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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許     天唐锦绣txt下载     天唐锦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意见相左

    城上城下、城内城外,战斗激烈残酷,无处不在。

    阿史那思摩抽出腰间横刀,看了一眼左右亲兵依旧身后的兵卒,面色凝重,大声道:“汝等追随我多年,也曾在长安城享受了荣华富贵。但我要说的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别以为陛下对吾等宽容,吾等便将自己当成了汉人!想要在长安城繁荣富贵的活下去,子子孙孙不被汉人当作异族蛮胡,就得凭借手里的刀去挣前程!”

    他抬起手臂,横刀直指着前面的泊汋城,须眉倒竖,厉声道:“眼前这座城,就是吾等安身立命、享受富贵之根本,随吾在日落之前将其攻陷,这番功勋足以让吾等一世无忧,吾等之子孙亦会被汉人所接纳!儿郎们,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随吾踏平这座城!”

    “嗷嗷嗷!”

    左右亲兵尽皆满脸涨红,亢奋欲狂,纷纷抽出横刀,嗷嗷怪叫。

    突厥人打仗最重气势,一旦气势起来,即便是武装到牙齿的唐军也能大战三百回合,可若是气势衰减,一群兔子也能撵得他们狼狈奔逃。

    入唐以来,大家虽然跟随阿史那思摩享受富贵,但是汉人却从未将他们当作自己人。这倒不是什么歧视,而是他们这些降兵降将并未立下功勋,非但如此,当初阿史那思摩被李二陛下钦赐为突厥可汗,坐镇定襄威慑草原,结果被薛延陀打得落花流水,狼狈逃回长安……

    在大唐,军功是一切荣华富贵之基础,只要有了军功,无论你出身为何,哪怕是个蛮胡,亦能得到重用。

    反之,就算是世家子弟、皇族国戚,亦要低人一等。

    谁都知道此次东征极有可能是大唐立国之后最后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在此之后国策将会向防御转变,局部的战争固然不会停歇,但轮到谁头上那就得看命了,所以这回东征大家都卯足了劲。

    贡献泊汋城,大家将功勋捞足,往后自可以躺在功劳簿上吃香喝辣。

    故而,当阿史那思摩跃马横刀身先士卒,所有跟随他投降大唐的突厥部众尽皆士气高涨,紧随其后奋不顾身的冲向城池。

    ……

    另一边,薛万彻也亲冒矢石,率领麾下兵卒狂攻不止? 据守倒塌城墙的高句丽军队抵挡不住勇猛的唐军? 不得不节节败退? 一直退回城中? 依托城内的房舍进行巷战。

    这等巷战在以往前隋攻伐高句丽之时? 使得高句丽军队损失了极大的兵力,且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往往一座山城想要彻底攻陷,就要进行数日的巷战? 使得士气低落、伤亡增加,焦头烂额。

    然而现在? 却再不复以往之景象。

    唐军接阵入城,盾牌手在前抵挡四处乱飞的流失? 弓弩手压制远处的敌人,掷弹手则拿着震天雷道出乱扔? “轰隆隆”之声不绝于耳,整座城池硝烟弥漫沙尘飞扬,唐军所过之处? 几乎被夷为平地。

    ……

    城内营帐之内,李二陛下捧着前方战报看得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不停? 看到最后,狠狠将战报拍在案几上,怒叱道:“这两个夯货,败家子么?安市城一战打了好几个月,耗费的震天雷也不如这两天功夫的多!”

    火器威力巨大,但是制造程序繁琐,成本极高。而阿史那思摩与薛万彻这两个混账却根本不管那些,先以大量火药炸毁城墙,然后一路用震天雷平推过去,所过之处墙倒屋塌残垣断壁,几乎一片焦土。

    勇猛倒的确是勇猛,这二人似乎忘了自己主将之身份,冲锋陷阵身先士卒,使得麾下军队士气高涨。

    推进速度也的确是快,轰开城墙之后,飞速向着城内挺进,将高句丽军队渐渐压制在城南仅靠鸭绿水的一侧,眼看就要完成包围,可全歼敌军,打通鸭绿水渡口。

    可是这等打法,耗费实在是太大了,连素来自诩豪气的李二陛下忍不住肉痛。这可不仅仅每一颗震天雷都要耗费大量钱财的问题,而是大量损耗的震天雷得不到补充,待到平穰城下之时,还拿什么去攻城?

    听着外头传来“轰隆隆”的震响,好似过年放鞭炮一般,李二陛下越听便越是气不一处来。

    这两个败家子……

    诸遂良在一旁负责记录,将战报誊抄一边入档,闻听李二陛下之言,开口道:“这二人勇猛有余,智谋不足,难当大任……”

    他本没有什么军事才能,只不过是顺着李二陛下的话风去说,讨好李二陛下,然则话音未落,一旁闷不吭声的李绩便蹙蹙眉,打断他道:“将军身在阵前奋勇拼杀,焉能由得文吏指手画脚,恣意褒贬?诸黄门,当记得自己的身份与职责,勿要轻言军事。”

    他虽然素来是个隐忍的性子,心态甚是平缓,等闲不会做那些个意气之事,不过却看诸遂良不爽很久了。

    这人才华是有的,不过也只彰显于文牍之上,对于军事却是毫无建树,却偏偏时刻宣示存在感,时不时的就要发表一番看法。若是见解独到也就罢了,他李绩也非是不能容人之辈,可诸遂良之发言大多只是附和陛下,拍马溜须巨大,建设性的基本没有。

    眼下又褒贬起前方作战的将军来,这种性质简直就是佞臣啊,身为大军之副帅、朝堂之宰辅,岂能容忍这人如此恣无忌惮?

    溜须拍马没问题,李绩也不愿阻碍别人上进之路,但若是眼见有人诋毁文臣武将却无动于衷,那就是他这个宰辅失职了……

    诸遂良也只是随口一言,顺着李二陛下的口风表达一下自己与陛下“英雄相见略同”的立场,却不料惹来李绩这般严厉的斥责,登时面红耳赤,羞囧无地,起身躬身失礼,道:“是下官鲁莽了。”

    李二陛下瞅了面色方正的李绩一眼,摆摆手,道:“军帐之中,说话要小心谨慎,少说多做,方是立身之道。”

    诸遂良依旧面色通红:“多谢陛下教训,微臣定谨记于心,必不再犯。”

    “唉,行啦,赶紧坐下收录战报。”

    “喏。”

    诸遂良这才坐下,低着头,仔仔细细的誊抄战报,心里的怒火却越烧越旺,无法熄灭。

    脸被人打得啪啪响啊……

    虽然李二陛下出面转圜,李绩却没打算退让,沉声道:“陛下下达的军令,乃是尽快攻陷泊汋城,打通鸭绿水渡口。在此基础之上,无论前方将军用了何等方式,只要达成陛下的军令,便是大功。”

    面对较真儿的人,李二陛下倒是好脾气,无奈道:“朕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只不过这两人太过靡费了一些,若是震天雷数量不足,待到平穰城下之时,那就得拿人命去填,那么多青壮儿郎葬身疆场,朕岂能不伤心?”

    李绩颔首,表示认可李二陛下的话语,却说道:“虽然河西大捷,解除了关中的危险,可大食人入寇西域,相比此刻的西域已经烽烟处处,纵然越国公率部增援,却也未必就能扭转败局。故而东征之战应当速战速决,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陛下都应当尽快回到长安坐镇,且将大军撤回国内,驰援西域。只要能够快速渡过鸭绿水,尽早攻陷平穰城,什么样的损失都值得。”

    李二陛下蹙眉:“既然河西之危已解,大食人鞭长莫及,便任由他嚣张一时又能如何?西域广袤,安西军更是精锐,无论河间郡王亦或是薛仁贵都是一等一的帅才,纵然一时战败,亦不会导致局势糜烂。且眼看就要入冬,西域更是大雪封路,战事必然缓解。待到明年春天,自可从容派遣大军西征,将大食人驱逐出去。”

    对于西域之战事这件事上,君臣二人看法相左。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帝王心术

    李绩认为目前关中兵力空虚,应当不计一切代价尽早结束东征,班师回朝,无论接下来稳固关中防御亦或是驰援西域,都可从容布置,面面俱到。

    而李二陛下则认为西域荒凉,除去一条丝路之外皆无价值,即便被大食人烧杀抢掠一番亦无大碍,只要安西军能够稳守玉门关即可,其余地方随着大食人折腾便是。

    若能使得那些个西域胡族被大食人剿灭一空,甚至可说是意外之喜……

    而东征毋须急切,眼下横渡鸭绿水势在必得,无可阻拦,东征之势大局已定,继而长驱直入抵达平穰城下完成包围,纵然冬季来临也无需担忧,自有水师运输粮秣辎重。

    此等情形之下,东征之战自当稳扎稳打,避免无谓之消耗。

    等到高句丽灭亡,再班师回朝,即便明年春日再出兵西域也完全来得及,且能够给于大军休整的时间,到时候鏖战西域,自然事半功倍。

    君臣之间对于西域之战的认知出现了偏差……

    李绩不是魏徵,虽然能够表达自己的观点,并且予以劝谏,却绝对不会如魏徵那般破釜沉舟、直言犯谏,指着李二陛下的鼻子吼着什么“汝既是明君自当纳谏,否则定昏聩无道遗祸天下”之类大不敬的话语……

    略作沉吟,李绩妥协道:“如此,渡河之后当兵分三路,一路沿着海岸,一路沿着丘陵,一路则向东顺着浿水上游而下。抵达平穰城之后,三路合围,辅以水师舰船逆流而上炮击平穰城瓦解守军之意志。”

    这又与先前计划有所不同。

    原本的作战计划,是大军强渡鸭绿水之后狂飙突进之地平穰城,而后并不开战,而是将平穰城团团围困,使得城内守军插翅难飞,届时再视战况而定是攻是围。

    不过李二陛下也不是一味的固执已见,欣然道:“就依从懋功之言!稍后? 还请懋功详细制定作战计划,分发各部。”

    大军作战,从来都是预作战略,没有打到哪算哪儿的道理。纵然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 却也只能临机略作调整。

    既然作战计划更改,自然需要重新拟定,否则各部之间茫然无措、进退失据? 必会坏了大事。

    见到李绩颔首应允,李二陛下又提醒道:“长孙冲潜伏于平穰城内,以为内应? 随时可传递出平穰城防务之消息? 懋功当予以接纳。而且其地位不低? 又可影响渊盖苏文之长子,关键事后可以率众起事? 打开七星门? 懋功可就此制定战略,必定事半功倍。”

    李绩想了想? 沉吟道:“陛下明鉴,长孙冲身在平穰城? 其身份底细? 渊盖苏文尽皆知晓? 岂能令其掌握到最机密的防务?便是前番送回来的那份布防图? 微臣都不敢尽信。若是得不到消息也就罢了,可若是被渊盖苏文故意以虚假情报诱导,那可就后果严重了。”

    “反间计”从来都是不是高深的策略,古往今来却屡试不爽。

    一旦渊盖苏文设下圈套,故意以假消息诱导长孙冲,届时唐军傻乎乎的直入彀中,必然损失惨重。

    甚至直接影响到东征之成败。

    李二陛下蹙眉,也有些犹豫了。

    不过他捋着胡子想起了房俊,便觉得江山代有人才出,现在的年轻一辈已经崭露头角,不比他这一辈当年差上许多,自然有能力将不可能化为可能。

    便道:“长孙冲之能力,朕深知之,绝不在房俊之下,甚至犹有过之。以他之能力自然能够甄别所获消息之真伪,这一点毋须疑虑。其人固然犯下大错,然终究是大唐子民、帝国功勋之后,对于朕之忠心毋庸置疑,当年之事更多亦是一时糊涂遭人裹挟。当然,其送出的消息还需懋功予以甄别,只是不应对其人品能力产生怀疑,导致错失良机。”

    李绩默然。

    陛下对于文德皇后之感情,足以在文德皇后故去十余年之后依旧庇荫于长孙家,且不说长孙无忌屡次挑战皇权皆被陛下优容相待,便是长孙冲这等犯下谋逆大罪,亦可有机会得到特赦。

    当然,皇权至上,陛下所作所为无所不可。

    但是如此信任一个曾有过谋反大罪的罪臣,这令李绩颇为不解。尤为令他不满的是李二陛下将长孙冲与房俊相提并论,这在李绩看来简直不可思议,论忠心,房俊忠心耿耿,为了关中之安危、社稷之稳定宁愿向死而生,区区两万兵力出镇河西硬撼吐谷浑七万精锐铁骑;论能力,房俊建功无数功勋赫赫,贞观一朝又有几人敢言在功勋至上稳胜房俊?

    长孙冲只是担任过秘书监之职,中规中矩,之后窃取房俊之成果入主神机营,非但毫无建树,甚至一手将这一支曾经扬威西域的强军变成一群混吃等死的二世祖,导致神机营直至今日依旧浑浑噩噩,沉沦不起。

    只不过长辈偏爱小辈这种事,不只是寻常人家有之,天家亦是不遑多让,甚至更甚一筹。

    身为臣子,自不当在这方面与陛下争执……

    ……

    李绩离去之后,李二陛下揉着额头,靠在一旁的软榻上休息。如今他的身体越发衰弱不堪,稍微坐得久一些都会浑身虚弱、两眼发花,每每更是气短力虚,精神疲累。

    他自然知道这是过量服食丹药的后果。

    只不过眼下对于他来说,想要有着充足的精力处理东征途中的各种事物,并且将军队牢牢掌握在手中,就只能继续这般饮鸩止渴下去。

    一旦停止服食丹药,怕是立即大病一场,到时候军心浮动各怀机心,搞不好即将到手的胜利不翼而飞,使得足以名垂青史的功勋功亏一篑,这是他绝对不能容许的。

    闭着眼睛缓了缓,才想起诸遂良依旧在帐中。

    在外臣面前是绝对不能露出半分虚弱之态的,否则必然影响在其心目当中的威望,李二陛下强撑着坐起,看了一眼依旧伏案疾书的诸遂良,缓缓说道:“登善,似今日之事,勿要再次发生。”

    对于诸遂良方才随口褒贬前线武将之言,他亦是深有不满,只不过既然李绩开口斥责,他就不能随之再度申饬,反而要予以维护。这不仅是帝王权衡之术,更因为诸遂良算是他的近臣,亦代表他的体面,他自己申饬可以,却不能让外臣彻底压制。

    但是闲暇的时候,他必须予以警告。

    历朝历代,都是这等天子近臣坏事儿,恃宠而骄、操弄权柄乃是常态,甚至卖官鬻爵、祸乱朝纲,对其监管稍有松懈便会酿成大祸。

    然而似这等近臣偏又不能缺少,皇帝也是人,在外朝板着脸一身帝王威仪,但是私底下也需要有所爱好、有所倾诉,故而近臣之地位是外臣所不能取代的。

    但是李二陛下何等雄才大略的人物?只要这些近臣稍微露出一丝半点逾距之征兆,便会立刻施以警告,甚至打压。

    若是屡教不改,杀个把人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

    诸遂良赶紧起身离席,来到李二陛下软榻之前“噗通”跪倒,惶恐道:“臣下知罪!臣下心中绝不敢有半分僭越之念,刚刚只是随口道之,已然受到英国公之斥责,从今而后,绝不敢再犯!”

