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四章 男人本色
武顺娘神情淡然,轻声道:“往后别理会那家人,都是一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凭什么让他们占便宜?”
对于贺兰家,她早已伤心透顶,若非有一双儿女,怕是宁肯净身出户,亦不愿依旧住在贺兰家的宅院之中。
夫君早丧,留下来的产业这些年早已被那些个兄弟妯娌们侵占得七七八八,没剩下多少,反而她们孤儿寡母的生活日益艰难,若非这两年靠着武媚娘接济,以及房俊私底下给予她不少商铺产业,恐怕日子都过不下去。
即便如此,她在贺兰家也有如眼中钉一般,只因为女儿贺兰烟过几年成亲之时贺兰家要给准备一份嫁妆,而儿子贺兰敏之成年之后更要继承一些家业,贺兰家便想将她改嫁出去,一则能够省下儿女的嫁妆和继承权,再则也能够凭此捞取一些好处。
毕竟武顺娘温婉柔美,满长安城的权贵们觊觎着不知凡几……
如今靠上了房俊这样一门亲戚,他们倒是不提将武顺娘嫁出去的事情了,只是却一再撺掇他登上房家的门,给贺兰家要一些好处。
怎奈武顺娘早已看透了贺兰家的龌蹉嘴脸,怎么也不肯舍下面皮去房俊面前给他们讨要好处。
前番因为书院名额之事,贺兰楚石让她去跟房俊开口,她坚持不肯,便惹得贺兰楚石极为不快,如今贺兰敏之被房俊破格招入书院,其余贺兰家的子弟却只能眼看着羡慕嫉妒,愈发使得她与贺兰家的关系降至冰点。
这等情况下,她怎肯让房俊去给贺兰家寻求利益?
话说回来,她是个腼腆温柔的性子,就算心里想要给贺兰家要一些好处,在房俊面前也张不开嘴。
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足够令人羞赧不齿的了,只是眼下还能说是“两情相悦”,若是自己开口,岂不成了为了利益甘愿爬上房俊的床榻?
羞也将人羞死了……
房俊喝了口茶水,温言道:“到底也是你的家人,某这不是怕你难做么?总之你心里有数就行,不必给他们太多颜面,可有些时候小恩小惠的给一些也无妨,图个舒心嘛,否则他们整日里冷嘲热讽,吵得你心烦。至于给什么不给什么,该给不该给,你自己掌握便好,只要你张口,某绝无推辞。”
他能做的也仅止于此。
固然将武顺娘从贺兰家的户籍当中解脱出来并非难事,可如何安排往后的生活呢?即便武媚娘对于两人间的事情睁一眼闭一眼不置可否,但若是娶回家中,却绝对不合适。
即便是在外头另外购置一处房产予以安置,也于理不合。
说一千道一万,两人之间就只是一份孽缘,注定了没结果……
武顺娘抬头,秋水般的眸子看着房俊微黑的脸膛,忍着羞涩鼓足勇气将雪白的纤手让在房俊的手背上,柔声道:“何必如此?跟着你,宁愿背负一个水性杨花的骂名,也是我心甘情愿的,不图你的权力,不图你的钱财,只是贪图你这份阳刚英武的男儿气概,即便因此遭受攻讦非议,亦是心甘情愿。若是向你寻求什么,那奴家成了人?与那些青楼楚馆中的伎家有何区别?”
