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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許     天唐锦绣txt下载     天唐锦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寒衣祭奠

    听了晋阳公主的吩咐,那侍女小嘴儿长成圆形,小脸儿吓得煞白,半晌才回过神儿来,连连摆手,吃吃道:“这这这……这如何使得?”

    晋阳公主伸手在这个岁数于她相仿的小侍女脸蛋儿上拧了一下,故做不悦道:“如何使不得?让你去办,自去便是!就算有什么事自也不会让你担责,自有本宫一力承担。”

    “可是……”

    那小侍女依旧犹豫,却被晋阳公主推着出了寝宫的大门。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跺了跺脚,小跑着去了宫门处禁卫戍卫之处,叫来晋阳公主的禁卫校尉,喊到无人之处,低声吩咐一番。

    那禁卫也吓了一跳,不过却没敢拒绝,领命之后带了两个心腹,匆匆离宫先行一步。

    ……

    韦家大宅就在太极宫一墙之隔的布政坊内,宅邸极为恢弘奢华,战局小半个布政坊。

    后宅距离坊墙仅只一条小巷的地方有一处跨院,乃是韦家学堂所在。

    韦正矩坐在学舍之中,将手里的书卷丢在书案之上,身后推开窗户,瞅了瞅院子里落光了叶子的树木,心情很是郁闷。

    按说他已经行了冠礼,也早已出师,自然毋须在这学堂之内与一众总角顽童一同进学,只不过因为前些时日闯了大祸,险些害得家族被牵连,这才被族中长辈严厉惩戒,要将其关在祠堂之内面壁反省。

    韦正矩素来跳脱,哪里耐得住关在祠堂里?

    只要央求着以读书为名,这才住进来学堂的房舍之中。族中虽然并未对他禁足,然而他自己也清楚闯了多大的祸,这些时日以来倒是安分守己安静读书,任凭平素里的小伙伴整日想招,却也不曾出门胡混。

    只不过这等清静的日子哪里是他能够耐得住?住了一个月,心里便好似长草了一般,只想着出去玩。

    可是再想到求娶晋阳公主几乎无望,心里又难免失落愤懑,恨不得一头栽在酒缸里,以酒浇愁……

    他求娶晋阳公主可不仅是为了几乎无穷无尽的政治资源,更因为他的的确确喜欢晋阳公主!

    只要一想到心里那秀美无匹、聪慧狡黠的小公主极有可能成为别人的娇妻,被别人拥在怀中亲亲我我,韦正矩心里便一阵阵的抽痛。

    呼吸都费劲……

    正自黯然神伤? 忽然见到自己的书童从外头急匆匆跑进来,绕过窗前的时候差点收不住脚,险些摔个嘴啃泥,好在平衡能力尚且不错勉力站住? 然后退回来到了窗外? 隔着窗子对韦正矩挤眉弄眼道:“郎君,宫里有禁卫求见!”

    韦正矩一愣? 婉约如春山一般的眉毛蹙起? 奇道:“吾与宫中素无来往? 何以宫中禁卫前来见吾……哎呀!难道是……”

    见到书童挤眉弄眼的模样,他忽然福至心灵,惊呼一声。

    书童果然兴奋不已? 压低声音道:“是晋阳公主派来的!”

    韦正矩也亢奋起来,一个幽居深宫的小公主派人前来寻自己,还能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锦书飞递、暗通款曲……

    “快请? 快请!”

    韦正矩一迭声道。

    “喏!”

    书童应了,小跑着出了院子? 未几? 将一名浑身甲胄的禁军校尉带了进来。

    校尉进了屋子? 见到跪坐在矮几之后的韦正矩? 拱手施礼,问道:“可是韦公子当面?”

    韦正矩颔首道:“正是,不知将军前来,有何要事?”

    说着,掸了掸衣角并不存在的褶皱,面容恬淡、眼神清正,看上去倒也的确算是唇红齿白、面容俊美。

    那校尉瞅了一眼一旁的书童,书童立即领会,转身出去站在门口,严禁左右有人路过偷听。

    见到屋内无人,校尉才说道:“明日,吾家殿下将会前往九嵕山昭陵祭奠,命末将前来相邀公子明日傍晚时分与九嵕山下相会,说是有要事相商,还请公子准时抵达。”

    韦正矩极力压制着心底的兴奋,颔首道:“殿下相召,总是刀山火海又岂敢不至?烦请将军回复殿下,不见不散。”

    “喏!那末将暂且告退。”

    “将军慢走。”

    待到校尉走掉,韦正矩从矮几之后一蹦而起,差点翻个筋斗!

    晋阳公主约自己私下相会,这说明什么?说明公主心中对我之印象极佳,颇为认可啊!亏得外界还传言什么小公主与房俊之间不清不楚,呸,简直胡说八道!似晋阳公主那般聪颖**之女子,岂能看得上房俊那等嚣张跋扈之纨绔?

    而自己只要能够获取晋阳公主之放心,纵然将来论及婚嫁之时房俊依旧反对,却又能奈何?

    晋阳公主那可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她自己相中的男人,谁也不能阻止她下嫁……

    *****

    当晚,萧家、王家、窦家、唐家、柴家、高家、房家等等一众驸马府内的车驾载着自家公主齐齐汇聚在承天门外,到了辰时初刻,住在宫内的长乐公主、晋阳公主乘坐华丽的马车自太极宫出来,汇合早已等在承天门外的各府车驾,浩浩荡荡向西出了开远门,折而向北沿着官道渡过渭水,向着九嵕山进发。

    广袤千里的关中北部,有一道位于醴泉县境内横亘东西的山脉,山峦起伏,冈峰横截,与长安城南的秦岭遥相对峙。

    突兀而起一座山峰,刺破青天,周围均匀地分布着九道山梁,宛如众星拱月。古代把小的山梁称为嵕,故名“九嵕山”。

    当初李二陛下见此地岚浮翠涌,奇石参差,流泉飞布,众山环绕,衬托得九嵕主峰孤耸回绕,甚为喜欢,便命太史局一众风水高手前来此处勘测,得出结论“乃是藏风聚气、形胜天下”之宝地。

    贞观十年,文德皇后病危,临终之时,对李二陛下叮嘱后事:“今死,不可厚费。且葬者,藏也,欲人之不见。自古圣贤皆崇俭薄,惟无道之世,大起山陵,劳费天下,为有识者笑。但请因山而葬,不须起坟,无用棺椁,所须器服,皆以木瓦,俭薄送终,则是不忘妾也。”

    李二陛下遵照文德皇后之遗言,在皇后崩后,把她临时安厝在九嵕山新凿之石窟,陵名昭陵。并决定把昭陵也作为自己的归宿之地,等他驾崩后与皇后合葬,于是开始在昭陵穿凿地宫,开始了大规模的营建工程。

    如今的昭陵已然陵寝宛然、庙宇遍布,山岭之上遍植树木,巨大的古松参天而起,即便是初冬之时,依旧郁郁葱葱。

    一众公主到了昭陵,已然是半夜时分,下车之后就在陵山之下的殿宇之内洗漱,简单用了一餐素斋便草草睡去。

    翌日清晨,诸位公主洗漱之后换上素服,以长幼之序前往陵山。

    昭陵陵山有垣墙围绕,墙四隅建有角楼,正中各开一门,南为朱雀门,北为玄武门,东为青龙门,西为白虎门。朱雀门在陵山正南两百丈处,门外有双阙台,门内有献殿。

    朱雀门内直通陵寝之前的祭坛,祭坛上正有石匠雕琢石像,远远看去皆是人形。却是李二陛下为了彰显贞观年间诸夷臣服之武德,命人将胡族蛮夷之首领雕琢石像以记功。

    眼下这项攻城才刚开始不久,石像也只是雕琢了四五尊,石像高九尺,皆深目大鼻、弓刀杂佩,栩栩如生,极为壮观。

    似这等寻常年节祭奠,自然不能进入到陵寝之内,只在献殿摆设祭品,遥相祭奠即可。

    将早已备好的纸制寒衣、鞋帽等等冥器放在祭坛之中焚烧,青烟缕缕,纸灰飞旋。

    到了晌午时分,诸位公主又简单的用了一顿午膳,便一起离了昭陵,纷纷赶回长安城。

    晋阳公主却对长乐公主说道:“素闻九嵕山下的温汤温热滋养、固本培元,妹妹想要去泡一泡,晚一天再回长安。”

    长乐公主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总觉得这小丫头今日似乎有什么心事,动辄抿着嘴唇笑得很贼,蹙眉道:“你该不是耍什么鬼主意吧?”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姊妹私话

    对于晋阳公主的性情,长乐公主自然无比了解。

    这丫头聪慧伶俐,看似乖巧温顺有若池中白荷,温柔恬淡善解人意,实则最是任性狡黠,在那张青春秀美的面容之下,是一颗勇于挑衅世俗礼法的心……

    都是给惯坏的。

    幕后殡天之时,兕子还太小,且痼疾缠身身体孱弱,无论父皇亦或是兄弟姊妹都倍加怜惜,从小到大更将其视若掌上明珠,不忍她受到一丝半点的委屈。

    待到渐渐长成,与她最为亲近的房俊更是将她宠得没边儿,但凡她张口讨要,从来不曾答允,再是难办的事也必定要给办好。

    固然兕子天性善良,可是生长在这等环境之中,却也养成了不肯屈服、骄傲慧黠的性格。

    有主意得很……

    所以此刻看着兕子的神情,便知道她言不由衷。

    长乐公主警告道:“眼下父皇东征高句丽,西域又有外族入寇,长安局势动荡,并不稳妥。你千万莫要任性,否则闯出祸来很难收场,太子哥哥必然责罚于你。”

    晋阳公主乖巧应下,小脑袋飞快点头:“我知道的,真的没别的事,就只是泡泡温汤而已。”

    心底却有些腹诽:当我小孩子那么好哄骗么?太子哥哥最是爱护兄弟姊妹,当真有事岂能放任不管?再者说了,我也只是想要让韦正矩那个家伙打消念头而已……

    长乐公主见她答允得痛快,心里却是依法狐疑,想了想,扯着她的手道:“算了,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你要泡温汤我陪着你就是,等你泡够了,咱们再一起回长安。”

    晋阳公主:“……”

    我就那么不值得信任呀?

    可是见到长乐公主不容拒绝的神情,眼睛眨啊眨,浮上欣喜的笑意:“当真?姐姐太好了!”

    抱着长乐公主的胳膊撒娇不已。

    长乐公主就有些头疼,这丫头现在仗着父兄宠爱,越来越顽皮了……

    ……

    关中自古多温泉,泡温汤之习俗更是古已有之。及至隋唐以来,天下一统,关中豪富云集、门阀齐聚,耽于享乐之风日渐盛行,温泉便成为上层人士彰显身份、奢靡享受的所在。

    几乎每一个世家门阀都会选取一地开凿温泉,而后大兴土木,围绕着温泉建设亭台楼阁,以供享乐。

    皇家自然也不例外。

    李二陛下虽然励精图治、勤于政务,但是该享乐的时候却绝对不甘人后。除去当年初登帝位之时国库空虚、天下不靖,故而勤俭过一段时间之外,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安心享乐。

    他总是能够将个人之享受与勤勉于政务区分得很好? 该享乐的时候享乐,该勤政的时候也绝不会含糊……

    九嵕山乃形胜之地,自古便是风水宝穴,诸多关中世家都将祖茔埋葬于此? 自主峰绵延而出的九条山梁便汇聚了无数墓葬。

    而在山脚下坐北朝南之处? 更是顺着山坡开凿了无数泉眼,十余座精致华美的别馆精舍错落其间。

    其中位于半山腰的一座别苑? 便是皇家所有。

    隋唐之时? 皇家固然尊贵? 但也不似宋元以后尤其是明清之时那种“唯吾独尊”的高高在上,皇家愿意同那些世家门阀亲近一些,彼此之间的防备也远没有动辄“逾距”“大不敬”的地步。

    这一片别馆精舍错落期间? 除去皇家别苑更加富丽堂皇一些,也看不出太多高高在上。

    其余别家的别馆更是丝毫没有“避讳”之意,就那么大大方方的建在皇家别苑周围? 抬脚既至、鸡犬相闻……

    两位公主乘坐马车来到别苑之内,早有负责此间的宫人出来迎接? 将马车迎入院中? 服侍两位殿下进了馆舍之内。

    简单的喝了几盏香茶? 便在宫人引领之下来到一处温汤? 一座单檐歇山顶的殿宇,举折平缓,出檐深广。殿身各柱柱头优美古朴,殿内梁架及斗栱上保留有简单的、彩绘,大殿结构简练,没有繁杂装饰之感,气魄宏伟,严整开朗。

    温汤池子便修筑在殿宇之内,青石堆砌的池子宽大华美,温汤水显然刚刚注入,翻滚流淌之间,水气蒸腾,使得殿宇之内雾气笼罩,颇有几分瑶池之美。

    而在殿宇外围,则沿着山势修建了一排房舍,内里俱都砌了汤池,以供宫人侍女们沐浴……

    待到宫人在池子里撒了一些花瓣,姊妹两个脱去衣物,齐齐进入池中,将宫人斥退,让她们自去外头的汤池沐浴,留给姊妹两个说一些私密话儿。

    温热的池水浸润全身,在这初冬之际驱散了一身湿寒之气,使人浑身血脉畅通,极为舒畅。

    许是这等私密之场所,兼且“坦诚相见”,长乐公主性子也放开了一些,伸手将晋阳公主湿漉漉的头发挽起,拿起池子旁一根玉簪绾住,顺手抚摸了一下她刀削一般的香肩,感受着指尖滑腻稚嫩的触感,往前边窥视一眼,啧啧赞道:“咱们兕子也长大了呢!”

    晋阳公主不解,回头看着姐姐,顺着她的目光所在,这才恍然,赶紧抬手遮掩,红着脸儿嗔怪道:“姐姐欺负人!”

    长乐公主好笑,再是狡黠伶俐,也到底也是才刚及笄的女孩子啊,脸嫩得很……

    便伸手揽住妹妹瘦弱的肩头,叮嘱道:“兕子已经是大姑娘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再不能如以往那般毫不避讳,应当矜持一些,否则会让人说闲话呢。”

    晋阳公主秀眉微蹙,疑惑的看了姐姐一眼,奇道:“我何时不够矜持?”

    这话小公主不爱听,就算不是皇家公主、金枝玉叶,也算是个大家闺秀啊,人家家教极好的,何曾不知避讳?

    长乐公主斟酌一下,正色道:“既然是大姑娘了,那就得与男子保持距离,即便是自己的至亲也一样,比如父皇,比如太子哥哥,再比如房俊……小时候也就罢了,但现在一定要注意,否则被人传扬出去,清誉尽毁,一生一世都要遭受冷眼诋毁。”

    谁都知道房俊特别宠爱晋阳公主,而晋阳公主也愿意同房俊亲近,李二陛下十几个女婿,晋阳公主口中的“姐夫”却是房俊的专称,再无人能够享受到这个待遇。

    在房俊面前,晋阳公主很是倚赖,小时候便喜欢缠着房俊,时常让房俊背着她玩耍,即便是同睡一榻也不是一回两回……

    年岁小的时候自然无妨,可是现在若再有那等亲密,如何了得?

