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唯恐不乱
由古至今,“风险越大,收益愈大”的道理便经由无数实例所验证,颠扑不破。
顺其自然,柴家的声威坠入尘泥,族中上下饱受讥讽,子孙后代备受打压。
铤而走险,则可改天换日,往昔种种错处,又怎及得上一个从龙之功?以往之屈辱,再也不会有人提及,世人只会吹捧谄媚,谀词如潮。
当然,眼下李二陛下春秋鼎盛,又即将携东征大胜之威势,何人敢在背地里欺君罔上?只要李二陛下活着一天,就无人敢擅动半分,所有的一切谋划,也只能等待李二陛下驾崩之后。
以目前看来,这至少要十几二十年。
十几二十年潜伏隐忍、唾面自干,柴哲威自认倒也不难,只是虽然距离发动之时尚远,却也要与荆王保持一定的亲密,否则如何能够得到其信重,成为辅佐大业的核心势力?
至于李二陛下诸子……柴哲威想都未想。
有些事情既然做了,那就必须将利益最大化,李二陛下诸子当中,无论魏王亦或是晋王,都早有关陇贵族站在身后,自己就算投靠过去,亦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如何比得过去荆王那边雪中送炭?
只不过,正如他警告柴令武那般,“兹事体大,需慎之又慎”啊,稍有不慎,动辄便是万劫不复……
*****
河西大捷的消息如同一阵飓风刮过长安城,引得朝野震动。
派系不一,利益不一,述求也就不一,故而本是一场提振士气、消弭危机的大胜,却因为涉及到各方势力的根本利益,故而有人欢喜有人愁。
荆王殿下自然是满腔愁绪者其中之一……
王府花厅内,李元景喝着香茗,入喉却不知是何滋味,一阵阵长吁短叹。
娇美可人的董明月跪坐一旁,纤纤玉手提起茶壶为其斟茶,柔声宽慰道:“成大事者,素来饱经磨难、历经挫折,从未有一帆风顺心想事成。这次没了机会,只需隐忍下去,下一次机会来临之时好生把握便是。”
李元景嗟叹一声,道:“时不我与啊!”
他所谋求者,无过于火中取黍。
眼下李二陛下春秋鼎盛,给他一百个胆子亦不敢行下那等大逆不道之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李二陛下的威望,只要李二陛下还活着一天,这个天下就没有人能够犯上作乱、逆而夺取。
但是现在不敢打那个位置的主意,却不代表就要等待着朝局按部就班顺其自然的发展下去。
唯有动乱,才有机会。
原本吐谷浑反叛,起兵攻伐河西诸郡,乃是一个绝佳之良机。四方震动,关中危及,各路人马尽皆各怀心思,只需吐谷浑攻下河西诸郡,朝中必定有人趁势发动,危及太子之位。
他要的,正是皇族之内乱。
只要太子被废,储位易主,就说明“宗祧承继”那一套不管用了,当初李二陛下便是以次子之位逆而夺取,如今嫡长子再被废,就会予人一个理所当然的信息——皇位再非嫡长才可继承,而是有能者居之。
只要这股风向蔓延开来,异日他李元景觊觎大宝,便没人能够从法理上予以阻止。
瞧瞧,李二陛下这么干了,他的儿子们也这么干了,为何我不行?
自古以来,“名正则言顺”,这是顶顶重要之事,若无大义名分在手,纵然当真坐上那个位置,也不过是“谋逆之臣”,不可能得到天下人拥戴敬服。即便窃据大宝,终有一日也难逃“拨乱反正”,遗臭万年,子孙遭殃。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可以证明太子“上天不佑”的机会,却被房二那个棒槌硬生生搅合黄了。
李元景再叹一声,郁闷道:“本王最为悔恨之事,便是当初未能一直将房二笼络在羽翼之下……然而谁又能想到,当初那个率诞无学、木讷愚笨的小子,居然有朝一日开了窍一般脱胎换骨,惊才绝艳天下无双?真特娘咧见鬼了!”
这件事一直是他心中一个块垒,横亘胸口,时不时的想起就堵得发慌。
若是当初自己能够一直将房俊收在麾下,以房俊今时今日所展现出来的能力,以及其所掌握的地位、权势、兵力,自己意欲问鼎大宝的成功率岂非成倍增加?
当然,他也知道这其实并不怪他,他本身并未做错什么,只不过是房二那厮忽然之间变了个人一般,才华横溢文武双全。
最为重要的是,人家忽然就不跟他玩儿了……
非但房二那厮自己不跟他玩了,还将薛万彻也给拉拢过去,如今与自己形同陌路。再想想这两人一个在辽东充任先锋攻城拔寨,深受李二陛下之信任,另一个在河西大败吐谷浑,兵权在握声势一时无两,李元景就愈发憋屈得难受。
若是这两人依旧在他麾下,何愁大事不成?
也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使得这等能力卓越之辈先后与自己分道扬镳。再看看自己身边剩下的这些人,柴令武、杜荷一介纨绔子弟,纥干承基等人上不得台面……
真真是令人扼腕叹息,愈想愈怄气。
董明月起身,跪坐在李元景身后,一双柔夷搭在他肩膀上轻轻揉捏,柔声道:“王爷何必如此?风云变幻,世事难料,更何况是人心。所谓英雄造时势,待到王爷风生水起、大势在手,自然无数豪杰望风景从,又何需区区一个房俊?至于夺嫡之良机,更毋须嗟叹。晋王得关陇门阀之扶持,必然不甘蛰伏,总归是要搅风搅雨的,王爷潜藏深渊,只待时机来临自然一飞冲天。”
嗅着美人身上的香气,李元景渐渐冷静下来。
他虽然天资有限,但到底不是个蠢人,不过是心中寄望太高,遭遇挫折有些焦躁罢了。
呷了口茶水,他幸灾乐祸道:“眼下房二越是声威赫赫,柴哲威那小子便越是灰头土脸。谁能想到来势汹汹的吐谷浑大军居然如同泥胎陶塑一般,一捅就破?嘿嘿,柴哲威估计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
柴哲威的压力越大,就越会急于求变,不肯安于现状,那么就只能愈发向他靠拢。
这人虽然胆小如鼠、愚蠢如猪,可毕竟身份地位摆在那里,手里又有如今长安唯一的一个齐编满员的军卫,或可堪当大任。
只是不知,御驾亲征的李二陛下,究竟何时能够重返长安?
若是再拖延些时日便最好,一旦长安的局势彻底打乱,再想收拾起来就非是朝夕之功。到那个时候,即便李二陛下回返长安,朝中各方势力也已经有了变化,祸乱之根源更是埋下。
除非李二陛下改弦更张,全力扶持太子而非是依旧寄希望于晋王可以取而代之,否则迟早必有乱象呈现的一日。
再是英明神武、雄才大略的帝王,也不可能使得臣子尽皆放弃自己的利益去忠君爱国……
想要马儿跑,就得给吃草。
否则,谁跟你混?
世间一切,究根追底不过皆是利益而已,只不过有些人不喜好财富利禄,却追寻名扬百世。
名也好,利也罢,还不都是利益?
董明月纤手微微停顿,黛眉蹙起,轻声道:“眼下房俊声威赫赫、权柄日增,对于太子地位之稳固起到极大之作用。王爷是否应当对晋王殿下予以支持?晋王本就落在弱势,如今太子借助房俊之势愈发强大,只怕晋王难以支撑。”
关陇门阀固然底蕴犹在,但是历经数年之打压,早已今非昔比。
无论朝中亦或是军中,施礼锐减,话语权已经逐渐丧失,代之而起的江南士族与山东世家穷追猛打,使其势力骤减。
单单依靠关陇门阀之支持,晋王太过单薄。
李元景却道:“你不懂关陇门阀之底蕴,所以才说得出这种话语。然而关陇门阀之强大,绝对出乎你的预料。不然,你以为陛下为何一边授意关陇门阀支持晋王夺嫡,一边却不遗余力的打压?就是因为关陇门阀隐藏起来的势力太过强悍,若是不能予以打压剪除,纵然异日晋王成功上位,也势必沦落至被关陇门阀掌控之地步。关陇门阀崛起于漠北,历经数百年而不倒,一手缔造出魏、隋、唐三朝,其底蕴岂是江南士族与山东世家可轻易抗衡?哼哼,等着瞧吧,一旦关陇门阀认为时机以至,毋须隐忍,他们表现出来的力量足以使得朝野震惊,天下侧目!”
第一千零二十章 各怀心思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是关陇门阀这等根植于关中数百年,一手搅动天下风云,攫取天下利益的庞然大物?
纵然一时间遭遇打压,且其族内青黄不接、子弟不肖,可是其深埋地下鲜有人能够感知的庞大实力,却绝对不允许小觑。
董明月眨眨眼,却有些难以置信,毕竟她手里掌握着实力极为庞大的一群密谍,几乎渗透至朝野各个方面,并未得到与之相应的反馈。
纵然关陇门阀的底蕴再是深厚,可是其眼下在军中的影响力已经降至最低点,甚至很难控制一军。在手无军权的情况下,纵然财富再多、人脉再广,又能有什么用?
所谓书生造饭、十年不成,没有军队在手,光靠一张嘴皮子,如何能成事?
孰料李元景对于看似日薄西山、江河日下的关陇门阀居然这般看好……
或许,是因为关陇门阀对于内部权力的掌握、资源的分配极为谨慎,能够参预其中者皆是各家的核心人物,所以密谍也很难渗透,故而无法得知其隐藏的势力。
这是极有可能的,还是那句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是关陇门阀这等执掌至尊权利百余年的庞大势力?
李元景喝了口茶水,摇了摇头。
虽然他确认关陇门阀必定死力扶持晋王,储位之争绝不会就此尘埃落定,可心中依旧难免后悔遗憾。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只要河西战败,太子承受舆论之攻讦,他便可从中运作,使得太子威望暴跌、势力大减。
却不想房二那厮硬生生以绝对弱势之兵力,打出一场古今罕见的大捷,非但解脱了太子的困局,甚至将太子的声望推上前所未有之高峰……
真真是世事难料。
当然最为郁闷的,还是当初未能将房俊收于麾下,替他冲锋陷阵。直至如今,他依旧未能想明白当初到底是哪里做错了,会使得原本对他言听计从、极为亲厚的房俊忽然之间分道扬镳?
百思不得其解。
郁闷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问道:“谯国公那边如何?”
董明月跪坐在他身侧,素手提起白瓷茶壶为他斟茶,轻声道:“先前柴驸马得了河西大捷的消息,便立即去了谯国公府,面见谯国公。只不过两人私下谈话,左右无人伺候,故而其谈话之内容不得而知。”
纵然她手下的密谍遍布长安,却也不是什么都能侦知的。
人家兄弟两个关在房间之中私密谈话,任你密谍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无法得知……
李元景颔首,道:“柴驸马是个聪明人,自然会将利害得失剖析给谯国公听。这两兄弟家世显赫,却一样的心胸狭隘、目光短浅,如何能够忍受被房俊骑在头上,一世投闲置散不得重用?必会做出明智之抉择。”
房俊越是威风八面,柴哲威就越是狼狈不堪,当初两人不同之选择,导致如今天壤之别一般的局面。
但是柴哲威这等世家子弟,如何能够甘心声威扫地、门楣蒙羞?
必然不会束手待毙。
若说河西之战的胜利带给他的利好,也就唯有使得柴哲威后退无路,必须筹谋如何重振声威、另辟蹊径了。
只要柴哲威不甘现状,就只能逐渐向他这便靠拢,为他所用。
必要的时候,这将是一枚决定胜负的杀招……
*****
万里之外的平穰城,被一场瑟瑟秋雨所笼罩。
城阙房舍皆沐浴于雨幕之中,秋风煞煞,烟雨迷蒙,连远处的山川峰峦都飘渺模糊,看不真切。
原本随着秋冬季节越来越近,高句丽上下应当欢欣鼓舞、士气高涨,毕竟以往无数次遭受中原王朝的征伐,都只能依托天时反败为胜。天气越冷,对于中原王朝的掣肘便愈大,等到下了雪,无论中原王朝如何气势如虹,都得从辽东之地上撤离。
然而现在,平穰城却处于威压之中,随着唐军兵锋直抵鸭绿水,大行城、泊汋城两处要塞朝不保夕,不仅百姓商贾仓惶恐惧,即便是朝中官员亦是各个彷徨无措。
唐军推进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除去安市城略作抵抗,挡住了唐军将近两个月之外,其余各处被委以重任的城池尽皆被唐军攻破,数十万大军在辽东大地上狂飙突进,高句丽守军一触即溃,不可阻挡。
只要唐军攻陷大行城、泊汋城其中任意一座,便可取得渡口,进而强渡鸭绿水。鸭绿水距离平穰城不过数百里,以唐军所展示出来的战力与推进速度,只怕用不了一个月便可直抵平壤城下。
平穰城倒是集结了数十万高句丽军队以及各族联军,然而大多只是乌合之众,精锐都已经葬送在辽东各处山城。
依靠这些乌合之众,能挡得住唐军,守得住城池么?
几乎所有人都心生绝望,对此抱以最悲观的态度。此等形势之下,难免有人便意欲逃出平穰城,一路向南躲避战祸。只要离开平穰城,纵然最终唐军覆亡高句丽占据全境,大家也不过是换了一个主子而已,生活照样,甚至可以投诚过去继续当官。
唐军总不能将所有高句丽人都给杀干净吧?
可若是留在平穰城中,一旦城破,下场必定悲惨至极。以渊盖苏文的暴戾残忍,势必在守城只是全军皆兵,男女老幼齐齐驱赶至城头抗敌,誓死不降。
这肯定会造成唐军的重大伤亡。
安市城守军的遭遇已经说明唐军的凶残,缺乏粮秣辎重的情况下,他们根本不需要太多的俘虏,绝大多数伤重者亦或是老弱病残,都被唐军屠杀殆尽。
由此可见,等到唐军攻陷平穰城,势必大开杀戒,阖城上下都要面临唐军的横刀……
然而想跑也不是那么容易。
早在数月之前,朝廷便下令严禁城内百姓逃亡,务必留守城中,与君王同在。
去特么与君王同在!
谁不知道如今的高句丽王早已被渊盖苏文那个奸贼所挟持控制?不许大家离开平穰城,只不过是想要让大家陪着他渊盖苏文一起陪葬而已!
死亡面前,什么规矩律法都只是等闲。
故而,即便朝廷三令五申,甚至斩杀了一批意欲携带劫财逃亡的百姓商贾,但是更多人却依旧冒死出逃。
左右不过是个死,何不搏一把?
