霸天下、繁花锦绣,长安城人口熙攘、富庶繁华,每一个曾去过长安的胡人,谁不是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唐人,祖祖辈辈的生活在那座当世第一的雄城之中,享受着安稳富庶?

    赤木海牙去过长安多次,如今在这西域的冰天雪地之中畅想那中情景,只觉得似乎长安的空气都是甜的……

    鞠文斗默然不语。

    正如赤木海牙所言那般,哪一个胡人不曾奢望着能够成为一个汉人,生活在长安那样的城市当中?而且一旦得到大唐的支持,这广袤西域,谁还敢对他们呲牙咧嘴?

    整条丝路都会对他们开放,源源不断的财富接踵而至。

    但若想重新得到房俊的信任,就势必要出卖突厥人,甚至还有交河城中那些关陇子弟。

    不得不谨慎处之。

    他斟酌着说道:“吾亦倾向于此,只不过兹事体大,还需从长计议,切勿使得突厥人察觉才好。”

    赤木海牙笑道:“那是自然,老夫还想着送给越国公一份大礼呢,若是惊动了突厥人,那还有什么可以谋算?此事你尽可放心,老夫已然令家中子孙打点行装、收敛财货,这几日便将他们统统送去长安。老夫孑然一身,生死勿念,只拼着这把老骨头给儿孙后代挣一个前程。”

    他这般破釜沉舟,反倒将鞠文斗说得热血沸腾,登时觉得不能落于人后,赶紧说道:“这等事干系重大,岂能让前辈一个人奔走?在下不才,愿与前辈共同进退!”

    两人一个代表着回纥人,一个代表着曾经的高昌王族,身后都有着各自的利益,若是让赤木海牙在房俊面前表忠心得到信任进而倚重有加,从而将自己一番谋划落于人后,岂能甘心?

    赤木海牙欣然道:“早知大丞相义薄云天,果然不负老夫之信任。如此便约定行事,先将家中子孙送往长安,无后顾之忧,而后咱们一同前去求见越国公,挣一挣前程!”

    鞠文斗也不再犹豫,断然道:“如此甚好!”

    两人将杯中热茶饮尽,窗外北风呼啸,白雪飘飘。

    *****

    释氏河经屈茨、乌夷、禅善而入牢兰海。

    此河河道宽阔,河水不深,冬日结冰,河道被大雪覆盖,北边一道山梁挡住肆虐的北风,右屯卫便扎营于封冻的河道之上。

    房俊饮了一口热茶,起身站在营帐门前,眺望着西方不远处的扜泥城。

    汉武帝末年,楼兰王依附匈奴,多次截杀汉朝使者、商贾,武帝大怒,多次征伐。汉元帝初年,派遣乐监傅介子刺杀了忠于匈奴的楼兰王,立楼兰在汉的质子、前王之弟尉屠耆为王,将其国都由楼兰城迁至扜泥城,并更其国名为鄯善。

    这本是为了汉朝能够更好的控制楼兰而做出的举措,却阴差阳错之下,使得楼兰人更好的发展起来。因为孔雀河的改道,牢兰海(罗布泊)水量猥琐、日渐干涸,生存环境极度恶劣,至南北朝时期,原楼兰城的居民难以生存,纷纷弃城南移,汇聚于扜泥城。

    楼兰城开始荒废,终于淹没于漫漫黄沙之中。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 心中警觉

    曾经兴盛一时的楼兰国也从此彻底断绝,世人只知有鄯善。

    扜泥城西南通且末、精绝、拘弥、于阗,北通车师,西北通焉耆,东当白龙堆,通敦煌,扼丝绸之路的要冲。

    当然,扜泥城距离玉门关不远,突厥人很难渗透其中,一直在大唐的掌控之下。但是自扜泥城向西,唐军的控制力度便逐渐减弱,到了高昌附近,也只能维持各处重要城池之掌控,至于漫漫黄沙凉凉戈壁,却很难隔断突厥人的铁骑往来纵横。

    这就是西域的现状,非是大唐控制力量不足,实在是西域太过广袤、人口太过稀少,若是想要每一处都保持强悍的统治力,非得有三十万以上的军队常年驻扎不可,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

    风雪满天,视线逐渐苍茫。

    回到屋内,房俊坐回桌案之后,便有亲兵推门入内,道:“启禀大帅,有长安的信笺送抵。”

    房俊颔首,亲兵上前将信笺交给他,转身推出。

    自己斟了一杯茶,房俊先是眼看封口火漆,见其上太子印鉴完好无损,这才拆开信封,取出信纸,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良久,他才放下信笺,拈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水已经温凉。

    放下茶杯,喊过门外的亲兵,令其将裴行俭、程务挺一起叫来,亲兵领命而去。

    片刻之后,一身寒气的裴行俭、程务挺快步入内,一起见礼之后,裴行俭问道:“大帅急切召见,可是有何要事?”

    房俊指了指桌上的信笺,道:“先坐下,看完再说。”

    “喏。”

    两人入座,裴行俭先拿起信笺细看,房俊则将炉子上的开水取下? 重新沏了一壶茶? 给两人一人倒了一杯。

    两人连忙谢过。

    片刻之后,裴行俭看完信笺,将之递给程务挺? 自己拈着茶杯呷了一口热茶,然后两手捧着滚热的茶杯? 轻叹一声,道:“长安城……真真是牛鬼蛇神啊,此等帝国危难之际? 这些人居然全无为国为民之心? 一味争权夺利? 实在是可耻可恨。只不过太子殿下提醒大帅要小心有人加害……您如今身在军中? 左右皆是心腹,就算有人狗胆包天? 可哪里有机会?”

    房俊哼了一声,不屑道:“近不了身,自然就要从外部下手,这西域境内固然被安西军控制,但突厥人来去如风,未必没有人与突厥暗通款曲,泄露右屯卫之行踪。”

    自离开长安便一路行军,寒冷艰苦的环境使得他面容愈发黝黑,唇上的短髭疏于打理也愈发浓密,脸颊瘦削面容刚硬,两只眼睛倒是愈发精光闪烁,气势愈发显得雄浑凝重渊渟岳峙。

    这一生冷哼,便愈发显得霸气十足。

    这会儿程务挺也看完了信笺,将其放在桌上,沉声道:“关陇门阀在安西军中影响力极大,而且他们素来与突厥人暗中往来,极有可能出卖咱们右屯卫,不得不防。”

    房俊颔首。

    关陇门阀实际上家国之念很是单薄,他们眼中只有利益,只要能够攫取足够的利益,背祖弃宗、通敌叛国视若等闲。

    记得自己头一次统御神机营跟随侯君集征伐高昌国,便曾在这罗布泊湖畔遭遇突厥狼骑之突袭,差点全军覆灭、葬身此地。事后得知,乃是有人以十车精铁买通突厥人,使其绕过唐军主力前来偷袭自己。

    当时虽然没有证据,但房俊深度怀疑乃是长孙冲所为。身为长孙家族的嫡长子,却与突厥人暗中勾结,而且能够调动突厥可汗身边的狼骑,足以说明关陇门阀与突厥人纠葛之深。

    此刻若是想要自己在西域折戟沉沙,再一次买通突厥人实在是不足为奇。

    旋即,他又补充道:“不仅仅是突厥人,即便是阿拉伯人也有可能出手。”

    裴行俭一头雾水:“阿拉伯人不是正在弓月城以西与安西军打得有来有回么?岂会分出一军深入西域腹地,冒着天大的风险前来偷袭咱们?”

    阿拉伯人与突厥人不同。

    突厥人历来在西域有着极强的掌控力,即便被大唐数次击败,不得不逃遁到极西之地的大漠草原,但是依旧在西域有着雄厚的根基,当真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西域偷袭右屯卫,不难做到。

    但阿拉伯人乃是外人,从来未曾踏足西域的土地,如今更为了粮秣辎重恣意屠戮西域胡族,被视为野蛮的禽兽,想要秘密潜入西域腹地,简直难如登天。

    旋即,想到一种可能,他脸色一变,脱口道:“大帅该不会是认为有人与阿拉伯人有所勾结?”

    这可就匪夷所思了。

    突厥人纵横漠北,实力强横,即便如今被大唐打得狼狈不堪,可根基犹在,那些门阀势力与其暗中勾结图谋利益,的确可以理解。然而阿拉伯人乃是西方蛮族,与大唐素来并无来往,此番更是作为强盗入寇西域,抢夺的乃是各个门阀在西域的利益,这简直就是虎口夺食,那些门阀岂能与阿拉伯人相互合作?