    尤其是长乐公主觉得那厮似乎对于父皇的女儿格外偏爱,非但将自己被哄骗上手,与城阳公主也似乎暧昧不明,若是再将兕子给……天呐,简直不敢想象。

    固然那厮看上去似乎光风霁月、正人君子一般,全然不似寻常纨绔子弟那样恣意纵欲,可是只看那厮对自己紧逼不舍,便知道根本不似看上去那么正直恢弘。

    隐藏得深着呢。

    况且男人都是一个样,不仅贪花好色,更癖好那些个禁忌之乐,妻姐妻妹的,怕是哪个男人都垂涎三尺。

    父皇还真是没起到好榜样啊……

    她以为自己说的是正理儿,孰料晋阳公主却瞪着一双明媚的眼眸,不可思议的看着她,抿了抿嘴唇,委委屈屈道:“姐姐怎能如此说呢?我何曾不与姐夫保持距离了?说起来,姐姐有些贼喊捉贼了,分明是你与姐夫距离太近,肌肤相亲……哎呦,姐姐松手,我不敢啦!”

    却是长乐公主面红耳赤的伸手掐了她雪腻的肩膀一把,又抬手在她光洁莹白的背后重重拍了一击,又羞又怒的骂道:“死丫头!我在这教训你呢,你怎地还敢编排我?真是找打!”

    晋阳公主嘻嘻一笑,正欲反唇相讥,好生羞一羞姐姐,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尖锐的惊叫,然后便是一连串的怒声喝叱,以及混乱的脚步声。

    登时两眼放光。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冤哉枉也

    冬日天短,日头将将靠在西边山峦之上,眨眼功夫便落了下去,天地一片黑暗。

    别苑之中有灯笼挂起。

    外头惊叫、喝叱声传来,吓得长乐公主花容失色,以为是有人偷偷潜入别苑欲行不轨,赶紧将放在汤池旁的衣物拽过来,也不顾身上湿漉漉的水渍胡乱穿上,见到晋阳公主正侧耳倾听,登时拍了她一下,急道:“你这丫头,还不赶紧穿好衣服,有人冲进来可怎么办?”

    “啊,好好好,这就穿。”

    晋阳公主赶紧收敛眼中的兴奋之色,怕被姐姐看出端倪,也起身接过姐姐递来的衣物穿好。

    外面脚步杂乱,长乐公主面色煞白,战战兢兢。

    这若是有贼人冲闯进来,固然外头有禁卫守护不至于让贼人得手,可事情传出去,她们姊妹清誉难保。

    她自己倒是无所谓,这辈子也就如此见不得光的跟着房俊了,可妹妹尚未成亲,一旦清誉尽毁,谁还会真心待她?

    需知道,大唐公主素来名声就不怎么好……

    好半晌,外头才传来禁卫校尉的声音:“两位殿下可还好?有贼人趁黑潜入,惊扰了沐浴的宫人,已然被擒获,末将死罪!”

    禁卫身负护卫公主之责,在他们严密护卫之下却依旧被人潜入,这是彻底的失职,若是两位公主稍有闪失,他们便是彻头彻尾的死罪。

    长乐公主定了定神儿,略微提高音量,道:“本宫与妹妹皆无事,诸位安心。不知是何等人潜入,又意欲何为?”

    此处别苑虽然不如皇宫戒备森严,但本身便有着宿卫,她们姊妹又带来不少禁卫,固然说不上“水泼不进”,却也不是寻常贼人可以随意潜入的。

    外头那校尉回道:“回禀殿下,眼下未经审讯,尚未得知贼人身份,更不知其动机……”

    忽然一声尖锐凄厉的叫声传来:“殿下!殿下是我啊,我是冤枉的……唔唔唔……”

    叫了一半? 却又仿佛被人掐住脖子一般戛然而止。

    “嗯?”

    长乐公主秀眉一挑? 奇道:“这人是谁?”

    晋阳公主小脸儿板着? 温言连忙换上笑脸,打岔道:“谁知道呢?许是知道我们身份欲行不轨,这回被逮住了,却又想求饶呢。”

    然后冲着外边校尉吩咐道:“立即将其收押,查看是否有同伙? 严加审讯? 如论是谁? 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谁来说情也不行!”

    “喏!”

    校尉应了一声,便要走开去严加审讯。

    “慢着!”

    长乐公主将校尉喊住? 回头蹙眉盯着晋阳公主,问道:“你知道贼人是谁?”

    晋阳公主一脸茫然:“我怎会知晓?”

    长乐公主却不信,也不说话,就盯着她看。

    姊妹两个感情甚笃? 心意相通? 对于彼此的心性非常了解? 一双清澈的双眸注视之下,晋阳公主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心虚的眨眨眼,目光游移,支支吾吾道:“或许是附近庄园别馆的人家吧?毕竟此处非是寻常农庄,周围住户非富即贵,而且敢于潜入皇家别苑的又岂能是普通百姓?故而有此猜测……”

    “哼!”

    长乐公主却全然不信,春葱一般的手指点了点妹妹光洁的额头,嗔怒道:“千万别耍弄心机,否则定不饶你!”

    然后,才扬声对外边校尉吩咐道:“将贼人待下去审讯一番,且慢用刑,待弄明白其身份、来意,速速来报。”

    “喏。”

    校尉这才走出去。

    长乐公主盯着简阳公主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这会儿不说,待会儿若是发现与你有关,有你好看!”

    晋阳公主却坚定摇头:“我哪里知道?定然是不知何处来的蟊贼,觊觎姐姐的美色,意欲趁黑潜入试图不轨。”

    长乐公主气得不轻,索性不理她,这小丫头看似柔弱乖巧,实则注意硬得很,不装南墙不回头,自己也没奈何。

    ……

    外面一排房舍之前,火把点燃、灯笼挂起,一群宫人、侍女各个神情慌乱之中又带着愤慨,亦不知是温泉浸泡的缘故亦或是羞愤不已,各个面色绯红、钗横鬓乱,纷纷唾弃不休。

    二十余名禁卫则将刚刚抓到的那个意欲潜入房舍之中“偷窥”宫人、侍女沐浴的贼人塞进一间屋子,严格审讯。

    大抵是一间寻常宫人住宿的地方,陈设甚为简陋,靠窗的桌案上燃着一根蜡烛,韦正矩被五花大绑摁在一个凳子上,心里充满了恐惧。

    夜半潜入皇家别苑,欲行不轨,这可是大罪!

    虽然并未造成恶劣之后果,够不上杀头,也不至于流放,可一顿鞭子却绝对跑不掉。

    只要想想皇宫里行刑的禁卫那出神入化的鞭法,他便两股战战,惊骇欲绝……

    一个顶盔贯甲的禁卫来到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那张脸被烛火映得一半明一半暗,予人极大之压迫。

    半晌,那人才缓缓说道:“性命,籍贯,身份,还请一一道来。”

    韦正矩咽了口唾沫,嘴唇动了动,最终咬了咬牙,什么也不说。

    反正没有犯下什么大错,只不过是黑夜潜入不明地形故而摸错了房间而已,还能将自己杀头?最严重也不过是投入京兆府大狱,事后再寻找人脉解围便是。可若是道出自己性命身份,那可就算是证据确凿,背负一生污点。

    往后想要入仕都难入登天,更别提将晋阳公主娶回家的梦想了……

    所以他咬紧牙关,打定主意不说话,就算是一顿酷刑也忍着受了。

    那校尉见他神情坚定,却也不恼,只是慢悠悠说道:“想必郎君亦是有身份之人,害怕泄露身份之后,背负污点。可你也得想想,此地乃是皇家别苑,正有两位公主殿下入驻,谁敢不明不白的将此事结案?看郎君装束打扮,必是世家子弟,只需麻烦一些仔细排查,查清楚您的身份并不难,所以此事顽抗,实在是并不怎么聪明……”

    顿了一顿,那校尉续道:“况且,此地固然是皇家别苑,可毕竟郎君此行并未造成严重之后果。若郎君之家世显赫,此事禀明两位公主殿下之后,或可网开一面、就此作罢亦未可知。但顽抗到底,最轻也得是一个流放三千里,往后仕途断绝、家族蒙羞。如何取舍,郎君可曾想明白?”

    对付这等纨绔子弟,对他而言太过轻松。

    根本毋须动刑,只需恐吓一番,多半就会吓得尿裤子。这帮世家子弟锦衣玉食,倚仗着家中权势人脉横行无忌,根本不曾见识过人世间的黑暗,哪里有那等坚定之意志?

    似房俊那般的妖孽,毕竟凤毛麟角、绝无仅有……

    韦正矩傻眼了。

    他原本打定主意什么也不说,可是听了这校尉的话却又觉得很有道理,就算自己此刻不说,人家难道就查不出自己的身份?到时候毫无转圜之余地,即将遭受严惩不说,一辈子就给毁了。

    心里登时后悔,眼泪都快下来了,叫道:“我是冤枉的啊!在下此次前来,乃是受到晋阳公主之邀约,否则堂堂皇家别苑,在下几个胆子敢擅闯?只是夜黑路生,不小心走错了屋子,惊扰了正在沐浴的宫人……将军,还请通秉晋阳公主一声,知晓在下在此,她定会来给在下洗脱清白。”

    那校尉面色古怪,询问道:“郎君想必知晓,这等谎话若是传扬出去,晋阳殿下固然清誉难保,可郎君亦必将受到皇家之严惩……这可是比误入皇家别苑、惊扰宫人侍女更重的罪名。”

    韦正矩愣了愣,他忽然发现自己此刻纵然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难道要说晋阳公主与自己暗中幽会,恰好被禁卫察觉?就算他将男人的尊严尽数抛弃,不惜将所有都推到晋阳公主头上,可人家晋阳公主又岂会承认?

    到时候轻飘飘一句“绝无此事”,天下人是信他韦正矩,还是信晋阳公主?

    尤为重要的是,韦正矩可不认为今日乃是被晋阳公主设计,他觉得自己似乎坠入了一个圈套,一个针对京兆韦氏的圈套,而他只是被当作一个诱饵而已……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事情蹊跷

    小公主那么纯洁可爱,怎么可能陷害我呢?

    绝无可能。

    韦正矩心中笃定,自己一定是中了奸人之计,这才误入皇家别苑,且刚刚潜入便被擒获,哪儿有那么巧的事情?

    或许晋阳公主根本不曾派人通知自己来此幽会,一切都是贼人暗中设计,目的便是将自己骗入彀中,失手被擒,继而家族倾力来救,然后贼人再将此事传扬出去,使得京兆韦氏颜面尽失。

    对于世家门阀来说,颜面、门风比什么都重要。

    无论暗地里做下多少男盗女娼之事,只要不曾传得沸沸扬扬,世人大多都可以包涵。可一旦这些事被捅破搬到台面上,一定会遭受万夫所指,使得家族清誉严重受损,甚至带来极为严重之后果。

    当初元家不过是“生殉”了几个侍女而已,结果便被房俊挑唆得阖城百姓怒火填膺,生生将元家给拆散焚毁,曾经显赫一时的关中豪门,居然被一群泥腿子给灭了……

    自己的罪行看似不重,可谁又知道贼人尚有什么后续之手段?

    如论如何,自己绝对不能顺着贼人的设计往下走……

    他笃定道:“不过是一时迷路误入此地而已,纵然有错,也但凭处置。兄台能够成为公主身边之禁卫,想必亦是勋戚子弟,今日留的颜面,日后在下必有回报。”

    他猜测若是当真有人针对京兆韦氏设下此局,那么这校尉必然不肯善罢甘休,否则仅只是误入皇家别苑,又没有惊动公主殿下,算得了什么大罪?

    但还是想要试探一下,看看这禁卫能否轻易放过自己……

    那校尉古板的脸上忽然浮现处一抹微笑,虽然旋即隐去,却使得紧盯着他神情的韦正矩看得清清楚楚,心底猛地一跳。

    这家伙果然不是好人……

    果不其然,那校尉不答韦正矩的话语,拍了拍手掌,立即有两个禁卫上前,校尉吩咐道:“此人擅闯禁苑,意图不轨,不过眼下不知其身份,不好动用大刑,且先将其押解回长安,交由‘百骑司’审讯。”

    “喏!”

    两个禁卫领命,上前便将韦正矩两只手臂架住,拎着就往外走。

    韦正矩一听“百骑司”的名字,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大叫道:“放开我!不过是误入禁苑而已? 何至于便押送‘百骑司’?那‘百骑司’与吾家素有嫌隙,此番定然予以加害!尔等速速放开我? 今日之事别有缘由,非是我擅自闯入? 我冤枉啊……啊……唔……”

    却是那校尉见他聒噪,随手取过一条汗巾塞进他嘴里,登时清净许多,不顾韦正矩挣扎,摆手让人赶紧带走。

    待到两名禁卫将韦正矩押出去,他伸手招来两个自己的心腹,附耳吩咐一番,看着两个心腹追着除去? 他自己则返回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下榻之处回禀。

    长乐、晋阳两位公主已经更换了衣裳,俱是华美尊贵的宫装,两人一左一右跪坐在一间厅堂之中,烛火映照之下,原本雪白胜雪的肌肤犹如染了一层胭脂,倍添娇艳,一样的花容月貌,一样倾国倾城。

    那校尉来当门前? 躬身施礼,道:“启禀二位殿下,那贼人并未招供,末将见其装束华贵、气度不凡,向来是某一家的勋戚子弟,故而不便擅自动刑。不过末将已然命人将其解送‘百骑司’,‘百骑司’总掌皇族之安危,定然将其底细、动机查得清清楚楚。”

    如此处置,倒也说得过去。贼人擅入禁苑,惊扰公主,自然不能轻易释放,可若当真是世家子弟,擅自用刑反而容易落下口实,毕竟这罪名说小不小,可说大也不大,毕竟并未造成什么严重后果……

    长乐公主微微颔首,一旁的晋阳公主却奇道:“贼人不可能擅入这九嵕山皇陵范围之内,必然是左近哪一家的子弟。只需派人仔细排查一番,并不难查探其根底,何以却舍近求远、大张旗鼓的解送‘百骑司’?”

    她派人诓骗韦正矩前来皇陵温汤,只是想要给其一个教训,在其潜入禁苑之后被当成捉拿,然后以此为把柄,逼迫其彻底放弃尚公主之意。

    为了避免露馅,所以将原本前去同住韦正矩的校尉留在宫中,并未带来。

    在她想来,韦正矩犯下这等“冲撞”之大错,必然俯首帖耳,唯命是从。而且此事关系到自己的清誉,纵然自己矢口否认,韦正矩也必定认为是自己脸嫩,为了维系自己的清誉从而不承认私下里邀约他前来,他自己就能将经过、原有脑补完全,可谓万无一失。

    可是这个校尉却说不知道潜入者何人……难道当真不是韦正矩,而是另有其人?

    然而就算另有其人,此事毕竟并未造成什么后果,查明其身份原由,或是训斥一番,或是杖责一顿,最严重也不过是解送京兆府,依照律法予以惩戒,流放亦或是徒役,自然合情合理合法。

    但“百骑司”那是什么地方?上下皆是皇家之鹰犬,日常处置之事皆是攸关皇权稳固、皇族安危,每一件都是滔天的大案。

    一件擅入禁苑欲行不轨却未遂之事,何以这般小题大做?

    太过不合情理……

    听闻晋阳公主之言,长乐公主先是楞了一下,旋即也反应过来,瞅了晋阳公主一眼,又盯着那校尉,看他如何解释。

    那校尉顿了一下,恭声道:“二位殿下之安危,乃末将之职责所在,贼人擅闯禁苑惊扰二位殿下,更是末将之罪。此等狂徒,若只是略施惩戒如何能够以儆效尤?故而将其解送‘百骑司’,从严从重处置,方位上策。”

    长乐公主顿时不满,冷声道:“因为你的失职,便将人送去‘百骑司’从严从重处罚?那你这个禁军校尉不做也罢。”

    那校尉全无惧色,只是躬身道:“此事罪在末将,不敢辩解。”

    言罢,单膝跪地施行军礼,也不待两位公主说话,便径自起身,退出厅堂,留下两位公主面面相觑……

    晋阳公主恼火道:“这人疯了不成?不过是训斥他几句,居然这般无礼!”

