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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許     天唐锦绣txt下载     天唐锦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噶尔崛起

    两人心思各异,但目的却是一样的:查明“王幢军”之所在,使其难以行使“奇兵”之战略,只要唐军予以防备、针对布置,正面硬撼的情况下,两人都认为“王幢军”必无胜算。

    即便“王幢军”再是精锐、悍勇,哪怕是以一当十,在不能完成某些战略任务的情况下,单只凭借一腔血勇,终究也是个全军覆没之结局,不可能扭转局势,转败为胜。

    长孙冲按捺着心中兴奋,叮嘱道:“世子还应继续探查,务必完全摸清‘王幢军’之虚实才好。既然令尊已然将‘王幢军’交付给渊男建统御,其心意已然明了,世子切莫再心存侥幸。在下立即给家父写信告知此事,启禀陛下。陛下素来宽宏,定然不吝赏赐,还望世子再接再厉,吾等一同立下不世之功,尽皆得偿所愿。”

    若说之前渊男生对于同长孙冲暗中合谋出卖平穰城之防务还有些心存愧疚,眼下确实半点都不觉得了。

    既然父亲要将自己废黜,扶立二弟成为世子,根本不管自己的死活,那自己又何必惦念着所谓的忠孝?

    你们想让我死,我总不能引颈就戮吧?

    当即颔首道:“大郎放心,渊男建那个混账有勇无谋,蠢得厉害,必能从其身上查明‘王幢军’之虚实。”

    长孙冲:“……”

    都挺蠢的。

    ……

    渊男生信誓旦旦的表示定然能够查明“王幢军”的虚实,而后告辞离去。

    长孙冲坐在那里沉思许久,将茶水喝完,起身来到一侧的墙壁上看着平穰城的简易防御舆图,摇了摇头。

    这舆图乃是渊盖苏文组织高句丽朝中能人绘制而成,但是比起父亲交给自己的平穰城舆图,无论清晰度亦或是准确率、比例的换算,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谁能想到,唐军绘制的平穰城舆图,比高句丽自己绘制得更好?

    而大唐的所有军事舆图全部出自兵部衙门,几年前由房俊主导,时至今日,早已成为大唐国内舆图的统一标准。

    从这一点上来说,房俊的确才能卓著,且眼光深远。

    只不过越是如此,长孙冲心中的嫉恨便越是如火一般炽烈,难以平复……

    深吸一口气,将心神投注到面前这张舆图上。

    牡丹峰位于平穰城东城之外,浿水自东而来,至此被峰峦所阻,折而向南,又被南面的山脉挡住,转而向西,在此地勾勒出一个巨大的转折,再一路向西奔流入海。

    平穰城便建于这个巨大的转折之上,原本城池建筑于浿水之北,后来逐渐繁荣,人口增加,又在浿水南岸建筑新城,将浿水夹于中间。

    时至今日,由于城池的扩张,牡丹峰已然位于城中,山岭起伏层峦叠翠,酷似一朵盛开的牡丹,因而得名。山上树木种类繁多,松树、五叶松、椴树、杏树、山樱等各种树木成林,每到春天,峰峦山坡开遍各种颜色的鲜花,美不胜收,乃是平穰城最为优美的景致。

    当初平穰城修建之时,于牡丹峰上修筑乙密台,作为点将台之用。

    山中更是遍布堡垒、山城,寻常时候便是驻军之所,渊盖苏文将“王幢军”藏匿其中,理所应当。

    仔仔细细的看了牡丹峰附近的地形地势,长孙冲才回到书案之后,提笔写了一封迷信,交给心腹死士,命其赶往唐军大营,交给自己的父亲。

    虽然“议和”之事已经渺茫,天大的功勋插肩而过,但若是能够探明“王幢军”之所在,使得唐军有所防备,并做出针对性的部署,自然也是大功一件。

    *****

    青海湖。

    与辽东远隔万里,却比辽东更早一步进入深秋。

    辽阔无垠的湖面宛如一方巨大的宝石一般,瑟瑟秋风掠过,水鸟飞翔,碧波荡漾。

    湖畔宽广的草场犹如毯子一般绵延至天际,草叶枯黄,天地之间一片萧瑟。

    禄东赞骑在马上,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摁着腰畔弯刀的刀柄,一双深陷下去的眼目望着前方混战厮杀的战士,锐利的眸光有如鹰隼一般,似欲飞越北方天际之处巍峨矗立的祁连山。

    大斗拔谷之战结束不久,消息便传到禄东赞耳中。

    尽管他知道唐军之强盛天下无双,火器之威力更是举世无敌,却也没想到唐军居然强悍至如斯地步。

    预想之中的苦战根本不曾发生,七八万纵横青海肆虐河西的吐谷浑铁骑犹如奔腾的雅鲁藏布江水撞在山谷之间的岩石之上,除去轰鸣震响令人胆战心惊之外,只能溅起一堆泡沫,粉身碎骨。

    禄东赞明白,吐谷浑已经完了。

    二十年休养生息,只一朝便将所有力量尽皆葬送。两万唐军犹如铜墙铁壁一般挡在大斗拔谷的谷口,吐谷浑数倍于敌的兵力却不能进入大唐领土哪怕一步,这种双方力量上的悬殊差距,比阵亡数万将士更加令吐谷浑人感到绝望。

    眼下关中空虚,河西只有半支右屯卫两万人驻守,吐谷浑尚且不能突破,那若是等到大唐东征结束,百万大军尽皆回归关中,吐谷浑哪里还有半分挣扎之余地?

    唯有败亡之一途。

    既然吐谷浑败局已定,吐蕃就绝对不会允许青海湖落入大唐之手,形成背倚祁连、面朝高原的有利局势,对吐蕃形成巨大威胁。

    所以禄东赞果断下令,所有家族军队倾巢而出,侵占青海湖。

    既然赞普已经决定提防噶尔家族,那么噶尔家族就只能顺水推舟,先行占据青海湖地域,以为家族之根本,在此休养生息积聚力量,再行计较。

    噶尔家族的族兵如狼似虎的冲入青海湖,正逢溃败于大斗拔谷的吐谷浑骑兵自祁连山各处山口陆陆续续的返回。一方是蓄势待发,虎视眈眈,一方是正逢战败,士气低迷,自然被噶尔家族的族兵大胜。

    吐谷浑骑兵在诺曷钵的组织之下奋起反击,却无奈势不如人,一败再败。

    瑟瑟秋风吹拂禄东赞颌下胡须,令他的目光愈发深邃。远处,一骑斥候狂奔而来,到得近处飞身下马,单膝跪地大声禀报:“启禀家主,吐谷浑大败,诺曷钵已被吾等生擒活捉!”

    禄东赞一时间没有说话。

    秋风萧瑟,天高云淡,苍黄的草场直铺天际。

    曾经在这一片水草丰美的土地上纵横驰骋三百年的吐谷浑,就要在今日走到终结。

    王朝更迭,族群兴衰,就如这四季轮转一般自然而然,不可阻挡。

    今日或许是噶尔家族振兴之时,可衰弱灭亡之时,亦将不远。

    几个儿子都站在他的身后,长子赞悉若提着马缰上前一步,下令道:“将诺曷钵暂时收押,收拢兵卒,对溃败之吐谷浑人展开追杀,青海湖方圆三百里之内,不许再有任何一个吐谷浑人!”

    “喏!”

    斥候得令,起身之后飞身上马,向着远处奔弛而去。

    赞悉若看着犹自出身的禄东赞,精神振奋道:“父亲!吐谷浑已然大败,青海湖从此为噶尔家族之私产矣!”

    自古以来,青海湖便是西域部族必争之地。此地水草丰美,有着天下第一等优良的牧场,可以蓄养无数的牲畜,乃是胡族梦寐以求的地方。而且青海湖内皆是咸水,有着丰富的湖盐,这是所有胡人生存都离不开的东西,掌握了青海湖不仅解决了部族缺盐的问题,更以此作为战略物资,可以操控无数的部族为己所用,轻易达成称霸一方的目的。

    噶尔家族拥有了青海湖,便有了立身之本,可以以此为根基,进而发展壮大。

    禄东赞回过神来,看了长子一眼,冷硬的面容没有一丝笑意,反而哼了一声,蹙眉道:“得意忘形!是否忘记此前为父如何叮嘱你们的了?居安尚且思危,更何况眼下根本不是安全的地方,居然这般兴奋,愚蠢!”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厚颜无耻

    赞悉若受了呵斥,惊得冷汗涔涔,忙道:“父亲教训得是,孩儿一时得意,居然忘了父亲的话语,真真该死。”

    得意之时,莫忘形。

    先前于父亲、兄弟在一起商讨局势,还曾说赞普命噶尔家族进占青海湖乃是变相的放逐,提防忌惮之心昭然若揭,从今而后噶尔家族的命运将会极其艰难,一举一动都要深思熟虑,不可有丝毫懈怠。

    结果今日取得青海湖之地,为家族首次争取到一块近乎完全自有的草场便有些得意忘形,浑然忘记家族所面临的危机。

    身为噶尔家族的世子,居然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实在是该死。

    禄东赞面容阴沉,一旁的次子论钦陵赶紧说道:“也难怪大兄这般疏忽,咱们噶尔家族乃是吐蕃贵族,可世世代代都难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底盘,不得不仰望着赞普的鼻息,卑躬屈膝。如今将青海湖纳入家族领土之中,自今而后,这一片广袤丰美的草场便为家族所有,子子孙孙都可在此放牧生活,岂能不心中激荡、难以自己?这可是造福子孙的大好事啊!”

    跟随在后边的三子赞婆也颔首称是。

    见到两个儿子给长子说情,兄弟之间兄友弟恭,禄东赞的火气也消散下去,正欲说话,便见到远处一队骑兵驶来,到了近前将马背上一人“砰”的丢在地上。

    那人手足被缚,这一下摔得结结实实,痛哼一声。

    马背上的骑兵飞身下马,施礼道:“启禀家主,诺曷钵带到!”

    禄东赞自马背上微微俯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地上挣扎欲起,却因手脚被紧紧绑缚始终起不来之人。

    那人吭哧半晌,始终无法站起,干脆放弃,在地上一滚,仰面朝天,破口大骂:“禄东赞,你个狼心狗肺卑鄙奸诈的畜牲!老子真真是失了魂儿才肯信你满口胡言,致使落得今日下场!吾死不足惧,数万吐谷浑子弟的冤魂亦会跟着你,食你之肉、饮你之血,看着你噶尔家族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诺曷钵的肠子都悔青了。

    当初自己继承可汗之位,固然族中多有不服者,而向外用兵转嫁矛盾乃是最好的收拢人心之法,可之所以选择翻越祁连山入寇河西侵犯大唐之领土,完全是因为禄东赞亲自赶赴青海湖,向他做出吐蕃会护卫吐谷浑根基之承诺。

    可谁能料到,唐军居然凶悍如斯?

    数倍于敌的精锐铁骑,连山口都冲不出去,便被两万紧急驰援河西的右屯卫杀得丢盔弃甲、尸积如山,一败涂地。

    想起当时漫山遍野都是亡命奔逃的吐谷浑兵卒之景象,诺曷钵连晚上做梦都时常惊醒。

    而更让他悔恨莫及的,却是自己率领残兵败将从祁连山中逃出,回到青海湖之时,迎面而来的挥舞着雪亮弯刀向自己发起冲锋的吐蕃士兵。

    这令他目眦欲裂!

    自己当真是鬼迷了心窍,怎地就信了禄东赞这个老狗的妖言蛊惑?直至落得如此悲惨之境地。

    阖族上下休养生息二十载,方才积蓄出来的数万青壮,一战便折损大半,活着逃回来的也都被唐军打得胆气尽丧,再不可能成为冲锋驰骋之战士。尤为重要的是,如今连吐谷浑生活了数百年的青海湖都落入吐蕃之手。

    面对诺曷钵如此恶毒之咒骂,论钦陵、赞婆纷纷大怒,后者更是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口中喝骂道:“狗贼!焉敢辱我父亲?”

    上前两步,已经将腰畔的弯刀抽出,就待一刀斩断诺曷钵的脖子。

    诺曷钵如今惨败而归,族人七零八落,连老巢都被禄东赞给占了,早已没了求生之欲,见状愤然大喝:“来呀!给老子一个痛快,老子就在这儿看着你们噶尔家族如何断子绝孙!”

    “嘿!”

    赞婆大怒,举刀便要斩下。

    “住手!”

    禄东赞在马背上喝叱一声,不悦道:“诺曷钵乃是吐谷浑可汗,岂能这般恣意凌辱?速速退下!”

    哪怕再是落水狗,诺曷钵也还是吐谷浑可汗。

    眼下吐谷浑遭逢大败,又有吐蕃士兵追杀,必定损失惨重。可是这天敌辽阔无垠,终究不可能将其阖族灭绝,定然会有落网之鱼,且能够逃脱追杀的,必然都是精锐之众的精锐。

    若是此刻让诺曷钵死在噶尔家族手中,必会有无数的吐谷浑残余将噶尔家族恨之入骨,疯狂报复,不死不休。

    如此,噶尔家族风声鹤唳,夜难安枕。

    还不如将其送回逻些城,由赞普发落。吐蕃占据了青海湖,与吐谷浑已成死仇,赞普断然不会给于诺曷钵一条活路。

    诺曷钵死于赞普之手,青海湖陷落于吐蕃,吐谷浑人仇视的对象会将赞普与吐蕃视为一等,而作为刽子手的噶尔家族,却毋须承担吐谷浑人的血海深仇。

    这是绝对不同等级的待遇。

    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禄东赞紧了紧身上的袍服,站在诺曷钵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诺曷钵愤怒扭曲的面孔,叹了口气,摇摇头,缓缓说道:“我若不来,青海湖必落入唐人之手。可汗一战葬送了吐谷浑二十年积累之力量,更丢了祖宗繁衍之地,至于这地方究竟是丢给唐人,亦或是丢给吐蕃人,又有何分别呢?吐蕃之习俗,与吐谷浑相同,与唐人却大相径庭。青海湖落入吐蕃之手,我会善待吐谷浑族人,可若是唐人占据了青海湖,定会下令经吐谷浑族人内迁,效仿对待突厥之法,使之离了牛羊马匹,只能耕作种田,严加盘剥。几十年之后,那些吐谷浑人将会被汉人同化,曾经煊赫一时的吐谷浑,终将成为史书之上的一个名字,消失在历史云烟之中……所以,可汗应当感激我才是,而不是对于我当初的承诺耿耿于怀。”

    诺曷钵气得呼呲呼呲喘气,却说不出话来。

    原本,两国之间便唯有利益争夺,何来言出法随、一言九鼎?自己偏信了禄东赞的承诺,也只是因为在当时那是最有利的决定而已。

    被人家被骗了,又能怨得谁来?