    无利可图啊……

    房俊手里把玩着陶瓷茶杯,沉声道:“此番阿拉伯人征伐西域,从其出兵时把握之时机,乃至于入寇西域之后的行军路线、临阵部署,尽皆显示出对安西军之情况知之甚详,每每能够避实就虚,使得安西军处处受制,若非薛仁贵兵法谋略皆乃上上之选,安西军又精锐善战,怕是早已溃不成军。阿拉伯人没可能拥有那么强悍的细作系统,只能是有人暗地里出卖了安西军之机密。”

    裴行俭震惊道:“如此,可谓叛国也!”

    程务挺在旁边阴阳怪气道:“叛国又如何?那些个世家门阀眼中,只有家从无国,只要能够为家族攫取利益,他们才不管帝国是否洪水滔天、烽烟处处!”

    为何世家门阀受到天下人之谴责?就在于其国家、民族之意识淡漠,一心一意为了家族谋利益,只要对于家族有利,他们绝对可以将万民视为豚犬,江山视为草席,拱手送于异族之手。

    千古以降,概莫如是。

    房俊呷了口茶水,轻叹道:“可惜啊,‘百骑司’被陛下约束于长安城内,顶多在关中地区有所能量,且为了防备尾大不掉,故而只对内不对外。若是让‘百骑司’成为大唐军方的情报机构,负责收集内外之情报,也不至于明知那些人通敌叛国却苦无证据,只能听之任之。”

    在他看来,李二陛下还是太过谨慎。

    诚然,似“百骑司”这等帝王爪牙在巩固皇权的同时,极有可能发展成尾大不掉的凶恶毒瘤,进而破坏朝堂格局使得天怒人怨,但若是将其引导至向外发展,却是无往而不利的利器。

    或许,也是历史局限了帝王的眼界。从古至今,无数帝王都曾拥有似“百骑司”这等权柄极大、实力强悍的特务衙门,例如“梅花内卫”、“皇城司”、“锦衣卫”、“粘杆处”等等,却只是将其当作帝王爪牙,负责稳固皇权统治,却从未将其功用发展至对外渗透。

    战争之中,情报的作用显而易见,有些时候甚至比一支强悍的军队作用更大,这些帝王却白白让自己手底下最为强大的情报机构形同虚设,只知道一味的稳固皇权,防止内部作乱。

    结果宋明两代王朝尽皆沦陷于异族之手,自己的情报机构几乎没有半点对外作战的贡献……

    三人正在商议对策,忽闻外头脚步声响,亲兵敲门之后进入,施礼道:“启禀大帅,薛司马自弓月城派人给你送来信笺。”

    房俊心中一沉,忙道:“将人带来!”

    莫非是西域之战发生了什么变故?

    虽然阿拉伯人势不可挡、长驱直入,可是西域广袤,有着充足的战略纵深,薛仁贵采取的战略极佳,一时半会儿的不至于局势糜烂,导致弓月城、轮台城一线彻底失守,使得交河城彻底暴露在敌军兵峰之下。

    可是薛仁贵这个时候遣人送信,显然自己刚刚进入西域这封信便已经上路,让房俊泛起不妙的预感……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怡然不惧

    房俊拆开信笺,取出信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递给身边的裴行俭,自己则拈着茶杯缓缓呷着茶水,凝眉沉思。

    裴行俭看完信,一脸震惊之色:“果然……”

    刚才房俊提及或许有人勾结阿拉伯人,裴行俭还将信将疑,以他对门阀世家的认知,觉得应该不会有人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得不到利益还要冒着风险承担千古骂名,图什么?

    然而现在薛仁贵的信就在手中,言及一队数千人的阿拉伯骑兵离营不知所踪,极有可能迂回穿插至西域腹地对右屯卫予以偷袭截杀……

    他始终坚信门阀世家无利不起早,既然冒着诺大之风险,必有高额之回报,既然这些门阀明知他们勾结阿拉伯人乃是惹祸上身,在西域根本无利可图,那么显然他们想要攫取的利益并不在西域。

    不在西域,那就只能在长安。

    只要想想,都令裴行俭不寒而栗,再联想刚才太子殿下从长安送来的书信,便可知如今的长安怕是已经潜流涌动,各路牛鬼蛇神齐齐出动,稍有不慎便是社稷倾覆之大祸……

    这些门阀简直疯了,难道他们还以为现在是北周亦或是隋末,可以任由他们一手遮天翻云覆雨,将诺大江山毁于一旦,而后重建秩序使得他们可以攫取更多财富?

    再是斗争也要有所底线,眼前这种行为已经不仅仅是“谋逆”了,根本就是“叛国”……

    一旁的程务挺不知发生何事,急得抓耳挠腮,赶紧将裴行俭手中的信纸夺过来,一目十行的看完。

    “娘咧!这帮人疯了不成?”

    程务挺顿时怒不可遏,破口大骂:“真真是一群数典忘祖的混账,就为了自家之利益,居然意欲陷害统兵大将、将整个西域拱手送人?都该杀!”

    裴行俭提醒道:“人家祖上原本就是阴山以北的鲜卑人,根本不是汉人。”

    程务挺语塞。

    关陇门阀都是北魏六镇出身,各个都曾是鲜卑贵族,就连李二陛下出身的陇西李氏都有着鲜卑血脉。这些人家当年一手导致东魏、西魏的灭亡,眼中根本没有“国”这个概念,只知图谋私利、繁荣家族,一代一代的享受荣华富贵。

    这江山原本就是汉人的,关陇门阀入主关中定鼎天下,也仅只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而已,至于到底谁坐在皇位之上,甚至于天下黎庶百姓之生死? 他们何曾放在眼中?

    裴行俭看向房俊,焦急道:“大帅? 如何应对?”

    大军西行? 一路地势复杂人烟稀少,行迹却绝难瞒过那些早已渗透至西域方方面面的门阀世家。一旦他们与阿拉伯人勾结,将右屯卫的行踪随时通报? 阿拉伯人可以从容在某一处布下陷井? 只等着右屯卫一头扎进去? 便会遭受灭顶之灾。

    右屯卫骑兵不多,最是忌惮敌骑骤然发动突袭……

    房俊一脸淡定,放下茶杯,淡然道:“任他雨骤风狂,吾自巍然不动……守约毋须焦急? 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阿拉伯人骑兵固然厉害? 可只要吾等小心谨慎? 不给他们偷袭的机会? 当真明刀明枪的打一仗,胜负尤未可知。”

    他很是自信。

    此地距离弓月城足有数百里? 天降大雪道路难行,敌人骑兵长途跋涉已然是疲惫之师? 人困马乏? 且要一路绕过安西军于各地的守备部队,更需耗费精力体力。骤然发动进攻更需要极佳之体力,否则何以发挥骑兵的巨大优势?

    只要稳扎稳打,不给敌骑可偷袭之机会,以火器、劲弩对上配备至极的阿拉伯人,房俊不信打不赢。

    眼下最重要的仍旧是薛仁贵书信之中提及的交河城。

    作为整个安西都护府的枢纽之所在,交河城不仅是丝路之上最为重要的一处转运之地,更是整个西域政治、军事、经济的中心,若是当真被那些门阀拱手献于突厥人,截断安西军之后路,带来的后果不肯设想。

    整个西域都将丢失不说,数万安西军将士更是极大可能全军覆没,埋骨西域。

    只是对于李孝恭擅自前往弓月城,将交河城任由那些门阀世家为所欲为有些不满。

    诚然,无论李孝恭这一招是“引蛇出洞”亦或是“空城计”,所冒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一旦局势超脱掌控,使得交河城沦陷于突厥人之手,不仅使得突厥人从此重返西域,更使得安西军之后路尽皆被截断,孤军悬于弓月城、轮台城,如何同时应付正面气势汹汹的阿拉伯军队,以及身后虎视眈眈的突厥人?

    是谁给他的自信,可以震慑那些世家门阀不敢出卖交河城?

    简直不可理喻……

    他对裴行俭道:“传令下去,明早三更生火、五更造饭,天明之后拔营启程,前往交河城。将斥候全部放出去,尤其是接近交河城的时候,周围三十里之内即便有一只野兽出没,吾亦要了若指掌!”

    裴行俭赶紧应下,旋即又问:“扜泥城的守将明日来访,大帅不见一见?”

    房俊哼了一声,道:“不过都是关陇门阀的走狗而已,见之何益?从现在起,断绝一切与外界之联系。”

    断绝自然是不可能的,西域虽然广袤,但是前往交河城的道路就这么两条,只要有心人盯着,自是不难发现右屯卫的行踪。这只是给于西域各城守将的一个警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在干什么,现在我连行踪都不告诉你们,就看你们如何取舍。

    接着,房俊又续了一句:“若是继续一意孤行,勿怪言之不预也。”

    警告之意,极其浓郁。

    裴行俭与程务挺尽皆心中一凛,知道这位上司一旦动了真怒,往往不管不顾,下起狠手来整个西域都得底朝天。

    关键是在长安时房俊便与这些门阀世家格格不入,甚至护卫仇敌,旁人或许会对关陇门阀之势力忌惮三分,可房俊哪里会怕?