    长乐公主却蹙眉道:“此事太过异常,恐怕非是那么简单。你跟姐姐说清楚,此事你到底是否知情?”

    晋阳公主也觉察到不大对头,自然更是不敢承认,矢口否认道:“我怎地知道?姐姐该不会以为是我让人潜入禁苑欲行不轨吧?”

    “哼,没有最好,否则一旦将你牵连进去,怕是不好收场。”

    长乐公主拿她没法,只能警告一声。

    晋阳公主面上冰清玉洁,心里却有些发虚……

    ……

    却说那校尉从堂中出来,仰头看了看漆黑无月的夜幕,冷风从耳畔刮过,跺了跺脚,径自回到自己的值房,从书案下一个抽屉里取出一个样式普通的盒子,将内里一个瓷瓶拿了出来,拔去塞子,将一颗红色药丸倒在掌心之中。

    而后将瓷瓶丢在一旁,拿起书案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将红色药丸拈在指尖端详良久,面上神情狰狞、面容抽搐。

    好半晌,他才一咬牙,将药丸送入口中,又将杯中茶水饮下。

    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颓然坐在椅子上,瞳孔漫无焦距,神情灰败……

    *****

    长安城北,玄武门外,“百骑司”驻地。

    已然接近黎明时分,寒风凛凛,营门前悬挂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不停。禁苑之中的禁卫将潜入禁苑之贼人绑缚此地交由“百骑司”处置,而后便告辞退出,自营门前反身上马,冒着凛冽寒风返回九嵕山。

    营帐之内,李君羡吩咐左右麾下前去审讯那刚刚送抵的贼人,自己则坐在书案之后,摸着下颌沉思。

    不过是区区一个潜入禁苑的贼人而已,何至于将其送抵“百骑司”审讯?

    这事儿透着古怪。

    琢磨半晌,他喊来亲兵,吩咐道:“过去提醒审讯的校尉,莫要用刑太过,出了人命就麻烦了……”

    话音未落,便见到一个亲兵从外头疾步而入,面色紧张,疾声道:“大统领,刚刚送抵的那个贼人……死了。”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暴毙而亡

    李君羡霍然起身,二话不说出了门口,向着刑房走去,身后校尉亲兵“呼啦啦”簇拥着紧随其后。

    走出去几步,李君羡想起一事,吩咐身边亲兵:“立即率领二十骑,前往九嵕山方向追踪刚才那几个禁卫,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人刚刚送到“百骑司”便暴卒而亡,若说那几个禁卫没问题,怎么可能?

    “喏!”

    亲兵也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显然事有人谋算到了“百骑司”头上,这如何能忍?

    当即飞奔而去,到了营地点齐二十骑,飞身上马,在寒风中呼啸而去,蹄声如雷。

    李君羡这才向着刑房走去,既然人已经死了,那么再是着急也没用,反而要稳下来,仔细思虑前因后果以及现有的证据线索,以免轻易掉入敌人陷井之中。

    到了刑房门口,早已有数十兵卒顶盔贯甲手摁腰刀将此地戒严,任何人等不可随意出入。

    李君羡抬脚进了刑房,屋内已经晋升“百骑司”长史的李崇真赶紧迎上来,抱拳失礼:“见过大统领。”

    李君羡目光从李崇真身上掠过,见到一人横卧在地,另有两人正俯身将其衣物脱去,仔细检验。

    李崇真道:“末将听闻消息便即刻赶来,命人封锁左右勿使消息外泄,仵作正在检查死者死因。”

    李君羡颔首,上前站在仵作身后,问道:“可查明此人死因?”

    两个仵作一起站起身,失礼之后,其中一人说道:“死者乃是中毒身亡,其嘴角处尚残留着毒物之残留,许是被人强行将毒物送入口中。其余身上唯有几处轻伤,伤处淤青,无一致命。”

    “百骑司”的仵作最是经验丰富,两个人联合检查之结果是中毒身亡,那便再无疑义。

    李君羡又看向李崇真:“立即查明此人之身份,要快!然后迅速排查其最近接触之人、所经之地……”

    话未说完,李崇真面色冷峻,已经说道:“毋须排查,此人乃是韦正矩,京兆韦氏子弟。末将曾与其有过数面之缘? 断然不会认错。”

    李君羡顿时一愣。

    最近? 韦正矩的名声可谓极其响亮。京兆韦氏曾极力推动这位族中年青俊彦尚晋阳公主,皇族之中多有人附和? 声势甚大? 成功之几率不低。只不过不慎招惹到了房俊,被房俊横加干预,不仅求亲之事基本无望? 且整个京兆韦氏都渡过了一场极为凶险之灾祸。

    这其中? “百骑司”也有参预……

    结果这才几天的功夫? 京兆韦氏最为杰出的子弟便被送入“百骑司”,且暴毙于此?

    一股浓重的阴霾袭上李君羡的心头,很显然? 这一定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而“百骑司”显然已经被卷入其中。

    外头一阵脚步杂乱? 却是先前奉命去追踪那几名禁卫的亲兵校尉,进了刑房? 喘着气道:“启禀大统领? 卑职奉命追踪? 孰料刚刚出了营地不久? 便在渭水之畔的官道旁发现了那几人的尸体? 俱是被人以横刀斩杀。卑职勘察现场,发现足有十余副马蹄印,但是并未太过混乱,可见那几名禁卫临死之时并未剧烈反抗。卑职推断,应是有人在半路接应这几名禁卫,且必定是相熟之人,所以这些接应之人忽然暴起杀人,猝不及防之下被当场斩杀,所以并未剧烈反抗。”

    李君羡微微颔首,面色愈发难看。

    “百骑司”中俱是各军抽调之精锐,既然敢在自己面前所处这等推断,那就基本等于认定了这个答案。

    他当机立断,吩咐李崇真道:“你立即带人前往九嵕山皇家禁苑,求见两位公主,务必弄清楚事情之原委,而后追查这几名禁卫的身份、职位,将其所有同僚尽皆看押,无论是谁,此案完结之前,任何人不得探视!”

    韦正矩潜入皇家禁苑欲行不轨之事,事情败露之后遭受逮捕,而后紧接着便被解送“百骑司”,却在“百骑司”刑房之内暴卒而亡。而解送他前来的兵卒半路被人灭口……

    每一件事、每一个环节,都不符合常理,显然是有人在背后一手操纵。

    若是所料不差,长乐、晋阳二位公主身边的禁卫之中定然有这几个被人灭口之禁卫的同谋,而且此刻怕是也与那几个禁卫一般,已经遭人灭口……

    但追查是一定的,任何阴谋都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唯有发动最大力量仔细排查,才能查出对方遗落下的蛛丝马迹。

    他吸一口气,对屋内诸人说道:“此刻起,弓上弦、刀出鞘,‘百骑司’上下严阵以待!吾立即入城求见太子殿下,将事情上报,请求定夺,在此期间,若无殿下之圣旨、无本帅之令牌,论任何人试图闯入‘百骑司’营地,格杀勿论!”

    一场巨大的阴谋笼罩“百骑司”,不容许有一丝半点的错误!

    “喏!”

    屋内众人齐声应诺,面色凝重。

    身在“百骑司”,整日里与各种阴谋诡计打交道,对于阴谋之事最为敏感,大家都清晰的觉察到事情不同寻常,自然不敢怠慢。

    ……

    黎明之前,天色最是黑暗。

    冷风之中,“百骑司”营门大开,长史李崇真顶盔贯甲,率领数十骑自营地之中奔腾而出,啼声隆隆如雷,震得附近左右屯卫军营一片哗然,而后沿着渭水之畔的官道直扑九嵕山。

    李君羡则带着自己的亲兵部曲,冒着寒风策骑狂奔绕过龙首原,直抵长安城东的春明门。

    此时天尚未亮,城门未开,不过守城兵卒自然不敢阻拦“百骑司”入城办事,在李君羡解递腰牌、守城兵卒验明真伪之后,赶紧放下吊桥、打开城门,放李君羡一行人入内。

    十余骑自黑洞洞的城门口疾驰而过,蹄声如雷,穿过城门之后片刻不停,马蹄踩踏着街上的青石板,直奔太子如今之居所兴庆宫。

    春明门的守城兵卒纷纷咋舌,关闭城门之后,彼此面面相觑。

    有人嗟叹:“百骑司这般迅疾如雷,黎明时分便叫开城门,必然是有大案发生,不知谁家要倒霉了……”

    也有人不以为然:“百骑司固然霸道,可素来行事谨慎,但凡被他们盯上的,哪一个是无辜之辈?要我说啊,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就是要百骑司这般雷厉风行才好。”

    其余兵卒不参与讨论,一窝蜂的跑回城墙下的兵舍,钻进温暖的被窝……

    ……

    兴庆宫。

    固然不如东宫恢弘华美,却也别有一番江南园林之韵致,作为当初高祖皇帝禅位之后一度之居所,自然规制上足以匹配。

    李承乾被内侍唤醒,拍了拍同时惊醒的太子妃苏氏肩膀,将她洁白优美的身子塞回被子里,自己则披了一件袍子出了寝卧,在侍女服侍之下穿上一套常服,简单的洗漱之后,来到前殿接见李君羡。

    黎明时分,最为困顿,昨晚兴致大发与太子妃大战了几个回合,浑身疲软,愈发显得精神不济。

    喝了一口滚热的浓茶,这才清醒一些,让李君羡道明来意。

    待到李君羡简单而要的将事情经过以及自己的猜测说完,所有的瞌睡早已不翼而飞。

    李承乾当即将内侍喊来:“立即东宫禁卫,抽调一旅兵卫前往九嵕山皇家禁苑,护卫两位公主之安全。你亲自带队,若是两位公主掉一根头发,你便自裁谢罪吧。”

    内侍吓了一跳,连忙应下,赶紧出去召集禁卫,前往九嵕山护卫两位公主。

    殿中,李承乾瞅着李君羡,埋怨道:“将军既然知晓此事必有阴谋,又岂能只派遣数十人前往九嵕山?万一贼人狗胆包天劫持长乐、晋阳,致使她们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孤如何心安?往后再有此事,当以此为戒,便是孤这储君之位,也比不得孤之手足姊妹重要!”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环环相扣

    曾经,李承乾也有过一段迷茫时期。

    在储位竞争之中,魏王李泰给予他巨大的压力,甚至于基本没有储位之望的吴王李恪也咄咄逼人,因为他实在是太优秀了,就连李二陛下都私底下感叹“英果类己”,可见对其之厚爱。

    而父皇一贯暧昧难明的态度,使得李承乾明白就算自己已经被立为储君十余年,可地位依旧不稳,说不得哪一天父皇心血来潮,就会将自己这个废黜,而无论是李泰亦或是李恪,都能够完美的接替他的位置,朝中不少大臣甚至会鼓掌叫好、额手相庆。

    面对巨大压力,李承乾有些迷失。

    人与人是不同的,天赋之差距依靠后天之努力很难予以弥补,他觉得自己就算再是努力,也比不得天资绝顶的李泰与李恪。

    既然如此,自己拼了命的维系自己的储君之位又有什么用?自己与李泰、李恪的差距肉眼可见,父皇只要坚定了“立贤不立长”的意志,那么自己被废黜就是早晚的事情。

    若单只是储位不保,他还不至于放任自流,可问题是自古以来何曾听闻被废黜之储君能够得以善终?

    从未有过。

    李承乾并非贪婪这个储君之位,但是为了自己以及妻儿、东宫上下千余人之身家性命,不得不争。

    及至今日,储君之位日渐稳固,他最在乎的便是兄弟姊妹之情,因为父皇曾经在他们兄弟面前无数次的教诲,要友爱兄弟,要阖家和睦,勿要因自私之贪婪使得兄弟阋墙、手足恩断,否则纵然坐上那天下至尊的位置,也未必顺心如意、逍遥快活。

    关于这一点,一众兄弟们都是信服的,毕竟那可是父皇亲身感受……

    心底的愧疚,天下的骂名,那将是何等之压力?李承乾有自知之明,父皇刚硬神武受得起那等天下毁谤万民唾骂,可他的承受力太差,若是当真有那样一天,非得疯了不可……

    故而任何时候,李承乾都将兄弟姊妹间的手足之情放在最紧要的位置。

    ……

    训斥了李君羡几句,李承乾这才让他入座,命人奉上香茗,蹙眉问道:“详细与孤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通常情况之下,若非发生十万火急之事,万万不能在寅时三刻之前叫开城门? 否则必然有大事发生。

    虽然意识到了韦正矩之死必有蹊跷,甚至可能有阴谋直指“百骑司”甚至他这个太子? 却并未意会到其中之关窍。

    一个韦正矩,如何能够与东宫联系在一起?

    李君羡双手握着茶杯,感受着茶杯的温暖,沉声说道:“韦正矩之份量? 自然不足以牵扯到东宫、甚至牵扯到太子。但是不久之前此子冲撞了越国公,并被越国公教训? 使得整个京兆韦氏惊骇欲绝、惶恐不已。坊间流传? 乃是因为越国公看不上韦正矩? 认为他不配尚晋阳公主? 故而刻意打压? 使得京兆韦氏知难而退? 双方之龌蹉? 天下皆知。如今韦正矩偷偷潜入九嵕山禁苑,晋阳殿下正好在那里? 随即便韦正矩便暴卒而亡……难免有人将韦正矩之死与越国公攀上干系。”

    李承乾蹙眉不语,缓缓颔首。

    他如今之所以能够坐稳东宫? 储君之位日益稳固,皆是拜房俊所赐。这样一个文武两方面皆有极高之建树的臣子站在自己身后坚定不移的支持? 正是东宫之根脉所在。

    一旦房俊被攀扯上毒杀韦家子弟,他本人将会受到弹劾? 声誉尽毁,对于东宫之根基打击甚大。

    尤其是京兆韦氏的反应,需知道如今韦挺正妻暴毙、丧期刚过,族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子弟又惨遭横祸,这样一个关中门阀,岂能无动于衷?

    虽然京兆韦氏在朝堂之上的势力看上去不如长孙家,可是其底蕴之深厚、人脉之宽广,绝对不容小视。

    一旦韦家生出别样的心思,将长孙氏、韦正矩之死迁怒于房俊,甚至迁怒于东宫……

    足以搅动关中风云!

    原本因为父皇东征,使得关中空虚,各方势力便蠢蠢欲动,如今得了这样一个机会,岂非更要搅风搅雨?

    正说着话,外头有内侍来报,说是宋国公萧瑀求见。

    李承乾抬头瞅瞅窗外,见天色依旧昏暗,这个时候萧瑀就见,必定又是一桩大事,可千万别跟韦正矩一案牵扯上才好……

    然而事与愿违,萧瑀被叫进殿内之后,先是见礼,而后沉声道:“刚才坊门初开,臣之家仆便听闻韦家已经派人赶赴京兆府报案,说是韦正矩一夜未归、不知所踪,恳请京兆府立案之后派人四方查找……按说只是一个晚上未见人,尚够不上失踪,不过韦家又岂能不明白这等律例?既然执意去京兆府报案,可见韦正矩多半是出了意外……呃,殿下,李将军,何以这般震惊?”

    话未说完,见到李承乾、李君羡面色沉重惊诧的模样,心里登时“咯噔”一下。

    该不会是这二位已经知晓了韦正矩的下落?

