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各怀心思
身为皇帝近臣,从而能够站在帝国中枢,徜徉在权力的最顶端,诸遂良心中是有着抱负的。
谁不想大权在握、一呼百诺?
谁不想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诸遂良于文学一道已然成为天下少数之翘楚,享誉天下、文名颇著,并且因而得到李二陛下之青睐,自认为乃是世间第一等的人才。宰辅之位杜如晦曾居之,房玄龄曾居之,李绩亦居之,或许将来连房俊那等小儿亦可居之……凭什么自己不能居之?
即便不能居于宰辅之位,可是左右朝堂政局、称量天下官吏这总该使得吧?他自认不必任何人差,所缺乏的也只是一个展示才能的机会而已。只要机会降临,自可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所以他才会屡次对朝政、军务横加干预恣意指点,就是想要在李二陛下面前展示自己的能力。
他不愿一辈子只能做一个皇帝的近臣,依靠“谗言媚上、投其所好”来维系自己的地位与家族的富贵!
然而事与愿违,却又屡次遭受斥责于排挤。
没错,他将接二连三的遭遇视为一众文臣武将对他的忌惮,故而联起手来排斥他,以保住各自手中的权力不被他这个皇帝近臣所染指。
如此,心中岂能意平?
一股怨气在胸臆之中滋生决荡,一则为李二陛下之识人不明,自己空有满腹才华却得不到重用之机会,再则亦愤恨李绩、苏定方等人之排斥异己、心胸狭隘,不肯承认自己治世之才能。
但是在李二陛下面前,他却不敢将这股怨气表露出一分一毫。他跟随李二陛下多年,深知这位帝王是如何的雄才大略、英明烛照,看似随和的代表之下,是深入骨髓的乾纲独断!
一旦被李二陛下查知自己的怨气,很有可能将自己远远的放逐出去,再不许自己靠近帝国之中枢。
前番因为魏徵手稿之事而遭受贬谪,那是他一生从未经历过的灰暗阴霾,多少人情世故世态炎凉使得他饱受挫折,这一生一世都不愿意再经历一回。
所以他觉得自己必须隐忍,只要隐忍下去,终有一日能够获得属于自己的机会,从此正式攀上帝国权力之巅峰。
当然,他自己亦深知一切权力富贵尽皆来自于皇权……
*****
九月廿三,清晨。
凋零的树木、枯黄的野草尽皆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江水奔流,远方的山峦也不复盛夏之时的郁郁葱葱,草木凋敝,露出红褐色的山体,远远看去愈发显得丑陋荒凉。
无数水师舰船在鸭绿水上一艘一艘的挤在一处,犹如鱼群猬集,彼此之间以铁锁相连,减少晃动,一块块宽厚的木板搭在船上,每块木板上都有楔子连接,好似一座坚固的桥体。
一夜时间? 这样一座宽大稳定的浮桥在鸭绿水上搭起,天明时分,一部部唐军开始按照各自单位在鸭绿水北岸集结,快速渡河。
最先过河的便是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人麾下的骑兵? 这次依旧承担先锋之任务。数万人马渡河之后? 在南岸稍作整顿,便即扬鞭南下? 两路大军一路沿着海岸线的平坦地带向南? 一路绕道东边自山岭之间传阅? 齐齐杀向数百里外的平穰城。
中军则由李绩亲自指挥,渡河之后一路向南直扑平穰城,与另外两路先锋与平穰城下汇合。
初冬时节? 李二陛下披着一件狐裘,策马站在鸭绿水北岸,看着无数大唐儿郎密密麻麻却又整齐有序的跨上浮桥渡过宽阔的鸭绿水? 到得南岸之后便立即快马加鞭奔涌向南,一时间心潮澎湃难以自己。
热血男儿? 谁不是壮志在怀? 希冀着能够指点江山、挥事方遒? 自己剑锋之所向? 无数虎贲一往无前、视死如归?
这是男人最大之成就!
数十万大军在汉乐浪郡故地滚滚向前,犹如一道势不可挡的洪流,纵横肆虐狂飙突进,沿途将面前一些试图抵抗之山城、军队尽皆冲垮、撕碎,浩浩荡荡直扑高句丽之国都平穰城。
……
平穰城。
“报!”
大莫离支府衙堂之内,信使一日三报。
“唐军已然于昨夜攻陷泊汋城,城内守军战死三万,余者尽皆投降,已然全军尽墨。”
“数万俘虏正被唐军水师押送回大唐境内,泊汋城彻底失陷,唐军皇帝之营帐已然设在城中。”
“昨夜开始,唐军水师于鸭绿水上搭设浮桥,拂晓时分,唐军开始渡河,其两路先锋已然渡河完毕,略作整顿之后,一东一西迂回穿插,直扑平穰城而来!”
……
衙堂之上,一众官员尽皆默然,一股悲观至极的情绪迅速蔓延。
谁都知道鸭绿水挡不住唐军,泊汋城失陷乃是早晚之事,只不过大家却又都抱着奢望,奢望泊汋城亦能够如安市城那般坚守多日,待到严冬来临,就算唐军各个三头六臂,也只能班师回朝、铩羽而归,重演当年隋军征伐高句丽的旧事。
然而泊汋城终究不是安市城,高句丽也只有一个乙支文德。
坚固的泊汋城被唐军一鼓而克,数万守军全军覆没,更是一夜之间便在宽阔的鸭绿水上搭建浮桥,数十万唐军眼下已经向着平穰城奔涌而来。
自鸭绿水至平穰城,期间固然尚有多处山城堡垒,但是高句丽朝廷认定这些山城并不能对唐军构成威胁,甚至连略微阻拦唐军的进军速度都做不到,便干脆将所有兵卒尽皆调回平穰城,集中举国之力,于平穰城下决一死战。
但是唐军东征以来狂飙突进的进军速度,无坚不摧、攻无不克的强横战力,使得满朝文武都很难生有侥幸之心。
高句丽曾经举国皆兵,抵抗了大隋数度攻伐,然而如今面对**换代之后的汉人军队,怕是终究要回天乏术、亡国灭种……
渊盖苏文将手中战报仔细看了一遍,放在书案之上,起身来到墙壁一侧,负手立定,好生端详了半晌墙壁上的舆图,心中勾勒着唐军三路进军的路线,良久,方才转身冷着脸面对一众惊慌失措的大臣,沉声道:“唐军势大,却并非不可战胜。天时、地利、人和尽皆在我,此战又岂能失败?诸位毋须恐慌,吾等只要能够稳守平穰城两个月,届时天寒地冻,浿水结冰,唐军水师无法为其大军快速供应补给,且唐军之中多有江南兵卒,不耐严寒,定有冻死冻伤之事,军心必乱。只要守住平穰城,全国之兵力将源源不断聚集,更有周边各族之盟友来援,唐军之溃败已成定局!”
这番话说得语气铿锵,衙堂上的大臣们有的固然嗤之以鼻,认为败局已定的是高句丽,并无回天之术,当然也有一些被渊盖苏文之气势所感染,觉得并非不能一战。
前隋征伐高句丽,每一次都是来势汹汹莫可抵御,可是到了最终皆是铩羽而归,可见高句丽乃天命所属,不由外敌覆亡。
“天命”这个东西很玄,看不见摸不到,但无论古今中外,人们都对其笃信不疑。
说白了,这就是“势”,亦或者“运”,人所禀受,若贵贱夭寿之属也。高句丽人推崇汉家文化,也熟读汉人典籍,知晓“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之意。
既然大隋盛极一时,一扫寰宇涤荡蛮夷,却为何偏偏倾举国之力三度攻伐高句丽皆未竟全功?
盖高句丽乃“天命之所属”也。
知晓“天命属我”,自然信心坚定,士气大振……
当然,那些心忧平穰城朝不保夕者,认定唐军狂攻之下平穰城必定化为一片焦土,他们不愿与平穰城共存亡,更不愿为渊盖苏文这等“逆臣”陪葬,便纷纷打起了主意,眼神下意识的瞄了瞄渊盖苏文身后跪坐的那个面如冠玉、文质彬彬的大唐世家子弟。
若是能够与之暗中连接一番,或许可以在战前便倒戈相向,向大唐皇帝宣誓效忠,这可比城破之中弃械投降摇尾乞怜好得太多了。
很多人动了心思……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暴力施政
衙堂之上,一众大臣各怀心思。
大唐攻占平穰城,覆亡高句丽,自不可能将所有官员尽皆换长汉人,总归是需要高句丽人帮助稳定局势、治理国家的。若是能够事先效忠,等到城破之后大唐皇帝论功行赏,说不得依旧高官得坐、富贵安享,照样风光显赫、大权在握。
怕死是人之本性,生死关头,很难保持所为的忠诚、善良,趋利避害更是理所应当。即便是饱受儒家“忠君爱国”思想之教诲的汉人,亦曾有卖主求荣的中行说,以身侍虏的张弘范,甚至“水太凉”、“头皮痒”的钱谦益……
生死劫难,人性自现。
渊盖苏文并未因为唐军攻城拔寨狂飙突进而有所慌乱,依旧稳如山岳一般跪坐在案几之后,一双眼冷漠的看着堂下各种面孔、不同神情,心底犹若坚冰一般不动分毫、残虐冷酷,冷硬的面容甚至绽放出一丝笑意,伸出手制止堂下的吵杂,沉声道:“诸位暂且退下,当各司其职,稳定平穰城之局势,更要通力协作,保证大军之粮秣辎重供给。若是有人玩忽职守,已经举报,定斩不饶!”
众位大臣心中一凛,赶紧纷纷收起各种心思,俯首道:“喏!”
这等紧要关头,谁若是敢出现一丝半点的差错,残虐暴戾的渊盖苏文绝对会杀个人头滚滚,不会有丝毫手软。
谁也不想自己没死在唐军手里,反而死在渊盖苏文手上。
而渊盖苏文这般残暴的统治,固然在平素压得无人敢吐露半分不满,朝野上下尽皆驱使如狗,但是到了紧要关头,却很难得到大臣们的效忠。
大家都是当官发财,各个都是底蕴十足的贵族,随便怎么都能一生富贵,谁愿意稀里糊涂的就被砍了脑袋?
……
大臣们纷纷起身,就待退出衙堂,忽然一人说道:“敌军即将兵临城下,社稷堪忧,如何御敌守卫京师,是否应当征询王上之意见,恳请王上颁布令旨,征调全国可用之兵入京勤王?”
堂内忽然一静? 所有人都停驻脚步。
名义上? 宝藏王依旧是高句丽的最高统治者? 拥有生杀予夺的至高权力,然而自从唐军入侵边境开始,所有国策皆出自这间衙堂,权衡定夺者皆是此刻主位之上的渊盖苏文? 王宫之内那位高句丽的统治者却连一丝半点声音都为发出。
诚然? 渊盖苏文总揽军政大权,一言九鼎言出法随? 乃是高句丽实际上的统治者,但宝藏王依旧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名分大义皆在? 朝野上下这般将其无视? 于礼不合。
毕竟,大家名义上依旧是宝藏王的臣子,如今将宝藏王完全架空,甚至不管其死活? 与乱臣贼子何异?
只不过此人开口便是请求宝藏王颁布令旨调集举国可用之兵赴京勤王?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勤王”这个词在这个时候可以引申出很多意义,到底是护卫高句丽抵御唐军之进攻,还是剪除奸佞权臣? 辅佐宝藏王重振王权?
渊盖苏文似是未料到这个时候居然有人敢于挑战他的权威,凝眉看去,见是掌管王族事务的宗伯高健卫,被自己杀掉的荣留王高健武的堂弟……他倒也未怒,沉吟少顷,环视一周,问道:“诸位之意如何?”
若是往昔,渊盖苏文目光逼视之下,谁不肝颤心惊,未敢有半点违逆?
然则大抵是唐军即将兵临城下,平穰城朝不保夕,这使得许多人心中积压的怨愤似乎有破土而出的冲动,平素的畏惧便不显得那么强烈了。
于是,又有人附和道:“王上居于深宫,乃高句丽之主,这等家国存亡之时正当由王上予以抉择,否则若是出了差池,吾等皆成乱国之臣,如何担负得起那等责任?”
这话看似意欲将战败之责任最后都推到宝藏王身上,但是细细思之,却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谁都知道一旦平穰城破,渊盖苏文必死无疑,渊氏一族亦将灰飞烟灭,而宝藏王却大抵能够活下来,因为大唐开战之处,给出的理由便是“剪除奸佞”,历代高句丽都得到中原王朝之册封,算是得到承认,一方面奉中原王朝为主,朝贺纳贡,一方面也受到中原王朝之保护。
当然,是否保护高句丽王这等名义上的藩属国君主完全要看中原皇帝的心情,但是唐军起兵之时便宣称要为被弑杀的荣留王复仇,荡清高句丽之寰宇,还政于高句丽王,这是师出有名的。
若是这个时候能够称为依附于宝藏王的“忠臣”,那么唐军破城之后,或许不仅多了一线生机,还很可能得到宝藏王之信任,依旧保留眼下的官职爵位甚至权力……
渊盖苏文冷硬的面容不见喜怒,微微颔首,道:“此事吾自有考量,汝等先行退下吧,长孙冲留一下。”
“喏!”
堂上一众大臣躬身施礼之后退出,出门之后三三两两也不停留,快步出了大莫离支府,返回各自所属之衙门处置公务。
衙堂之上,长孙冲留了下来,空荡荡的大堂上唯有他于渊盖苏文。
“不知大莫离支有何吩咐?”
长孙冲恭声问道。
渊盖苏文道:“方才那人,你可识得?”
长孙冲想了一下,知道渊盖苏文所指不会是后来那些附和之辈,而是先前提出要问政于宝藏王的那人,便道:“臣下识得,乃是宗伯高健卫。”
高句丽管理王族成员的衙门叫做“宗府”,设置在王城之外,与王城仅有一墙之隔。“宗府”的长官叫做“宗伯”,素来都是王族嫡系担任,身负掌管所有王族成员、事务之职。
在渊盖苏文篡权之前,很是位高权重,即便高句丽王都要受其掣肘,高句丽史上曾有多次“宗伯”发动宗族势力将高句丽王赶下台,另立新王的事迹,可见这个官职之显要。
现在高句丽之军政大权皆备渊盖苏文所窃取,严防的便是王族势力,所以“宗伯”便成了咸鱼一般的存在,非但没有半点权力,反而成为严密防备的目标,可见那位“宗伯”高健卫是何等憋屈。
渊盖苏文嗯了一声,又问道:“他说应当将战况报于王宫,请王上予以抉择,你怎么看?”