    吓得满头大汗。

    古往今来,但凡被扣上一个“天子近臣”的名声,就很难有一个好下场。一般来讲,这等地位都是宫中内侍,然则李二陛下非常人也,对于内侍素来不假辞色,即便是内侍总管王德那等自秦王府潜邸之时便跟随身边的老人,也从来不准许其妄议朝政。

    而自己因为写得一手好字,文采不凡,因而受到陛下之喜爱,赐封为黄门侍郎,倍受宠信,便得了这“天子近臣”的名头。

    其实说起来很冤,若论宠信,自己如何比得过房俊?那厮比自己更会讨陛下欢心,阿谀奉承熟稔无比,且大权在握权柄甚重,怎么看都是权臣佞臣之模版,关键字写得也好,文采比自己更高,凭什么“天子近臣”的名头不是扣给他呢?

    这世道,不公平啊……

第一千零六十章 未来权臣

    诸遂良跪在地上,满头冷汗,唯恐李二陛下骂一句“僭越无礼,褒贬朝臣”,直接将他给退出去斩首。

    须知这里可不是太极宫,而是军营之中,一切以军法行事,而大唐军法之严苛,功勋计数严禁赏赐厚重的同时,稍微犯下错处就要“斩立决”,杀一个自己这样的黄门侍郎,跟宰只鸡也没什么分别……

    李二陛下沉吟良久,才在诸遂良胆战心惊之中随意说道:“行啦,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往后为人处事都要慎之又慎,否则似今日这等情形,若英国公不依不饶,朕也护不得你。”

    心中对诸遂良有几分失望。

    一直以来,自己对于诸遂良都颇为喜爱,也不遗余力的予以栽培,但效果都不好。知道其拙于实务,干脆将其安插去贞观书院教书育人,却又被房俊与许敬宗联起手来死死压住。

    堂堂一个书院司业,大祭酒之下的二把手,平素却连一个伙房的伙夫都指使不动……

    眼下看来,官场仕途这条路的确不适合诸遂良,也就只能做做学问。

    今日之事其实对他来说甚为凶险,也就是李绩为人低调谦逊,不愿与人结怨,否则若是换一个强势一些的人亦或是其政敌,诸遂良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多谢陛下爱护。”

    诸遂良垂首谢恩。

    “行了,你亟需誊抄战报、归拢文牍吧,朕有些乏了,去歇一歇。”

    李二陛下安抚一番,这才起身走出营帐,在内侍搀扶之下去了另外一处营帐歇息。

    帝王御驾亲征,固然可以提振士气,但自身之安危却也不是小事。别以为身为皇帝就一定能够得到麾下兵将的拥戴,官场说到底就是一个名利场,只要利益所致,没什么事情是不能干的,啸营造反刺王杀驾也不是没可能。

    故而李二陛下几乎每日都会更换就寝之地,除去最为亲近的几个内侍之外,即便是李绩等人亦不知其夜晚之时究竟宿于何处营帐。

    ……

    十余万大军三面合围泊汋城,猛攻一刻不止。薛万彻与阿思那思摩更是身先士卒? 亲率麾下兵卒冲入城内于高句丽守军展开巷战? 一路冲杀扫荡? 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城内血水顺着排水沟渠流入鸭绿水? 一江碧水早被染红,夕阳残照之下,当真是半江瑟瑟半江红。

    李绩顶盔贯甲,率着亲兵策马站在泊汋城被一处土岗至上? 极目望去? 面前便是血火厮杀的战场。泊汋城原本坚固的城墙已经被火药炸得倒塌大半? 断壁残垣之间? 两支军队激烈厮杀。

    高句丽军队不愿意这般失陷落败成为俘虏? 就在倒塌的城墙下一次次的组织起反击? 与唐军就每一个城墙的豁口反复争夺,鲜血染红了砖石? 尸体填满了缺口,惨烈至极。

    而在西门与北门处? 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已经攻入城内,“轰隆隆”的震天雷炸响之声此起彼伏。

    李绩嘴角抽了一下? 苦笑道:“怪道陛下心疼? 震天雷这般用法,怕是没两天库存就要告罄。”

    不过他并未下令警告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部要仔细一些使用震天雷? 虽然刚才与陛下达成妥协,但是他始终认为大军必须尽快攻陷泊汋城打通渡口? 然后大军横渡鸭绿水直扑平穰城。

    晚一天,局势之变化都可能出现恶化。

    一旁骑在马上的程咬金笑道:“将军临阵,只想着如何能够旗开得胜,那些个后勤辎重的事情,却是要懋功你们这些宰辅去考虑才是。”

    李绩叹了口气,颇有忧愁道:“火器之威,早已无需赘述,迟早是要在全军之中装备的。然而火器之缺点也同样鲜明,那就是太过于倚赖后勤补给。一杆火枪,一门火炮,且不说其制造费用乃是寻常兵刃的十倍乃至于数十、上百倍,单只是火药、弹丸以及枪管、炮管的制造,就足矣拖垮财政。普天之下,也就唯有大唐能够之称得起这样的军队,换个国家,就算将火器之术拱手相让,他们也养不起。”

    别的不说,只说这震天雷,以火折子点燃引线丢掷出去,轰的一声响,墙倒屋塌血肉横飞,威力极大战略作用更是显著。可是这随手的丢掷,却是火药局一个工匠数日之功,且造价不低于五百文,两个震天雷就价值一贯。

    听着泊汋城内的震响,看着冲天而起的硝烟,那可都是钱呐……

    更被说造价动辄数百上千贯的火炮了,每一支炮管的寿命最多只能够发射二三十发炮弹,这还是整场情况下,若是遭遇恶战,每一炮间隔的时间太短使得炮管尚未散热冷却便继续开炮,可能十几炮就需要更换炮管。

    简直就是烧钱……

    程咬金紧了紧身上的铠甲,先前猛攻安市城时受了不少伤,虽然并无致命之处,但毕竟年岁打了,身体机能下降,导致身体状态受到极大影响,这会儿站在土岗之上被北风一吹,顿时觉得浑身发冷。

    “所以,吾才佩服房二那厮。兵部之前也就是个打杂的衙门,满天下的军队,谁会听从兵部的调度?然而一旦火器装备到所有军队,兵部便会一跃成为各支军队的亲爹,掌握着火药局、铸造局的兵部便是所有人的命脉。瞧着吧,用不了几年,懋功你这个军中第一人的地位就要受到威胁了。”

    程咬金颇有些幸灾乐祸。

    不过事实确是如此,待到全军都以火器为主,兵部的劝慰将会攀升至前所未有之地步,毕竟谁想打仗就得有火药,有弹丸,若是兵部故意压着你,没有火药弹丸的火器就只是一根烧火棍……

    李绩哂然,瞪了程咬金一眼,骂道:“你这老货休要在此挑拨离间,吾岂是那等嫉贤妒能、心胸狭隘之辈?且不说房二那小子乃是吾等看着长大,知根知底,便是其余那些个年青俊彦,吾何曾不是大力栽培,希望他们能够尽快成长,成为帝国之栋梁?”

    旋即又嗟叹道:“当初陛下任命房二为兵部尚书,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只是酬功而已,事实上打压的意图更为明显,毕竟一个并无职权的衙门,凭空占据一个六部之一的位置又能如何?然而短短几年时间,这小子不仅将军法奖惩之权尽收手底将卫尉寺一脚踢开,更一手筹建了火药局与铸造局,使得兵部一跃成为朝中最为炙手可热的衙门……不仅权谋机变令人侧目,尤其是这份长远之目光,颇有其父之风。”

    “嘿!房玄龄那个软耳朵就只会做老好人,拙于规划而长于实务,那小子比他爹强。”

    程咬金颇不以为然。

    李绩不跟他争辩这个,房俊固然算是年轻一辈当中最优秀的那一个,但毕竟精力有限,又岂能与执掌帝国中枢数年的房玄龄相提并论?其之所以有今日之局面,大多还是依靠火器的横空出世,有些取巧……

    当然,能够一己之力研发出火器,甚至一举将其推到眼下帝国最为重要之军事物资的地步,也足以傲视天下。

    未来三十年更是更久,这小子的权柄将冠绝朝堂,妥妥的权臣呐……

    李绩目光有些深邃,古往今来,但凡能够被称之为“权臣”者,固然一时风头无两权倾朝野,但大抵都没什么好下场。

    眼下自己与房俊有着共同的利益,又有着共同的敌人,所以能够亲密无间的合作。可是等到将来房俊羽翼渐丰、大权在屋,是否便会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

    远处一阵震天的欢呼将李绩的思绪给拉了回来,程咬金振奋道:“敌军投降了!”

    李绩抬眼去看,只见无数唐军兵卒潮水一般涌入泊汋城,顿时精神一振,笑着摆手道:“走吧,咱们也进城去看看,接受溃兵,打通渡口!”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杀俘之议

    夜幕降临,泊汋城内一片喧嚣。

    无数高句丽守军放下武器投降,被唐军集中在城南看守,万余唐军正在泊汋城内收缴溃散的敌军,遇有抵抗者就地格杀。少数高句丽兵卒不肯投降,亡命逃窜,被唐军结成阵列渐渐围杀,最终纷纷跳入奔腾汹涌的鸭绿水。

    鸭绿水很是宽阔,只不过泊汋城附近水道曲折,故而平素水流甚缓,有利于舟船摆渡,也因此自古便是渡口。

    但眼下乃是秋冬之季,这个时候的辽东动辄降雨,使得鸭绿水流量充沛,即便是曲折舒缓的河道,河水也很是湍急,无数高句丽兵卒走投无路被逼跳入河水之中,转瞬便被奔腾的河水淹没。

    几乎全无可能游到对岸。

    李二陛下策马入城之时,便见到这样一幕,略微摇头,却并不为高句丽人的壮烈感到本分悲伤。

    高句丽盘踞辽东,日益强盛,若是有朝一日能够入寇中原,丧生于他们屠刀之下的大唐子民将会比眼下之景况凄惨十倍百倍,历来番邦胡族入寇中原,带去的都是遍地尸殍、家园倾颓的灭顶之灾。

    东征高句丽,所为的不仅仅是他自己之盖世功勋,更多的还是给大唐扫灭这样一个潜在的劲敌,趁其尚未壮大之时予以覆灭,一劳永逸。

    当年隋炀帝东征,朝野上下皆说他“穷兵黩武”,然而李二陛下明白,任何一个有着雄心壮志、长远目光的帝王,都会调集最大的力量将高句丽从辽东彻底抹去。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隋炀帝固然数次东征依旧未能覆亡高句丽,但是对于高句丽的打击也是致命的,使其国内物资匮乏、人口锐减,尤其是青壮的数量降低至前所未有之程度,导致国力跌落谷地。

    否则,在大唐立国之初江山动荡之际,雄心壮志的渊盖苏文说不得亦要提兵东进直扑关中,效仿突厥也来一回“渭水之盟”,使得大唐再多增添一份屈辱。要知道,当年突厥可汗兵临渭水,李二陛下不仅忍辱负重与其缔结盟约,更使其搬空了关中的府库……

    泊汋城一鼓而定,没有如安市城那般纠缠多日,导致大军进程严重受阻? 这令李二陛下非常满意。

    只不过见到城内墙倒屋塌? 道出都是震天雷轰炸过后的焦土? 弊端充斥着刺鼻的硝烟味道? 李二陛下脸色又沉了下来。

    薛万彻、阿史那思摩这两个夯货? 打起仗来固然勇猛无俦? 可是祸害震天雷的本是也是一等一? 若是让这两人主持东征? 怕是一战下来就得将库存的震天雷消耗殆尽。

    太败家了……

    心思浮动之间,便见到李绩已经率领程咬金、丘孝忠、薛万彻、阿史那思摩、周道务等一众将领前来迎接? 一大队精锐兵卒顶盔贯甲、旌旗招展? 杀气腾腾士气高涨。

    “吾等参见陛下!”

    到了近前,李绩等人并未下马? 只是在马上拱手见礼。

    两军阵前? 只将军法,君臣之间的礼仪尽皆因繁就简,能省则省。

    李二陛下坐在马上,虽然心中对于薛万彻、阿史那思摩这两个败家子很是不待见? 但是见到两人身披数创、烟熏火燎的模样,到底不能当面数落? 因而颔首笑道:“这一仗打出了吾大唐之军威,尤其是二位先锋大将,身先士卒、勇猛无俦,可与当年之叔宝、敬德相媲美,朕心甚慰!传令下去,今次泊汋城之战所有参预之将士,尽皆在原有之功勋上多加三转,望诸位袍泽再接再砺,平穰城下再立新功!届时覆亡高句丽,朕自然不吝赏赐!”

    “多谢陛下!”

    李绩等人在马上大声谢恩。

    附近兵卒听闻皇帝之言,尽皆兴奋异常,纷纷振臂大呼:“多谢陛下!”

    欢呼声在被震天雷炸得废墟一般的泊汋城中传荡开去,所有唐军兵卒都明白了怎么回事,一时间呼声震天,震动云宵!

    “多谢陛下!”

    “陛下万寿无疆!”

    “万岁!”

    “万万岁!”

    ……

    “哈哈哈!”

    得到全军之拥戴,李二陛下甚为欢畅,与李绩等人缓缓前行,一边观察着四周,一边问道:“降兵有多少?”

    李绩道:“大约有三万余人。守城敌军大抵在五六万人之间,不过攻城之时,敌军之精锐大多丧生城墙内外,及至攻入城中,所抵抗者不过是一些临时征调而来的青壮,都是乌合之众,战力底下且意志松懈,见到战局不利、插翅难飞,便所幸弃械投降。”

    李二陛下颔首。

    东征之战打到现在,高句丽的精锐大半已经折损在安市城极其以北的城池之中,剩下一部分需要拱卫平穰城。那么不断支援之各地山城的高句丽军队,便大多是临时征调而来的民夫、牧民、甚至奴隶。

    这些军队只是经过短暂的训练便分发武器上了战场,战斗力可想而知。

    不过三万降卒,想要妥善安置也很是头疼,总不能全部释放,否则其一旦回归家乡,说不定再次被渊盖苏文征调……

    李绩看了一眼河边被唐军圈起来关押的俘虏,也有些头疼,道:“这么多的俘虏,军中是没法安置的,不然后勤辎重的压力太大。微臣已经让水师多多调集战船,将这些俘虏运回去,越国公弄的那个‘生产建设兵团’正需要这些青壮俘虏,总不能白养着他们。”

    征伐一地,最好的办法自然是烧光杀光抢光,不过大唐自诩仁义之邦,这等惨无人道的事情是做不出的,也不能去做。而这些俘虏若是就地释放,哪怕是覆亡高句丽之后,亦会留下后患,一旦有高句丽人振臂一呼,这些人很可能就被裹挟进去,武装起来参预反抗大唐统治的战斗当中。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将其尽数迁徙之大唐境内,而“生产建设兵团”的概念好比是秦朝之时的制度,将俘虏、刑徒一起组织起来,由正规军看押去修筑陵寝、长城,甚至是开山搭桥、修建水利。

    这个过程是极其残酷的,将会有绝大多数俘虏累死、病死,不过活下来的人也渐渐融入大唐,两代之后,谁还会知道自己是个高句丽人?