    的确有可能,若无大事,李君羡也不应当这个时候出现在兴庆宫……

    李君羡看了李承乾一眼,见其并未有阻止之意,便对萧瑀道:“昨夜韦正矩前往九嵕山,潜入皇家禁苑之内欲行不轨,当时长乐与晋阳两位殿下正在禁苑之中……被禁卫擒获之后,解送‘百骑司’,当时‘百骑司’上下不知韦正矩之身份,欲加审讯,结果尚未开始,韦正矩便暴卒而亡。‘百骑司’之仵作详细勘验,证明其事先被人下毒,送至‘百骑司’之后毒发身亡……”

    萧瑀愣了半晌,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忽然蹙眉问道:“若只是潜入皇家禁苑欲行不轨,且并未构成严重之后果,何以需要解送‘百骑司’?何时‘百骑司’也开始插手这等鸡鸣狗盗之案件了?”

    满朝文武,没人对“百骑司”抱有好感。

    固然“百骑司”一向行事低调、克制隐忍,即便出手亦是证据确凿、无可指摘,可是身为大臣,谁有愿意头顶上悬着这样一把威力无穷之利器,随时随地都能掉下来刺个透心凉?

    时时刻刻限制、抵抗“百骑司”,便成为朝廷上下一以贯之的默契。

    李君羡自然明白萧瑀的担忧,唯恐这等案件往后若是都由“百骑司”插手审讯,会导致势力暴涨,但这个时候没耐心解释,摇头道:“是禁苑之内的校尉所命,末将亦不知其中内情,不过已然派人前往禁苑,或许稍后便会有消息传来。”

    李承乾于萧瑀面色凝重,对此并不看好。

    韦正矩进入“百骑司”便毒发身亡,解送之禁卫半途被人灭口,可见幕后之主使所图甚大,且心狠手辣。此等情形之下,又岂能留着禁苑之校尉让“百骑司”加以审讯?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更何况“百骑司”之酷刑早已臭名昭著,没人能够闭着嘴从“百骑司”走出来,除非死人……

    所以,此刻那位禁苑校尉多半已经被人灭口。

    殿内一阵沉默,三人俱都被幕后主使这等手腕震惊,比这更加缜密之阴谋自然也都听过、甚至见过,但是出手如此狠辣,完全不留一丝一毫漏洞,实在是够狠。

    萧瑀摸着胡子想了想,忽然问李君羡:“韦正矩暴卒于‘百骑司’驻地之后,将军便即刻叫开城门,入宫觐见?”

    李君羡一愣,旋即面色一变,颔首道:“正是。”

    言罢起身,在李承乾面前单膝跪地,赔罪道:“末将鲁莽疏忽,导致殿下亦要遭受质疑,实在是罪该万死。”

    李承乾也反应过来,李君羡明显是误中贼人奸计,顺势将他这个太子拖进来,可这个时候哪里会迁怒于李君羡?

    叹息一声,摆手道:“贼人计谋阴毒,环环相扣,将军亦是一时不慎,孤又岂能怪罪?”

    李君羡第一时间觐见固然将他拖进漩涡,不可避免的遭受质疑,可若是李君羡没有第一时间前来,那他才要更为胆战心惊,“百骑司”身为皇家鹰犬,却不跟他这个太子一条心,往后他连睡觉怕是都得睁着一只眼……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阴霾重重

    李承乾安抚道:“将军毋须在意,贼人居于暗处,处心积虑,吾等一时不察自然难免入其彀中。不过自古邪不胜正,似这等阴私龌蹉之辈已然背弃天道,纵然得逞一时,又岂能成事?”

    不看感恩戴德的李君羡,转而看向萧瑀,郑重道:“朝堂之上,还需仰仗宋国公您多多支撑,务必不使朝政紊乱。那些个御史言官们您也要提点几句,千万别被贼人所操纵利用。眼下父皇东征正值紧要关头,若是长安生变,恐辜负父皇之重托,使得父皇百万军中尚需顾忌长安,此孤之不孝也。”

    这话既是提点,更是警告。

    别以为我这个太子是个泥捏陶塑的,若是有人让我在父皇面前失望,危及储君之位,那也就别怪我不客气。

    你萧瑀是清流领袖,前任御史中丞刘洎又与你焦不离孟、言听计从,如果风波从御史言官那边惊起波澜,我就唯你是问。

    萧瑀面皮抽了一下,无奈之下,只能颔首道:“殿下放心,老臣知晓轻重,若有御史言官受人怂恿操控,定当严厉申饬,确保朝政平稳。”

    虽然有些委屈,可是这种被太子倚重的感觉却甚为不错,或许这就是宰辅之首、简在帝心的优越感。

    不知怎的,他忽然希望房俊那厮干脆别回长安才好,如此自己就能名正言顺的成为太子面前第一重臣,执掌大权、深受器重,心甘情愿给太子卖命倒也不错……

    李承乾略微松了口气,有萧瑀全力支持,朝政就不会发展至不可收拾之地步。

    只是他这一口气尚未完全吐出来,便听得有内侍又过来禀报:“启禀殿下,京兆尹马周求见。”

    李承乾与萧瑀、李君羡二人对视一眼,道:“宣。”

    “喏!”

    内侍退出,未几,京兆尹马周一身官服,上前鞠躬施礼:“微臣马周,觐见太子殿下。”

    “平身。”

    李承乾抬手虚扶,看着马周身上的官袍,蹙眉问道:“爱卿请入座……京兆府这么早便上值?”

    马周却并未入座? 直起身扫了一眼萧瑀、李君羡? 心中微微一沉,答道:“京兆府衙门卯时上值,不过今日坊门刚开? 韦家便堵在门口求见微臣? 言及其家中子弟韦正矩受人诓骗误入九嵕山皇家禁苑? 之后生死不知,又有人半夜在其府中投书,说是韦正矩已然受奸人所害,解送至‘百骑司’遭遇严刑拷打,伤重不治……微臣感觉事有蹊跷? 不敢怠慢? 故此入宫觐见殿下,恳请殿下决断。”

    都是宦海沉浮的官油子,即便平素行事正直、心性清高? 可是耳濡目染之下,岂能不知这件事漏洞处处,极不寻常?

    且不说韦正矩已然身死是真是假? 就算是真,可事情发生在九嵕山,之后又解送“百骑司”,长安如今虽然取消宵禁可各处城门却依旧紧闭,除去极少数人有特权叫开城门之外,消息是如何传递至韦家?

    幕后种种,昭然若揭。

    李承乾轻叹一声,喟然道:“韦正矩……已然于昨夜暴卒在‘百骑司’刑房之中。”

    马周一脸震惊。

    李君羡便又将事情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马周沉吟少顷,沉声道:“贼人之手段并不高明,然是种种巧合之下,怕是不仅‘百骑司’难辞其咎,便是皇家也难脱干系。”

    说到底韦正矩死了,京兆韦氏素来将其视为下一代的领军人物,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于皇家禁苑被擒,而后稀里糊涂的解送“百骑司”,更在“百骑司”刑房之内暴卒……

    这种话语如何跟韦家解释?

    便是寻常时候,京兆韦氏怕也不能这般任由族中嘴杰出之子弟这般不明不白的死掉,更何况既然贼人设下这等谋算,势必会对京兆韦氏加以挑唆蛊惑,更有先前京兆韦氏险些被拖进深渊之事……

    怕是说也说不清了。

    萧瑀提醒道:“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贼人必有后手,吾等只能严加防范。然而首要之事,便是韦正矩之尸首如何处置?”

    李承乾断然道:“此事不能瞒天过海,立即将韦正矩之尸体交由韦家,并且向其说明事情真相。韦家相不相信是另外一回事,但若是吾等将其尸体隐藏,幕后之贼子必然借机生事,事情之走向愈发不可控制。”

    主动将韦正矩是尸体交出去,还可以说是心中坦荡,可若是耍小聪明将韦正矩尸体藏匿或者毁掉,事后必然遗患无穷,一旦被韦家得知,且不说其反应如何,皇家与“百骑司”这口黑锅就算是背定了——你若非做贼心虚,为何要毁掉韦正矩的尸体?

    到时候就算身上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马周颔首道:“正该如此,韦正矩之死颇多蹊跷,若是韦家追究不放,殿下大可命三法司立案侦查,万万不可自作聪明,授人以柄。”

    李承乾道:“查肯定是要查的,贼人这般嚣张,居然敢谋算皇家与‘百骑司’,其心何其歹毒?若是不将此人揪出来,孤寝食难安!”

    众人商议了一会儿,天色已经大亮。

    马周起身道:“微臣暂且告退返回京兆府衙门,将韦正矩之事告知韦家,而后领韦家人前往‘百骑司’领取尸体。”

    李承乾颔首道:“态度好一些,此番想必韦家亦是受人陷害,心中委屈,爱卿不可逼迫过甚。”

    马周道:“喏!”

    这才转身走出去。

    萧瑀捋着胡子,心中不以为然。

    怎地就知道韦家是受人陷害?就因为死了一个族中所谓的杰出子弟?古往今来,“苦肉计”可是屡试不爽。

    再者说来,韦正矩如今诺大之名声,大多是京兆韦氏营造出来的,其人文才、武功皆未曾有所建树,如何就称得上“杰出子弟”了?分明就是一个平庸之辈。

    牺牲这样一个平庸之辈来谋划大事,实在是再也划算不过……

    李承乾却也不傻,先安抚了马周,继而回头对李君羡道:“将人手都撒出去,一边查探韦正矩之死因,一边严密监视韦家,若有异动,即刻来报。另外,即刻派人手持孤之令牌出玄武门通知左右屯卫,令其全军皆备严阵以待,一旦接到孤之命令,立刻由玄武门入城,接管长安防务!”

    原本长安城内便潜流汹涌,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如今韦正矩之死又好似一点火星,溅入这堆干柴之中,万一引起滔天大火可如何是好?

    凡事都得往最坏处想,预先准备,方能临危不乱……

    萧瑀提醒道:“若非万不得已,还请殿下莫要左右屯卫入城……右屯卫如今只剩下半支,且房俊出征在外,只余下一个副将高侃统御,战力如何尚未可知。而左屯卫……不可亲信。”

    李承乾连连颔首,深以为然。

    柴哲威那人怯敌畏战、猥琐不前,连装病这等手段都使得出,足见其操守实无底线。

    一旦长安城内有变,谁能保证柴哲威不会被贼人拉拢、利用,进而倒戈相向?

    他原本就不是东宫一系……

    右屯卫之忠诚固然毋须质疑,但正如萧瑀所言,只剩下半支右屯卫在高侃统御之下,能否担负得起玄武门之安危都尚且未知,若是右屯卫生变,如何能够予以镇压?

    当真将右屯卫放入长安城内,是福是祸,实在是始料未及……

    萧瑀又道:“此刻已然将至卯时,今日朔日朝会,殿下还请做好准备,必然有人兴风作浪。”

    这几乎是肯定的。

    古往今来,任何时候做任何事情都得讲究一个名正言顺,如今若是不能堂而皇之的将韦正矩之死归咎于皇家、归咎于“百骑司”,使得手握监国之权的太子遭受千夫所指,幕后之人一切意图又有什么用处?

    所以毋须过多猜测,稍后看看有些什么人跳出来,便能够大致有一个揣摩……

第一千零八十章 朔日朝会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刮了一夜的北风也略微有些收敛,不过气候却干得厉害,入冬以来仅下过两场小雪,皆是浅尝辄止,并未给于土地充分的滋润。

    坊门、城门次第开启,沉睡中的长安城缓缓醒来,商贾如云、百姓如雨,各路官员从各自里坊中乘坐马车鱼贯而出,由朱雀门进入皇城,向着东宫门前汇聚。

    东西两市已然彻底修葺重建,体量比之以前更大,汇集了天下各处之货殖奇珍,商贾云集。不过如今西部不靖,先是河西之战,继而大食人又侵入西域导致丝路一时断绝,所以往昔城门开启之后一队队西域商贾牵着骆驼在驼铃悠扬之中走进长安城的场景已然不见,令往来商贾总觉得好似缺了点什么,氛围有些陌生……

    李二陛下御驾亲征辽东,敕命太子监国,不过太子却并未将朝会之地放在太极宫,而是搬到东宫,以示对皇权之敬畏。

    自然也有几分避嫌……

    到了卯时三刻,文武大员已经汇聚在东宫丽正殿,刚刚从兴庆宫返回东宫的太子在后殿歇了歇,喝了一盏热茶暖暖身子,这才抖擞精神,在内侍陪同之下前往正殿,主持朝会。

    “太子上朝!”

    内侍尖锐悠扬的唱班声中,一身黄色蟒袍的李承乾自后殿走出,来到御座之后入座。

    一众大臣分列两班,齐齐躬身施礼,口中呼道:“臣等觐见殿下!”

    李承乾安坐如山,淡然颔首,沉声道:“众爱卿平身,入座!”

    “谢殿下!”

    诸臣谢恩之后,这才分别落座。

    唐宋之时,君臣于殿上相对而坐,从未有君入座、臣侍立之恶习,君王固然乃是昊天之子、人间至尊,却也不曾将臣下当作奴仆看待,唐朝只是未有宋朝“与士大夫共天下”之优容,但是君臣之间亦是只有主从之别、并无贵贱之分。

    当然,大朝会上地方有限? 不可能人人有座? 唯有品级、爵位足够的官员才能在坐垫之上入座,其余品阶不够的官员就只能束手立于一众大佬之身后……

    李承乾坐在御座之上,环视殿上群臣? 略微顿了一顿,这才开口道:“诸位爱卿? 可有事起奏?”

    话音刚落,便见到太常卿韦挺自班列之中排众而出,来到殿中? 手持芴板躬身道:“微臣有事启奏!”

    李承乾扫了诸位一眼? 见到文官之首的萧瑀低眉垂眼不动声色? 心中略微安定? 而后问道:“卿有何事,不妨奏来。”

    “喏!”

    韦挺应了一声? 而后在朝臣瞠目结舌之中跪倒在地,芴板放于身侧,伸手将头顶乌纱梁冠摘下,置于身前,而后叩首道:“启禀陛下,昨夜族中子弟韦正矩一夜未归,原本并非大事。但是午夜时分,有人投书至臣之宅邸之中,言及韦正矩受人诓骗,误入皇家禁苑,已经被禁卫擒拿,之后解送‘百骑司’,受严刑逼供而亡……”

    丽正殿上发出“轰”的一声惊呼,一众大臣纷纷惊诧。

    内侍立即尖声道:“肃静!殿下面前,岂可失仪?”

    殿上这才安静下来,不过大臣们依旧交头接耳、面面相觑。

    若是换了旁人,大家自不会这般惊诧,说是“误入”皇家禁苑,谁知是否早有预谋?更何况亦不知是否冲撞了哪位贵人,被解送“百骑司”固然有些过分,却也只需谴责皇家将律法视若等闲即可,不至于这般震惊。

    可韦正矩前不久才因为与房俊发生冲突,导致整个京兆韦氏差一点遭受牵连,算是被打压得厉害,这其中亦有“百骑司”的参预。

    如今不过是“误入”皇家禁苑,顶了天也就是移交京兆府审讯的罪名,却直接送去“百骑司”,更被“严刑逼供”致死……

    这其中所蕴含的内容,足以使得大家浮想联翩。

    李承乾面容凝重,问道:“韦奉常这般说话,可有确凿之证据?”