    到那个时候,关陇门阀就算是倒了大霉,在西域运作多年培植出来的根基,怕是会被房俊连根掘起。

    程务挺道:“大帅放心,西域固然各方势力混杂,不过只要多加小心,敌人想要偷袭咱们,难如登天。况且以咱们的战力,火器之威独步天下,纵然敌军来袭,也足以一战。”

    房俊入主右屯卫之后,对于军中规制进行了极大之改革,使得右屯卫战力激增。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一战,更是使得右屯卫之名天下赫赫,一举跃升为大唐一等强军之列。

    及至进行火器改革,军中多装备火器,且连续不断的进行各种操练,战力更是稳中有升,只不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层次,因缺乏参照物,一时间也没有一个准确的定位。

    但是河西一战,右屯卫之战力发挥得淋漓尽致,使得天下侧目,群雄震动。

    自此,唐军序列之中,多有将右屯卫视为“天下第一强军”者,可谓享誉神州、功勋赫赫。

    全军上下,自然是士气高涨,自信爆棚。

    对上天下任何一支军队,都敢言一战,且自信能够战而胜之。

    房俊颔首道:“正该如此!敌军猖獗,暗地里阴谋算计,殊不知一切计谋之终点,却依旧需要实力去完成终结。吾右屯卫火器之威天下无双,麾下兵卒更是精锐剽悍,任敌人千般算计,吾自巍然不动!这才是强军之风范,若无此等气质,岂敢夸口天下第一强军?”

    之前固然有多方吹捧,右屯卫上下却三缄其口,始终低调谦虚,以免惹人眼红,成为众矢之的。军中最重荣誉,这等“天下第一”之名谁不是羡慕嫉妒?

    这算是他正式承认“天下第一强军”之名。

    裴行俭与程务挺齐齐起身,面容振奋,大声道:“喏!”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姿态太低

    还是那句话,军中最重荣誉,右屯卫被誉为“天下第一强军”,全军上下谁不是心气暴涨?

    若是这等名号被旁人夺去,自然各种羡慕嫉妒,可若是摊在自己身上,岂能不骄傲自豪?

    只不过之前房俊号召大家低调隐忍,所以一直不予承认。如今房俊公然喊出这等口号,全军上下可以预见的士气大振,心气儿较之以往上升一个层次,训练愈发刻苦,作战愈发勇猛。

    谁都知道“天下第一”的名号既是荣誉,更是责任!唯有不断的增强自身,才能成为青史之上如同白袍、北府一般威震天下、名垂千古的强军!

    甚至于,哪怕只是军中一个小小的兵卒,都有可能将自己的名号铭刻于青史之上……

    ……

    一夜无话。

    翌日凌晨,三更刚过,火头军便齐齐从营帐中走出,顶着凛冽的寒风与飘扬的大雪,开始生火造饭。

    右屯卫出征,从来都是辎重充足,军中不仅米粮肉蛋齐备,随军郎中、各种药材更是应有尽有,尽可能的将非战斗减员降至最底,且最大限度的保障后勤供给。

    天下皆知右屯卫能打,更知道右屯卫富裕……

    降至五更,天尚未亮,兵卒已经从营帐之中爬起,以旅为单位,各自汇聚在自家火头军的营帐前席地而坐,天上大雪飘飘扬扬,一锅一锅肉汤、一个一个馒头分发到每一个兵卒手中,冷热交替,狼吞虎咽。

    待到用过早膳,辎重兵拆除营帐以马车运输,兵卒则聚集一处,在各自旅帅的带领之下,握紧兵刃,穿好遮风挡雪的斗篷,于漫天大雪之中踏上征途,向着西边快速挺进。

    与此同时,无数身手矫健、久经训练的斥候或是骑马、或是步行,已然先前一步,探出于大军数十里之外,严密监视着各个方向的动静? 稍有异常,便即刻回馈至中军。

    待到扜泥城的守城校尉傍晚时分前来拜见房俊,却发现右屯卫早已人去楼空? 只余下被积雪掩埋的木炭灰烬……

    那校尉站在满天大雪之中,只觉得遍体生寒。

    大军出征西域? 这等严酷寒冷之天气,却连多留一日都不肯? 且连通知当地驻军一声都欠奉,便急匆匆的踏上征程,不知去向? 很显然是有所防备。

    自家之底盘? 到底要防备什么?

    显而易见。

    人家房俊不仅是在防备被自己人背后捅了刀子? 更是以这等谨慎之举止告诉一些人:别耍弄阴谋诡计,老子心明眼亮? 早就防备着呢!

    天下无人不知房俊之秉性,这人被称作“棒槌”实在是实至名归,一旦冲动起来根本不管不顾? 连亲王都敢打的,岂会忌惮几个门阀世家放在西域干些苦活儿累活儿的旁支子弟?

    当真将这家伙惹毛了,所激起的反噬没人受得起……

    那校尉在雪里站了一会儿,抖了抖身上的蓑衣,便率领亲兵赶紧返回扜泥城? 立即修书? 将房俊有所戒备且予以警告的举止告知那些同在西域的袍泽,让大家小心防范,千万别节外生枝……

    *****

    大军行至高昌城外的时候,房俊接见了两位故人。

    高昌城外三十里,大军于一处山丘向阳坡扎营,躲避呼啸的北风,一路走来大雪下两日停一日,断断续续下了不休,兵卒车马疲累不堪,只能择选一地扎下营寨,略微休整两日。

    中军帐内,房俊一身常服,略黑清癯的面容看上去有些风尘仆仆、风霜满面,只是眉峰如刀、眼神清朗,依旧是当年那个敢于在高昌城中于侯君集叫嚣,阻拦大军屠城掳掠的那个少年。

    风华正茂,权柄赫赫。

    赤木海牙鹤发童颜身躯高大,跪坐在房俊对面,满是褶皱的脸上尽是羞愧之色:“当初郭孝恪意欲染指酒坊,老朽迫于其压力,存了保全自身之念,未能挺身而出看顾郎君之家业,实在是羞愧无地。自那以后,每每思之,便心中愧疚,不知将来以何面目再见郎君。今日冒昧,斗胆求见,还望郎君不计旧嫌,宽宏大量。”

    两人之间亦曾亲密相处,所建造之酒坊几乎垄断了西域的酿酒产业,结果却被郭孝恪横加破坏,使得此事成为横亘在两人之间绕不过去的嫌隙。此番求见房俊,他倒也坦然,开诚布公承认当初做错事,希望房俊大人不记小人过。

    在他看来,说到底当年亦不过时商贾之事,商贾素来被汉人视为贱业,地位远低于农耕,做点生意赚点钱固然是好,可若是生意倒了,也未必就会有多心疼。

    身为大唐最顶级的权贵,岂能将钱财看得太重?

    不说视金钱如粪土,也当重义轻利……

    房俊坐在桌案后面,手里拈着茶杯呷了一口热茶,目光从炭炉旁负责烤肉的鞠文斗身上收回,投注到赤木海牙脸上,呵呵笑了一声,淡然道:“明哲保身,人之常情,老丈毋须将当年之事放在心上。再者说来,酒坊倒闭,本帅固然损失惨重,老丈不也是跟着折损了不少钱财?既非是老丈故意为之,本帅自然不予计较。”

    这话说得赤木海牙嘴里发苦,你都这么说了,那分明就还是计较啊……

    一旁低眉顺眼专心烤肉的鞠文斗亦是眼角抽搐两下,心忖这位越国公果然是真情率性,当年就是这么半点不吃亏,过了几年地位愈发尊贵,这心性却是半点不变。

    心里替赤木海牙默哀片刻,却不会出言替他解围,只一心烤肉。

    话说他这一手烤肉的本事当真不错,一只羊腿烤的外焦里嫩,花椒、孜然等各种香料不要钱似得撒上去,登时滋滋冒油,香气四溢。

    赤木海牙心里叫苦,只得说道:“老朽虽然也折损了一些钱财,可毕竟那是咎由自取……郎君固然豪爽大气,不念旧恶,可老朽岂是心胸狭隘之人?郎君之损失,老朽还需补上才是。”

    这话说的,心尖尖都在滴血。

    当年酒坊之规模乃是西域第一,每个月的利润几乎都是他全部身价的十分之一,若想给于房俊补偿,必然是一笔天文数字。

    可谁让他心中始终存着前往长安得到一个唐人之身份,能够让自己的子孙后代都在大唐繁衍生息、幸福生活的心思呢?即便将来到了长安,想必也免不了被贪滑小吏敲诈勒索,还不如此刻狠狠的出一回血,只需将房俊打点得高兴了,以他的权力庇护自己的家族,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所以仔细想想,这钱花的似乎也挺值……赤木海牙心疼了一会儿,又转过神来,顿时没那么难受了。

    房俊似笑非笑,笑而不语。

    鞠文斗眼尾扫了房俊一眼,见到房俊的神色,赶紧道:“肉烤好了!”