平穰城周边的城墙因为有山川峰峦、河流水泊,地形复杂至极,整个城池都是建于山川、河流交汇地带,故而城墙并未完整的将整个城池包裹,这就使得百姓商贾们有更多的机会出逃。
……
七星门内长街之上,一身戎装的长孙冲骑在马上,举起的手狠狠挥下。
十余名赤膊坦胸、五大三粗的军卒脚下不丁不八的站着,将手里雪亮的钢刀高高举起,斩向面前绑缚跪地的“潜逃罪犯”,刀光闪现,身首分离,人头骨碌碌落地,一腔热血喷洒而出,围观的百姓商贾却没有多少惊诧之色,只是各个面色惨白,木然无声。
非是这些人冷血暴虐,实在是这些时日一来,这等情形每日里都会在七星门上演,大家早都已习以为常。
而兵卒簇拥之中,稳稳当当坐在马背上的那个面皮白净、云淡风轻的汉人,便是渊盖苏文手中的杀人刀。
自从被赋予监察潜逃之职,这魔鬼一般的狠人便将抓获的犯人尽数押解此地,当中施以极刑,已达到威慑警告之作用。
七星门内铺地的青砖,早已被鲜血染成了红褐色……
而骑在马上的长孙冲冷漠的扫视着围观的百姓,心中波澜不惊。他并非嗜杀之人,不过为了争取渊盖苏文的信任,却也不抵触接受这样一个职务。能够拥有随时检查、搜索平穰城内各处街巷、城防之权力,这对于他探寻平穰城防务之虚实有着极大的好处。
至于杀人如麻,又算得了什么?
左右杀得都是高句丽人,就算杀一千、杀一万,他也没有丝毫心理负担。
只是有一件事使得他心中始终难安,那便是作为高句丽最精锐的军队之“王幢军”,却直至眼下依旧未能探寻其所在何处……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放弃抵抗?
“王幢军”只万余人,一直作为高句丽王维系统治的武器而存在,精锐非常。渊盖苏文觊觎王位,却也不愿贸然篡位,以免遭受反噬,所以弑杀荣留王之后,没有自己登基,而是扶持荣留王的侄子高宝藏登基为王,他则将“王幢军”全盘接手。
没有了“王幢军”这样一只强悍的武力,宝藏王只能作为傀儡,一丝半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而渊盖苏文接手“王传君”之后,便对其大肆清洗,挑选自己族中子弟充入其中,又征调那些服从于他的各个部族中勇悍之士入伍,加以整训,战力不降反升。
高句丽朝野上下尽皆公认,“王幢军”是唯一能够正面硬撼唐军的存在。
而就是这样一支有着左右战局之能力的军队,却如同老鼠一般彻底消失在所有人的面前。
没有人知道“王幢军”究竟藏身何处,酝酿着什么,何时出击……
……
长孙冲骑在马上,看着麾下兵卒将尸体拖走,又用清水将街道冲洗一遍,感受着四周围观的百姓商贾那种凶狠的眼神,心中有些烦躁。
他借着“演习”的便利,将平穰城上上下下的防务几乎全部摸清,无数的信息传至东征军中,已经算是大功一件。
然而一直未能探明“王幢军”的所在,这使得他心中警觉。
渊盖苏文其人凶残暴戾,但是其既然能够窃据一国之权柄,成为高句丽实际上的掌控者,就说明无论智慧亦或谋略,都是上上之选,堪称一代人杰。
这样的一个人,将“王幢军”始终隐匿起来,岂能没有谋划?
如果唐军猛攻平穰城之时,这样一支勇悍之军忽然从何处杀出,搅动战局甚至颠簸胜负,那么长孙冲之前所做之一切,都抵不过这样一个过失。
想要“戴罪立功”,获得李二陛下之特赦得以重返长安,便会成为奢望。所以,长孙冲绝对不容许即将到来的平壤之战出现任何意外……
正自心中烦躁之时,便见到有大莫离支府里的属官策骑前来,说是大莫离支有事相召。
长孙冲不敢怠慢,赶紧吩咐麾下兵卒将法场收拾利索,自己则随着他属官策骑直奔大莫离支府。
到了府门前,便见到已经有数辆车架停在门前一侧的一排大树之下。
早在渊盖苏文弑杀荣留王、扶立宝藏王之后,未免时常入宫遭受意外,便轻易不上朝,将办公地点搬到府中。如今大莫离支府早已取代王宫,成为高句丽王朝实际上的中枢,政令皆由此出。
到了门前,长孙冲甩蹬离鞍下了马,将缰绳丢给上前的侍者,大步进了门庭轩阔的正堂。
堂内,已经到了不少官员。
长孙冲快步上前见礼,居于主位的渊盖苏文一脸和煦,摆摆手,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道:“坐吧。”
“喏。”
长孙冲侧身,在无数道羡慕嫉妒的眼神之中,来到渊盖苏文下首的案几之后,撩起衣袍,跪坐下去。与他正对的,正是世子渊男生,长孙冲与渊男生对视一眼,相互略微颔首致意,便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
渊盖苏文性格极为霸蛮,刚愎自用,他处置事务从不与人相商,即便问询意见也极少采纳,乾纲独断。所以他议事之时,毋须旁人多说,只需将他的命令记住,然后严格执行即可。
所以,但凡在渊盖苏文面前听命,毋须有什么惊才绝艳的口才,只要带着耳朵来就可以了……
果不其然,渊盖苏文根本不跟众人商议什么,即便在座很多都是朝中重臣,他却只是乾纲独断,一连串的命令下达,众人唯唯听命,不敢有丝毫质疑。
未几,渊盖苏文端起面前案几上的盖碗,用盖子轻轻撇了一下浮沫,呷了一口。
一众官员会意,纷纷起身告退。
待到长孙冲也起身施礼,意欲告退,却见渊盖苏文放下盖碗,道:“大郎暂且留步,莫尚有要事吩咐。”
“喏!”
长孙冲赶紧回身,重新坐好,抬头看了对面的渊男生一眼,对方略微颔首,面带微笑。
长孙冲便松了口气。
身在贼营,自己时不时的消息传递会唐军大营,谁也不敢保证一丝疏漏也没有,万一有所泄露,以渊盖苏文的暴虐性情,将他五马分尸亦不为过。
甚至于,将炮烙、虿盆、醢、脯等等酷刑加诸于身,亦不足为奇……
待到堂中诸人走得干净,渊盖苏文才说道:“近日之‘军演’成果斐然,做得很少。而且抓捕潜逃之徒亦是成效卓著,狠狠的警示了那些怯敌畏战、毫无风骨之徒,吾心甚慰。”
长孙冲忙道:“为大莫离支效力,乃在下之荣耀。自当竭尽全力,鞠躬尽瘁。只叹在下才疏学浅、才能有限,不敢当大莫离支之赞誉,受之有愧。”
“呵。”
渊盖苏文冷峻的脸容绽出一丝生硬的笑意,旋即隐去,颔首道:“外人皆以为吾严苛,大缪也。吾固然对下要求严格,却赏罚分明,不徇私情。有功则奖,有过则罚,汝做事上心、手腕高明,吾皆看在眼中,何需妄自菲薄?”
长孙冲不明白渊盖苏文到底是何用意,只得感激道:“在下戴罪之人,不得不流亡天涯,却得到大莫离支赏识重用,予以信任,实在铭感五内!只能誓死报效,鞠躬尽瘁!”
“很好!”
渊盖苏文欣然道:“既然如此,那吾也不当你是外人,便直言了。”
顿了一顿,他面容有些黯淡,吁出一口气,道:“如今唐军势如破竹,大势难挡,高句丽精锐之军队尽皆阵亡于安市城,大行城、泊汋城等城池难以抵挡唐军强渡鸭绿水,更没有军队可以抵御唐军南下。吾虽然号召与平穰城共存亡,可又岂能眼睁睁看着数十万高句丽军民尽皆与平穰城玉石俱焚?若是那般,吾定然为高句丽之罪人矣!”
长孙冲心里猛地一跳,不可思议的看着渊盖苏文。
果不其然,渊盖苏文抬起手,揉了揉脸颊,长叹一声道:“昨夜与世子彻夜长谈,终下定决心。稍后,还请大郎给令尊修书一封,便说吾有心献城投降、止息干戈,不愿再见两国之勇士阵亡沙场。不过追随吾之虎贲,吾必然要为其某一个下场,恳请令尊代为转告大唐皇帝,问一问可否尚有商谈之余地?”
言罢,面上尽是颓丧之神色,一代枭雄道出这等低声苟活之言语,心内该是何等憋闷沮丧?
长孙冲却好似被一道幸福的天雷劈中,即便以他的定力,也觉得脑子晕晕乎乎的。
素来强硬暴虐、唯我独尊的渊盖苏文,居然要投降?
简直令人不可置信……他下意识的就看向对面的渊男生。
渊男生知道长孙冲心底疑惑,事实上,昨夜父亲找他商谈此事时,他的反应比长孙冲还不如。
简直颠覆他对与父亲性格的认知……
这会儿见到长孙冲的目光,便颔首示意,的确如此。
长孙冲按捺着心中激荡,躬身道:“既然大莫离支做出这等决断,在下定然不遗余力的促成,并且致信父亲,当全力为大莫离支争取更好之待遇。”
心里的兴奋几乎快要喷薄而出了。
大军征战,不仅耗费无数钱粮辎重,更会有无数兵卒伤亡,即便不算治疗、抚恤之钱粮,如此之多的青壮陨殁于战场,对于国家的损害是长久且持续的。
所以自古以来,即便再是强盛的王朝,对于征伐之事亦要慎之又慎。稍有不慎,繁华富庶之王朝便会一落千丈,甚至种下亡国之根,前隋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无论李二陛下如何对于高句丽志在必得,高句丽如何败局已成、无力回天,但若是能够兵不血刃的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减少兵卒伤亡以及钱粮耗损,这将是何等巨大的功勋?
说一句“东征第一功”亦绝不为过!
然而……
长孙冲心里忽然一动,兴奋之情顿时稍减。
他察觉到一丝以往忽略的状况……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心思叵测
长孙冲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些东西。
自从唐军进入辽东开始,占据一直朝着高句丽不利的方向发展,连连丢城失地,屯驻辽东的数十万军队根本无法延缓唐军的推进速度。即便安市城曾经一度让高句丽人看到了一丝希望,但是旋即在唐军不计损失的猛攻之下亦遭沦陷。如今唐军兵锋直抵鸭绿水,若无意外,不久之后就将渡河南下,直扑平穰城。
可谓战局糜烂。
然而自始至终,高句丽朝野上下固然一片慌乱,但是作为高句丽实际掌舵人的渊盖苏文,却行止有度、调度得法,整个人看似忙碌,实则好整以暇,镇定自若。
看上去似乎“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
需知道,以目前之局势,一旦唐军攻陷平穰城,或许高句丽王室能够侥幸活命,毕竟唐军还需要向高句丽人展示仁德宽厚之一面,更需要高句丽人协助管理高句丽之地,不然总不能当真将高句丽人屠杀干净吧?既无必要,也不能那么做。
毕竟,当初唐军出兵之理由,便是剪除倒行逆施祸乱朝纲的“高句丽之奸贼”,辅助得到大唐承认,并且自认藩属的高句丽王室。
只要唐军攻陷平穰城,渊盖苏文必死无疑。
那么渊盖苏文在这等危机之下,却为何依旧表现得井井有条、镇定自若?
是做给朝野上下看,以此来稳定军心?
亦或是心有定计,有恃无恐?
以长孙冲这些时日以来对于渊盖苏文之了解,他更倾向于后者。毕竟是一代枭雄,若无顶尖的魄力、手段、智谋,如何能够恣意杀戮高句丽国王,攫取高句丽军政大权,成为事实上的“高句丽王”,百官慑服,万民俯首?
这样的一个人杰,断然不会坐以待毙。
……
渊男生坐在一旁,极力掩饰着心底的失望,挤出笑容对长孙冲说道:“父亲执掌高句丽,虽然颇多非议,却只是那些不臣之人诋毁抹黑而已。数百万高句丽人,哪一个不曾深受父亲的恩惠?高句丽横行辽东,繁荣稳定,皆乃父亲之功绩。如今唐军势大,高句丽莫可抵御,父亲不愿高句丽生灵涂炭,故而决定议和,宏伟壮阔之心胸,千古罕见。惟愿大郎能够恳请令尊,为父亲争取大唐皇帝之宽恕,则渊氏一族愿意献上所有财货珍宝,从此之后追随父亲远遁海外,永不返高句丽之土地。”
这话说得很是孝顺,愿意用渊氏一族的所有来换取渊盖苏文的活命。
然则实际上,渊男生心里郁闷得要死……
他之前的谋划,便是借助长孙冲之人脉关系,背着父亲与大唐暗通款曲,待到唐军攻陷平穰城之后,父亲必然死于唐军之手,之后自己便可借助渊氏一族世子之身份收拢家族势力,取代高句丽王族成为大唐统治高句丽的代言人。
然而不知怎地,素来刚愎自用、暴虐无双的父亲,忽然打起了议和投降的主意……
一旦父亲与唐军达成协议,待到平穰城破之后,渊氏一族自然还是由父亲做主,断然不会落在自己手上。
如此以来,渊氏一族实际上的掌控者依旧还是父亲,以父亲对于二弟的宠爱,废黜自己世子之位几乎是板上钉钉。而一个被废黜的世子,是绝对难以得到善终的……
渊男生即不舍得渊氏一族的权势,更舍不得自己的小命,心里如何不急?
面上却丝毫不敢显现,否则以父亲的暴虐性情,说不得当场就能将自己这个“不孝子”一刀宰了……
长孙冲瞥了一眼渊男生,自然知道他口不对心,嘴上说着愿意用整个渊氏一族的所有来换取渊盖苏文的性命,实际上恨不得现在渊盖苏文就暴毙而亡,由他顺利接掌渊氏一族。
心中鄙夷,口中说道:“世子还请放心,大唐乃礼仪之邦,陛下更以仁义治国,心胸如海,气量如虹。以往无论是突厥亦或是薛延陀,战败之后其贵族皆能够得到陛下之赏赐任用,从不曾予以苛待,更何况是大莫离支这样的一代人杰呢?在下定然恳请父亲从中周旋,保留渊氏一族之富贵权势。”
渊盖苏文嗟叹道:“吾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愿唐军能够许诺不会恣意屠杀高句丽百姓,于愿已足,至于个人之生死荣辱,却是并不放在心上。”
长孙冲道:“大莫离支高风亮节、心怀万民,古之圣贤,莫过于此。”
渊盖苏文摆摆手,道:“行了,你们两个下去商议一番措辞,然后便给令尊去信吧。议和之事,即便两国皆有意向,其中之权衡取舍亦是牵扯到方方面面,非一朝一夕可以达成,不能耽搁。”
“喏!”