她与夫君贺兰越石成亲,关乎两家的联姻,说不上情投意合,倒也相敬如宾。只不过成婚第三年,诞下女儿之后贺兰越石便身染重病一命呜呼,年纪轻轻的她便守了寡。
这个年代,守寡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固然不至于如明清时候对于寡妇那般苛责,却也绝不轻松,单只是房中没有一个拿主意的男人,对于一个刚刚脱离闺阁少女未久的妇人来说,没有了主心骨,日子的艰难处也比孤枕难眠难熬得多。
加之贺兰家的子弟们刻薄尖利,整日里打着他的主意,想要染指不成又生出将她改嫁的心思,令她精力交瘁,度日如年。
所幸后来武媚娘嫁入房家,虽然只是一个妾室,却深得房俊之宠爱与器重,将家业交予其打理,如此方才成为长安城人人艳羡的人物,名声在外,也使得贺兰家的人看到有可能占到便宜,这才使得她的境况略微改善。
起先之时,她也说不上对房二如何钟情,只是因为房俊的关系使得她在贺兰家的生存条件得以改善,心存感激。加上天性柔弱,无法抵抗房俊的强硬霸道,半推半就成就好事。
女人便是如此,无论之前心思如何,一旦委身于男人,往往一颗心便彻底沉沦,心心念念都是这个男人的影子。
直至如今彻底沉沦,无法自拔……
房俊便笑起来,反手握住她纤细柔软的手掌,微微用力,将整个温软的身子拉入怀中,嗅着温馨的香气,看着眼前花容玉貌上沾染的红霞,柔声道:“你知道某只是心疼你,绝无一丝半分看轻你的意思。”
纤细的腰肢被有力的胳膊紧紧的箍住,武顺娘浑身酥软,脸如火烧,吐气如兰道:“妾身残花败柳,今生能得二郎宠幸,已然是贪天之福,这一生一世便委身于你,并无所求。只是这一双儿女乃妾身之骨肉,愿二郎能够爱屋及乌,好歹照拂他们一二。如此恩情,今生今世难以偿还,便是来世衔草接环、做牛做马,亦是心甘情愿。”
娇小温软的身子搂在怀中,心中柔情顿生,房俊轻声道:“说得什么话?某虽然算不上正直君子,亦会贪花好色,却不肯做司马相如那等负心薄幸之人。只要你开口,某明日便会将你娶回家,不会辜负你的一片真心。”
男人见一个爱一个没毛病,但是喜新厌旧就不对了。
越是成功的男人就越是要有自己的担当,而何谓男人的担当?最起码,要让跟着你的女人得到尊重,享受幸福,而非是得手之后远遁千里……
武顺娘依偎在房俊怀里,素手宠溺的抚摸着他的脸庞,目光中满溢着爱意,柔声道:“似郎君这样的盖世英雄,自然应当让天下女子竞相爱慕,妾身得郎君之宠信,再无一分一毫不满足。只是眼下这般情况便觉得一生安好,何须非要那样一个名份,害得郎君两边为难、家宅不靖?跟在郎君身边,妾身再无所求。”
哪个男人能够抵得住这样的情话儿?房俊心中满是柔情,将怀中玉人搂得更紧。
窗外微风清荡,雨丝飘拂,一分一寸浸润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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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如油,又是一年春耕时。
虽然地气尚未回暖,未到春耕之时,但先期的准备却不可怠慢,尤其是家中天地广袤的世家门阀们,更是早早的便备好了种子、农具、耕牛,将家中仆役庄客都分派好任务,就等着春耕的时候一蹴而就,不至于届时手忙脚乱。
骊山农庄。
一场小雨已经下了两日,天上阴云密布,丝毫唯有停歇的意思。
农庄里的庄客们都已经披着斗笠下到田地里,整备土垄,祛除草根,做好春耕之前的一切准备。眼瞅着就到三月,李二陛下誓师出征的日子不远,等到出征之时,关中大部分男丁将会编入府兵,随军出征。原本已经有不少关中男儿随着关中各支部队抵达辽东,再经由这一次的出征,成年男丁十不存二,大家趁着这个时候将田地里的活计尽可能多做一些,等到春耕之时,家中老弱妇孺不至于忙不过来。
骊山农庄与别地不同,采取的是“承包到户”的制度,每家每户承包的土地都得由自己耕作,秋收之时按照一定的佃租交给房家,剩下的粮食便是一年的收成。
尤其是税赋上缴的方式类似于“一条鞭法”,使得农户的损耗降至最低,所以很是能够调动农户的积极性,一家家将农田侍弄得干干净净,收成更是冠绝关中。
第七百六十五章 布防舆图
但是如此也有弊端,那便是每当大军出征,成年男丁就要番上加入各卫军队四处征战,留下来的老弱妇孺难免人手不够。
平时还好些,可是春耕、秋收这等要紧时候,一时片刻都耽搁不得,雇佣人手又掏不出那么多钱,难免影响甚大。
一年之计在于春,若是不能在合适的时候将种子种下去,有可能影响一年的收成。
房俊一大早到了庄子里,吃了口茶,便披着斗笠骑着马,带着亲兵部曲漫山遍野的转悠,时不时的下马跟田间地头的老农、男丁聊上几句,了解农户们的各种困难。
等回到庄子,便对农庄管事卢成说道:“传下话去,告诉庄子里所有的农户,今年春耕之时庄子里的牲口、农具,可以随意给各户使用,那些家中耕作有困难的农户可以提前申请,待庄子里的田地耕种完毕之后,会无偿帮助各户耕种。”
一般来说,家中人口越多,承包的土地也就越多,此番随军出征的男丁也就越多。
男丁都随军出征,剩下的老弱妇孺很难按时完成春耕,一旦延误了农时,很可能一年的收成就耽误了,到了秋天没有收成,一大家子喝西北风去?