长孙冲道:“值此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之际,自当由大莫离支这等雄才伟略之士总揽国政,带领高句丽人民挽大厦之将倾,击溃强敌、守卫国土。王上居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不知天下之形势,焉能秉承大任、继往开来?放眼高句丽,能够担当抵御强敌之大任者,唯大莫离支莫属。”
这话虽然不无阿谀之意,但也算是事实。王宫之中那位宝藏王本就是渊盖苏文一手扶立的傀儡,天资不足、威望不够,岂能代替渊盖苏文领导高句丽?若是当真让宝藏王执掌军政大权,怕是唐军尚未至,朝野上下的文臣武将就已经打开城门欢呼投降了……
若说忠心,更是无稽之谈。
当初渊盖苏文擅权揽政弑杀荣留王之时,这些人可是一个个袖手旁观,忌惮渊盖苏文的暴戾残虐,甚至连个屁都不敢放。
眼下瞅着唐军即将兵临城下,渊盖苏文末日降至,便开始鼓吹忠义,号召渊盖苏文应当还政于宝藏王,简直不知死字怎么写,愚蠢至极……
果不其然,渊盖苏文淡然说道:“大敌当前,内部不靖,焉能全力抗敌?‘宗伯’高健卫勾结敌国、贩卖军情,已然是不赦之罪,稍后你带领麾下兵卒赶赴‘总府’将高健卫缉拿归案,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长孙冲早有所料,就知道渊盖苏文岂能放任高健卫之流上蹿下跳藐视他的权威?忙应道:“臣下遵命!”
同时也有些无语,自己本来是潜伏在平穰城的大唐细作,结果不仅成为渊盖苏文的女婿,更成为他排斥异己、暴力施政的侩子手,真真是讽刺……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甘为鹰犬
长孙冲有些无奈,谁愿意给人当鹰犬爪牙,四处杀人?尽管他对于高句丽人没有丝毫好感……
不过为了建功立业的大计,也只能隐忍。
听完渊盖苏文的话语,长孙冲并未急着离去,因为看样子渊盖苏文似乎还有吩咐……
果然,渊盖苏文顿了一顿,冷硬的面容有了一丝波动,只不过长孙冲看不出是沮丧亦或是后悔,只听他幽幽说道:“先前商议议和之事,大唐皇帝那边可有反馈?”
长孙冲心说我也想促成议和啊,可是房俊那个棒槌河西之战打得吐谷浑落花流水,一下子将李二陛下的心气儿给激起来了,若是不能以摧枯拉朽之势覆亡高句丽,如何能压得过房俊的河西大捷?
总不能一个皇帝倾举国之力浩浩荡荡东征,最终战功、影响还不如自己的臣子。
对于好大喜功的李二陛下来说,那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想要议和也行,但是必须得唐军兵临城下将平穰城围得水泄不通,破城指日可待,然后渊盖苏文打开城门孤身一人深入唐军营阵,跪在李二陛下面前才有可能求得一条活命……
但是这话不能说,只得说道:“父亲也曾给吾来信,言及陛下不断召集军中将领商议此事,反复权衡,却尚未有定论。”
虽然促成议和这间盖世奇功是不能指望了,但是既然渊盖苏文问起这件事,就显然他心中对于此战已经抱定了悲观之态度,认为败局已定,所以才琢磨着退身之路。
只要平穰城失陷,唐军彻底覆亡高句丽,他长孙冲的功勋便是铁板钉钉,定能够得到李二陛下之特赦可以重返长安……
渊盖苏文心机城府极为深沉,面上也只是一瞬间的表情变化,旋即便恢复平素冷硬之色,令人完全捕捉不到他的心思。
没有失望,也没有沮丧,渊盖苏文微微颔首,道:“写信催催令尊……眼下大敌当前,平穰城中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不复以往之安宁,汝为吾之女婿,乃可信之心腹,自当维护吾之权威,若有人胆敢以身试法、搞阴谋诡计,不妨痛下杀手,任何时候自有吾为你撑腰……去办事吧。”
“喏。”
长孙冲躬身施礼,退出衙堂。
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衙堂之内光线有些昏暗? 渊盖苏文高大的身形坐在案几之后? 开始伏案处置公务。
衙堂空荡荡的? 三两个小吏蹑手蹑脚的穿插其中? 显得有些落魄……
出了大莫离支府,长孙冲带着亲兵策马到了七星门外安鹤宫驻地,点起一旅精锐,又重新自七星门入城? 直奔王宫一侧的宗府而去。
他明白渊盖苏文最后那一番话的意思? 是想要让他坚定不移的站在渊盖苏文一边? 对待那些意欲挑战渊盖苏文权威的势力痛下杀手? 维系平穰城内之稳定? 免得那些人趁机上蹿下跳? 搅合得人心惶惶,导致士气大跌。
长孙冲哂笑? 这几乎正合他意。
眼下渊盖苏文已经意识到了战局之危急,甚至料定高句丽必败? 之所以依旧在平穰城布置防务决一死战,只不过是为了最终之议和多增添一些筹码罢了。
所以这等情形之下? 无论自己做了什么? 渊盖苏文都会捏着鼻子认下,绝对不敢将自己治罪。
毕竟自己乃是渊盖苏文与大唐之间最好的中间人……
自己只要师出有名? 事后将理由找得充足,即便惹出了大乱子也可以自圆其说? 那么渊盖苏文就算再是愤怒也只能作罢。
……
高句丽王族之宗府,乃是处置王族事务的衙门,地位崇高,权势显赫,所以其衙门就在王宫一墙之隔,距离王宫正门也不过数百步。
长孙冲带着一旅精锐兵卒抵达宗府门前,便下令将前后门尽皆堵死,数十骑绕着宗府的外墙巡逻,谨防有人趁乱翻墙逃走。
布置停当,这才好整以暇的下令,命令麾下兵卒破门而入……
自从当年荣留王意欲剪除渊盖苏文,反而于王宫之内被渊盖苏文所杀,扶立宝藏王即位,高句丽王室之威望便彻底坠落尘埃,国民再不复以往的尊敬。所以得到长孙冲的命令,尽管兵卒们知道这是高句丽除去王宫最为重要之地,且衙门内的宗庙供奉着历代先王之灵位,亦毫不迟疑的上前将紧闭的大门撞开。
“轰!”
大门被几个兵卒撞开,门后赶来查看情况的“宗府”官吏被撞得滚地葫芦一般,这些人来不及爬起来,便连连呼斥喝骂。
一个年轻官员快步走过来,身上的衣袍甚为华丽,说话的语气亦是趾高气昂,显然身份高贵:“来者何人?可知这是何等地方,焉敢这般硬闯,不怕死么?”
长孙冲瞅都不瞅他,只是随意挥了挥手,大声道:“宗伯高健卫里通外国、出卖国家军机,本官奉大莫离支之命将其缉拿归案,谁若敢当,视同同犯!来人,冲进去!”
“喏!”
身后如狼似虎的兵卒上前将这些“宗府”官员连推带搡弄到一边,如狼似虎的冲进去。
一众“宗府”官员大惊失色,他们阻挡不住兵卒,只能围住长孙冲,怒叱道:“狗贼!焉敢以这等罪名陷害宗伯?”
“汝不过一汉人贼子,被自家皇帝定为死罪,丧家之犬一样的东西,亦敢在高句丽耀武扬威?”
“阁下身世显赫,奈何甘做那奸贼之鹰犬?劝你一句改过向善,吾等既往不咎!”
……
数人在面前指着长孙冲的鼻子聒噪喝骂,他们怕渊盖苏文,却不怕房俊,自觉乃是王族中人,如今大敌当前,渊盖苏文岂能为了一个狗腿子便严惩他们导致王族有肯能的反弹?
所以骂得很过瘾,将平素积压在心头却不敢在渊盖苏文面前骂出的话语尽皆道尽,很是酣畅淋漓。
长孙冲自然犯不上同这些人志气,心忖不过是一些冢中枯骨而已,此战过后,若渊盖苏文胜,自然威望暴涨顺势篡位,所有王族都将被他杀戮一空,清除多有的绊脚石;若渊盖苏文败,也必然在破城之前将宝藏王一下的王族屠杀干净,以免渊氏一族的子孙受到报复。
横竖这些人都没几天好活,何必置气?
他心态好,但是身边的亲兵却纷纷怒目而视,这些人都是长孙冲自长安带出来的,最是心腹亲信,怎能无视长孙冲受辱?甚至有几个将手搭上腰间佩刀的刀柄,只待长孙冲一声令下便拔刀暴起,将这些辱骂郎君的人统统杀了。
……
宗府一座花厅之内,刚刚在大莫离支府招惹了渊盖苏文的“宗伯”高健卫正与一个面庞微黑、膀大腰圆满身英武之气的青年对坐。
一壶茶冒着热气,被高健卫执起将茶汤注入两人面前的茶杯之中,而后抬手示意青年饮茶,自己也拈起茶杯呷了一口。
放下茶杯之后,叹了口气说道:“渊贼势大,吾等亦只能奋力鼓噪,使得平穰城内的权贵们能够意识到跟随渊贼只有死路一条,如此才能转而效忠王上,与渊贼对抗。否则城破之日,不仅是王上之死期,亦是吾等王族尽遭屠戮之日。王子回去可禀报王上,臣奋力周旋,纵肝脑涂地亦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却也不敢说什么笃定之语,以免害了王上。”
英武青年正是宝藏王的次子高任武,闻言,忙一脸敬佩,感慨道:“渊贼操弄权柄、祸乱朝政,实乃高句丽千古之罪人!叔祖能够不畏其权势挺身而出,吾与父王尽皆感佩于心,永志不忘!只是叔祖还需小心才行,渊贼暴虐,动辄斩杀朝臣,万一其恼羞成怒对叔祖不利,必然危矣!”
敢在衙堂之上公然宣示渊盖苏文应当“还政”于高句丽王,这么多年就没人敢这么做。
上一个,是荣留王……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亡族之危
上一个敢于让渊盖苏文“还政”于高句丽的王的,正是上一任过往荣留王。这位颇有几分壮志,不愿被权臣篡夺了社稷国祚的国王经过好一番运作之后,调集禁军意欲在渊盖苏文入宫之时予以擒杀,却不料反被禁军统领窜通渊盖苏文反杀于宫阙之内,子孙断绝,王权旁落,落得一个凄惨之极的下场……
高任武一脸坚毅,忿然道:“值此生死存亡之际,个人之生死荣辱又何足道哉?只要能够缓行朝中权贵,使得他们认识到渊盖苏文覆亡在即,应当全力维系王上之安危,臣死亦无憾!”
他是“宗伯”,是高句丽王室名义上的最高长官,更是王室嫡系,深知此战过后无论胜败,渊盖苏文都必定斩杀宝藏王,更会残忍将王室屠戮殆尽,又岂能坐视不理?
只要能够保得住宝藏王,保得住高句丽王室,他愿意拼却一切代价。
面对王室之中最为忠心的臣子,高任武也并无隐瞒,沉声道:“父王与王兄已然制定完全之计划,就算时局糜烂至不可挽回,亦要确保父王以及王室至安危。届时,王兄会率领禁军据守王宫抵抗强敌,吾则保护父王自密道逃脱。只不过皆是人多眼杂,一旦遁入密道,必然被渊贼安插在宫内的眼线得知,若是衔尾追杀,父王必定不保,故而还需叔祖配合王兄,于王宫内外奋力抗敌,给父王逃离之时间。”
高氏王族统治高句丽数百年,这平穰城更是当年长寿王一手重建,王宫之内留下两条仅有王族嫡系知晓的密道不足为奇。
只不过不到关键时刻,宝藏王亦不敢轻言遁逃,否则一旦被渊盖苏文察觉,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渊盖苏文的疯狂报复,定会将王族斩杀一空。
所以眼下宝藏王虽然每日里心惊胆战瑟瑟发抖,唯恐下一刻渊盖苏文便引兵冲进王宫将他杀害,却也不敢轻言逃遁,从而牵累整个王族遭受屠戮残杀……
高健卫颔首,道:“正该如此!二王子放心,臣下拼却一条命,也定要扭转局势? 将吾高氏王族自炼狱之中解脱而出!”
此前于衙堂之中那般挑战渊盖苏文至权威? 他便已经抱定必死之心,此刻听闻宝藏王也有了危急关头的谋算,可见胜算又大了一分。只要能够保得住高句丽王室? 保得住宝藏王,就算渊盖苏文与平穰城玉石俱焚又如何?
到头来? 唐人依旧要指望高句丽人来治理高句丽,故而纵然没有了高句丽王位,但只要依旧能够掌管高句丽? 终有一日能够重新将王位夺回。
毕竟中原王朝尽管再是盛极一时、涤荡寰宇? 却也难逃“生旺死绝”的自然规律? 待到大唐气数将尽? 中原必定烽烟处处、江山板荡,届时自然便是高句丽重铸辉煌之时……
两人正低声交谈着如何护卫王宫、如何挑唆权贵共同抵抗渊盖苏文? 忽然听到带头一阵人声吵杂,脚步杂乱。
两人在此相见,虽然算不上十万机密之事,却也不能任由旁人碰见,否则一旦传扬出去,必然被渊盖苏文知晓王室之中另有谋算,若是由此加大对王室之监视、管控,说不定就要横生枝节……
高健卫沉声道:“二王子在此稍坐,待臣下出去看看……”
话音未落,便听得房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一队精壮兵卒如狼似虎的冲进来,见到高健卫,便大喝一声:“拿下!”
高健卫登时面色大变,他知道这必然是渊盖苏文派人的人,怕是要取他之命……
他奋力挣扎,力气却不敌精壮兵卒,被摁在地上,反剪双手死死摁住,奋力嘶吼道:“放肆!尔等可知吾是谁?这般无礼,都想找死不成!”
一个兵卒哼了一声,大声道:“大莫离支有令,‘宗伯’高健卫里通敌国、出卖军机,当即缉捕归案,严加审讯!”
高健卫亡魂大冒,固然算到或许有今日,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渊盖苏文简直一手遮天。
一旁的高任武起先冷眼旁观,不是他不在乎高健卫之生死,眼下宝藏王几乎成了孤家寡人,有人能够在宫外配合行事自然事半功倍,所以怎能眼瞅着高健卫出事?
只不过他心有忌惮,唯恐被人查知自己的身份,被渊盖苏文得知自己与高健卫私底下密谋,固然不敢对自己这个王子怎样,却难保不会立即对高健卫下毒手。
然而听了兵卒的话语,他登时明白,今日之事必定不能善了,也顾不得许多了,赶紧上前,大声道:“吾乃二王子,尔等简直狂妄至极、目无王法,眼里还有王上么?速速给本王子退下,吾亲自去大莫离支府,跟渊盖苏文说道说道!”
一众兵卒有些忌惮,毕竟这可是王子殿下,虽然这些年渊盖苏文权倾朝野,隐隐有废立之相,但毕竟高句丽王依旧是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对于底层兵卒、百姓来说,依旧高高在上,不敢轻侮。
几个兵卒气势一滞,想了想,其中一人道:“眼下皂衣先人就在门外,二王子不妨前去说说……”
高任武一听,道:“本王子不难为诸位,还请看在王室的颜面之上,略作等候,若是吾劝说不得那长孙冲,到时候任由诸位将人带走便是!”