    再者说来,这年头大唐户籍乃是天下最吃香的东西,无数胡人不惜一掷千金求得一个大唐户籍,这些俘虏只需活下来就能白捡一个大唐户籍,估计非但没有半分怨恨,反而感恩戴德……

    说起水师,李二陛下这才注意到一群人当中始终在后面不曾上前的苏定方……

    便招招手,让苏定方上前。

    苏定方提着马缰上前几步,拱手道:“末将苏定方,见过陛下。”

    李二陛下笑容和煦,温言道:“此次东征,水师负责粮秣之运输,关键时刻还能以火炮轰击敌人城池,功不可没。”

    苏定方嘴角一抽,忙道:“此乃末将分内之事。”

    说一句“功不可没”,听上去不错,实则功勋都被各方瓜分干净,轮到水师也就是些苦差事。心中虽有不满,但这是朝堂斗争的结果,连房俊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他又能如何?

    更何况陛下面前,万万不能有丝毫怨怼之心……

    李二陛下自然也知道水师上下心里都不舒服,浩浩荡荡的异常东征之战,实力强横的水师却只能打打下手充当“民夫”的绝色,心中有些不满也正常。

    这个话题不能提,不然大家都尴尬,李二陛下手里马鞭指着成千上万的俘虏,问道:“运输这些俘虏回去,可有难度?若是有困难,不妨说说,朕若是能够给予解决的,定然全力相助。”

    苏定方想了想,道:“水师舰船有限,若是全力运输这些俘虏,难免耽搁粮秣辎重之运输,一旦影响了前线将士的补给,怕是会影响大局。所以末将认为,这些俘虏之中多有负伤者,何不将其统统坑杀,只选取身体健壮无伤无病者押运回去?一则可以减少水师之负担,再则这些伤兵到了大唐亦要给予医治,需要大量郎中、药材,一时半会儿的还出工不出力,实在是累赘。”

    此言一出,在场诸将都面色变了一变。

    杀俘啊,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别说话了

    自古杀俘不祥。

    古时候生产资源落后,导致繁衍生息成为一国之首要问题,国君最主要的任务非是称王称霸,而是考虑如何让治下的百姓活下去,所以人口从来都是衡量一国之强弱的最重要指标。

    历朝历代,对于人口的重视都无以复加。

    每每天灾频仍,导致尸殍遍地人口锐减,都是王朝倾颓之时,甚至末路不远。

    故而,无论儒墨法道诸子百家,都大肆宣扬“杀俘不祥”,并且与社稷宗庙相引申,使得每一位帝王都对杀俘心生忌惮,若是罔顾天意,则天怒人怨,遭受极其严重之“天谴”。

    神奇的是,那些“不遵天命”恣意杀俘之人,的确往往得不到好下场……

    秦将白起长平一战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一举将当时可以与秦国抗衡的赵国打断脊梁,自此再无与秦国争锋之实力,然则立下如此赫赫战功的白起最终却被秦王赐死,难得善终。

    西楚霸王项羽巨鹿之战坑杀章邯二十万降兵,结果“自断天命”,大好河山最终被汉王篡取,自己也落得一个垓下被围、十面楚歌,乌江之畔自刎身亡之结果。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所以此刻苏定方言及将降卒之中的老弱病残坑杀,立即遭到众人反对。

    李绩蹙眉道:“大唐威临天下,泽被四海,若是残杀俘虏定然使得胡族蛮夷升起同仇敌忾之心,对于大唐于蛮夷之地的统治多为不利,还请陛下三思。”

    大唐与蛮夷不同。

    历朝历代,汉人的志向都是开疆拓土,将蛮夷之地纳入王朝之版图,使其民众受华夏文明之教化,进而融入华夏。而蛮夷茹毛饮血不懂王化,发动战争只为争夺生存之空间、物资,故而所至之处杀戮甚重,烧杀掳掠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入寇中原也从未想过坐拥江山饮马江南将汉人尽数奴役,而只是抢一波便远遁千里。

    文化之差异,导致战争发起之初衷完全不同。

    汉人对于土地之执着远在胡族之上? 每征服一地想的是如何长久的统治下去? 故而要施以仁政? 非是残酷之杀戮镇压。

    胡族征伐攻战只为掠夺,故而烧光杀光抢光之后,迅即退回边塞草原,才不管攻伐之地如何……

    一直跟在李二陛下身后的诸遂良忍了又忍? 才被李二陛下教训过一通? 使得他深知官场之艰难,处处都是大坑? 一不小心掉进去便是万劫不复。然而此刻闻听苏定方理直气壮的想要杀俘,终于没能忍住。

    他须发倒竖,怒声道:“大唐以仁德治国? 吾等受圣人之教化? 自当仁爱世人。蛮夷未曾得闻圣人之道,故而不识廉耻、茹毛饮血,大唐统治其地自当使其沐浴儒学之光辉,懂礼仪、知仁义、晓孝悌!唯有王道教化方可使蛮夷之辈一心向我? 岂能如你一般动辄举起屠刀? 以杀戮镇压?简直荒谬绝伦、残忍霸道!”

    此言一出,在场诸将尽皆面色一僵。

    一群刀头舔血大半辈子的武将当中混进来这么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家伙,就犹如一群老虎当中掺杂了一只兔子那么鲜明耀眼、格格不入……

    大家不同意杀俘? 皆是因为“杀俘不祥”,谁也不想残杀俘虏使得噩运降临自己身上,再者也同意李绩的观点,一旦大肆杀戮俘虏,会使得平穰城那边的高句丽守军泛起同仇敌看之心——既然战败也是死,何不全力一搏死在战场上?

    可是诸遂良的理论就纯属扯淡了,蛮夷之所以是蛮夷,正是因为他们毫无礼义廉耻道德仁义之心,这些家伙有娘就是娘,你强盛的时候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等你衰弱的时候,立即化身猛兽一口一口将你身上的血肉咬下来裹腹。

    这些蛮族野性难驯,所为的圣人教训、王道之威,在他们眼里连一只羊腿都不如……

    李二陛下想要阻止诸遂良已经来不及,心里无奈叹气,这家伙学问是顶好的,字也写得好,可就是这个性格简直就是个憨憨……

    果不其然,一旁默不作声的程咬金咧开嘴笑了笑,道:“陛下,高句丽覆亡之后,其国土尽皆纳入大唐之版图,自然也要遵循安南、倭国等地之政策,自国内征召儒家学子赶赴各地筹建学舍,教授当地百姓儒家经典,此正合诸黄门之言论……不如便让诸黄门负责高句丽一地之儒家学舍吧,既然诸黄门自信能够教化蛮夷,何不成人之美?若是将来所有高句丽人都能够懂礼仪、知仁义、晓孝悌,实在是功德无量!”

    诸遂良登时面色一变。

    开什么玩笑?高句丽之地本就气候酷寒、贫瘠穷困,这一仗打完更是尸殍遍地、山河破碎,没有个百八十年难以恢复元气,自己若是来到此地,那得吃多少苦?

    更何况教授蛮夷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而是需要持之以恒,别听他自己说什么教授王道、感化儒学,但是他自己也明白,没有个三十年五十年不一定见效,自己今年已经年逾四旬,这年头活到七十岁都可称为“祥瑞”,难不成自己要客死异乡,一把骨头埋在着贫瘠的高句丽?

    未等他出言推脱,李绩也颔首道:“诸黄门知识渊博、学贯古今,乃是当世有名的大儒。若是能够承担起教化高句丽民众之责,定能够使得汉家文化广为传播,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故而,臣附议。”

    诸遂良差点想要破口大骂,娘咧!不过是随意说说话,怎地被你弄得好似廷议一般,还“附议”……

    孰料李绩话音刚落,苏定方也颔首道:“臣附议。”

    薛万彻如今算是彻彻底底的房俊一党,对于房俊头号“打手”苏定方自然亦是“爱屋及乌”,认定是一路人,他不明白什么王道教化,只知道自己站在苏定方这一边就是支持房俊,故而颔首:“臣附议。”

    阿史那思摩得了薛万彻指点“降将之道”,深以为然,觉得这是自己的贵人。且这些时日以来两人颇有些相逢恨晚、情投契合,平素玩得开心,打仗的时候也很是合拍,当即毫不犹豫的表达对薛万彻的支持:“臣附议!”

    诸遂良:“……”

    他感觉自己哔了狗了,不过是随便发表一下看法,怎地就要下半辈子发配高句丽教授王道这个地步了?

    他此刻肠子都快悔青了,很不能将先前说的话塞回肚子里,只能可怜巴巴的看向李二陛下:“陛下……”

    李二陛下脑袋疼,恨不能将这个蠢货一脚从马背上踹下去。

    早告诉你了别说话别说话,这张嘴怎地就憋不住呢?得咧,这就是乱说话的下场,所有人都看你不爽了……

    虽然心里恨不能将这个蠢货干脆发配高句丽了事,但心里终究舍不得,身为帝王,九五之尊,看似手执日月富有四海,但是想要寻一个诸遂良这等学识渊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近臣”也着实不易。

    原本房俊那小子也有些“近臣”的天赋,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功夫都不在诸遂良之下,时常将自己伺候得甚为开心,但是自从魏徵死掉之后,那小子似乎就有往“诤臣”方向转变的趋势,开始顶撞自己,让人不爽。

    所以他舍不得将诸遂良丢在高句丽这个苦寒之地,只得和稀泥道:“这件事容后再议……苏定方,大家觉得杀俘不祥,你可还有什么好办法将这些俘虏押送回去?”

    大规模杀俘是肯定不行的,对于大唐、对于他这个皇帝的声誉损害实在是太大,他可不想弄一个“残暴之君”的帽子戴在头上,被史官写入青史之中,受到万世唾骂。

    苏定方想了想,道:“办法倒是还有一个……”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苦口婆心

    苏定方想起当初房俊曾与自己说过的一番话,斟酌一下,缓缓说道:“水师运力有限,不可能在不耽搁运输辎重粮秣的同时将这三万俘虏押送回去,况且安市城那边亦有超过两万俘虏等待处置……如此,何不将青壮且无伤患者装船运回去,其余老弱病残便派出一军押送,由辽东返回大唐境内……”

    诸遂良很想说一句“陆路行走那得多长时间,且严冬来临大雪封山,陆路极难行走”来驳斥苏定方,不过想起先前一句话惹来所有人针对的痛楚,使劲儿抿了抿嘴,将这句话又给咽了下去。

    但心里却对苏定方甚为鄙视,这人乃是水师都督,实则看来是个草包啊,这建议完全行不通……

    孰料,大家沉吟半晌之后,李绩首先开口:“臣附议。”

    接着便是程咬金:“臣附议。”

    然后薛万彻、阿史那思也表态:“臣附议。”

    余者也尽皆附议。

    诸遂良:“……”

    他瞪大眼睛,觉得这些人是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或者今日专门针对我?

    这分明就是一个不靠谱的提议啊,辽东气候酷寒,冬日里动辄大雪封山滴水成冰,一群老弱病残的高句丽降卒从这里走回大唐那还能活吗?还不如一刀杀了痛快,因为还得派出一军兵卒负责押送……

    然而很快,李二陛下便拍板定论:“就如此施行吧,不过对外不能宣称走陆路的乃是老弱病残,只说水师运力不足,只能运送一部分降卒,另外一部分责需走陆路抵达大唐即可。”

    “喏。”

    众将领命。

    李二陛下又吩咐道:“水师即刻便开始运输俘虏吧,但是大军之粮秣辎重万万不能短缺。”

    待到苏定方应下,他又在众将当中扫视一圈,指了指周道务:“由陆路押送俘虏返回大唐,就交由周都督来执行吧。”

    周道务嘴里泛苦,这可不是个好差事,不仅不能参预最为关键的平穰城之战,且此去大唐路途漫漫,又正值严冬道路难行,却也知道如此之多的将领当中,这等苦差事也只能自己这个驸马才能担任,换了谁怕是都会颇有微词。

    有些时候苦差事只能亲近的人去干。

    希望陛下的意思是如此吧……

    “喏!末将定会完成任务。”

    “嗯,”李二陛下看了他一眼,又叮嘱道:“此去大唐,陆路难行,你身为一军之主将,不仅要照顾好自己,亦要照顾好麾下兵卒? 吃饭取暖都要事事上心? 若是过后军中司马弹劾你不恤部下? 休怪朕不讲情面。”

    周道务登时精神一振:“陛下放心? 末将知道如何做!”

    言外之意,只要照顾好麾下兵卒就行了,至于俘虏之生死……

    “行了,朕有些乏了? 英国公尽快肃清城内之残敌? 打开渡口? 明日一早组织大军横渡鸭绿水? 争取早日抵达平穰城下。旷世之功? 只差最后一步? 还望诸位能与朕同甘共苦、再接再砺,他朝凌烟阁上? 朕为诸位酬功。史官之典籍之上,亦有诸位之丰功传诸于后世!”

    李二陛下精神振奋? 鼓舞士气。

    “喏!”

    众将轰然应命。

    覆亡高句丽之功勋,的确可以彪炳青史、流芳百世? 大家辛辛苦苦又是斗争、又是排挤? 如今更身临战阵,为的不就是这样一桩旷古烁今的功劳?

    若是没这样一样拿的出手的功劳? 怕是往后朝堂之上都要被房俊那等小儿却占据,任其趾高气扬却无可奈何……

    ……

    回到中军帐? 大抵是刚才心神过于激荡,李二陛下的精神顿时萎靡下来,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浑身酸软无力,喝了杯水便歪在软榻上养神。

    睁开眼见到诸遂良正在整理文牍,便让人沏了一壶热茶送来,对诸遂良道:“登善啊,稍歇一歇,陪朕喝茶。”

    “喏。”

    诸遂良将手头的文牍简单归拢一下放在案头,起身去门口的水盆中净了手,回去跪坐在李二陛下面前,伸手沏茶。

    李二陛下有气无力的抬抬手,将帐中内侍斥退。

    诸遂良双手将茶杯放到李二陛下面前,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李二陛下拈起茶杯呷了一口,滚热的茶汤入喉,齿颊留香之余,身体更如干枯的朽木受到水汽滋润一般,瞬间一股暖洋洋的温流涌遍全身,甚为受用。

    放下茶杯,李二陛下问道:“对于刚才之遭遇,心中是否不解?”

    诸遂良面红颔首,很是羞愧。

    先前李二陛下便警告他不要乱说话,闭上嘴多看多想,结果自己一时没忍住,遭受到了几乎所有军中大将的联手抵制。丢脸还是小事,最重要是他素来心高气傲,觉得自己纵然不是宰辅之才,却也有着出众的能力,这般遭遇实在是对于自信心近乎于崩溃一般的打击。

    他宁愿大家是讨厌他这个人故而联合抵制,却也不愿是因为他的观点错误才有此结果,太打击人了……

    李二陛下倒是并未苛责,又呷了一口茶水,这才说道:“有些事情,是能做但不能说的。苏定方建议将老弱病残之俘虏尽皆坑杀,对于大唐来说这是最好的办法,既能够削弱高句丽的人口,又能缓解大唐的辎重补给,但是这件事有违仁德,必将遭受天下非议,所以大家都反对。”

    诸遂良愣了一下,醒悟道:“所以大家反对的意见并非是杀俘不祥,而是迫于天下之舆论?”

    李二陛下颔首,指了指茶杯示意诸遂良斟茶,而后才说道:“读书的时候可以信奉仁义之道,以布仁德于天下为己任,但若是做了官,就得分清楚敌我,弄明白你的俸禄是来自于百姓,朕的皇位是来自于子民的拥戴,是大唐亿兆百姓供养吾等,而非是蛮胡四夷。汝不能持着大唐百姓供奉的民脂民膏,却对蛮胡四夷讲究仁德博爱,那与吃里扒外有何区别?”