两人急忙起身施礼,而后一起告退而出。
渊盖苏文一个人坐在诺大的厅堂之内,凝眉沉思良久,方才端起面前的盖碗,缓缓呷了一口,阖上双目,凝神思索眼下之困局。
……
渊男生领着长孙冲来到位于府中一角的一座院落,吩咐手下的亲兵把守门口,然后命侍者奉上香茗之后,将所有人都赶到门外,只余下他与长孙冲留在书房之内。
长孙冲跪坐在地板上,腰杆停止,面色凝重的问道:“大莫离支何以忽然之间愿意议和?这实在是出乎预料,不符他的性格。”
渊盖苏文此人霸道蛮横、刚愎暴戾,固然能力、智谋皆是顶尖,但性格却绝对是宁折不弯的那种。投降议和这种事,实在是与渊盖苏文的性格、风格背道而驰,这等想法出自他口,令人难以置信。
渊男生坐在他对面,一脸苦闷,亦是不可思议道:“昨夜三更时分,父亲忽然将我叫到书房,谈及此事……我也很是惊诧啊!父亲什么性格,我作为儿子岂能不知?那必然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宁为玉所、不为瓦全,即便将整个高句丽都拖进刀山火海万劫不复,他自己死于乱刃之下,亦休想让他卑躬屈膝的苟活于世!”
所谓知子莫若父,反之亦如此。
父子两个朝夕相对,渊男生身为嫡长子,协助处置渊氏一族的事务,时常聆听渊盖苏文的教诲,对于其人品性格、行事风格自然熟的不能在熟。
断然想不到渊盖苏文会有主动投降议和的一天,这实在是太出乎预料了。
长孙冲盯着渊男生,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沉声问道:“此举极不符合大莫离支之性情,或许,是大莫离支另有谋算?”
渊男生一愣,旋即醒悟,问道:“你是说,父亲此举乃是缓兵之计?嗯,倒也不乏这种可能。”
唐军势如破竹,估计用不了几天就会抵达平穰城下,届时一场大战在所难免,高句丽军队失败亦是情理之中。这个时候若是能够以议和为手段,促使唐军放缓脚步,给于高句丽更多的征调兵卒、部署防御之时间,自然未尝不可。
长孙冲没有从渊男生面上看出什么异常,便知道他应当也不知渊盖苏文的谋算到底为何。
毕竟渊男生愚笨肤浅,喜怒形于色,绝无可能在自己面前演戏却不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如此,渊盖苏文的用意愈发让他觉得叵测难料。
渊男生没有察觉长孙冲在试探他,他此刻心中满是焦虑,急不可耐的问道:“大郎,你说若是父亲主动议和,大唐皇帝会否绕过父亲一命?”
这是他最为关心的问题。
只要渊盖苏文活着,不仅他所有的谋算都是一场空,再不久的将来,他更会世子之位不保。以二弟渊男建对于世子位置的贪婪,以及对于自己的厌恶痛恨,自己或许唯有落得一个凄惨而死的下场。
他岂能不急?
尤其是两国罢战议和,使得唐军兵不血刃覆亡高句丽更加附和长孙冲的利益,说不得长孙冲也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那可真真是天亡我也……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局势混沌
长孙冲略作斟酌,摇头道:“天威难测,陛下之想法谁能知道?不过以我之见,若大莫离支当真议和,陛下大抵是不会追究的。”
大唐威服四海,以仁义立国,对各个内附之君、臣、贵族,尽皆采取优柔之政策,甚至有不少准许其继续统帅旧部,为大唐效力,比如阿史那思摩。陛下要的是千古一帝之称谓,必然要得到当世各个部族之认同,如若渊盖苏文当真悬崖勒马,投降议和,陛下非但不会杀他性命,反而会厚待一番,以彰显大唐之仁德、皇帝之宽宏。
“这可如何是好?”
渊男生一脸忧愁,如坐针毡。
他谋算多时,希望能够借助长孙家的人脉保得自己性命,并且成为大唐统治高句丽的鹰犬爪牙,延续渊氏一族的权势,自己亦能够代替父亲成为渊氏一族的大功臣。
却不想到头来父亲忽然想要投降议和,所有谋算都成了一场空,自己依旧难逃被废之绝境……
看着渊男生惶恐不安,长孙冲亦是满心纠结。
他倒不在乎渊男生是否被废,是生是死,他只在乎渊盖苏文到底是怎么想的,想了想,出言道:“世子也毋须焦躁。依我看来,大莫离支未必就当真臣服大唐。议和这种事素来都是边打边谈,相互之间不断的试探对方的底线,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实属寻常。眼下有议和之意,绝不代表大莫离支就当真想要议和,即便当真想要议和,可事态之发展亦会充满变数,最终如何,尚未可知。世子大可稍安勿躁。”
他始终不认为渊盖苏文当真有议和之心,必然是缓兵之计,以此来拖延战局,利用唐军不欲增加伤亡之机会,将战争拖到冬季到来,最起码也能从容的抽调更多的军队来到平穰城参预决战。
可是这种猜测也仅只是猜测而已,他不能凭此认定渊盖苏文只是缓兵之计,必须如实上报给父亲,再由父亲转述给陛下,由陛下来定夺。
渊男生振作了一些,他现在对长孙冲言听计从,觉得这番话有道理。
毕竟以父亲的性情,做出这等投降议和之举,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长孙冲呷了一口茶水,沉吟道:“况且尚有最为重要的一点,大莫离支麾下的‘王幢军’始终未曾露面,不知潜伏何处,必然是担负着大莫离支最后之希望。此军不出,大莫离支心中就尚存希望,又岂肯卑躬屈膝投降议和?”
“王幢军”始终是长孙冲心里一个挥之不去的隐患。这样一支战力强横的军队时至今日一直不知动向,必然是肩负着渊盖苏文的命令,等到关键之时猛然出击,收获意想不到之战果。
“王幢军”一日未曾露面,不曾战败,长孙冲就不信渊盖苏文会真心投降议和。
孰料他话音刚落,便见到渊男生一脸幽怨,吃吃说道:“昨夜父亲唤我前去商议之时,便曾说过,只要能够得到大唐皇帝之允诺,不伤我渊氏一族之根基,他愿意将‘王幢军’尽数交出,缴械止戈……”
长孙冲:“……”
这一句话,将他所有的判断都给推翻了。
这什么情况?
难不成渊盖苏文当真改了性子,为了家族的繁衍传承不惜卑躬屈膝,投降议和甘为阶下之囚?
不能够啊……
*****
辽东。
唐军攻陷安市城之后,将城中守军屠杀大半。这倒不是唐军如何暴虐,实在是因为后勤补给供应数十万大军已然不堪重负,若是再养着数万俘虏,实在是难以为继。
总不能让军中虎贲节衣缩食来供养俘虏吧?
故而英国公李绩下令,自俘虏之中挑选一万精壮之士,派人押送至海边,由水师将其运送回国,充当“建设兵团”,充实到各地进行水利、道路等等技术设施的建设当中。
其余老弱病残,则一律坑杀。
而后,唐军略作整顿,便兵分数路一支南下,直扑鸭绿水畔的数座高句丽山城。
等到大军直抵鸭绿水畔,望着依山傍水修建的泊汋城,军中诸将陷入了沉默之中。
鸭绿水波涛汹涌、水流湍急,泊汋城依山而建,地势易守难攻,且此地乃是高句丽名将剑牟岑固守,拥兵数万、背倚坚城,想要将其攻陷,无非又是一场恶战。
恶战倒也罢了,唐军上下士气正盛,不惧死伤,又何惧恶战?
问题在于泊汋城就建在鸭绿水渡口不远之处,自路上攻伐,要绕过数道河流,难以发挥兵力之优势,可若是命令水师派遣小型战船溯流而上,以火炮轰击泊汋城,可轻易破除其城防,犹如扒了壳的乌龟一般,再无抵挡之力。
然而若是那般,这攻陷泊汋城、强渡鸭绿水的功绩,又该算在谁头上?
当初为了将水师排除在东征之外,使其不能染指功勋,各方势力默契的达成一致予以排挤。东征途中诸多恶战明知若有水师参预会事半功倍,但是大家尽皆贪婪功勋,宁愿冒着损兵折将之凶险亦不愿水师参与其中。
然后大家赫然发现,无论是之前的安市城,亦或是眼前的泊汋城,甚至是以后的平穰城,这些坚城固然依山据险,却无一列外尽皆建在大江大河之畔,而水师更是水面之上横行天下无敌,只需溯流而上,以火炮轰击,这些世人所谓的坚城,根本不堪一击……
中军帐内。
李绩也犯了难,所以干脆求见李二陛下,将心底犹豫道出。
“陛下明鉴,水师之盛,恰好是高句丽之天敌,天性克制,只需重用水师,可收事半功倍之效。然则如今军中对于水师极为抵触,若是贸然将攻城之重任赋予水师,怕是会使得军心震动、士气低迷……微臣不敢擅专,恳请陛下裁决。”
他虽然是宰辅之首,军中势力也不低,但是是否准许水师参预攻城牵涉到诸多方面的利益,一经发动必然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顺利还好,可若是各方势力尽皆抵触,那可就麻烦了。
影响了东征大计,谁担负得起这个责任?
故而,李绩愈发感慨李二陛下坚定不移的打压世家门阀之政策,实乃定国安邦之良策。否则任凭国内门阀、派系的势力继续发展下去,大家分庭抗礼,但凡你赞成的我都反对,根本不论对错,长此以往,则必然种下亡国之根。
大隋强盛一时,便是因为朝中各方势力混杂、各有述求、难以调和,故而内乱频仍,最终烽烟处处,诺大帝国一朝倾覆,土崩瓦解。
李二陛下坐在案几之后,一手婆娑着茶杯,叹了口气。
他此刻神情憔悴,两颊都已经深陷下去,整个人愈发老态尽显,精神萎靡,状态看上去并不好……
沉吟少顷,李二陛下摇头道:“军心士气乃是重中之重,断不可因为一时之顺遂,便使得军中将校心生抵触。水师固然有优势,可水师毕竟不能上岸,陆地上的战争还得依靠这几十万虎贲去一场一场的打,若是军心不稳、士气低落,如何覆亡高句丽?此事断不可行。”
他是君王,不得不从全盘考量,以平衡为主。
这些年,水师纵横七海、所向无敌,不仅灭国无数,在各处要隘之处占据无数港口,更使得大唐之商队畅通大洋,不计其数的财富源源不断的流入大唐国内。
此等功绩,一时无两。
水师上上下下也因此屡遭封赏,军中将校提拔无数,深受全**队之艳羡、嫉妒。
所以,当初水师才会被排挤于东征主力之外。
此刻若是将水师纳入主力,一旦水师锐不可当的连续攻破泊汋城、平穰城,让其余军队怎么办?
需知道,世家门阀在他连续不断的打压政策之下,已经渐渐收敛、有所认可,而这一次东征的功勋,便是他给于世家门阀的赏赐。
双方虽然并未言明,但相互之间已经有了默契。
如若此时他命令水师担当主力,战后功勋便会被水师领取,那些指望着东征功勋加官进爵、从此之后甘愿消弭一部分势力,将权力尽归中枢的世家门阀们,岂会善罢甘休?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掣肘束缚
权衡,乃是帝王之根本。
若是不能权衡各方利益,使之心平气和,那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这一点上,李二陛下其实一直做得相当好。
李二陛下非是圣贤,有着各种各样的缺点,但是唯有一样促使他能够成就古之帝王鲜有能及的功绩,那便是心胸。
恢弘大气、容纳百川。
玄武门后逆而夺取,按照一般的套路,太子建成的班底那是一定要予以剪除剿灭的,否则如何收揽皇权、坐拥江山?
结果李二陛下硬是反其道而行之,除去将李建成、李元吉满门抄斩之外,其余李建成之班底心腹,尽皆予以优容,非但不追究其以往迫害之罪,反而择其长处予以重用。
即便是魏徵那等李建成的班底心腹,亦能委以重任,且隐忍多年……
真正做到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使得颠覆破败之朝政在极短的世间之内便恢复如初,局势动荡刚刚开始便戛然而止,并没有扩散至天下各处,引起江山板荡。
其主旨,便是平衡。
以李建成遗留之班底,准许这些人进入各处要职“戴罪立功”,来平衡“天策府”一众拥有从龙之功的骄兵悍将。
效果出奇的好。
眼下之局势,亦是首重平衡。
打压门阀之政策早已不是什么藏着掖着的东西,天下人人皆知,门阀亦早已摸清。如今大唐武功赫赫、昌盛繁荣,人口更是呈现爆炸一般的增长幅度,盛世之象,已然隐隐成形,门阀们知晓再非以往天下板荡、烽烟处处之时能够让他们火中取黍、攫取最大之利益,故而对于政策之打压亦能够予以接受。
但是这种接受,必须保持在一个大家可以容忍的范畴之内。
何谓可以容忍的范畴?那便是除去保证皇权不会强制虢夺各家已取得之官职爵位名利富贵,更要保证科举考试的公平。
然则这个“公平”,实际上已经不公平,毕竟门阀世家掌握着天下最好的教育资源,自有苦读诗书的名门子弟不仅有明师教导更毋须为了生计担忧,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所取得的进益尤其是寒门学子可堪比拟?
不过世间从无真正之公平,人生而不等,自分高低贵贱。
而此次东征之功勋分配,算是李二陛下与门阀世家之间一次无言的默契——门阀世家们知道大势不可逆,再想重蹈之前只手擎天翻云覆雨将王朝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故而愿意在此次东征之后蛰伏起来,配合李二陛下的政策,自剪羽翼,回归到李二陛下所主导的朝政中来。
基本可以视为未来很长一段世间之内最后一次大战,被门阀世家当作一次丰润的犒赏,大家不遗余力协助李二陛下覆亡高句丽,完成前所未有之霸业,然后升官进爵,巩固家业可传承子孙,世世代代永葆权势富贵,与国同休。
而后,将权力尽归中枢。
自然,权力尽归中枢这个过程不可能一帆风顺,人心各异、贪欲无尽,总有人心有不忿、得陇望蜀,必要的斗争仍将继续,但是大体的方向步调已经定下,纵然有部分门阀心有不甘,却也无碍大局。
此战之后,皇权集中、门阀退避,帝王之权力将会得到前所未有之暴涨,李二陛下又岂容这等局面毁于一旦?
与之相比,牺牲再多的兵卒、耗费再多的辎重、承受多大的损失都是值得的。
可一旦准许水师参预进来,获得更多的功勋,势必会打破皇帝与门阀之间的默契与平衡,会使得局势陡然走向不可预知之岔路,这是李二陛下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
李绩自然明白李二陛下的取舍与顾忌,只不过身为宰辅之首,焉能不懂得平衡之道?