    不过禄东赞言及今后吐谷浑之遭遇,却让他心中涌起更大的恐惧。

    今日之败,吐谷浑元气大伤,夹杂在吐蕃与大唐这两个当世大国之中间,此后再难有复兴之时。

    不过总要有族人苟延残喘的活下去,吐谷浑的血脉不能断绝。

    正如禄东赞所言那般,若是被大唐得到青海湖之地,必将效法之前对待突厥之策,将所有吐谷浑人内迁,然后禁锢起来。几十年后,这些族人说汉话、写汉字、通汉俗,甚至完全忘记自己曾是吐谷浑的血脉……

    这可是比死亡更加令人恐惧之事。

    禄东赞轻声道:“所以,可汗你得感激老夫,是老夫冒着与大唐开战之风险悍然进占青海湖,保住了吐谷浑之苗裔不绝。”

    诺曷钵瞪大眼睛,一口老血喷出。

    她也算见多识广、识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

    命人将诺曷钵待下去,首饰一番即刻送往逻些城,禄东赞对论钦陵说道:“眼下青海湖已经成为吐蕃与大唐之间的缓冲地带,一个不慎,两国会在此开战,我噶尔家族被夹在中间势必难存。所以,你即刻前往河西会见房俊,献上诚意,许诺只要唐军不过祁连山,那么噶尔家族便不会踏足唐土半步,永不开战。”

    赞婆正将弯刀收回鞘中,闻言蹙眉道:“唐人亦不是什么易与之辈,这等承诺岂能当真?眼下其国内兵力空虚,无暇西顾,所以或可暂时与咱们虚与委蛇。可一旦东征结束,百万大军回归关中,皆是兵强马壮,又携大胜之威,必会翻越祁连山攻略青海湖,大战将起!”

    禄东赞微微颔首,这个儿子还算有些见识,不过却并未见识到紧要之处,便将目光看向另外两个儿子。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风云际会

    赞悉若道:“大唐的确强盛,但是东征一战,无论胜败皆耗损无数国力,其国内若想长治久安,此战过后,便务必休养生息、稳固内政。若继续对外开战,无异于穷兵窦武,动摇统治根基,前隋便是前车之鉴。更何况,眼下大食人正在攻略西域,企图侵占丝路,大唐自然不能放任不管,必将抽调精兵强将赶赴西域。一场东征,一场西征,即便再是强盛的国家也不堪重负,如若再跟吐蕃开战,那简直就是自取灭亡之道。所以,只需吾家表达出善意,并且做出承诺,唐人一定会欣然允诺,承认眼下之平衡局势。”

    即使大唐再是强盛,亦无法在东西两方进行大战之时,还有余力攻略青海湖,与吐蕃再战一场。

    而噶尔家族自然也不能悍然翻越祁连山入寇河西,毕竟吐谷浑七八万精锐铁骑刚刚被打得丢盔弃甲铩羽而归,噶尔家族自认不可能比巅峰的吐谷浑更强。

    如此,青海湖之平衡局势,便是双方都愿意见到的局面。

    大唐得以平息河西之战,全力防御西域,而噶尔家族亦能够趁此机会消化这广袤的草场,休养生息,发展壮大。

    禄东赞很满意的颔首,便是赞许,不过又补充道:“眼下之局势自然如此,止息兵戈,乃是双方都有利之事。但是咱们既然占据了青海湖之地,成为吐蕃与大唐之间的缓冲,那么最终必将有一战,或是与大唐,或是与赞普。”

    顿了一顿,神情有些萧索,看着眼前的儿子们,嗟叹道:“王权座下,唯有利益。什么忠诚,什么情份,统统都不如利益二字来得实惠。咱们家帮扶赞普威压各个部族,鼎定吐蕃,继而协助赞普一统高原,牺牲之多、功劳之大,谁人能比?结果只是因为忌惮噶尔家族的力量,便将咱们推到这个两大强国之间的夹缝,任由吾等自生自灭……汝等都要记着今日所受之屈辱,非是吾噶尔家族里通外国、有不臣之心,而是赞普独断专行,欲将吾家置于死地。故而,不要再去谈论什么忠诚与情份,若是有朝一日……就用手里的弯刀去给子孙后代挣下一块生存的土地!”

    “喏!”

    几个儿子肃容应命,尽皆面色愤然。

    噶尔家族始终不遗余力的支持松赞干布,出人出力、出谋划策,每逢大战,护卫在松赞干布身后的肯定是噶尔家族的族兵,从未有过半步的退却。

    然而时至今日,松赞干布完成了高原的统一,消除了后顾之忧,开始谋略天下,将目光放在富庶的大唐身上,却将噶尔家族一脚踢开,放逐在这青海湖的四战之地,沦为吐蕃与大唐之间的缓冲。

    何谓缓冲?

    无论哪国意欲开战,首当其冲者,便是噶尔家族……

    君王的确不能被感情而左右,但是如此冷漠寡恩,实在是古今罕见,噶尔家族如何能不心生怨愤、同仇敌忾?

    今日松赞干布将多年情份抛开,那么异日噶尔家族也就不必在意什么民族大义,若是有机会,即便是反攻会逻些城亦无不可。

    既然你不仁在先,那就别管我不义在后。

    禄东赞指了指次子论钦陵,道:“便由你去河西一趟,面见房俊,将吾家之条件与之分说清楚,得到答复之后即刻返回。”

    论钦陵愣了一下,疑惑道:“为何不是前去长安?大唐皇帝虽然东征在外,但太子监国,这等要事其实一个武将在外便可决断?”

    “呵,你是不了解房俊其人啊。”

    禄东赞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只要房俊点头,这件事就算是成了,反之,就算长安做下决议,也做不得数。不仅是大唐太子对其言听计从,其势力在大唐朝堂之中,亦是一时无两。为父岂能连这样的局势都弄错?莫要多言,速速前去。不过此行当谨记少言寡语,每说一句话都要慎之又慎。那厮博闻强记、见多识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且有蛊惑人心之术,稍有不慎,便会着了他的道儿。”

    说到这里,心中不胜唏嘘。

    他的确佩服房俊,当初硬生生弄出一个青稞酒的酿制配方,将自己吸引其中,明知是其引发吐蕃内乱之阳谋,却依旧甘之如饴。

    最厉害之处,便是你明知这是他的手段,却又不忍抗拒……

    论钦陵愈发迷惑,心说那人就算有通天彻地之能,还能操控我的本心,让我做出违心之事不成?

    心里觉得父亲大惊小怪,嘴上却不敢多说,颔首道:“孩儿遵命。”

    见到禄东赞微微颔首,这才翻身上马,带着数十亲兵部曲策马向北奔去,横穿大斗拔谷,沿着诺曷钵出兵之路线前往河西。

    禄东赞仰首看了看天空,沉声道:“风云变幻,严冬降至。尔等要尽快将族人安顿下来,否则一场白毛雪下起来,不知多少牲畜族人冻饿而死。”

    对于多以放牧为生的吐蕃人来说,一个肥美的草场想要安顿下来,需要做的准备实在是太多。入秋之时要收割牧草贮存起来,否则一场大雪下来千里万里一片银白,牲畜无法啃食野地里的草料,将会饿死。更要找到防风的地方,不然连人带牲畜都得冻死。

    严寒,从来都是吐蕃人最大的天敌。

    而在这样严冬即将到来的时候,赞普迫不及待的将噶尔家族放逐至此,可见其心性之冷硬绝情。

    赞悉若倒是乐观,笑道:“父亲不必忧虑,这么多年,咱们族人什么样的艰苦没有挨过?此番的确是难了一些,但是只要熬过这个冬天,族人便会在这片草场上安顿下来。形势固然紧迫,却也给予了我们更加广阔的空间。十年生聚,十年修养,二十年之后咱们噶尔家族必将以此成就大业!”

    噶尔家族素来不缺人才,谋士武将层出不穷,只因跟随赞普统一吐蕃,所以始终被困于一地,不得伸展。

    如今得了这广袤肥沃的青海湖,不仅有肥美的草场,更有取之不尽的湖盐,用不了多久,噶尔家族必将崛起。

    若是能够有充足的发展空间,未必不能崛起为另一个吐谷浑。

    眼下噶尔家族被夹在吐蕃与大唐之间充当缓冲,两头受气左右为难,动辄有倾覆之祸。可一旦被噶尔家族熬过这最为艰难的一段时间,等到发展壮大之后,将会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番局面。

    左右逢源、驱虎吞狼,天地将会完全不同。

    见他如此乐观,朝气蓬勃,禄东赞原本静若止水的心,也陡然焕发出澎湃之意,哈哈笑道:“好!咱们噶尔家族历来都是吐蕃贵族,却从未独当一面、称王称霸!如今赞普给予我等这样的机会,若是不能创出一番功业来,岂非辜负了赞普的好意?咱们父亲齐心,就在这青海湖开创出咱们噶尔家族的丰功伟业,让我们的子孙生生世世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再不受任何人之奴役!”

    一旁的赞婆亦是亢奋异常,振臂大呼道:“咱们不依附于任何人,自己做自己的主!”

    周围族兵闻听此言,亦是士气暴涨,一个个振臂狂呼:“自己做自己的主!”

    一时间声震四野,欢呼声随着瑟瑟秋风传遍青海湖,平静的湖面亦被吹得波涛翻涌。

    ……

    论钦陵行走在祁连山中,狭窄曲折的道路随处可见前番吐谷浑大军路过之时的痕迹。

    三天之后,他轻装简从率领数十族兵抵达大斗拔谷之时,见到两侧山坡坍塌之后堵塞了整个谷道,四处依旧残留着不少吐谷浑兵卒的尸体、兵刃,心中不仅震撼不已。

    当时雄心勃勃进犯河西的吐谷浑大军怕是没想到,他们集结了数万人,却连大斗拔谷都没走出去,便被唐军杀得丢盔弃甲大败亏输,狼狈遁逃。

    唐军居然强悍如斯。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恐怖如斯

    火药将谷道两侧山体炸得坍塌,巨量的土石将谷道堵塞,前进无路。站在这里望着谷道当中如山一般的土石,论钦陵满心震撼。

    谷道之中依旧残留着吐谷浑兵卒残破的尸体、丢弃的兵刃,更多的却是战马的尸体,不过由于唐军已经正在将尸体收拢掩埋,所以巨大的土石堆上被开辟出一条连同南北的小径。

    早有唐军斥候迎了上来,问明了论钦陵一行人的来意,一边护送监视,一边飞奔回大斗拔谷外汇报。

    论钦陵策马缓行,翻越过那座堵塞谷道的土石堆,便见到远处谷道的尽头之处,一座堡垒自平缓的谷口沙地上拔地而起,蔚为壮观。

    等待了堡垒近前,论钦陵眼角跳了跳,抿嘴无语。

    噶尔家族进占青海湖,众多从大斗拔谷逃回去的吐谷浑兵卒被俘,从这些人口中,大抵知道了河西之战的经过。

    当看着这座吐谷浑兵卒口中“巍然矗立”的堡垒出现在眼前,论钦陵依旧无法相信这是唐军在旬月之间便能够建成的神迹。

    唐军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自一旁已经拆除的墙壁缓缓绕过堡垒,看着一块一块石料被灰色的物体所黏合形成坚固的整体,一块一块被火药熏黑的痕迹以及鲜血干涸的残留,论钦陵内心沉重。

    唐军之强悍,实在是匪夷所思。

    吐蕃早已对吐谷浑盘踞的青海湖垂涎三尺,然则左右权衡,亦未敢轻举妄动。盖印吐谷浑民风剽悍,战力强横,纵然倾吐蕃举国之力,也未必能够稳稳胜之,即便得胜,亦是一场杀敌一千子损八百的惨胜。

    故而,才有禄东赞前往青海湖,蛊惑诺曷钵入寇河西一事。

    唯有吐谷浑和大唐硬碰硬的打一仗,消耗吐谷浑的实力,吐蕃才会有机可乘。如今一切皆如赞普与父亲所预想那般,吐谷浑溃不成军、死伤枕籍,吐蕃不费吹灰之力便占据了青海湖。

    然而唐军于此战所表现出来的强横战力,却令天下震惊。

    八万对两万,骑兵对步卒,却无法越雷池半步,反倒犹如江水撞上礁石,除去溅起漫天浪花之外,唐军巍然不动。

    论钦陵面色沉重。

    他自然知晓这是因为唐军大规模装备了火器的缘故,使得战力大幅飙升。尤为重要的是,吐谷浑纵横青海的铁骑好似遇到了克星,数万铁骑冲锋之时的威势足以惊天动地,撕碎面前所阻挡的一切,然而在这座堡垒之前,却撞得头破血流,引以为傲的骑兵被唐军步卒以火器恣意射杀,如宰豚犬。

    这是最让论钦陵惊惧之处。

    一直以来,汉人富庶、发达、文明,蛮夷胡族之所以能够时不时的凌虐汉人,甚至深入其腹地杀戮掳掠,皆因汉人不善骑射,军队机动力大打折扣,只能据城而守,纵然取胜亦无法趁胜追击。

    胡人则依靠骑兵之机动优势,一击即中远遁千里,让唐军空有精锐之兵卒,却徒唤奈何。

    若是往后大唐的军队尽皆装备这等火器,使得骑兵之机动性在这种超强的战力面前毫无施展之余地,那么吐蕃也好,吐谷浑也罢,甚至是突厥,还拿什么去对抗大唐?

    大唐步卒所至之处,所有胡人皆要望风披靡,逃得慢一些,就要遭受火器之打击……其战力之强横,恐怖如斯。

    论钦陵无法描述心中的惊惧,但是隐隐间,他觉得胡汉之间维持了数百上千年的战争态势,有可能因为火器的横空出世而产生巨大的变化。

    胡人若是不能与时俱进,发展处制约火器之战术,那将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

    过了大斗拔谷,眼前豁然开朗。

    河流奔腾欢流,辽阔的草原上满是唐军营帐,远处山峦横亘在天际,起伏蜿蜒犹如巨龙。

    枯黄的野草,洁白的羊群,时不时顶盔贯甲的唐军整队自身边驰过,论钦陵好奇的观望着唐军的一切。

    整齐有序、各司其职,这是他对唐军的认知。

    吐蕃士兵更多是率性而为,闲时耕作、放牧,战时自带战马兵刃护具汇入军队,战术也仅只是跟随主帅的命令而行。所以打顺风仗的时候各个勇冠三军,一日一夜追击数百里乃是寻常,可若是遭遇逆风仗,便很容易士气崩溃,军队犹如羊群一般失去控制,将不知兵、兵不见将,一溃千里。

    不仅是吐蕃,几乎所有胡人都是一样,时常面对弱势的汉人军队打出匪夷所思的败仗,令人瞠目结舌。

    之所以如此,在论钦陵看来,就是因为唐军的分工明确。

    整个军队无论一万人还是十万人,兵卒所属不同、各司其职,军令由将军下达至校尉,再由校尉分派至什长、伍长,层层明确。故而临战之时,军中各部任务不同、处境不同,甚少士气崩溃、一败涂地之时。

    这才是军队应当具备的素质。

    而如同吐蕃、突厥、吐谷浑等等胡族之军队,则完全是凭借一腔血勇以及兵卒精良的马术、剽悍的风格,到了鏖战之时,往往率先崩溃……

    ……

    论钦陵被唐军兵卒带到营帐之中,见到了久闻大名的房俊。

    面对这个名满天下、大权在握,且英姿勃勃的少年将军,论钦陵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执礼甚恭,鞠躬道:“吐蕃论钦陵,见过大帅。”

    房俊哈哈一笑,拱手还礼,然后上前亲热的拉着论钦陵的手,将其让到座位之上,命人奉上香茗,这才笑道:“大相当真是看得起在下,居然将他最为重视的儿子派来,荣幸之至。河西之战结束未久,阁下来得这么快,想必此刻吐蕃已然占据了青海湖,将吐谷浑残余剿灭一空了吧?”

    对于房俊能够猜测到吐蕃会趁机攻占青海湖,论钦陵倒没有太多意外,若是连这样的战术素养都不具备,又如何能够创下河西大捷这样的丰功伟绩?