李二陛下心心念念征服高句丽,好大喜功,连最关键的农垦都不顾了,宁愿耽搁关中的春耕,也要覆灭高句丽,立下宏图伟业……
身为臣子,这种事劝也没用,只有尽可能的将各种损失降至最低,然后祈祷今年又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年月,待到秋后粮食丰收。否则一旦遭遇大旱或者大涝,关中人手不足,极有可能导致严重的灾荒。
房俊脱去蓑衣斗笠,洗了手,在大堂中坐下,喝了一口热茶,问道:“玉米种子都准备好了?”
卢成答道:“二郎放心,这等大事,老朽岂敢耽搁?”
农庄的地窖里,一筐一筐的玉米种子早就准备妥当,经由细心的挑拣,分成三六九等,最好的一等依旧留在农庄种植。这是为了以后的培育做准备,必须用最强壮最饱满的种子,一代一代的杂交培育,才能够最终得出最适合华夏土地生长的玉米,耐寒耐旱,产量更高。
农作物的一代一代培育,是一个长期而且系统的工程,不能一蹴而就,需要极大的时间与耐心。
而一旦最终培育成功,则华夏大地上又多了一种高产的粮食,不知能够养活多少人。
地瓜、花生等等作物也能够做到补充。
若是贞观盛世能够延续五十年,房俊甚至敢大胆的揣测一下,或许不用等到宋朝,华夏大地上的人口就将首次突破一亿。
用了火器的应用,再有足够多的人口基数,大唐在武力与经济两方面都将独步天下,即便遭遇昏君,只要不是内部分裂自相残杀,怎么也能拖延个一百年不至灭亡。
上午去田间地头视察的时候,有一户猎户送给他一只风干的麂子腿,房俊正打算让卢成吩咐厨房用温棚里种植的萝卜给炖了,又香又去火,再配上一壶黄酒,简直就是无上美味。
却不想有内侍赶到农庄,说是陛下宣召越国公入宫,商议要事……
房俊不敢耽搁,赶紧起身将蓑衣穿好,出门将斗笠戴上,带着一众亲兵部曲策骑自骊山而下,直奔长安。
如今他但凡出门在外,身边的亲兵部曲一个都不少,即便是在长安城中也不敢放松警惕,哪怕被御史弹劾“招摇过市”也认了。长孙无忌的手段他算是见识了,这人根本恣无忌惮毫无底线,万一被他得手,自己可就太冤了。
到了承天门前,早已有内侍等在此处,见到房俊下马,赶紧领着他前往神龙殿御书房。
在御书房门外,房俊脱去蓑衣摘下斗笠交给内侍,将衣冠整理一番,这才迈步进入。
御书房内,李二陛下负手站立在墙边,望着墙上的高句丽舆图,长孙无忌、李绩、萧瑀三人跪坐在一侧。
房俊进入殿内,一揖及地,施礼道:“微臣奉诏前来,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回头瞅了他一眼,嗯了一声,说道:“爱卿平身,过来看看这个如何。”
言罢,又转过身去,对着墙壁上的舆图。
房俊直起身,向前走了几步站在李二陛下身后,抬头看去。
之间墙壁之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份舆图,就挂在原本那张硕大的高句丽舆图之上靠近浿水的地方,图上线条粗犷,仔细观之,好似一些当地的地形,标注着一些数字和名字。
李二陛下道:“此乃平壤城那边送来的最新的城防布局图,渊盖苏文前些时日为了应对大唐之攻伐,召开了一次御前会议,议定了针对大唐之防御政策,除去逐步后退、坚壁清野这等老生常谈之外,更调集全国之精锐屯兵与浿水北岸,意欲在最后之时,誓死守卫平壤城。”
房俊大吃一惊。
自他入主兵部之后,极力发展大唐的谍报事业,因为知晓大唐必将与高句丽一战,且这一战的前景胜少负多,所以及早便安插了无数的细作进入高句丽过境,潜伏、拉拢、收买,不择手段的获取高句丽的情报。
然而由于高句丽如今奸佞作祟,国王高宝藏只是个傀儡,整个中枢都在渊盖苏文的掌控之下,国之大事皆有渊盖苏文一言而决,并不与任何人商议,所以或许消息的渠道少之又少。
若是按照李二陛下所言,渊盖苏文刚刚召开御前会议指定了平壤城的防御策略,此刻变出现在这御书房中……这份驻防图是如何取得的?