只不过这个决定不能由他来做而已。
若水师参预,军中各方必定不满,进而引发门阀世家的反弹,坏了李二陛下的全盘谋划。若不许水师参预,一旦战事陷入焦灼,损失超出预计,这个责任就得是他来背。
李绩虽然贵为宰辅之首,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他的性格清冷自持、谨慎稳重,素来都是只求无功、但求无过,万般因由不沾身。
事实上,他的性格并不适合担任宰辅之首领袖百官……
当即颔首道:“微臣知晓,这便命薛万彻、阿史那思摩所部迂回河畔,截断泊汋城两侧之道路,防止上下游之敌军增援,命程咬金、周道务、丘孝忠所部集结兵力,猛攻泊汋城,打通渡口,强渡鸭绿水。”
李二陛下颔首。
对于行军布阵、沙场争雄,他十分信任李绩。
只不过君臣二人目光相触,却尽皆看出对方心中那一抹别扭与不甘……
泊汋城雄踞鸭绿水畔,城高墙厚兵力充裕,分明可以命水师溯流而上以火炮轰击,却由于种种忌惮不得不放弃这等省时省力的方式,转而猛攻猛打,不惜耗费辎重、损失兵卒。
门阀之掣肘,由此可见一斑。
实在是令人如鲠在喉,如芒刺背……
李二陛下叹息一声,苦笑道:“世人皆道君王乃九五之尊,天下之主,怒而兴兵血流漂杵。可又有谁知,帝王亦是凡人,也难逃掣肘顾忌,无法随心所欲。”
言语之中,甚是唏嘘,倒是没有多少恼怒之意。
未免显得有些气势不足……
李绩蹙眉,柔声劝谏道:“世间事,不如意者常有,任谁也难逃巢臼。不过陛下亦毋须妄自菲薄,古往今来之帝王无数,能够如陛下这般安民如子、励精图治,一手缔造盛世王朝者,寥寥可数。文治武功皆可成帝王之最,便是千年之后,亦有后人歌颂景仰。只不过身体才是一切之根本,如今劳师远征,陛下风餐露宿、精神疲惫,更应当用心调养,保持强健之体魄,臣等才好追随骥尾,分享陛下之荣光,封妻荫子、建功立业。”
他见到李二陛下的身体状态、精神状态尽皆不佳,心中着实担忧。
正如他所言,身体才是一切的根本,若是此次东征使得李二陛下染病,甚至损及根元,那么纵然是一场大胜,也难以弥补这个损失。
眼下的大唐固然看上去繁花盛锦、烈火烹油,但是水面之下潜流汹涌,除去李二陛下,没人能够慑服各方势力。
一旦出现不忍言之事,顷刻间便会天下巨变,贞观以来君臣辛辛苦苦励精图治营造之大好局面,极有可能毁于一旦……
李二陛下闻听此言,心里难免发虚,眼神有些飘忽,敷衍道:“啊……哈!朕自然知晓,如此浅显的道理何需懋功你谏言?行啦,朕知道了,必会注意……”
话音未落,便见到内侍从外入内,躬身请示道:“启禀陛下,赵国公求见。”
李二陛下眉头一蹙。
自从长孙濬死于西域的噩耗传来,长孙无忌心伤神怆,一病不起。这些时日固然将养过来一些,但依旧念子心切,闷闷不乐,整日里躲在营帐之中甚少出门,连皇帝这便也来得少了……
心底唏嘘,颔首道:“宣。”
“喏!”
内侍反身出去。
李绩道:“陛下,微臣尚有事务亟待处置,便先行告退?”
事务自然有,不过此刻却是主动退避,长孙无忌多日在营帐之中不出门,今日忽然前来觐见皇帝,想必是有要事禀报。
无论如何,长孙无忌都是贞观第一功臣,更是李二陛下的舅子,于公于私,关系都比李绩亲近得多。
李二陛下心底犹豫了一下,他虽然对长孙无忌颇多同情,可说到底两人如今堪称相敬如宾,私底下的互动几乎没有,似乎也没有必要让李绩回避……
正自犹豫,便见到长孙无忌已经大步走进来,神色略有兴奋,鞠躬施礼道:“老臣参见陛下,英国公有礼了。”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正中下怀
李绩不敢托大,赶紧起身,回礼道:“见过赵国公……陛下,微臣尚有要事,便先行告退。”
看着长孙无忌一扫往日的颓废,神情之间多有兴奋鼓舞,心底不仅揣测,这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李二陛下却摆摆手,看着长孙无忌问道:“辅机可是有何要事?”
李绩是宰辅之首,虽然对其平素“不沾因果”、“尸位素餐”的为官之道甚为不满,可到底是自己的肱骨之臣。他与长孙无忌之间,已经没有什么事情需要避讳李绩……
长孙无忌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神情不变,看了李绩一眼,颔首道:“的确如此,正好英国公在此,可参详一番。刚刚大郎自平穰城送来消息,渊盖苏文试图让大郎居中联络,与陛下商议议和之事。”
此言一出,李二陛下与李绩尽皆浑身一震。
李绩失声道:“怎么可能?”
旋即醒悟这句话有质疑长孙无忌之嫌,忙道:“渊盖苏文刚愎自用、残暴蛮横,这等人心性刚烈,宁折不弯,焉能轻易议和?此时议和,与投降无异,实在是太过出乎预料。”
这也就是当着长孙无忌的面前,若是换了旁人跑到他跟前说渊盖苏文请求议和,他能一脚将那人踹出门外去。
开什么玩笑呢?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刚烈霸气、宁折不弯,甚至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锐意进取百折不挠,宁肯粉身碎骨,亦不会退缩半步。
暂且不论人品、能力如何,渊盖苏文就是这等人。
面对质疑,长孙无忌不以为忤,上前两步将手中一份信笺双手递给李二陛下,沉声道:“老臣亦有所怀疑此是否渊贼缓兵之计,不过纵然是其之诡计,吾军只需一路推进下去,边打边谈,渊贼又能奈何?吾军之先锋距离平穰城越近,渊贼便底线便越少,即便当真议和,亦使其落于被动。而吾军攻伐不停,长驱直入,又何忌惮其施展诡计?”
就算渊盖苏文施展诡计又能如何?
即便是走投无路诚心实意的想要议和投降,大唐也不可能马上允准,当即停止勒令大军停止攻伐。从古至今,议和这种事屡见不鲜,哪一次不是一边打一边谈,直至某一方举得打不下去了为止?
李绩默然不语。
他自然明白长孙无忌所言之道理,只不过他肯本不相信渊盖苏文会有一丝一毫的议和之心。若与之虚与委蛇,难免使得军心动摇,毕竟对方有投降议和之意,军卒难免便泄了心气儿,打起仗来不再那么悍不畏死。
左右都快要议和了,谁还会去拼命?
万一咱这条小命拼死了,一转眼两国却又议和了,那岂不是白死了……
李二陛下将信笺结果,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抬起头,将信笺递给李绩,转头招呼长孙无忌道:“都坐下,此事需好生商议一番。”
“喏!”
两人躬身应命,然后一左一右坐在李二陛下下首,长孙无忌伸手拿起案几上的茶壶斟茶,李绩则捧着信笺,逐字逐句的仔细观看。
待到李绩看完,将信笺放在案几之上,李二陛下才呷了一口茶水,问道:“懋功有何看法?”
李绩斟酌片刻,方才说道:“臣还是倾向于渊贼意欲施展缓兵之计。吾军攻陷安市城,气势正盛,大行城、泊汋城占据鸭绿水之渡口,有名将镇守,但是绝无可能阻挡吾军之脚步,最多造成一些伤亡罢了。而一旦渡过鸭绿水,便可径直向南,直扑平穰城。此等情形之下,纵然渊贼将自己的首级送来,吾军又岂肯与其停止攻伐,议和谋事?渊贼固然霸蛮,但是能够执掌高句丽大权,绝非有勇无谋之辈,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
这回连长孙无忌也略微颔首,觉得很有道理。
议和之首要,便是两军或是势均力敌,或是双方损失太大难以为继。如今唐军占据绝对优势,用不了几天便可直抵平穰城下,这等情况之下,唐军如何肯放弃优势,转而议和?
李二陛下将杯中茶水饮尽,茶杯放在案几上,起身走到墙壁一侧,负手看着墙上的舆图,轻叹一声。
“渊贼认定吾军不可能与之议和,故而这只是抛出一个缓兵之计,若吾军能够动摇死战之心,则使其能够暂缓败局,再从容布置。然而他却不知,此举却阴差阳错,正中吾等之腹心……”
李绩与长孙无忌尽皆沉默,明白李二陛下所指乃是西域与河西。
并非他们两个的战略素养不足,没有想到这一点,而是决不认为渊盖苏文能够知晓数万里之外的河西、西域之形势。
吐谷浑反叛,兴兵入寇河西,关中兵力匮乏,房俊只能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诸郡,抵御叛军攻伐。
胜败尚未可知,但双方兵力差距悬殊,必然败多胜少。
一旦右屯卫战败,无法抵挡吐谷浑起兵入寇河西,那么河西之地必然被战火席卷,从而隔绝长安与西域之间的联系。
而西域之地,更非一片净土。
西域各个部族多有不服大唐之统治者,先前安息都护郭孝恪便被各族联合起来予以击杀,大败亏输,幸得李绩亲自率兵西征,这才将叛乱着剿灭。若河西被吐谷浑隔绝,那些隐忍起来的西域部族未必就不会死灰复燃,起兵反叛。
更别说还有贼心不死的突厥残部,以及对西域虎视眈眈的大食人……
但是辽东与河西,之间相差何止万里?渊盖苏文纵然有通天彻地之能,亦不可能窥知河西之状况。
但是正如李二陛下所言,渊盖苏文或许只是误打误撞,却正好一下子撞在了大唐的软肋上。
若是能够议和,以最快的速度结束辽东之战,旋即挥师关中,对于大唐来说实在是最好的形势……
渊盖苏文不知为何兴起的“议和”念头,算是正中大唐之下怀。
长孙无忌面色不动,说道:“犬子身在平穰城,得渊贼之信重,负责七星门外之防务,并抓捕逃匿之百姓商贾,与渊贼世子渊男生结成同盟,能够窃知渊贼详细之部署。有一件事他并未写在信笺之中,而是叮嘱送信之人以口传达:渊贼麾下最为精锐之‘王幢军’,时至今日始终未曾现身。犬子多方打探,却一直没有消息,故而确定渊贼必定留有后手,欲做殊死一搏。不过其大莫离支府内之各种命令,尽在犬子掌握之中,必要之时,他会联合渊男生发动兵变,强行打开七星门,接应大军攻入城中。”
李二陛下双眸一亮,惊叹道:“当真如此?太好了!有大郎作为内应,无论渊贼玩弄什么把戏,都必败无疑!不过辅机亦要叮嘱大郎,渊贼残暴,让他千万保重要自己,待到功成之日,朕决不食言!”
长孙无忌急忙起身,拜伏于地,哭泣道:“犬子一时糊涂,犯下欺君罔上之大罪,百死难赎其罪矣!幸得陛下宽宏,准其戴罪立功,自当竭尽全力协助大军攻破平穰城,以获得重归故土之机会。为此,纵然刀山火海、粉身碎骨,亦是在所不惜!吾长孙家固然算不得英烈,可世世代代从未有贪生怕死之徒,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李绩坐在一旁,眼皮跳了两下。
陛下对于长孙家之恩宠圣眷,的确与别家不同。当然他不认为这是李二陛下在顾念长孙无忌的功劳,再多的功劳也经不住一次起兵谋反,而是文德皇后之余荫,在眷顾着长孙家子弟。
想一想,文德皇后故去已经十余年了,却依旧能够使得李二陛下不顾被自己的前女婿背叛,不顾朝廷法度,做出准许长孙冲戴罪立功之决定。
这等伉俪情深出现在以为帝王身上,着实难得……
李二陛下正伸手欲将长孙无忌扶起,便见到内侍从未外头脚步飞快的进来,疾声道:“陛下,长安急报,河西大捷!”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如何封赏?
“陛下,长安急报,河西大捷!”
那内侍快步入内,脸上丝毫不见平日伺奉君前之谨小慎微,代之一片欣喜若狂之色。
即便只是一个内侍,不得参预政事,可日夜伺奉君前,岂能不知眼下帝国之危机何在,陛下又因何夙夜难寐、茶饭不思?
故而长安急报送抵,一看是河西大捷之消息,登时喜不自禁,飞快跑来禀报。
帐内君臣三人正议论着渊盖苏文之议和是真是假,以及帝国如今面临的险峻局势,忽闻有长安急报送抵,且是河西大捷之消息,都有那么刹那间的愣神。
旋即,君臣三人才反应过来。
李二陛下顾不得君王威仪,霍然起身,瞪大眼睛惊问道:“你说什么?”
那内侍已经到了眼前,跪地将急报双手举起,大声道:“陛下,长安急报,河西大捷!”
李二陛下已经劈手将急报取过,拆掉上面的火漆,将信纸由信奉中抽出,一目十行,仔细观阅。
长孙无忌与李绩两人互视一眼,皆有一些不可置信之感觉。
房俊出镇河西,乃是万不得已,本应当是左屯卫,但柴哲威“染病”不出,不能上阵,只能让房俊率领右屯卫顶上去。可是柴哲威之举措却令太子与房俊感到不安,故而之带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余下半支戍守玄武门,确保太极宫之稳定。
没人看好房俊能够取得河西之战的胜利,甚至很大连守都守不住,吐谷浑铁骑厉兵秣马倾巢而来,其冲击力绝非唐军步卒可以抵御,更何况关中、河西、甚至西域都兵力空虚,无以支援?
能够从河西活着回去长安,都算是房俊命大……
故而当房俊不顾生死荣辱、毅然决然的率军出镇河西,整个关中便开始歌颂他“向死而生”“视死如归”“帝国柱石”等等赞誉,一时间声望暴涨,受到朝野上下无数人的追捧与尊敬。
因为谁都知道河西对于关中、对于西域、对于帝国之重要。
大家都希望房俊能够重演当初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之时“神迹”一般的表现,率领麾下虎贲打出一场赫赫胜利,稳定局势,消除危机。
然而谁都知道这等奢望是如何的渺茫,也正是如此,才使得房俊成为不畏生死、一心为国的好榜样,也将怯战畏敌的柴哲威彩落尘埃。
即便是身在辽东的李二陛下,都感念房俊之忠勇,唏嘘感慨,扼腕不已。
可谁能想到,忽然之间,原本绝无可能取胜的战争,居然就那么毫无征兆的胜了……
李二陛下飞快的将手中急报看完,忽然长笑一声,猛地拍了一下身前的案几,大声道:“好!好!好!”
三个“好”字,尽显其心中此刻的快意与狂喜!