    或许,也就唯有诺曷钵那个蠢货一叶障目,做着入寇河西、直指关中的美梦……

    论钦陵正襟危坐,客气道:“大帅果然智谋出众、绸缪千里,不过非是吐蕃占据青海湖,而是噶尔家族。”

    房俊一愣。

    噶尔家族乃是吐蕃贵族,族长禄东赞更是吐蕃大相,深受松赞干布之信任器重,故而如今的噶尔家族说是吐蕃第一贵族亦不为过,只是屈尊于赞普家族之下,实力强横。

    然而噶尔家族终究不能代表吐蕃。

    他伸手请论钦陵喝茶,蹙眉问道:“却不知是松赞干布的命令,还是令尊的意思?”

    论钦陵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微笑道:“噶尔家族忠于赞普,为了赞普的伟业愿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所行所为,自然是听从赞普的命令。”

    房俊便“嘿”的一声,嗟叹道:“令尊当世人杰,乃吐蕃百万人当中之魁首。若非令尊夙兴夜寐、励精图治,吐蕃焉有今日之盛况?松赞干布平常看似雄才大略,实则嫉贤妒能、小肚鸡肠,非明君之所为,委屈贵家族了。”

    “功高震主”这句话,绝非说说而已。

    禄东赞其人精明通透,文武双全,在他领导之下,噶尔家族一跃成为吐蕃数一数二的强盛部落,在松赞干布消除吐蕃内部分裂势力、统一高原的过程之中,立下赫赫功劳。

    然而正是因为禄东赞威望显著,噶尔家族势力日盛一日,所以松赞干布心生忌惮,这对曾经亲密无间的战友之间,裂痕显现。

    历史之上,最终噶尔家族被赞普家族所排斥、打压,甚至屠杀,最终正是论钦陵率领家族残余族人北上投降大唐,取汉姓、说汉话,彻底荣辱汉人之中。

    眼下却是因为吐谷浑的惨败提前了数年,导致噶尔家族受到松赞干布猜疑排斥这一进程也提前发生。

    论钦陵双目灼灼的看着房俊,知道在这等人面前休想耍什么心计,干脆开门见山道:“在下久仰大帅之威名,今日来此,除去一睹大帅盖世风采之外,亦带来一颗友谊之心,失望噶尔家族与大唐之间能够化干戈为玉帛,永结同盟,不动刀兵。不知大帅意下如何?”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千部佛经

    房俊拈杯饮茶,含笑不语。

    他没料到噶尔家族如此之快的受到松赞干布的忌惮与排斥,甚至将其放逐至青海湖,充当吐蕃与大唐之间的缓冲。

    何谓缓冲?

    炮灰而已。

    若是两国稳定则罢,一旦局势不稳甚至开战,噶尔家族便要首先遭受战火之洗礼。吐蕃进犯大唐,噶尔家族则为先锋;大唐攻伐吐蕃,噶尔家族则首当其冲。

    松赞干布此举,固然是为了稳定吐蕃内部祸乱之源,维系他的统治,可着实刻薄寡恩之极。

    如此,噶尔家族不甘于沦为两国之间的炮灰,从而主动谋求生路,倒也不足为奇。

    只是房俊更没有想到的是,禄东赞的决定做的如此之快,河西之战刚刚结束,噶尔家族甚至尚未完全占据青海湖,没有将吐谷浑在青海湖的势力清扫一空,便派遣儿子前来与大唐结盟。

    禄东赞的目光极其甚远,这一点始终令房俊甚为钦佩。

    若非他极力建议松赞干布向大唐求亲,并且出使大唐一力促成了文成公主的嫁妆,吐蕃如何能够从刀耕火种的原始社会,一跃而成为天下有数的强国之一?

    可以说,大唐之威胁不在吐蕃,而在禄东赞。松赞干布排斥禄东赞,甚至将其家族放逐于青海湖,看似稳定了吐蕃的局势、巩固了他自己的统治,实则却自断一臂。

    因为房俊的干预,吐蕃向大唐求亲的野心并未实现,这使得吐蕃未得到来自于大唐的医术、建筑、冶炼、文学等等方面的知识,实力不可能如同历史同一时期之时突飞猛进,与眼下的大唐完全不在一个级别。

    所依仗者,无非是高原之地利而已。

    ……

    见到房俊只是饮茶,含笑不语,论钦陵那张极肖其父的瘦削脸庞有些疑惑,上身微微前倾,奇道:“难不成大帅无意于此?”

    在他看来,大唐固然强盛,然则一场东征起码耗费半数国力,眼下大食人又在西域攻城掠地,唐军迟早必去支援,这又是一场恶战。连续的大战对于国力的耗损是极其巨大的,再是强大的国家也吃不消。

    这等情形之下,笼络、联合噶尔家族,使得大唐与吐蕃之间的缓冲愈发稳固,不至于发生摩擦导致两国开战,实乃是最为重要之事。

    所以噶尔家族主动示好,恳请结盟,房俊自当热情洋溢的予以答允才是……却不想是这等冷淡的回应。

    难不成是看不起噶尔家族,认为在赞普的统治之下,噶尔家族并未有足够的力量维系青海湖的安定?

    论钦陵面色隐隐难看。

    房俊笑着摇头,放下茶杯,道:“青海湖水草丰美,湖盐丰富,实在是作为家族根基之宝地。只要不发生大战,二十年之后,噶尔家族的势力必定突飞猛进,就算是新建一国,亦非不能。吾赠送千部天竺佛经于阁下,以为噶尔家族获取子孙繁衍之地之庆贺。”

    论钦陵浑身一震,双目放光,赶紧正襟危坐,颔首合十,感激道:“父亲一直说起大帅,言及大帅豪放大气、胸怀四海,如今亲眼所见,果不其然。如此,在下代替十余万族人,感谢大帅之慷慨,大帅之友谊,噶尔家族永不忘记。”

    这个年代什么最珍贵?

    不是黄金,不是珍珠,而是书。

    汉人何以世世代代保持先进之文明,诗礼相传、永无断绝?便是其先贤大哲将其所领悟之思想、创建之文化载于书册之上,传诸于后世,子子孙孙遵其足迹而行,始终保持在一个高度,且时而有惊才绝艳之士横空出世,将祖先之建树发扬光大,日益精进。

    书,是文化之传载。

    而对于信仰坚定的吐蕃人来说,“雍仲本教”便是他们的文化。

    “雍仲本教”于天竺佛法系出同源,虽然各自的发展轨迹不同,但所谓万变不离其宗。吐蕃人接触天竺佛法其实时间不长,却能够吸收其中之精华,与本身之佛法相互印证、共同发展,如今已然自成一派。

    然而天竺固然佛法精深,但是极度落后,很多佛法经典甚至写在树叶之上,传诸后世,很多佛法更是口口相传,难以借鉴。

    大唐高僧玄奘历经数万里之遥,自长安出发前往天竺求取真经,之后将其携带回长安,予以编辑、刊印,使之大行天下,佛门昌盛。

    而作为以佛法为本源的吐蕃人,早已对大唐之佛经垂涎三尺,求而不得。

    眼下听闻房俊赠送千部天竺真经,如何能不欣喜若狂?

    房俊微笑道:“佛度有缘人,吾与令尊忘年之交,于长安之时,时常坐而论道、言谈甚欢。如今见到阁下亦是相逢恨晚,区区礼物,不足挂齿。只要噶尔家族不会怨恨吾心怀奸诈就好。”

    论钦陵摇头道:“断然不会。大帅虽然执掌千军,杀伐决断,却是个精通佛法之人。佛陀降世,悯世人悲苦,故而创建佛法普度众生。大帅能够不囿于一家一国之局限,使得佛法传遍四方,其功足以使得天下信众感念于心,衷心钦佩。”

    佛法之中,最重要的便是一个“缘”字,若有缘,则一念通遂,万法在心,若无缘,则相逢而不识,难入佛法之境界。

    一句“佛度有缘人”,将佛法之真谛阐述得清清楚楚,论钦陵岂能不服?

    当然,佛法讲究的是悲悯世人、普度众生,与征伐杀戮格格不入,甚至背道而驰。民众久习佛法,戾气渐去,性情温顺,会使得吐蕃人剽悍之民风大为减弱,崇尚和平,厌恶征战。

    这亦是房俊“不要噶尔家族怨恨其心怀奸诈”之本意。

    吐蕃国内,一般的民众、奴隶是不能够修习佛法的,一则是因为民众、奴隶的等级与牲畜并无不同,没有资格修习佛法,再则亦是因为缺乏传播之途径,一般的底层人民根本接触不到精深的佛法。

    然而若是房俊赠送噶尔家族千部佛经,如此之大的数量足以使得佛法蔓延开来,任何人都有机会修习。

    族人们修习佛法之后,一个个慈悲为怀、普度众生,不杀生、不嗔痴,剽悍之习俗必将一扫而空。

    固然境界更上一层楼,但是温顺如绵羊一般,还能保持几分血勇之气?

    然而论钦陵需要的考虑不止这些。

    噶尔家族的族人血勇剽悍固然重要,但是如何维系噶尔家族在青海湖的统治,却更重要。

    无论如何,吐蕃的赞普乃是松赞干布,占据名分大义,是噶尔家族的君王。无论噶尔家族亦或是生活在青海湖的吐蕃人,都要奉其王令而行,对其忠贞不贰、无所忤逆。

    然则若是噶尔家族从大唐得到千部佛经,将其广为传播,使得底层之民众亦能修习上乘之佛法,那么噶尔家族的声望将会一夜暴涨!

    在青海湖之地,可与赞普分庭抗礼。

    这不仅是家族统治青海湖的根本,这份声望更会传至吐蕃国内,使得无数贵族、民众对噶尔家族之贡献顶礼膜拜!

    一夜之间,噶尔家族的声望便足以与赞普齐平,到那个时候,即便赞普再是忌惮噶尔家族,又如何敢于恣无忌惮的打压、排斥,甚至予以剪除?

    那将是噶尔家族不败之金身。

    当然,这一切的代价,便是佛法在噶尔家族以及吐蕃内部广泛传播之后,所导致的剽悍之气消弭、血勇之性衰减。

    以往悍不畏死凶残狠厉的吐蕃人,将在佛法的感化之下,满满崇尚和平与安宁,再不复往昔动辄烧杀掳掠之狠性……

    论钦陵终于明白临行之时父亲为何叮嘱自己勿要听从房俊之蛊惑,也体会到当初父亲面对房俊给出的“青稞酒”,为何明知是一杯鸩酒,却依旧不得不仰头喝下的郁闷。

    世间之事,总有权衡利弊,当利大于弊,再是满心不愿,也之能遵从。

    千部佛经使得噶尔家族的统治稳若泰山,声望直抵吐蕃之最高层,这让论钦陵如何拒绝?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吾甚不爽

    有些时候,明知旁人在算计你,因势利导之下,却又不得不服从于这份算计,此之谓阳谋也。

    房俊光明正大的告知论钦陵,他希望用千部佛经来瓦解吐蕃民众之戾气,使之平缓宁和,再不复以往暴戾杀戮之血性。

    这对于吐蕃人来说不是好事,失去了剽悍之民风,将民众如绵羊一般豢养起来,如何能够是汉人的对手?

    然而这对于噶尔家族的统治却有着莫大的好处。

    甚至于,此举可以使得噶尔家族在吐蕃内部的声望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尤其是在那些信仰坚定的高层贵族之间,将会拥有无数噶尔家族的拥趸,对噶尔家族歌功颂德、衷心敬服。

    这是依靠征伐杀戮永远也换不来的地位。

    所以论钦陵几乎都没有考虑,便痛痛快快的答允下来,甚至不需要请示禄东赞。

    房俊亲手给论钦陵斟茶,笑道:“阁下当真是痛快人,杀伐决断,魄力无穷,吾最喜欢与这等人打交道,只需直来直往,毋须过多算计。”

    论钦陵微微欠着身,双手恭敬结果茶杯,闻言苦笑道:“大帅惊才绝艳,弹指间便将噶尔家族算计得死死的,在下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大帅算计。所以,非是在下直来直往,实是在大帅面前束手无策,只能任凭宰割。”

    这确实是实话,房俊张口“千部佛经”赠出,任何一个信仰坚定的吐蕃人都不可能拒绝,哪里还有讨价还价之余地?

    不说其他,若是房俊将这“千部佛经”赠送给松赞干布,便会导致松赞干布的声望瞬间暴涨,吐蕃之内,再无人可以与其抗衡。噶尔家族只能任其鱼肉,毫无一丝半点反抗之余地。

    对于吐蕃人来说,信仰与声望,那是与利益息息相关的东西,甚至尤为重要。

    松赞干布为何对吐蕃的青稞酒酿制屡禁不止、束手无策?正是因为其本身之实力、声望,不足以让那些部族舍弃巨大的利益。

    若是松赞干布声望足够,谁敢无视他的禁令,公然酿制青稞酒?

    与其说噶尔家族需要“千部佛经”来提振声望、维系统治,倒不如说万万不能让松赞干布得到这“千部佛经”,使得声望暴涨,足以对噶尔的存亡构成巨大威胁……

    房俊喝了一口茶水,蹙眉不满道:“这话是怎么说的?吾白白赠送噶尔家族千部佛经,反倒成了阴谋算计?汝可知,即便是在大唐,这千部佛经印刷出来的价值亦在百金之上,更遑论其中需要与大慈恩寺等等佛界大哲沟通,眼下吾说的轻巧,汝听得也轻巧,但是背后之运作,却是难如登天。”

    论钦陵心说我也只是说说,咱们现在是谈判,总不能千恩万谢、以死相报吧?

    这厮的确是个棒槌,喜怒无常啊……

    连忙说道:“大帅误会了,大帅之好意,噶尔家族领受,永志不忘。只不过吐蕃人人向佛,佛法之于底层民众之影响,远远超出大帅之估计。可以想见,只要这千部佛经来到青海湖,必然人人诵读佛法,尽皆追寻佛法之精义,人无戾气、兵无战意,将会丢失吐蕃人剽悍之民风,实在是影响深远。”

    房俊显然对这个解释不满意:“虽然吾与令尊乃是忘年之交,但阁下这般小觑吾之用心,实为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吾非常不爽!既然如此,那便在这大斗拔谷之谷口处设立榷场,以为大唐与噶尔家族通商之用。同时,东大唐商号由川路入藏亦改由大斗拔谷而行,经由青海湖!”

    看着房俊一脸忿然不满之神情,论钦陵张张嘴,有些懵。

    榷场,乃是汉胡通商贸易之渠道,胡人对其趋之若鹜,因为可以用皮草、牲畜从汉人手中换取生活必须之品,这在灾年尤为重要,往往一处榷场之设立,便会使得胡族渡过一个难捱的冬天。

    不过胡人掳掠成性,时常破坏贸易规则,动辄打砸抢,致使汉人设立于榷场的管理人员要背负责任,故而汉人对于榷场之设立并无多少意愿,时而设立,时而裁撤。

    而对于刚刚立足于青海湖的噶尔家族来说,若是与大唐之间有一处榷场,可以时常进行贸易,对于噶尔家族稳定局势有着极大的利好。

    更别说将东大唐商号与吐蕃贸易之通道由川藏之地改为途径青海湖了,大唐与吐蕃之间最大的贸易,便是双方的青稞酒与粮食贸易,吐蕃酿制青稞酒卖给大唐获取厚利,而大唐在购买青稞酒的同时,则将吐蕃所亟需的粮食贩运之吐蕃。

    这条商路,几乎等同于吐蕃的命脉。

    若是这条路由噶尔家族所掌控,对于其在吐蕃国内之话语权、威望两方面的提升,将是无与伦比的。

    这简直就是送了一个大礼包给刚刚立足于青海湖的噶尔家族!

    偏偏房俊却是以一副甚为不满的神情说出这番话,提出这个建议……

    你们家表达不满的方式都是这么热情么?