    他生平最是看不起腐儒,满口仁义道德却搞不清自己的身份,一边承受着大唐百姓之供养,一边却要鼓吹什么有教无类、以王道教化蛮族,你让千余年来饱受四夷凌虐的百姓们怎么看你?

    给一条狗喂一根骨头还能摇摇尾巴,这些腐儒却连狗都不如……

    诸遂良不是个蠢人,但是李二陛下这番话却于他自幼学习的圣人经义相违背,使他的认知产生了巨大的颠覆。

    李二陛下又说道:“大家都赞成杀俘,却又知道不能明着来,因为一旦公然杀俘,似你这等自诩圣人门生的饱学鸿儒必将跳出来予以指责,天下不明真相的百姓亦会被你们的言论所裹挟,使得他们千夫所指。但将老弱病残挑出来由陆路抵达大唐,这个办法却无人可以指摘,总不能耽搁了大军之供给,只为了运送俘虏吧?然而由高句丽至大唐,途中穷山恶水道路迢迢,又正值严冬,十个俘虏之中能有一个活着走到大唐都算是命大……”

    诸遂良明白了,大家反对苏定方,并非是反对杀俘,而是觉得这件事做了就好了,不能到处说。

    结果是一样的,那些个老弱病残的俘虏,终究还是一个死,甚至死得更加凄惨,远没有被坑杀来得痛快……

    军人的价值观,给诸遂良带去极大的冲击,这与他自幼所学相违背。

    李二陛下不厌其烦的说了这么多,实则还是对于诸遂良之才华过于喜爱,不忍见他“误入歧途走到官场之上,”轻叹一声,道:“所以啊,登善往后莫要关注这些俗务,人皆有擅长之一面,亦有不擅长的地方,扬长而避短方是处世之道。留在朕的身边,朕自然保你一生富贵、家族兴旺,可若是贸然踏入朝堂,没有了庇佑,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掉进坑里,一辈子也爬不出来。”

    诸遂良自然明白这话的意思,登时面红耳赤:“陛下教诲的是,微臣谨记在心。”

    看起来,自己也只能钻研学问,完全不是当官的材料啊……可心里头为何总是有那么一丝不忿?

    每一个心有抱负之人,自然都力争上游。

    王侯将相尚且宁有种乎,我就只是想要尝尝高高在上、大权在握的滋味,难道真的就这么难?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各怀心思

    身为皇帝近臣,从而能够站在帝国中枢,徜徉在权力的最顶端,诸遂良心中是有着抱负的。

    谁不想大权在握、一呼百诺?

    谁不想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诸遂良于文学一道已然成为天下少数之翘楚,享誉天下、文名颇著,并且因而得到李二陛下之青睐,自认为乃是世间第一等的人才。宰辅之位杜如晦曾居之,房玄龄曾居之,李绩亦居之,或许将来连房俊那等小儿亦可居之……凭什么自己不能居之?

    即便不能居于宰辅之位,可是左右朝堂政局、称量天下官吏这总该使得吧?他自认不必任何人差,所缺乏的也只是一个展示才能的机会而已。只要机会降临,自可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所以他才会屡次对朝政、军务横加干预恣意指点,就是想要在李二陛下面前展示自己的能力。

    他不愿一辈子只能做一个皇帝的近臣,依靠“谗言媚上、投其所好”来维系自己的地位与家族的富贵!

    然而事与愿违,却又屡次遭受斥责于排挤。

    没错,他将接二连三的遭遇视为一众文臣武将对他的忌惮,故而联起手来排斥他,以保住各自手中的权力不被他这个皇帝近臣所染指。

    如此,心中岂能意平?

    一股怨气在胸臆之中滋生决荡,一则为李二陛下之识人不明,自己空有满腹才华却得不到重用之机会,再则亦愤恨李绩、苏定方等人之排斥异己、心胸狭隘,不肯承认自己治世之才能。

    但是在李二陛下面前,他却不敢将这股怨气表露出一分一毫。他跟随李二陛下多年,深知这位帝王是如何的雄才大略、英明烛照,看似随和的代表之下,是深入骨髓的乾纲独断!

    一旦被李二陛下查知自己的怨气,很有可能将自己远远的放逐出去,再不许自己靠近帝国之中枢。

    前番因为魏徵手稿之事而遭受贬谪,那是他一生从未经历过的灰暗阴霾,多少人情世故世态炎凉使得他饱受挫折,这一生一世都不愿意再经历一回。

    所以他觉得自己必须隐忍,只要隐忍下去,终有一日能够获得属于自己的机会,从此正式攀上帝国权力之巅峰。

    当然,他自己亦深知一切权力富贵尽皆来自于皇权……

    *****

    九月廿三,清晨。

    凋零的树木、枯黄的野草尽皆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江水奔流,远方的山峦也不复盛夏之时的郁郁葱葱,草木凋敝,露出红褐色的山体,远远看去愈发显得丑陋荒凉。

    无数水师舰船在鸭绿水上一艘一艘的挤在一处,犹如鱼群猬集,彼此之间以铁锁相连,减少晃动,一块块宽厚的木板搭在船上,每块木板上都有楔子连接,好似一座坚固的桥体。

    一夜时间? 这样一座宽大稳定的浮桥在鸭绿水上搭起,天明时分,一部部唐军开始按照各自单位在鸭绿水北岸集结,快速渡河。

    最先过河的便是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人麾下的骑兵? 这次依旧承担先锋之任务。数万人马渡河之后? 在南岸稍作整顿,便即扬鞭南下? 两路大军一路沿着海岸线的平坦地带向南? 一路绕道东边自山岭之间传阅? 齐齐杀向数百里外的平穰城。

    中军则由李绩亲自指挥,渡河之后一路向南直扑平穰城,与另外两路先锋与平穰城下汇合。

    初冬时节? 李二陛下披着一件狐裘,策马站在鸭绿水北岸,看着无数大唐儿郎密密麻麻却又整齐有序的跨上浮桥渡过宽阔的鸭绿水? 到得南岸之后便立即快马加鞭奔涌向南,一时间心潮澎湃难以自己。

    热血男儿? 谁不是壮志在怀? 希冀着能够指点江山、挥事方遒? 自己剑锋之所向? 无数虎贲一往无前、视死如归?

    这是男人最大之成就!

    数十万大军在汉乐浪郡故地滚滚向前,犹如一道势不可挡的洪流,纵横肆虐狂飙突进,沿途将面前一些试图抵抗之山城、军队尽皆冲垮、撕碎,浩浩荡荡直扑高句丽之国都平穰城。

    ……

    平穰城。

    “报!”

    大莫离支府衙堂之内,信使一日三报。

    “唐军已然于昨夜攻陷泊汋城,城内守军战死三万,余者尽皆投降,已然全军尽墨。”

    “数万俘虏正被唐军水师押送回大唐境内,泊汋城彻底失陷,唐军皇帝之营帐已然设在城中。”

    “昨夜开始,唐军水师于鸭绿水上搭设浮桥,拂晓时分,唐军开始渡河,其两路先锋已然渡河完毕,略作整顿之后,一东一西迂回穿插,直扑平穰城而来!”

    ……

    衙堂之上,一众官员尽皆默然,一股悲观至极的情绪迅速蔓延。

    谁都知道鸭绿水挡不住唐军,泊汋城失陷乃是早晚之事,只不过大家却又都抱着奢望,奢望泊汋城亦能够如安市城那般坚守多日,待到严冬来临,就算唐军各个三头六臂,也只能班师回朝、铩羽而归,重演当年隋军征伐高句丽的旧事。

    然而泊汋城终究不是安市城,高句丽也只有一个乙支文德。

    坚固的泊汋城被唐军一鼓而克,数万守军全军覆没,更是一夜之间便在宽阔的鸭绿水上搭建浮桥,数十万唐军眼下已经向着平穰城奔涌而来。

    自鸭绿水至平穰城,期间固然尚有多处山城堡垒,但是高句丽朝廷认定这些山城并不能对唐军构成威胁,甚至连略微阻拦唐军的进军速度都做不到,便干脆将所有兵卒尽皆调回平穰城,集中举国之力,于平穰城下决一死战。

    但是唐军东征以来狂飙突进的进军速度,无坚不摧、攻无不克的强横战力,使得满朝文武都很难生有侥幸之心。

    高句丽曾经举国皆兵,抵抗了大隋数度攻伐,然而如今面对**换代之后的汉人军队,怕是终究要回天乏术、亡国灭种……

    渊盖苏文将手中战报仔细看了一遍,放在书案之上,起身来到墙壁一侧,负手立定,好生端详了半晌墙壁上的舆图,心中勾勒着唐军三路进军的路线,良久,方才转身冷着脸面对一众惊慌失措的大臣,沉声道:“唐军势大,却并非不可战胜。天时、地利、人和尽皆在我,此战又岂能失败?诸位毋须恐慌,吾等只要能够稳守平穰城两个月,届时天寒地冻,浿水结冰,唐军水师无法为其大军快速供应补给,且唐军之中多有江南兵卒,不耐严寒,定有冻死冻伤之事,军心必乱。只要守住平穰城,全国之兵力将源源不断聚集,更有周边各族之盟友来援,唐军之溃败已成定局!”

    这番话说得语气铿锵,衙堂上的大臣们有的固然嗤之以鼻,认为败局已定的是高句丽,并无回天之术,当然也有一些被渊盖苏文之气势所感染,觉得并非不能一战。

    前隋征伐高句丽,每一次都是来势汹汹莫可抵御,可是到了最终皆是铩羽而归,可见高句丽乃天命所属,不由外敌覆亡。

    “天命”这个东西很玄,看不见摸不到,但无论古今中外,人们都对其笃信不疑。

    说白了,这就是“势”,亦或者“运”,人所禀受,若贵贱夭寿之属也。高句丽人推崇汉家文化,也熟读汉人典籍,知晓“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之意。

    既然大隋盛极一时,一扫寰宇涤荡蛮夷,却为何偏偏倾举国之力三度攻伐高句丽皆未竟全功?

    盖高句丽乃“天命之所属”也。

    知晓“天命属我”,自然信心坚定,士气大振……

    当然,那些心忧平穰城朝不保夕者,认定唐军狂攻之下平穰城必定化为一片焦土,他们不愿与平穰城共存亡,更不愿为渊盖苏文这等“逆臣”陪葬,便纷纷打起了主意,眼神下意识的瞄了瞄渊盖苏文身后跪坐的那个面如冠玉、文质彬彬的大唐世家子弟。

    若是能够与之暗中连接一番,或许可以在战前便倒戈相向,向大唐皇帝宣誓效忠,这可比城破之中弃械投降摇尾乞怜好得太多了。

    很多人动了心思……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暴力施政

    衙堂之上,一众大臣各怀心思。

    大唐攻占平穰城,覆亡高句丽,自不可能将所有官员尽皆换长汉人,总归是需要高句丽人帮助稳定局势、治理国家的。若是能够事先效忠,等到城破之后大唐皇帝论功行赏,说不得依旧高官得坐、富贵安享,照样风光显赫、大权在握。

    怕死是人之本性,生死关头,很难保持所为的忠诚、善良,趋利避害更是理所应当。即便是饱受儒家“忠君爱国”思想之教诲的汉人,亦曾有卖主求荣的中行说,以身侍虏的张弘范,甚至“水太凉”、“头皮痒”的钱谦益……

    生死劫难,人性自现。

    渊盖苏文并未因为唐军攻城拔寨狂飙突进而有所慌乱,依旧稳如山岳一般跪坐在案几之后,一双眼冷漠的看着堂下各种面孔、不同神情,心底犹若坚冰一般不动分毫、残虐冷酷,冷硬的面容甚至绽放出一丝笑意,伸出手制止堂下的吵杂,沉声道:“诸位暂且退下,当各司其职,稳定平穰城之局势,更要通力协作,保证大军之粮秣辎重供给。若是有人玩忽职守,已经举报,定斩不饶!”

    众位大臣心中一凛,赶紧纷纷收起各种心思,俯首道:“喏!”

    这等紧要关头,谁若是敢出现一丝半点的差错,残虐暴戾的渊盖苏文绝对会杀个人头滚滚,不会有丝毫手软。

    谁也不想自己没死在唐军手里,反而死在渊盖苏文手上。

    而渊盖苏文这般残暴的统治,固然在平素压得无人敢吐露半分不满,朝野上下尽皆驱使如狗,但是到了紧要关头,却很难得到大臣们的效忠。

    大家都是当官发财,各个都是底蕴十足的贵族,随便怎么都能一生富贵,谁愿意稀里糊涂的就被砍了脑袋?

    ……

    大臣们纷纷起身,就待退出衙堂,忽然一人说道:“敌军即将兵临城下,社稷堪忧,如何御敌守卫京师,是否应当征询王上之意见,恳请王上颁布令旨,征调全国可用之兵入京勤王?”

    堂内忽然一静? 所有人都停驻脚步。

    名义上? 宝藏王依旧是高句丽的最高统治者? 拥有生杀予夺的至高权力,然而自从唐军入侵边境开始,所有国策皆出自这间衙堂,权衡定夺者皆是此刻主位之上的渊盖苏文? 王宫之内那位高句丽的统治者却连一丝半点声音都为发出。

    诚然? 渊盖苏文总揽军政大权,一言九鼎言出法随? 乃是高句丽实际上的统治者,但宝藏王依旧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名分大义皆在? 朝野上下这般将其无视? 于礼不合。

    毕竟,大家名义上依旧是宝藏王的臣子,如今将宝藏王完全架空,甚至不管其死活? 与乱臣贼子何异?

    只不过此人开口便是请求宝藏王颁布令旨调集举国可用之兵赴京勤王?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勤王”这个词在这个时候可以引申出很多意义,到底是护卫高句丽抵御唐军之进攻,还是剪除奸佞权臣? 辅佐宝藏王重振王权?

    渊盖苏文似是未料到这个时候居然有人敢于挑战他的权威,凝眉看去,见是掌管王族事务的宗伯高健卫,被自己杀掉的荣留王高健武的堂弟……他倒也未怒,沉吟少顷,环视一周,问道:“诸位之意如何?”

    若是往昔,渊盖苏文目光逼视之下,谁不肝颤心惊,未敢有半点违逆?

    然则大抵是唐军即将兵临城下,平穰城朝不保夕,这使得许多人心中积压的怨愤似乎有破土而出的冲动,平素的畏惧便不显得那么强烈了。

    于是,又有人附和道:“王上居于深宫,乃高句丽之主,这等家国存亡之时正当由王上予以抉择,否则若是出了差池,吾等皆成乱国之臣,如何担负得起那等责任?”

    这话看似意欲将战败之责任最后都推到宝藏王身上,但是细细思之,却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谁都知道一旦平穰城破,渊盖苏文必死无疑,渊氏一族亦将灰飞烟灭,而宝藏王却大抵能够活下来,因为大唐开战之处,给出的理由便是“剪除奸佞”,历代高句丽都得到中原王朝之册封,算是得到承认,一方面奉中原王朝为主,朝贺纳贡,一方面也受到中原王朝之保护。

    当然,是否保护高句丽王这等名义上的藩属国君主完全要看中原皇帝的心情,但是唐军起兵之时便宣称要为被弑杀的荣留王复仇,荡清高句丽之寰宇,还政于高句丽王,这是师出有名的。

    若是这个时候能够称为依附于宝藏王的“忠臣”,那么唐军破城之后,或许不仅多了一线生机,还很可能得到宝藏王之信任,依旧保留眼下的官职爵位甚至权力……

    渊盖苏文冷硬的面容不见喜怒,微微颔首,道:“此事吾自有考量,汝等先行退下吧,长孙冲留一下。”

    “喏!”