    “奉常”乃太常卿之古称,若旁人以此称呼,除却显示近亲外,更有推崇之意。

    韦挺摇头道:“不曾有证据……不过臣下深信此事为真,故而将乌纱摘下,恳请殿下命‘百骑司’严查此事,若吾家子弟当真为‘百骑司’所害,请殿下主持公道、以正国法;若纯属污蔑,则臣下愿意就此辞去官职,告老还乡,以为谢罪,还请殿下成全。”

    殿下大臣又是一惊。

    这是你辞官不辞官的问题么?你这简直就是在胁迫太子啊!也就是太子仁厚,若是换了李二陛下坐在上头,大抵直接就允了你的请辞,顺带着将你身上的爵位一撸到底,然后发配三千里,去天涯海角探寻公道吧……

    李承乾面容铁青,瞪视着韦挺,恨不能将对方给吃了。

    之前,他心中是同情京兆韦氏的,认为贼人设计陷害了韦正矩来构成这一连串的阴谋。可是现在他不禁心中产生怀疑,到底是京兆韦氏被人设计陷害,还是这本就是京兆韦氏的苦肉计?

    因为韦挺这番话语说出口,就意味着他这个储君在韦家眼中根本毫无威慑力,否则岂敢说出这等胁迫之言?

    简直欺人太甚!

    萧瑀开口道:“太常卿之言,有失体统了。韦正矩只不过一日未见,尚且够不上失踪,总不能因为他是京兆韦氏子弟,便要无视律法、违规立案吧?再者说来,太常卿无凭无据,却要‘百骑司’参预其中,这是何道理?退一步讲,就算韦正矩当真死在‘百骑司’驻地,自有京兆府、刑部、大理寺立案审理,何以让‘百骑司’参预此案之道理?‘百骑司’乃是陛下虎贲、国之羽翼,断不可成为朝廷刑徒之根本!”

    “百骑司”绝对不能掺合进这件事当中,纵然韦正矩死在“百骑司”刑房之内,也只能由三法司主持审理。

    否则“百骑司”定然遭受质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进而将皇家、将太子牵连其中。

    毕竟,韦正矩的确是死在“百骑司”刑房之内……

    韦挺跪在地上,面容坚毅,尚未说话,一旁已经有人借口说道:“宋国公此言差矣,正因为‘百骑司’乃是陛下虎贲、国之羽翼,且其平素行事循规蹈矩,不曾有私下构陷、滥用私刑之恶例,故而朝野上下尽皆称赞,也相信其清白。‘百骑司’国之重器,岂能任由三法司插手其中?若如此,必将导致皇威折损,由其自己内部审理,实在是维护天威最好的办法。”

    李承乾侧面看去,发现说话之人居然是侍中刘洎……不由得蹙起眉毛。

    这厮虽然素来墙头草、随大流,可是自从依附于房俊之后甚为坚定,如今也算是东宫一系的大佬之一。自己虽然不耻其为人,却也敬其能力,愿意依为臂助、予以重用,孰料此刻居然是他第一个站出来支持韦挺,挑衅“百骑司”?

    谁都知道眼下乃是太子监国,一旦“百骑司”被确认为谋害韦正矩,其罪名势必攀扯到他这个太子身上,届时若是朝政动荡,他这个太子便是第一责任人,将要受到无穷无尽的诋毁,声威扫地。

    这混帐,难道是想要给孤一个“背刺”?

    殊为可恶……

    已经老迈衰弱的岑文本并不知发生何事,可是一辈子宦海生涯见惯了阴谋诡计、朝政跌宕,下意识的觉得事情或许非同小可,略微沉吟一番,便开口道:“刘侍中之言,甚为不妥。‘百骑司’之设立,乃是陛下为了稳固皇权、护佑社稷才不得已而为之,且设立之初便定下绝不干预朝廷司法之初衷。刘侍中如今赞同由‘百骑司’审查一无官无爵之平民之死,不仅违背陛下初衷,且扰乱帝国司法,此举将三法司置于何地?老臣以为,万万不可。”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风波诡异

    岑文本虽然不知韦正矩到底死没死,且此人死活又与太子何干,却下意识的觉察到不能任由“百骑司”牵扯进这等案件之中。一则是为了维系三法司之至高司法地位,再则也绝不愿见到有人先是攀扯“百骑司”,进而从“百骑司”攀扯到太子殿下。

    帝国发展至今日,可谓百废俱兴、民富国强,需要的再非是以往的乾纲独断、破而后立,而是平稳的政权过渡。

    稳定,胜于一切。

    不是说储君的位置不能变,而是就算要变,也只能在陛下的意志之下循序渐进的予以更迭,不能使得朝政有丝毫动荡,否则极有可能酿成一场大祸。

    眼下陛下尚在辽东征战,朝中却有人隐隐将矛头再一次指向太子,岑文本岂能坐视这等事情发生?

    维护太子,便是政治正确。

    哪怕“百骑司”当真施刑过重将韦正矩置于死地,哪怕太子故意偏袒“百骑司”,视人命如草芥……

    ……

    岑文本虽然身后并无世家门阀之倚仗,也不曾如同萧瑀、长孙无忌那般权倾一时,但是他资历太老、地位太高、威望太重,此番出言硬怼刘洎,丝毫不留情面,刘洎却也只是略微躬身,未有一言半语反驳。

    此等神情落在李承乾眼中,对于刘洎之性情素来了解的他便明白了,这定然是刘洎与人做了一番交易,他收到好处却只是负责在朝堂之上声援韦挺,但事情之成败却不在责任之内……

    这个老货!

    李承乾愈发明白房俊为何自始至终都对此人颇为厌弃不屑,果真是绝无半丝风骨的唯利是图之辈。

    而且这老货眼下虽然晋为侍中,但亲人御史中丞迟迟未能任命,以他在御史台的资历、地位,足以对御史台有着很大的影响。一旦“百骑司”被排除在外,此案由三法司接受,说不得还能与人再做以此交易……

    李承乾气得不轻,郁闷至极,此等寡廉鲜耻之辈,如何能够身居朝堂、窃据高位,成为宰辅之一?

    简直是帝国之耻辱!

    李承乾压抑着心中愤怒,看向殿上的大理寺卿孙伏伽,问道:“大理寺总掌帝国刑罚、侦缉之要务,此次便由孙寺卿挑起重担,会同刑部、御史台一起侦破此案。朝中局势动荡,多有居心叵测之辈暗起龌蹉,绸缪其不轨之企图,还望孙寺卿公正廉明,将此案之真相大白于天下? 惩恶扬善、匡扶正义!”

    这话说得有些重? 孙伏伽赶紧出列? 躬身道:“微臣领旨!还请殿下放心,微臣眼中唯有国法纲纪、正邪善恶,维护律法之公正,惩恶扬善乃是吾辈立身之根本? 无论何人、何事? 都不能动摇半分!”

    山雨欲来、潜流汹涌,此正是表态站队的时候? 孙伏伽素来不参与任何朝争,只一心忠于李二陛下。既然太子乃是陛下所册立,在陛下尚未废黜太子之情况之下? 忠于太子? 便是忠于陛下。

    他也只是忠于太子,而无论谁坐在太子之位上……

    被萧瑀怼了一番似乎偃旗息鼓的刘洎又说道:“殿下,微臣听闻‘百骑司’大统领天未明时便叫开城门,直入兴庆宫觐见殿下? 不知是否谈及韦正矩之事?或者……是否提及韦正矩之生死?”

    此言一出? 丽正殿顿时肃静,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盯着李承乾? 看他如何回答。

    李承乾倒也干脆,略作沉吟之后,颔首道:“李君羡入城觐见,的确是为了韦正矩之事。凌晨时分,韦正矩被人解送至‘百骑司’,李君羡命人将其关在刑房,不过尚未用刑,韦正矩已然毒发身亡。仵作勘验尸身,发现其送抵‘百骑司’之前已经被人喂下剧毒。”

    丽正殿上一片哗然。

    听太子之意,韦正矩非但当真死了,而且是受人谋害,且意欲嫁祸“百骑司”?

    当今天下,居然还有人敢于嫁祸陷害“百骑司”?

    这可是李二陛下的鹰犬爪牙啊,若当真有人这般做法,那可就是明目张胆的意欲挑衅太子监国之权威,一旦此事处置不当,“百骑司”深陷谋害良民之罪名,太子的威严将会受到极大之损失。

    毕竟“百骑司”乃皇权之鹰犬,如今太子监国,“百骑司”奉命辅佐太子,却遭人构陷、声名狼藉,由此可见太子之能力实在堪忧,不足以震慑群伦、君临天下……

    现在,大家算是明白了刚才萧瑀为何极力将“百骑司”从韦正矩一案当中剥离开来。若是“百骑司”参预韦正矩一案之审查,就算结果证明“百骑司”乃是受人陷害,可是谁会相信?

    身为执法者,自己却是最大的嫌疑人,这实在是难以服众……

    而若是三法司介入,那便全然不同。三法司乃是大唐最高之司法机关,权力之大,可审理君王之下所有文臣武将勋贵士族之不法事,且历届三法司长官皆是清正刚直之辈,使得三法司之威望如泰山之重,无人敢于诋毁。

    孙伏伽更是清正自持、公正严明,一旦三法司确认“百骑司”与韦正矩之死无关,乃是遭人陷害,便等于立即给“百骑司”洗脱嫌疑,太子之威望自会安然无损。

    然而唯有一点不妥,以眼下刘洎截然反常的态度,谁知道会否从中作梗?

    毕竟御史台虽然不是执法部门,却是天下第一监察衙门,在三法司中地位超然,对于大理寺、刑部的影响力也很大。而刘洎身为“前御史中丞”,对于御史台的掌控力度极大,若是他歪了屁股……事情将会超出想象。

    韦挺依旧跪在地上,脱去乌纱梁冠的头上已然花白一片,先是正妻暴卒,如今又逢族中俊彦身亡,神情憔悴忧愤,令人望之垂怜。

    “殿下,”韦挺以首顿地,声调悲戚:“京兆韦氏素来忠心耿耿,甘为陛下之鹰犬,以供驱策。孰料却接二连三遭遇此等噩运,实在是令韦家上下痛心疾首、怒火填膺!微臣恳请陛下予以彻查,为韦正矩报仇雪恨,为天下良民伸张正义!”

    跪在地上,怮哭不止。

    前番正妻长孙氏受到长孙家之欺骗铸下大错,迫不得已只好让长孙氏服毒自尽,以保全家族。如今族中最杰出之子弟又惨遭横祸,阖族之命运何其凄惨?而且无论长孙氏亦或是韦正矩,都显然成为旁人争权夺利的牺牲品,如此更加令韦挺悲愤难平,心中似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

    李承乾不知韦家是否在施展“苦肉计”,不过此刻也只能安抚道:“奉常放心,孤受命于父皇,得负监国之责,又岂能眼看着屑小猖獗,罔顾法纪、颠倒伦常?定会彻查此案,还给韦家一个公道,无论涉及何人亦要严惩不怠,以正朝纲!”

    这一刻,这位素来心慈面软仁厚优柔的太子殿下当真是火气升腾、怒不可遏!

    人皆有私欲,若是觊觎储君之位故而施展一些阴谋诡计,李承乾能够理解,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多清心寡欲的圣人呢?况且圣人亦不是与世无争、随波逐流。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然而此刻父皇率军东征高句丽,河西之战刚刚结束,西域烽火鏖战不休,此等帝国危难之际,却还是一意孤行的为了心中私欲不顾朝局之动荡进而搅风搅雨,这就让人不能接受了。

    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为了一己私欲浑然不顾大唐风雨飘摇、动荡不安,江山社稷遭遇倾覆之危,百姓随时随地都可能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此等人心中既无仁慈,更无忠义,道一句“狼子野心”绝不为过。

    李承乾铁青着脸,环视诸臣一眼,沉声道:“此事暂且如此吧,由孙寺卿负责,三法司介入,严查韦正矩暴毙一案。若有进展,随时进宫与孤汇报,退朝吧。”

    言罢,不待重臣施礼恭送,直接起身扬长而去。

    大臣们面面相觑,知道素来好脾气的太子殿下,今日当真是动了真怒……

    李承乾回到后殿,刚刚坐下,便见到内侍上前,低声禀报道:“殿下,两位公主自九嵕山禁苑返回,说是有事启奏……”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难脱干系

    李承乾自后殿走回寝宫的时候,心事重重。

    此次危机之根源,便在于韦正矩潜入皇家禁苑欲行不轨。到底是何等“不轨”之事?自然是两位公主。

    确切一点来说,韦正矩的目标一定是晋阳公主。

    可是一个名门世家的子弟夜半之时潜入皇家禁苑欲对公主殿下行不轨之事……这听上去很是有些不可思议。

    皇家禁苑那是何等地方?禁卫重重守备森严,就算他能够偷偷潜入,甚至就算他能够得手,难道就不考虑后果?

    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兕子便是父皇的心尖尖,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摔了,宠溺得无以复加。

    谁敢对兕子行下不轨之事,他难道就不考虑要如何承受父皇的滔天怒火?

    只图一时之爽快,便将自己前程断绝、性命断送,甚至将家族陷入万劫不复之深渊?得是多蠢的人才能干出这等事。

    实在是不合情理……

    到了寝宫,便见到太子妃苏氏正陪着长乐、晋阳两位公主闲聊,太子妃不知前朝发生何事,笑容倒是灿烂热情,只是长乐、晋阳二人脸上却是强挤出一抹笑容,很是牵强。

    见到李承乾走进殿内,三人赶紧起身见礼。

    李承乾随意摆摆手,道:“自家人,何需多礼?都坐吧。”

    走到主位坐下,看着长乐、晋阳,沉声问道:“九嵕山禁苑,到底发生何事?”

    长乐瞥了晋阳一眼,便将禁苑发生之事说了,而后道:“原本,我们也只是想将那潜入之人身份弄清楚,然后教训一番也就罢了,顶多便是解送京兆府,依律惩处。谁知那位禁卫校尉却执意将潜入之人解送‘百骑司’,我们阻拦不得,只能任其行事。”

    李承乾问道:“那校尉呢?”

    长乐公主一脸无奈,轻叹道:“天明之后,‘百骑司’长史李崇真率领一旅精骑抵达禁苑,接管了禁苑之防务,随后便发现那校尉已经服毒自尽。”

    这件事对于两姊妹打击很大,谁能想到就在自己身边,居然发生这样处心积虑的阴谋?

    一直默不吭声的晋阳公主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太子哥哥,那……那韦正矩,当真死了?”

    李承乾瞅了她一眼,颔首道:“刚刚被解送至‘百骑司’便毒发暴卒而亡。”

    “啊!”

    晋阳公主轻呼一声,一手掩唇,明媚的眸子里水光闪现。

    李承乾蹙眉看着她,轻声问道:“兕子,其中是否还有什么隐情?”