    若是如此,那你应当再多一些不爽才好……

    论钦陵心中腹诽,口中却赶紧说道:“大帅此言,是否当真?”

    说到底,房俊也只是一个国公、兵部尚书,非是宰辅,更非太子、君王,万一一通大话将自己哄得找不着北,欢天喜地的回去青海湖面前父亲,结果回头长安那边一概不认,岂不尴尬?

    房俊“嘿”了一声,道:“大唐从未将吐蕃当作敌人,两国一衣带水,曾经多年互不侵犯,唯有贵国的那位赞普始终将大唐视为仇寇,觊觎大唐之领土,不断挑起边衅,导致刀兵相向。若是噶尔家族能够作为两国之间的缓冲,使得松赞干布投鼠忌器不能直接入寇大唐之疆域,陛下与太子自然愿意见到一个强盛的噶尔家族,且将贵我双方之友谊长久保持下去。如此,给阁下一个见面礼,有何不可?大唐地域广博、物阜民丰,愿意给予朋友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论钦陵颔首。

    这番话听听也就是了,两国之间,哪里有纯粹之友谊?不过是因势利导罢了。眼下大唐无力征伐吐蕃,而噶尔家族处于青海湖,背靠吐蕃、面向大唐,即便有赞普之命,亦不敢轻率出兵大唐,否则一旦大唐展开疯狂之报复,赞普却未必能够全力支援噶尔家族。

    以大唐之手消灭噶尔家族,亦或是以噶尔家族充当面对大唐之缓冲,这本就是赞普的用意。

    这其中,却是断然没有全力支援噶尔家族攻略大唐之疆域……

    这一点,噶尔家族懂得,房俊更是清楚。

    所以大唐不介意扶持一个强大的噶尔家族,因为噶尔家族越是强盛,就越会给吐蕃带来巨大的反噬,影响到吐蕃内部的稳定与统一,进而使得噶尔家族与赞普之间之裂痕愈发不可弥合。

    反正噶尔家族再是强大,又岂能强盛如吐蕃一般,给于大唐巨大的压力与威胁?

    所以双方有着几乎共同的利益,达成一致并不难。

    但是房俊对于局势把握之准确,做出决断之快速坚决,依旧令论钦陵叹为观止。

    本以为此次出使固然不至于凶险重重,但是噶尔家族想要左右逢源,却也难如登天,然则绝对想不到居然这般顺遂,刚刚见了一面,大致同盟之框架便即达成,实在是令人意外。

    “素闻大帅文武全才、惊才绝艳,今日一见,方知非是虚言,大帅非但是常胜将军,更兼有宰辅之才,在下钦佩无地。”

    论钦陵笑容可掬,吹捧之言免费送上。

    房俊呵呵一笑,让人将茶水撤走,吩咐亲兵整治一桌酒菜送上来,对论钦陵道:“世人戏谑之言,阁下岂能当真?稍后咱们一起小酌一杯,算是为阁下接风洗尘。不过此地简陋,还望阁下勿要见怪,待到异日阁下前往长安,再让吾略尽地主之谊,好生款待。”

    论钦陵一愣,道:“在下此番奉父命出使大唐,稍后即将前往长安,大帅此间战事以了,何不同行?”

    房俊唏嘘道:“不久前接到长安命令,大食人入寇西域,命吾前往西域坐镇退敌,岂敢耽搁?不过吾此去西域,右屯卫将会随行,河西之地的防御立即下降,阁下若是意欲效仿诺曷钵之覆辙,倒是一个千载难逢之良机。”

    论钦陵:“……”

    我原本还真有些心思的,可是你这么一说,着实真假难分、虚实难辨,说不定就是一个大陷井,我哪儿还敢?

第一千零四十章 举荐之恩

    听着房俊一本正经的劝说自己可以趁着房俊即将奔赴西域之时,效仿诺曷钵的“前车之鉴”,论钦陵满头大汗,赶紧连连摇头:“吾噶尔家族传承数百年,固然没有汉人所谓的诗礼传家、诚实守信,却也堂堂正正,不会出尔反尔。今日与大帅缔结盟约,虽只是口头协议,却断然不会见风使舵、食言而肥,更不会背信弃义。”

    面对房俊,他着实压力山大。

    这位大唐帝国年青权臣不仅杀伐决断极有魄力,且思维敏捷胸怀广阔,令缺乏历练尚不能独当一面的论钦陵颇为拘束,唯恐行差踏错留下漏洞,被房俊给坑一回。

    至于房俊所言“效仿诺曷钵之覆辙”,噶尔家族是断然不会为之的。

    如今噶尔家族占据青海湖,根基未稳,尚有诸多吐谷浑的残部盘踞各处,需要一一拉拢、清除,方能够彻底掌控青海湖。背后更有赞普虎视眈眈,时刻搜寻着噶尔家族的弱点漏洞,一旦被其发现机会,定然毫不犹豫的发动雷霆一击,将噶尔家族这个威胁他统治的隐患彻底剪除消灭。

    很长一段时间内,噶尔家族需要大唐的扶持来抵消赞普的敌视,岂能在这个时候入寇大唐,惹得腹背受敌?

    那可真真是自取灭亡之道,再是愚蠢的人也不会这么干。

    而大唐眼下也无力扫荡祁连山之南,正好借着噶尔家族之崛起来遏制吐蕃的攻势,使其无后顾之忧。

    所以,只需噶尔家族安分守己,默默发展便好。

    房俊哈哈一笑,举杯与论钦陵共饮一杯,笑问道:“青海湖固然水草丰美、地域辽阔,可说到底亦是处于吐蕃与大唐夹峙之处,两头受气,腹背皆敌,非是长久之道。令尊智谋无双,教出来的儿子亦是聪敏博闻,何妨前往关中购买一处庄园,将家中妻儿尽皆迁往彼处?大唐政策开明,即便是异族,只要有真才实学亦能够成为官员武将,领受俸禄,加官进爵。若阁下当真有此念头,吾会在陛下与太子面前举荐一番,朝廷定当予以重用。”

    论钦陵怦然心动。

    早年父亲出使大唐,深受大唐皇帝之器重,曾允诺若是父亲肯留在大唐为官必然予以重用,甚至愿意择取一位宗室女嫁之,可见心意之诚挚。

    自己若是能够迁往关中,固然不及父亲所受之重视,但有了房俊的举荐,又有家族眼下与大唐的结盟,身居高位好像也并不难。

    倒不是他如何崇尚大唐的官职,而是如今噶尔家族深受赞普忌惮,不得不委身于吐蕃与大唐之间的夹峙之中,缝隙之中求生存,稍有不慎便是阖族灭亡之结局,岌岌可危。

    若是自己当真能够迁往关中,岂非给噶尔家族多留下一条生存之路,即便局势最为危及之时,亦不至于阖族湮灭、血脉断绝?

    想了想,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答允,而是谨慎道:“此事重大,在下不敢擅专,还得回到青海湖之后请示父亲,才敢给于大帅回应。”

    “自当如此。”

    房俊也仅只是提出一个想法,并不认为论钦陵能够马上答允。

    若是当真能够让论钦陵一支迁往关中,大唐与噶尔家族之间的结盟将会愈发巩固几分,最起码在未来二十年内,噶尔家族回充当好两国之间缓冲的这个绝色,使得吐蕃投鼠忌器,不敢轻易纵兵入寇大唐。

    而二十年生聚,足够使得大唐积蓄足够的力量,一战平定吐蕃。

    ……

    两人言谈甚欢,小酌几杯之后酒席撤去,论钦陵被亲兵带着下去稍做休整,即将前往长安拜会监国太子,毕竟两国之间无论何等盟约,都得落于纸面方才稳妥,即便不能公之于众,却也是约束双方的一个凭据。

    房俊固然是大唐权臣,也能够左右太子之决策,可到底只是一个臣子,并不举杯签署盟约之资格……

    带到论钦陵去休息,房俊伏案将自己的设想写于信纸之上,然后装入信封,封上火漆,命人将尉迟宝环叫了进来。

    “大帅,不知有何吩咐?”

    尉迟宝环一身甲胄走进帐内,躬身施礼,恭声问道。

    房俊将信封递给他,叮嘱道:“禄东赞之此子前来商谈盟约,本帅与其详谈一番,大体谈好了盟约之框架,却还需政事堂议定,以及太子殿下予以允准。汝且将手中军事放下,护送论钦陵前往长安,路上定要护佑周全,到了长安之后,将这封信交给太子殿下。”

    尉迟宝环接过信,心里有些揣测,忐忑问道:“大帅,这信……”

    按理,这样的一封信并非机要秘密,毋须他这个河西守将亲赴长安呈递给太子殿下。

    既然房俊点名让他前去,必然另有用意……

    果然,房俊笑着颔首道:“信笺之中,本帅列数了汝此战之功绩,亲自向太子殿下为汝请功。固然叙功之职在于兵部,并不会出现差错,但至此帝国风雨飘摇、强敌环伺之时,朝廷应当对勇于战争之功臣多多褒奖,以此提振士气。或许,经由宗正寺商议,能捞到一个不入流的爵位也说不定……”

    “末将多谢大帅举荐之恩!此恩此德,没齿难忘,纵然衔草结环亦难以报答万一!”

    尉迟宝环兴奋得满脸涨红,当即单膝跪地,激动不已。

    他虽然是尉迟家的子弟,可是尉迟家的爵位哪里轮得到他?非但爵位轮不到,即便是家中产业也分不到几分。

    能成为河西一郡之守将,已然是家族对他的最大助力,往后前程如何全凭他自己打拼,休想再得到家族资源的照顾。

    从并未有机会参预东征,便可见一斑……

    升官都难,何况是爵位?

    但是以太子殿下对于房俊之倚重,经由房俊举荐之武将,岂有不受重用之理?眼下太子有监国之权,不仅可以任免官职,更可以册封爵位,以奖励有功之臣。

    更何况,负责爵位审核的乃是宗正寺,而宗正寺的大宗正,正是房俊的姐夫韩王殿下……

    这封举荐报上去,岂有被退回来的道理?

    即便连最末的开国县男都评不上,可勋位必然大幅度的往上提,若是能上一个轻车都尉……那可是从四品的勋位啊!

    放在军中,那便是一军之副将……

    房俊倒是平淡得多,微微颔首,叮嘱道:“吾虽然为你举荐,但此番功劳,却是你从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面对两万吐谷浑先锋军之冲击,率部抵抗地死战不退,且身先士卒勇猛无俦,护住大军之后阵,确保河西之战的胜利,是你应得的奖励。只希望你往后能够再接再砺,而非是躺在功劳簿上不思进取。值此帝国为难之时,正是吾辈奋勇争先、报效家国的时候,朝廷又岂能吝啬于功勋之奖励?”

    “喏!末将谨遵大帅之吩咐,愿追随大帅荡平贼寇,再立新功!”

    尉迟宝环激动不已。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东征,认为那是大唐最后一次大规模获取功勋的途径,且东征之战动用举国之力,胜利乃是肯定之事,只要身在其中,功勋奖励唾手可得。

    所以世家门阀、武勋将门都将家中最受重视的子弟想法设法加入东征大军,只等着得胜而归,论功行赏。

    似尉迟宝环这等子弟,自然绝无机会加入其中。

    可谁能想到,辽东之胜利尚未在望,河西、西域却连番大战,致使帝国形势危急,连关中都遭受威胁?

    边疆战火重燃,正是吾辈杀敌立功之时!

    尤为重要的是,能够跟着房俊这样不贪功、不苛刻,且权势极大的常胜将军,那可是获取功勋的最佳途径!自己不过是随同打了一场大胜,功劳固然有,却也非是独当一面那般显耀,居然就要窥视爵位了……

    军伍之中,与朝廷之上无异,本身之能力固然重要,但是站好队、跟对人更为重要!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西域危机

    论钦陵留在唐军营地小憩一番,略作休整。过了晌午,尉迟宝环便率领数十亲兵,顶盔贯甲跃马扬刀护送着论钦陵前往长安。

    房俊则将裴行俭、程务挺招至营帐之内,研究西域之战略。

    营帐墙壁大大的舆图上面,满是红色的箭头和叉,标注出大食人的进攻路线以及沦陷的城池。

    绿色的箭头则代表安西军的行动轨迹,自碎叶城开始便一路且战且退,直至弓月城,形成一道面向敌军进攻路线的防御阵地。

    弓月城,已然成为下一个双方交战的战场。

    书案上堆满了西域送抵的各种战报,分门别类一摞一摞的放着,很多都被翻阅得满是褶皱,上面画满了红笔批注。

    西域之战局,岌岌可危。

    裴行俭面色凝重,看着墙壁上的舆图,半个西域都已经被敌军的红色箭头所覆盖,而在弓月城附近,则是阿拉伯军队三路大军成半圆形直扑而至,数十万大军气势正盛,势不可挡。

    程务挺面容严肃,沉声道:“碎叶城一战,安西军打得极其漂亮,不仅一战使得大食人折损数万精锐,连他们的‘阿拉之剑’都全军覆没,更窥机偷袭了大食人的营地,烧毁其粮秣辎重无数,使得大食人后勤难以补给,军队陷入慌乱。薛司马更是且战且退,坚壁清野,虽然不能抵挡大食人的推进,却使得大食人得不到充足的补给,战损一度极其巨大。只不过大食人采取扫荡政策,军队化整为零私下出击,将西域那些部族一个一个的杀戮抢掠,硬生生的凑足了大军所需之粮秣。如今几乎整个西域的粮秣辎重、钱帛货殖都汇聚至轮台城,若是弓月城失守,则轮台将处于敌军兵锋之下,一旦轮台失陷,敌军便可以得到充足之补给,一鼓作气打到玉门关也不无可能。”

    话音落下,营帐内寂然无声。

    房俊于裴行俭尽皆眉头紧锁,心中沉重。

    行军打仗,什么战术谋略,什么后勤补给,什么武器装备……这些都是次要,固然可决定战争之胜负,却也是锦上添花。

    最重要的条件,自然是兵力之多寡、兵员之素质。

    大食人数百年来便四处征战,他们不事生产,以战争掠夺为生,蝗虫一般专注于破坏一切安定完整的社会体系。高举着信仰的幌子,却挥舞着弯刀、弓箭、长矛,将杀戮与功勋,视为至高无上的荣耀。

    他们眼中没有仁爱之底线,没有道德之约束,只有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真真如野兽一般的丛林法则。

    这样的军队,战斗力是极其强悍的,他们不将敌人的生命当回事,也不将自己的生命当回事。

    甚至将战死沙场视为对信仰最崇高的献祭。

    却不知道他们所信仰的所谓“仁爱世人”的神,会否因为信众的卑劣而感到羞愧……

    但是毋庸置疑,敌人精锐部队的兵员素质不下于安西军,兵力更是数倍于安西军,敌我双方之对比从开战之初便严重失衡。

    之所以安西军能够取得“碎叶城大捷”,一则是火器之威天然压制阿拉伯军队,再则薛仁贵“水淹七军”“火烧乌巢”这两个计策着实惊才绝艳,趁着敌人轻敌且立足未稳之际,给予迎头痛击。

    但是从那之后,安西军便节节败退。

    裴行俭面色沉重,语气之中却满含讥讽:“那些西域部族素来抵触大唐之统治,大唐对其施以怀柔之策,不忍刀兵相加,他们却认为是大唐软弱可欺,一个两个桀骜不驯的模样。如今大食人入寇河西,因为缺乏粮秣辎重,便兵分多路对这些部族施以扫荡,烧杀掳掠残忍至极,杀得他们哭爹喊娘,争着抢着给安西都护府送信,恳请唐军出兵搭救……哼哼,真真是罪有应得。”

    房俊也哼了一声,呷了一口茶水,淡然道:“这些胡族依托丝路,各个都积攒下大量财富,却依旧处处诋毁大唐之统治。如今让大食人这般劫掠一通,不仅使其族人惨遭杀戮,青壮损失严重,更是掠夺了大量财富。此战之后,西域境内各部胡族凋零殆尽,只要吾等收复失地,再不复以往各方掣肘之困难。”

    无论是秦汉亦或是隋唐,对待西域胡族的政策从来都是怀柔为主,若有谁公然冒犯天威,才会予以严惩。

    这并非是汉人对待胡族软弱,而是汉人王朝始终重视西域这方土地,想要长久的统治下去,并且使其人心归附,就只能不断的施以怀柔,否则总不能将西域胡族都给杀光吧?