    堂上一众大臣躬身施礼之后退出,出门之后三三两两也不停留,快步出了大莫离支府,返回各自所属之衙门处置公务。

    衙堂之上,长孙冲留了下来,空荡荡的大堂上唯有他于渊盖苏文。

    “不知大莫离支有何吩咐?”

    长孙冲恭声问道。

    渊盖苏文道:“方才那人,你可识得?”

    长孙冲想了一下,知道渊盖苏文所指不会是后来那些附和之辈,而是先前提出要问政于宝藏王的那人,便道:“臣下识得,乃是宗伯高健卫。”

    高句丽管理王族成员的衙门叫做“宗府”,设置在王城之外,与王城仅有一墙之隔。“宗府”的长官叫做“宗伯”,素来都是王族嫡系担任,身负掌管所有王族成员、事务之职。

    在渊盖苏文篡权之前,很是位高权重,即便高句丽王都要受其掣肘,高句丽史上曾有多次“宗伯”发动宗族势力将高句丽王赶下台,另立新王的事迹,可见这个官职之显要。

    现在高句丽之军政大权皆备渊盖苏文所窃取,严防的便是王族势力,所以“宗伯”便成了咸鱼一般的存在,非但没有半点权力,反而成为严密防备的目标,可见那位“宗伯”高健卫是何等憋屈。

    渊盖苏文嗯了一声,又问道:“他说应当将战况报于王宫,请王上予以抉择,你怎么看?”

    长孙冲道:“值此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之际,自当由大莫离支这等雄才伟略之士总揽国政,带领高句丽人民挽大厦之将倾,击溃强敌、守卫国土。王上居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不知天下之形势,焉能秉承大任、继往开来?放眼高句丽,能够担当抵御强敌之大任者,唯大莫离支莫属。”

    这话虽然不无阿谀之意,但也算是事实。王宫之中那位宝藏王本就是渊盖苏文一手扶立的傀儡,天资不足、威望不够,岂能代替渊盖苏文领导高句丽?若是当真让宝藏王执掌军政大权,怕是唐军尚未至,朝野上下的文臣武将就已经打开城门欢呼投降了……

    若说忠心,更是无稽之谈。

    当初渊盖苏文擅权揽政弑杀荣留王之时,这些人可是一个个袖手旁观,忌惮渊盖苏文的暴戾残虐,甚至连个屁都不敢放。

    眼下瞅着唐军即将兵临城下,渊盖苏文末日降至,便开始鼓吹忠义,号召渊盖苏文应当还政于宝藏王,简直不知死字怎么写,愚蠢至极……

    果不其然,渊盖苏文淡然说道:“大敌当前,内部不靖,焉能全力抗敌?‘宗伯’高健卫勾结敌国、贩卖军情,已然是不赦之罪,稍后你带领麾下兵卒赶赴‘总府’将高健卫缉拿归案,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长孙冲早有所料,就知道渊盖苏文岂能放任高健卫之流上蹿下跳藐视他的权威?忙应道:“臣下遵命!”

    同时也有些无语,自己本来是潜伏在平穰城的大唐细作,结果不仅成为渊盖苏文的女婿,更成为他排斥异己、暴力施政的侩子手,真真是讽刺……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甘为鹰犬

    长孙冲有些无奈,谁愿意给人当鹰犬爪牙,四处杀人?尽管他对于高句丽人没有丝毫好感……

    不过为了建功立业的大计,也只能隐忍。

    听完渊盖苏文的话语,长孙冲并未急着离去,因为看样子渊盖苏文似乎还有吩咐……

    果然,渊盖苏文顿了一顿,冷硬的面容有了一丝波动,只不过长孙冲看不出是沮丧亦或是后悔,只听他幽幽说道:“先前商议议和之事,大唐皇帝那边可有反馈?”

    长孙冲心说我也想促成议和啊,可是房俊那个棒槌河西之战打得吐谷浑落花流水,一下子将李二陛下的心气儿给激起来了,若是不能以摧枯拉朽之势覆亡高句丽,如何能压得过房俊的河西大捷?

    总不能一个皇帝倾举国之力浩浩荡荡东征,最终战功、影响还不如自己的臣子。

    对于好大喜功的李二陛下来说,那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想要议和也行,但是必须得唐军兵临城下将平穰城围得水泄不通,破城指日可待,然后渊盖苏文打开城门孤身一人深入唐军营阵,跪在李二陛下面前才有可能求得一条活命……

    但是这话不能说,只得说道:“父亲也曾给吾来信,言及陛下不断召集军中将领商议此事,反复权衡,却尚未有定论。”

    虽然促成议和这间盖世奇功是不能指望了,但是既然渊盖苏文问起这件事,就显然他心中对于此战已经抱定了悲观之态度,认为败局已定,所以才琢磨着退身之路。

    只要平穰城失陷,唐军彻底覆亡高句丽,他长孙冲的功勋便是铁板钉钉,定能够得到李二陛下之特赦可以重返长安……

    渊盖苏文心机城府极为深沉,面上也只是一瞬间的表情变化,旋即便恢复平素冷硬之色,令人完全捕捉不到他的心思。

    没有失望,也没有沮丧,渊盖苏文微微颔首,道:“写信催催令尊……眼下大敌当前,平穰城中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不复以往之安宁,汝为吾之女婿,乃可信之心腹,自当维护吾之权威,若有人胆敢以身试法、搞阴谋诡计,不妨痛下杀手,任何时候自有吾为你撑腰……去办事吧。”

    “喏。”

    长孙冲躬身施礼,退出衙堂。

    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衙堂之内光线有些昏暗? 渊盖苏文高大的身形坐在案几之后? 开始伏案处置公务。

    衙堂空荡荡的? 三两个小吏蹑手蹑脚的穿插其中? 显得有些落魄……

    出了大莫离支府,长孙冲带着亲兵策马到了七星门外安鹤宫驻地,点起一旅精锐,又重新自七星门入城? 直奔王宫一侧的宗府而去。

    他明白渊盖苏文最后那一番话的意思? 是想要让他坚定不移的站在渊盖苏文一边? 对待那些意欲挑战渊盖苏文权威的势力痛下杀手? 维系平穰城内之稳定? 免得那些人趁机上蹿下跳? 搅合得人心惶惶,导致士气大跌。

    长孙冲哂笑? 这几乎正合他意。

    眼下渊盖苏文已经意识到了战局之危急,甚至料定高句丽必败? 之所以依旧在平穰城布置防务决一死战,只不过是为了最终之议和多增添一些筹码罢了。

    所以这等情形之下? 无论自己做了什么? 渊盖苏文都会捏着鼻子认下,绝对不敢将自己治罪。

    毕竟自己乃是渊盖苏文与大唐之间最好的中间人……

    自己只要师出有名? 事后将理由找得充足,即便惹出了大乱子也可以自圆其说? 那么渊盖苏文就算再是愤怒也只能作罢。

    ……

    高句丽王族之宗府,乃是处置王族事务的衙门,地位崇高,权势显赫,所以其衙门就在王宫一墙之隔,距离王宫正门也不过数百步。

    长孙冲带着一旅精锐兵卒抵达宗府门前,便下令将前后门尽皆堵死,数十骑绕着宗府的外墙巡逻,谨防有人趁乱翻墙逃走。

    布置停当,这才好整以暇的下令,命令麾下兵卒破门而入……

    自从当年荣留王意欲剪除渊盖苏文,反而于王宫之内被渊盖苏文所杀,扶立宝藏王即位,高句丽王室之威望便彻底坠落尘埃,国民再不复以往的尊敬。所以得到长孙冲的命令,尽管兵卒们知道这是高句丽除去王宫最为重要之地,且衙门内的宗庙供奉着历代先王之灵位,亦毫不迟疑的上前将紧闭的大门撞开。

    “轰!”

    大门被几个兵卒撞开,门后赶来查看情况的“宗府”官吏被撞得滚地葫芦一般,这些人来不及爬起来,便连连呼斥喝骂。

    一个年轻官员快步走过来,身上的衣袍甚为华丽,说话的语气亦是趾高气昂,显然身份高贵:“来者何人?可知这是何等地方,焉敢这般硬闯,不怕死么?”

    长孙冲瞅都不瞅他,只是随意挥了挥手,大声道:“宗伯高健卫里通外国、出卖国家军机,本官奉大莫离支之命将其缉拿归案,谁若敢当,视同同犯!来人,冲进去!”

    “喏!”

    身后如狼似虎的兵卒上前将这些“宗府”官员连推带搡弄到一边,如狼似虎的冲进去。

    一众“宗府”官员大惊失色,他们阻挡不住兵卒,只能围住长孙冲,怒叱道:“狗贼!焉敢以这等罪名陷害宗伯?”

    “汝不过一汉人贼子,被自家皇帝定为死罪,丧家之犬一样的东西,亦敢在高句丽耀武扬威?”

    “阁下身世显赫,奈何甘做那奸贼之鹰犬?劝你一句改过向善,吾等既往不咎!”

    ……

    数人在面前指着长孙冲的鼻子聒噪喝骂,他们怕渊盖苏文,却不怕房俊,自觉乃是王族中人,如今大敌当前,渊盖苏文岂能为了一个狗腿子便严惩他们导致王族有肯能的反弹?

    所以骂得很过瘾,将平素积压在心头却不敢在渊盖苏文面前骂出的话语尽皆道尽,很是酣畅淋漓。

    长孙冲自然犯不上同这些人志气,心忖不过是一些冢中枯骨而已,此战过后,若渊盖苏文胜,自然威望暴涨顺势篡位,所有王族都将被他杀戮一空,清除多有的绊脚石;若渊盖苏文败,也必然在破城之前将宝藏王一下的王族屠杀干净,以免渊氏一族的子孙受到报复。

    横竖这些人都没几天好活,何必置气?

    他心态好,但是身边的亲兵却纷纷怒目而视,这些人都是长孙冲自长安带出来的,最是心腹亲信,怎能无视长孙冲受辱?甚至有几个将手搭上腰间佩刀的刀柄,只待长孙冲一声令下便拔刀暴起,将这些辱骂郎君的人统统杀了。

    ……

    宗府一座花厅之内,刚刚在大莫离支府招惹了渊盖苏文的“宗伯”高健卫正与一个面庞微黑、膀大腰圆满身英武之气的青年对坐。

    一壶茶冒着热气,被高健卫执起将茶汤注入两人面前的茶杯之中,而后抬手示意青年饮茶,自己也拈起茶杯呷了一口。

    放下茶杯之后,叹了口气说道:“渊贼势大,吾等亦只能奋力鼓噪,使得平穰城内的权贵们能够意识到跟随渊贼只有死路一条,如此才能转而效忠王上,与渊贼对抗。否则城破之日,不仅是王上之死期,亦是吾等王族尽遭屠戮之日。王子回去可禀报王上,臣奋力周旋,纵肝脑涂地亦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却也不敢说什么笃定之语,以免害了王上。”

    英武青年正是宝藏王的次子高任武,闻言,忙一脸敬佩,感慨道:“渊贼操弄权柄、祸乱朝政,实乃高句丽千古之罪人!叔祖能够不畏其权势挺身而出,吾与父王尽皆感佩于心,永志不忘!只是叔祖还需小心才行,渊贼暴虐,动辄斩杀朝臣,万一其恼羞成怒对叔祖不利,必然危矣!”

    敢在衙堂之上公然宣示渊盖苏文应当“还政”于高句丽王,这么多年就没人敢这么做。

    上一个,是荣留王……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亡族之危

    上一个敢于让渊盖苏文“还政”于高句丽的王的,正是上一任过往荣留王。这位颇有几分壮志,不愿被权臣篡夺了社稷国祚的国王经过好一番运作之后,调集禁军意欲在渊盖苏文入宫之时予以擒杀,却不料反被禁军统领窜通渊盖苏文反杀于宫阙之内,子孙断绝,王权旁落,落得一个凄惨之极的下场……

    高任武一脸坚毅,忿然道:“值此生死存亡之际,个人之生死荣辱又何足道哉?只要能够缓行朝中权贵,使得他们认识到渊盖苏文覆亡在即,应当全力维系王上之安危,臣死亦无憾!”

    他是“宗伯”,是高句丽王室名义上的最高长官,更是王室嫡系,深知此战过后无论胜败,渊盖苏文都必定斩杀宝藏王,更会残忍将王室屠戮殆尽,又岂能坐视不理?

    只要能够保得住宝藏王,保得住高句丽王室,他愿意拼却一切代价。

    面对王室之中最为忠心的臣子,高任武也并无隐瞒,沉声道:“父王与王兄已然制定完全之计划,就算时局糜烂至不可挽回,亦要确保父王以及王室至安危。届时,王兄会率领禁军据守王宫抵抗强敌,吾则保护父王自密道逃脱。只不过皆是人多眼杂,一旦遁入密道,必然被渊贼安插在宫内的眼线得知,若是衔尾追杀,父王必定不保,故而还需叔祖配合王兄,于王宫内外奋力抗敌,给父王逃离之时间。”

    高氏王族统治高句丽数百年,这平穰城更是当年长寿王一手重建,王宫之内留下两条仅有王族嫡系知晓的密道不足为奇。

    只不过不到关键时刻,宝藏王亦不敢轻言遁逃,否则一旦被渊盖苏文察觉,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渊盖苏文的疯狂报复,定会将王族斩杀一空。

    所以眼下宝藏王虽然每日里心惊胆战瑟瑟发抖,唯恐下一刻渊盖苏文便引兵冲进王宫将他杀害,却也不敢轻言逃遁,从而牵累整个王族遭受屠戮残杀……

    高健卫颔首,道:“正该如此!二王子放心,臣下拼却一条命,也定要扭转局势? 将吾高氏王族自炼狱之中解脱而出!”

    此前于衙堂之中那般挑战渊盖苏文至权威? 他便已经抱定必死之心,此刻听闻宝藏王也有了危急关头的谋算,可见胜算又大了一分。只要能够保得住高句丽王室? 保得住宝藏王,就算渊盖苏文与平穰城玉石俱焚又如何?

    到头来? 唐人依旧要指望高句丽人来治理高句丽,故而纵然没有了高句丽王位,但只要依旧能够掌管高句丽? 终有一日能够重新将王位夺回。

    毕竟中原王朝尽管再是盛极一时、涤荡寰宇? 却也难逃“生旺死绝”的自然规律? 待到大唐气数将尽? 中原必定烽烟处处、江山板荡,届时自然便是高句丽重铸辉煌之时……

    两人正低声交谈着如何护卫王宫、如何挑唆权贵共同抵抗渊盖苏文? 忽然听到带头一阵人声吵杂,脚步杂乱。

    两人在此相见,虽然算不上十万机密之事,却也不能任由旁人碰见,否则一旦传扬出去,必然被渊盖苏文知晓王室之中另有谋算,若是由此加大对王室之监视、管控,说不定就要横生枝节……

    高健卫沉声道:“二王子在此稍坐,待臣下出去看看……”

    话音未落,便听得房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一队精壮兵卒如狼似虎的冲进来,见到高健卫,便大喝一声:“拿下!”

    高健卫登时面色大变,他知道这必然是渊盖苏文派人的人,怕是要取他之命……

    他奋力挣扎,力气却不敌精壮兵卒,被摁在地上,反剪双手死死摁住,奋力嘶吼道:“放肆!尔等可知吾是谁?这般无礼,都想找死不成!”