房俊略一沉吟,觉得有必要提出怀疑:“陛下明鉴,微臣敢问此图得来之渠道,是否可信?非是微臣多事,实在是这等驻防策略必然是高句丽的高度机密,与会者莫不是渊盖苏文的心腹亲信,否则一旦外泄被吾大唐得知,届时自可针对其布防长驱直入,岂能这般轻易流传出来?万一是渊盖苏文故意为之,实为引诱大唐上当,不得不慎。”
他这番怀疑合情合理。
自己发动了无数兵部细作进入高句丽,收买拉拢其朝中大臣,都未能得到这等机密之信息,如今却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李二陛下面前,怎能不令人怀疑其中之真假?
万一是渊盖苏文设下此计,到时候唐军打到平壤城下,想要依靠这样一份布防图发动总攻,搞不好就要掉进渊盖苏文的陷阱,损兵折将功亏一篑。
然而他话说出口,却发现李二陛下神情有些诡异……
什么情况?
房俊茫然不解,回头去看另外三人,却发现长孙无忌一张脸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耷拉着眼皮,看也不看他一眼。
李绩老神在在的闷声不语,一贯的沉默是金。
唯有萧瑀苦笑一声,说道:“二郎有所不知,这份平壤城的布防图,乃是长孙家大郎从高句丽遣人送回……”
房俊愣了一下。
长孙涣?
这厮居然混进了高句丽的中枢?
只从这份布防图的保密级别来看,非是渊盖苏文之心腹,绝无可能得知详情,更别说将其画下来并且遣人送到长安。
这长孙涣在高句丽居然潜伏得这么深……
房俊想了想,对李二陛下躬身道:“陛下明鉴,非是微臣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长孙涣乃陛下之女婿,更是国之叛逆,如今流亡在外,不肯以身伏法,可谓不忠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之人,岂能给予信任?更遑论东征乃国之大事,一丝一毫风险都承担不起,还请陛下谨慎处之,不能亲信其言。”
他这番话并非是针对长孙涣而言,实在是有感而发。
试想,一个阴谋篡逆之逆贼,不得不流亡天下有家不得归,他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度?
第七百六十六章 犯颜直谏
自从儒学兴起,崇尚道德品质,便成就了一个刷脸的世界。
只要一个人的品德优良,那么他做什么都是对的,即便做错了,人们也愿意相信其中别有隐情,不得已而为之;反之,一个道德败坏的人,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会被人们讽刺鄙视。
长孙涣就是这样的人。
此人心胸狭隘、刻薄善妒,更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谋逆不成流亡天下,已如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惶惶自危,这样一个人送来了一份敌国的绝密情报,可信度能有几分?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背着手一言不发。
李绩依旧老神在在,置身事外。
萧瑀摇头苦笑,不便再多说什么……
唯有长孙无忌避无可避,只能挺身而出,替自己的儿子辩护:“越国公之言,的确有几分道理,此乃人之常情。只不过犬子虽然曾经犯错,但自幼经受文德皇后之教导,感念陛下与文德皇后之隆恩,绝不会一错再错。此番潜伏于高句丽皇城之中,窃取到这份绝密之情报,不惜以身犯险动辄有性命之虞,亦是为了赎罪,恳请陛下给予犬子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说着,他挺直腰杆,拜伏在地,声泪俱下。
房俊冷笑道:“赵国公休要做出这等愚夫之举,此间乃是陛下的御书房,商讨的乃是攸关于帝国江山的大事,岂能感情用事?另外,在下提醒赵国公一句,令郎所犯下的并不是错误,而是谋逆之大罪!”