    伸手拿起桌案上的一柄银刀,手脚飞快的将羊腿肉一片一片薄薄的割下来,整齐的码在盘子里,又在上面轻轻的撒了一层雪白的精盐,恭敬的递到房俊面前,赔笑道:“素闻大帅乃是出名的饕餮,对于吃食最是讲究,尝尝在下的手艺,若是有何不足之处,还望不吝赐教,在下定然好生学习,加以改进。”

    房俊便笑起来,瞧瞧,人家这才叫会说话,哪似赤木海牙这个老头儿,端着身份自以为德高望重,却拿银钱来搪塞我?

    我眼皮子就那么浅,一点银钱就填满了?

    不过他也没动这盘子肉,眼神在两人面上一一掠过,笑吟吟的呷了口茶水,这才说道:“大家也算是故人,固然经历了一些事,交情已非是当年那般亲近,不过本帅非是不念旧情之人,两位既然孤身来到我这军营之中,想必是有十分重要之事,不妨开诚布公,直接说出来吧。能办的本帅自会帮助二位办理,可若是不能办的,二位也需要强人所难。”

    赤木海牙于鞠文斗尽皆一愣,旋即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感情他们两个一进来便将姿态摆到最底,居然让房俊误以为他们是有求于人……

    这事闹得,我们是前来救你性命的啊大帅!

第一千零九十八章 谈判技巧

    赤木海牙心里有些不爽。

    他今日登门求见将姿态放得很低,是因为他清楚房俊性格之强势,而且此子如今在大唐权柄赫赫、声势滔天,想要难捏是肯定不行的,说不得反而激起了这个的脾气,事与愿违。

    可何曾想到,自己将姿态放得低了,房俊居然以为他是上门求人来的?

    老夫分明是来挽大厦于将倾,将您救出凶多吉少的火坑啊……

    赤木海牙面上表情有些纠结,他想干脆点明,让房俊知晓对于两人前来之用意有些误会了,否则很难占据主动,即便最后事情谈成,自己的付出也回报也肯定不成正比,亏得厉害。

    可他又怕房俊这个棒槌脾气听不得“逆耳忠言”,自己若说眼下你早已被人给盯上,随时随地都能一命呜呼,搞不好这厮不仅不信,反而认为自己危言耸听,将自己扒光了丢进雪地里去……

    眼尾余光去看鞠文斗,希望鞠文斗这个时候能够出言转圜一下,孰料这个肥头大耳的混账好似一条哈巴狗一般,一脸谄笑的将羊腿肉割得薄如蝉翼,一片片放在房俊面前的盘子里,拼命的摇着尾巴谄媚讨好。

    娘咧!

    说好的两肋插刀的盟友呢?

    这个混账完全指望不上啊……

    纠结半晌,赤木海牙才试探着说道:“吾等今日前来,一则向大帅表达过往之歉意,同时愿意做出一些补偿。再则,亦是想要向大帅通风报讯……”

    “歉意之类,就免了吧。这世上最无用的便是歉意、悔恨这些个东西,事情已经发生,过后再是歉意又有何用?”

    房俊淡然说了一句,让赤木海牙与鞠文斗愈发心中惴惴。

    好在房俊并未纠缠当年之事,旋即问道:“老丈所谓的通风报讯,不知又是何事?不过本帅提醒二位,切莫说出一些什么有人意欲谋害本帅,亦或早已布好天罗地网就等着宰了本帅这等浑话,想要以此吓唬本帅。哼哼,本帅不是吓大的,这莽莽西域,就不信还有跟在本帅头上动土之人?”

    赤木海牙:“……”

    鞠文斗:“……”

    娘咧!

    能不能好好聊天了?你将话都说了,还让我们说什么?

    再者说了,谁特么的给你的勇气,让你认为这西域各个惧怕于你不敢动你?

    然而房俊这番话却将赤木海牙心中斟酌了好久的话语尽皆堵住,说出来似乎就应了房俊的话风好像自己当真是恐吓于他,咽下去却又背离了此番前来会见之初衷……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赤木海牙腮帮子抽了抽,略作沉吟,硬着头皮说道:“大帅怕是不知? 突厥大将阿史那贺鲁最近时不时的出入交河城? 虽然寻常人并不知其行踪? 也未在人前露面? 但其人往来多家豪宅? 成为不少权势赫赫之人的座上客。”

    既然打定了主意,他就不会瞻前顾后、摇摆不定。

    早算到房俊不是个肯吃亏的? 人家拿捏着自己,自己也就别去耍弄那些小心思了? 干脆一些道明来意,谈得来就谈? 谈不来吃完肉喝完酒就走,免得被这位大唐勋贵噎得要死。

    房俊眯了眯眼睛? 并未接话,而是伸筷子从盘子里夹起一块切得晶莹剔透的羊腿肉? 蘸了点细如白雪的精盐,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似乎很是享受羊肉的鲜美滋味。

    赤木海牙等啊等? 等了半天不见房俊说话,只得耐着性子? 将自己的盘子往鞠文斗面前推了推,瞪着这个肥头大耳的家伙一眼。

    鞠文斗脸皮深厚,仿若未觉,只是也割了几片羊肉放在盘子里,又推回赤木海牙面前。

    赤木海牙:“……”

    娘咧!

    老子是跟你要肉吃么?

    不过他拿装傻的鞠文斗没法,说起来这件事的确以自己为主导,而且相比于鞠文斗,自己的述求更为迫切一些。

    毕竟鞠文斗为人处事极为圆滑,人脉甚广,整个西域各方势力都卖给他几分面子,不似自己这般因为畏兀儿的身份一直遭受突厥人打压,如今更被逼着要彻底站队突厥人这边,与大唐敌对……

    吸了口气,赤木海牙眼巴巴的看着房俊,沉声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今次前来,乃是提醒大帅要当心被人谋害,那阿史那贺鲁乃是突厥大将,深受可汗欲谷设之信任,如今更与交河城中各方势力暗通款曲,所谋划者,大抵便是大帅以及右屯卫。”

    房俊咽下口中羊肉,喝了一口酒,啧啧嘴,笑道:“老丈大抵是年纪大了,办事难免啰嗦一些,今日到了这里便顾左右而言他,绕得本帅一头雾水。若是早这般将话语挑明不就行了?”

    他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赤木海牙只能憋着气,不敢辩驳,心里却很是不服气:这种事就好似做生意一般,而且关于子孙后代的福祉,自然要讲究一个迂回曲折,烘托出气氛、占据了气势,方才适合接着往下谈,才能够最大限度的争取利益。

    哪有一上来不分青红皂白便“投诚献计”的?

    若是那样,你也不把我当回事儿啊。

    当然,即便他运了半天气,却也完全不敌八风不动的房俊,先机尽失……

    赤木海牙无奈道:“只是怕大帅不信,毕竟交河城中与阿史那贺鲁来往密谋的,尽是唐军高层,老朽身为外人,离间大帅袍泽之情,未免有些唐突。”

    房俊颔首,道:“本帅自然是不信的……”

    见到赤木海牙一脸震惊,又续道:“非是不信老丈之言,而是不信那些个见不得光的狗胆鼠辈,当真有能力谋害于本帅。”

    一旁的鞠文斗知道不能在装糊涂了,急忙劝谏道:“吾等皆知大帅英明神武,乃当世之名将,可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些人藏在幕后阴私谋算,大帅一旦大意说不得便着了道,定要小心谨慎才行!”