说完之后,见到长孙无忌与李绩皆看向自己,便将手中信笺递给左手边的李绩,李绩赶紧接过。
长孙无忌面色不变,眼角却微微跳了一下。
人心便是如此,若是从未拥有,倒也没什么感触;可若是曾经拥有,却一朝失去,便难免患得患失、心有不甘。
自从秦王府之时起,他便一直是李二陛下最为信任的心腹,公事私事,李二陛下从未对其隐瞒,且总会第一时间征询他的意见,即便当初杜如晦、房玄龄深受李二陛下之信赖倚重,但是他长孙无忌的地位,却从未遭遇过挑战。
然而如今,这等重要之战报却第一个递给李绩,对自己置若罔闻。
虽然他也明白如今李绩乃是宰辅之首、百官领袖,政治地位已经远远高于自己,这是李绩应得的权力与尊重,却依然心中涌起一股酸楚,怅然若失。
风光不与故时好,又见新人胜旧人呐……
李绩将手中急报看完,长长吐出口气,双手将之呈递给长孙无忌,甚为恭敬。
然而这等恭敬并不能抚平长孙无忌心底的失落与酸楚,面无表情的接过急报,满满看了起来。
李二陛下命人换了一壶茶,斟了一杯,呷了一口,精神有所振奋,长笑道:“房二这棒槌一大堆的臭毛病,有些时候气得朕恨不能狠狠打他百八十军棍,在丢去琼州眼不见心不烦。然而不得不承认,此子才能卓越、惊才绝艳,往往于不可能之处,弄出一些惊世骇俗的动静来。当初兵出白道,悍然进入漠北,气得朕食不下咽、夜不安寝,唯恐他将朕的一卫虎贲葬送在漠北的冰天雪地。可谁能料到,他居然一路狂飙突进,将薛延陀大军打得落花流水。号称控弦之士二十万的薛延陀竟然硬生生被他一朝覆灭,且重演冠军侯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之丰功伟绩!如今出镇河西,更是在世人皆不看好的情形之下,重创吐谷浑铁骑,且阵斩诺曷钵之子,当真是奇才也!”
言语之中,欢心喜悦之情尽显,对于房俊的宠爱更是毫不掩饰,真情流露。
李绩可以理解。
身为君王,手执日月,却不可能事必躬亲,这就需要麾下有各种各样的能人异士,能够贯彻帝王之意愿,使得整个天下都在帝王的掌控之中,按照帝王之宏图治理天下。
然而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古往今来无数奸贼窃居高位、执掌大权,难道都是帝王昏聩、荒淫无道?未必如此。对于帝王来说,臣子之忠奸,与百姓眼中的忠奸截然不同。帝王并不太过在意臣子是否贪腐钱财、操弄权柄,只要臣子忠心事主,并非一定要是道德完人。
只需在某一方面展示出超越旁人之能力,便足矣。
一个能力卓越,能够将帝王意愿完美贯彻的奸贼,与一个刚烈清正、铁骨铮铮却不谙俗务的清官,任意一个帝王都会选择前者。
房俊这厮固然有些时候行事恣意妄为,显得嚣张跋扈,但是的确才能卓越、少有人及,尤为可贵的是,此子堪称全才。
经济、内政、贸易、军械、军事……样样涉猎,样样精通。
此等青年俊彦,根正苗红的勋贵子弟,又是帝王之婿,李二陛下岂能不爱?
李绩忍不住瞅了一眼长孙无忌。
想当年长孙冲便是此等地位,被誉为年轻一辈当中第一人,深受李二陛下之信赖器重,年纪轻轻便委以秘书监之职,协助皇帝处理朝政,很多人都将其视为未来之宰辅。
然则长孙冲虽然地位上可与房俊相提并论,但是才能智谋上不可同日而语。
李绩顺着李二陛下的话语,颔首道:“的确如此,尤为难得的是,此子非但允文允武、经济军事尽皆在行,更有魄力担当。此番西征,乃是国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无论胜败,便足矣令朝中许多爵高位尊者汗颜。这一场大胜,陛下应当厚重奖励赏赐才行。”
李二陛下深以为然,然而转瞬之间,却又感到为难。
那棒槌将及弱冠之年,已然是六部尚书、军机大臣、国公之爵,此番又立下大功,功在社稷,又该当如何封赏?
难不成爵位再进一步,敕封为郡王?
亦或是干脆一步到位,准其入阁拜相?
大唐采取的是“群相制”,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的长官皆为宰相。由于李二陛下自己曾担任过“尚书令”一职,故而登基之后,无人敢担任尚书令,这一职位便一直空缺,尚书省的长官实际上是左右仆射。而门下省、中书省的长官经常不止一个,故而宰相的人数并非是固定的四人。
多增加一个房俊,似乎也不当事。
然而房俊今年才多大?若是晋位宰相,已然位列人臣之极致,这让往后之帝王如何恩出于上,如何收拢人心?
人心总是欲壑难填的,这与人品无关,乃是人性。
一旦升无可升、赏无可赏,难免便感到人生缺少了挑战与进益,进而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此为乱政之源也……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天生克星
李二陛下对房俊颇多宠爱,亦颇多器重,不断委以重任,但是对于其爵位官职,却屡次打压。
他希望房俊未来能够成为帝国之柱石,而非是一代权臣。
然而眼下河西大捷之功勋,堪称擎天保驾、力挽狂澜,这等功勋若是不予封赏,且不说房俊会否甘心,让朝野上下如何看法?
诸葛亮曾说过“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此乃古往今来治事之本也。身为上位者,最应当赏罚分明,而非是区别对待。固然房俊能够理会皇帝之良苦用心,可是以后如何会继续尽忠王事?
立功了也得不到封赏,谁还会努力办事……
李二陛下就很是头疼。
那棒槌时不时的就鼓捣出一件大功,令他有心压制都压不住,真真是个不省心的……
李绩知道李二陛下的烦恼,遂出言道:“陛下明鉴,越国公固然功勋赫赫,堪称帝国柱石,不过其年岁到底尚轻,若是恩宠过重,非是好事。”
人皆有私心。
李二陛下对于房俊之宠爱,满朝文武皆看在眼中,羡慕嫉妒。如今房俊又立下大功,虽然陛下大抵还是倾向于打压一番,不过封赏太过,可帝王心事谁又能摸得清?
万一亢奋之下,做出大大的封赏,那可不妙。
眼下江南士族、山东世家明里暗里相互勾连,结成一派,共同打击盘踞中枢多年的关陇门阀。所谓蛇无头不行,身为宰辅之首、帝国勋贵、大唐名将的英国公李绩,便是名义上的“盟主”,即便是萧瑀这等两朝元老、清流领袖,亦要甘拜下风。
然而房俊这些年异军突起,手中执掌皇家水师将江南士族、山东世家尽皆笼络在一处,紧扼各家之经济命脉,言出法随,无人敢于质疑。
在军中更是独树一帜,隐隐然已经与李绩分庭抗礼。
若是这回皇帝再大肆封赏,使其声望、地位、权势尽皆再次拔高一个台阶,未必不会滋生房俊争夺“盟主”之位的野心。
毕竟这只是一个未几弱冠的少年,心性不稳,力争上游,实在是在所难免。
如若当真那般,便实在江南士族、山东世家的联盟当中埋下了一个钉子,使得内部分裂、相互争权。
强敌尚未铲除,自己先行内斗,怎能成就大事?
如果眼下借助帝王打压关陇门阀之良机依旧未能将将其死死压住,那么有朝一日关陇门阀必将重拾往昔荣耀,到那个时候,无论江南士族亦或是山东世家,都将承受难以承受之反噬。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嗯”了一声,心底反复权衡,左右为难。
臣子的功劳太大,身为皇帝非但不想着如何加恩厚赏,反而想方设法予以打压,这在古往今来的皇帝身上,可谓极为罕见,李二陛下自己也是无奈摇头。
而另一边,捧着长安急报逐字逐句满满品读的长孙无忌,心中却满是失落与郁闷、不忿!
长子潜伏高句丽已久,付出无数努力方才得到渊盖苏文之信任,得以参赞军机,知悉高句丽内部调兵遣将、摆兵布阵之秘辛,以此传回军中,希望立下大功,可以得到陛下之特赦,重返长安。
假若能够促成两国之议和,居中协调的长孙冲更应得首攻,不仅重返长安水到渠成,更会因此重得陛下之器重。
至于渊盖苏文到底是否诚心议和,在长孙无忌看来根本无所谓。等到大军直抵平壤城下,渊盖苏文回天乏术,难道当真与平穰城共存亡,给高句丽王朝陪葬?
就算渊盖苏文已蓄死志,可长孙冲与其世子合谋,大可趁乱刺杀渊盖苏文,然后有其世子渊男生代替渊氏一族,甚至代替高句丽王室,与唐军进行何谈。
到那个时候,李二陛下不愿折损兵卒、耗费辎重,更要尽早结束东征之战,返回长安稳定京畿,必然不会执意在平穰城下进行一场血战,肯定会答允议和之提议。
只要议和成功,无论给于高句丽什么样的条件,首攻依旧还是长孙冲的……
然而房俊那个棒槌却变不可能为可能,将朝野尽皆认定的一场败仗,硬生生的打出一场大胜。
数万吐谷浑铁骑在右屯卫火器面前撞得头破血流,数万人灰飞烟灭,吐谷浑可汗诺曷钵弃马奔逃狼狈不堪,其世子更是战死于乱军之中……
长孙无忌此刻关注的不是房俊这一仗到底事怎么打了,火器到底有着多么巨大的威力,而是经此一战,右屯卫大获全胜,河西全境稳固,关中门户森严,所有危机迎刃而解。
固然西域依旧战祸频仍,数十万大食人蝗虫一般犯境,可到底距离长安甚远,大可从容布置安排,不似先前那般被动。
而辽东这边,既然河西危机已解,那么即便拖延几日,亦不会影响大局。
李二陛下自可从容进军,围攻平穰城,两国是否议和以尽快结束东征之战,也就没有那么迫切。
这其中若是渊盖苏文稍有反复,以陛下之刚烈自负,议和之事将会立即告吹,下令猛攻平穰城,直至高句丽城破国亡。
长孙冲主导议和以攫取首攻的机会,自然不翼而飞。
虽然身在平穰城里应外合,将高句丽军队之布防一丝不漏的传递给皇帝亦算是大功一件,可是这如何与主导议和之功勋相媲美?
身为内应而立下功勋,就算李二陛下不食言,赦免长孙冲的罪责并且准许其返回长安,朝野上下也一定会掀起非议,最起码那些个御史言官便会跳出来质疑。
然而若是长孙冲能够主导议和,使得一国之都城兵不血刃的被攻陷,整个国家内附大唐,那样的功勋,谁敢质疑?
想到这里,长孙无忌不由恨得咬牙:房二这个混账,似乎与自家儿子八字不合,早不大捷晚不大捷,偏偏在这个时候大捷,断了大郎建立殊勋的大好机会,真真是天生的克星啊……
果不其然,李二陛下已经捋着胡须说道:“既然河西之危已然解除,东征是否快速结束便不显得那么重要。如此,可以与渊贼展开议和,但是大军攻伐不能停止,当以最快之速度攻陷泊汋城,抢夺渡过,使得大军可以渡过鸭绿水,直扑平穰城。”
虽然都是暂且与渊盖苏文接触,试探着商谈议和之事,但是心急于结束东征而与之议和,与争取最小之牺牲获得最大之授意而议和,本质上完全不同。
前者未免要接受一些对渊盖苏文有利之条件,而后者则完全占据主动,是打是和,由唐军一手掌握。
长孙无忌嘴里有些苦涩,却只能颔首道:“喏!老臣下去之后便书信给犬子,令其与渊盖苏文展开商议,取得一定之共识之后,再由陛下指派专门人员与高句丽方面接洽。”
即便如此,他也努力促进议和,没有丧失希望……
李二陛下对于长孙无忌的心思自然心知肚明,喝了口茶水,对长孙无忌和颜悦色说道:“辅机毋须烦扰,朕既然答允一旦长孙冲立下大功便予以特赦,准许其重返长安,又岂能食言而肥?安心便是。”
话中之意,便是“即便长孙冲之功劳未必那么显赫,但吾也会放宽一手”,这的确是李二陛下的风格,该狠的时候狠,但是该施恩的时候,却也能够宽宏大量、施恩于下。
长孙无忌岂能听不懂?
心中有些感动,毕竟自家儿子犯下的可是“谋逆”之大罪,放在历朝历代,那都得是杀头的死罪,断无特赦之理。
便即起身,跪拜于李二陛下脚前,涕泗横流,感激不尽道:“老臣教子无方,羞愧无地矣!幸得陛下宽宏,长孙一门自当竭尽死力,永为鹰犬!”
“唉!辅机何必如此?法理无外乎人情,朕看着长孙冲长大,自然知晓他本心非是刺王杀驾。只不过是一时失足,行差踏错,无论如何看在辅机的份儿上,又岂能吝啬于一个特赦令?快快起来。”
伸手前去搀扶,心里却有些腻歪。
这舅子一辈子阴险,谋算人心,却也是个刚硬的性子,这么多年历经无数风风雨雨,当年被继续赶出家门不得不到高士廉门下乞求收留的时候也未曾落下半滴眼泪,可是最近这几年,却时不时的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君心难测
李绩在一旁看着痛哭流涕的长孙无忌,默然无语。
到了他们这等境界,何时情绪流露,何时虚假做作,有时候连自己都分不清,何况是旁人?若是没有这等天赋,纵然天资绝顶、能力超群,也绝对不可能身居中枢之高位。
人生,本就是真真假假,似真似幻。
李二陛下亦是嘘唏几声,辨不清长孙无忌这番悔恨掺杂的痛苦到底有几分真心实意,只能拍拍长孙无忌的肩膀,宽慰道:“大丈夫立于世间,难免妻不贤子不孝,这是谁也没法子的事。你我虽然分属君臣,实则情同手足,这么多年披肝沥胆并肩作战,又岂能让你承担子嗣流亡于外,连家庙都不得进之苦楚?放心,只要长孙冲好生做事,朕不会亏待他。”
长孙无忌感激涕零,千恩万谢。
只是他自己心里,也摸不准李二陛下做下这番许诺,到底是因为怀念他这些年的劳苦功高以及往昔的情份,亦或是不希望将来九泉之下没法给文德皇后交待,毕竟文德皇后对于长孙冲这个娘家侄儿素来视若己出。
若是前者,固然情份有穷尽之时,可到底自己在陛下心里还有几分份量。
若是后者,则令人心忧。
一个家族到了不得不依靠故去的女人之余荫,距离败家大抵也就不远了……
李二陛下安抚了长孙无忌一番,说道:“议和之事,还需长孙冲于渊盖苏文多多沟通,无论此贼用意如何,若是当真能够促成,免去一场大战,实是功德无量。”
长孙无忌颔首道:“喏。”
心里却明白,眼下河西之危机已然解除,再谈所谓的议和,这回便成了唐军的缓兵之计,以此迷惑高句丽方面,使之憧憬议和,难免士气低落,兵卒不肯死战。
几乎不可能议和了。
如此,长孙冲最大的一番功绩算是彻底没了可能……
李二陛下又对李绩说道:“即可命令薛万彻、阿史那思摩所部先锋军驱使各族联军,强攻泊汋城。命程咬金部驻防泊汋城之下游,封锁河道,严防大行城之敌军支援。命周道务、丘孝忠所部整顿军备,随时接替先锋军攻城。十日之内,朕要看到大军占领渡口,横渡鸭绿水!”
天气日渐转凉,秋天已至,冬日不远。
辽东的天气甚为酷寒,秋天不长,定夺也就三个月,谁也说不好何时一阵北风吹来,便是天降大雪。
固然降雪之后未必立即上冻,但是会使得道路愈发泥泞,唐军的推进速度会大大减缓,且增加后勤辎重之供给。
必须在冬日来临之前覆亡高句丽,最起码也得将平穰城围起来,尽早结束野战……
“喏!”