    且不说根本杀不完,即便能够杀完,一个荒无人烟的西域,取之又有何用?

    而大食人完全不考虑这些。

    他们不在乎任何一地的建设,之所以侵占西域,也仅只是为了在丝路上课以重税、疯狂掠夺而已,绝不会浪费一丝力气予以建设。

    他们不擅长建设,也不屑于建设,对于他们来说,等着别人建好了,他们提着弯刀骑着战马去抢就好了……

    如今大食人入寇西域,将历代汉人王朝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都给做了,那就是大规模的杀戮,使得西域胡族的人口锐减、财富损失,实力遭受到难以弥合之重创。

    带到唐军击溃大食人收复失地,以往那些胡族再难如以往那般威胁到唐军之统治,或许可以真正的将西域纳入到中原王朝的版图之内。

    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因祸得福。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便是大食人不会给西域带来太大的破坏,并且被阻挡在玉门关之外,没有破关而入,直逼关中……

    沉默片刻,房俊说道:“太子殿下的意思,是让吾等尽快整顿军队,前往西域驰援安西军。安西军兵少将寡,面对优势极大之敌人,难以抵抗,一旦被敌人突破玉门关,局势将会为安全失控。到那个时候,或许眼下刚刚缔结盟约的噶尔家族便会第一个充入河西,直扑长安。”

    大食人入寇西域之时机,实在是太过微妙了,恰好掐准了唐军主力正在东征,关中无暇西顾之际。

    这令房俊甚为忌惮。

    因为这说明远在万里之外的大马士革对于长安之动向一清二楚,且对大唐之局势如观掌纹、无所遗漏。若是这种状况成为常态,大唐之虚实尽在蛮胡之掌握,每每窥准时机入寇边疆,掠夺人口货殖,那可就太被动了。

    看起来,长安那边需要让“百骑司”好生整顿一番,将大食人设置在长安的细作仔仔细细的梳理一遍,予以剪除。

    心里对于穆阿维叶的评价也高了一等,那位素来被称为“暴君”,被认为只有武力、缺乏谋略,是一个有勇无谋之辈。可是只看其对于大唐局势之掌握,出兵时机之精准,便猜测应当是及早之前就在长安安插了不少细作,否则可以做出如此精准之判断?

    这等人物,不可小觑……

    裴行俭看向程务挺,问道:“军队整顿进程如何?”

    程务挺道:“此战固然激烈,但是军队损失却不大,阵亡者寥寥无几,轻伤者经过救治已无大碍,略作休整,即刻上阵。只是火药、弹丸、震天雷耗损太大,需要等到长安之补给。”

    火器便是有着这样的缺点,固然威力巨大,但是耗损也大,若是没有一个完整的供应体系,难以支持军队的战力。

    刀枪剑戟的冷兵器时代,耗损最大的便是各种箭矢,然而制造箭矢的工坊随时随地都可以组建,但是生产火药、弹丸以及震天雷的作坊,却需要极其严格的技术水准,难以在短时间内弥补军队之消耗。

    房俊道:“长安的火器供给一到,咱们便拔营启程,赶赴西域。”

    裴行俭心情振奋:“天气日渐寒冷,严冬降至,西域之酷寒更甚。敌军远道而来,辎重不足,在冰天雪地之中势必难以为继,正是驱除敌寇、斩将夺旗的好时机!”

    房俊却并不乐观。

    唐军固然悍勇,又有火器之威,看似占尽天时地利,胜利唾手可得。

    然而他却知道阿拉伯人之悍勇,那些毫无礼义廉耻之徒在信仰的武装之下,将会爆发出怎样悍不畏死的战斗力……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烽烟滚滚

    大食人崛起于中亚,数百年间横行欧洲,打下横跨欧亚的庞大帝国,又岂是乌合之众?

    这是一支足以在人类历史之上闪耀的强横军队,谁敢轻视它,就注定会被其撕成碎片。

    房俊叮嘱道:“轻视敌人是最愚蠢的行为,大食人能够横行泰西,将曾经煊赫一时的罗马帝国打得节节败退、濒临崩溃,如今不得不死守着伊斯坦布尔垂死挣扎,就可见其剽悍骁勇之处。尤其是阿拉伯兵卒皆有着坚定之信仰,他们追逐胜利不惧死亡,往往能够爆发出极其强悍的战斗力。吾等若是自大轻狂,必败无疑。”

    裴行俭与程务挺心中一凛,忙垂首道:“大帅教训的是,末将知错!”

    大斗拔谷一战,使得整个右屯卫士气暴涨的同时,难免产生骄纵之心,从上到下都有些虚浮。

    这到也怨不得兵卒将校们骄傲,吐谷浑二十年生聚方才举起数万骑兵,各个精锐悍勇无比,结果汹汹而来,气势足以使得山崩地裂,却一头撞死在大斗拔谷,不能越雷池一步。

    此战足以震动天下,载入史册。

    人非圣贤,面对这等大胜,岂能没有骄纵之意?

    不过都是知兵之人,明白“骄兵必败”的道理,每次临战无论敌人之战力如何,都应当谨慎处之、全力以赴。

    房俊颔首道:“非是教训,只是提醒一下,右屯卫固然强横,却还达不到傲视天下的地步。这些兵卒乃是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历经了数次大战,已是天下少有之精兵,断不可因为吾等为将者之疏忽,导致折损严重。故而,此次赶赴西域的每一次临战,都要如履薄冰,努力将部署做到最细致,不容许一丝一毫的差错。毕竟敌人势大,没有机会容许吾等犯错,一次犯错,就可能奠定整个败局,再无回天之术。”

    “喏!”

    裴行俭与程务挺赶紧起身,躬身施礼,大声应诺。

    房俊瞅了两人一眼,沉声道:“此番赶赴西域,若是败于大食人之手,致使西域沦陷、河西危及、关中危及,吾等自难免成为帝国之罪人,死亦难瞑目。可若是驱除蛮夷、安邦守土,则吾等之功绩必将名垂于青史之上,彪炳千秋,绝不亚于东征之功勋!二位,值此帝国飘摇、社稷板荡之时,正该吾辈履行职责、建功立业,万不可骄纵大意、怯敌畏战,使之成为一生之憾事、家国之耻辱!”

    “喏!”

    裴行俭与程务挺神情激动,连声应诺。

    正如房俊所言,他们因为身在右屯卫之故,被朝中主流排斥在外,东征这等被看作“功勋大派送”也似的举国之战没有他们的份儿。若说心底毫无怨气也不可能,谁不知道值此一战,若是捞取功勋即可以之传家、子孙收益?

    然而天道循环,谁又能想到忽然之间河西、西域却又遭受连番大战?

    东征大军数十万,挤在狭窄贫瘠之辽东,浩浩荡荡挤破头去抢夺那数得着的功勋,而原本被排斥在外的右屯卫却意外得到擎天保驾、保家卫国之重任。

    眼下吐谷浑已被击溃,这个强悍的民族即将彻底在历史中抹去,若是再能够击溃大食人,这份功勋放眼天下谁认可比?

    危险越大,机会越大。

    ……

    两日之后,右屯卫整备完毕,补充了足够的火药、弹丸、震天雷,主力、辅兵、民夫浩浩荡荡四万余人,在大斗拔谷外列队,阳光照耀着房俊身上的明光铠,使得英朗的面容愈发英气逼人。

    骑在马上,房俊对前来的段琥、侯莫陈雰道:“本帅此去西域,路途遥遥,归期不知,河西之地之防御,便委托给二位。河西之重要,毋须本帅赘述,想必二位心中清楚得很。如今吐谷浑固然铩羽而归,但仍有吐蕃虎视眈眈,绝不可轻疏视之。若有差池,勿用本帅责罚,国法便不容你!”

    关于与噶尔家族之盟约,这个时候他不会轻易泄露出去。况且两国相邻,岂能将国防之安危寄予盟约之上?防人之心不可无,一时片刻都不能予以懈怠。更何况噶尔家族终究是吐蕃的一份子,谁能担保其国内形势不会瞬息变动,噶尔家族又听命于松赞干布,悍然出兵河西?

    国与国之间本无信义可言,利益所至反目成仇只是寻常,国防大事,只能靠自己。

    段琥、侯莫陈雰赶紧领命:“末将遵命!定当维系河西之安定,严防敌寇之觊觎,确保河西之畅通。”

    河西乃是通往西域之要道,不仅关乎着丝路之畅通,如今更肩负着整个西域的支援通道,若是被敌寇贡献,致使西域孤悬于外、与长安隔绝,他们便是失职之罪,杀头都有可能。

    经历一场大战,他们二人对于房俊可谓敬畏有加,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慢待。

    但心里难免扼腕嗟叹,都是河西诸郡之守将,大战来临之时他们面对被房俊委以固守后阵的尉迟宝环幸灾乐祸——房俊自大骄狂,筑起一座堡垒就叫嚣着将吐谷浑大军堵在大斗拔谷不得寸进,怎么可能呢?而尉迟宝环被予以重任,更是意味着一旦战败,就必须要背负严重之失职。

    可谁能想到,往昔纵横青海湖的吐谷浑铁骑在堡垒面前撞得头破血流,数万精锐被右屯卫的火器打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一战便全军崩溃,四散奔逃,尉迟宝环更是硬生生顶住了两万吐谷浑先锋军的狂攻,确保后阵不失,立下大功。

    眼下尉迟宝环已经赶赴长安叙功,不出意外勋位定然往上升一升,搞不好一个男爵都能捞到手……

    两人嫉妒得眼睛发红。

    房俊在马上颔首道:“希望二位将军知晓轻重,虽然只是驻守河西诸郡,但只要能够确保河西安定、道路畅通,亦是大功一件。本帅素来款待麾下将士,皆是自然不吝于奖赏,定会亲自为二位请功。可若是使得河西失陷,那时候也休怪本帅翻脸无情!”

    “喏!”

    一番敲打,段琥、侯莫陈雰两人战战兢兢,哪里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之意?

    房俊这才看向裴行俭,问道:“大军可否集结完毕?”

    裴行俭肃容道:“随时可以开拔。”

    房俊抬头望着随着秋风烈烈吹响的旌旗,整齐一眼望不到边的军队,振臂大呼道:“开拔!”

    “开拔!”

    麾下亲兵齐声大呼。

    “呜呜呜”

    悠长的号角声在河西之地的旷野上鸣响,随着鼓荡的秋风直入云霄,传遍四野。

    无数大唐虎贲顶盔贯甲、士气高涨,迈开大步向着西域进军。

    那里,即将上演一场抵御外侮的旷世大战,若是失败,则丢城失地、社稷动荡,若是胜利,则功勋赫赫、高官显爵、名垂青史!

    自古以来,中原大地便饱受外族之欺辱,时不时生灵涂炭、倍受屈辱。然而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汉家儿郎,却从未曾有过屈服。无论多么强大的敌人,都敢于直面战争,即便抛头颅、洒热血,马革裹尸魂丧他乡,却永不会退缩半步。

    一代又一代的汉家儿郎,胸膛里燃烧着对于这片土地的热爱,鼓荡着家国天下的情怀,一次又一次面对强悍异族的刀枪剑戟、坚船利炮,发起悍不畏死的冲锋。

    人皆怕死,然死有轻于鸿毛,有重逾泰山。

    为了家乡故土不被异族之铁蹄践踏,为了父母妻儿不被禽兽之敌寇凌虐,为了汉家之传承不会断绝,每一个炎黄子孙都不曾爱惜自己的生命,更不会面对强悍之敌人摇尾乞怜。

    每当有敌寇入侵家园,亦或是阻挡华夏之统一,便会有无数热血澎湃的儿郎奋勇争先、勇敢杀敌,以一腔热血,维护家国之尊严、民族之繁衍。

    炎黄子孙崇尚和平,却从不惧怕战争。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敲打谄媚

    长安,兴庆宫。

    瑟瑟秋风卷起枯黄的树叶在天空中恣意翻卷,花园之中百草凋敝、繁华落尽,巍峨的宫宇楼阁似乎都弥漫着一股颓废萧索的气息。

    兴庆宫本为前隋文帝之时的殿宇,后修建大兴宫作为皇帝寝宫、朝堂中枢,逐渐废弃。

    待到大唐立国,改大兴宫为太极宫,兴庆宫愈发废弃,后来还曾短暂作为高祖李渊退位之后的行宫……

    大殿之内,太子李承乾居中,萧瑀、岑文本、刘洎等人分列左右,正听取面前兵部左侍郎崔敦礼的奏折。

    自从大半支右屯卫跟随房俊出镇河西,太子李承乾便在萧瑀、岑文本等人劝说之下暂时迁往兴庆宫居住,并且将内阁也一并迁来。

    ……

    崔敦礼跪坐在一张矮几之后,奏折放在矮几上,清声道:“越国公于河西一战,枭首敌寇三万有余,俘虏将近两万,其中尚有吐谷浑可汗诺曷钵之长子伏忠……实乃一场酣畅淋漓之大胜。吐谷浑溃军两万余人跟随诺曷钵狼狈遁逃,河西之地重归安定。”

    尽管河西大捷的消息早以传来,但是每一次听闻,依旧使得这些宰辅们心潮激荡、兴奋不已。

    谁能想到这样一场本可危及关中的战火,却被房俊率领半支右屯卫便硬生生的给打赢了?

    在座之人或许立场不同、述求不同,但是无一例外,没人愿意见到敌寇兵锋直抵关中,使得长安震动、社稷板荡,大唐帝国之统治受到严重威胁。

    至少在现阶段,一个和平稳定且繁荣昌盛的大唐帝国,才附和朝堂各方势力之利益。

    真正想要动摇国本、祸乱朝纲,使得现有秩序濒临崩溃的,唯有那些身在暗处、不能从朝堂之上攫取利益,且深受朝政打压的人……

    萧瑀瞥了一眼太子,见其虽然正襟危坐,但是脸上的兴奋之色却只是努力遮掩,可见是何等之亢奋。

    这也难怪,原本朝野上下皆以为这将是太子殿下的一大危机,因为一旦河西失陷、关中危矣,会立刻被视为太子“德不配位”“不得昊天之眷顾”,进而引发一场危及储位的斗争。

    而一旦被冠以那些个罪名,太子的储位自然危在旦夕。

    不知多少人都在背地里憋着乐,等着看太子狼狈不堪被百官弹劾,而后陛下还朝之后予以废黜的情形……

    然而河西一场匪夷所思的大捷,却将整个局面扭转过来。

    不仅那些危机全部解除,反而使得太子的威望陡然暴增——既然河西失陷是“德不配位”“不得昊天之眷顾”,那么于不可能之中反败为胜、以少胜多,岂不是正说明太子“天命所归”?