几个兵卒一起点头:“如此甚好,但吾等军令在身不敢过多耽搁,还请快一些。”
高任武怒哼一声,看了一眼被死死摁在地上的高健卫,转身大步走出花厅,前往正门处。
……
门口,长孙冲指使兵卒将一众“宗府”官员尽皆挡在一旁,自己则负手站在门内的台阶下,面如冠玉、眉目清秀,配上一身甲胄,颇有几分“羽扇纶巾”的儒将风范。
未几,便见到一人自衙门里大步流星而来,行至面前站定,高大健硕的身材予人极大之压迫。
来人双目喷火,死死盯着长孙冲,怒声道:“汝等擅自闯入宗府也就罢了,居然口口声声说宗伯里通外国,简直欺人太甚!吾且问你,可有确凿之证据?”
长孙冲自然仁德高任武,抱拳失礼,浑然不将高任武的愤怒放在眼内,好整以暇道:“末将见过二王子……此番前来宗府,确有不当之处,不过末将身负大莫离支之军令,未敢有丝毫懈怠。二王子若是质疑宗伯之罪名,不妨亲自前去大莫离支府上请教,请恕末将不便告知。”
“呵呵!”
高任武生生给气笑了,戟指怒骂道:“狗贼!汝等擅自抓捕宗伯,连证据都没有便胡乱攀扯,谁给汝这等胆量?”
周围宗府官吏见到高任武几乎指着长孙冲的鼻子喝骂,登时士气振奋,纷纷在一旁鼓噪。
长孙冲冷眼看着高任武,淡然道:“末将不得不提醒二王子一句,末将军令在身,此前大莫离支曾叮嘱末将,无论何人敢于阻拦,都可格杀勿论……识相的,二王子还是让开吧。”
此言一出,他身边亲兵纷纷抽刀出鞘,一时间刀光闪闪,杀气腾腾,吓得一众宗府官吏纷纷倒退一步,面色大变。
真不愧是渊贼的鹰犬走狗,就连这份暴虐蛮横的行事作风都一模一样……
孰料长孙冲心中更是感慨。
当年他甚为帝王之婿,被誉为年轻一辈当中的领军人物,处处行事谨慎,小心维护自身形象,朝野上下皆要赞叹一声“公子如玉”“盖世无双”,简直就是正人君子循规蹈矩的代名词。
那个时候他万分看不上行事率诞、恣意妄为的房俊,觉得那厮简直就是地痞青皮,不入流得很。
然而现在身在平穰城,依靠渊盖苏文的权势行横无忌,方才明白自己当初嘲笑房俊是有多么可笑。
别的且不说,这种看谁不顺眼就肆意打压,甚至可以抡起拳头狠砸一顿的生活,实在是太过舒爽了……
第七百三十二章 大国战略
房俊心情惴惴的来到两仪殿,发现宴会已经开始,门口的内侍见到他赶紧将其领进大殿,找到他的位置。
太子李承乾就坐在这一桌,抬眼瞅了瞅房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亲自执壶给房俊斟了一杯酒。这等亲昵的举止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来,愈发凸显了他对于房俊的信赖与亲近。
房俊诚惶诚恐:“微臣不敢当。”
“呵呵,有什么敢当不敢当?孤虽然身为太子,却也没有那等睥睨天下的气魄,与众位爱卿很是亲厚,大家相处起来愉悦一些,各自轻松。”
不得不说,李承乾如今给自己的定位非常适合。
他自己本就是优柔寡断的性子,装不来李二陛下的威严与霸气,与其弄得不伦不类惹人轻视,还不如干脆就以一副平易近人的面貌示人。
虽然缺乏了几分帝王之气,可是又有几个大臣愿意成天面对深沉霸道乾纲独断的皇帝?所谓伴君如伴虎,自古以来效力君王虽然最是荣耀显赫,可是同样风险太大,动辄有倾覆之祸,若是皇帝的性子柔软一些,不那么杀伐决断,换个角度来看未必就是坏事。
毕竟谁都有犯错的时候,与其稍微犯错就被严厉惩处,那么性子绵软的一些的皇帝或许就能够有商有量,不至于毫无转圜之余地……
李道宗便在一旁笑道:“殿下宅心仁厚,最是体恤臣下,慈悲之心感天动地,能够追随殿下,实乃吾等之幸也。”
马周也道:“殿下平易近人,虚心纳谏,确有贤王之风。”
李承乾心底的忧虑也淡了几分,笑呵呵的招呼大家一起用膳。
房俊举杯,大家一起敬了李承乾一杯,然后夹了一口菜,发现果然这些看上去色相极佳的菜肴都已经冷掉了,吃在嘴里味道不美,动了两口装装样子,便放下了筷子。
这等宴会注重的是形式,彰显皇帝陛下仁爱群臣,自然是形式大于实用,大家坐在这里也都是装装样子,即便腹中饥肠辘辘,也实在是吃不下几口。
倒是李二陛下坐在主位谈笑风生,与一众老臣觥斛交错,兴致很高。
小半个时辰之后,酒宴方才结束,继而李二陛下摆驾政事堂,召开新年第一次政事堂会议,没有资格进入政事堂参豫政事的官员便纷纷出宫回家,外国使节也都返回鸿胪寺,由鸿胪寺卿按照其各自携带的贺仪予以回馈御赐的礼品,并且出具关防文书,使其在回家的道路上尽可能的得到一些优待……
政事堂内,地龙烧得滚热,热茶都已经沏好摆放在桌子上,以皇帝为首的众人浩浩荡荡进来,各居其位。
大家喝着茶水,随意聊了几句,气氛比以往的时候轻松得多。
李二陛下饮了口茶水,放下茶杯之后敲了敲桌子,众人瞬间一静,纷纷正襟危坐,一脸肃然。
李二陛下这才说道:“新年伊始,万象更新。贞观十八年应当是我大唐蒸蒸日上、绚烂璀璨的一年,文治武功都将攀上一个新的高峰,不敢说什么功盖三皇、德超五帝,但是至少要开创一个自秦汉以来都前所未有之辉煌盛世!百年之后,青史之上亦当留下这样一段佳话,后世子孙谈及,每每心向往之,不胜憧憬……朕与诸君共勉。”
“陛下万寿无疆!臣等宣誓效忠,死不旋踵!”
众位大臣纷纷起身,一揖及地,大声宣誓。
“很好!诸位快快入座。”
李二陛下心情很好,瞅到了第二排的房俊,便随口问道:“先前大殿之上,大食国使节恳请大唐协助其主反抗逆贼,与大唐继续保持商贸往来,朕并未给予一个清晰的答复,是因为朕并不了解大食国之内情。房俊,与大食国之贸易一直以来都是‘东大唐商号’负责,尽皆经你之手,不妨说说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大臣们都有些诧异。
今日乃是正旦大朝会,按理来说,李二陛下更关心的难道不应该是东征的各项事宜是否筹备妥当,在这新年第一次政事堂会议上拿出来商讨一番,力求精益求精,若是有何不妥之处,当今早予以弥补。
为何却如此关心大食国之局势……
那大食国远在万里之外,到底是谁窃据了政权自立为帝,由于大唐有何关系?
一众大臣坐下,房俊却依旧站着,朗声道:“启禀陛下,大食国之内情实在太过纷乱,其中利益纠葛、派系争夺,犹如一团乱麻,一时之间无法解说清楚,微臣稍后会详细写一道奏疏,禀明陛下。不过以微臣之见,大唐如今声威赫赫慑服蛮夷,乃是天下最强盛之国度,自当有与之利益相符的国策,那便是面对弱小,大唐需尽力扶持,以安其心,面对强敌,大唐需分化拉拢,以乱其政。”
他自然是赞同继续维持与小侯赛因之间的商贸往来,一方面可以源源不断的得到更多的优质战马,再者也能够支持小侯赛因慢慢发展壮大,向窃取了大食国政权的穆阿维叶发动战争。
只要大食国的内战一日不息,其国力便不可能得到恢复。
若是这种内战维持个几十上百年,将人口都打没了,那么即便是有几百年的时间也未必能够完全恢复。
之前穆阿维叶率领大军突袭西域,差一点就被其长驱直入,动摇大唐在西域的统治,虽然之后将其驱逐,但谁能保证等到穆阿维叶坐稳大食国哈里发之位后,不会再一次兴兵犯境,发动战争?
大家听了这番话语,纷纷颔首认同。
大国就要有大国的风范,四处征战剿灭那些个蕞尔小国,固然能够扩大帝国之版图,掠夺更多的人口,可若是由此激起怨愤,使得世人皆对大唐仇视,未免得不偿失。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问道:“那么依你之见,是继续维持与大食国的贸易,并且帮助其维持一定的武力,有能力与其国之内的叛贼继续作战咯?”
房俊道:“正是如此。继续与大食国的贸易,稳固这条得来不易的航线,使得大唐的影响力能够抵达遥远的西方,这有利于帝国的利益。而身为大国,使所有可能威胁到大唐的大国都陷入内乱自顾不暇,这应当是一项坚定不移的国策。”
从古至今,每一个超级大国都对这样的国策奉行不悖。
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必须在强大的敌人显露破绽的时候,当机立断予以利用并且趁胜追击,使其在混乱当中自顾不暇,不断削弱实力。
当然,这其中要如何去操作,在得到自己所希望的利益之同时,还能够保持光辉正义的国际舆论,不仅要看手段如何,更要看自己国家的文化沉淀。否则只是一味的野蛮插手别国之内政,甚至以一些莫须有的借口悍然发动战争入侵,固然可以在短期内因为强盛的国力占到一些便宜,并且使得别人敢怒而不敢言,但是长久以后必然导致自身的威望受损,形象败坏,直至众叛亲离。
所谓名正则言顺是也。
“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此乃华夏文化数千年沉淀之精髓,那些个一朝骤强的野蛮之族,只知坚船利炮横行霸道,又岂能懂得这其中所蕴含的道理呢?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想了想,见到别人未有反驳,便颔首道:“即是如此,此事你一手操持便好。不过要谨记,大唐乃天朝上国,煌煌天威不可坠,不要只贪图眼前之蝇头小利,却将帝国名望置于不顾。”
房俊赶紧领命。
说到底,李二陛下还是更在乎名声,这好大喜功的毛病算是改不掉了……
第七百三十三章 出言不慎
李二陛下见到房俊颔首应下,便不再去为此事费神。
房俊办事,他一贯放心……
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殿中群臣说道:“如今新年已过,东征在即,各部各衙门之中,各自的任务可曾安排妥当?若是有何难处,不妨在此间说出,大家一起想办法克服。若是此时不说,等事到临头却出了差错,莫怪朕不念旧情,严厉惩处以儆效尤!”
大臣们心里难免一震。
说实话,李二陛下算得上是一位胸怀宽广的帝王,其气量之恢弘,古今罕见。等闲犯了错的大臣,只要不是什么原则上的错误,李二陛下都会予以谅解,高高提起,轻轻放过,绝不会苛责于谁,以此来彰显帝王之威严。
即便是谋反叛逆的侯君集,因着往昔的军功以及与陛下的私情,也仅只是剥夺其爵位,一家老小都仅仅是流放了事。
可是谁都明白如今的东征在李二陛下心目当中的地位,那是绝对不容有失的,若是有谁犯了错,导致战事的延误或者溃败,那么神仙也救不了他!
不过也正是因为都清楚李二陛下对东征的无比看重,即便是衙门当中的确有一些小麻烦,又有谁敢在李二陛下面前道出呢?万一李二陛下觉得你这人不能胜任,一点小事都办不好,为免以后出了大的差错,干脆将你一撸到底换个人上位,那岂不是悲剧了……
所以只要不是严重到实在解决不了的问题,谁都不愿意在这里提出来。
而事实上,大唐如今不仅兵强马壮府库充盈,更是吏治清明举国同心,三省六部九寺各司其职运转顺畅,还真就没有什么解决不掉的麻烦……
李二陛下何等人物?眼睛在大臣们的脸上扫视一圈,便看穿了他们的心思。
不过他也明白,身为皇帝不可能事必躬亲,更不宜过于苛刻,既然这些大臣们不说,那么想必即便有一些小问题,也尚在可控制范围之内,必然不会当真影响到东征大局。
这满朝文武或许说不上各个赤胆忠心,但却是各个知晓轻重缓急的……
毕竟只是新年的第一场政事堂会议,也只能提纲挈领的强调一下新年的重中之重,不可能面面俱到的详细商议诸般事务的细节,所以会议只是持续了大半个时辰,便宣告散会。
从承天门走出皇宫,房俊抬眼看了看天色,难得的晴朗。
身后,长孙无忌在几位关陇出身的官员簇拥之下走过来,双方正好走个碰头,面面相觑。
房俊就站着承天门门洞向外不足一丈之处的正中央,任谁想要走出门洞,要么房俊避让一旁,要么就得从他身边绕过去。
这厮双足立在地上纹丝不动,拱起手,面上是温煦的笑容:“原来是赵国公,先前人多,未能有机会被赵国公拜年,实在是失礼了。在这里祝愿赵国公老当益壮、老骥伏枥、老鹤乘轩……哎呀呀,恕罪恕罪,在下读书少,滥用成语,赵国公勿怪,勿怪。”
露出最温煦的笑容,说着最诛心的话语。
长孙无忌城府深沉,即便心中怒极,面上却丝毫不显,可他能忍得住,他身后众人却忍不住,纷纷出言呵斥。
“放肆!赵国公帝国元老,岂是你这等小辈可以恣意辱骂?”
“真真是狂悖无礼!”
“房玄龄有子如此,一生清正付诸东流矣!”
“顽劣之辈,死到临头尚不自知,看你能嚣张到几时?赵国公有擎天之功,他跟随陛下出生入死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
不知是谁猛地蹦出这么一句,吓得身边诸人面色大变。
这里是承天门前、太极宫外,即便房俊再是嚣张,也不至于大动肝火,所以大家为了示好长孙无忌而出言呵斥,并无不妥。
可是你这言语当中辱及人母,那可就是另外一种性质了,真以为这厮是个尊老敬长的好孩子?
就连长孙无忌都恨不得回身将这人踹一脚。
狗脑子么……
果不其然,先前还面带温煦大抵只是想要挑衅一番的房俊,瞬间沉下脸,盯着说话那人,一字字道:“有种的,你就再说一次,看看小爷敢不敢扒了你家的祖坟!”
那人面色先是发白,继而血红。
固然自己一时失言,可是被房俊这般直愣愣的叫阵,若是自己怂了,那以后如何见人?
可让他当着房俊的面再骂一遍……那还真没有那个胆子。
那人不知所措,看着房俊似乎要吃了自己的眼神,不得不向长孙无忌求助:“赵国公,您看……”
长孙无忌恨恨瞪了他一眼,断然道:“走!”