李绩当即领命,然后冲着长孙无忌略微颔首致意,便起身走出大帐,召集军中诸将下达军令。
帐内只剩下李二陛下于长孙无忌两人。
李二陛下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放在一旁,亲手给案几上的两个茶杯斟满茶水,将其中之一推给长孙无忌面前。
长孙无忌连忙欠身还礼,双手捧起茶杯:“多谢陛下。”
李二陛下笑了一下,道:“当年你我在秦王府时,闲暇之时便时常对坐饮茶,畅谈天下形势。只不过当时喝的那等上好的茶汤,却也不及如今这清茶来得回甘隽永、滋味清冽。”
长孙无忌勉强笑道:“陛下说得是。”
茶不如新,人也不如新,真真是世事沧桑,人心善变……
李二陛下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忽然问道:“三郎身为世子之人选,承系长孙家之殷望,本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以忽然现身西域,更遭受贼人之戮害,致使魂丧异域,令人扼腕痛惜?”
长孙无忌正将茶杯拈起,闻言心中猛地一振,勉力维持着手腕不抖,面上浮现一丝痛悔,哑声道:“不瞒陛下,老臣这些年幸得陛下倚重,置办下了不小的家业,也贪图享乐,虚荣浮夸,使得摊子越来越大。但老臣缺乏经济之道,家业虽然不小,打理得却甚为粗疏,这几年产出减少,家中耗费却与日俱增,库房之中渐渐空虚,难以为继。三郎至孝,原本家中产业便多由他来打理,又因丝路之贸易繁盛,故而亲自前往西域,与几处胡商面谈合作之事。不了回程之时,却惨遭马贼残害……老臣真真是悔的肠子都青了,早知如此,何必置办下那么大的家业?有陛下之宠信照拂,享文德皇后之余荫,阖族上下总归能够生活无忧,却生出享乐之心,终导致大错,悔之晚矣……”
说着,又掩面垂泪起来。
心里却满是震惊,因为他曾经向李二陛下解释过为何长孙濬出现在西域,此刻为何陛下却又再次问起?
是忘记了,亦或是有些别的怀疑?
还是长安“百骑司”那边发现了什么……
李二陛下亦是唏嘘不已,扼腕叹息道:“三郎至孝,且聪慧敏捷,是个好苗子啊,可惜了。他前往西域,都与那些胡商面谈?其遭受戮害之事,必然与这几个胡商脱不开干系。辅机不妨说出,朕回头写信回去长安,让‘百骑司’派些人手去西域查一查,若有所得,便让安西都护府派兵将其剪除,灭其苗裔,给三
郎复仇!吾大唐之皇亲国戚,焉能被那些腥膻蛮胡恣意斩杀?这口气,不能忍!”
说到此处,甚至拍了拍案几,甚为愤怒。
长孙无忌却心中惊惧,后脊梁骨丝丝冒着凉气,大抵是冷汗都出来了,面上勉力维持着痛惜之色,婉拒道:“陛下有此心,长孙家至死不忘!只不过眼下帝国为难,东西两方都在经历大战,国力维艰,岂能因一己之私仇,乱了各地之部署?此事老臣自会派人前去探查,不敢劳烦陛下费心。”
“辅机这说的哪里话?”
李二陛下怫然不悦,坐直身子,道:“三郎亦是朕的侄子,他惨死西域,朕岂能无动于衷?眼下西域固然经历战火,但以安西军之战力,等闲胡族顷刻间即可屠灭!只要不是大马士革的人,无论任意一个西域胡族,这个仇朕给三郎报了!”
一双虎目,灼灼的看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长叹道:“当时老臣随陛下身在辽东,焉能知晓到底何人才是凶手?不过老臣已然给家中去信,让家中老仆带人赶赴西域详细查探。只不过眼下西域战火燃起,大军攻伐,多处道路不通,消息定然闭塞,想必等到陛下得胜还朝之时,才会有西域的消息传来。”
心中的惊惧愈发浓烈。
他了解李二陛下的为人,虽然平素看上去胸怀宽广、不拘小节,实则心细如发,思维敏锐。
既然陡然问起长孙濬之死,那必然是有其目的。
所以长孙无忌不敢断言长孙濬乃是被西域胡族害死,只能模棱两可的说不清楚,否则一旦李二陛下掌握了何等证据,那可就万事皆休……
李二陛下瞅了长孙无忌一眼,伸手去拿茶壶。
长孙无忌岂敢让陛下再次给他斟茶,连忙屈身上前,先行拿起茶壶,给李二陛下面前的茶杯斟满。
李二陛下拈起茶杯,道:“先前李君羡来信禀报关中局势,说是有人发现三郎曾与一伙汉商同行,前往大马士革。后来那伙汉商被发现惨死于大马士革城外,尸体惨遭烧毁,幸好其妻弟亦是商贾,正巧路过,得以认出身份。”
说到此处,戛然而止,将茶杯凑到嘴边,喝了一口。
长孙无忌如遭雷噬,整个人一下子僵硬,心里都漏跳了一拍,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怎么可能?三郎固然前往西域,但吾家与大食人素来没有交易,他去大马士革作甚?”
心里暗暗庆幸,果然!
刚才自己若是一口咬定凶手乃是西域胡族,此刻必然露出马脚,再想以“不清楚”“不了解”这等话语搪塞敷衍,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不断试探
每一个家族,世子都是仅次于族长的存在,即便是家中元老,亦要倍加尊敬,且需要发动整个家族的力量予以栽培,毕竟一个合格的族长可以兴旺一族,而一个败类族长,却可以灭亡一族。
身为世子的长孙濬跑去西域干什么、见什么人,家中岂能不知?
若是当真不知,那么就唯有两种可能,要么族中之人撒谎,要么长孙濬私自行动。
长孙濬已经死了,就算犯下天大的过错,可不会牵连活人。
可若是族中之人撒谎,故意隐瞒长孙濬前往大马士革的消息……那事情可就大发了。
长孙濬自然可以前往大马士革,但是族中为何隐瞒?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目的?
尤为重要的是,长孙濬前往大马士革,回程途中遭遇杀害,然后大马士革便调集兵马,悍然入寇西域。
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关联?
若有,这种关联又是什么?
长孙无忌面上尤显镇定,面对李二陛下不断的试探逼问,心里怦怦乱跳,后背凉飕飕一片,已被冷汗浸湿。
他知道,陛下定然是知晓了什么。
少年之时情投意合、志趣相同,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砥砺奋进,没有人能够比长孙无忌更加了解李二陛下的性格。他深知李二陛下那掩藏在宽厚之下的刚愎,以及那种深入骨髓的骄傲。
他可以宽恕背叛他的人,却绝对不会宽恕欺骗他的人。
……
李二陛下一双虎目灼灼的盯着长孙无忌,直将长孙无忌看得心里怦怦乱跳,面上勉强维系着悲戚之色,没有露出慌乱。
好半晌,李二陛下才缓缓颔首,拈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这才淡然说道:“辅机放心,这件事朕会叮嘱‘百骑司’派出人手严查,只要确认凶手是谁,定会为辅机讨还一个公道。朕的皇亲国戚,各个身份高贵,焉能任由腥膻蛮胡恣意杀戮,甚至还逍遥法外?决不饶恕!”
“多谢陛下。”
长孙无忌感激涕零。
李二陛下摆了摆手,露出一丝疲倦之色,道:“咱们君臣之间,何需客气?行了,朕有些乏了,辅机暂且回去吧。”
“喏。劳师远征,不仅精力体力耗损极大,更有水土不服之症,陛下乃万乘之君,身系帝国安危,该当好生保养才是。老臣告退。”
见到李二陛下颔首,长孙无忌起身施礼,后退三步,这才转身走出大帐。
李二陛下双眼微微眯着,看着长孙无忌略显佝偻的背影,握着茶杯的手掌下意识的用力,手背青筋暴凸。
一张方正的脸庞上,满是阴霾。
……
长孙无忌从大帐出来,回到自己的营帐,将亲卫们尽皆赶出去守在门口,唤来跟随自己出征的忠仆,令其取来纸笔,又研好墨,提起毛笔饱蘸墨汁,略作思索之后,开始书写。
这封信是给长孙冲的。
信中言及陛下之要求吩咐,以及河西大捷的消息,并且叮嘱长孙冲勿要放弃促成双方议和,以此麻痹渊盖苏文的警觉性,为大军攻伐平穰城争取更好的局势,又提及陛下再次允诺长孙冲可以戴罪立功,重返长安。
写完之后,长孙无忌将墨渍吹干,却并非折起塞进信封,而是将信纸翻转放在案几上,冲着自家忠仆摆摆手。
那忠仆便走到长孙无忌的床铺之处,趴在地上,从床铺之下取出一个样式普通的木盒,捧着放到长孙无忌面前的案几上,又取过来盛着水的脸盆。
长孙无忌打开木盒,里面是一面光可鉴人、花纹繁复精美的玻璃镜子。大军出征在外,一般不准携带此物,毕竟易碎,保存麻烦,破碎之后还容易将人弄受伤。
不过长孙无忌地位不同,自然可以破除许多禁忌,诸多军法也必去逐条逐例的完全遵守。
忠仆从案几上拿起一张纸,放在水中浸湿,然后贴在光滑的镜面上,再拿起一张纸小心翼翼的覆盖其上,两张纸紧紧贴着。
长孙无忌取过毛笔,在纸张上书写真正想要送给长孙冲的信笺。
待到写完之后,将上面这张纸揭下,撕成碎片丢掉,将贴在镜面上的那张纸小心翼翼取下,将其晾干。
做完这些,长孙无忌才松了口气,放下毛笔,起身到一旁的榻上半躺着,眯着眼,琢磨着心事。
河西大捷,使得长孙冲促成议和的可能几乎断绝,如此之大的一个功勋在手边错过,任谁都难免郁闷,连带着对房俊生出几分怨气亦是在所难免,更别说素来与房俊不对付的长孙无忌。
然而事已至此,便是将他闷出病来亦不可更改,眼下最重要之事便是叮嘱长孙冲稳住阵脚,与渊男生结成同盟,在唐军兵临城下之时起兵造饭,里应外合,一举攻陷平穰城。
若是能够顺手将高句丽王室救出,那也是大功一件。
虽然比不得一手促成两国议和那等首攻,却也足够将功折罪,获得李二陛下之特赦令。
然而其中之重点,依旧是神秘莫测、不知所踪的“王幢军”。
开战至今,唐军狂飙突进连战连捷,高句丽数十万大军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然而事实上,高句丽所谓的数十万大军,大多都是临时征调的牧民、农夫、刑徒,真正的正规军不足半数。
而其中之精锐,战力并不低,安市城之战就可见一斑,唐军拥有数倍于敌的兵力将安市城团团围困,又动用火药等攻城利器,依旧付出极大之代价才攻陷安市城。
安市城中,便有十万高句丽军精锐。
所以,高句丽军真正的精锐军队,战斗力非但不差,反而很强。而素来被认为是高句丽军队精锐之中的精锐之“王幢军”,战斗力显而易见。否则高句丽王室、渊盖苏文又岂能将其视为统治之根基?
高句丽王室之所以完全丧失了反抗能力,不得不任由渊盖苏文攫取军政大权,便是由于素来终于王室的“王幢军”被渊盖苏文策反,之后又被渊盖苏文清洗了一遍,军中充斥着渊盖苏文的心腹亲信。
显然,“王幢军”强横之战力,已经可以左右高句丽王权之归属……
这样一支强军一直隐藏在暗处,乃是极大之隐患。万一平穰城之战如火如荼之时,这支军队陡然从暗地里杀出,可轻易颠覆当时之局势,甚至起到意想不到之战略作用。
所以他叮嘱长孙冲务必摸清楚“王幢军”之虚实,最起码也要搞明白“王幢军”所处之地,以及战略目的。
否则千算万算,最终却因为漏算了“王幢军”而导致唐军承受巨大损失,即便最终唐军攻陷了平穰城,覆亡高句丽,长孙冲的功劳也难免要大打折扣。
甚至于如若“王幢军”来一个“斩首战术”,乱军之中重创唐军指挥中枢,有可能导致唐军功亏一篑,面临一场大败。
到那个时候,就不只是功勋打不打折扣的问题了,搞不好所有的罪责都得由一直潜伏在平穰城的长孙冲来背负,连长孙家都得遭受牵连……
“家主,纸已经干了。”
“哦。”
长孙无忌忍着酸疼的腰背,从床榻上坐起,抬脚来到案几之前,将那张干透的纸张折了几下,成为一个信封,再将之前写好的那封信塞进去,以火漆封口,又在火漆上加盖自己的印鉴。
等到火漆冷却凝固,长孙无忌将信封递给忠仆,吩咐道:“带上几个精干的家将,赶赴平穰城将这封信送到大郎手中,让他听命行事,万万不可大意。”
“喏。”
忠仆结果信封,将其贴身收好,施礼之后大步走出营帐,点了十余个精悍强干的家将,策骑离了军营,向着上游奔去。
鸭绿水沿岸大的渡口很少,但是小的渡口却多得是,这些渡口不利于大军通行,但是常年有船只在此摆渡来往旅客,往来两岸。
忠仆刚刚赶到上游的渡口,下游泊汋城方向已经传来轰隆隆的震响,攻城之战开始。
第一千零三十章 时不我与
泊汋城依山傍水,将鸭绿水畔最大的渡口便在泊汋城下,若是不能将其攻陷,渡河之时便会遭受泊汋城守军的猛攻。
半渡被攻,乃是战场之上最大的忌讳,动辄招致惨败,甚至全军覆没。
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人接到命令,赶紧召集军队、补充军械,当即向着泊汋城发动猛攻,两人一左一右,命各自军队绕过鸭绿水畔的一座山岭,猛攻泊汋城面向东方的正门。
两人尽皆顶盔贯甲、亲临一线,手持横刀率领督战队压阵,不顾城头暴雨一般射来的羽箭礌石,不断的指挥麾下兵卒不计伤亡的猛攻。
与薛万彻这些时日的配合作战以及私下交谈,使得阿史那思摩茅塞顿开。
身为降将,无论做得如何出众,想要似房俊那般被李二陛下毫无保留的信任是绝无可能的,无论如何,总归会有一丝提防之心。
这是出身的差别,永远也无法弥补。
然则作为降将,就要有降将的觉悟,“忠臣不侍二主”,既然已经做了“贰臣”,那就别再去在乎名声,纵然名声再好,难不成还能成为名垂青史的一代名将?