    一个兵卒哼了一声,大声道:“大莫离支有令,‘宗伯’高健卫里通敌国、出卖军机,当即缉捕归案,严加审讯!”

    高健卫亡魂大冒,固然算到或许有今日,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渊盖苏文简直一手遮天。

    一旁的高任武起先冷眼旁观,不是他不在乎高健卫之生死,眼下宝藏王几乎成了孤家寡人,有人能够在宫外配合行事自然事半功倍,所以怎能眼瞅着高健卫出事?

    只不过他心有忌惮,唯恐被人查知自己的身份,被渊盖苏文得知自己与高健卫私底下密谋,固然不敢对自己这个王子怎样,却难保不会立即对高健卫下毒手。

    然而听了兵卒的话语,他登时明白,今日之事必定不能善了,也顾不得许多了,赶紧上前,大声道:“吾乃二王子,尔等简直狂妄至极、目无王法,眼里还有王上么?速速给本王子退下,吾亲自去大莫离支府,跟渊盖苏文说道说道!”

    一众兵卒有些忌惮,毕竟这可是王子殿下,虽然这些年渊盖苏文权倾朝野,隐隐有废立之相,但毕竟高句丽王依旧是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对于底层兵卒、百姓来说,依旧高高在上,不敢轻侮。

    几个兵卒气势一滞,想了想,其中一人道:“眼下皂衣先人就在门外,二王子不妨前去说说……”

    高任武一听,道:“本王子不难为诸位,还请看在王室的颜面之上,略作等候,若是吾劝说不得那长孙冲,到时候任由诸位将人带走便是!”

    几个兵卒一起点头:“如此甚好,但吾等军令在身不敢过多耽搁,还请快一些。”

    高任武怒哼一声,看了一眼被死死摁在地上的高健卫,转身大步走出花厅,前往正门处。

    ……

    门口,长孙冲指使兵卒将一众“宗府”官员尽皆挡在一旁,自己则负手站在门内的台阶下,面如冠玉、眉目清秀,配上一身甲胄,颇有几分“羽扇纶巾”的儒将风范。

    未几,便见到一人自衙门里大步流星而来,行至面前站定,高大健硕的身材予人极大之压迫。

    来人双目喷火,死死盯着长孙冲,怒声道:“汝等擅自闯入宗府也就罢了,居然口口声声说宗伯里通外国,简直欺人太甚!吾且问你,可有确凿之证据?”

    长孙冲自然仁德高任武,抱拳失礼,浑然不将高任武的愤怒放在眼内,好整以暇道:“末将见过二王子……此番前来宗府,确有不当之处,不过末将身负大莫离支之军令,未敢有丝毫懈怠。二王子若是质疑宗伯之罪名,不妨亲自前去大莫离支府上请教,请恕末将不便告知。”

    “呵呵!”

    高任武生生给气笑了,戟指怒骂道:“狗贼!汝等擅自抓捕宗伯,连证据都没有便胡乱攀扯,谁给汝这等胆量?”

    周围宗府官吏见到高任武几乎指着长孙冲的鼻子喝骂,登时士气振奋,纷纷在一旁鼓噪。

    长孙冲冷眼看着高任武,淡然道:“末将不得不提醒二王子一句,末将军令在身,此前大莫离支曾叮嘱末将,无论何人敢于阻拦,都可格杀勿论……识相的,二王子还是让开吧。”

    此言一出,他身边亲兵纷纷抽刀出鞘,一时间刀光闪闪,杀气腾腾,吓得一众宗府官吏纷纷倒退一步,面色大变。

    真不愧是渊贼的鹰犬走狗,就连这份暴虐蛮横的行事作风都一模一样……

    孰料长孙冲心中更是感慨。

    当年他甚为帝王之婿,被誉为年轻一辈当中的领军人物,处处行事谨慎,小心维护自身形象,朝野上下皆要赞叹一声“公子如玉”“盖世无双”,简直就是正人君子循规蹈矩的代名词。

    那个时候他万分看不上行事率诞、恣意妄为的房俊,觉得那厮简直就是地痞青皮,不入流得很。

    然而现在身在平穰城,依靠渊盖苏文的权势行横无忌,方才明白自己当初嘲笑房俊是有多么可笑。

    别的且不说,这种看谁不顺眼就肆意打压,甚至可以抡起拳头狠砸一顿的生活,实在是太过舒爽了……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狠下杀手

    高任武怒发冲冠、暴跳如雷:“放肆!吾乃高句丽之王子,千余万扶余人之主,汝居然敢这般与吾说话?渊贼心无忠义、狼子野心,便是汝等鹰犬亦嚣张跋扈,全无忠孝,尽皆该杀!”

    此言一出,身边宗府官员各个面色大变,急忙上前拉住高任武苦苦相劝,恨不能堵住他的嘴……

    这等话语那是能随便说的?

    自渊盖苏文弑杀荣留王,朝野内外、举国上下谁人不知其野心?然则这话却始终无人敢说,一来惧怕渊盖苏文之暴虐,唯恐惹祸上身甚至祸延家族,再来亦是不敢去刺激渊盖苏文,生怕他心一横干脆不顾身后名血洗王室,自己坐上高句丽王的宝座。

    这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王室不敢指责渊盖苏文弑杀君主、有谋逆之心,渊盖苏文也不愿屠杀王室,背负一个篡位之名。

    王室在等着合适的时机一举将这个奸贼擒杀,拨乱反正以正朝纲,渊盖苏文则努力经营自己的势力,希冀于有朝一日可以强大至顺利接掌王位,使得高句丽之政权平稳过渡,而非是“暴虐篡逆”这样的千古骂名。

    然而一点渊盖苏文被激怒,或者认定王室不甘现状,那么他定然不会坐视王室搅风搅雨背地里搞事,而是一怒而起,不顾身后之骂名将王室屠戮殆尽,自己坐上高句丽王的宝座。

    朝野上下咒骂渊盖苏文奸佞暴虐的不计其数,渊盖苏文或许不爱搭理那些上蹿下跳的家伙,因为他们再怎么骂也不可能威胁到渊盖苏文的权势地位,可高任武乃是王子,他这般辱骂,渊盖苏文如何能忍?

    那家伙就是一个魔王啊,杀人不眨眼,一旦被激怒,整个王族都得遭殃。

    而宗府作为高句丽王族的管理衙门,上上下下可都是王族中人……

    ……

    高任武却不认为渊盖苏文敢将他如何。

    高健卫乃是王族宗伯,权力很大,在王族之中威望甚高,有他在宫外拥护父王会使得王室之声势大涨,实力更是增强不止一筹,无论届时是在平穰城中起兵弑杀渊盖苏文,亦或是遁入密道逃生,都将会胜算大增。

    眼下唐军狂飙突进,势不可挡,不日就将抵达平穰城下,高句丽之存亡危在旦夕。这等时候,正该举国一心、上下协力,外御强敌。若是渊盖苏文敢在这个时候对他这个王子施以暴虐之惩戒,必然使得平穰城内人心惶惶,导致士气大跌。

    所以只要他不是公然率军反抗渊盖苏文的统治,一些口角之争渊盖苏文必定予以隐忍。

    当然? 高任武看似? 实则粗中有细。

    他这般指责喝骂长孙冲? 并非是展现自己的身份地位? 而是希望能够震慑长孙冲? 使其投鼠忌器心有顾忌,不敢抓捕高健卫。

    他必须保住高健卫? 否则这样一个敢于公然反抗渊盖苏文的王族宿老一转眼就被渊盖苏文下狱,谁还敢支持宝藏王?

    面对高健武的喝骂指责? 长孙冲却一丝一毫的怒气都未升起。

    他只觉得这般恣无忌惮的行事作风实在是太过爽快,与他往昔谨小慎微的风格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心底甚至升起几分对于房俊的艳羡……

    男儿志在四方,加官进爵、大权在握? 为的不就是一展心中抱负,能够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使得自己之意志加诸于四海之内,号令所致,莫敢不从?

    若是时时刻刻都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行事皆要顾忌后果、看人眼色,那就算身为宰辅? 又有何意义?

    这一刻,长孙冲有些放飞自我,他笑吟吟的看着暴跳如雷的高任武,待到其厉声斥责、唾沫横飞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悠悠说道:“高健卫里通外国、出卖国家军机,已被大莫离支下令缉捕。二王子对其这般维护,必然是与其同谋,试图暗杀大莫离支,开城迎接唐军入城,卑躬屈膝将高句丽之国祚拱手奉上,以换取高氏王族继续荣华富贵……来人呐,将二王子绑缚缉拿,与高健卫一起打入大狱,等候大莫离支审讯。”

    宗府管理都惊呆了,还可以这样?

    这可是王子殿下啊!就算是渊盖苏文亦要保持起码的体面,公开场合依旧要对宝藏王以及诸位王子保持恭谨,你不过区区大莫离支一个皂衣先人,居然敢这般信口雌黄、指鹿为马,公然陷害王子?

    高任武更是又惊又怒,厉声喝道:“吾乃王子,谁敢动吾一下?”

    不得不说,固然渊盖苏文眼下权倾朝野、鹰犬无数,可毕竟高句丽传国数百年,高氏王族之积威依旧很盛,高任武这般横眉立目厉声斥责,一众高句丽兵卒面面相觑,当真不敢上前。

    他们不敢,但是长孙冲身边从长孙家带出来的亲兵却毫无顾忌。

    大唐威服四海,所有唐人都自觉高人一等,似高句丽这等偏居一隅之蛮族,在唐人看来与突厥、薛延陀、吐谷浑等胡族并无异常之处。

    天军所至,平穰城必将化为焦土,高句丽倾覆灭亡只在旦夕之间,哪里还会有什么恭谨之意?

    十几名亲兵一拥而上,捉手捉脚搂腰扳胯,瞬间将高任武放翻在地。

    高任武身高体壮膀大腰圆,岂能甘心束手就擒?而且他深知渊盖苏文的暴虐,一旦自己当真被捉拿下狱,很可能十死无生。

    渊盖苏文轻易不敢对王族狠下杀手,王族又岂能不忌惮渊盖苏文之残暴,唯恐他铤而走险?

    他没料到长孙冲居然当真敢动他,一个疏忽的功夫已经被放翻在地,却猛地扭腰翻身站起,一拳将一个逼上来意欲捆缚他手脚的亲兵打倒在地,鼻血长流。

    旁边宗府管理吓得心惊胆战,纷纷出言劝阻,这可是渊盖苏文的亲信,这般闹下去岂能了得?

    高任武也是个暴脾气,平素被渊盖苏文压制得不敢妄动,这会儿满腔怒火都发泄出来,状若疯虎,十几名亲兵一时间居然近不得身。

    长孙冲负手立于一旁,淡然道:“大莫离支有令,胆敢反抗者,视如与高健卫同罪,恪杀勿论!”

    “喏!”

    十几名亲兵得令,一阵“呛啷啷”声响,纷纷抽刀出鞘,相互结成阵列,同时欺步上前将高任武围在当中,其中四人同时出刀,上下左右将高任武身上各个角度封死。

    锋锐的钢刀狠狠捅进高任武身体。

    “啊——”剧痛使得高任武发出一声疯狂的吼叫,他不敢相信这个汉人奸贼居然当真敢杀自己,两手抓住刺入身体的钢刀,浑然不顾瞬间被刀锋割破手掌鲜血长流,圆瞪双目,意欲反抗。

    亲兵们训练有素,握刀的手猛地一搅,然后抽离,四股血箭自高任武身上飙出,然后另外四人从不同的角度再次出刀,又一次刺入高任武的身体,然后迅速抽刀。

    “砰!”

    高任武高大的身躯狠狠倒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仰面向天睚眦欲裂,临死亦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这般死在奸贼之手。

    他以为渊盖苏文为了维系大敌当前平穰城之内的稳定不敢杀他,却根本不知道长孙冲想的是就算他杀了高任武,渊盖苏文也不能将他如何……

    宗府大门之内,数十人木然立在一旁,看着地上抽搐断气的高任武,鸦雀无声。

    这可是当朝王子啊!

    居然犹若豚犬一般,被人就这般给杀了?

    长孙冲拍了拍手,环视呆若木鸡的众人一眼,朗声道:“高任武与高健卫合谋里通外国,如今罪行败露,意欲铤而走险谋害大莫离支,末将缉捕过程之中将其刺杀,诸位可都看见了?”

    无人应答。

    长孙冲无所谓,续道:“事后若是末将知晓有人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恣意构陷、栽赃嫁祸,休怪末将不讲情面。诸位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贵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想必心中有数。行啦,来人将高健卫绑缚大狱,再将高任武的尸体收敛,末将亲自报于大莫离支知晓。”

    高健卫被人绑缚着从衙门里花厅押出来,见到高任武的尸体,登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却旋即被人在嘴里塞了一块破布,半点声音发不出来。

    宗府官员就眼睁睁的看着长孙冲将高健卫押走,再将高任武的尸体盖上一块白布抬走,出了大门扬长而去。

    一阵微风吹过,浓重的血腥味在宗府衙门里飘荡。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知道局势已经变了,搞不好下一刻便彻底失控,而渊盖苏文说不得就会残暴的下令将所有王族屠戮干净,在大敌当前之际登上王位。

    如此,不管此战最后之胜负,渊盖苏文也算是了却平生夙愿,实实在在的成为高句丽之王……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各有谋算

    当长孙冲抬着高任武的尸体回到大莫离支府,有那么一刹那渊盖苏文的确想着干脆纵兵杀入王宫,将高氏王族上上下下屠戮干净,然后自己坐上那梦寐以求的王座,才不会管它接下来高句丽亡不亡、平穰城破不破……

    但冷静下来之后,他想的却是拔出宝剑,一剑将长孙冲这个混账给宰了!

    眼下大敌当前,平穰城上下自当团结一致、共同御敌,纵然高任武说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语,何以却当宗府之内将其当场斩杀?

    如此以来,势必激起高氏王族之强烈反弹!

    这是素来桀骜暴虐的渊盖苏文也一直压着性子的原因所在,他不仅不想在这等紧要时刻破坏平穰城内权力之结构,更不愿背负“篡位”之骂名。

    杀荣留王,他乃是不得而为之,当时荣留王密谋将他剪除,总不能引颈就戮吧?

    但是弑杀荣留王之后,渊盖苏文没有自己上位,而是扶立高宝藏登基为王,自己只有拥戴之功,便是不愿背负篡位之恶名。

    权臣与奸贼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

    渊盖苏文忍着滔天怒火,冷然注视着长孙冲,一字字道:“高任武乃是王子,汝何敢以下犯上、弑杀王子?此举乃是大逆不道之重罪,按高句丽律法,当夷灭三族之内男丁,女眷发配军中,沦为军妓!”

    闻讯而来的渊男生与渊男建两兄弟看着高任武的尸体,也忍不住目瞪口呆。

    渊男建又惊又怒,“呛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刀,怒吼道:“奸贼!汝欲置吾父至不忠不义、弑王篡位之乱臣乎?早便看你奸狡阴险,今日定要斩杀你这禽兽不如之奸贼!”

    说着,就待上前将长孙冲一刀捅个对穿。

    一旁的渊男生急忙拉住他,劝阻道:“二弟息怒,此事自有父亲决断……”

    渊男建却暴跳如雷,怒道:“此奸贼要将吾家陷入不忠不义,到了这个时候大兄还护着他?莫不是非得等到这个贼子将吾家害得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方才罢休?大兄速速让开,让吾一刀结果了他!”