    房俊摆摆手,又夹了一筷子羊肉放在口中,细嚼慢咽,也不说话。

    赤木海牙与鞠文斗眼巴巴的看着他,不知他心里怎么想。

    好半晌,房俊才将羊肉咽下,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又呷了一口酒,这才将目光从两人脸上掠过,问道:“二位到底有何述求,不妨说出来听听。若是本帅办得到,再看看你们能够协助本帅做些什么,若是办不到,咱们今日便仅只是叙旧,吃完肉、喝过酒,二位便请自便,以免被旁人得知二位前来会面之事,有所误会。”

    赤木海牙与鞠文斗互视一眼,很是无奈。

    整个谈判的节奏被房俊把控得死死的,两人根本没有施展的空间,只能被房俊牵着鼻子走。

    有些失算了啊……

    不过事已至此,哪里还有退路?若是谈不拢,事后只需房俊向外放出话去,说是他们连个冒雪拜访,甚至都不用说谈及何事,自然有无数人将他们两个视作眼中钉,亟待除之而后快。

    赤木海牙做了一辈子买卖,深知这等谈判之节奏说明他们根本没法讨价还价,而且房俊大抵已经对交河城中之事有了一些眉目。倘若房俊当真是一个心胸开阔的君子还好,买卖不成仁义在,事后也不会追究。可这伙横看竖看都不像是个光明磊落的,万一以后有所损失,回过头又将迁怒于他们两个未将实情相告,故而心怀怨恨,那岂不冤枉?

    赤木海牙只得说道:“老朽仰慕大唐已久,做梦都想在长安养老,然后在关中择取一块山明水秀、藏风聚气之宝地埋了这把老骨头,更想着子孙后代能够生活在长安那等当世第一雄城之内,挺起胸膛堂堂正正的做一个唐人。若是此生能够达成这等奢望,则死亦含笑九泉,只希望大帅看在往昔情份以及今日吾等冒险前来通风报讯的份儿上,帮助老朽完成这等奢望。”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全程压制

    对于赤木海牙之言,房俊微微颔首,心底确信。这年头汉人天下对于那些个番邦异族之吸引力绝对胜过后世国人崇尚自有空气百倍千倍,别看那些胡族叫嚣着什么“汉人软弱”“宛如羔羊”之类的言语,动辄放马中原烧杀掳掠,可若是给他们一个成为汉人、生活在汉地的机会,怕是立即就能卑躬屈膝,乐颠颠的过来。

    这种民族崇拜,在隋唐之际达到巅峰,而后才随着中原文化的不断外流,使得周边胡族番邦不断汉化而缩短差距才渐渐减弱。

    所以,若是在唐朝有胡族说他愿意举家迁入长安,并且出卖自己的祖宗之位求得一个唐人之身份,这种事情是极其可信的。

    煌煌盛唐,天下景仰。

    入籍大唐这种事对于别人来说或许难如登天,毕竟大唐律法对于胡族入籍之管理非常严格,甚至胡汉通婚都要受到朝廷的调查与核实,等闲绝不容许。不过对于房俊来说,却也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天下各地胡族入籍都需京兆府之审核,且不论京兆府中上上下下官吏皆乃房俊之旧部,但只是他与马周的关系,想要保举一个胡人入籍,也必然是一路绿灯,绝无难处……

    当然,一旦经受他的保举,就要承担连带的责任。

    若是赤木海牙、鞠文斗等人的族人作奸犯科,房俊亦要受到训诫、责罚,若是犯下大逆不道之罪行,最严重的时候房俊甚至会被判处与之“同罪”……

    不过这些只是律法所规定,所谓法理无外乎人情,这等规定对于中等官吏的约束力非常之大,但是到了房俊这等层次,自然不会因为所保举之人作奸犯科便狠狠责罚。

    ……

    房俊颔首道:“这件事不难,咱们毕竟算是故人,本帅念旧,为了汝等阖族上下能够完成梦想成为唐人而担负责任风险,倒也无妨。”

    顿了一顿,他看着赤木海牙,说道:“那就说说吧,老丈到底意欲如何,来帮助本帅摆脱危机?”

    赤木海牙赶紧将口中羊肉咽下,只是咽得急了差点噎着,喝了口酒将羊肉顺下去,这才抹了一把嘴,往前凑了凑,说道:“回纥人对汉人始终和睦,只不过因为受制于突厥人,不得不受其驱使与大唐作对,然则这并非回纥之本心。今次,突厥大将阿史那贺鲁亲自赶赴交河城联络关陇门阀,意欲陷害大帅,并且截断安西军之退路使得河间郡王、薛仁贵尽皆埋骨西域? 自此西域之权力再次回到关陇之后。吾家汗王多次对突厥之残暴报以微词,只需老夫从中说项,为汗王与大帅牵线搭桥,必能携手合作。两家合兵一处共同反击突厥,则大唐可剪除这个心腹大患,将西域牢牢的抓在手中? 而回纥亦能够从此摆脱突厥之控制? 衷心归顺大唐,大帅更能够立下赫赫功勋……一箭三雕,岂不美哉?”

    房俊喝着酒? 沉吟未语。

    不得不说? 赤木海牙之提议,算是切中大唐之还要。

    一直以来,突厥人便阴魂不散? 当年固然俘获颉利可汗灭其突厥帝国? 可是其余部向西逃窜? 与原先之西突厥合兵一处,实力大涨? 开始不断向着西域渗透? 意欲截断丝绸之路,将这条流淌着黄金的路线紧紧攥住,既能强大自己,亦能削弱大唐。

    而回纥人虽然不似赤木海牙口中那般心向大唐,但的确是被突厥人奴役压迫得太狠,固然如今回纥可汗吐迷度天资英武、乃是有为之领袖,却依旧不能完全摆脱突厥人之掌控。

    两者联合,不仅能够重创突厥,将其势力彻底隔绝于西域之外,更能够借助其兵力一路向西,与阿拉伯人决一死战!

    房俊亦是杀伐决断之人,觉得这个提议很是诱人,便断然道:“五日之后,交河城北葡萄沟,本帅恭候贵可汗大驾,商议大事。”

    这种事单只赤木海牙的话语是不行的,自己必须与吐迷度面见,详细议定行动细节以及战后利益之分配。

    赤木海牙一愣:“大帅要在此逗留?”

    高昌城距离交河城不远,若是在此逗留五日,怕是整个西域都知道右屯卫另有图谋,突厥人更是素来警觉,岂非泄露了风声,导致行动尚未开始,便打草惊蛇?

    房俊摇头道:“大军岂能停顿?明日一早,大军继续开拔,三日之后抵达交河城,过城而不入,继续向西。一日之后本帅再折返回去,于葡萄沟会晤贵可汗。”

    赤木海牙恍然,却依旧为难道:“可汗尚在牙账,一来一回便需十多日时间,怕是来不及……”

    房俊断然道:“西域危急,岂能容许本帅一再耽搁?五日之后,与贵可汗见面商议,过时不候。”

    赤木海牙直呲牙,心说刚才自己一番手段未能将这厮压服战局先机,果然这会儿便感受到这厮的强势。

    只能颓然道:“老夫这就回去派人统治可汗,只是这大雪封山,想要五日之间一来一回,实在是难如登天。”

    房俊举杯喝了口酒,淡然道:“本帅之难处,想必毋须赘述,贵可汗定然一清二楚。若是能来自然是好,无论商谈之结果如何,能够见一见这位带领回纥人发愤图强的盖世英豪,乃是本帅之运气。若是贵可汗当真来不了,那亦是天意如此,自今而后,合作之言再勿提及。”

    说什么大雪封山路途遥远,这的确是事实。可若是五日之后吐迷度不能抵达交河城被葡萄沟,房俊却是根本不信。

    既然赤木海牙敢坐在自己面前,那就说明他已经得了回纥可汗吐迷度的全权委托。

    而吐迷度亦是一代枭雄,又岂能自己端坐在位于天山山麓的可汗牙账之中,任由赤木海牙与房俊谈判?若是谈判妥了,他却人在天山,距离交河城数百里之遥,一来一回岂非坐失良机?

    所以房俊断定,此刻吐迷度必然藏身于交河城外隐秘之处,甚至突厥人的军队已经抵达交河城外,受其胁迫的回纥军队就等着吐迷度的军令一至,立即临阵反水,给突厥人狠狠一个背刺。

    回纥人,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赤木海牙面色数变,偷偷瞥着房俊,见其面色淡然只是缓缓的喝酒,神情却丝毫不动,便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拿捏这位功勋赫赫的大唐勋贵,只能搪塞道:“既然如此,老夫尽力便是。”

    房俊颔首,看向一直不多话的鞠文斗,微笑道:“鞠氏一族,固然亡国多年,但是于高昌、交河之根底果然雄厚。若是本帅所料不差,一旦这件事谈成,将来打开交河城门迎接大唐、回纥军队入城平叛的,便是大丞相您吧?”