    况且太子一直不是个城府深沉的,眼下能够压制兴奋,只流于表面,已经算是难能可贵。

    萧瑀心中念头转动,问道:“吾闻听吐蕃使节已于昨日抵达长安,却没有经由鸿胪寺传递国书,反而直接赶赴兵部衙门,由兵部衙门呈递其书函至太子殿下……兵部劳苦功高,却也不能将朝廷规制弃之不顾。”

    话语之中,颇有几分不满。

    人家吐蕃使节前来长安,论理必需由鸿胪寺接待,然后予以接洽,再联系事务所属各部。即便吐蕃使节前来长安所谓乃是两国兵事,且也没有兵部直接将人接走的规矩。

    现在的兵部随着房俊的权势、威望不断攀升,已经隐隐然有着六部之首的趋势,部中官吏皆是房俊之心腹亲信,一个个骄纵狂妄,不仅不将其余五部放在眼中,甚至就连三省掌管对其之约束都非常有限。

    三省六部,相互制约,若是兵部一家独大,难免侵吞旁人的利益,这就有些不合适了……

    如今所属江南士族的官员已经多有不满,不止一次在自己面前抱怨。

    萧瑀甚为江南士族之领袖,天然具有维系本派系利益之责,若是任由兵部壮大压制各部,会导致他的威望下跌,所以于公于私,都要站出来敲打一番。

    崔敦礼面色不变,言语恭敬:“好教宋国公知晓,此番吐蕃来人,乃是禄东赞之次子论钦陵,代表其家族与大唐商议河西之防务,非是作为吐蕃使者出使大唐。故而,此事与鸿胪寺无关,只需兵部予以报备,然后提请太子殿下裁决,或经由政事堂商议讨论即可。若是先经由鸿胪寺运转,再递交至门下,进而呈递太子殿下,最后分派至兵部……实在是步骤繁琐,事倍功半,白白浪费朝廷中枢之人力物力。”

    态度很是恭敬,却一下子就将萧瑀给怼了回去。

    萧瑀脸色有些难堪,却不至于跟崔敦礼翻脸。崔敦礼算不得什么,但是他背后的房俊却是江南士族头等盟友,不能为了这么一点小事便使得双方起了龌蹉。

    本以为世家门阀联合起来将房俊排斥于东征之外,使其难以攫取军功,却不想偏偏吐谷浑送上门来,促成了房俊这一场震动天下的“河西大捷”,使之名望暴涨的同时,更立下赫赫功勋。

    如今的房俊,羽翼已成,屹立坚挺于军方的一杆大旗,无数年轻一辈的将领追随其后,不仅再也不能如以往那般打压,也没人能压得住了……

    李承乾微笑看着萧瑀敲打崔敦礼,又笑看着崔敦礼将萧瑀给怼回去,这才不紧不慢的拿出面前书案上一份奏折,递给身边的内侍,命其转递给萧瑀,说道:“这是越国公于河西命人送回的奏折,言及如今吐蕃国内是形势,以及对于大唐与噶尔家族互为……战略伙伴的建议,诸位爱卿都看看吧,孤觉得言之有物,不妨如此施行。”

    萧瑀无语。

    咱们连奏折上写的什么都没看呢,您这便直接就予以核准了,这还让咱们怎么说话?

    心里有些憋闷,觉得太子对于房俊之信任宠幸愈发严重,这对于江南士族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从内侍手中结果奏折,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然后递给身边的岑文本,自己蹙着眉头拈起茶杯呷了一口,却没有轻易发表意见。

    待到岑文本、刘洎相继看过,将奏折递给内侍,内侍再将奏折放在太子案头。

    李承乾看着三位宰辅,问道:“诸位爱卿,不知对于这份奏折有何意见,认为是否可行?”

    萧瑀捋着胡子不说话。

    说什么?您先前就表态说这份奏折“言之有物”“应当准予施行”,咱们就算当真有意见,那也不能驳斥了您太子殿下的面子吧?

    真真是令人憋闷。

    古往今来,但凡跟“佞臣”沾边儿的,就没什么好事儿……

    他不说话,以沉默表达自己的不满,别人却不这么想。

    刘洎道:“臣乃是文官,未曾经历兵事,不敢轻易对越国公之建议置喙。不过以臣想来,越国公战功赫赫、用兵入神,先前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此番又大斗拔谷筑城击溃吐谷浑,放眼天下,除却卫国公、英国公等寥寥数人之外,谁人能及?故而,越国公既然提出这样的建议,必然是经由全盘之考量,吾等实在是没什么资历予以反驳。”

    这话说的,差点将萧瑀给生生气笑了。

    拜托,你刘洎如今可是侍中啊,宰辅之一,天下第一等的高官,居然这般恬不知耻的对房俊予以吹捧?

    阿谀谄媚,简直毫无底线……

    连李承乾都面皮一抖,嘴角抽了一下。

    瞥了一眼一脸“理所当然”、“实事求是”的刘洎,李承乾无奈道:“朝政之上,孤素来要求各抒己见、就事论事。噶尔家族乃是吐蕃贵族,与吐蕃之牵连盘根错节,是否如论钦陵所言那般遭受打压、势不两立,松赞干布更是欲置噶尔家族于死地?此事攸关河西之安危,不得不慎重处之,不能因为孤与越国公之意见一致,诸位便予以默认,不予反驳。孤虽然不如父皇胸怀广阔,但虚心纳谏却是一般无二,诸位但有所想,皆可畅所欲言。”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利益为上

    即便李承乾算得上是朝中最为坚定的“房俊拥护者”,但是面对刘洎这般毫无底线的吹捧谄媚,依旧有些无语。

    这位新晋侍中能力没得说,就只是这骨头太软,立场随风倒。作为太子一系的拥趸,再其余宰辅面前维护房俊这本没错,然而……你终究是侍中啊,堂堂正正的宰辅之一,这般毫无原则,简直匪夷所思。

    都说许敬宗谗言媚上无节操,如今看来,这刘洎居然丝毫不在许敬宗之下,真真是官场奇葩……

    李承乾忽然想到,如今许敬宗、刘洎这等毫无风骨之辈尽皆聚拢在东宫,以“昏君配佞臣”的标准配置来看,自己岂非亦是无道之君?

    娘咧……

    萧瑀、岑文本也很是不耻刘洎这般无下限的谄媚,而且你对太子谄媚也就罢了,何必对房俊如此低三下四、阿谀吹捧?

    到底也是宰辅之一,不能连脸面都不要了吧。

    岑文本咳了一声,开口道:“奏折之中,越国公已然将吐蕃内部之纷争详细道明,尤其是噶尔家族如何遭受忌惮、排斥,不得不被放逐至青海湖一带,以充当大唐与吐蕃之间的缓冲。噶尔家族心生怨愤,对松赞干布多有不满,亦是理所应当之事。故而,无论是其报复松赞干布之猜忌排挤,亦或是在两国夹缝之间求存,缓和与大唐之间的关系便尤为重要。若是听从松赞干布之命悍然入侵河西,便是自绝于大唐,等到两国开战,噶尔家族将会首当其冲,灭族之日不远。左右逢源、发展壮大,必然是很长一段时间噶尔家族的策略,所以与之结盟,的确可以确保河西之地在未来保持安定。”

    说了这么多话,有些心跳气短,岑文本一阵急促的喘息。

    李承乾连忙担忧道:“中书令身体虚弱,还需好生静养才是,慢慢说,慢慢说。”

    岑文本喘息一阵,又喝了口茶水压了压,这才顺过气儿来,苦笑道:“臣垂垂老矣,再难如以往那般为君上分担国事、尽忠职守,待到陛下得胜还朝,老臣就得乞骸骨,告老还乡了。”

    事实上,满朝文武当中,要数岑文本的立场最为清晰、坚定。他身后并无显赫之门阀,邓阳岑氏固然世代官宦,但余荫不多,族中子弟大多依靠读书进学,并不依附于那些世家门阀。

    若非近两年年老体衰、病疾缠身,此番东征,原本是要随行辽东的。

    身体渐渐衰弱,精力难以为继,使得岑文本早已生出致仕之心,只不过眼下正是帝国紧要之时,甚为老臣,不敢轻言身退,故而勉起余力,站好最后一班岗……

    萧瑀呷了口茶水,说道:“正如中书令之言,与噶尔家族结盟,的确是短期内确保河西安定的好办法,然而越国公奏折之中言及于河西开设榷场,主持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商贸往来,未免欠妥。众所众知,因为青稞酒之故,使得如今吐蕃亟需大量的粮食,若是将粮食运输之道路经由噶尔家族之领地,必会使得逻些城里那些个吐蕃贵族心生担忧,唯恐噶尔家族恣意截断其粮食贸易之路。松赞干布乃是一代人杰,雄才大略,焉能坐视命脉被旁人攥在手中?只怕榷场一旦设立,吐蕃便会兴兵直出青海湖,进而威胁河西。”

    虽然与房俊乃是同盟,但并不意味着萧瑀就要对房俊的建议一味附和,因为双方的立场不同,所属势力不同,利益便不同。

    原本“东大唐商号”与吐蕃之贸易,走得乃是蜀中直入藏地的古道,而蜀中素来与江南士族联系密切,反而与关陇门阀极为敌视,这就使得与吐蕃之贸易当中,江南士族的利益极大。

    然而一旦改由河西横穿祁连山途径青海湖进入藏地,那么整条路就将完全掌控在关陇门阀手中。而关陇门阀眼下遭受打压,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完成两国之间的巨量贸易,得益的必然是山东世家。

    萧瑀作为江南士族之领袖,岂能坐视原本攥在手中的利益,被山东世家所攫取?

    所以任何时代,每一样政策之制定、实施,都绝非顺应时势、时代之发展那么简单,而是要顾忌多方面的利益,在此基础之上取得平衡、妥协,之后才能推行开来。

    诸如历史之上多次变法那般,是朝中衮衮诸公都是愚顽之辈,不识时务、见不到以往之弊端,更见不到新政之优点么?

    非也。

    能够在天下亿兆庶民之中爬到朝堂中枢,执掌帝国之运转,哪一个不是人精?然而正是这群人精,却一次又一次的阻碍新政之实施,抱着老旧的制度不肯做出丝毫改变。

    何也?利益耳。

    王朝初期,整个社会阶层发生巨大之变化,这个时候是推行新政最好的时候,帝王的利益几乎与门阀、士绅之利益一致,所以这个时期往往社会稳定、锐意进取,若是遇到一个勤于政务的帝王,盛世可欺。

    然而随着阶层的稳固,利益之划分也趋于稳定,这个时候谁若是想要改变以往之社会结构、国家运转,势必要触及那一部分既得利益者,而这些既得利益者,却一定是当时社会最中坚的力量,岂能部遭受到汹涌澎湃之反噬?

    到最后别说新政的实施者了,即便是高高在上、坐拥天下的帝王都会觉察到皇位不稳,哪里还施行得下去?

    眼下形势亦是如此,萧瑀与房俊乃是同盟,但是房俊的建议损害了江南士族的利益,萧瑀就必须站出来予以反对,维护江南士族的利益。

    所以说,朝堂之上非但无所谓正与邪、对与错,甚至连立场都非是恒定不变,左右这一切的力量,唯有利益而已。

    李承乾自然明白这些道理,所以也不去跟萧瑀争论,而是颔首道:“此事重大,下一次政事堂会议上,由各位宰辅商讨之后再做定论吧。”

    萧瑀也不指望太子能够站在他这一边,没有乾纲独断将他的意见驳斥回来就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故而颔首领旨道:“老臣遵旨。”

    刘洎也道:“正该如此。”

    他是房俊的拥趸,可以偏袒房俊去怼萧瑀,但是并不会轻易牵涉进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的利益争夺之中。

    那太危险了,若出了差池,别说房俊了,就算太子也保不住他。

    门阀派系之间的利益争夺,往往不见鲜血,却最是暴戾残酷,稍有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地……

    ……

    太极宫。

    晋阳公主的寝宫之内,长乐公主一身青色道袍遮掩住纤细窈窕的身姿,正跪坐在茶几之后,一脸无语的看着一侧的晋阳公主……

    只见小公主穿着一身圆领箭袖的胡服,满头青丝绾成一个男式的发髻,用一根簪子固定,正负着手俏生生的站在墙壁前。

    墙壁之上原本的一副阎立本绘制的仕女图早已被摘下,换上了一副河西诸郡的舆图,而在舆图左下方,用红色的毛笔勾勒出大斗拔谷所在的位置,甚至标注了吐谷浑大军进军之路线、唐军设置之防御阵地……

    只听得晋阳公主摇头晃脑的感慨道:“姐夫当真是当世战神呀!数倍于己的强敌,且皆是精锐铁骑,那等排山倒海一般的冲锋威势足以使得山崩地裂,却依旧被姐夫一战而定,丢盔弃甲狼狈奔逃……啧啧啧,真真是厉害呀!”

    秀美无匹的俏脸之上,满满的全是崇拜孺慕与击节叹赏,两只秋水一般的眼眸都快要蹦出小星星……

    长乐公主一脸黑线,微嗔道:“你这丫头发什么疯呢?若是被宫内嫔妃们知道你在寝宫里悬挂舆图,又这般言语神情,必定传得沸沸扬扬,说不定被宫外那些个御史言官们得知,非得群起而弹劾不可!”

    甚为皇室公主,且尚云英未嫁、待字闺中,于寝宫之内悬挂舆图已然不妥,且这般崇拜一个外臣,将皇室颜面置于何地?

    原本这丫头与房俊之间的风言风语就不少了,再掀起波澜,怕是真的嫁不出去。

    没人敢娶……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少女慕艾

    长乐公主面对愈发跳脱的妹妹愁的不行,晋阳公主却不以为然,俏脸一板,轻哼一声,道:“穿个男装而已,有什么了不起?又没谁规定公主不许看舆图,那些御史言官吃饱了撑的来管我?”

    话是这么说,却也乖乖的回到长乐公主身边坐好,只是秀美的脸上有些不爽。

    说到底,晋阳公主非是那种任性活泼的性子,还是很温柔娴淑的,只不过如今房俊河西之战的威名传遍长安,使得素来对房俊崇拜孺慕的公主殿下有些亢奋,这才换上男装,又让人挂上舆图,想要体会一番那等“挥斥方遒,樯橹灰飞烟灭”的壮志豪情。

    却不料长乐公主前来窜门儿,被逮个正着……

    长乐公主伸出葱白一般的玉指,轻轻点了点晋阳公主光洁的额头,嗔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宫里正在商议你的婚事,这般轻率不当,万一传了出去,到时候被人说成不知礼数,岂非糟糕?”

    原本,因为晋阳公主很是亲近房俊,导致朝野之间谣言四起,对于晋阳公主的清誉很是不利。眼下虽然是风气开放的大唐,非是将“存天理灭人欲”发挥之极限的明清两朝,但是女子的**同样重要。

    尤其是那些传承千年的世家门阀,谁家愿意娶回一个与旁的男人不清不楚、纠葛颇深的媳妇?

    更何况这个媳妇身份尊贵,注定为家族之长媳,将来还要成为一家之主母……

    晋阳公主闻言偷偷皱皱鼻子,有些不满,乖巧的给长乐公主斟茶,笑道:“听说最近可是有不少人家往宫里递信,谈及我的婚事呢,姐姐难道不知道?”

    长乐宫主气得瞪眼:“那是数日之前,现在你再看看,哪里还有一家敢于提亲?”

    “嘻嘻!”

    晋阳公主掩唇而笑,眼波流动,很是有些得意。

    之前,由于韦正矩与房俊的意外冲突,使得京兆韦氏差一点遭遇灭顶之灾,事后不仅京兆韦氏惊魂甫定不敢再言及向晋阳公主求亲,即便是京中原本那些有意求娶晋阳公主的,也都偃旗息鼓。

    没弄明白晋阳公主与房俊只见到底什么关系之前,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万一撞到房俊这块铁板上,惹得这个棒槌不满,岂非自讨苦吃?