文臣可以择主而事,武将却很难左右逢源。
盖因文臣只能诤谏、治世,却不能威胁皇帝的统治,自古以来文臣造反着屈指可数,更是未有成功之例。然则武将不同,统御兵马,大权在握,稍有不慎便可反戈一击。
所以,一个降将若是洁身自好、谨小慎微,反倒愈发难以得到信任。
享乐之时无所顾忌,打仗之时奋不顾身,只关心军事,莫关注政治,这才是一个降将的明哲保身之道。
哪怕战死沙场,亦能被皇帝拿出来作为典型,以此宣扬其“文成武德,感召世人”之能力,大加赏赐、封妻荫子。
阿史那思摩听薛万彻说这是房俊的提点之时,只觉得这大半辈子都白活了。
他本身乃是突厥贵族,投降大唐之后一直受到李二陛下之重用,使得他难免沾沾自喜、傲气渐升,觉得自己乃是李二陛下信重之臣,甚至不将朝中许多文臣武将不放在眼中,很是跋扈。
若不是对于自己的能力有着清晰的认知,知道自己没有那等“盖世武将”的天赋,说不定尾巴更是要翘到天上去……
眼下才知道之前的自己是如何的无知,如何的作死。
故而,在与薛万彻一起固守打雀谷之时,两人便派出兵卒四处劫掠,收刮附近高句丽百姓的钱财,甚至是年轻美貌的妇人充入营中,以供享乐。
此举自然受到军中司马的检举,得到李二陛下的训斥。
这两人不以为然,虽然稍有收敛,但那些行为却不曾断绝。不过该享乐的时候恣无忌惮的享乐了,眼下陛下需要他们攻城,两人也不含糊,毫无保留的对泊汋城展开猛攻。
两部先锋悍不畏死的攻城,惊天动地。
后方中军营帐之内,李二陛下听闻这两人的表现,登时欣喜不已,对左右诸将笑道:“此二人性格粗疏,但是心知忠义,懂得为君分忧,或许不算能臣,但可谓忠臣也!”
左右诸将闷声不语。
纵兵四处劫掠敛财,更将高句丽妇人掳入营中取乐,视军法如无物,这等浑不吝的家伙也能得到皇帝的褒奖?
简直没天理……
不过大家都不是傻子,纵然其中有人不明白李二陛下的言语,但是稍作思忖,却也恍然大悟。
不过这等方式用在降将的身上管用,他们用起来却不行。
降将不在乎名声,越是这般肆无忌惮,皇帝越是放心,因为在汉人眼中他们并不算是大唐军方。可若是一直跟随陛下打天下的这帮老将若是如此,那败坏的不仅是他们自己的名声,更是李二陛下的名声。
最是爱惜名声、自珍羽毛的李二陛下如何能忍?
所以说世间之事有时候便是如此矛盾,有些人求而不得,有些人弃若敝履。
*****
夜幕昏沉,繁星点点。
长孙冲带着一队兵卒从七星门出来,返回安鹤宫城的驻地。
宫城正门的守军在城头上见到城下的长孙冲,赶紧打开宫门,将其迎入宫内。
两百年前,高句丽“长寿王”高琏将国都从“国内城”迁移至平穰,于此修筑宏伟的王宫居住,执政天下。
安鹤宫战地达到五千余亩,整体呈正方形,城墙高约四丈、边长两百余丈,以外殿、内殿、寝殿三部分为中心,形成南宫、北宫、中宫。建筑规模极其大气,形制风格都取自汉人宫殿规制,曾经奢华无度。
只不过隋朝大业年间,高句丽平原王于平穰城内另筑新城,以为国家统治之中枢,安鹤宫遭遇废弃。
直至如今,数十年过去,往昔繁华锦绣的安鹤宫已然墙倒屋塌、野草丛生,破败不堪。
中宫一处宫殿之内,便是长孙冲办公、居住之处。
回到这里,身边都是他从家中逃亡之时带出来的亲信心腹,才能令他放松紧绷的神经,得到片刻的安稳。
整日里游走在高句丽的高层之间,虽然都知道他乃是唐人,但却不能表露出一丝半点倾向大唐的意图,否则必被多疑的渊盖苏文所怀疑,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
洗漱一番,坐在堂中正欲享用晚膳,心腹亲信便拿来一封书信,低声道:“家主刚刚遣人送来的信笺,还请大郎过目。”
长孙冲顾不得吃饭,拿着信笺回到一侧的书房,让人守在门外,自己则检查了信封上封口的火漆,见到图案完好无损,这才小心翼翼的用小刀子拆开,将信笺抽出放在一旁。
然后取来一杯水,含在口中喷在信封上,信封便显出黯淡浮浅若有若无的字迹来。
凑在油灯旁,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
好半晌,方才揉了揉眼睛,感叹高句丽之贫瘠,连蜡烛都是极为昂贵的奢侈品,且市面上很少售卖,少数从大唐贩运而来的蜡烛都被王宫以及大莫离支府所统一购买,寻常官员根本得不到供给。
然后将信封连同看也未看的信纸一同凑在油灯上,看着火苗将纸张完全吞噬,丢在地上,烧成灰烬。
在桌案旁坐了一会儿,起身推开窗子,将屋内燃烧纸张形成的烟雾放出,负手站在窗口,感受着清冷的夜风拂面,院子里久未打理的参天树木横行无忌的生长,一派萧索颓废。
长孙冲心里极度郁闷。
他明白渊盖苏文所谓的“议和”大抵只是缓兵之计,然而但凡有一丝成事的希望,他都会竭尽全力去促成,不会放弃努力,毕竟此事成功之后,自己所获得的功劳实在是太大了。
而之所以在明知渊盖苏文只是缓兵之计的形况下依旧有信心促成,就是他认为西域战乱、河西危局,李二陛下必定心急如焚,亟待解决辽东之战,即便渊盖苏文有些过格之要求,也会捏着鼻子认下。
“议和”之首要,便是其中一方愿意让步、妥协。
可谁能料到,只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朝野上下一片唱衰的情况之下,房俊居然依旧能够依靠火器之利,将七八万吐谷浑铁骑打得丢盔弃甲、尸积如山,不得不狼狈奔逃。
河西大捷远在万里之外,却一下子便扭转了辽东的局势。
没有了后顾之忧,李二陛下愈发气定神闲,只需在入冬之前击溃高句丽的防御即可覆亡其国。甚至,只要能够及早围攻平穰城,即便入冬也无所谓,因为水师可以顺着浿水将辎重粮秣源源不断的运抵平穰城下,支持唐军进行一场长时间的攻城战。
如此,李二陛下底气充足,基本不会在“议和”之事上做出任何让步,甚至反过来咄咄逼人。
而渊盖苏文刚愎自用、残暴酷厉,自然更不会低人一头,予以妥协。
长孙冲长叹一声:时不我与啊!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暗中查探
长孙冲前思后想,只能无奈承认“议和”之事基本已经告吹,他想要获得更多的功勋,得到李二陛下的认可,就只能在唐军围城之后,于渊男生暗中联络各方势力,发动兵变,进而打开城门迎接唐军入城。
然而渊盖苏文谋算甚远、声望无敌,平穰城内外尽在其掌控之下,自己这便稍有异动,便可能引起渊盖苏文的警觉。万一事机不密,反倒会被渊盖苏文先下手为强……
尚有更重要的一件事,那便是“王幢军”的踪迹。
战局至此,虽然唐军尚未渡过鸭绿水,但是对于高句丽来说败局已定,就看能否守得到严冬之际,重演数度击败随军的神话。
然而即便局势已然糜烂至此,高句丽王国倾覆在即,渊氏一族亦将玉石俱焚,但渊盖苏文却依旧将“王幢军”紧紧的捂起来,可见其重视程度。
若说渊盖苏文心中依旧有着反败为胜之奢望,那么支撑他这个奢望的,就一定是因为“王幢军”的存在。
能让一个枭雄在频临绝境之时依旧倚为希望的存在,又岂能是寻常?
若是将来唐军直抵平壤城下展开大战之时,由于“王幢军”而导致唐军遭受重创,损失巨大,那么这个责任他长孙冲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
难不成殚精竭虑所谋划的一切,最终要因为“王幢军”而功亏一篑?
长孙冲俊朗的面容满是郁闷,两道眉毛拧在一起,满腹心思的关上窗子,让亲兵仆人伺候自己洗漱一番,正欲安寝,却见到仆人进入寝卧之内通秉,说是渊男生求见。
长孙冲心说这都什么时候了?
不过渊男生这个时候毫不忌讳的前来相见,必然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赶紧让人将渊男生请到一侧的偏殿客厅,自己换了一套常服,急急出去会见。
“下官见过世子。”
到了客厅,长孙冲躬身施礼。
渊男生连忙摆手,道:“你我何需这般虚礼?快快请起。”
长孙冲起身,跪坐在渊男生对面,待到仆人奉上香茗,这才将厅中其余人斥退,蹙眉询问道:“世子夤夜来访,可是有何要事?”
安鹤宫作为驻军之所,平素进出之时盘查极严,更何况是这等唐军大举入侵之时?渊男生深更半夜的求见长孙冲,实在是有些草率,若是被人在渊盖苏文面前进上几句谗言,怕是又得遭受一顿训斥。
渊男生喝了口茶水,愁眉苦脸的叹息道:“下午的时候接到北边战报,唐军已然开始猛攻泊汋城,切断上下游的支援路线,一旦攻陷泊汋城,就将强渡鸭绿水,不日便将抵达平壤城下。”
长孙冲奇道:“这不正是世子所希望看到的局势么?”
渊盖苏文对这个世子已经极为不满,只不过大敌当前,为了稳定军心,故而才一忍再忍。若是渊盖苏文能够重演高句丽击溃隋军的神话,再一次击败数十万唐军,稳定局势重铸江山,那么废黜渊男生改立渊男建为世子必将是头等大事。
唯有唐军攻陷平穰城,与长孙冲暗中合谋的渊男生才能够保得住性命,甚至保住渊氏一族的大多数产业,进而成为大唐在高句丽地区的傀儡,帮助大唐管辖高句丽各族。
眼下闻听唐军狂飙突进猛攻不止,为何不仅不感到开心,反而这般愁眉苦脸的模样?
渊男生有些无奈,摊手道:“唐军越近,就意味着父子反目的那一日越近……吾虽然贪生怕死,可那到底是吾之生父,怎认白刃相加,血脉相残?故而心中煎熬,难以成眠。”
长孙冲无语。
你们渊氏一族上上下下唯利是图、毫无廉耻,当初制定关键时刻开城迎接唐军的决定之时,你可是很痛快的予以答允,这会儿却又装模作样的表演忠孝仁义的这一套?
真真是笑话。
再者说来,你心中煎熬那就熬着,难以成眠那就搂着美妾玩耍,深更半夜的跑来扰得吾也睡不着,缺不缺德?
当然,心中再是不满,也不能将渊男生赶走。
便抬手给渊男生斟茶,自己也斟了一杯,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幽幽一叹,道:“世子担忧到时候父子相残、难全孝道,但在下却不得不提醒世子,这一战尚未至最后时刻,谁胜谁败依旧是未知之数,咱们的命运,依旧得靠老天爷的眼色。”
“噗!”
渊男生吓了一跳,将喝到嘴里的茶水都喷了出来,手忙脚乱的擦拭一下嘴角衣襟,瞪大眼睛惊问道:“大郎何出此言?唐军如今气吞万里、兵强马壮,高句丽根本无从抵御,攻陷平穰城乃是迟早之事,大郎怎地说出这等话语?”
刚才还一副孝子模样,好像对唐军攻陷平穰城、他们父子相残甚为遗憾,不忍对父亲动手背叛父亲,结果一听到平穰城有可能保得住,渊盖苏文的统治将会继续,登时吓得面无人色,恨不得明日一早唐军便神兵天降,兵临平壤城下……
长孙冲心底冷笑,面上不显,沉声道:“因为还有一支‘王幢军’!这支军队一直是大莫离支的心腹嫡系,且更是高句丽军中战力之最,吾听闻战力之强悍甚至不在大唐皇帝的‘玄甲铁骑’之下。这样一支军队至今杳无音讯,无人知晓其屯驻之处,更无人知晓其战略目标,可见必然被大莫离支倚为杀手锏,必要之时左右战局!只要这支军队存在,就一定会影响战局,甚至关键时刻出其不意重创唐军,从而反败为胜,不足为奇。”
这话说得有些严重,纵然“王幢军”再是剽悍,顶了天使得唐军付出极大之伤亡代价,战局甚至因而扭转,但是反败为胜却绝无可能。
双方加在一起逾百万的一场大战,岂能因为一支万余人的军队颠倒胜败、逆转乾坤?
然而渊男生却差点被吓死,若是当真高句丽反败为胜,下一步便是废黜高句丽王室,自己登上王位,然后第一个完蛋的就是他这个世子,扶持渊男建上位……
渊男生真的慌了,他觉得唐军兵强马壮、威服四海,难道还要重蹈前隋之覆辙,在高句丽这片土地上折戟沉沙,最终铩羽而归?
高句丽难道当真就那么强大?
没天理啊……
他急忙道:“这可如何是好?”
长孙冲沉声道:“世子毋须担忧。唐军之强盛,威服四海无可匹敌,陛下座前‘玄甲铁骑’更是天下第一强军,各个以一当十,所向披靡。‘王幢军’之所以威胁太大,便是因为他处于暗中,无人知其踪迹,一旦发动必然令唐军猝不及防。可若是唐军事先有所防备,纵然‘王幢军’再是强悍,亦是唐军手下败将!”
渊男生登时醒悟:“所以,务必要找出‘王幢军’之踪迹!”
“没错!”
长孙冲笑道:“下官位卑权轻,难以触及大莫离支府的核心机密。但世子不同,无论大莫离支如何待你,你都是大莫离支府的世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很大。只要能够找出‘王幢军’的行踪轨迹,弄清楚他们的战略意图,在唐军有所应对的情况之下,‘王幢军’的结局只能是一败涂地、全军尽墨!到那个时候,必然全军震动,平穰城内慌乱一片,在下配合世子召集心腹死士,趁乱打开七星门迎接唐军入城,则大事可成!”
听闻要在大莫离支府内查探“王幢军”之行踪,渊男生心中惊惧。
他那个父亲好似魔王一般,根本毫无亲情可言,对待一众儿子动辄打骂,时不时的便以宰杀相威胁。唯独高看此子渊男建一眼,却也只是认为渊男建的能力在诸子当中略胜一筹。
如此,便要将嫡长子杀掉,给此子让位……
这等情形之下,若是被父亲查知自己在查探“王幢军”之行踪,或许根本不顾会否动摇军心,干脆一刀就将自己给杀了。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世子之位
渊男生心中惊惧,惶然道:“这如何使得?若是被父亲得知吾私底下查探‘王幢军’之事,非得宰了吾不可!再者说来,父亲威望卓著,麾下不知多少死士,咱们若想要打开城门迎接唐军进城,必须好生计较一番,毕竟吾手底下死士没几个,大郎你现在的麾下兵卒,到时候也未必听从你的指挥。”
他不过是一个世子,且处在父亲的高压之下,威望着实有限,到时候背叛父亲投降唐军,怕是没等走到七星门,就得被父亲派人杀了。
“世子多虑了。”
长孙冲跪坐在案几之后,呷了一口茶水,背脊挺直,双目精光湛然,俊秀的脸上满是镇定与自信:“唐军兵临城下,高句丽覆亡在即,难道唯有世子一人怕死?非也,蝼蚁尚有偷生之志,何况人乎?届时大厦将倾、走投无路,往昔那些追随大莫离支的人,未必就同样存有死志,愿意与大莫离支、与平穰城玉石俱焚。只不过大家惧怕大莫离支的威势,敢怒不敢言而已。到时候,只要世子振臂一呼,必定应者如云,何愁大事不成?”