开什么玩笑,谋逆之罪居然也能戴罪立功、以功赎罪?
而且看陛下之神情,好像与长孙无忌私底下曾经有过沟通,甚至答允了长孙无忌一些什么……
长孙无忌一反常态,没有与房俊针锋相对,而是向李二陛下哭诉道:“陛下明鉴,犬子固然十恶不赦,可是忠于大唐之心却始终未变。况且吾长孙一家都身在长安,若是他拿出一份假的平壤城布防图出来,导致大军中计战败,这等欺君之罪,势必要牵累全家为此付出代价。犬子再是混账,又岂能做出这等不忠不孝之事?请陛下明察。”
李二陛下沉着脸,捋着胡子,沉声说道:“辅机你也毋须如此,越国公之言固然激烈了一些,却也并无道理。若是长孙涣这份舆图乃是真的,那么朕便允许他戴罪立功……”
话音未落,房俊已经上前一步,肃容道:“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陛下乃是帝国之君,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一言而决人生死。若是陛下如今肯宽宥犯下谋逆大罪的长孙涣,那么敢问将朝廷律法置于何地?往后再有人犯下大罪,是否也可以以功赎罪?明日侯君集之后人来到陛下面前,诘问您既然能够宽宥长孙涣,为何当初不能宽宥曾与您并肩作战为帝国立下赫赫战功的侯君集,陛下当如何回答?”
他是绝对不容许长孙涣回到长安的。
并非他与长孙涣之间的私人恩怨,更不是唯恐长孙涣回到长安之后与长乐公主旧情复燃,而是一旦长孙涣得到赦免,不仅使得大唐律法的公正性和权威性受到重大损害,更会使得关陇一脉气势暴涨。
连一个犯下谋逆大罪的子弟都能够重新得到宽宥赦免,关陇将会是何等气焰熏天?
连带着朝中那些个坐观风浪的中间派也必将随波逐流,彻底倒向关陇贵族……
李二陛下面色铁青,怒视房俊。
他早已经私下里答允长孙无忌,只要长孙涣能够在东征之中立下大功,便酌情予以宽宥,可以回到长安,但终生不得入仕。
然而此刻被房俊当面顶撞,令他颜面何存?
当真恨不得飞出去一脚,将这个棒槌踹飞出去……
深吸口气,压制住心头的怒火,李二陛下冷冷说道:“值此国战之时,任何有功于帝国之人,都应当予以嘉奖。有功者加官晋爵封妻荫子,有错者戴罪立功以功赎罪,调动所有人的努力去战胜强敌,岂能顽固不化、墨守成规?”
房俊怡然不惧,根本不给李二陛下面子,梗着脖子道:“陛下之言差矣,微臣遵守的乃是帝国律法,非是陋习陈规。法度之设立,便是予人行为之准则,让人们知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若是时刻予以变通,将金规铁律视若无物,何以治理天下,何以收服人心?陛下若是执意如此,微臣敢问,又与桀、纣、幽、厉何异?”
夏桀淫骄,商纣残暴,幽王昏聩,厉王贪婪,此之谓“四暴”,故为不善以得祸者,桀、纣、幽、厉是也;爱人利人以得福者,禹、汤、文、武是也。
这是将李二陛下与那些个千古暴君并肩列举……
萧瑀面色大变,将阻止道:“二郎,慎言!”
房俊却根本不为所动,清澈的目光直视李二陛下,毫无畏惧之色。
李二陛下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一张方脸瞬间涨得通红,双目怒瞪犹如铜铃,戟指怒喝道:“竖子!焉敢这般辱我?”
娘咧!
你特娘的“子曰”都出来了,让老子还说什么?
简直欺人太甚!
房俊字字铿锵:“微臣只为维护律法之公正,岂有半分不敬陛下之心?然则律法之所在,必是金石可镂、天下皆准,若是可因人心之私欲而妄加变动,其公正何在?公正不在,往后还有谁会将律法奉为圭臬,不敢有违?一旦律法形同虚设,则大唐之江山必将顷刻之间颠覆,陛下之一世英名已将从此断送!为了陛下之万世威名,微臣以死相谏,不惜此身!”
这回就连李绩都变了颜色,呵斥道:“二郎,岂可胡说八道?陛下公正廉明,如今只是权宜之计,不可这般诋毁陛下!”