    不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李二陛下以及太子殿下对于晋阳公主的宠爱,依旧使得许多人家愿意行险一搏。

    毕竟一旦成功求娶到晋阳公主,获得的政治资源足以使得一个中等门阀一跃成为显赫门庭,福泽数十年……

    故而等到房俊出镇河西,朝中流言四起,都认定房俊必将大败亏输,甚至战死河西,那些个被投机之野心膨胀得蠢蠢欲动的门阀们纷纷行动起来。

    在他们看来,纵然晋阳公主当真与房俊相好,清誉不在,可是与娶到晋阳公主可以获得的丰厚回报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等到房俊战败于河西,无论是死是活,必将威望暴跌,甚至还要为惨败负责,进一步受到陛下的惩罚。

    有一些门阀掂量掂量,觉得还是可以抵抗房俊的报复的……

    于是,各路求亲者如同雨后春笋一般纷纷冒出头来,整日里有宫中妃嫔的家眷入宫求见,都是碍着各方的求情,不得不充当一个红娘。

    然而好景不长,这样热闹的场面没过几天,河西大捷的消息便传回长安。

    那些认为房俊必将大败的门阀们悔之不及,赶紧纷纷偃旗息鼓,之前求亲之事再也无人提及,一个个犹如缩头乌龟一般躲了起来……

    导致晋阳公主的婚事如同一场闹剧,冷一场热一场,今日趋之若鹜,明日无人问津……

    晋阳公主倒是无所谓,她自忖年纪小,成亲之事倒也不急,却将一众兄弟姊妹给愁坏了。

    女子到了及笄之年,若是尚未成婚倒也罢了,可若是连亲事都未订下,岂非让天下人耻笑?

    唯有贫苦农家那等无盐女才会这般无人登门提亲……

    看着晋阳公主不以为意的模样,长乐公主又气又愁,将她拉到身边,牵着手问道:“你这丫头到底怎么想的?长安城中那么多的少年俊彦,总归会有你欣赏中意的类型吧?左右父皇与太子哥哥也不会委屈了你,你挑一个自己看上眼的,就算门楣差了一些也无妨,大不了加恩便是。”

    所有的兄弟姊妹都疼惜这个自幼病疾缠身的妹妹,曾经一度有太医说她难以活到成年,将兄弟姊妹们心疼得恨不能含在嘴里、捧在掌心,不肯让她受到一丝半点的委屈。

    即便如今病好了,可是依旧不会委屈她,尤其是成亲这等大事,联姻之类的想法断不会有,唯一的条件便是晋阳公主自己颔首应允,否则没人会逼她。

    可是这长安内外、关中上下不知凡几的年青俊彦,却硬是没有一个被她看得入眼的……

    这可就麻烦了,超过十四岁尚未定亲那可就是老姑娘了,难不成一辈子寻不到看的入眼的,便一辈子不嫁人?

    那可真真成了李唐皇室的丑闻了……

    晋阳公主反握着姐姐的手掌,微微扬起雪腻尖俏的下颌,秋水一样的眸子微微眯起,眼神似乎有些放空,语气轻柔:“那些个所谓的世家子弟的,各个都是自命不凡,却没什么真才实学,要么只知吃喝玩乐,要么古板木讷毫无趣味,若是嫁给那样的人,一辈子要如何才能够挨完呢?简直就是遭罪啊。”

    长乐公主无语,不死心道:“那你自己到底中意什么样儿的?”

    晋阳公主咬着粉润的菱唇,目光迷离:“要有才华啊,出口成章、落笔成文是最起码的。再者说来,男人嘛,不能插花敷粉病秧子也似,雄健的体魄是必要的,不然早早便死了,我岂不是要守寡?还有啊,似咱们这样的人家,女婿肯定是要委以军政重任的,不说什么‘上马提刀定乾坤,下马执笔安社稷’,可总得文武全才,不让父皇、太子哥哥失望吧?最重要的是不能长得太丑,姐姐知道我最喜欢漂亮的东西,若是郎君太丑,岂非大煞风景……”

    听着晋阳公主叨叨咕咕,长乐公主一双美眸越睁越大,檀口都张开来合不拢,芳心怦怦乱跳。

    天呐!

    这死丫头说的岂不是就是那人?

    这普天下的男子,怕是再也找不出一个如同晋阳所描述这般优秀的男子……

    可这事儿绝无半分可能啊!

    那厮乃是高阳的驸马,自己与之暗通款曲已经不像样子,好歹自己是一个和离之妇,婚姻破碎,纵然行为不捡也不至于那般惊世骇俗。

    可兕子乃是父皇最最疼爱的女儿,掌上明珠一般,焉能让她与那厮有一丝半缕的瓜葛?

    休说瓜葛了,哪怕只是露出那么一点点的苗头,父皇都能拔剑将那厮斩杀了事……

    长乐公主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心慌慌的拉着晋阳公主,打断她的“憧憬”,断然道:“世间之事,哪里有那么多的十全十美?没听说谁家找女婿比选状元还难。再者说来,夫妻之间从陌生到熟悉,总要相识相知,才能彼此情投契合、相濡以沫,不然就算男子乃天下英才,负心薄幸的还少了?”

    说到这里,难免有些黯然,这就是她自己的写照。

    当初长孙冲便是那等玉树临风、才气横溢的名门公子,长安城多少少女为之倾心。结果与自己成亲之后,方知道婚姻双方性格能够合拍、彼此能否宽容才是重中之重,再好看的容颜,再高深的才华,若是不能情投契合,终究也只能是一场悲剧。

    晋阳公主是个聪慧的,见到姐姐的神情,便知触动了姐姐上心之处,赶紧温言抚慰道:“姐姐以往固然辛苦,可是如今能够与心上人相知相印,不也快活?”

    不知怎地,听到“快活”这词,长乐公主便一阵脸红气短、心跳加速,轻轻拍了妹妹一下,正欲说话,忽然见到外头侍女进来,禀报道:“启禀二位殿下,韦妃娘娘求见。”

    姊妹两个一愣,旋即面色有些冷落下来。

    看起来,这位韦妃娘娘还是不死心啊……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牙尖嘴利

    环佩叮珰,一身五彩宫装的韦妃步履摇曳,含笑而入。

    一头乌鸦鸦的青丝高高绾成一个坠马髻,珠翠琳琅,一根金步摇煜煜生辉,愈发衬得脖颈白皙修长、面如秋月。

    修眉俊目,琼鼻檀口,极美的瓜子脸圆润光洁,不见一丝碎月之痕迹。

    固然已经是年届四旬,徐娘半老,但举手投足只见流泻而出的熟美风韵,却更胜花季少女的青涩……

    长乐与晋阳一齐起身,万福施礼:“见过韦妃娘娘。”

    身姿丰腴的韦妃未语先笑,还礼之后上前拉着两位公主的手,绝美的脸庞满是温柔可亲的笑意:“哎呦,岂敢当二位殿下的大礼?咱这个不速之客,没扰了二位的清静吧?”

    长乐公主笑道:“我们姊妹正说着闲话儿呢,娘娘快请入座。”

    晋阳公主亦是笑容温婉,与长乐一起将韦妃让到上座。

    虽然心中猜测韦妃此来必然与自己的亲事有关,有些抵触,但自东汉和帝开始推崇“以孝治天下”,无论皇室民间,都不能违背一个“孝”字,韦妃乃是长辈,固然心中再是不待见,却也不能流于表面,否则便是没教养的表现。

    李二陛下之所以饱受攻讦,杀兄弑弟是一方面,但其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处境是得到大部分人谅解的,总不能兄长要杀你,就只能引颈就戮不许反抗吧?最大的问题在于弑杀李建成、李元吉之后没有安心做太子,而是迫不及待的“逼父退位”,更将高祖李渊软禁在皇宫大内,不许会见臣子宗室……

    这是被统治阶级所绝对难以容忍的,因为谁都担心此例一开,往后自家子孙有样学样,动辄“大逆不道”“以下犯上”,那可真真是夜不安寝、食不甘味……

    韦妃顺势做下,笑眯眯的看着端坐左右的两位公主,赞叹道:“二位殿下皆是一般的天生丽质、秀外慧中,怪不得陛下对二位殿下那般宠爱,真真是令人爱惜不已。”

    长乐公主面容恬静,微垂眼帘,柔声笑道:“娘娘可别这么夸赞,丽质和兕子万万担当不起。”

    晋阳公主笑着不说话,在一旁斟了两杯茶,分别放在韦妃和长乐公主的面前。

    韦妃接过茶水,顺势握住晋阳公主的手,妩媚的脸上似乎有些烦恼,轻叹道:“二位殿下知书达理、温柔贤惠,又孝顺可人,若是吾那两个女人有二位殿下之一半,吾也心安了。整日里总是给吾找麻烦,这一天天的呦,让人烦不胜烦,却又不好毫不理会……”

    她育有两女一子,长女定襄县主乃是初婚之时与前隋民部尚书之子李珉所生,后来隋朝灭亡、大唐立国,改嫁于李二陛下,又诞下临川公主与纪王李慎。

    按理说,她话说到这里,两位公主便应当将话接下去,比如询问一下“娘娘有何烦心之事”之类,然而长乐与晋阳却尽皆面容轻柔,微笑不语,让韦妃的话有些说不下去……

    韦妃面色微微一变,旋即恢复如常,一咬牙,看着晋阳公主秀丽绝伦的小脸儿,啧啧赞道:“晋阳殿下真真是长得好,性子也柔和,怪道吾那娘家侄儿整日里茶不思饭不想,琢磨着如何能够向陛下提亲,都快害了相思病!”

    闻言,晋阳公主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来,微微低头不语。

    此前,韦妃已经三番两次当着自己面前谈及韦正矩如何兰芝玉樹、潇洒倜傥,有意撮合自己的亲事。本以为经由前番与房俊姐夫冲突一事,韦家会打消了这个心思,却不想今日韦妃旧事重提,显然尚未死心……

    但是无论如何,她这般给韦妃脸子看,都有些失礼。

    长乐公主略微嗔怪的瞪她一眼,笑着对韦妃道:“韦公子声名远播,实乃年轻一辈当中屈指可数之俊彦。”

    孰料话音刚落,便见到晋阳公主抬起头,眨眨眼,笑着问道:“姐姐这话有失偏颇呢,当今能够称得上‘年青俊彦’这个评价的,除去姐夫之外,谁敢厚颜担之?”

    长乐:“……”

    心里气得咬牙,忿忿瞪了这个臭丫头一眼,不过是客气话儿而已,何必较真儿?没礼貌。

    韦妃一张妩媚绝美的脸上笑容顿时僵住,很是尴尬。

    不过她能够以再嫁之身得宠于后宫,心智手腕自然不是易与之辈,很快调整心态,轻抚着晋阳公主的手掌,笑道:“殿下说的是啊,越国公文可比曹子建才高八斗,武可比霍骠骑封狼居胥,岂止是大唐之俊彦?古往今来,也就没有几个比得上越国公的英豪!所以说啊,高阳殿下真真是好命,那么多的功勋之后,偏生陛下就将这个挑给了她,原本还纨绔得不成样子,接过成亲之后这些年愈发不得了,跟着陛下建功立业,不知羡煞了多少豪门贵女……”

    这回,轮到长乐公主尴尬了。

    固然知道韦妃这番话乃是提点兕子,告诉她就算房俊再好那也是高阳的驸马,是你的姐夫,你不能整日里惦记着。可偏偏这话停在兕子耳中不至于怎样,自己却好似被揭破了心事一般。

    自己可不就是整日里惦记着高阳的驸马么……

    低眉垂眼毫无表情,可脸上却一片滚烫。

    晋阳公主眨眨眼,偷瞄了长乐公主一眼,便甜甜笑着,温柔可亲的对韦妃说道:“姐夫少年英雄,文明播于天下,武功甲于朝廷,又英气勃勃、俊朗不凡,哪一个女儿家不曾幻想过这样的男子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从而心生崇慕呢?所以啊,吾等姊妹整日里见惯了姐夫那样经天纬地的奇男子,再去看旁的那些个插花敷粉的庸俗之辈,实在是入不得眼了……哎呦,兕子可不是说您那位娘家侄儿是庸俗之辈,听说那也是个顶好的呢,比姐夫也不差,嘻嘻。”

    韦妃:“……”

    还能不能愉快的聊天了?

    就算她再是看好娘家侄儿韦正矩,但是将其与房俊相比,再厚的面皮也会觉得害臊啊……

    别说朝中年轻一辈了,纵然当初跟随陛下打天下的那些个文臣武将,时至今日又有几个比得上房俊的功名权势、爵位功勋?

    若非晋阳公主秀美的脸蛋儿上满是乖巧可亲的笑容,明显是无心之言,她都要以为这是故意打她的脸……

    或许这就是“天真烂漫”?韦妃不敢去深想,否则愈发尴尬。

    “殿下这话说得不错,越国公的确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俊彦,可说到底,这越国公也非是自小便出类拔萃、文武全才,还不是陛下宠爱给予机会,这才一步一步的成长起来,如今俨然朝中巨擘?好些个年青人呐,不是没本事,就只是缺了那些个机会而已,只要给了机会,未必就比旁人做得差。”

    韦妃掩饰住尴尬,笑着说道。

    晋阳公主乖巧的垂着眼帘,笑得很温柔:“娘娘说的是呢。”

    长乐公主一看她这神情,心里便咯噔一下。母后去世之后,这丫头跟自己最亲,自己时不时的回宫就带着她玩,对于她的性情再是了解不过,看上去这丫头温柔娴淑、知书达理,却是外柔内刚,骨子里却甚为执拗,一旦将她给惹毛了,那也是泼辣得很。

    连忙笑道:“不知娘娘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韦妃爱怜的抚摸着晋阳公主的肩头,笑眯眯道:“倒是有些唐突了,实在是觉得晋阳殿下温柔可亲、聪慧伶俐,吾娘家那个侄儿更是害了相思病,非殿下不娶,故而今日吾登门……”

    话音未落,便见到晋阳公主俏脸冷清起来,倒也并未发怒,只是语气却不大客气:“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吾一个未出阁的女儿私下商定的?若是传扬出去,必会被天下人耻笑天家不懂礼仪、不顾廉耻,害得父皇面上无光呢。”

    长乐公主差点以手扶额,这丫头果然发脾气了,可这话也太重了,岂不是指着韦妃的鼻子骂她毫无礼义廉耻?

    韦妃浑身一僵,脸上的笑容被冰块冻上也似,差点就要撂下脸子来。

    这小丫头瞅着温柔贤惠,怎地这般牙尖嘴利,说话如此之毒辣?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事有蹊跷

    韦妃浑身一僵,脸上的笑容被冰块冻上也似,差点就要撂下脸子来。

    这小丫头瞅着温柔贤惠,怎地说话如此之毒辣?