    鞠文斗楞了一下,旋即苦笑,却也并未遮掩,叹息道:“家国已破,宗嗣飘摇,如今的鞠氏一族早已犹若丧家之犬,人憎狗厌,挣扎求活。此番亦是尽起族中底蕴,试图报效大唐,生死成败,在此一战。若败,自然阖族尽亡,血嗣断绝,再不复言。若侥幸依托大唐之天威而得胜,愿从此迁入长安,子子孙孙,皆为唐人。”

    他明白房俊的话语是什么意思。

    作为曾经高昌国的王族,鞠氏一族对于大唐岂能没有怨恨?一旦这次得胜,鞠氏一族必将得到大唐之赏赐,从此依托其底蕴根脉深深扎在高昌故地,假以时日,必成大唐掌控西域的心腹大患。

    大唐岂能容许鞠氏一族如此发展壮大?

    只要此次得胜,大唐是议定会赏赐鞠氏一族的,大唐身为天下之主,定要奖罚分明、以定规制,否则若是功而不赏,岂非寒了那些依附于大唐或者正打算依附于大唐之胡族的心?

    然而赏赐过后,必然是全力皆备,只要寻到时机,鞠氏一族的下场绝不会好过。

    鞠文斗早已算到这一点,所以此刻房俊公然提出,他反倒有些释然,也有些感激,这说明房俊其人虽然不好对付,却至少光风霁月,摆明了告诉他鞠文斗,不要什么事都想着好的,也得考虑考虑以后的路。

第一千一百章 心怀戒备

    第一千一百章心怀戒备

    没有多少胡人能够抵御入籍大唐的诱惑,更何况是鞠文斗这等常年处于突厥人压迫之下的没落贵族?

    所以鞠文斗早有思虑,眼下房俊提及,他几乎没怎么犹豫便表达忠心。

    阖族生活在长安,可以享受和平安定,不至于遭受突厥人的屠戮。再者以鞠氏一族在西域的人脉,即便入籍大唐、迁徙长安,却依旧可以沿着丝路行商,照样豪富荣华、日进斗金,哪里还有比这更美的事情?

    房俊举起酒杯,与鞠文斗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而后说道:“大丞相放心,大唐威服天下、广纳四海,岂能令自己的盟友寒心?本帅这就休书一封,遣人送回长安,无论此战之成败,都会让京兆府备好鞠氏一族入籍之准备,大丞相何时将族人之名册递交京兆府,什么时候入籍文书便会下发。”

    鞠文斗两眼铮亮,二话不说,执壶给两人面前酒杯斟满,自己举杯,慨然道:“大帅干脆痛快,实乃吾鞠氏一族再造之父母!废话不多说,此恩此德,鞠氏一族铭记在心,不敢或忘,他日定当十倍偿还!在下先干为敬!”

    一仰头,将杯中酒饮尽,顿觉心中畅快,哈哈大笑起来。

    一旁的赤木海牙羡慕嫉妒,且也知道非是房俊厚此薄彼,而是两家情形全然不同。

    鞠氏一族固然根基犹在,可说到底也只是一个亡国之族,且长期处于西域各方势力的夹缝之中挣扎求活,形势岌岌可危,稍有不慎便会遭遇灭顶之灾。故而将其举族迁入长安,非但可以换取鞠氏一族之感激,更不会对大唐造成什么隐忧。

    赤木海牙的家族却不同。

    身为畏兀儿贵族,背后靠着的乃是整个回纥,如今依然是西域仅次于突厥人的力量。这样的一个家族岂能轻易使其入籍大唐?须知,一旦成功入籍大唐,任何人都享有与唐人同等之待遇,举荐入仕、科举做官、参军入伍,政治地位与唐人无异。

    所以赤木海牙想要入籍大唐,固然房俊一句话即可解决,但任谁也不敢如此轻率。

    这是要担负连带责任的……

    ……

    站在营帐门口,看着赤木海牙与鞠文斗两人在各自心腹护卫之下走入风雪之中,渐渐远去,房俊这才回到帐中,大马金刀的坐在桌案之后,自顾自的用银刀割下炭盆上烧烤的羊腿肉? 吃一口肉? 喝一口酒,脑子里快速旋转,琢磨着此次与赤木海牙、鞠文斗之合作是否存在什么风险? 要如何推进? 事后如何善后? 以及会对西域之形势带来何等模样的影响。

    未几,裴行俭与程务挺联袂而入。

    两人刚刚巡营回来,脱去蓑衣,抖了抖身上的积雪,这才一前一后来到房俊面前? 躬身施礼。

    房俊回过神? 随意的摆摆手:“坐罢。”

    “喏!”

    二人应下,一左一右坐在房俊下首,程务挺接过烤肉的活计? 裴行俭则执壶斟酒,先饮了一杯,吁出一口寒气? 然后问道:“大帅与那两人商谈得如何?”

    房俊明白裴行俭这么问的意思,摇摇头,道:“这二人可以相信,鞠文斗乃亡国之贵族,鞠氏一族如今在西域固然尚有几分底蕴,实则举步维艰,尤其是突厥人觊觎其族中百年累积之财富已不是一日两日,但有机会,定然将鞠氏一族连皮带肉的吞下,断无幸存之理。至于赤木海牙,这个老货就要奸诈得多,最擅见风使舵、趋利避害,不过这回积极与咱们合作的乃是回纥可汗吐迷度,赤木海牙只是作为一个中人居中联络,顺便攫取一些好处,却做不得主,所以毋须担心他耍花招。”

    裴行俭便放下心来。

    自古以来,从未有任何一方势力能够彻底掌控西域,这里太广袤,太偏僻,人烟也太过稀少,且各部胡人历来桀骜不驯、不服管教,有好处大家一拥而上,有难处尽皆退避,化外野人一般,文明社会难以对其掌控。

    所以西域胡人尽皆无信无义,全无道德约束,眼中只有利益,背信弃义、临阵反水实乃家常便饭,半点负担也无。与之合作,首要担心的不是事情之成败,而是会否被其半路出卖……

    见到房俊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而不是被剪除西域各方势力的功劳迷了眼,便彻底放下心。

    只要房俊头脑清醒、克制冷静的时候,他所做出的任何决定都是可以信任的,这一点裴行俭十分清楚。

    当然,即便有些时候这位看上去理智尽失、恣意妄为,但是实际上去深思其所作所为背后之目的,却也往往发现都隐藏着极其明确之目的,且绝大多数都能瞒天过海,直抵要害。

    所以外界以“棒槌”来嘲讽房俊时不时的冲动妄为,这在裴行俭看来简直就是搞笑,嘲笑房俊是个“棒槌”的那些人,才是真的“棒槌”……

    裴行俭道:“回纥人狡猾,且性情刚烈,可以挑唆其一同对抗西突厥,却不可当真将西域交给其管理。究其根本,实则与突厥人无异,咱们不能做出前门驱虎、后门迎狼这样的傻事。”

    身为副官,自然是要在关键之处提醒主将,查缺补漏。

    任何胡族都是一样,他们崇慕大唐,感慨大唐之强盛,却也因此对大唐深怀戒备,唯恐大唐穷兵黩武,不断向着四方扩张。眼下回纥深受突厥人之奴役,每每临战,突厥人必将回纥人放在先锋之位,为其冲锋陷阵、死伤无数,回纥祖祖辈辈都亟待摆脱突厥之奴役。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回纥这些年来对于大唐始终心存亲近。

    却绝对不是真的亲近。

    一旦回纥与大唐联手将突厥之势力尽数驱逐出西域,那么回纥必然取而代之。如此,回纥便占据了眼下突厥之地位,自身之利益开始与大唐冲突,用不了几年,便会重现如今大唐与突厥之敌对。

    所以回纥人可以利用,却不可信任,更不可使其将突厥取而代之。

    毕竟突厥发源于漠北荒原,因其势力强横方才进入西域,却一直遭受西域各族明里暗里之抵抗,始终未能将西域各族尽皆慑服。而回纥却是祖祖辈辈生存于西域,他们与西域各族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之联系,甚至彼此之间血脉相连。

    一旦回纥强盛起来,那些胡族接受回纥之程度将会极大超过如今之突厥,搞不好一统西域都有可能……

    那便是右屯卫亲手为大唐树立了一个强敌,不仅拱手将西域相送,更会时时刻刻威胁关中。

    房俊颔首:“本帅晓得轻重,不过眼下非是戒备之时。不仅要联合回纥人将突厥人深入西域的爪子斩断,尚需借助回纥人的力量去对付蜂拥而来的阿拉伯人,总得给一些甜头,否则谁肯给你卖命?”

    裴行俭笑道:“在下只是提醒一下,如何取舍自然由大帅决断,无论大帅做出何等抉择,右屯卫上下誓死追随,绝无二心!”

    程务挺也在一旁颔首道:“大帅放心,那个球攮的敢三心二意,末将第一个揪下他的脑袋!”

    裴行俭:“……”

    虽然这话是顺着我的话说的,可是为何听上去却是针对我?