    渊男生哪里肯放手?他素知这个二弟性格莽撞暴虐,深得其父之风,那是真的敢一刀杀了长孙冲……

    渊男建奋力挣扎,他心里是真的想一剑将长孙冲这个祸害给捅死,如此一来大兄身边便没有了出谋划策之人,更没了大唐顶级门阀的支持,父亲废黜他的世子之位自然轻而易举。

    “行了,都是自家人,这般喊打喊杀,成何体统?”

    渊盖苏文面色阴沉的跪坐在案几之后,呵斥了一句。

    渊男建登时好似猫儿一般温驯下来,愤愤然将腰刀丢掷在地上,反身坐回自己的位置? 闷声不语。

    渊男生松了口气,瞅了一眼云淡风起似乎毫不在意的长孙冲,心底又是佩服又是埋怨……

    渊盖苏文制止了渊男建犯浑,盯着长孙冲道:“别说汝不知杀掉高任武的后果,王族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眼下大敌当前? 若是王族意欲因此惩罚吾? 必将造成局势动荡,给唐人可乘之机。”

    长孙冲没有一丝做错事的态度,反问道:“若是末将不杀高任武? 难道王族就能与大莫离支同心同德、共御外侮?”

    渊盖苏文噎了一下? 面色不善。

    一旁的渊男生心里再松口气。

    渊男建却是怒哼一声,一双眼睛狠狠盯着长孙冲。

    高氏王族怎么可能与渊盖苏文同心同德?大唐出兵之初,便曾名言乃是为了清楚高句丽朝堂之叛逆? 维护高氏王族之统治。所以一旦平穰城破? 高句丽亡国自然是一定的? 但大唐也必定谨守诺言善待高氏王族,甚至继续将高句丽交给高氏王族治理? 只是如同西域那般在高句丽故地设立都护府? 由大唐直接管辖。

    所以只要战败,渊氏一族必将成为“罪魁祸首”,死无葬身之地乃是一定,但高氏王族却极有可能得到善待。

    这等情形之下,高氏王族岂能与渊盖苏文同心同德、同进同退?

    更别说无论胜败,渊盖苏文都必定屠戮高氏王族然后登基为王,这一点任谁都看得清清楚楚……

    长孙冲长身如玉、文质彬彬,侃侃而谈:“故而,无论末将是否斩杀高任武,王族都必定在背后搅风搅雨,试图拖住大莫离支的后腿,使得唐军可以轻易突入平穰城。末将之所以斩杀高任武,一则此人狂悖,对大莫离支毫无半分敬畏之心,再则亦是警告王族,若是胆敢与大莫离支作对,甚至暗中勾结唐人,那高任武便是他们的下场!”

    他潜伏高句丽多时,甚至不惜“认贼作父”,所求便是能够建功立业,得到李二陛下的特赦。

    既然料定高氏王族会在唐军攻城之时拖渊盖苏文的后腿,甚至直接在城内起兵打开城门迎接唐军入城,长孙冲又岂能坐视不管?

    那可都是他的功勋啊!

    所以他绝对不容许高氏王族在背后另有谋算,危及他即将到手的功勋,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将高氏王族挑拨起来,硬撼渊盖苏文的权威。

    以渊盖苏文的暴虐性格,即便不会纵兵将高氏王族屠戮干净,也必定会派出重兵严加防范,使得王宫里的那位宝藏王就算有心搞事,也完全没有机会……

    渊盖苏文闻言,面颊上的肌肉一阵抽搐,心中恼火更甚。

    这就是你杀高任武的理由?若是单纯如长孙冲之言,那完全可以去斩杀高健卫,一个宗伯再是威望卓著,与一个王子的份量也全然不同。

    杀了高健卫,可以使得王族上下噤若寒蝉,可是杀了高任武,必然极其王族同仇敌忾之心!

    若非他心中之谋划尚需长孙冲来完成,那么他此刻必然命人将此子推出去,枭首示众!

    狠狠压制心中的火气,渊盖苏文缓缓颔首:“你倒是忠心耿耿……罢了,不过一个王子而已,正如你所言,或许可以凭此警告王族,使其不敢轻举妄动,不过,亦要谨防王族狗急跳墙……二郎,你即刻抽调一部分‘王幢军’精锐,进入王宫监视王上,同时监控城内所有王族,若有人肝胆铤而走险,格杀勿论!”

    这件事原本最应当长孙冲去办,毕竟高氏王族在高句丽百姓心中尚有几分崇敬,对其这般苛待,难免引起非议,由长孙冲承担正合适。

    可是眼下他哪里还敢让长孙冲去监视宝藏王?

    这人看似文质彬彬,实则心黑手辣,可千万别一刀再将宝藏王给杀了,那可就天下大乱了。

    他一定会对王族下手,但那必须是在大局已定之前,无论胜或者负,但绝对不希望是现在。

    所有人都以为此战必败,平穰城挡不住士气正盛、直扑而来的唐军,可他渊盖苏文偏偏不信邪。

    有长孙冲这枚棋子在这里,便一切皆有希望。

    所以对于长孙冲擅自杀死高任武,他即便心底再多愤怒,也只能暂且忍耐。

    世人皆说他渊盖苏文残酷暴虐,容不得任何人的挑衅和错误,这回他便让所有人都看看,他并不是不会隐忍,而是很多时候并无必要。

    真正需要隐忍的时候,他比绝大多数人都能忍,底牌不至最后一刻,绝不会让任何人知晓……

    想到自己的谋划,渊盖苏文明白自己只能隐忍,绝不能惩罚长孙冲,否则此人说不定害怕自己加害于他,干脆收拾收拾跑路,那可就麻烦了。

    故而,他和颜悦色对长孙冲道:“此事虽然有些鲁莽,但到底是对吾忠心,吾自然不会计较。汝暂且退下吧,回去安鹤宫,敦促兵卒操练,切莫疏忽大意。等到唐军来袭,吾还要倚重长孙公子。咱们上下一心,定能够重演前隋三度征伐高句丽之故事,杀得唐军铩羽而归,共创不世之伟业!”

第一千零七十章 强敌将至

    长孙冲躬身告退,反身走向门口,渊男生也急忙向渊盖苏文告辞,从后追了上去。

    大莫离支府外,无数王室子弟、朝廷官吏围聚在此,鼓噪喧嚣,大声议论,厉声斥责长孙冲心黑手辣、目无王上,居然敢在宗府之内弑杀王子,应当予以车裂、凌迟之重刑,以儆效尤。

    然后他们就看到长孙冲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的自府内走出。

    浑身上下一根毛都没掉……

    府门前鼓噪的人群瞬间一静,不敢置信的看着一脸笑容、云淡风轻的长孙冲。

    这可是弑杀王子的重罪啊,而且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之下将王子弑杀于宗府之内,却可以毫发无伤,看样子渊盖苏文丝毫没有惩罚……难道是渊盖苏文终于忍不住心中之欲念,知道自己不可能战胜唐军守住平穰城,故而意欲屠戮王室、弑杀王上,自己坐上那高句丽之王的宝座?

    这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众人顾不得指责渊盖苏文藐视王室、长孙冲弑杀王子,赶紧一哄而散,各自回去向家中禀报,商议对策……

    看着原本闹哄哄的府门前瞬间鸟兽四散,渊男生眼角跳了跳,拉着长孙冲的衣袖下了台阶,登上马车,这才一脸焦急的埋怨道:“公子何以鲁莽至此?高任武乃是王上之子,你这般将其弑杀于宗府之内,必然激起王族之愤怒。父亲固然权倾朝野,可是一直留着宝藏王以及王室,并不只是不愿背负篡逆之名,实在是王族根基深厚,实力强大!当年父亲弑杀荣留王,那也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若是当真被荣留王仔细谋算小心行事,胜败亦未可知!如今王族必然因为高任武之死而义愤填膺,宝藏王固然懦弱,但是他那个世子高男福却是谋略出众,一旦整个王室与权贵联合起来,说不得平穰城内就得遭受一场浩劫!”

    长孙冲跪坐在车内的地毡上,看着渊男生焦躁不安? 不由奇道:“平穰城内动荡不安、局势混乱,势必影响到城防,有利于唐军破城? 难道这不是世子希望看到的么?”

    “呃……”

    渊男生顿时一愣。

    他之前听闻长孙冲弑杀高任武,下意识的觉得王族必然反噬? 渊盖苏文的处境将更为艰难,内忧外患之下? 如何抵挡唐军?

    现在听了长孙冲这么一说,他才醒悟过来,渊盖苏文虽然是自己的父亲? 可自己现在的立场却是与长孙冲、与大唐站在一处的? 平穰城不破? 自己就会被父亲废黜,那么残忍暴戾不下于父亲的兄弟定会将自己阖家杀掉永绝后患……

    “唉!”

    渊男生长叹一声? 神情甚是落寞。

    但凡有一丝不被废黜的可能,他又岂愿与长孙冲“狼狈为奸”,出卖高句丽? 出卖父亲?

    见他神情有些颓废犹豫,赶紧抚慰道:“世子万不可有背叛之想法,令尊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唐军此来,便明言要帮助宝藏王‘清君侧’? 高句丽百姓更是对令尊之统治敢怒不敢言? 已将渊氏一族至于万劫不复之境地……可以相见,待到天兵所至,平穰城必将化作齑粉,渊氏一族自然举族遭受屠戮!世子之举措,不仅是于绝境之中护佑渊氏一族,更是保存平穰城内数十万高句丽大军与百姓,纵然千古之后,亦当代代传颂!或许在令尊心目之中,世子性子柔和、过于仁厚,非是承继家业之首选,但是世人看来,世子才是能够立下旷世奇功的豪杰!”

    他必须将渊男生安抚稳妥,否则一旦此人心生动摇,在唐军抵临城下之时左摇右摆、犹疑不决,很可能毁掉自己所有的谋算。

    若是不能在唐军攻城之时立下功勋,自己又凭什么让李二陛下颁下特赦令,得以重返长安?

    渊男生登时神情振奋,握着长孙冲的手,激动道:“后世子孙,当真如此看我?”

    长孙冲笑道:“存亡继绝,历来都是无上之功绩,世子于乱世绝境之中承继渊氏一族,更保得着阖城百姓不受战火荼毒,自然会受到天下景仰、后世传颂。”

    心中却甚为鄙视,这人胆小如鼠、自私自利,明明是自己既不愿被父亲废黜之后再被弟弟杀死,又不愿丢弃如今这荣华富贵,故而出卖父亲、家族、国家,却偏偏还要给自己找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去说服天下人……

    真真是虚伪又无耻。

    ……

    衙堂之内,渊男建看着兄长与长孙冲一先一后走出,顿时跪行至父亲面前,痛心疾首道:“父亲何以被他奸诈小贼所蒙蔽?那人用心险恶,绝非表面上那般温文尔雅,当心为其所谋算,则悔之晚矣!”

    他从来都看不上长孙冲,虽然后者乃是大唐顶级门阀,可以为渊氏一族争取到很多利益,但其人卑鄙阴险,岂会一心一意为渊氏一族出力?

    偏偏父亲却对其笃信不疑、宠信有加,简直令他憋屈得快要发疯……

    渊盖苏文却一脸淡定,摆摆手,道:“吾儿放心,为父这一生波澜壮阔、见多识广,岂能分辨不出忠奸善恶?只不过此子今次虽然惹下麻烦,但是为父对其尚有大用,不得不暂且隐忍而已。这些事情,吾儿皆不必管,只需牢牢掌控‘王幢军’,待接到为父命令之时,纵然粉身碎骨,亦要妥善完成!”

    渊男建顿时大喜:“原来父亲早就知晓这人用心险恶、奸诈狡猾?哈哈!父亲果然厉害,那人还以为能够骗得父亲团团转呢……难道父亲将小妹许配给他,也只是想要稳住他,而非是本意?”

    渊盖苏文摇摇头,嗟叹道:“莫说是一个女儿,纵然是你们兄弟几个,若是舍弃你们能够换回渊氏一族的万千荣耀与子孙繁衍,为父亦不会又半分犹豫。眼下乃是渊氏一族生死存亡之际,只要能够击溃唐军,确保渊氏一族之权势富贵,再多牺牲亦要毫不迟疑。”

    “喏!”

    渊男建心中一凛,忙道:“父亲放心,孩儿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只需父亲一声令下,孩儿赴汤蹈火,决不退缩!”

    “好!不愧是吾渊盖苏文的儿子!”

    渊盖苏文甚为欣慰,起身拍了拍渊男建的肩膀,吩咐道:“立即回到‘王幢军’中去吧,按照计划行事,迷惑所有人的眼睛,一定要确保无人知晓‘王幢军’之主力真正所在的位置。待到唐军兵临城下,计划启动,便是吾儿建功立业之时!”

    “喏!”

    渊男建领命,起身之后施礼退出衙堂。

    心中却难免狐疑:父亲总是让他故意将“王幢军”之虚假消息泄露给兄长知晓,这自然是迷惑兄长以达到迷惑长孙冲,进而使得唐军无法得知“王幢军”主力所在,可是这又有什么用?

    等到唐军兵临城下,必然是雷霆万钧之攻势,每一支高句丽军队都得死守平穰城,甚至每一个高句丽人都得分发兵器上战场,届时唐军团团围困平穰城,又哪里有余地施展什么“奇兵之计”?

    不过固然心底疑惑,但是他对渊盖苏文却极为崇拜,对其命令更是从来不会打折扣,全心全力去执行。

    跨上战马,看着有一个前线斥候纵马来到府门之前飞身下马,快跑着进入府内,渊男建感受到浓郁的战争气息。

    唐军已然渡过了鸭绿水,兵分三路齐头并进,平穰城与泊汋城之间数百里区域之内的城堡、山城一一被唐军击溃,不能阻挡其半步。

    或许旬日之后,百万唐军便会兵临城下,将平穰城团团围困……

    策马向着东城奔去,渊男建心中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反而血脉激荡、神情亢奋!

    狂澜既倒、大厦将倾,却正是男儿建功立业之时!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心有不甘

    大地震动,无数骑兵自山坳之后奔腾而出,驰骋在辽阔的原野上,马蹄践踏着枯黄草叶上的白霜,杀气腾腾。数万轻骑兵犹如平地卷起的一股洪流,金戈铁马、旌旗招展,一路向南杀去。

    无数唐军紧随其后,洪流一般滚滚向南,直扑平穰城。

    沿途诸多高句丽城池、山寨在唐军猛攻之下尽皆灰飞烟灭相继陷落,未能阻挡唐军前进之脚步。

    连续在辽东城、安市城、泊汋城击溃高句丽精锐,使得高句丽兵力缺乏捉襟见肘,待到唐军渡过鸭绿水之后,更是狂飙突进,无可阻挡。

    滚滚军伍之中,李二陛下坐在特制的宽大马车上,与众臣商议军机,黄门侍郎诸遂良依旧敬忝末位,俯首案牍,负责记录。

    宽大的车厢内足以容纳多人,李二陛下跪坐在主位,左右手分别是李绩与长孙无忌,接下来便是程咬金、丘孝忠、张俭,以及一直负责殿后的张亮,甚至就连带着一身伤疮的尉迟恭也敬陪在座。

    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各自率领一军继续充当先锋,一左一右向着平穰城挺进,所以不在中军。

    在座诸人地位最底的便是张亮,斟茶倒水这等活计自然责无旁贷。

    看着张亮将斟好的茶水放在面前,茶杯里的茶水因为马车晃动而泛起涟漪,李二陛下这才抬起头,看着面前一众大将,问道:“围攻平穰城之计划,已然策划多时,诸位该做什么想必心中有数。在座皆是沙场宿将,这仗该怎么打,朕亦不多言,只是有一点朕一直放心不下,‘王幢军’到底身在何处,究竟有何谋算?”