    可她知道这位小公主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心中恼怒之极却也不敢翻脸,只能勉强笑道:“身为长者,总是顾念着后辈的婚姻大事,希望你们都能找个好的,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陛下对殿下十分宠爱,择婿大事,定然征询殿下的意见,并不会乾纲独断,若是殿下属意那个,陛下定会让殿下心想事成。”

    她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京兆韦氏如今愈发门庭显赫,家中子弟多在中枢任职,虽然并未有执掌各部之领军人物,但稳扎稳打,十余年后必将迎来厚积薄发。

    身为皇帝之妃,身处宫阙之内,若是没有一个强势的娘家作为后盾,那日子实在是难熬……

    所以韦妃一直希望能够促成晋阳公主与韦正矩的婚事,只要此事能成,京兆韦氏必然圣眷优隆,获得的政治资源起码能够少奋斗十年。

    处于打压门阀世家的当口,若是想要从陛下那里打开缺口,让他同意将晋阳公主下嫁韦家,那难度自然倍增。

    而陛下对于晋阳公主十分宠爱,有长乐公主前车之鉴,未必会强硬的给晋阳公主指婚,若是晋阳公主自己中意哪个,只要不是太差,大抵陛下就会认同……

    只是不曾想,这个看上去温柔可亲的小丫头居然这般牙尖嘴利,将自己怼得胸口发闷、脸上发烧,丢脸至极。

    晋阳公主垂着眼帘,秀美的面容恬淡依旧:“婚姻大事,自当由父皇做主,此事娘娘还是去跟父皇商议吧,否则这般私下里谈论此事,若是被外人知晓,保不齐就会说出什么晋阳公主没人要,迫不及待往外嫁的笑话来。”

    韦妃又被噎了一下,心底升起不满,笑着说道:“殿下这话在理,现在的那些人呐,一个两个毫无廉耻之底线,捕风捉影恣意编造,可是说了不少殿下的坏话。殿下是个小姑娘,可不能不将自己的名声当回事儿,否则等到说亲之时,总要被别人拿来说道说道的。”

    你以为你的名声很好么?外头都传遍了你跟房俊之间的八卦传闻,若是不赶紧嫁了,过个几年怕是就要满天非议,满长安成的世家子弟听闻尚晋阳公主之时都打退堂鼓……

    长乐公主面色一沉,就待开口。

    说别的也就罢了,居然拿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来诋毁兕子的名声,这个韦妃是昏了头么?

    只是尚未等她开口,便见到晋阳公主眼珠儿转转,含笑说道:“娘娘所谓外头的传言,吾倒是没听过,不过大抵也能猜得到,是说吾与姐夫吧?如此说来,倒是姐夫坏了吾之名节呢,等到姐夫凯旋而归,定要寻上门去给他要一个交待,不然定不肯善罢甘休!”

    “啊!”

    韦妃吓了一跳,这话若是晋阳公主跟房俊提及,房俊必然要问从何处听来,到时候晋阳公主将她给牵扯出来……

    只要想想房俊的棒槌脾气,以及前番京兆韦氏所遭遇的危机,就吓得韦妃心肝儿颤颤,连忙赔笑道:“不过是外头那些个贱役胡乱嚼舌头,贵人岂能与他们计较?这等话语再不敢说便是。”

    看着韦妃吓得面色大变,长乐公主心底好笑,却还是横了晋阳公主一眼,提醒她莫要过分,说到底这可是父皇的妃子……

    晋阳公主眉尖儿略微挑了一下,表示收到,笑吟吟对韦妃道:“娘娘是怕姐夫到时候迁怒于你?不会不会,这话又不是您说的,您也只是从别处听来,若没有您提醒,吾还懵然不知呢,不然等到名节都给毁了方才如梦方醒。说起来得感谢您才是……”

    韦妃有些坐不住了,起身强笑道:“都怪吾多嘴多舌,原本绝无坏心,如今怕是要办了坏事,惹得殿下不高兴……罢了罢了,小儿女之事,自有各自的福分,咱们长辈就算操碎了心又有何用呢?吾便先回去了,待到陛下回京之后,再做商议吧。”

    “嗯,娘娘慢走。”

    晋阳公主与长乐公主一齐起身,盈盈下拜,乖巧温顺,执礼甚恭。

    韦妃嘴角抽了一下,再也不敢小瞧这位看似温良贤淑的小公主,瞅着温驯得好似羊儿一般纯洁乖巧,实则牙尖嘴利得狠咧……

    ……

    送走韦妃,姊妹两个坐在堂中,待到侍女重新换了一壶清茶,添了几样点心,然后面面相觑……

    好半晌,晋阳公主才蹙着一双清越的秀眉,诧异道:“今日韦妃娘娘怎地这般直接?”

    按理说,自从上次京兆韦氏差一点被“百骑司”连窝断掉之后,韦家上上下下最近低调蛰伏,再不敢如先前那般恣意张扬,唯恐在陛下东征这段时间里惹祸上身,连个求饶诉苦的地方都没有。

    何以韦妃今日这般光明正大的登门,又谈及晋阳公主的婚事,意欲下嫁于韦正矩?

    长乐公主纤白的素手捧着茶杯,凑在殷红的唇边呷了一口,满满品味着茶汤的回甘,缓缓道:“事情有些不寻常。”

    韦妃性子的确有些冲动,却绝对不蠢,前番韦正矩惹恼了房俊使得京兆韦氏差一点遭受无妄之灾,怎会又一次旧事重提?她难道就不怕房俊当真与兕子之间有些什么,故而再次发作她们家?

    是她认定了房俊绝对不会发作,亦或是已经不怕房俊发作?

    要知道,如今房俊取得了河西大捷,声望已然臻达前所未有之巅峰,隐隐然有着“军神”李靖之后军中第一人的势头,连李绩、李孝恭、程咬金这些个名将、宿将都压过一头,又是太子哥哥的肱骨之臣,太子哥哥对其可谓言听计从……若是房俊当真发作起来,区区一个京兆韦氏如何抵挡得住?

    情况有些诡异。

    或许……朝中发生了自己不知道的变故?

    晋阳公主想了想,明媚的眼眸眨啊眨,好奇问道:“姐姐,你与姐夫之间……到底是何情况?”

    长乐公主愣了一下,显然对于这个小妹思维之跳跃有些一时接不上茬儿,回过神之后,登时俏脸羞红,微嗔道:“警告你啊,往后在与我说话之时,最好称呼越国公,而不是胡乱叫什么姐夫,免得被人误会。”

    “误会?嘻嘻!”

    晋阳公主笑得好似偷鸡的黄鼠狼也似,揶揄道:“只怕不是误会吧……哎呀!干嘛打人?”

    却是被恼羞成怒的长乐公主在她肩头拍了一下,喝叱道:“休要胡说八道!今日之事有些不大寻常,或许是有些变故使得韦家已经等不及父皇还朝之后再提及婚事,故而希望能够事先征得你的同意,这就意味着朝中可能又有变故,吾必须去提醒太子哥哥一声。你也别胡闹,要晓得轻重。”

    晋阳公主眼珠转转,乖巧颔首道:“妹妹知道了。”

    长乐公主这才起身,到了玄关处穿好鞋子,带着两个侍女径直到了宫门处,让内侍备好马车,出宫前往兴庆宫太子居处。

    寝宫内,晋阳公主皱了皱鼻子,心底对于韦家极为不耐,尤其是那个死缠烂打的韦正矩更是觉得厌恶至极,咬着嘴唇琢磨片刻,唇角便浮起一抹微笑来。

    对付这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世家子弟,焉能用得着姐夫出马?太子哥哥就能将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定叫他们家以后断了提亲之心思……

    *****

    长乐公主出了太极宫,顺着天街一直向东过了延喜门,折而向南,沿着永兴坊、崇仁坊的坊墙往南走了数里,再向东便抵达行兴庆宫门前。

    下了马车,内侍入内通秉,须臾回转,得到太子召见,便引着长乐公主直入宫中。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时局蹊跷

    兴庆宫虽然亦是前朝宫阙,但相比太极宫却简陋得多,多了几分江南园林的细腻柔美之韵致,却少了关中帝都巍峨耸立的辉煌大气。

    内侍引着长乐公主来到一处临水的亭阁之内。

    亭阁外曲水流觞,弯弯的河水旁杨柳成林,只是这个时候已然遍地枯黄,不见盛夏之时的树荫遮日、鸟鸣蝉唱。

    精致的亭阁以纱幔围拢,挡住瑟瑟秋风,阁内放置了一个小巧的红泥火炉,上等香炭燃得正旺,炉子上一个银质的水壶“咕嘟咕嘟”水响,一行白气自壶嘴喷些而出。

    茶几两侧,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相对跪坐,正悠闲品茶。

    见到长乐公主走进来,两兄弟并未起身,太子笑容温煦的招招手,笑道:“丽质来得正好,方才青雀嘲讽孤沏茶之术太过低劣,毁了这上品秋茶,很是不满。你的茶艺在皇室之中无出其右,快来伺候你这青雀哥哥,免得他聒噪。”

    李泰无奈笑道:“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太子茶艺低劣,难道还不许小弟嫌弃?太子乃是储君,自当广开言路、虚心纳谏,这般强横霸道、阻塞言路,可不是胸怀四海之表现。”

    李承乾被他生生气笑道:“喝个茶而已,恁多废话?”

    李泰笑而不语。

    长乐公主在一旁的玉盆中净了手,拿起一方雪白的帕子将手掌擦拭干净,这才含笑跪坐到茶几一侧,把茶壶之中的茶叶倒掉,又从茶叶罐中用茶匙取了适量茶叶放在茶壶之中,再将银质水壶从红泥小炉上提起,将烧开的山泉水注入茶壶。

    洗茶、沏茶、分茶,一整套动作熟练轻盈,一双雪白纤细的玉手每一个姿势都优美从容。

    茶香四溢。

    李泰赞道:“瞧瞧,丽质这茶艺比之太子强了绝对不止一筹,不仅茶香四溢,兼且赏心悦目。”

    李承乾笑道:“难道不是因为丽质比孤生的好看?”

    兄弟两个相视一眼,放声大笑。

    长乐公主将茶杯送到二人面前,伸手拢了一下鬓角发丝,秀面微红,微嗔道:“两位兄长将小妹抓了壮丁,反而还要取笑小妹,太过分了!”

    李承乾笑道:“孤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妹妹天资秀美、丽质天生,便只是一颦一笑都清丽无匹,沏茶之时神情专注,愈发显得温婉可人。所谓触景生情,经由妹妹一手沏出来的茶叶都似乎格外馨香。”

    对面李泰好似附和他一般,呷了一口茶水,微阖着眼皮,品味着回甘,赞道:“好香好香。”

    “哈哈!”

    李承乾大笑,也举杯喝了一口。

    长乐公主感触到兄弟两个之间如今的亲近毫无隔阂,心情也自大好,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小口小口的呷着茶水,目光在两个兄长面上溜来溜去,心中甚为感慨。

    曾几何时,这两人为了储位之争反目成仇,甚至恨不得将对方给弄死……然而如今青雀哥哥主动放弃了争夺储位,兄弟之间最大的隔阂忽然不存在了,以往的手足之情再度涌起。

    这样兄弟和睦的场景,自应当长长久久才好,兄弟姊妹们一生一世这般毫无隔阂的说笑,悠闲的品茶聊天,真好……

    心情好,长乐公主便格外活泼,殷勤的给两位兄长添茶,秀美的脸上一直洋溢着温馨的微笑,不复以往的清冷模样,观之令人眼前一亮,颇有几分明媚动人之艳色。

    不过响起雉奴,却又再度忧心。

    雉奴如今又升起了争储之心,给这份兄弟和美的感情硬生生撬出一道裂缝,亦不知将来要如何收场……

    李承乾放下茶杯,拈起一块糕点放在口中咀嚼两下,看着长乐公主笑容甜美的俏脸,忽然问道:“妹妹今日气色极佳,显然心情不错,难不成是有什么喜事?”

    长乐公主闻听“喜事”这两个字,心里忽然砰的跳了一个急拍,有些羞赧,洁白的玉容便泛起一层胭脂之色。

    她想到前番自己身体不适,却被太子哥哥误认为是珠胎暗结、怀有身孕之时的窘迫……

    见到李泰也看过来,连忙压抑住心底羞涩,摇头道:“倒不是什么喜事,只是刚刚韦妃前去兕子的寝宫,言及提亲一事。”

    李承乾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一些,点点头,道:“倒是难为韦妃了,这般惦记着小辈的婚事。”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李泰也奇道:“前番韦妃就曾与宫内数位贵人提及此事,继而不仅韦正矩被房二好一通收拾,连整个京兆韦氏都遭了殃,她难道这么几天的功夫就忘了?”

    外界传言晋阳公主房俊有私情,兄弟姊妹们自然知道纯粹是无稽之谈,不过兕子与房俊极为相厚,房俊也对兕子甚是宠溺倒是不假。

    如若房俊看不上韦正矩,觉得那个名满关中的韦家子弟配不上兕子,故而从中作梗故意捣乱是极有可能的。

    这等情形之下,韦妃固然身份贵重,但到底只是一个妃子,在太极宫里尚有几分力度,但是出了宫哪里还能镇得住房俊这等当朝权臣?

    既然先前已经看到了房俊对于这门亲事的不满,甚至敲山震虎予以警告,韦妃以及她身后的京兆韦氏哪里来的胆子旧事重提?

    他倒是明白京兆韦氏如此执着于求娶兕子的心思,毕竟一旦尚了兕子,京兆韦氏即将获得的政治资源实在是太过重要。

    可也不能为了一点政治资源,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吧?

    如今的房俊可谓威望暴增、声势无两,真要是较真儿连他这个魏王都要退避三舍,京兆韦氏又算个什么……

    长乐公主轻声道:“她忘没忘没人知道,但妹妹觉得这其中或许没那么简单。”

    李承乾和李泰一齐颔首。

    都是从争储的漩涡里打过滚的,什么样的计谋算计没见过?只看韦妃这般无视房俊之威胁,就知其必然有恃无恐。

    最起码亦是笃定能够抵御房俊回京之后的寻衅攻势……

    李承乾没有就韦妃发表什么看法,毕竟身为太子背地里谈论父皇的贵妃实在是失礼,话题一转,说道:“此番阿拉伯人卷土重来,再度入侵西域,出兵之时机、路线,尽皆掐准吾大唐之要害,其中若不是令有缘由,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这不仅是他的怀疑,而是如今朝中诸臣尽皆横亘在心头的疑惑——若说大食人出兵之时机尚且可以说得通,可是自西域之战开始以来,大食人的军队长驱直入,每每避开唐军之正面防御插入后方空虚之处予以围拢、包围,再施以强攻。薛仁贵虽然深谙兵法、能力卓越,但除去碎叶城之战大获全胜之外,一直苦苦支撑、节节败退,眼下已然退到了弓月城,大半个西域尽皆沦陷与大食人的马蹄之下。

    大食人对于唐军之虚实了若指掌,这就令人难以置信了……

    再联想到眼下房俊平定河西之后已经赶赴河西支援安西军……

    “嘶!”

    李泰倒吸一口凉气,惊诧道:“该不会有人想要对付房二吧?”

    长乐公主一张俏脸也瞬间毫无血色。

    李承乾面色凝重,沉吟道:“如今西域之形势崩坏,大食人长驱直入,安西军节节败退,纵然多了右屯卫支援,也不见得就能够扭转大局,转败为胜。相反,若是右屯卫稍有不慎,便极有可能陷入大食人之包围……那或许就遂了某些人的心意。”

    如若大唐内部有人给大食人通风报信,使得大食人能够避实就虚、长驱直入,那么一旦这些人将右屯卫之动向行踪告知大食人,右屯卫懵然不知的情况下,陷入大食人之包围圈实在是轻而易举。

    长乐公主面色已经苍白,声音微微颤抖,心底的担忧根本掩饰不住:“那该如何是好?不如太子哥哥颁下钧令,将右屯卫召回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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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但是当房俊穿越到那位浑身冒着绿油油光芒的唐朝同名前辈身上,就感觉生活全都不好了……天唐锦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唐锦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唐锦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