    登时没好气道:“好生烤你的肉吧,吐沫星子都喷出来了,让大帅怎么吃肉?”

    程务挺赶紧闭嘴,老老实实烤肉。

    事实上,毋须他说那句话,右屯卫上下也无人敢违逆房俊之命令。覆亡薛延陀,击溃吐谷浑,连战连捷威震天下,如今更被誉为“天下第一强军”,哪一个右屯卫兵卒不是与有荣焉、信心百倍,哪一个对房俊不是衷心崇拜,将他的每一句话奉为圭臬?

    军队的威势是一次一次胜仗打出来的。

    主帅的威望同样是带领麾下兵卒一仗一仗打出来的,绝无取巧之处。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腥膻一气

    军队的威势是一次一次胜仗打出来的。

    主帅的威望同样是带领麾下兵卒一仗一仗打出来的,绝无取巧之处。

    房俊吃了一块烤肉,吩咐道:“明日拔营继续西进,绕过交河城后全军扎营,等着本帅的命令便杀一个回马枪,攻破交河城,将那些吃里扒外的狗贼一个一个揪出来,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喏!”

    裴行俭与程务挺轰然应喏。

    他们都知道,若是占据按照预想去发展,此战不仅将安西都护府内部之奸贼一扫而空,而且彻底打通安西军之后路,更能够获得回纥人的全力支持。两军汇合一处一齐西进支援安西军,那可比右屯卫自己前去的力度大了太多。

    总不至于似之前那般,安西军只能步步后退、坚壁清野,而是有了一战之力。

    大唐立国以来,除去开始的时候被突厥颉利可汗率军直入京畿、陈兵渭水以北,逼迫李二陛下签下渭水之盟这等耻辱之外,从来都是摁着周边的胡族蛮夷往死里打,何曾如眼下安西军这般憋屈?

    这并非安西军之战力底下所导致,而是受到举国东征之影响,导致安西军实力受损,且支援不及。

    若是当真明刀明枪的战阵争雄,大唐任何一支军队都不曾惧怕过胡人,更何况是百战精锐的安西军?

    西域之战虽然安西军打得憋屈,但是整个大唐军队序列之内,嘲讽安西军者少,同仇敌忾者重,大家都憋着一口气,意欲前往西域支援安西军,将不可一世的阿拉伯人狠狠的杀一阵!

    *****

    天地辽阔,雪原莽莽。

    交河城西百里之处,有一地两河汇流,交叉而围起一处十丈高的黄土台,两端窄、中间宽,形如柳叶之状。一座雄城筑于土台之上,夏日里四面环水、地势高绝,易守难攻,开有四座城门,城内街巷俨然。

    此地,便是大唐在西域统治之中心,交河城。

    漫天大雪之下,冰封的河道上一队骑士呼啸而至? 到了距离城墙百步之外齐齐勒马站定? 为首一人端坐马背之上,一手紧握着缰绳,另一手抬起推了推头顶的遮雪挡风的斗笠? 露出一双鹰隼一般的眼眸? 冷冷的注视着前方建筑在拔地而起的黄土台塬上的交河城。

    身后一人勒马上前两步,低声道:“将军,交河城乃是安西都护府所在,城内尽是唐军,您孤身进入? 风险太大,不妨多多考量。”

    又有一人也劝阻:“汉人奸诈,万一此次乃是诓骗将军? 诱使将军入城之后围而杀之? 如之奈何?”

    那将军正是突厥大将阿史那贺鲁? 闻言冷笑一声,满是虬髯的脸容如冰雪一般冷硬? 嗓音嘶哑难听,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汉人常说‘不入虎穴不得虎子’? 今日吾便进了这交河城? 看看他们到底又没有那个胆子将吾之性命留在此处!汝等暂且回营,严密防备各方,千万不要被人查探到营地所在,等着吾回来,咱们便一齐点齐兵马,杀入交河城,为突厥、为大汗夺下这西域腹心之地,建功立业!”

    “喏!”

    身后众人不敢再劝,纷纷领命。

    阿史那贺鲁又将斗笠的帽檐往下压了压,一摆手,策骑当先而行,两名亲卫紧随其后,三人三骑顶风冒雪穿越冰封的河道,直抵城门之下。

    其余兵卒则眺望了一会儿,待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方才调转马头,循着来路返回大军驻扎之营地。

    ……

    城门处盘查严密,两队兵卒手持横刀一左一右站在门洞两侧,对于出入之百姓、商贾挨个搜查。

    不过这难不倒阿史那贺鲁,城内那些人早已为他准备好了合适之身份,身边的亲卫向兵卒亮明文书之后,没有遇到半句追问,即刻放行。

    阿史那贺鲁入城之后,策骑沿着城中的长街缓缓骑行,此刻大雪纷纷,街巷落满了厚厚的积雪,行人罕迹,两侧临街的商铺除去几家酒肆依旧撑着幌子在风雪中摇曳,其余店家尽皆关板打样。

    无数房舍在风雪之中静谧安宁,依稀可见平常时候的繁华兴盛。

    阿史那贺鲁在西域转战多年,却从未曾踏足这等唐人治下的城池,缓缓前行之际左顾右盼,甚感兴趣,心中不由暗暗钦佩唐人的本事,原本只是一座两河交汇之处冲刷而出的一处黄土台塬,但是经由唐人军民协力,硬生生建造处一座易守难攻的城池,且迅速将其发展成为整个西域的核心、丝绸之路上的节点,短短十余年间便兴旺繁荣。

    搞建设,唐人天下无敌。

    不过突厥人固然羡慕唐人这等从无到有开创繁荣的本事,却绝不会去学。突厥人自幼生长于马背之上,弓马娴熟性格剽悍,何需去学习文字算术一辈一辈的积攒底蕴,数代甚至十数代之后才能迎来厚积薄发?

    既然唐人善于创造,能够在这样的不毛之地硬生生建起一座城,且将其晶莹的兴旺繁荣,突厥人只需骑着马、挽着弓、拎着刀来抢就是了……

    下等人才会劳心劳力的去建造,似突厥这等上天眷顾之民族,只需等着别人费心费力的建造完成再去抢来就行了。

    三人向前走了不久,迎面便有一队骑兵自街巷另一侧缓缓走来,当先小跑着的正是刚才城门外负责搜查行人商旅的兵卒。那兵卒向这边指了指,又与马上人说了两句,这才避到路旁,沿着商铺的墙根小跑着回去城门处继续当值。

    两方人马都驻足而立,相互审视。

    身边两名亲卫早将手搭在厚厚的棉衣下藏着的弯刀刀柄上,只待发现半点不妥,便会冲上前去拼死斩杀,为阿史那贺鲁争取逃走的机会。

    阿史那贺鲁却浑然不惧,勒着缰绳向前两步,微微抬起下巴,露出斗笠下鹰隼一般的双目,冷冷道:“素闻唐人知礼好客,在下顶风冒雪而来,该不会就在这大街之上商谈吧?总该找个地方坐坐,吃几口肉,喝一壶酒。”

    对面为首一人身着唐军军服,闻言微微一愣,旋即颔首道:“正该如此,请。”

    言罢一拨马头,当先走入旁边一条小巷。巷子里积雪甚深,战马缓缓前行,绕了个弯,又前行一段距离,才在一座门前停下,翻身下马,在门上敲了几下,待到门开之后,冲着后边跟上来的阿史那贺鲁抱拳道:“请。”

    阿史那贺鲁在马背上左右张望一番,便反身下马,毫无迟疑之色的大步走入院中。

    门庭不大,但是进门之后才发现院子居然不小,此刻地上的积雪已经扫了一遍,未有刚刚落下的薄薄一层,一行人尽皆进了院子,大门方才关上。其余人等被院中仆人引着去了两侧厢房,马匹拴在院子里的拴马桩上,阿史那贺鲁则被请入正堂。

    堂内地方不大,但窗明几净,地上铺着木质地板,脱掉靴子踩上去很是温热,显然烧着地龙。

    见到他进来,正跪坐在案几前的三人相继起身,大家相互见礼。

    阿史那贺鲁摘掉斗笠,露出满是络腮胡的方正脸膛,一双鹰隼一般的眼眸自面前三人面上一一划过,方才拱手,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话:“阿史那贺鲁,见过诸位。”

    当先一人身材适中、不胖不瘦,年岁大概在四旬上下,相貌清癯,只是额头一道刀疤自发际线蔓延至眉锋眼角,使之看上去多了几分冷厉剽悍之气,还礼道:“交河城守将侯莫陈燧,见过将军。”

    他身边一人大抵在三旬左右,三绺长髯,面相周正,望之气度不凡,微笑着拱手道:“安西都护府录事参军,长孙明。”