渊男生依旧愁眉不展,满面忧色。
只不过这件事是早已定下的,想要活命就只能期盼高句丽覆亡、父亲身死,然后凭借功劳获得大唐皇帝的赏赐。
可是渊盖苏文的威势早已在他心中根深蒂固,只要想想即将跟父亲作对,他就两股战战,心里发毛……
长孙冲看他神色,继续蛊惑道:“大莫离支一意孤行,是想要将渊氏一族全部葬送在平穰城,给高句丽陪葬,他或许是高句丽的功臣,却一定是渊氏一族的罪人。世子弃暗投明、拨乱反正,为大唐立下功勋,必然保证渊氏一族不在战败之后遭受屠戮,且能够得到陛下之信任,重振渊氏一族之家风。百年之后,九泉之下,大莫离支亦要褒奖世子为家族所做之贡献。”
心中很是恼火渊男生临阵退缩、胆小如鼠的性格,事已至此,若想活命哪里还有第二条路走?
偏又在这个时候犹犹豫豫,心生畏惧,何其蠢也!
不过他也只能好言相劝,将成破利害剖析给渊男生听。非是他有耐心,实在是想要在唐军入城之时打开城门予以接应从而立下大功,就非得渊男生不可。这人虽然胆怯猥琐、愚蠢如猪,可毕竟是大莫离支府的世子,有名分大义在,届时定能拉拢一大批贵族王室,一同反抗渊盖苏文。
渊男生是一杆大旗,本身没什么用,却缺少不得。
听闻长孙冲这般说,渊男生心中渐渐稳定,他虽然蠢笨一些,到底不傻,知道想要活命就只能投靠大唐,否则一旦局势稳定,父亲第一件事就是废黜自己这个世子,将二弟渊男建扶持上位。
到那个时候,他唯有死路一条。
……
几乎同一时间,大莫离支府内。
书房内灯火辉煌,紫檀木的书架上摆满了汉文典籍,从儒家经典至道家秘书,甚至法家文献、兵甲战册……诸子百家,应有尽有。
书案上放着邢窑的白瓷,窗前摆着玻璃花瓶,紫檀木的家居优美典雅、尊贵不凡。
渊盖苏文一身常服,披散的头发随意的散落在肩头,正跪坐在案几之后慢悠悠的喝茶。
在他对面,次子渊男建一脸怒气,愤然道:“大兄是否傻掉了?父亲对他太过纵容!那长孙冲狼子野心、狡诈多端,必然心怀叵测!说不定,所谓的犯下谋逆大罪也只是此人家族所设下的圈套,以此来麻痹父亲。”
他就搞不懂了,那长孙冲看似人模狗样、忠心可嘉,可说到底也是汉人,更是大唐极为显赫的世家子弟,这样的人就算流亡天涯,可是又能对高句丽有几分忠心?
兄长那个蠢货信任长孙冲也就罢了,可父亲为何也对其信赖有加,甚至将年仅八岁的小妹许配给他?
简直不可理喻。
渊盖苏文古拙冷硬的面容没有一丝情绪表露,对于这个素来看重的此子更是不做任何解释,呷了一口茶水,淡然道:“明日,汝便去‘王幢军’中担任主将,不过绝不可妄动,一切听从吾之命令。”
渊男建先是一愣,旋即大喜,振奋道:“父亲放心,孩儿必定奋勇杀敌,不负父亲之信任!”
“王幢军”乃是渊盖苏文麾下第一等强军,甚至其象征意义比实际战力更为重要。这是渊盖苏文统治高句丽的根基,眼下将它交付给渊男建统御,其用意已然昭然若揭。
眼看着世子之位即将到手,渊男建岂能不欣喜若狂?
这个位置他谋求多年,一朝心愿得偿,难以压制心内的兴奋。虽然眼下局势危及,整个王国风雨飘摇,异族大军狂飙突进正向着平穰城而来,倾覆或在旦夕之间,可到底这也是世子之位啊,不仅代表着未来继承高句丽最强大的权力,更直接掌管渊氏一族。
一生之至高追求,在未几弱冠之年忽然达成,谁能不兴奋异常?
敌军虽强,局势虽危,可当初前隋百万大军数度征伐高句丽尽皆铩羽而归,其中前隋水师亦曾打到平穰城下,形势岌岌可危,可最终不还是折戟沉沙,高句丽巍然不动?
既然父亲在这样危及关头依旧稳如山岳,尚且有余力谋划“王幢军”之战略目标,可见必然是胸有成竹。
这一回,也定然重演奇迹!
渊盖苏文颔首,抬头目光灼灼的看着这个能力颇强的次子,语气凝重:“将来,为父会将世子之位传给你,你亦会是渊氏一族下一任的家主。为父之所以如此做,是看好你能够在未来带领渊氏一族再创辉煌。至于你兄长……为了家族存续,为父不得不狠心如此。但是一切之首要,是能够击溃唐军,保住平穰城,熬到冬天唐军主动撤军。否则平穰城失陷,高句丽倾覆,吾渊氏一族亦荡然无存矣。”
渊男建指天立誓:“父亲放心,孩儿固然贪恋世子之位,却也知道眼下乃生死存亡之时,定追随父亲奋勇杀敌,拱卫平穰城!只要能够击溃唐军,父亲之声望将会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后世子孙,都将传送父亲‘高句丽第一人’之美誉!为此,孩子披肝沥胆,绝无退缩!”
“哈哈!好!”
渊盖苏文冷硬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笑起来比不笑还多了几分阴冷,旋即笑容隐去,叮嘱道:“为父虽然将‘王幢军’交给你,世子之位也会传给你,但是你要向为父保证,不得残害手足、兄弟阋墙!你兄长天资差了一些,但是对你们这些兄弟却极为爱护,万不可做下那等禽兽不如之事!”
自古以来,无论中外,争权夺利之时伴随的都是鲜血与杀戮,即便是至亲血脉之间,亦是毫无亲情可言。
长子渊男生继位世子多年,即便再是愚蠢,身边也会有一些根基附庸。等到一朝将其世子之位虢夺,势必损害到一大群人的利益,又岂能善罢甘休?有所反抗,那是一定的。
而渊男建必定维护自己的利益,对兄长狠下杀手,实在是稀松平常。
况且高句丽虽然崇慕儒家经典,但是对那等忠孝仁义却并不太在乎,唯有利益才能促其行事。
故而,世子之位传给渊男建,几乎就等同于判处了长子渊男生的死刑。
渊男建听到父亲这样的言语,连忙表态道:“父亲放心,大兄对孩儿素来爱护关照,孩儿之所以愧受这世子之位,亦是自认会比大兄做得更好,却绝不会伤害大兄半分。”
心里打定主意,父亲活着的时候自己多注意一些,表露出对那个废物的关照和尊敬也就是了,莫要惹得父亲不开心。
等到父亲死后……那还不是为所欲为?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无意泄密
渊男生半夜回到城中,在大莫离支府自己的房舍之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心中担忧着自己的性命前程,直至天明时分,方才朦朦胧胧的入睡。
只是刚刚入眠,便听到外头的更夫敲响了五更的梆子。
睡的极浅的渊男生瞬间醒来,披了一件衣裳,到外头让侍女服侍着洗漱一番,换了一身官服,坐在厅中享用早膳。
一个府中的心腹走进来,低声在渊男生耳旁道:“刚刚府门刚开,二郎便进了府门,直抵家主的书房。”
渊男生一愣,放下汤匙,蹙眉道:“父亲的书房,他岂能去得?”
那心腹不语。
没人有胆子私自进去渊盖苏文的书房,因为渊盖苏文开府建衙,一直在府上办公,书房之中皆是机密材料,稍有泄露便是了不得的大事。
渊男建既然堂而皇之的进入书房,那就只能是得到了父亲之允可。
那可是连他这个世子都不被允许进入的中枢重地,此举代表着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渊男生面色一片铁青,既有着世子之位即将不保的惶恐,更多的却是愤怒!
自己的母亲是高句丽王族之女,渊盖苏文虽然继承了家族的“大对卢”之职位,然而权势却并不如如今这般显赫。正是因为有了母亲的缘故,渊盖苏文得到高句丽王室之信任,才使得权势飞速膨胀,最终反噬荣留王高建武,虢夺高句丽之军政大权,成为高句丽实际上的控制者。
然而母亲病故之后,渊盖苏文便将妾室扶正,倍加宠爱,那便是渊男建的母亲。
而他渊男生冲龄即被扶立为世子,这么多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白天黑夜的替父亲处理公务、族务,固然天资差了一些,可是朝野上下、阖族内外,谁不称赞自己一句“贤良”?
如今,却要扶持二弟上位,从而不管自己的死活。
虎毒不食子,世间岂有这等冷酷无情之父亲?
渊男生半点食欲也无,冷着脸起身,一言不发的向外走去。
房中仆从不敢多言……
出了厅堂,渊男生穿庭过院,大步流星来到父亲书房之外,门口两个小厮急忙拦住,赔笑道:“世子,没有家主的允可,不得进入书房……”
“滚开!”
渊男生暴喝一声,上前两脚将两人踹到一旁,又一脚“砰”的一声将房门踹开,大步入内。
他这二十年,都未有这般暴怒,所有积攒的委屈、惶恐、愤怒,都在这一刻彻底的发泄出来。
“呃……兄长?不知是谁惹了兄长,发这么大的脾气?”
书房内,正在窗前书案之后翻越什么的渊男建被踹门声吓了一跳,正欲喝叱,一抬头便见到渊男生一脸怒火的走进来,急忙起身见礼,而后惊诧问道。
渊男生上前,怒视渊男建,一字字道:“如今你被父亲宠信,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兄长实在碍眼,恨不得我立即暴毙在你眼前,好让你能够尽快继承世子之位?”
渊男建一脸莫名其妙:“兄长这说得哪里话?世子之位谁属,那是父亲需要考量的事情,小弟如何能够左右父亲的意志?当然,也不瞒兄长,若是父亲让小弟继承世子之位,自然坦然受之……不过你我虽然非是同母,却也是亲兄弟,都留着渊氏一族的血脉,纵然将来继承了世子之位,也必定友爱兄长,断不会行下那等狼心狗肺之事。况且,如今父亲也并未许诺小弟继承世子之位,他对兄长虽有不满,却也未到非得废黜不可之地步。”
眼见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在自己面前演戏,渊男生怒不可遏,戟指怒道:“还说父亲没有许诺于你?若是如此,岂能任你进入这书房!”
渊男建恍然大悟:“哦,原来兄长发怒是因为这个?那你可误会了,父亲昨夜将‘王幢军’之指挥权交给小弟,命小弟今日前来书房取走一应账簿、文书、档案,以便即刻前往牡丹峰军营接手‘王幢军’,并非是允许小弟此后在此办公。”
说着,他扬了扬手里厚厚的一叠账册文书,一脸无辜。
渊男生怒哼一声,骂道:“放屁!‘王幢军’乃是父亲之根基所在,既然交到你手里,岂不代表着世子之位已经决定传给你?偏要在这里跟我装模作样,真真是虚伪无耻!”
“兄长这话就不讲理了,”
渊男建将手里的账簿放在书案上,两手一摊,得意笑道:“大莫离支这个官职是父亲一手所创,渊氏一族亦是因为父亲才这般壮大,既然父亲要一并交到小弟手里,谁又能反对?反正小弟是没那个胆子的,兄长若是不满,自去寻父亲理论,就只怕兄长不敢。”
他面上似乎恭敬,但神情轻挑,字字句句都是在挑衅,气得渊男生怒发欲狂,却也无可奈何。
正如渊男建所言那般,他哪里敢去找父亲理论?
说不得父亲恼怒之下,干脆将他打杀了事……
怒气冲冲的指着渊男建的鼻子,唾骂道:“无耻之徒!就如你那卑贱的母亲一样,只凭借低贱的手段笼络父亲的欢心,终有一日被父亲识破你的龌蹉心思,看你如何好死!”
渊男建也冷下脸,冷笑道:“你是兄长,纵然辱我,我亦不与你计较。可若是再敢辱我母亲一句,咱们两个便不死不休!”
他身强力壮,块头简直能将渊男生撞进去,武力值根本不是档次。
渊男生面色一变,有些心虚,知道若是当真将渊男建这个混账惹急了,说不得真能拿刀子给自己宰了,这厮根本就是六亲不认的畜牲。
心里发虚,只能撂下狠话:“休要得意,咱们走着瞧!”
转身怒气冲冲的离去。
看着渊男生的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口,渊男建脸上的怒气隐去,回头看了看桌上的账簿、文书,冷笑了一声,低骂道:“蠢货!”
……
渊男生从书房出来,返回自己的住处,狠狠的摔了几件瓷器,吓得仆从侍女战战兢兢,大气儿也不敢喘。
又挑刺儿发作了几个仆从,使人用板子打了一顿,似乎怒气宣泄了一些,渊男生这才换上官服,出门办公。
只是一上午都阴沉着脸,吓得府衙中的官吏提心吊胆,不敢招惹。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渊男生寻了一个由头离了府衙,让人备好马车,乘车直接由七星门出城,来到安鹤宫城,面见长孙冲。
军营之内,见到长孙冲之后第一句话,渊男生便肃容说道:“‘王幢军’之驻地,在牡丹峰!”
长孙冲愣了一下,忙问道:“世子如何得知?”
渊男生见到左近无人,便低声将早间之事说了,末了说道:“渊男建大抵是一时倏忽,并未意识到自己吐露了‘王幢军’之驻地。仗着父亲的宠爱,这厮无法无天,根本不将我这个兄长放在眼里,若是他异日当真继承世子之位,我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说到这里,已然是咬牙切齿,痛恨不已。
长孙冲将渊男生让到里间,两人对坐,这才蹙眉问道:“会不会有诈?”
自己明里暗里查访多时,对于“王幢军”之动向都一无所得,眼下却轻而易举的被渊男生查知,这未免来得太过容易,让他心生疑惑。
渊男生却道:“断然不会!拿畜牲有勇无谋,蠢得厉害,焉能有此心机?那会儿正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志得意满,根本不可能有其他的谋算。”
长孙冲无语。
正是因为你太蠢,所以渊盖苏文宁愿废长立幼,将世子之位交给渊男建。如今你却还嘲笑人家渊男建愚蠢?
呵呵,渊盖苏文英雄一世,孰料却生出两个这般愚蠢的儿子,纵然此番能够守得住平穰城,但一生功业最终亦要落得风吹雨打去,真真是讽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