看也不看房俊,从他身旁绕过,大步向着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那人只得低着头,胆战心惊的随着同伴贴着承天门门洞的墙壁远远的避开房俊,等到出了门洞,瞬间较快脚步,紧紧随在长孙无忌身后,唯恐房俊从后头追上来将他摁在地上暴打一顿。
长孙无忌登上马车,回头冷冷的看着那人,喝道:“王志玄,过来!”
辱骂房俊那人吓得浑身一抖,赶紧小跑过来,陪着笑:“赵国公有何吩咐……”
长孙无忌冷冷道:“上车!”
那王志玄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不敢违逆,小心翼翼的登上马车。
车夫放下车帘,做到车辕上,甩了甩手里的鞭子,驾车的骏马便缓缓前行。
车厢里。
王志玄刚刚坐下,冷不防长孙无忌抓起放在一张案几上的茶壶,狠狠的丢掷在他的脑袋上。
“啪!”
茶壶顿时碎裂,茶水飞溅而出,王志玄吓得“啊”的一声惨叫,却不敢去收拾茶壶碎片,跪在那里连连磕头:“舅爷息怒,舅爷息怒。”
脑袋已经被茶壶砸出一个口子,鲜血汩汩流了出来,染了半边脸,形容可怖,也不敢抬手去擦拭。
长孙无忌两只眼睛似乎快要冒出货来,咬着牙根,一字一字骂道:“王志玄,你是不是觉得老夫获得太久了,想要及早送老夫一程?”
王志玄涕泗横流,又是疼又是害怕:“舅爷何出此言?您对志玄素来关照,父母早丧之后更是将志玄养在府中,倚为心腹,志玄对舅爷之恩德永生铭记,来世衔草接环也不能报答,岂敢诅咒舅爷?”
“放屁!”
长孙无忌怒不可遏,须发皆张:“你辱骂房俊也就罢了,就算被他打死,那也只是你自寻死路,与旁人无干。可你为何要说那些个多余的话语?狗肚子装不下二两香油,是不是心底有什么秘密都藏不住,非得弄得人尽皆知,让我长孙一家尽皆被屠戮殆尽才肯罢休?简直愚蠢透顶!”
他又三个姊妹,二妹嫁给前隋左武卫大将军张辩之子张琮,三妹嫁给李二陛下,长姊则嫁给了前隋隋朝内史舍人王韶,生有一子一女。其子夫妇两个早年因病先后死去,剩下一个独子孤苦无依,自己便接到府中养育,便是这王志玄。
这孩子平素还算是聪慧,兼且血缘关系让自己很是信重,多将一些秘辛之事交代他去办理,也都能办得妥妥帖帖。
却不想今日居然犯下这等大错。
王志玄这才明白自己为何挨打……
可他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辩解道:“舅爷勿恼,非是侄孙莽撞,实在是那房俊着实欺人太甚,两位叔父先后因他而死,大叔父更是被他陷害不得不流亡天涯,有家不得归,侄孙见其嚣张,一时没有忍住,故而出言辱骂。”
长孙一家,早已经将房俊视为仇雠,与之势不两立。
所以今日他见到房俊那般嚣张,才会忍不住坐下蠢事……
“不过舅爷放心,侄孙也只是随口说了一句,那厮也未必就能想到别处去……”
“未必?”长孙无忌气得血脉倒流,恨不得一刀宰了这个混账!
第七百三十四章 仁君之路
“未必?”长孙无忌气得差点血脉倒流,骂道:“那厮看似鲁莽棒槌,实则最是心细如发狡猾多端,否则你以为老夫这些年为何屡屡在其手上吃亏?你自觉无心的一句话,万一被他警觉,进而有所动作,极有可能将吾长孙一家陷于万劫不复之境地!”
王志玄终于害怕了,惊慌道:“这个……不会吧?侄孙也只是一时脱口,有没有说出三郎前往大马士革的事情……哎呦。”
话音未落,已经被长孙无忌一个耳光扇在脸上,气得须发皆张,戟指骂道:“你还敢胡说!这等事能够挂在嘴上嘛?就算你死了,也得给老夫烂在肚子里!”
“是是是,舅爷教训的是,侄孙再也不敢了。”
王志玄一手捂脸一手捂头,委屈得眼泪巴巴,却也不敢再狡辩了。
他心里想着若非咱将自己当做长孙家的一份子,同仇敌忾一损俱损,又岂能对房俊抱以如此之大的恨意?若非如此之大的恨意,又岂能一时冲动之下说出那等威胁之语?
再者说了,我只是说了那么一句,他房俊难道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不成,就能猜测得出长孙家在背后的所有谋算?
那他可就有如诸葛复生、司马再世了……
*****
另一边,房俊望着长孙无忌乘坐的马车匆匆离去,浓眉蹙起,心里没来由的一阵乱跳。
刚才那人能够以随从之身份在长孙无忌上朝的时候等候在承天门内的门房之中,明显是长孙无无忌的心腹亲信,这等人见到自己向长孙无忌挑衅,护主心切之下莫说出言威胁,就算是当真与自己一决生死也不足为奇。
这个年代讲究“主辱臣死”,身为仆人为了家主的颜面血溅五步的事情时常发生。
可是房俊怎么看,那人的那番威胁之言也不似随口说说……
可他凭什么就能认为我房俊死到临头?
这一刻,房俊脑子疯狂转动,细想着自己到底何处有破绽可以被人危及身家性命,然而想来想去,却也不得其解。
李二陛下对自己颇为宠信,纵然不经意间犯下大错,只要不是谋朝篡位那等必死之罪,绝不至于使得李二陛下升起杀心。而自己如今出入之时,多则数十、少则十余亲兵部曲护卫,除非对手调动军队将自己团团围困,否则谁能杀得了自己?
内部的危机并不存在。
那么这“死到临头”的方式,就是来自于外部了。
然而自己由于这两年功勋太高,早已引起了满朝文武的羡慕嫉妒,甚至是某种程度上的排斥,所以诸如东征这等举国之战都只能作壁上观,不能参与其中攫取功勋,只能留在长安协助太子监国。
在自己不离开长安的情况下,谁又能让自己“死到临头”?
……
“二郎,怎么站在这里?”
身后,李绩与马周簇拥着李承乾正从承天门走出来,见到房俊站在门前负手而立,凝眉沉思,不由得很是惊奇,遂驻足询问。
房俊这才回过神,摇摇头,笑道:“刚刚与赵国公走了个碰面,老人家火气太大,所以某劝他要修身养性才能益寿延年,可老人家根本不领情。”
几人一起无语。
谁不知道如今长孙无忌恨不得将房俊咬碎了吞下肚去,方解心头之恨?你这哪里是劝人家修身养性延年益寿,分明就是看人家活得久了想要把人给活活气死。
也就是长孙无忌城府深沉,换了一个脾气暴躁的,说不得就要跟你决斗……
李承乾无奈道:“赵国公到底是国之柱石、功勋元老,无论是念其往昔的功勋,亦或是母后的颜面,就连父皇对对其极为优容,颇为宽宥,咱们身为小辈,无论立场如何都得给予足够的尊重。他若是招惹你也就罢了,随你怎么去反击,然而不过是走路而已,何必那么咄咄逼人?”
房俊笑道:“非是微臣非得要去赵国公面前找茬,实在是当时机缘巧合、冤家路窄,兴之所至,不怼一下不合适。”
“……”
李承乾无语。
李绩在一旁瞪了房俊一眼,沉声道:“你如今也算得上是朝廷重臣,那就得有一个稳妥的样子,整日里依旧如以往那般胡闹,成何体统?太子乃是稳重之君,性格仁慈,若是因你这四处招摇的性子使得外界多有腹诽,极为不妥。”
前头半句根本就是废话,况且房俊的用意他也清楚,后半句才是本意。
如今太子一向以优柔、仁厚这等形象示人,可房俊如今已经算得上是东宫的代表人物,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太子的意志,如果依旧那般好斗难缠,难免给旁人一个“太子亦是如此”的印象。
这对太子稳固储君之位甚为不利。
要知道,太子现在最大的优势便是示之以“仁”,满朝文武朝野上下,谁又不喜欢以为任君当政呢?可如果因为房俊一贯的强势,使得太子“任君”的形象受到损害,那可就得不偿失。
房俊自然明白李绩的意思,颔首道:“小侄受教了,今后必定注意。”
反倒是李承乾唯恐房俊受了委屈,宽慰道:“英国公不必如此,孤之心性就是如此,外人识得自然是好,可即便是不识得又能如何呢?二郎性情中人,秉直刚正,矫揉做作那等事,咱们不屑为之。”
房俊看了李承乾一眼,默默颔首。
说不感动。
事实上,这就是李承乾的真性情,身为李二陛下的嫡长子,非但并未遗传多少李二陛下的杀伐决断、心狠手辣,反而更似一位生活优渥、教养良好的世家子弟,自小便被当世大儒好生教导,满脑子都是“仁义礼智信”,妥妥的一位君子。
假设若是让他与李二陛下换一换,同样遭受一次“玄武门之变”,这父子两人的选择怕是会截然相反……
而后来史书之上记载的李承乾种种“作死”行为,要么是后人以偏概全故意构陷,要么就是他在重压之下做出的近乎于崩溃的发泄。
毕竟,一个八岁就被册封为太子,受到全天下人歌颂爱戴的人,陡然之间面对手足兄弟的争储行为,自己的父皇又是偏心得厉害,最维护自己的母亲又因病逝世,这其中的落差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崩溃。
到了最后破罐子破摔,宁愿已造反这种方式来向李二陛下展开控诉:你一手将我逼到这等地步,我死了,你会不会后悔?
结果便是李二陛下后不后悔没人知道,李治却是因此获利,然后一边向李二陛下赌咒发誓“定会善待兄弟手足”,一边在李二陛下驾崩之后,兄弟手足一个接一个的惨死……
真仁与假义,笼罩在历史的层层迷雾当中,谁又能分得清真相呢?
不过李承乾此人性格更为率真,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李承乾见到房俊默不啃声,甚至有点走神,以为他对李绩的话语有了意见,便想要转圜几分,提议道:“左右无事,不如去东宫坐坐,打上几圈麻将如何?”
李绩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的有点重,虽然房俊是自己的晚辈,两家的交情也非常好,可说到底这厮现在也已经是堂堂国公、兵部尚书,妥妥的朝堂大佬,自己依旧如同训斥晚辈的语气,确有不妥。
便颔首道:“正该如此!如今天寒地冻,衙署之中又无公事,整个人都提不起劲儿来,打上几圈麻将,晚上吃一顿火锅,那才是神仙般的日子!否则等到东征开始,大家也就再无安睡之日了。”
马周自无不可,只是说道:“打麻将没问题,不过赌注还是要小一些,下官这么一点俸禄可别都输光了,否则一家老小一整个正月怕是要挨饿。”
李承乾便笑起来:“马宾王清正耿直、两袖清风,朝野赞誉!无妨,今日宾王之赌资孤借给你,赢了连本带息,输了就算是孤的!”
房俊搓搓手掌,兴奋道:“据说年前龟兹国王进贡了一批舞姬,各个能歌善舞,晚宴之时殿下当令其歌舞一曲,让臣等开开眼界。”
第七百三十五章 疑惑重重
这年头风气开放,青楼楚馆之间时常可见到父子“同游”的场面,至于舅子请妹夫欣赏一番舞姬的曼妙身姿,实在是寻常之极。甚至于李承乾见到房俊兴致勃勃的模样,正琢磨着等到晚上宴会之后,挑两个才貌一流的舞姬送给房俊,让他尝尝鲜……
亲朋好久之间连小妾都能相互赠送,何况仅只是几个舞姬?
一行人便簇拥着李承乾,也不乘坐马车,直接步行沿着天街向东,直接去了东宫。
李承乾是个会享受的,早已经学着房俊在骊山农庄那般搭建了一件花厅,穹顶用钢条支撑铺设玻璃,三面墙壁更是采用宽大的双层落地玻璃作为幕墙,光线很好,又在花厅后面设置了火墙,夜晚和天冷的时候用棉被将花厅包裹起来燃起火墙用以保暖,虽然没有温暖水流通使得花厅内的温度保持稳定,使得花卉很难在冬日里盛开,但是栽植的一些绿植却也郁郁葱葱,与玻璃墙壁外萧瑟的花园景色两厢对比,愈发显得春意盎然。
花厅里摆放了一张桌子,李承乾吩咐内侍将麻将摆上,又在一旁放了茶几,茶水、瓜果、点心什么都准备妥当,便将闲杂人等都撵了出去。
几人围桌而坐,开开心心的打起麻将消遣起来。
“三条。”
“碰。”
“二饼。”
“碰。”
“东风。”
“胡了……”
房俊瞪着眼睛,看着自己连续将下家马周喂到胡牌。
马周美滋滋的收钱,码牌,笑道:“二郎家财万贯,不在乎这么一点压岁钱,看来今日是要成全吾这个家徒四壁的穷人,承让承让。”
房俊无语,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么?
赌场之上,玩的就是胜负之间的斗心斗角、精细谋算,这跟钱不钱的无所谓,哪怕赌注是喝凉水,谁又愿意每一把都点炮?
他当然不会故意输给马周,这人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穷,那也是和在座的几人相比,说到底也是堂堂京兆尹,怎么可能打麻将这么一点赌资都拿不出。
他只是觉得心绪不宁,精神不好集中,无法记牌计算……
结果便是一圈下来,房俊不仅不胡牌,反而四处放炮。
这回连李绩都笑起来:“很好,咱们这位大唐第一首富今日看来是要分派一下压岁钱了,老夫却之不恭了。”
李承乾却奇怪的瞅着房俊:“二郎是有什么心事?神思不属的样子。”
如今麻将早已成为街知巷闻、家喻户晓的一种赌具,无论王孙贵族亦或是贩夫走卒,都喜欢闲暇的时候搓上几把,一则消磨时间,再则也的确有趣。
而作为麻将的发明人,房俊的牌技那是公认的好,诸如孔颖达那些个酷爱麻将的达官显贵们,若非实在是凑不够人手,等闲绝对不愿意跟房俊一起玩,因为只要有房俊在场,他们几乎十赌九输,口袋里的钱帛有去无回。
可今日的房俊明显不在状态……
“唉……”
房俊心烦意乱,干脆将麻将牌一推,扳着椅子坐到茶几旁,端起茶水一口一口的喝起来。
马周奇道:“不玩了?嘿,你这赌品有待提升啊。”
房俊没理他的调侃,捧着茶杯,蹙眉沉思半晌,说道:“不对劲。”
李承乾和李绩也没有打牌的心思了,几曾见过房俊这般神思不属莫名其妙的时候?两人很是好奇,一起搬着椅子坐到茶几前,李绩蹙眉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房俊便见先前在承天门外与长孙无忌短暂的冲突说了,然后着重叙述了那个长孙无忌的随从所说的几句话。
李承乾想了想,道:“那人应该是王志玄,其祖乃前隋内史舍人王韶,其祖母便是孤之姨娘,只不过早年去世,孤未曾见过。姨娘与姨丈差不多同时去世,不久之后他们的孩子也去世,王志玄幼小无依靠,因为不是太原王氏嫡支,所以不太受到族中照顾,赵国公便将其接入自己府中养育成人,素来予以信任,算是很亲近的心腹。”
“所以微臣才觉得不对劲,若是换了旁人,说出这样的话语或许只是一时莽撞口不择言,但是这个王志玄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语,很有可能是知道些什么事情,所以一时之间随口说出,必有隐情。”
房俊笃定说道。
怨不得他敏感,实在是当时王志玄说话的语气、神情,分明就是一种很是肯定的感觉,很难让人不去猜测其中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他这么一说,包括李承乾在内,几人都面色沉重起来。
关陇贵族以北魏六镇起家,骨子里流淌着鲜卑人的血统,素来行事豪横恣无忌惮,兴一国、灭一国这种都做过不止一次,根本毫无顾忌。尤其是房俊莫名其妙的接连遭受多次刺杀,虽然未曾抓捕真凶,但关陇贵族始终都是最大的嫌疑人。
这等情况之下,又做出什么针对房俊的阴谋,的确甚有可能。
可问题是只有千日做贼的,哪里有千日防贼的?