    阿史那贺鲁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会儿,缓缓颔首。

    最后一人身材修长,原本应当面相俊朗,只是额头、脸颊皆有两处创伤,深可见骨,使得整个人看上去颇为狰狞,淡然道:“在下长孙汉。”

    阿史那贺鲁先是一愣,旋即双目精光暴闪,死死盯着长孙汉看了一会儿,方才长笑两声,连连颔首:“好,好,长孙家的算计,当真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阴狠毒辣

    屋外大雪纷飞、滴水成冰,屋内却温暖如春、茶香四溢。

    四人分别落座,阿史那贺鲁的目光却一直在长孙汉面上打转,笑容也愈发深邃,意味难明。

    旁人或许不知道长孙汉曾做下何等好事,与阿拉伯人素来往来紧密,更在大马士革安插了不少细作的突厥人岂能不知阿拉伯人内部的动静?他是真真没想到,那个将阿拉伯人引入唐军伏击圈,被薛仁贵一场大水淹死无数的唐人“英雄”,居然没有死在碎叶城下,反而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这交河城中。

    若是被叶齐德知晓害得他一战便折损了哈里发最为倚重的“阿拉之剑”的仇敌在此,怕是会立即撇开薛仁贵,绕过弓月城,不管不顾直扑交河城,誓要将长孙汉抽筋剥皮,大卸八块……

    ……

    侯莫陈燧见到阿史那贺鲁的目光始终在长孙汉身上打转,自然知道他心里想写什么,开口笑道:“将军孤骑入城,这份胆魄,实在是吾等钦佩。来来来,饮口热茶,驱驱寒气。”

    亲手将一旁火炉上的茶壶取下,为阿史那贺鲁斟茶。

    阿史那贺鲁抬手接过,呷了一口,啧啧嘴,赞叹道:“身为荒原塞北,整日里与苦寒对抗,便不得不多吃肉食,以壮体魄。可是这肉食吃多了,却又难免消化不良,肠胃难消、脏器积毒,为此身死者不计其数。自从有了汉家之茶叶,很是解了草原胡族这些病症,只是茶叶靡贵,吾等胡族如何购买得起?却没想到,这等在草原胡族视为救命之物的茶叶,被你们唐人玩出花儿来,居然在功效不失之同时,尚能有这般美妙之滋味。啧啧,你们唐人就是会享受。”

    论“享受”,汉人是公认的天下第一。

    文化繁盛、经济充裕,自然能够让汉人有心思去琢磨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享乐之道,古往今来? 最令胡人羡慕嫉妒的就是这个。

    身处苦寒之地、每日里都要与天争命的胡人? 哪里有那个精力、那个条件去琢磨这些?

    所以若说打仗的时候胡人不怕汉人,可说起吃喝玩乐享受之道? 那汉人必定是确凿无疑的天下第一。如今西方盛起一个什么教派,其权势甚至凌驾与君主之上? 连君主的加冕都要受其节制,正发动教徒信众在西方鼓吹什么精英阶层,认为他们这些人乃是神之使者,衣食住行都是最高雅、最优越的,其余人种都是些愚蠢不开化的野蛮人。

    阿史那贺鲁对此不屑一顾,屁的高雅、优越,吃饭的时候只会使用刀叉,连筷子都不会使? 那也叫高雅?在他看来能否使用筷子那是文明阶梯的重要象征,连突厥人贵族都使用筷子,唯有最底层的愚民奴隶才会用刀子直接割肉吃……

    这就像野人以树叶遮体,文明人却会穿衣服是一个道理,你纵然再是鼓吹得天花乱坠,再是有很多人推崇,可本质上这根本就是两个文明阶梯之间的差异,树叶再是精美绚烂? 那也还是树叶……

    长孙明不知道阿史那贺鲁居然思维如此跳跃,笑着接话道:“如今,大唐国内制茶产业飞速发展,虽然最大的茶商依旧是房家,最顶级的茶叶也都由他们家垄断,但是中小规模的茶商却数之不尽。眼下丝绸之路上的贸易,茶叶已经占了将近一般,远远超过瓷器、丝绸,若是咱们所谋之大事能够成功,往后这丝路西段必然由将军所把持,再好的茶叶也有的是。”

    胡人喜爱茶叶,是因为他们常年食肉的身体需要茶叶,这可比作为奢侈品曾一度成为天下最大宗贸易的瓷器、丝绸优势大了太多。

    瓷器、丝绸若是价格不合适,大不了不买就是。可在认识到茶叶的好处之后,哪怕是再贵,胡人也得卖。

    这才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何止是突厥觊觎?整个西域没有一个胡族不对此红着眼睛,因为相比于西域的茶叶价格,西方以大马士革贵族为首的胡人更是将茶叶的价格炒到西域的两倍以上。

    哪里还是茶叶?

    简直就是黄金……

    阿拉伯人何以入侵西域?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因为长年累月的茶叶、丝绸、瓷器贸易使得大食国内金银流失惨重,若是再不将丝路占据,使得整条丝路在西域的贸易都掌握其手中,否则用不了几年,大食国的财富就得被掏空了。

    阿史那贺鲁挑了挑眉毛,奇道:“难道诸位甘冒奇险,就只是为了丝路在玉门关附近这一段?”

    无利不起早,阿史那贺鲁有些不太明白这些人的想法。

    他虽然是武将,却也非是莽夫,由于深得突厥乙毗射匮可汗之信重,时常接触汗帐之内的各种机密,对于大唐内部的斗争也略有所知。这些人虽然闹得凶,而且根基深厚,但想要谋反根本不可能,李二陛下执掌军权威望盖世,且如今手提百万大军征伐高句丽,谁若是敢在长安篡位为皇,只待李二陛下引兵回援,即刻间化为齑粉。

    可仅仅是丝绸之路东段的利益,就能够让这些人冒这么的风险,甚至不惜与突厥人合作?

    长孙明笑道:“吾等此次之目的,非是为了钱财利益,而是为了一个人?”

    阿史那贺鲁略微一想,道:“房俊?”

    长孙明颔首,道:“正是,只要能够将房俊留在西域,即便付出再大的代价,吾等认为都是值得的。当然,若是任由房俊脱围而出,返回长安,那么此次之所有协议,将会统统作废。”

    三位交河城方面的代表之中,显然以他为尊。

    他是长孙无忌之伯父长孙无傲的孙子,其母窦胡娘更是高祖李渊之女襄阳公主的女儿,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深受长孙无忌之器重,始终身在西域,搭理长孙家在此之产业。只是为人低调谦逊,平素存在感很低,更多时候都在都护府内履行录事参军之职责,很多事情事情都交给下面人去办。

    只不过长孙家的子弟显然能力不足,前后多次都将事情办砸,甚至害得长孙濬死在西域,长孙汉作为内应前往接应阿拉伯人,接过却中了薛仁贵的计策,害得阿拉伯人第一仗便损失惨重,自己也差点被大水淹死……

    他这才不得不亲自出面。

    阿史那贺鲁自然听过房俊的名字,更对其所作所为知之甚详,毕竟覆亡薛延陀、击溃吐谷浑这等盖世功绩早已传遍四方。

    闻言略作沉吟,摇头道:“击溃右屯卫容易,可若是想要将房俊留在西域,难如登天,诸位的诚意还不够。”

    长孙汉一直默不作声,毕竟碎叶城一战对他的声望、信心之打击实在是太过严重,不过此刻见到阿史那贺鲁坐地起价,心中不满,出言道:“区区半支右屯卫,不过两人之众,吾等有心算无心,于半路设伏狙杀,根本轻而易举。将军若是贪心不足,此事怕是难以达成。”

    阿史那贺鲁微微一笑,也不气恼,温声道:“长孙公子此言差矣,唐军之战力,天下谁人不知?右屯卫固然只有两万余人,可是于大斗拔谷一战,打得数倍于己之强敌丢盔弃甲、狼奔豕突,威震天下。这样一支当世强军,岂能简单以兵员数量去衡量之强弱?若想击溃右屯卫,狙杀房俊,突厥人所要付出的代价必定惨重,若是没有一个合适的价格,纵然吾同意,吾家大汗也绝不会同意,还请诸位仔细思量。”

    顿了顿,他看着长孙汉道:“况且,谁知道你们这些人当中是否存有奸细,到时候将吾等一起出卖,然后引着吾麾下之大军一头钻进右屯卫的包围圈,被人家再来一次‘水淹大军’?吾不得不慎重,这都是潜在之风险。”

    长孙汉面红耳赤。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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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但是当房俊穿越到那位浑身冒着绿油油光芒的唐朝同名前辈身上,就感觉生活全都不好了……天唐锦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唐锦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唐锦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