    晋阳公主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啜泣道:“我只是想捉弄一下他,让他知难而退,从不曾想过要害他……”

    身边长乐公主赶紧温言抚慰? 好半晌? 晋阳公主才平静下来,将自己派遣校尉前去诓骗韦正矩前往禁苑私会,却是打着将其当场擒拿,以“擅闯禁苑,欲行不轨”之罪胁迫韦正矩放弃求亲之事一一分说清楚。

    一旁的太子妃苏氏瞪着一双明眸,秀眉的脸上满是震惊? 见到晋阳公主自责的模样? 赶紧劝慰道:“殿下不必自责? 这等事谁又想发生呢?可恨那贼人必然早已埋伏在殿下身边? 即便没有你诓骗韦正矩之事? 也定会被他们寻到别的的机会? 结果还是一样的。”

    晋阳公主诓骗韦正矩乃是临时起意,可见那校尉必然是贼人早已安插在晋阳公主身边的内应? 见到有机可乘便悍然发动? 且事成之后立即服毒自尽? 此等做派,乃是标准的“死士”。

    纵然没有这回陷害韦正矩之事,那么以后得到机会依旧会发动。

    这回是韦正矩倒霉,可若是下回倒霉的就不知道是谁了,弄不好这些人干脆对晋阳公主下手……

    李承乾轻叹道:“太子妃说得没错,若是那些贼人始终寻不到机会,说不得就对你下手了,看开一些,毋须伤心。”

    嘴上说着宽慰之言,心里却很是焦躁。

    如此一来,韦正矩之死与皇家愈发脱不开干系,京兆韦氏绝对不肯善罢甘休。明面上他们自然不敢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举,可是私底下一旦有人前去联络,便极易倒向那些人一方。

    尤为重要的是,“百骑司”背负一个“草菅人命”的罪责,最直接的影响便是自己这个监国太子道担负一半的骂名,一个“昏聩无道”的评价想必是跑不了了。

    又有多少人暗地里心生怨气,对自己感觉到失望?

    雉奴……

    李承乾烦躁的摇摇头,只能衷心希望这件事非是雉奴一手策划,否则他会感觉到非常失望。

    还是那个道理,争夺储君之位可以,却要放在一个规则之内,似这般无视动荡不安的朝局毫无底线的搅动局势,虽然的确给于李承乾极大的压力,也破坏了他在朝臣心目当中的“仁主”形象,但是后患却实在无穷。

    一旦局势失控,长安动乱,帝国根基动摇不说,若是辽东战局稍有变故,天下烽烟处处神舟板荡,重蹈当年前隋之覆辙亦未可知……

    *****

    深夜,韦家。

    书房门外的屋檐下悬挂着一排灯笼,明亮的光芒将院子里的石桌、石凳、假山、修竹照得纤毫毕现。

    十余名家仆站在屋檐之下,扫视着左右,不许任何人靠近书房。

    书房之内。

    韦家当代两位“巨头”韦挺、韦圆成相对跪坐,两双眼睛看着面前案几之上那封信,烛影飘摇,相对无言。

    一壶热茶袅袅散发着白气,两人却谁也未喝一口。

    良久,已经须发皆白的韦圆成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道:“此事,你怎么看?”

    韦挺原本俊秀的容颜已然衰老颓废,头发也已花白,整个人看上去较之去年似乎老了十岁,只是腰杆依旧笔挺,神情愈发坚毅,双目之中精光迸射,气势愈发显得锋锐无匹。

    闻言,他依旧纹丝不动,只是眼皮耷拉下来,断然道:“韦正矩之死,皇家断然脱不开干系。纵然与太子无关,房俊怕是也洗不清嫌疑……尤其是‘百骑司’,既为皇家鹰犬,所作所为必承皇家之意志,韦正矩解送至‘百骑司’便暴卒而亡,岂能那般凑巧?尤为重要的是,韦正矩纵然行止有些轻挑,却绝非蠢货,焉能不知擅入禁苑、欲行不轨之罪?最轻也得断送了仕途前程,他岂能去做那等愚蠢之事?其中必有缘故。”

    韦圆成拧眉沉思,说道:“即便如此,可是全无实证,又能如何?纵然三法司介入此案,吾家若想要一个真相,怕亦是难如登天。”

    事实却是就算三法司侦破此案,给了韦家一个答案,可是韦家便会相信那是事情的真相么?

    前番因为长孙氏一番言辞,使得韦家陷入前所未有之危机,整个家族都差一点被卷进巨大的风波漩涡之中,出手的便是“百骑司”。

    而因为韦正矩有意求娶晋阳公主,与房俊起了龌蹉,连连受到打压。无论房俊与晋阳公主是否有私情,但房俊不愿让韦正矩尚晋阳公主却是不争之事实,进而设下圈套陷害韦正矩,实在是合情合理。

    至于这会否耸人听闻……去问问丘行恭与长孙无忌,对于丘神绩、长孙澹之死到底是何感受?

    所谓“先入为主”,便是如此。

    沉吟少顷,韦圆成长叹一声,苦恼道:“太子……晋王……一个视房俊如肱骨,一个全力支持晋王,咱们韦家往后的道路难走了。”

    长孙氏受到长孙家之蒙骗,不仅自己丢了性命,更险些害得整个韦家遭受牵连,韦家与长孙家仇隙已深,势不两立。如今韦正矩的死又极有可能与房俊有关,而且对韦家抱有极大敌意,以太子对于房俊的倚重,就算韦家支持太子上位,将来又岂能顺顺当当成为潜邸之臣,以从龙之功振兴门楣?

    当前的储君,以及最有可能上位的未来储君,都非是韦家可以忠心投靠的靠山。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各有谋算

    王朝时代,再是鼎盛的势力亦要依附于皇权,若是太子、晋王皆不可成为韦家以后之凭恃,那京兆韦氏何以安身立命?

    韦挺将手伸出,在案几上那封书信上拍了拍,看着韦圆成,双目湛然。

    韦圆成却摇头:“宗祧承继,乃是祖宗大统。晋王可上位,只需废黜太子,放逐魏王,便可名正言顺。可这位非是陛下骨血,连皇室嫡系都算不上,如何能够克继大统、君临天下?若是这位当真有了这份心思,要么顷刻间遭遇灭顶之灾,要么……江山板荡、神州风起,帝国支离破碎。”

    韦挺道:“乱中求胜、火中取黍,岂不正该如此?若是一成不变,岂有吾家之未来?”

    韦圆成却依旧不赞同:“世家门阀之存在,需要混乱之局面去谋求利益,却不应该将利益放在乱世之中。自北魏而起,至前隋一统,再到大唐立国,这期间看似世家门阀攫取了最大至利益,可你却要知道世家门阀为此付出了多少代价,又有多少簪缨世家烟消云散?乱局方可牟利,乱世却能倾覆,断不可为。”

    世家门阀需要混乱的局势,因为那样皇权对他们的倚仗对越来越大,但若是乱世来临,大家一起遭殃。

    最高明的手段是朝局乱而天下不乱,若是天下破碎烽烟处处,生灵皆为蝼蚁,世家门阀也会损失惨重。

    若能自乱世之中崛起,固然攫取最大之利益,可一旦有个闪失,那便是阖族倾覆、血嗣断绝之大祸……

    韦挺不以为然,两人都看过信封内的内容,他说道:“太子懦弱,晋王稚嫩,魏王志不在此,吴王鞭长莫及……放眼朝中,谁还能与那位相抗衡?”

    韦圆成蹙眉道:“可陛下还在,一旦陛下班师还朝? 你以为凭借这位之能力便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逆而夺取?”

    贞观一朝,朝中大臣无论立场如何,对于李二陛下都有一种盲目的崇拜与畏惧? 那是虎牢关前“三千破十万”杀出来的盖世功勋? 更是“玄武门之夜”以弱胜强、逆而夺取杀出来的开天辟地。

    文治武功皆为千年罕见,这样的绝代雄主? 谁敢心存觊觎?

    只要李二陛下还有一口气在? 便无人敢于提起“谋逆”这个心思。侯君集被逼无奈走上这条路? 结果便是连个水花都未扑腾起来,便被死死的摁在尘埃之中,身死爵除。

    侯君集一路跟随陛下征战? 功勋无数,乃是开国之功臣,陛下大气恢弘不曾追究其阖族罪责? 只诛首罪。

    可若是再有人谋逆,谁敢奢望陛下还会顾念旧情、网开一面?必定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韦挺依旧坚持:“又不是现在就要有所动作? 陛下固然雄才伟略? 但春秋已高? 且从军中传出的消息? 陛下全凭丹药维持精力,可见身体机能已然衰弱不堪……此番东征之后,还有几年好活?咱们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

    的确,只要李二陛下在,无人敢谋逆。

    可李二陛下也是个人,且常年服食丹药导致衰老太快,一旦李二陛下驾崩……凭借太子之能力、威望,如何能够镇得住这朝野上下的骄兵悍将、各方豪雄?

    一场争斗,势不可免。

    韦家要做的便是早早站好队,未雨绸缪,等到那天到来的时候可以全力以赴,而不是左右观望、进退失据,以至于错失良机……

    这回韦圆成不反驳了,沉思良久,方才喟然一叹:“只可惜纪王非嫡出,齐王不成材,否则何至于此……”

    他的女儿韦妃生下纪王李慎,韦挺的女儿嫁给齐王李佑为正妃,京兆韦氏算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只可惜纪王没有名分大义,齐王又是个不着调的,否则择一而全力支持,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何需如今要冒着天大的风险做出抉择,为他人做嫁衣?

    见到韦圆成终于松口,韦挺也松了口气。

    先是妻子被他亲手逼死,继而族中罪杰出之子弟惨遭横死,这使得韦挺心中充满恨意。而且他明白,无论太子亦或是晋王上位,对于京兆韦氏来说都非是最好之结果,遭受打压几乎是必然。

    唯有另辟蹊径,方能振兴门楣,使得京兆韦氏一跃成为天下第一等的门阀。

    风险与机遇并存,风险越高,收益越大,这不仅是商贾之间的道理,更是官场上的真谛。

    若是舍不得这门庭底蕴,如何能够换取光耀门楣?

    既然韦家已无退路,与其坐以待毙,等着太子或晋王登基之后遭受打压,还不如铤而走险。

    左右不过是奋力一搏而已,成则王侯,败则为寇,世间之事最为公平……

    *****

    左屯卫军营。

    柴哲威在家中“养病”数日,直至房俊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他才“痊愈”归营。

    只不过紧接着便传来河西大捷的消息,柴哲威心中悔恨郁闷,差点再一次“一病不起”……

    为了躲避出镇河西的差事,他连脸皮都不要了,唯恐面对数万吐谷浑铁骑大败亏输折了柴家威名。房俊出征之时,他还嘲讽那厮果真是个棒槌,看似“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很是伟大,实则蠢不可及。

    结果没等他开心多久,人家房俊便斩首数万、俘获无数,将吐谷浑大军打得落花流水,一战便打出了下半辈子都可以躺在功劳簿上混吃等死的功勋!

    这可不是当初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薛延陀再是强横,也不过地处漠北而已,虽然与大唐龌蹉不断,但不能威胁大唐之存亡。可吐谷浑截然不同,其数万精骑兵出大斗拔谷直接威胁河西诸郡之安危,进而威慑关中、兵锋直指长安,稍有不慎那可是有亡国之虞!

    这一仗打完,房俊之声势一时无两,关中百姓额手相庆,房俊之威望无人能及。

    他柴哲威则完全成为反面典型,受尽嘲讽唾弃……

    ……

    营帐之中燃着火炉,窗外北风凛凛,帐内温暖如春。

    案几上一壶清茶,柴哲威与心腹游文芝对坐,饮一口茶,叹一口气,神情落落寡欢,郁闷至极。

    柴哲威真真是肠子悔青了。

    屁的数万大军!

    屁的精锐铁骑!

    若是早知吐谷浑大军居然是这等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老子自己就上了啊,岂能轮得到房俊小儿捡便宜?

    因错估形势,致使竖子成名……

    游文芝执壶为柴哲威的杯中续满茶水,劝慰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事先谁能预料吐谷浑居然那般不堪一击?也活该是房俊立下一桩足以福泽几代的功勋,大帅毋须在意。”

    与其说是劝慰,还不如说是拱火,柴哲威听着这话愈发憋闷。

    柴家不缺门庭显赫,不缺人脉底蕴,缺的就是一桩响当当的功勋!他之所以身为功臣之后、身负皇家血脉却不能进入中枢受到陛下倚重,不就是因为无论他父亲柴绍亦或是他自己都缺乏功勋?

    如今眼瞅着一桩诺大的功勋送上门来,足以使他一步迈入中枢,更能够使得柴家一跃成为顶级门阀,却因为他怯敌畏战错估形势而拱手让人……

    “时也命也,又怨得谁来?”

    柴哲威摇头苦笑,呷了一口茶水。

    游文芝也拈起茶杯,转移话题道:“听闻韦正矩死了,而且死在‘百骑司’刑房之中,且不说这背后有什么内幕,顾忌韦家决不肯善罢甘休。”

    柴哲威挑挑眉毛:“不肯善罢甘休又如何?长孙家狠狠坑了韦家一回,韦挺连自己的老婆都弄死了,不也是低眉顺眼往下咽?京兆韦氏,还翻不起什么大风大浪。”

    这种事无论真相如何,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韦家也只能吃这个亏,就算他想要发作,可是实力不允许啊……

    游文芝却摇头道:“这倒是未必。韦家自己的确实力不足,可这却是打击太子的一个好机会,那些觊觎储位之人,亦或是意欲搅乱朝堂之人,说不得就会与韦家联起手来。一人力孤,合则力大,诸多势力若是因为这个机会搅合在一起,未必就不能弄出点风浪来。”

    柴哲威蹙眉:“你是说……不会吧?陛下御驾亲征,早晚都要回到长安,就算眼下能够得逞一时,待到陛下引着数十万大军返京,那些觊觎皇位者还不都是乱臣贼子?陛下可不是吃素的!”

    游文芝嘿的一声,低声道:“觊觎皇位者,可不只一个两个,未必只有晋王殿下……再者说来,也未必便要此刻谋求那个位置,陛下在时自然群雄慑服,可陛下总有不在的一天……”

    柴哲威猛地想起荆王李元景,顿时悚然一惊。

    该不是他在背后耍弄这些手段,故意打击太子、意图扰乱朝堂,甚至暗中推动各方……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雪夜畅谈

    柴哲威越想越是心惊。

    他素来知晓李元景的勃勃野心,可是这个时候在背后谋算这些事,一旦东征之战发生什么意外情况,连锁反应之下,稍有不慎就会使得帝国陷入动乱甚至分崩离析。

    这简直就是在玩火!

    难道为了一个高高在上虚无缥缈的机会,居然就将江山社稷弃之不顾?

    游文芝看着柴哲威的面容神情,小心说道:“无论太子稳固储君之位,亦或是晋王成功夺嫡、上位储君,对于大帅来说,都非是好事。可若是荆王殿下异军突起……那才是大帅的机会。”

    柴哲威断然道:“本帅绝无可能与那些野心勃勃之辈掺合在一起!吾柴家固然诸多非议,却是大唐开国之功勋,这一点毋庸置疑。岂能附庸那等心机叵测之徒,置江山设计于不顾,一手将帝国推到水深火热之中?若是那般,本帅百年之后,亦无法面见家父!”