敌人始终躲在暗处,各种阴谋算计,当你稍有疏忽的时候便犹如毒蛇一般猛地窜出来咬一口,这谁受得了?
然而受不了也得受,李二陛下如今将东征看的比天还大,绝不容许对关陇贵族大动干戈导致朝局动荡,不管有理没理,谁若是敢让朝局动荡,他第一个跟谁翻脸……
李承乾愤懑道:“简直岂有此理!这些人素来跋扈,将朝廷视作己有也就罢了,就连大唐律法都不放在眼里,当真想要做一群乱臣贼子么?”
面前几人沉默以对,并未答话。
什么叫乱臣贼子?自古以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只要能够攫取到最高的权力,那么他们就是新帝国的缔造者,功勋赫赫的王侯将相,怎么可能成为乱臣贼子?
若是较起真来,今日在座的各位也都得归纳于“乱臣贼子”这一档之中……
李绩沉声道:“赵国公足智多谋,却心狠手辣,那王志玄乃是他的心腹亲信,既然口出狂言,想必也是言之有物,不得不防。”
在场四人,以他的资历最老、辈分最高,当然对于长孙无忌最为熟悉,毕竟当年也曾是一个战壕里并肩作战过的,对于对方的人品、习性之体会,非是李承乾等人可比。
在他看来,长孙无忌不仅将自己的两个儿子之死、一个儿子流亡的仇怨算在房俊的身上,更是因为房俊对太子的坚定支持使得晋王如今的局势举步维艰,于公于私,都有剪除房俊这个祸患之心思。
想到就去做,而且不留退路下手绝不容情,这素来是长孙无忌的个性……
“可他凭什么就敢笃定能够谋害得了我?”房俊疑惑不解。
继而连三的遭遇刺杀,使得他警觉性大大提高,再不敢如以往那般以身犯险,而且身边的护卫力量超乎寻常,即便是调动一旅正规军将他包围,想要取他的性命亦要付出惨痛之代价。
马周忽然说道:“会不会……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二郎,而是太子殿下?”
其余三人悚然一惊,身上的冷汗都出来了。
如今房俊全力支持太子,势必会被晋王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太子若是顺利登基,房俊自然水涨船高立下大功,可万一是晋王登基呢?就算晋王要顾及方方面面的禁忌,不敢对房俊下死手,可投闲置散是肯定的。到那个时候长孙无忌若是想要谋害房俊,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而且,如今争储看似愈演愈烈,实则太子占尽上风,晋王想要逆而夺取,不仅要有强悍之实力,更要有一个天赐的契机。
什么契机又能比得上太子忽然殡天更完美呢?
只要太子一死,所有的斗争都不复存在,晋王可以顺理成章的晋位储君,大获全胜……
第七百三十六章 抽丝剥茧
李绩有些面色发白,尽管他久历战阵、见多识广,这会儿也难免心惊肉跳,沉声道:“若是当真如此,他们会以何等手段谋害殿下呢?”
房俊、马周闷声不语。
古往今来,皇权代表着天下至尊、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而与之相伴的,自然便是人世间最险恶的经历与危险。投毒、暗杀,无所不用其极。单只是详细事迹见诸于史册者便不知凡几,更遑论那些被掩埋在历史尘埃之下的真相?
连皇帝都如此“高危”,太子则更胜一筹。
因为太子不仅要面对有可能来自于皇帝的忌惮、猜忌,更要面临心怀叵测者的争斗,自身的安保措施又达不到皇帝那么高的级别,危险自然更甚。
便数历史,废黜、病故、意外、赐死……
未能顺利接掌王位而中道崩殂者不计其数。
想要谋害皇帝或许难度甚高,但是想要谋害一位太子,机会、方法实在是太多了……
李承乾本就没有什么魄力,这会儿听着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只将他听得头发跟都快站起来了,心惊胆跳,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彷徨道:“这个……赵国公到底也是孤的舅父,雉奴更是孤的血脉手足,不至于使得孤最终落得如同公子扶苏一般凄凉之下场吧?”
公子扶苏乃是大秦太子,深受朝中文武大臣推崇。然而秦始皇暴卒而亡,赵高与公子胡亥密谋,秘不发丧,隐瞒秦始皇暴卒之事实,继而矫诏构陷,将公子扶苏至于死地,最终公子胡亥逆而即位,成为秦二世。
如果趁着李二陛下东征之际,暗中矫诏勒令他这个太子自尽……李承乾只是想想都浑身发颤,冷汗直流。
李绩摇头道:“那倒不至于。秦始皇暴戾无情、嗜杀成性,所以当胡亥与李斯、赵高矫诏,勒令扶苏自尽之时,扶苏并未意识到其中有诈,就连蒙恬也仅只是怀疑,未敢断言李斯与赵高乃是矫诏。然而陛下到底不同,虽有易储之心,出发点却是帝国的长治久安,而非是对殿下失望透顶,甚至欲杀之而后快。陛下天威如岳,却重情重义,所以若是有人手执诏令欲行扶苏之旧事,谁人肯信?”
李承乾仔细想想,略微松了口气。
的确正如李绩所言,父皇之所以想要易储,是因为担心自己的脾气才能不足以担当大唐皇帝之位,将他一手打下来的江山被败光了,而非是嫌弃自己碍事。否则何须这般大动周章,只为了易储之后依旧能够保全他这个太子的身家性命?
“既然明面上他们毫无机会,那么就只能暗中动手。”马周眉毛紧锁,缓缓说道。
气氛顿时又压抑下去。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是明面上的手段再是狠辣也有一个反击抗争的可能,可是若敌人当真暗中下手,那便防不胜防。
房俊手里捏着茶杯,忽然说道:“未必如此。”
几人看向他,他继续说道:“正如宾王兄所言那般,陛下对殿下之不满,皆是因为殿下之性情在他看来过于软弱,不适合成为帝国之君,更不能带领帝国继往开来,再创辉煌。然而陛下易储之先决条件,就是维护殿下的身家性命,正因为古往今来太多储君被废黜之后难得善终,所以陛下才会犹豫至今。若非如此,怕是陛下早已经颁布诏令,废黜殿下了。”
李承乾面色有些难堪,却微微颔首,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房俊续道:“所以,如果在陛下东征之际太子忽然暴卒,陛下是顺水推舟将储君之位交给晋王,还是暴怒之下将晋王再次圈禁?”
当然是后者。
历经了“玄武门之变”,使得李二陛下饱受骂名的同时,也深切体会到杀兄弑弟带给自己在于道德层面的折磨。这种必须背负一生一世永远也无法洗脱的罪恶,使得他每每午夜梦回之际都要被自己的噩梦惊醒。
所以多年来李二陛下一直尽心尽力的培养自己的孩子,甚至将晋王养育在自己的宫里,无非是为了用身体力行去影响自己的儿子们,让他们明白再是至尊的权力,若是通过手足相残而获得,都必须遭受良心的谴责,一辈子也得不到真正的快乐。
尤为重要的是,他自己迫不得已通过那等残酷的手段上位,一旦自己的儿子依旧重蹈覆辙,则很有可能形成这样一个传统——皇位之归属,并非上天授予,而是可以通过后天的努力去争取,去谋划。
李唐皇族之血脉,将会因此陷入手足相残、兄弟阋于墙的灾难循环之中永无宁日,直至血嗣断绝、社稷倾覆……
李二陛下岂能让这等惨事发生?所以他纵然一心想要易储,却也只打算在一个稳定的局势之下,努力做到各方平衡,并且保护太子得以善终,否则便违背了他的初衷,绝对无法容忍。
如果太子在争储的紧要关头陡然暴卒,且是李二陛下御驾亲征离京万里之时,可以想见李二陛下将会是何等的愤怒。
以李二陛下的魄力,岂会顺水推舟默许有谋害兄长之嫌疑的晋王继承储君之位?
不给他一杯毒酒赐死,就已经算是李二陛下宽宏大量舔犊情深了……
所以趁着李二陛下御驾亲征的当口谋害太子,非但不能够帮助晋王争得储位,反而会使得李二陛下伤心欲绝、失望透顶,绝非智者所为。
几人都认可了房俊的推断,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既然他们不能谋害太子,更不能将晋王强推上位,凭什么就敢认定二郎余日无多、必死无疑呢?”
李承乾实在是不能理解。
李绩想了想,说道:“还有一种可能,既然在长安甚至在关中地界之内,他们都无法谋害二郎,那么将二郎调出关中,而后又设下埋伏呢?”
接二连三的遭遇刺杀,房俊已经成了惊弓之鸟,随时随地身边都有精锐剽悍的亲兵部曲护卫,想要再行刺杀,那就只能动用军队,层层包围之后将房俊困死,方可奏效。
长安乃帝国之都,想要调动大军是不可能的,除非一心谋反。
那么就只有将房俊调出关中,毕竟关陇贵族时至今日依旧在军队当中有着很深的影响力,调动个万八千人,并不难。
根据王志玄的一番话剖析到这里,近乎已经推测出了长孙无忌有可能采取的手段——在地方上制造一起突发的暴乱,等到房俊前去平息事态的时候,伺机予以围杀。
至于以何种手段将房俊调离长安,其实并不难。
等到李二陛下御驾亲征,太子监国,身为兵部尚书、军机大臣的房俊将会掌握长安的军队布防,只要这个时候地方上发生暴乱事件,房俊便是第一责任人,必须及时予以平息。
李承乾一脸郑重的看着房俊,叮嘱道:“待到父皇御驾亲征之后,二郎协助孤扺掌关中防务,只需坐镇中枢即可,万勿身临一线,以免对奸贼有机可乘。”
有心算无心,房俊很容易被调离长安,可现在已经有了准备,那自然另当别论。
房俊颔首道:“多谢殿下体恤,微臣会尽量小心。”
一番推测,似乎已经接近真相,长孙无忌背地里的谋算更似被揭发出来,可房俊却总觉得事情大抵并不会那么简单。
长孙无忌那是何等城府,何等心机?自己也就是耍赖的时候能够稍稍占得一点上风,实际上的利益却从未能自长孙无忌的手里抢到过,当年即便是自己的父亲也被长孙无忌死死的压制着,这样的人又怎能只是单纯的设下一个这么容易识破的计策?
房俊几乎可以肯定,长孙无忌的计策不发动便罢,一旦发动,必然不是自己想不出长安就不出的……
第七百三十七章 内部裂痕
离开东宫的时候,已经天色近晚,天色阴沉得厉害,乌云灰蒙蒙的笼罩天空。
不知为何,今年夏日的时候雨水特别多,到了冬日,又是隔三差五的大雪下个不停,很少有连续几日的响晴。
幸亏自从房俊在工部主事之时便大力修建关中各地的河渠水利,在京兆府的时候又组建了“灾害应急衙门”,将关中各处衙门与驻军联系在一起,在平时不遗余力的加强各方面的基础设施建设,面对极端天气情况的时候更能够及时予以应对,使得灾害发生之后所造成的损失降至最低。
不仅关中的百姓对房俊歌功颂德、感激涕零,房俊自己也难免有些得意。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是华夏士人自古以来便镌刻在骨子里的信念,真正鱼肉百姓的官员还是极少数,大多数的官员在填饱自己口袋的同时,也都琢磨着干一点实事儿,好歹给当地的百姓留下一个好的口碑。
豹死留皮,人死留名,又有谁宁愿死后遭受千夫所指、遗臭万年呢?
……
回到家中,在门里下了马车,便询问迎上来的家仆:“苏都督可在府中?”
家仆答道:“苏都督上午出去拜访亲朋故旧,这会儿刚刚回来,正在客房之中歇息。”
房俊一边向书房走去,一边说道:“去通知苏都督一声,让他来书房,就说我又要事相商。”
“喏。”
家仆赶紧快步走开,前去苏定方居住的地方通禀。
房俊一个人回了书房,在侍女服侍下脱去官袍,简单的洗漱一番换上了一件常服,命人沏了一壶茶,拿来几样点心,就着茶水吃了几块。
晌午的时候在晋阳公主那里并未吃饱,后来去了两仪殿更是没吃什么,在东宫待了一下午,这会儿有些饿了。
未几,苏定方敲门进来。
房俊指了指身旁的椅子,说道:“苏兄请坐。”
又执壶给苏定方斟了一杯茶水。
苏定方连忙欠身谢过,双手将茶水接过,凑在唇边呷了一口,然后放在旁边的茶几上,问道:“二郎唤我前来,可是有事吩咐?”
房俊将嘴里的点心咽下,用手帕擦擦手,喝了口茶水,这才坐直上身,看着苏定方问道:“如今飞鸟京那边形势如何?”
苏定方微微一愣,看了看房俊的脸色,蹙眉道:“吾返回长安之时,并未接收到飞鸟京的消息,不过由水师护航的‘东大唐商号’商船络绎不绝的抵达难波津,再由难波津将货殖运往飞鸟京,并未有意外之事发生。”
他以为是倭国那边出了状况,导致通商贸易引发了问题。不过苏我氏在水师的秘密支持下屠尽了天皇一脉,如今在倭国可谓人人喊打,必须巴结着水师才能够有底气在群狼环伺之下守住飞鸟京,又岂敢在两国贸易上出幺蛾子?
房俊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今日大朝会,苏我日向代表苏我氏觐见陛下,提起想要大唐确认其地位,并且给予其足够的帮助,使其能够击败诸多封国统一倭国,世代为大唐之藩属……”
“娘咧!这苏我日向吃了豹子胆不成?”