    车厢内一时间有些寂静,诸人纷纷拿起面前茶杯小口呷着茶水,却并未说话。非是这些人对此并无观点看法,而是碍于长孙无忌在场,所以不愿插手其中,惹得长孙无忌不满。

    至始至终,长孙冲身在平穰城? 不断的传回高句丽方面的重要消息,功劳不小。有关“王幢军”的行踪也一直是长孙冲负责侦查? 而这一点攸关长孙冲在这一场东征之战中能活得何等功勋? 没人愿意在这一点上与长孙无忌起龌蹉。

    旁人闷声不语,长孙无忌自然要开口详细解说:“启禀陛下,前番犬子来信? 言及已然侦测到‘王幢军’之行踪? 乃是位于平穰城东的牡丹峰? 绝无差错。”

    李二陛下剑眉紧蹙,沉声道:“战争之上,不要说什么‘绝无差错’这等话语,世事千变万化,岂是人力能够穷尽?”

    程咬金道:“陛下之言? 正是道理。陛下御驾亲征? 绝不可能出现一丝半点的差错。如今整个平穰城的防务尽在大唐掌握之中? 可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然而‘王幢军’之存在? 却是一个异数,很有可能使得早已谋划好的战略布置出现偏差? 导致战局不利,这是万万不能接受的。故而? 还请赵国公多多敦促令郎? 定要时刻严密监视‘王幢军’,稍有异动,定要立即来信告之。”

    这话似乎有些斥责长孙冲办事不利,但是长孙无忌却甚为爱听。

    越是强调“王幢军”的作用,战后就越是凸显长孙冲的功绩,即便不可能因功进爵,但是这样一桩大功在身,往后长孙冲重返长安,在人前也挺得起腰,不会受人诟病诘难。

    他颔首道:“卢国公所言甚是,‘王幢军’虽然人数只有万余,但战力强悍,素来为高句丽军队精锐之中的精锐,绝不可粗心大意。否则一直如此强悍的军队在不可预知的情况下忽然出现在紧要位置,极有可能对战局带来极大之变化,纵然最后依旧取胜,却需要付出极大代价。”

    李绩拈着茶杯呷了一口茶水,瞅了一眼程咬金。

    不过是“王幢军”之行踪而已,下大力气侦查也就是了,何需这般反复强调其作用?

    诚然,这样一支强军的确有着左右战局之能力,但这样反复强调,用意无非是彰显长孙冲能够侦查得知其踪迹的功勋。长孙无忌为了儿子殚精竭虑,这可以理解,可程咬金乃是山东世家的中坚力量,何以在一点上不断的给予长孙无忌“助攻”?

    其中之动机,有些难以捉摸……

    李二陛下也看了程咬金一眼,不过他不在意这些臣子背后做下了什么样的交易,他在乎的只是东征之战的胜利。

    只要东征以胜利告终,他李二的千古功勋便板上钉钉,足以名垂青史,朝堂上的那些个利益交换阴谋算计,又算得了什么呢?

    等待自己挟大胜之威返回京师,所有的门阀世家都要乖乖的俯首贴耳,谁若是再敢挑衅皇权……哼哼!

    其实,他并不认为“王幢军”当真能够左右战局。

    数十万虎贲挥鞭南下直抵平穰城,高句丽守军满打满算不足三十万,其中更有半数临时抓壮丁来的百姓,简单训练之后分发兵器加入军中负责防御,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

    区区万余人的“王幢军”就算能够给唐军制造麻烦,却怎么可能扭转败局、反败为胜?

    即便进行一万次战阵推演,也不会出现那样的结果……

    李二陛下从来都信心十足,“王幢军”再强,也强不过当年他麾下的“玄甲铁骑”,绝无可能重演一番“三千破十万”的惊世壮举。

    当然,长孙无忌努力鼓吹“王幢军”之强大,李二陛下也可以理解,为人父者,为了自己的儿子都愿意竭尽全力予以扶持。李二陛下也是父亲,能够体会他满心希望长孙冲重返长安的希冀。

    有些夸大其词,不过可以接受……

    所以说,李二陛下固然一大堆毛病,但是在局势容许的情况下,他其实是一个厚道人。

    当年杀兄弑弟、逼父退位,甚至于屠尽兄弟满门,实在是被局势架在那里,容不得他有半分仁恕之心。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何退让?

    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没有谁愿意奉献自己,照亮别人。更何况当时的情况之下,就算他李二甘愿引颈就戮,将阖府上下一起献祭成就太子李建成的帝王之路,他麾下那些天策府众将也不会束手就擒。

    一场血战,势不可免,只在于谁胜谁败、谁生谁死而已。

    长孙无忌跟随李二陛下多年,岂能不知李二陛下的智谋?见其目光微垂、面色淡然,便知道已经明了自己的心思,不过却未出言点破,由此可见也算是给了自己一份情面。

    感激自然难免。

    此事议罢,李绩道:“平穰城附近山川起伏、河流众多,并不适合大规模兵团作战。之前商议的各部分头挺进、迂回包抄之术,乃是上上之策。不过若想彻底困死平穰城,就务必使其南北两城分隔开来,相互难以支援,而想要做到如此,最佳之方略便是水师溯流而上,将舰船陈列于浿水之中……”

    话犹未尽,他却住口,只是抬头看着李二陛下,等待定夺。

    旁人也闷声不吭。

    东征以来,“水师”二字便几乎成为一个颇为忌讳的字眼儿,等闲无人愿意提及。毕竟当初制定东征之战略的时候,大家团结一致将水师排斥在外,只给于其运输兵员辎重之任务,所有战争战术尽皆将其排除,唯恐分润半点功勋。

    可谁也没想到,东征之战一路打来,水师却越来越发挥作用,越来越显得举足轻重。

    许多战役若是准许水师承担重任,根本不必厮杀得那么艰苦、付出那么多的代价……

    眼下东征只剩下最后一战,只要攻陷平穰城,高句丽便彻底覆亡,大家诸多辛苦都能够得到相应的回报,升官进爵功勋赫赫。

    然而谁都知道,平穰城之战绝对不会那么容易。

    前隋鼎盛之时四海臣服、蛮夷俯首,隋炀帝征集举国之力三度东征却尽皆铩羽而归,可见高句丽战力之强横、意志之顽强。

    可这一路无数艰苦战役都挺了过来,却要在这个时候让水师参预进来分润功勋,最后关头放开对于水师的压制?

    大家又都觉得心有不甘。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权力斗争

    在座诸人都是沙场宿将,深谙兵法,行军打仗之道乃是当时最为顶尖的几人,自然明白若是调集水师溯流而上,很轻易便能够控制整条浿水水道,高句丽的那点儿水军在皇家水师面前根本不够看。

    开战之初,为了掌控水路,使得运输兵员辎重不受威胁,水师已经集中力量将高句丽沿海港口扫荡了一遍,为数不多的高句丽水军早已全军覆没。

    眼下水师所至之处,无敌人一兵一卒可以威胁。

    一旦水师完全掌控浿水水道,可将平穰城以及新建数十年的新城一分为二,彼此不能呼应,则唐军自可分别从容包围,集中力量将浿水北岸的平穰城攻陷,则南岸的新城不战自降。

    水师之威,诸人尽皆亲眼目睹,数十艘舰船横在水道上一阵齐射,足以使得天摇地动、山岳崩塌。

    若是有足够的火药与弹丸,或许仅只是水师自己就可以将平穰城夷为平地。

    毕竟开战之初,房俊便曾提及过那等战术,由水师直接溯流抵达平穰城下,以火炮轰击,彻底摧毁高句丽之军政核心。路上大军兵分数路将其各地之残余军队扫荡一空,数月便可覆亡高句丽全境。

    只不过当时这个战术被所有人反对,因为如此以来,东征最大的功勋就将被水师所获取,这是各方势力所绝对不能接受的……

    那么到了现在,到底要不要水师参预进来,直接控制浿水水道,以火炮轰击平穰城?

    ……

    这个时候,大家虽然对于水师参战心有不甘,却也并未固执己见。

    都是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将,自然明白战争之上充满着太多的意外以及不确定,万一大家继续排斥水师结果陆路进攻却不能奏效,反而靡费粮秣耗损军械甚至损兵折将,那么这个责任谁来背负?

    尤有甚者,此刻兵临平穰城下却不代表已经取得最终之胜利,前隋三度东征都铩羽而归,足见高句丽之强横战力与坚韧民风,万一稍有疏忽导致功败垂成、大败亏输,那可如何是好?

    若是当真有那一天,暴怒的李二陛下会将他们这些人一个一个的揪出来扒皮抽筋拆骨熬油……

    所以,只能由李二陛下去决定。

    ……

    然而李二陛下环视一周,见到诸人之神情,又岂能不知这些人心中所想?

    大家都害怕万一平穰城之战未竟全功,担负不起这等如山之责任,可若是准许水师参战,以水师之战力定然获取极大之功勋,甚至平穰城之战的首攻被水师抢走都有可能,大家又都不甘心……

    李二陛下嗟叹一声,心中有些恼火。

    这就是世家门阀之危险,因着自身之利益拉帮结派排斥异己古已有之,此乃人性? 不足为奇。然而似眼下这般诸多推诿、各有谋算? 大战当前却依旧只顾着一己之私? 便是门阀所形成的痼疾。

    门阀眼中唯有利益? 绝无忠义。

    不将门阀之祸消弭干净? 朝堂之上便始终陷于内耗,帝国纵然一时强盛? 根基却始终不能稳固。稍有动荡,便会引发极大之变故? 致使眼下之繁花锦绣一朝衰败,强盛之帝国轰然崩塌。

    门阀? 实乃帝国之祸根矣!

    沉吟半晌,李二陛下才冷声道:“大军围攻平穰城? 所耗费之辎重军械、粮秣兵员无数,水师运输补给之任务艰巨? 还是让其保证水道之畅通,勿要耽搁后勤之输运吧。”

    眼下命水师参战容易,可万一军中各个派系因此心有不甘? 进而起了龌蹉,岂非使得大战陡增变数?

    故而? 李二陛下也只能忍着怒气做出这等抉择。

    心里尤其对李绩不满,汝甚为宰辅之首,便不能一心为门阀派系谋利益,这种时候自应当挺身而出替君王分忧,一直耷拉个脑袋不声不响算怎么回事儿?

    一众武将赶紧齐声道:“陛下英明!”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摆摆手,道:“都退下吧,各自归队,敦促兵卒加快速度,尽早抵达平穰城下,早已攻陷平穰城!”

    “喏!”

    大家都知道李二陛下心里有火气,不敢多说话,领命之后鱼贯退出车厢。马车放缓速度,一众将领从马车上跃下,各自的亲兵早已牵着战马迎候,上马之后便赶紧奔回各自军中。

    今日虽然李二陛下没有让水师参战,算是给了大伙一个面子,但假若未能如预想那般快速攻陷平穰城,那么今日李二陛下给了大伙多大的面子,来日就能将大伙的脸打得有多狠!

    身为臣子,跟陛下要好处、要利益都可以,但问题在于你必须拿出相应的表现。

    干什么什么不行,吃什么什么没够,只知道伸手讨要,却干不成正事儿,还指望李二陛下惯着你?

    诸将回归各自军中,立即将麾下将校召集一处,核心思想唯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攻陷平穰城。

    谁都知道东征之后,李二陛下便会开始下手彻底打压、排斥世家门阀在朝堂上的统治,军中更是重中之重。各个派系很快就将会被“讲武堂”中经过严格培训的年轻军官所取代,若是这东征最后一战打不好,那么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些开国大将必将被朝堂中枢所疏远。

    功勋便是武将立于朝堂之根基,东征之战的功勋丝毫不必当年覆灭突厥、薛延陀逊色,谁能愿意放手?

    故而倒是出现了李二陛下始料不及之状况,各军都憋着一股劲儿,誓要在平穰城下血战一番,将这诺大的功勋捞取在手,不至于被水师横插一脚,将大家的功勋攫取。

    全军士气高涨!

    *****

    长安。

    院子里草木凋弊,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一层厚厚的白霜,远处红墙黛瓦也似乎显得萧瑟许多,望之令人心情落寞、神思郁闷。

    一如晋阳公主此刻之心情……

    虽然最近韦妃再也未提及她的婚事,但她知道无论韦妃亦或是韦家都很难打消这个念头,毕竟作为父皇最为疼爱的公主,一旦将她娶回家中,必将活得父皇极大之偏爱之重用。

    这种政治资源,即便是京兆韦氏这样的门阀亦是趋之若鹜。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她自然懂得,也从不敢奢求将来的郎君能够如何合乎心意,可总不能是韦正矩那等自诩“才华横溢”实则油头粉面的家伙吧?

    晋阳公主总觉得男儿应当气魄雄浑,立如松、坐如钟,相貌俊朗于否倒是无关紧要,最要紧是要有英气勃勃的男儿气概。

    比如父皇。

    比如姐夫……

    而且她知道,待到父皇回京之后,韦家一定会重新提及此事,万一父皇心软应下这门婚事……

    “唉——”

    小公主坐在窗前的案几旁,纤白的手掌拖着尖俏的下颌,秀美无匹的脸颊莹白如玉,秋水一般的明眸漫无焦距的看着窗外萧瑟的景色,幽幽的叹了口气。

    有些愁人呢……

    “呦,这是谁招惹了咱们小公主,害得小公主在这里伤春悲秋?”

    一把清亮柔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晋阳公主眼眸一亮,回头看去,果然是高阳公主。

    她收回拄着下颌的手肘,欢快的跑到高阳公主身边,挽着她的胳膊笑问道:“姐姐怎地入宫来了?”

    高阳公主宠溺的抚了一下她额前的发丝,笑道:“明日便是寒衣节,姊妹们要前往九嵕山送寒衣,缄书冥楮,加以五色彩帛作成冠带衣履,于陵寝之前奠而焚之。不过九嵕山有些远,早起严寒,故而想要约着妹妹今夜便动身前往,不知可否方便?”

    农历十月初一为“寒衣节”,这一天祭扫陵寝,并且有“烧献“、“冥衣靴鞋席帽衣段“,给故去的先人送寒衣的风俗。

    乾陵在九嵕山,自有皇家庙宇以供子弟祭祀之时住宿,早有一天,免得路上太赶。

    晋阳公主眼珠儿转转,欣然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不过我还要收拾一下,不如姐姐先行回府,稍后我去府上寻你,咱们再一起上路?”

    “也好。”

    高阳公主答允下来,叮嘱道:“天色越来越冷,你身子单薄,要多备下衣物御寒,且要准备手炉水袋。”

    “诺,妹妹记着了。”

    晋阳公主娇俏应下。

    高阳公主这才转身离开。

    待到高阳公主的身形在门外不见,晋阳公主站在那里想了想,叫来自己的侍女,附耳“如此那般”的叮嘱一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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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唐锦绣介绍:
穿越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但是当房俊穿越到那位浑身冒着绿油油光芒的唐朝同名前辈身上,就感觉生活全都不好了……天唐锦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唐锦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唐锦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