    这话说得很是大义凛然。

    然则他自己心中所想,却是荆王成事之几率实在是太小,就算废黜了太子还有晋王,哪怕不是晋王,也还有魏王甚至吴王,如何能轮得到他李元景?想要在陛下手底下谋逆成功……简直痴心妄想。

    绝不能和李元景搅合在一起。

    游文芝最是了解柴哲威,知道他说得冠冕堂皇,心中忌惮的却是李元景成功之几率太低,不值得将身家性命搭上去冒险,便小声说道:“大帅兵权在手,何必以身犯险?只需将左屯卫牢牢掌控在手,待到局势渐趋明朗,自可左右逢源、奇货可居。”

    柴哲威沉着脸,略作沉吟,缓缓颔首。

    坐山观虎斗,若是当真有朝一日朝局紊乱,自可手握重兵称量天下,谁占据优势便倒向谁,然后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将风险降低最底,却可轻易成就从龙之功。

    嗯,这个可以有……

    游文芝见到柴哲威意动,便继续说道:“所以,若是有人拉拢大帅,切不可一口回绝,大可将话语说得模棱两可,届时进可攻,退亦可守。”

    柴哲威颔首赞同。

    若想重振门楣,复现父母在世之时柴家的辉煌鼎盛,手中的兵权便是最大的倚仗。

    如今他手提重兵坐镇玄武门外,扼守皇宫大内,无论是谁意欲问鼎大宝,都要争取他的臣服。

    *****

    西域? 弓月城。

    夜半之时? 北风席卷着鹅毛一般的大雪在广袤辽阔的天地间恣虐,吹打着营门口的旌旗猎猎作响。

    伫立在营门的卫兵一动不动,宛若石雕一般? 任凭鹅毛大雪挂满甲胄横刀。

    北风凛凛? 威风飒飒。

    中军帐内? 一盆炭火燃得正旺,两杆短矛支起架子,一杆长矛穿着一条羊腿横放其上,炭火将羊肉炙烤得焦黄,一滴滴羊油渗出来滴落炭盆之中? “滋滋”作响。

    浓郁的肉香充斥着营房。

    薛仁贵用一柄银质小刀从羊腿上将羊肉割下一块? 用铁筷子夹在对面坐着的李孝恭碗里,而后自己也割了一块。

    李孝恭裹了裹身上的狐裘,夹起羊肉蘸了蘸酱料塞入口中? 滚烫浓香的羊肉瞬间充斥味蕾,嚼了几口咽下,又端起面前的酒碗喝了一大口? 捋着胡子长长的吁出口气,赞叹道:“这特娘的才是生活啊,这几日差点冻死老子!”

    似乎置身于军营之中,使得这位郡王殿下忽然又回到往昔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将这些年豢养起来的骄奢之气冲刷得一干二净。

    薛仁贵也蘸着酱料咬了一口,苦笑道:“大帅自当坐镇交河城才是,何以顶风冒雪数百里亲临一线以身犯险?若是您出了半点差池,末将真真承受不起。”

    原本应当坐镇交河城安西都护府的李孝恭于今日午后忽然出现在弓月城,登时将薛仁贵吓了一跳,还以为大食人是不是绕过了弓月城、轮台城防线突入交河城,端了安西军的老巢,害得这位郡王不得不狼狈奔逃赶赴前线……

    “嘿!”

    李孝恭嘿了一声,又喝了口酒,啧啧嘴,道:“你小子看不起老子是吧?想当年老子跟着陛下南征北战冲锋陷阵的时候,你小子还穿着开裆裤喝奶呢!不过是区区数百里,当初一夜奔袭都不止这么远,如今怎地就走不得了?哼哼,若是年轻十年,老子一人就将大食人杀得狼奔豸突,哪里轮得到他们在西域这般嚣张放肆!”

    好汉不提当年勇,这等话语薛仁贵也就听听,也不知谁下午抵达弓月城的时候自马背下来两股战战,脸色都快冻僵了……

    自是不能揭上司的短,所以薛仁贵道:“眼下大食人虽然势大,吾军节节败退,不过一切尚在掌控之中。大食人人多势众,不过粮秣短缺,虽然袭掠了诸多西域胡族抢夺牲畜粮秣,亦是杯水车薪。如今严冬已至,天气一天冷过一天,广袤西域尽是大雪覆盖之下的戈壁黄沙,想要获取补给难如登天。所以局势已然渐渐稳定,再者前日有战报送抵末将手中,越国公河西大捷,击溃吐谷浑数万精骑,已经顺势前来西域增援,再有十天半月就将抵达轮台城,皆是两军汇合一处,愈发稳妥。”

    任何年代,补给都是战争的根本。

    单单依靠兵强马壮,绝难百战百胜,若无相应之补给供应,士兵饥饿战马掉膘,用不着别人来打,自己就士气崩溃了。

    大食人本就不事生产,素来依赖以战养战,可是自大食人入侵西域之初,薛仁贵便果断采取坚壁清野之策略,一边躲避敌人之锋芒迂回作战,一边节节后退,每次弃城都将来不及运走的物资焚烧一空,使得大食人只能抢夺一座座空城,却得不到亟待补充的粮秣辎重,还得不断的分兵守卫战局的城池,否则一旦安西军杀个回马枪将城池重新夺回,会立即斩断大食人的退路。

    而且今年的冬天来得早,大雪来得更早……

    李孝恭欣然道:“你小子领兵打仗的本事,颇有本王当年之风范!一味的猛冲猛打、悍不畏死,那是程咬金、尉迟恭那等蠢货的做派,真正的一军之主帅,就应当因地制宜、灵活应对,而非是一腔血勇与强大之敌人硬撼!尤其是你坚壁清野这一招,使得那是真的好!”

    甚至挑起大拇指,以示赞赏。

    事实上,非但是李孝恭,即便是远在长安的朝廷诸臣,也对薛仁贵这一手表示夸赞。

    因为坚壁清野不仅断了大食人以战养战的补给之路,更逼得大食人不得不将屠刀砍向那些西域胡族,将这些胡族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家底一抢而空,甚至凶性大发屠杀殆尽。

    大唐掌控西域,这些胡族一直离心离德、各怀机心,一边跟大唐做着生意,享受着丝路带来的巨额财富,一边跟突厥人眉来眼去,暗中勾结,始终未曾真正归顺。

    然而大唐需要丝路来赚取财富,就不能对这些祖祖辈辈生活在西域的胡族大开杀戒。杀戮只能带来仇恨,使得参预的胡族愈发抵触大唐之通知,西域之稳定自然无从谈起。

    总不可能将这些胡族都杀光吧?

    可是薛仁贵坚壁清野,逼得大食人对这些胡族举起屠刀大肆掳掠,这就怨不得大唐了。

    等到战胜大食人,西域那些不服大唐统治的胡族都已被大食人清剿一空,西域便算是真真正正归属于大唐之版图,大可依照以往之政策不断征召刑徒、贫民充斥西域。

    百年之后,唐人将会真正意义上占据西域之领土……

    薛仁贵面对夸赞有些赧然,诚实道:“这等计策虽然出自末将之手,不过却是因为曾经受过越国公之点拨,顺势而为罢了……”

    李孝恭捋着胡子,奇道:“哦?说说看,难道房二那厮老早就预料到会有大食人入侵西域,故而早早订下锦囊妙计?”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内忧外患

    薛仁贵笑道:“自然不是,越国公再是深谋远虑、智计无双,又岂能未卜先知?当初末将尚在越国公麾下,于水师之中供职,曾谈论其攻城掠地开疆拓土之功绩,当时越国公便对此等功勋不屑一顾,曾言今日士卒争先、国势鼎盛,自然威服四海,莫敢不从。然则攻略其地,却未收其心,异日国势衰颓、军力难继,这些土地亦将复叛,甚至残杀汉人,以示强硬。”

    李孝恭颔首,这番话很有道理。

    汉家王朝古往今来征服之土地何止万里计?便是如今之高句丽,当年亦是汉人之天下,安南之地更服从王朝管辖,这西域当年又何尝不是大汉之疆域?只不过王朝倾颓,这些地方立即复叛,留在这里的汉人更是惨遭屠戮。

    这是无解之难题,“掠其地容易,收其心困难”,想要将这些化外之蛮夷融入大汉一家,难比登天。

    他不仅奇道:“房二难道有何妙策?”

    薛仁贵面色古怪,略微沉吟,颔首道:“有。”

    李孝恭愈发感兴趣了:“愿闻其详。”

    用刀子割了烤熟的羊肉,两人一口肉、一口酒,吃得酣畅,薛仁贵说道:“再是鼎盛一时之帝国,亦有衰颓之日,过往征服之领土难免抵抗之心日重,顺势反抗乃是天下大势,古往今来,概莫如此。然则征服一地便将其原住民屠杀殆尽,使其土地之上皆为帝国之子民,自然心向帝国,忠贞不渝。即便时过境迁,领地之内子民后代与帝国之间的同属产生嫌隙,可毕竟同源同种,天生便亲近得多,便是孤立而自成一国,亦是血脉相连的盟友。况且,其地皆为帝国子民所占据,纵然有朝一日沦陷于强敌之手,这些子民依旧心向故国,只有有一丝契机? 便会反抗以重回帝国之怀抱……如此? 方能彻底同化占据之领地,千秋万代,永不更改。”

    李孝恭无语,呲之以鼻道:“说了半天,不就是每占一地、屠尽其民,移民以充之么?此等办法虽好? 却有伤天和? 且万万不能于人前提及? 否则一旦被那些个满口仁义道德微言大义的老儒听去? 必要骂你丧尽天良、与禽兽无异。”

    杀戮太甚? 有干天和? 这是华夏久矣流传的价值观。

    “仁恕”“博爱”,这是历朝历代的君王都极力倡导的道德体系? 连俘虏都不能杀? 更何况是统治之地的子民?

    然而他们却忘记了? 即便是提倡仁义之道的儒家,其至圣先师亦一直坚定认为“华夷有别”。

    所谓“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更是纯粹胡说八道,这句话是引申自韩愈批注《春秋》之后写的《原道》一书,其本意是“夷狄进入中国,要么夷狄接受汉化,主动臣服,要么就应该被消灭掉”。

    孟子更说“臣闻用夏变夷,未闻变于夷者也”,我只听说用华夏的文明来改造蛮夷,没听说过华夏把自己变成蛮夷的……

    后来这句话演变为“只要信奉华夏文化,那么异族做中国的皇帝,就名正言顺”,因为夷狄也成为中国人了,而最早提出这个解释的人是谁呢?元朝理学名家许衡。

    许衡其人何也?

    且不论其它,只需知道蒙军南下神州陆沉之时,那些理学名儒如许衡、吴澄之辈,皆摇尾乞怜、俯首称臣,而有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谢叠山之流不肯臣元,前赴后继、仗义死节……

    华夏文化包容性极强,却从来不曾承认夷狄之文化,要么你加入进来做小弟,要么我消灭你。

    而儒家却是有着“软骨头”“假仁义”的劣根性,这不是儒学的问题,而是儒学一家独大之后延伸出各种各样的学派,导致祖宗的经义出现偏差,甚至完全曲解。

    至程朱理学大兴之后,甚至完全背离了儒学之初衷,一味的攀附统治者,原本在宋朝籍籍无名的程朱理学至元朝忽然鼎盛,在明朝被王阳明的心学压制得惨不忍睹,到了清朝经由熊赐履等人大肆鼓吹,再次统治文坛……

    由其发展脉络,对其本义便可见一斑。

    (咳咳,扯远了,只是胸有块垒,不吐不快。)

    房俊当初对薛仁贵提及此事,便是有感于后世的一桩实例。无数白人飘洋渡海来到一块新大陆,将其原住民屠杀殆尽,灭其苗裔、毁其文化,而后鸠占鹊巢自立为国,却又摇身一变鼓吹人权自由。

    其国强盛,可偏居一隅称霸世界;其国衰颓,可摇尾乞怜认祖归宗。

    左看右看,胜利者都是当初日薄西山的日不落……

    薛仁贵笑道:“不过当时一笑谈耳,末将岂敢大肆宣扬,致越国公饱受诟病?不过话说回来,大帅离开交河城亲临前线,可是有何要事吩咐末将?”

    他实在是搞不明白李孝恭此行之动机,身为安西大都护,不在交河城坐镇,跑到弓月城来作甚?

    你是一军之主帅啊,这般轻率冒进,当真合适么?

    李孝恭未答,自己割了一块肉放进嘴里满满咀嚼,待到咽下之后又喝了一口酒,这才沉声道:“最近,安西军中不大对劲。”

    薛仁贵吓了一跳,忙问道:“大帅此言何意?”

    李孝恭略作斟酌,缓缓道:“安西军独成一军,距离长安太远,故而军中与长安之联系甚少。而关陇门阀对于安西军之渗透程度超乎想象,看似军中高层并无多少出身关陇之人,实则中下层军官几乎尽皆为其把持。如此,军令在军中寸步难行,长此以往,安西军岂能称之为大唐之军队?将成关陇之私军矣。”

    薛仁贵默然不语。

    这等情况,他身在军中岂能不知?

    比如长孙家嫡子惨死于碎叶城之外,此事他有所耳闻,但是事发之时便有安西军之兵卒屯守其地,却自始至终未曾有字言片语之报告传递到他的面前。

    以安西军对于西域之掌控,岂能对此事懵然不知?

    只能说明下面那些军官欺上瞒下,将此事偷偷隐瞒过去,其中所牵扯之厉害关系,也就不言可喻。

    既然长孙家的嫡子死在安西军之驻地能够勾结隐瞒,其余之事又岂能没有?只不过如今安西军与大部分关陇门阀之利益一致,那便是抵御外侮、护卫丝路,所以军中上下一心,拼死力战。

    可若是一旦安西军与关陇门阀之利益相悖,薛仁贵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够指挥得动多少人马。

    甚至于,那些胆大包天之徒在军中谋害他都有可能……

    李孝恭忧心忡忡:“此番大食人入寇西域,事先便有种种不明之迹象,之后大食人更是长驱直入,似乎安西军于各处之屯兵之所、兵力多寡等等信息尽皆了如指掌,若是无人泄露,大食人难不成生而知之?尤其是最近,交河城中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本帅预计,其必有大图谋。”

    薛仁贵沉声道:“所以,大帅便亲身赶赴弓月城,将交河城空置出来,引蛇出洞?”

    “哪里敢引蛇出洞?”

    李孝恭苦笑不已,嗟叹道:“如今大食人来势汹汹,吾军内部又有内应随时泄露机密,河西之战固然大捷却还有吐蕃虎视眈眈,关中更是风起云涌潜流不断,动辄便有倾覆之祸,谁敢引蛇出洞?本帅只盼那些家伙意识到其图谋已然败露,本帅有了防备,希望他们能够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薛仁贵无语。

    原来不是“引蛇出洞”,而是唱了一出“空城计”……

    他率军力抗阿拉伯军队,虽然节节败退,但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还以为只需周旋下去便胜利在望,却不想到西域之局势已然危机如斯,所谓“内忧外患”不足以形容也。

    难不成安西军重要败亡在内乱之中,而这诺大西域,终究要沦落至异族马蹄之下?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预判敌情

    薛仁贵心情很是沉重,可怕的往往不是面前强大的敌人,而是身后的袍泽,当你全力以赴面对强敌却对身后毫无防备的时候,一记背刺便可以令你痛澈心脾、万劫不复。

    然而巧合的是,从古至今,似乎汉人最为拿手的便是窝里斗……

    他疑惑道:“大帅来到此地,万一那些人当真意图不轨,交河城岂非落入他们手中?届时咱们安西军前门驱虎、后门进狼,后路尽皆断绝,则陷入死地矣!”