苏定方登时大怒。
他虽然常年驻守佐渡岛,监督岛上的银矿开采以及运输,但毕竟是水师都督,正握着倭国上上下下所有的情报消息,所以房俊这么一说,他便立刻意识到这是苏我氏已经不安于现状,想要更进一步攫取整个倭国的政权。
这严重背离了水师的利益。
正因为倭国如今局势紧张、各方割据,所以水师才能从中转圜,使得各方势力都不得不依靠水师来保证自己的存在。可一旦倭国被苏我氏统一,完全可以关闭起来自娱自乐,大不了签署一些丧权辱国之协议,让利于大唐以获得安稳的发展。
如此一来,水师还如何左右逢源、驱虎吞狼?
无论站在大唐的立场亦或是水师的立场,一个统一的、稳定的倭国是绝对不容许出现的。
苏我氏自然清楚水师的述求是什么,所以胆敢事先没有沟通的情况下直接跑到长安来,并且在李二陛下的面前恳请助其统一倭国,这是谁给他们的胆子?
房俊叹了口气,又问道:“刘仁愿……最近在飞鸟京动向如何?”
苏定方登时愣住,瞪大眼睛道:“二郎……不会吧?”
苏我氏如今是名义上的倭国天皇,但是势力有限,政令不出大和国的范围之内,而且要时刻面对周围诸多封国打着为天皇复仇产出奸佞旗号试图入侵的各路封国,形势岌岌可危,早已将水师视为救命稻草,各种跪舔都来不及,岂敢明知损害水师之利益却依旧行事?
万一水师觉得苏我氏已经不再可以信任,干脆换一个封国以取代苏我氏,那苏我氏可就是末日临头了。
这等局势之下,除非有人在背后给予了苏我氏允诺,否则其绝对不敢跑到长安来大放厥词。
而水师驻守大和国的最高长官,便是吴王前往新罗担任新罗王之后,奉命调往飞鸟京的水师副将刘仁愿……
房俊也很是头疼,叹气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谁又能知道谁的野心到底有多大呢?有些人看到了眼前的利益,认为可以搏一把,从此青云直上大权在握,自然也不无可能。”
苏定方默然。
正如房俊所言,钱、权、色,世人又有谁能当真抵挡得住诱惑?如今的刘仁愿仅只是水师副将,掌管的也只有一旅兵卒,坐镇飞鸟京事事皆要请示不得自己做主,对于一个有野心的人来说,实在是煎熬。
还有一点,刘仁愿素来不服刘仁轨。
两人名字只差一字,性格却天差地别。刘仁轨沉稳厚重,爽朗大气,所以房俊命其镇守岘港,名义上虽然只是镇守岘港一地,实则由于大唐与安南的商贾贸易越发繁盛,大批唐人商贾、百姓移居安南,导致安南人口暴涨,所以刘仁轨实际控制的范围几乎覆盖了整个以宋平县为核心的红河繁华区域,加上手中实力最强的一支水师舰队,俨然割地称王。
事实上,如今的安南一带,便有商贾百姓私底下称呼刘仁轨为“安南王”……
而刘仁愿之前驻守新罗,虽然新罗不比安南繁荣,地少民寡,可是到底也是镇守一方,地位上并不损色刘仁轨多少。
可是新罗女王举国内附,使得新罗成为大唐之藩属,李二陛下更是派遣吴王前往新罗,成为新一任的新罗王,那么刘仁愿就不可能继续助手新罗,不得不被调派至飞鸟京。
前后地位、实力之落差实在是太大,如果刘仁愿心有不甘,暗地里怂恿苏我氏恳请李二陛下答允其统一倭国,一旦事成,之后他刘仁愿便是实至名归的“倭国总督”,独镇一方,大权在握。
理由实在是非常充分……
苏定方面色阴沉,沉声道:“若无二郎,何来皇家水师?若无皇家水师,何来他刘仁愿的今日?简直忘恩负义,首鼠两端!明日一早,末将便启程返回倭国,先去飞鸟京查看形势,若此事当真是刘仁愿所为,末将便将其绑缚回京,来二郎面前谢罪!”
他是真的大动肝火了。
没有经历过贞观初年那一段的投闲置散、满腔抱负不得伸展,就体会不到今时今日提督水师所带来的赫赫权柄,以及可以大展手脚追逐抱负的快意。
机缘巧合之下自己方能够进入水师,并且得到房俊的青睐委以重任,苏定方早已经将水师视作房俊的禁脔,他必将以死相护,谁若是胆敢损害水师的利益甚至背叛水师,谁就是他苏定方的敌人!
房俊也很是唏嘘。
曾几何时,对于自己能够网罗苏定方、薛仁贵、刘仁轨、刘仁愿、程务挺这些个青史垂名的一代名将,很是骄傲得意,并且予以充分的倚重与信任,梦想着和这些人一同满怀壮志的开创一番赫赫功勋,光耀万世。
却没想到,人心无底、欲壑难填,终究还是无法满足所有人对于权力的追求……
一旦查知此事的确是刘仁愿在背后捣鬼,无论最终如何处置,水师内部的裂痕都不可避免的出现,再想要予以弥补,自然是难上加难。
有一些人,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
你给予的再多,在他看来都远远不够,远不及他眼前所能见到的利益那般诱人……
第七百三十八章 断其根源
天色渐渐昏暗下去,房俊掌灯,然后整治了几样小菜端到书房里,与苏定方对坐,喝着小酒,聊着水师的现在、未来。
“无论刘仁愿是否生出私心,你都要谨记以水师之利益为重,惩治他可以,但一定要确保倭国之现状。一个分裂的倭国,才符合大唐、符合水师之利益,分而化之、分而击之,这是大唐对倭国永远的政策,更是水师永不变更之战略,只要水师存在一天,这个战略就绝对容许变。”
吃着菜,喝着酒,房俊将自己对于水师、对于倭国的想法娓娓道来。
苏定方敬了房俊一杯,又提起酒壶斟酒,略有不解道:“二郎何以对倭国这般警惕?纵然将来吾等有所疏忽,导致其统一起来,可倭国地少民寡、偏居海外,又能对大唐有什么威胁呢?”
房俊抿了一口酒。
有什么威胁?你是没看到倭人在其所谓的“神道教”控制之下,将来会变成何种凶残暴戾泯灭人性之民族,其所作所为简直就是人类的公敌、兽性的迸发,哪怕屡次战败,却依旧隐忍如狼,直至再一次站起,张开嗜血的獠牙恶狠狠扑向它那个软弱温和的邻居。
虽然此时距离倭国之崛起尚需千余年,可是倭人本性之养成也非是一蹴而就,若是不能及早掐断其文明传承,终有一日,那个嗜血成性毫无人性的民族终将崛起。
“倭人看似谦卑,然则其本性凶残,无视仁义道德,切不可轻忽大意,否则一旦任其统一,吾华夏后世子孙必将遭其荼毒,则其罪在吾等矣。正因为倭国地处海外,大唐不能对其施加影响,一旦脱离大唐之掌控,极易导致其默默发展,等到其羽翼已丰,则必成强敌。”
见到苏定方听得聚精会神,房俊略微放心,续道:“尤其是对于其文化的打压,必须放在重中之重。倭人讲倭语,却并无文字,向来书写都用汉字,这是一个有利于打击的优势,要在倭国多多建设学塾,教授汉语、汉字,从根本上断绝其根源。再者,亦要打压其信仰,以天皇一脉为首,倭人大多信仰神道,可以接铲除天皇余脉为由,鼓动苏我氏颁布禁绝神道之谕令,胆敢违逆者,杀无赦!”
神道教亦称神教,是倭国的传统民族宗教,最初以自然崇拜﹑祖先崇拜﹑天皇崇拜等为主,属于泛灵多神信仰,视自然界各种动植物为神祇,也赋予各代日本天皇神性,与西方某些国家类似,天皇要经由神道教之授予,方才名正言顺。
其教信仰多神,特别崇拜作为太阳神的皇祖神──天照大神,自称倭人是“天孙民族”,天皇是天照大神的后裔并且是其在人间的代表,皇统就是神统,祭祀的地方称神社或神宫,此乃倭人文化之根源。
后世声名狼藉的“武士道”,便是神道思想与天皇信仰两者融合重塑而成,几乎成为倭人精神属性之象征……
房俊要做的,便是将倭人之精神、信仰从根源上掐断,信佛也好、崇道也可,甚至圣教也行,但是唯独他们自己的教派必须彻底断绝,信者死!
欲亡一民族,必亡其文化,没有了文化的传承,终究不过是一群饱食终日碌碌无为之废物,要么被别族同化,要么被别族灭亡。
苏定方不太懂得房俊的思维,不过这并不要紧,掐断倭人的文化、使其处于分裂之中相互攻伐,想要做到并不难。
“末将明白二郎的意思,回到倭国之后,便着手敦促苏我氏颁布禁绝神道教之谕令,同时勒令倭国上下不得私自信奉教派,更不许私下集会传播教义,否则便以叛国之罪论处,夷灭三族、连坐亲友!”
如今苏我氏便是水师手里的“工具人”,想要保证至高无上的权力,就必须对水师摇尾乞怜、唯命是从,所有水师不愿意背负的名声,尽可以推给苏我氏,后者明知是一个苦果,却也得欢天喜地的吞下去。
否则水师随时随地都能够换一个封国扶持起来,重新达到掌控倭国之目的……
“文化之影响,远远超过武力给予的威慑。武力能够令敌国慑服一时,文化却可以影响其几世,甚至直至永远。对于东瀛、南洋诸国,一味的杀戮并不能够帮助大唐长久的统治的他们,反而会激起其民族对抗情绪,毕竟狗急跳墙,死到临头的时候谁还不会反抗几下?所以,往后对于那些愿意臣服于大唐治下的番邦异族,要多多采取怀柔之策,以文化对其施加影响,虽然见效缓慢,可一旦成功,却是利在千秋。”
“多谢二郎提点,末将牢记在心。”
……
两人慢慢的喝着酒,说着水师的战略、未来,直至深夜。
翌日清晨,苏定方起床之后梳洗一番用过早膳,便拜别房玄龄、高阳公主,乘坐着水师战船反回华亭镇,再从华亭镇直接出海前往倭国飞鸟京,查看具体情况。
*****
太极宫。
李二陛下听着宫里内侍的汇报,面色阴沉得可怕。
就在自己与两仪殿设宴款待群臣以及外国使节的时候,晋阳公主居然私自将房俊召入自己的寝宫,斟茶倒酒倍显殷勤……简直不成体统!
倒不是吃醋自己家的小棉袄胳膊肘往外拐,而是晋阳公主如今已经到了及笄之年,只不过是因为身体虚弱元气不足故而未曾定下亲事,这般将一个外臣召入自己的寝宫,一旦传扬出去,这名声还要不要了?
本来因着李唐皇族有一些胡人血脉,便被那些个道貌岸然的腐儒讥笑作风不正、寡廉鲜耻,若是再传出晋阳公主尚未定亲便亲近男人的传闻来,那往后哪里还会有正经人家愿意上门提亲?
别以为皇族就有什么了不起,那些个传承久远的世家门阀们一个个清高得很,从来都不曾将李唐皇族看作与他们同一境界的门阀,便是自己的儿子想要求娶一个“五姓女”的都不容易,便可见一斑。
尤为重要的是,房俊这厮原本与长乐公主便不清不楚,此番又这般在晋阳公主的寝宫登堂入室……娘咧!
你个混账到底想干啥?
李二陛下越坐越是气闷,干脆起身,带着内侍宫女径自前往晋阳公主的寝宫。
寝宫外的内侍见到李二陛下大步流星而来,赶紧上前见礼,然后分出一人入内通禀。
毕竟是公主的寝宫,哪怕是皇帝前来亦要事先通禀,否则万一有什么尴尬之事发生,那就不好了。
由此也可看出李二陛下为何对晋阳公主偷偷将房俊召入寝宫这般怨念深重……
内侍须臾即回,束手立在门旁,道:“殿下正在花厅里,洗漱之后便前来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瞥他一眼,耷拉下眼皮,径自进了寝宫,然后脚步不停,从寝宫后殿走出去,向左边拐了过去,行走不久,便见到在一处向阳的院子里,一座小巧精致的玻璃房屋在阳光下煜煜生辉。
看着这处玻璃花厅,李二陛下愈发心塞。
因为这处花厅乃是晋阳公主央求着房俊为她而建,最好的玻璃里外一共三层,将冷空气完全阻挡在外边,每一层的间隙里都铺设着可以让热水循环流通的玻璃管道,一节一节的玻璃管道以杜仲胶黏合接口,完全不会向外渗水,循环的热水使得间隙里的空气时刻保持常温,确保花厅内的温度适宜植物生长。
更在地下三尺处铺设了地龙,燃烧煤炭使得土地的温度保持常温。
这样一处花厅,不仅建设成本极高,而且到了冬日里的养护成本更是高的离谱,即便是他这个为帝王当初想要照葫芦画瓢的修一座,在看到那骇人的预算数字之后也不得不慨然放弃。
第七百三十九章 李二教女
虽然魏徵死了,可毕竟还有一个东征的执念,李二陛下可不想自己变成贪图享受的昏君……
可是房俊为晋阳公主修建这样一座花厅,连没有都没有皱一下。
固然知晓自家闺女的品性,可到底也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在一个男人这般近乎于毫无底线的宠溺之下,谁就敢保证没有一丝一毫有别于亲情的情愫滋生?
李二陛下走到玻璃花厅的外头,影影绰绰的见到一条纤细的身影正在花树之间忙碌,脚下不停,从花厅南边的入口走了进去。
“奴婢见过陛下。”
入口的侍女见到李二陛下居然到了花厅来,赶紧万福施礼。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径直进了花厅。
一股馥郁的花香扑鼻而来,满眼皆是绿树花草,七彩缤纷的花朵点缀在花树枝头,俨然盛夏时节繁花齐放,煞是好看。
晋阳公主正在花树之间忙碌,闻声抬起头来,见到是李二陛下,俏丽的面容顿时浮上惊喜:“父皇怎地到这里来了?女儿不是让人说了嘛,待给这几株茶花松松土,便去前殿见父皇。”
小丫头纤细瘦弱,一袭简单的长裙犹如农家女儿,不染铅华,于花树之间探出头来,巧笑嫣然,充满了轻灵毓秀犹若仙子的灵气。
那精致的脸颊,轻灵的笑意,令李二陛下眼前一阵恍惚,好似坠入时光的长河之中溯流而上,回到了自己初次邂逅文德皇后的那时。
一样的繁花胜锦,一样的钟灵毓秀,缔结了一段人生当中最重要的情侣,相濡以沫,相知相守,却又相隔于阴阳。
本是满腔怒火的李二陛下,忽然发觉自己的心情瞬间就平复下来了……
负着手,摆手将侍女尽皆赶走,踱着步子进了花厅之中,见到树叶青翠花朵鲜艳,上面都沾染着晶莹的水珠儿,花叶与泥土的清新气息,在这冬日里令人有一种骤然迈入仙界的错觉。
花厅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潮气,显然在目光不及之处,还有通风的设施。
晋阳公主从一株茶花后走出来,脚上纤巧的绣花鞋沾染了泥土,手里还拎着一个小巧的锄头,一头青丝简单的用簪子绾起垂在脑后,精致的脸蛋儿上带着几分劳作之后的红润,看上去精神饱满,分外健康。
李二陛下蹙眉:“怎地自己动手松土?你这身骄肉贵的,万一累着了,可不得了。”
自家闺女从小就是个病秧子,这两年虽然已经没再犯病,可毕竟底子太虚,这般似乡间花农一般劳作,可把他给心疼坏了。
晋阳公主微微喘了一下,将锄头挂在一旁一颗花树的枝桠上,将素白的小手放在花树下一个水盆里濯洗一番,这才抬头甜甜的笑着,说道:“当初花厅建好的时候,我也想要召集几个懂得侍弄花草的嬷嬷来料理呢,只不过姐夫说我身子太弱,应当适当运动,这花厅并不大,一个人也能照料得这些花花草草,既能强身健体,又能陶冶情操,实乃两全其美之事。”
小丫头笑容甜甜的,说起这番话的时候眼眸亮晶晶的,显然对于这种粗鄙的活计并不觉得累,反而因为亲手将花树侍弄得状态极佳,有着浓浓的成就感。
李二陛下责备的言语到了唇边,终于还是咽了回去。
只不过,又是这个房二……
娘咧!