    直至眼下,安西军凭什么与十数倍于己的大食人相抗衡?正是依靠西域广袤的纵深,进可攻、退可守,时不时的奇兵突出袭扰一番,从不曾与大食人正面硬撼。

    然而若是交河城丢失,后路断绝,再想如眼下这般从容应对便难如登天,被逼无奈只能与大食人硬碰硬。

    就算安西军各个以一当十,也唯有全军覆灭一途……

    李孝恭拿着刀子割着羊腿肉,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道:“仁贵放心便是,本帅岂是那等愚蠢之辈?已然行文越国公,其右屯卫已经出了玉门关,正好西域大雪,本帅请其隐迹藏形绕道交河城,只要交河城内有变,即刻入城平叛。区区蟊贼,一群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在右屯卫全力一击之下自然化为齑粉,不足为虑。”

    薛仁贵也松了口气。

    李孝恭主要是为了施展“空城计”,震慑交河城的那些各方势力,警告他们切勿轻举妄动。

    却也做了完全之准备,万一那些人利令智昏、不管不顾,亦有右屯卫神兵天将,将叛乱顷刻之间平复。

    当然,一旦交河城发生叛乱,势必影响大唐在西域的统治,加之大食人倾巢而来,只怕从今而后原本臣服于大唐的各方胡族都要纷纷脱离大唐之统治,或是自立,或是依附于大食人,甚至早已遁逃至大漠深处苟延残喘的突厥人也会横插一手……

    见到薛仁贵忧心忡忡,李孝恭放下手里的刀子,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呷了一口酒,这才笑道:“天下大势,岂能操于人手?再是天资纵横之辈,亦不能将局势完全掌握,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令人防不胜防。所以? 吾辈只需尽人事、听天命,将自己能做的尽量做到最好? 至于结果,还要看上天的旨意。所以? 得失成败毋须看得太重? 因为他并非吾辈之能力可以决定。”

    朝堂上厮混了大半辈子,这位曾经的“宗室第一名将”早就看得透彻,所谓的“成王败寇”实则就是上天的选择,一个小小的意外足以决定一场攸关国运的战争? 这岂是人力能够抗拒?

    上天让你成事? 即便弱不禁风? 亦会反败为胜;上天不选你,就算是横行天下? 最终也会种种阴差阳错之下大败亏输。

    谋事在人? 成事在天。

    “咚咚咚!”

    寒风之中,帐门被敲响。

    薛仁贵立即沉声道:“进来!”

    “呼!”帐门被人从外推开,一股寒风夹杂着血花飘进来,烛火一阵飘摇,炭盆里的炭火被寒风席卷,火星飞溅。

    两个人影出现在帐门,前边的是顶盔贯甲的元畏,后边是一个胡子眉毛尽皆挂着冰霜,几乎被冻僵的斥候。

    “启禀大帅、司马,斥候有事禀报!”

    元畏拱手施礼。

    李孝恭冲着薛仁贵摆摆手,示意此地以薛仁贵为主,他不参预。

    薛仁贵颔首,将身边一个装满烈酒的水囊丢过去,待那斥候伸手接住,他沉声说道:“先喝口酒,暖暖身子,再详细道来。”

    寒冬腊月,斥候往往要前出百余里刺探敌情,为了隐藏行迹更是时常潜伏在雪地之中数个时辰,因此冻伤、冻死者不在少数。正是有了这些性情坚韧、耳目聪灵的斥候,大军才能随时掌握敌人之动态,不至于敌军兵临城下依旧懵然不知。

    斥候不仅是大军之耳目,更是胜败之关键。

    “喏!”

    那斥候感激不尽,拔开水囊的塞子,一大口烈酒灌下去,一股炙热的灼烧感顿时从喉咙、食道抵达胸腹之初,旋即蔓延全身,将几乎冻僵的筋络血脉全部烧得活泛起来。

    狠狠吁出一口寒气,斥候抹了一下嘴,疾声道:“傍晚之时,大食人抵达弓月城西百余里之初,扎营于一处山坳躲避大雪。申时左右,一支约五千余人的骑兵脱离营地,一路向北行去。吾等跟随侦查,却被大食人之斥候所阻,待到摆脱大食人斥候之纠缠,敌军骑兵之行迹已然被风雪覆盖,不知所踪。”

    西域广袤,许多地方虽然并无道路,但是平坦的沙漠、戈壁依旧可以供大军通行,想要依据敌军行进之方向判断其目的地,几无可能。更何况北风凛凛、天降大雪,敌军路过之后不需半个时辰,所有行迹便会被遮掩起来,再想追踪,难比登天。

    薛仁贵蹙眉道:“事先可有何征兆,能够推断其意图?”

    斥候摇头道:“并无半点征兆,这两日大食人缓缓推进,同时派出几队骑兵劫掠周围胡族,每队都在千人左右,很是精锐。不过西域胡族对于大食人烧杀抢掠深恶痛绝,故而其所至之处,胡族纷纷举族迁徙,故而大食人收效甚微。直至申时之前,大食人一切正常,忽然便有了这样一支骑兵离营而出,且布下严密防御阻挠追踪,显然所图甚大。”

    对于这样的推断,薛仁贵倒是认同,颔首道:“下去歇歇吧,好生睡上一觉。”

    “多谢司马体恤!”

    斥候施礼之后,躬身退出。

    元畏也欲一起退出,却被薛仁贵招手留了下来。

    将其叫到跟前,薛仁贵指了指一旁的一个凳子,道:“坐,你来烤肉。”

    “喏。”

    元畏大喜,急忙凑到炭盆跟前,接过烤肉的活计。

    谁不知道李孝恭不仅仅是安息都护,更是河间郡王、宗室名将?能够在这样的大佬面前服侍,那可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机缘。

    如今元家已然陨落,元畏更只是元家的庶出子弟,身上并无家族人脉可以凭恃,否则当初何以投靠长孙家?

    薛仁贵向李孝恭介绍道:“此人元畏,乃末将麾下猛将,碎叶城之战古独领一军偷袭大食人之后阵,焚毁粮秣辎重无数,大食人之所以如今粮秣短缺、难以为继,此人之功也。”

    “哦?”

    李孝恭顿时大感兴趣,他自然知道碎叶城之战的来龙去脉,更清楚相比碎叶城下水淹敌军,烧毁敌军囤积在后方的粮秣辎重更是大功一件,问道:“可是元家子弟?”

    元畏赶紧颔首:“启禀大帅,正是。”

    “呵呵,”

    李孝恭手里拈着酒杯,饶有兴致的瞅了一眼薛仁贵,笑道:“那可当真有意思,元家当初毁在房俊之手,而薛司马更是房俊麾下头号心腹,你这个元家子弟居然对薛司马忠心耿耿……岂不是背祖弃宗、认贼作父?”

    元畏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施礼,郑重道:“末将斗胆,大帅此言差矣!元家之所以有今日,固然有越国公之原因,但更多却是不恤百姓、倒行逆施,多行不义而自毙!纵然没有越国公,亦会有旁人站出来,皆是一呼百诺,元家之下场并不会好过太多。如今元氏子弟流散天下,虽然不复往昔之门庭荣耀,却也洗清了身上之罪孽,可以清白之身效忠君王。‘丈夫只手把吴钩,志气高于百丈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当年越国公这首诗,吾辈奉为圭臬,荣华富贵、权势名利,单凭这一腔血勇去挣来,岂能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混吃等死,而后却又怨天尤人?”

    这一番慷慨激昂之话语,说得李孝恭直发愣,失笑道:“嚯,果然是个有志气的!既然如此,别说本帅不给你立功进爵的机会,稍后领取一旅军卒,连夜赶往交河城,务必在右屯卫抵达交河城之前将其截住,告诉他,即刻将大军开进交河城,踞城以守,不可大意!”

    一旁的薛仁贵吓了一跳,忙道:“大帅,莫非是越国公前往交河城的消息泄露,大食人准备从后偷袭?”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雪夜突袭

    李孝恭面色凝重,沉声道:“自从大食人入寇西域,其对于时机之把握,便往往出人意料,每每能够切中吾军之空隙,攻吾之不备。按说,大食人固然骁勇善战,但是于战术战略一道,却不足以与吾等相提并论。这非是自傲,而是事实。然而其每一步都能够走在吾军空虚之处,尤其是开战以来狂飙突进,往往能够避实就虚,给于吾军极大之杀伤,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他与胡族大了半辈子仗,岂能不知胡族之成色如何?

    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夷冲锋陷阵之时或许是一把好手,悍不畏死视死如归,可当真说到战术战略,他们就连给汉人提鞋都不配。

    即便如此,装配了火器的安西军依旧节节败退,先机尽失。

    若说其中没有内鬼出卖,打死李孝恭都不信……

    薛仁贵担忧道:“大帅认为有人将越国公之行踪告知大食人,故而大食人派出一支骑兵,欲趁着越国公注意力都在交河城内,从背后偷袭?”

    李孝恭摇头道:“本帅非是神人,焉能未卜先知?不过你记住了,临敌对阵,最忌心存侥幸。咱们现在最怕的是什么?是交河城失陷,更是援军被阻击,导致后路彻底断绝!所以无论大食人的目标是否越国公与右屯卫,都要做最坏之打算。”

    没有谁能够料事如神,古往今来智记著称之辈,所做亦不过时思虑周祥,故而才能料敌机先而已。

    而且战阵之上非但不能低估敌人,还应尽量高估敌人,如此方能常胜不败。

    薛仁贵受教,又问道:“那吾军应当如何应对?”

    李孝恭长笑道:“大食人最不擅长谋略,如今却玩起了偷袭的战术,吾等岂能让这些化外蛮夷专美于前?点齐兵马,三更生火,四更造饭,五更之前,全军尽出偷袭一波,一击即中,立即远遁,给大食人一个教训!”

    “喏!”

    薛仁贵精神大振,当即起身走出营帐,于寒风大雪之中通知各旅将校,黎明之前偷袭敌军大营。

    李孝恭一个人坐在营帐之内,一口酒、一口肉,吃得津津有味。

    他本是世家门阀出身? 却随着家族争夺天下,这半辈子惊涛骇浪什么样的场面未见过?眼下之局势固然急迫,却并不能使他焦急上火。

    他更明白如今之西域之所以局势紧张? 各路势力蠢蠢欲动,实则只不过是长安权利斗争之体现。

    长安一日不靖? 西域便一日不稳,甚至山东、河北、江南等地亦是潜流涌动? 人人各怀心思。

    他更是从不曾担忧西域之归属? 纵然眼下安西军溃败,西域尽皆落入大食人之手又能如何?只需国内政局稳定? 不出五年? 大军即可西出玉门关? 将大食人尽皆驱除,重新恢复对于西域之统治。

    相反,若是长安政局跌宕、各方势力纷纷发力,导致神州板荡、烽烟处处? 纵然安西军守得住西域又如何?迟早亦是失陷之结局。

    所以,眼下之关键在于长安? 而非是西域。

    只要安西军能够尽量于大食人周旋,不使其逼近玉门关威胁河西诸郡,就算是大功一件。

    *****

    凌晨时分,呼号一夜的北风略微消停? 大雪却依旧“扑簌簌”的落下,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北风之处的积雪直没膝盖。

    西域天色亮得极晚,加之天降大雪阴云密布,降至卯时,依旧天地之间一片昏暗。

    弓月城虽然地理位置极佳,面水靠山易守难攻,但城池狭窄、占地极小,万余军队汇聚于此便只能屯驻于城外。

    安西军兵卒用饭之后已经拔起营帐,辎重、火头等兵卒护送着各种物资退回弓月城,另有一部分兵卒由李孝恭率领负责守卫弓月城,薛仁贵则点起五千精锐,趁着夜色沿着山脉、河流之间的空地,偷偷向着大食人的营地靠近。

    五千人的军队鸦雀无声,向导在前引路,所有灯火熄灭,宛如雪夜幽灵一般……

    将至辰时初刻,薛仁贵在向导的引领之下策骑来到一处山包,向着西方眺望,只见大雪之中绵延数十里的大食人营地灯火点点,却寂静无声。

    黎明之前,本就是人体最为虚弱困顿的时候,更何况大食人由于粮秣辎重严重短缺,导致每日里伙食供应严重不足,又要长途行军,且面临安西军一击即中远遁千里的游击战术,愈发疲惫不堪。

    为了防止被大食人的斥候发现,薛仁贵跃下马背,从怀中掏出一份舆图展开,向导也凑到跟前,指着面前之地形对比舆图,讲述周边地形地势。薛仁贵默记于心,飞快的制定着适合的战术,由何处冲入敌营,向何处突进,又该向何处冲锋才能够轻易摆脱大食人的追兵……

    片刻之后,薛仁贵收好舆图,翻身上马,回头看着潜伏在山包之后的五千精骑,高高举起手臂。

    瞬间,宛若雕塑一般一动不动的五千骑兵齐齐发动,奔上山包。

    薛仁贵探手将得胜钩上的凤翅镏金镗取下,手掌紧紧握住冰凉的镗杆,双腿一夹马腹,一马当先向着山下的敌营冲去。

    身后五千精骑亦是同时发动,由山包之上狂奔而下,借助地利之优势瞬间将马速提升之及至,五千铁骑卷起漫天飞雪,宛若雪崩一般以狂暴之势狠狠冲入敌营之中。

    将至敌营之前,最前排的数百骑兵取下腰间的震天雷点燃,猛地投掷出去。

    加了火油的震天雷落在敌营之中,爆裂的瞬间将无数沾满火油的火星投射向西面八方,然后依附在任何物体之上疯狂燃烧。

    随后,五千铁骑冲入敌营。

    “轰轰轰!”

    惊天动地的声响将广袤的大地震得摇摇晃晃,大食人兵卒从睡梦之中被惊醒,来不及穿戴整齐便抄着兵刃冲出营房,迎面便见到漫天大雪之下,唐军犹若天降神兵一般陡然出现在眼前,高大强健的战马上士兵顶盔贯甲、武装到了牙齿,恣意冲锋之下,混乱的阿拉伯兵卒根本无从抵抗,便遭遇惨烈之屠杀。

    没人能够想到这样风雪凛冽之夜,安西军居然可以悍然行军,且神不知鬼不觉的前来袭营……

    一方是势若疯虎,一方是猝不及防,且阿拉伯兵卒勇则勇矣,但战术素养较之唐军相差太多,混乱之下无数兵卒好似无头苍蝇一般疯狂逃窜,致使军中将领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倏忽之间,唐军铁蹄已然来到面前,横刀席卷,鲜血奔流。

    阿拉伯兵卒溃不成军,只知哭号奔逃,仿若被狼群追逐的绵羊。

    再加上安西军四处投掷震天雷,将一座座营帐点燃,大火在寒风之中熊熊燃烧,浓烟直冲云霄,遮天蔽日。

    整个阿拉伯人营地好似人间炼狱,安西军铁蹄奔腾、横刀席卷,血与火染红了这个雪夜的黎明。

    不过敌军人数众多,就算安西军再是精锐,一旦陷入敌军之重重包围,亦难以杀出生天,故而一阵冲杀之后,留下遍地尸骸,薛仁贵手持凤翅镏金镗一马当先,引领大军向着东北方杀去。

    那里有一条不宽的河流,冬日结冰封冻,可供骑兵驰骋,数千铁骑追随着薛仁贵的脚步从敌人营地之中杀了出去。

    一击即中,远遁千里。

    待到叶齐德从睡梦之中被震天的雷声以及呼喊哭号惊醒,在亲兵服侍之下穿戴整齐手持弯刀跑出营帐,入目便是尸横枕籍、血火冲天,无数兵卒狼奔豸突,整座营地一片狼藉。

    叶齐德双眼通红、目眦欲裂,一刀将身旁的旗杆斩断,怒不可遏:“简直岂有此理!唐人欺我大食无人耶?三番两次,几次三番,除了偷袭这等卑劣至极之行为,难道他们就不敢与我堂堂正正一战么?一群无胆鼠辈,气煞我也!”

    身边的亲兵小心翼翼提醒道:“其实咱们这回不也去偷袭他们了嘛……”

    叶齐德一愣,旋即差点气死,和着老子自己将自己给骂了?

    气得他一脚将身边亲兵踹翻在地,狂暴的挥舞着手中弯刀,疯狂叫嚣:“集结军队,追上去,吾要将弓月城夷为平地,城中无论军民汉胡,屠城三日,一个不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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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唐锦绣介绍:
穿越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但是当房俊穿越到那位浑身冒着绿油油光芒的唐朝同名前辈身上,就感觉生活全都不好了……天唐锦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唐锦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唐锦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