心底不爽,只不过面上并未表露出来,信步来到那株茶花前,看着绿叶青翠花瓣重重,便说道:“娇花正艳,因其纯洁无瑕,若沾染泥土,自然芳香紊乱、色泽污垢,使人弃若敝履。”
晋阳公主眨眨眼,微微仰着头瞅着李二陛下板着的脸,心里疑惑不解,好奇道:“父皇这话说得毫无道理,再是纯洁无瑕的花朵,也是生于泥土之中,若无泥土之养分,何来花朵之灿烂?泉水清澈,难道可以将花朵栽种于泉水之中而不死吗?再者说来,那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乃花之君子者也,何来色泽污垢?”
李二陛下呼吸一沉。
这是《爱莲说》?
又是房二……
花厅中有一张木质的茶几摆放在花树当中,木质细腻却没有涂漆描金,简单的打磨之后依旧保留着清晰的纹理,有一种返璞归真的简朴,两把藤椅放在两旁。
李二陛下走过去坐下,沉着脸说道:“娇花再美,也不过是世人观赏亵玩之物,纯洁无瑕也好,沾染淤泥也罢,总归摆不脱秋风过境、繁华落尽的下场。人若不知自爱,又与那毫无灵性的花树有何区别?到了也不过是沦为玩物,遭人唾弃而已。”
这话说的……晋阳公主愈发莫名其妙了。
心忖父皇今儿这是怎么了?说一些乱七八糟让人听不懂的话语,该不会是後宮里头那些个妃嫔们又闹出了什么幺蛾子,让父皇恼火了吧……
她是个有孝心的,觉得父皇正在气头上,也不去惹恼他,抿抿嘴,走过去坐在另一侧的椅子上,拿起茶几上的茶壶给李二陛下斟了一杯温茶水,自己也斟了一杯,然后凑到唇边喝了一口,瞅着李二陛下,小心翼翼道:“何人招惹父皇,还得父皇这般恼怒?”
李二陛下蹙眉,不悦道:“你这意思,是在说父皇在外头受了气,跑你这里无理取闹来了?”
晋阳公主唇儿一翘:“呵。”
是不是无理取闹,您自己心里清楚嘛,简直莫名其妙……
被闺女给鄙视了,李二陛下很是不忿,觉得这般绕弯子也不是办法,这丫头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总跟自己打岔,便干脆直言问道:“昨日大朝会,为父与两仪殿设宴招待群臣,你可是将房俊半路叫到你的寝宫之内?”
“是呀,有何不妥?”
看着晋阳公主清澈的眼眸,李二陛下差点气吐血:“有何不妥?不妥之处大了!你说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宫里的嬷嬷早就教授你男女之道,难道连男女有别、授受不亲这点道理都不懂么?简直胡闹!”
见到父皇似乎真的为此恼火,晋阳公主抿抿嘴,有些委屈,小声辩解道:“怎么就男女授受不亲了?高阳姐姐年前就曾说起姐夫肠胃不好,受不得饿,否则便胃痛得难受,我就想着大朝会开了大半天,姐夫肯定饿坏了,两仪殿里的酒宴又都是一大早便已经备好,彻底凉透了,若是吃下去岂不是更加坏事?便让人将姐夫叫了过去。仅只是一顿膳食而已,在场的还有很多内侍宫女,众目睽睽之下,怎么就扯得上男女之防了?”
说到后来,已经语带哽咽,眼眸之中水汽弥漫,似乎下一刻就能凝结成珠,串串滴落。
李二陛下最是疼爱这个嫡女,见她这委屈的小模样,心里都快跟刀子划拉了几刀也似,不过为了彻底扭转闺女的行为,还是硬着心肠道:“父皇知晓你与房俊亲厚,可他到底是外臣,而你尚未出阁,就必须要保持距离、注意影响。这世人之口舌有些时候堪比刀枪,杀人也在无形之间。说到底,房俊也是外臣,你这般将他召入寝宫,知晓内情的明白你这是答允了高阳,可不知晓内情的,你难道就想象不出会传出何等恶心荒谬之谣言?”
晋阳公主抿着嘴唇不说话,眼眸里的泪珠儿却终究流了出来,顺着光滑的脸颊,滴落在放在膝盖上的手背上。
一见到小闺女哭了,李二陛下彻底慌了。
再是杀伐决断的一代帝王,也都有他的死穴命门,而他李二的名门就是这个小闺女……
连忙手忙脚乱的去给她抹去脸颊上的泪痕,赔罪道:“兕子莫哭,是父皇的错,父皇不该这般说话。”
晋阳公主却只是轻轻抽噎一下,垂下头去,闷声不语。
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好像长大之后,很多的烦恼就会纷至沓来,而有一些自己很是在乎的东西,却渐渐的离她远去……
第七百四十章 少女心思
李二陛下英明神武、杀伐决断,更是心硬如铁、我行我素,这种人在后世被称作“钢铁直男”,只从他独宠文德皇后一人,将後宮三千佳丽视作工具却不肯多浪费半分感情,便可见一斑。
几乎就是没救的那种……
然而人皆有软肋,这般钢铁硬直的李二陛下,命门就在自幼跟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一双儿女。
他与文德皇后伉俪情深,可不仅仅是因为文德皇后身后的关陇贵族们帮助自己攫取了大唐至高无上的皇权宝座,那个十三岁便嫁给他的女子,与他一起奠定了大唐盛世之根基,虽贵为一国之后,实则却并未享受到太多的荣宠与奢华,其聪慧文雅、端庄贤惠,每每令李二陛下思及,都心怀愧疚,不能自己。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文德皇后逝世之前拉着自己的手,让他无论如何亦要厚待她遗留下来的儿女之时,李二陛下指天立誓,必不相负。
所以哪怕自己对太子不满已久,却始终未能果断的将其废黜,因为一个被废的太子很难得到善终之结局,若是太子因此而死,且不说他这个做父亲的于心不忍,只说等他百年之后于九泉之下,如何面对自己的皇后?
再者说来,这些文德皇后留下的儿女各个聪慧可爱,在自己面前更是乖巧伶俐,即便是自己颇为失望的太子,这两年也越来越有“仁君”之风范,自己怎么会不去疼爱呢?
这会儿晋阳公主当着自己的面,眼珠子噼里啪啦的往下掉,直将李二陛下的心都给撕碎了……
“兕子莫哭,莫哭。”
堂堂帝王,这会儿亦是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晋阳公主垂着头,眼珠子不断的往下掉,抽抽噎噎的说道:“父皇凶我。”
李二陛下:“……”
好闺女,你怕是不知道何者为“凶”吧?为父收拾齐王、蜀王、房俊的时候,那才叫“凶”好不好!
可是闺女终究与儿子是不同的,若是哪个儿子不争气,即便是最疼爱的雉奴,自己也得训斥两句踹上几脚,闺女就只能放在手心儿里捧着……
“是是是,是为父的不对,为父急躁了一些,给兕子赔罪可好?兕子莫哭……”
李二陛下手忙脚乱的想要去给闺女擦拭泪痕,结果小闺女却一扭头,将脸儿转向另一边,委委屈屈抽抽噎噎。
没辙了,李二陛下值得叹息一声,拍了一下大腿,懊恼道:“为父的确是粗心了一些,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你让为父上阵杀敌、料理政务,那都不在话下,可是这教儿育女的事情,实在是不擅长。只怪你们母后去得早,丢下父皇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也不懂得照料你们,这将来百年之后,怕是无颜去见你们的幕后了。”
言语沧桑,将一个中年鳏夫的落魄悲伤诠释得淋漓尽致。
只不过……中年鳏夫?
呵,你可是皇帝啊……
晋阳公主咬了咬嘴唇,用嫩白的手背抹了一下眼泪儿,并未上套,反驳道:“别说的那么难听,父皇宫里头嫔妃如云,各个皆是人间绝色,女儿并未见到父皇有那么伤心。”
李二陛下知道这闺女聪慧,只得说道:“伤心难过亦或是开心愉悦,为父身为皇帝,又岂能将这心底之息怒形于色呢?多少场合,也不过是强颜欢笑而已。”
这话说的,他自己都信了几分……
晋阳公主虽然明知父皇是在装模作样以求得自己的谅解,可到底心疼父亲,不忍父亲当真为此自责,便转过身,抬起一双美眸看着李二陛下,轻声道:“父皇身为帝王,胸中自当尽是家国大事,何以却管起这等琐碎小事?”
她指的,自然是自己将房俊召入寝宫这件事。
你是堂堂皇帝,那么多的家国大事还不够你操心,非得要这般无中生有管起儿女们之间的事情?
李二陛下痛心疾首:“这怎是小事?但凡与兕子牵扯上的,在为父心中那都是一等一的大事!房俊到底是外臣,平常入宫倒也罢了,可是怎能将其私自召入你的寝宫呢?你如今已到了及笄之年,过两年就得要寻一个人家嫁出去,若是这时候传出一些流言蜚语,岂不是耽搁了婚姻大事?”
晋阳公主抿抿嘴唇,小声道:“那女儿不嫁了便是,一辈子陪着父皇,让父皇养着就好了。”
“胡说八道!”
李二陛下没好气道:“成亲出嫁,结婚生子,那便是女儿家一辈子的头等大事,千万别学你长乐姐姐,成天到晚的吃斋念经,是想将为父气死不成?”
说到长乐公主,他愈发头大了一圈儿。
那丫头早已与长孙冲和离,人品相貌家世都是世间一等一的,没有谁因为她是个“和离之妇”而嫌弃,反而无数世家门阀意欲将她娶回家去,结果那丫头却全都冷眼相对,一点出嫁的心思都没有。
尤其是与房俊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更是让他每每想起便心口堵得难受。
若是这个小闺女也走了长乐的旧路,李二陛下觉得自己怕是会给活生生郁闷死……
“所以啊,为父这都是为了你好,你长大了,就得知道避嫌,往后不可再如小时候那般与房俊亲近。”
听着父皇絮絮叨叨的叮嘱,晋阳公主没说话,只是又将头低下,半晌,才轻轻的嗯了一声。
心底有些没来由的酸楚,想哭。
眼泪便又滚落下来……
*****
没过上元节,就不算是过完年。
往年,甚至整个正月里都会洋溢着新年的氛围,衙门虽然会在上元节之后开衙,但是若无紧要之事,官员们也大多早晨点卯,到了晌午便下了值,各自回家或者寻一处所在吃喝耍乐,直到过了二月二,才算是把心思收拢回来。
这年代交通不便、信息传播速度极慢,就导致了极其缓慢的生活节奏,人们除非遭遇天灾吃不饱饭活不下去,否则便会展现出一幅与世无争的模样,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只不过贞观十八年的新年刚过,到了初五,整个长安城便陡然紧张起来。
东征高句丽乃是国策,已然筹备了两年之久,去年若非李二陛下陡然染病,大军已经出征辽东。不得不拖延一年之后,虽然靡费更多,也延误了时机,但是各方面的筹备在历经一年之后,却也更加的完善充足。
东征一事,不急于一时,更不必吝啬于钱粮,而在于稳。
前隋三征高句丽结果兵败如山倒之殷鉴未久,如今大唐即将在李二陛下亲身统御之下再上征途,各方面之准备较之前隋充足何止一倍?故而虽然大军未动,但朝野上下无人认为高句丽能够复制三十五年前的那场战争,在大唐铁骑狂攻之下依旧安若磐石。
……
兵部衙门。
正月初八,因过年而放假的衙门便热闹起来,几乎所有官员尽皆上值,过年期间积压的文牍汇聚到衙门之中,经由各级官员审核批复之后,再下发至各折冲府、军队。
兵部尚书值房内,房俊与晋王李治相对而坐,面前放着一盏香茗,茶香氤氲,气氛却并不如何美好。
李治上身坐直,瞪着房俊,问道:“军械已经安然抵达营州码头,兵部之任务已经完成。然而营州各地普降大雪,若是想要将这一批军械运输到各地驻军手中,势必要兵卒们冒着酷寒之天气,用双脚去跋涉高山雪岭,不知将要折损多少兵卒。为何不能等到再过几日春暖开化之后,再将军械从容分配?都是爹生娘养的,你这般坐在温暖的衙署之中,喝着热茶,却让前线兵卒冻死冻伤无数,于心何忍?”
房俊抬眼瞅了瞅一脸正气忿然抗争的李治,摇了摇头,喝了一口热茶。
第七百四十一章 骄兵傲气
房俊抬眼瞅了瞅一脸正气忿然抗争的李治,摇了摇头,喝了一口热茶。
这说的自然就是年前从长安运往辽东的那一批军械,虽然李治借助长孙无忌从江南雇佣了无数船只,终于将军械运抵辽东,但毕竟拖延了时间,辽东已经降雪,军械虽然运抵了营州总管府,却因为大雪封山,很难运送到各地的驻军手中。
故此营州总管府发来文牍,讲述了辽东之酷寒天气已经行路之难,询问是否等到开化之后再行运送。
而房俊的态度是无论道路多么难行,天气多么恶劣,也必须在第一时间将军械送到各地驻军手中,立即展开训练,不得拖延。
李治便觉得房俊有些过分……
房俊喝了一口茶水,缓缓说道:“殿下,非是微臣苛刻,此次东征征调了举国之力,且陛下御驾亲征,绝对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差错。所谓吾等身为臣子,职责便是将自己的份内事做到尽善尽美,所有的环节都力争一丝不苟,因为一旦东征失败,那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李治却不以为然,哼了一声道:“如你所言,此次东征大唐征调了举国之力,又有父皇御驾亲征,多少骄兵悍将尽皆征集,区区高句丽弹丸之地,不过是螳臂挡车而已,倾力之下必将化作齑粉,何须你这般小心翼翼?”
他不是不知道军情如火,辽东之地山岭纵横、地广人稀,与大唐内地截然不同,军队必须事先做出不断的操练,熟悉当地的地理与天气,方才能够充分发挥作战能力。
然而在他看来,房俊这根本就是无事生非,区区高句丽如何能够抵挡父皇的御驾亲征?等到东征开始,大军所至之处,高句丽军队必将望风披靡、土崩瓦解。
而房俊之所以喋喋不休的强调着什么将各自职责做到尽善尽美,非得要营州总管府将军械冒雪送抵各地驻军手中,分明就是想要以此来打击自己的威望。
正是在他手中负责将这批军械送抵辽东,结果耽搁了时间,还闹出有一些军械丢失的丑闻,如今若是再使得辽东那边因为将这批军械送抵各地驻军手中,不得不付出极为严重的代价,究其责任,自然是他李治的锅。
到时候辽东军队肯定满腹怨气,且一旦发生兵卒冻死冻伤,必然要追究责任,辽东方面怎肯承担后果?届时自然要辩解分明是军械运抵的时间延迟了,他们才不得不冒雪往各地驻军运送军械……
房俊看着李治一脸不忿,微笑着说道:“殿下其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微臣身为兵部尚书,自当要监督军械、粮秣之运输调拨,每一份小心在意,都是为了东征大军能够多一份胜算。”
李治也明白做事自然要精细,可是现在他认定房俊就只是借题发挥,想要趁机打击他的威信,心里自然有气。
“大唐之兵卒,可以死在冲锋陷阵的路上,不可这般无故折损在不必要的运输军械之途中!大唐举国之力征伐高句丽,必然势如破竹马到功成,何须这般战战兢兢?”
听着李治梗着脖子不服不忿,房俊蹙起眉。
他放下茶杯,看着李治,淡然说道:“殿下莫要忘记,当年隋炀帝三征高句丽,意气风发睥睨天下之时,也是如殿下这般想法。”
他就不明白了,当年隋炀帝三征高句丽,结果丢盔弃甲铩羽而归,数十万大军陷于辽东,直至唐朝初年,大唐使节到高句丽时看到大量当年被高句丽俘获的隋人军民,“隋人望之而哭者,遍于郊野”,更有将隋军将士之尸体筑成“京观”,皑皑白骨,令人切齿痛恨之余,更是涕泪满裳。
为何时至今日,这前车之鉴放在那里无人理会,却依旧信心满满认为可以一战而定?
难道就没有人知道“骄兵必败”的道理?
朝野上下,对于东征实在是太过自信了,似乎换了一个皇帝,多了几件火器,高句丽便犹如土鸡瓦犬一般不堪一击……
李治听了房俊这话,愕然道:“越国公可知你自己在说什么?如今大唐兵强马壮,无数将士枕戈待旦,士气可鼓不可泄!况且父皇英明神武、用兵如神,岂是隋炀帝那等荒淫残暴之君可堪比拟?你居然将父皇与隋炀帝相提并论……”
“闭嘴!”
房俊猛地拍了一下茶几,怒喝一声。
这厮的确很有政治天赋,可惜只知玩弄小聪明,居然想要以这等“因言获罪”的方式来将自己拉下马?
他这一生怒喝不仅将李治吓得一激灵,值房外头的兵部官员也吓了一跳,大家都竖着耳朵听着值房内的动静呢,唯恐房俊棒槌脾气发作,将这位趾高气扬的晋王殿下给揍一顿……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崔敦礼抹了一把脸,无奈的敲了敲门,推开之后向里边张望一眼,见到并未有房俊将晋王摁在身下暴揍的场面,这才松了口气,问道:“殿下,尚书……可是有事呼喊下官?”
李治被房俊怒气冲冲的模样给吓坏了,见到崔敦礼,咽了一口唾沫,说道:“正是,崔侍郎不妨先进来……”
“不用!”
房俊冷哼一声,摆了摆手:“本官正与晋王殿下商议事务,尔等不必打扰!”
崔敦礼无奈,只得小心翼翼道:“衙中事务繁忙,殿下与尚书尽可慢慢商议着来,都是为了东征殚精竭虑,求同存异嘛……”
话说一半,见到房俊冷冷的眼神看过来,吓得崔敦礼一缩脖子,赶紧退了出去,并且掩好房门。
屋内,李治战战兢兢,勉力维持着镇定,看着房俊一张黑脸威严霸气,心虚道:“你你你,可别胡来。”
房俊登时给气笑了,瞪着李治道:“殿下既然怕微臣胡来,为何却要用这等构陷之言来陷害微臣?如今朝野上下对于东征尽皆一派乐观,好似完全忘记‘骄兵必败’之古训,微臣不过是想要提醒殿下一句,却落得一个将陛下与暴君相提并论之罪名……敢问殿下,微臣行事谨慎,未虑胜而先虑败,何以就‘泄了大军之士气’?难道吾大唐雄师百万,只因区区一人之言,便可将士气泄露,彷徨畏战?”
李治愣了愣神,想了想,问道:“越国公担忧东征之战况,到底是何原因?如今大唐兵强马壮,势力足以碾压高句丽,岂有不胜之理?”
他一直以为房俊只是在标新立异,甚至故意打压自己。
可是看到眼前房俊的神情,他觉得或许房俊是当真担忧东征的形势……
房俊叹了口气,无奈说道:“战争,从来都不是对比一下双方实力就可以断定结果。楚汉争霸之初,天下谁人敢预言得天下者是汉高祖?苻坚百万大军南征,猛将如云投鞭断流,谁敢相信最终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大败亏输、狼狈而还?人心,才是战争当中最重要的决定因素。”
整个大唐上下,如今都充斥一股风气——太骄傲了!
强盛一时的突厥被彻底剿灭,余部不得不远遁万里,去往大漠深处苟延残喘,继承了突厥人勇武的薛延陀更被直捣龙庭彻底覆灭,强横如吐蕃亦不得不暂避大唐之锋芒,偏居高原全力交好,其余蕞尔小国更是在大唐的铁蹄之下战战兢兢,唯恐唐军倏忽而至,便国破家亡、身死族灭。
大唐之兵锋傲视群雄,区区高句丽如何能挡?
然而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战争之胜负,绝非只取决于战力、国力之对比,战争终究还是要靠人去一刀一枪的拼杀,精神意志是远胜于武力的决定性因素。
否则后世的种花家为何能够在群狼环伺之下奋发崛起?
又如何面对十六国联合军队,以绝对弱势的军事装备打出了一场震惊世界的胜利?
李治固然喜好耍小聪明,可到底是有政治智慧的。
听了房俊的话语,仔细思之,虽然依旧想不到大唐失败的可能,可是却陡然发现,一旦大唐当真东征失败,那足以江山动摇的后果,简直不可设想……
第七百四十二章 良言相劝
李治觉得房俊之言很有道理。
可是又想,难道满朝都是自大骄狂的糊涂蛋,就你一个明白人?更别说父皇英明神武,他都不觉得东征高句丽有什么问题,你还能父皇更厉害?
便斜睨着房俊,轻哼一声道:“这满朝文武都是当年跟着父皇历经战阵拼杀出来的,即便是文臣亦熟读兵法、可上阵杀敌,若是当真东征如你所言那般凶险万分,这些人岂能都视而不见?可以想见,越国公你也不过是危言耸听、标新立异而已!”
房俊无心争辩,只是说道:“各自为政、各有谋算,所有人都只在乎一家一族之利益,可有谁将帝国之利益放在首位?这便是陛下坚决压制门阀,太子殿下矢志承袭之原因。在百废待兴之时,世家门阀之底蕴固然可以将帝国推上更快的发展道路,然而等到国家崛起,世家门阀之自私便会成为束缚帝国前行的缰绳。他们从不在乎帝国,因为在他们眼中,帝国只是他们一手缔造出来的,如果有一天帝国利益与他们的家族利益差生冲突,且不可调和,那么很简单,就像他们在隋末所作那样就行了,兴一国灭一国,反掌之间耳。”
大唐立国未久,李二陛下更是个马上皇帝,这大唐江山有一半都是他当年率领秦王府的旧将打下来的,这满朝文武的确各个熟知兵事,上马提刀可以安邦,下马执笔可以定国。
然而人在世间,总会被各种各样的利益所左右、牵绊,既难以见到本心,更难以保持立场。
这朝野上下的骄纵之气,他们怎会看不到?
只不过因为各自的利益所牵绊,所以不愿说而已。政治斗争当中从来都是此消彼长,别人若是不能够摔跟头,自己又如何轻松的攫取更多的利益?反正别人各个骄狂自大没关系,只要我自己心里有数就好,等到别人尽皆遭遇损失,我这边稳扎稳打,届时这滔天的功勋必将落在我的头上,岂不美哉?
可这些人却从未想过,或者说从未在意过,战争一途不仅仅要讲究天时地利,最重要的乃是人和。
人心不齐,纵是大军百万,亦不过是一盘散沙而已。
更何况辽东冬日酷寒、夏日多雨,唐军若不能在入冬之前扫荡高句丽全境,待到冬来降雪气温陡降,不知多少人将要受冻而死,此乃天时之不利也;辽东山岭纵横、河流密布,且地广人稀,道路尽皆简陋,稍有雨水,大军人马践踏之下很快就会泥泞不堪、寸步难行,且高句丽自知不能与唐军正面交战,所以躲在关隘险要之处修建坞堡、山城,据险固守,誓死抵抗,此之谓地利之不利也。
面临国破家亡,所有高句丽人都誓死守卫国土,上下齐心宁死不退,必然士气高涨……
天时地利人和,唐军没有一样占据上方。
所能够依仗的,无非是超过高句丽数倍的兵力,优秀的单兵素质,以及更加精良的兵械装备。
所以这必将是一场苦战。
既然是苦战,那么必定要遭受惨痛之损失,到时候各方势力为了保存实力,都想着苟着看着别人冲上去吃个大亏,自己则在最后关头攫取胜利之果实……
这场仗岂能不凶险万分?
李治的面色很是难看。
他自然知道父皇立志于将世家门阀打压、消灭,进而完成皇权之统一,使得令出中枢、颁行天下。可正是因为他参与了争储,所以父皇默许了关陇贵族对他的支持,进而违背了自己的原则,减缓了削弱世家门阀的步伐。
如此,才使得世家门阀纷纷松了口气,既然预见到了各自的前途,所以更要在东征之战中攫取足够的利益,以抵抗之后依旧会遭受的削弱打压。
甚至于,父皇之所以要御驾亲征,并非是如坊市之间流传的那般什么“好大喜功”,而是父皇知道,在他减缓了打压世家门阀的同时,这些世家门阀必然要反弹,最显著的后果便是东征之中各有谋算,不肯同心戮力一鼓荡平高句丽。
换了别人,如何压得住这军中的世家门阀、各方派系?
未有他自己御驾亲征,才能确保战事的顺利进行……
这一刻,李治才算是彻彻底底明白父皇对于他的宠爱,达到了何等程度。那是宁愿违背自己的政治策略,亦要扶保他登上储位的坚定不渝。
……
值房外,所有人都无心办公,各个竖着耳朵听着值房里的动静,一旦发现风吹草动,就要冲进去拉架。
他家与房俊公事日久,深知房俊的脾气,只要晋王触及了房俊的底线将他给惹毛了,才不会管什么亲王不亲王,肯定是摁在身下暴揍一顿再说……
然而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值房里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声音。
大家都有些坐不住了,相互之间挤眉弄眼,都希望对方能够去值房内看看。
可房俊在兵部的威望太高,谁敢进去打扰?搞不好撞到铁板上,自己就成了房俊宣泄怒火的目标,那得有多冤……
最终,大家的目光都看向崔敦礼。
无论官职亦或是威信,崔敦礼都堪称“兵部第二人”,而且他算是房俊的绝对心腹亲信,未有他才有可能在劝阻房俊的同时,不会激怒房俊惹祸上身。
崔敦礼:“……”
看着同僚们的目光,他心里直想骂娘。
房俊这人看似粗犷莽撞,实则最是心中有数,他若是敢打晋王,那必然是不得不打的原因,而且打完还没什么大事儿。
自己这进去算怎么回事儿?
不过又想到如今太子与晋王争储,房俊万一当真想要削弱晋王的威信,故而主动找茬怎么办?
东征在即,若是再闹得沸沸扬扬,那可就误了大事……
想了想,便让人准备了一壶开水,自己提着走到值房门前,先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听,没什么动静,这才伸手敲门,听到里头传出“进来”的声音,这才推门走进去。
见到屋内两人相对而坐,虽然神情严肃,却并未有恼羞成怒之迹象,崔敦礼略微放心,上前将水壶中的开水注入茶壶之中,笑道:“隆冬时节,最宜饮茶,清虑提神,养气撤火,殿下、尚书慢用。”
您二位多喝茶,火气小一些,千万别打起来……
两人齐齐颔首。
崔敦礼躬身施礼,脚步轻快的推出去。
房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喝了一口,看着沉默着的李治,问道:“如今感受到了陛下对殿下的厚爱了吧?陛下宁愿让东征参杂着太多的不利因素,亦要减缓对于世家门阀的打压,以此来支持殿下争储,而殿下你,为何还要在乎区区的被问责的风险,不肯将自己所能够做到的一切都做好,力争东征之战中不会出现哪怕一丝一毫的意外呢?”
李治默然,心里有些不爽。
咱好歹也是亲王,你这厮居然连斟茶都懒得斟?
没办法,眼见房俊根本没有给他斟茶的意思,只能自己斟了一杯,捧着茶杯慢慢喝着,缓解着心底的震撼和尴尬。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语,慢慢饮茶。
良久,李治方才放下茶杯,轻叹一声,道:“就按照越国公的意思办理吧,本王再无意义。”
他之前据理力争,是认为房俊此举不过是意在打击他的威信,并且挖了个坑,使得以后肯定有人据此攻讦自己。但是经由这一番讨论,他承认与有可能得到的攻讦、弹劾相比,的确要尽可能的将东征战事的方方面面都做到全无遗漏。
房俊欣然颔首,缓缓说道:“殿下深明大义,微臣深感欣慰。若是殿下不嫌,微臣有一句僭越之语,不知当不当讲。”
李治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本王若是说‘不当讲’,越国公是不是就不讲了?”
他最烦房俊在自己面前摆出这样一种“你什么都不会,我来教教你”的姿态,这令他感到对方似乎高高在上,稳稳的压着他一头,心里很是不舒服。
孰料房俊居然点点头,道:“既然殿下不想听,那微臣便不讲。”
李治瞪大眼睛,气愤的瞪着房俊。
话说半截、狗尾断章,这是最缺德的行为知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