他虽然是半路投奔李二陛下帐下,可是也跟李二陛下并肩作战多年,素来知晓李二陛下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似房俊这般顶撞,普天之下唯有魏徵一人做得,如今魏徵已死,绝不可能再有人让陛下忍气吞声!
果不其然,李二陛下已经被气得勃然大怒,一扭身便奔向另一侧的墙壁,伸手将墙上挂着的一柄宝剑摘了下来,瞪着房俊咬牙切齿道:“竖子!胆敢诋毁于朕,骂朕是桀纣幽厉那样的昏君,今日朕若不将你碎尸万段,枉为人君!哇呀呀!”
气得暴跳如雷,就待抽出宝剑斩了这个不知敬畏的逆贼!
萧瑀和李绩哪能让李二陛下将宝剑抽出来?
他们都看得出李二陛下虽然未必当真有杀心,可是气怒攻心之下已经理智混乱,一旦宝剑出鞘,再想入鞘可就难了。毕竟身为天下至尊,岂能做出色厉内荏、虎头蛇尾之事?
哪怕碍于情面,这一剑也非得斩下去不可!
两人赶紧上前,一左一右将李二陛下抱住,李绩抱住李二陛下的腰,劝谏道:“陛下息怒!房俊这厮胡言乱语,可将其推出杖责鞭挞,但万万不可将其斩杀啊!”
萧瑀则将李二陛下的右臂揽住,劈手去争夺他手里的宝剑,也大声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长孙无忌跪在一旁默默关注,恨不得冲上去将李绩与萧瑀两人一脚一个都踹飞了,让李二陛下腾出手来,抽出宝剑将房俊这个奸贼宰了了事……
李二陛下也是一时气急,他素来好大喜功、自珍羽毛,自诩功绩不亚于秦皇汉武,被房俊先是比作桀纣幽厉那样的暴君,接着又说他罔顾律法动摇帝国根基,差点气得肺子都炸了。
这会儿被李绩与萧瑀死死拦住,理智恢复,知道再怎么也不能将这病宝剑抽出来,可若是就此偃旗息鼓,帝王威仪何在?
尤其是房俊这厮往后必定变本加厉,动辄学那魏徵以死相谏,谁能受得了?
第七百六十七章 饱以老拳
李二陛下一边挣扎着似欲挣脱两人,一边破口大骂:“娘咧!这混账目无君上,肆意诋毁于朕,尔等速速退开,让朕一剑斩了这逆贼,然后亲自去房玄龄府上谢罪便是!此獠狂悖,实在该杀!”
萧瑀觉得李二陛下挣扎的力气小了许多,心中有数,赶紧将宝剑抢了过来,却还要维护李二陛下的面子,便赞同道:“这小子的确罪大恶极,但罪不至死。即便他死不足惜,可房玄龄为陛下兢兢业业效力数十年,陛下素来爱护大臣,又岂能眼看着房玄龄老来丧子,悲痛欲绝?便饶了这小子一遭吧。”
李二陛下大骂:“说什么也不行,今日不宰了这厮,朕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外头的内侍们听着御书房内吵吵嚷嚷,陛下的喊声骂声快要掀翻房梁,一个两个吓得噤若寒蝉,心里对房俊则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简直就是个神人啊!
普天之下,谁能隔三差五的将陛下气得肝火旺盛雷霆震怒,然后又每一次都能活下来,且越活越滋润?
便是当年号称“死谏不退”的魏徵也达不到这种境界啊!
屋子里,长孙无忌明显感觉到李二陛下的怒火已经消散,眼下不过是装模作样,便阴仄仄说道:“陛下乃一国之君,自有乾纲独断之权力,身为臣子只可劝谏,焉能罔顾陛下之声誉,以桀纣幽厉等暴君之事迹相诋毁?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当将其削爵罢职、充军流放,以正视听、以儆效尤!否则若是不予惩戒,往后别人有样学样,陛下何以自处?”
这人的确阴险,居然拿房俊刚才那番话来刺激李二陛下:今日若是不惩罚房俊,往后再惩罚别人的时候,如何服众?
房俊一听,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娘咧!
这老阴人实在是太过阴险,看来今日自己这一遭惩罚是跑不掉了,既然如此,你也别想好过!
他猛然起身,一脸正气,怒视长孙无忌道:“老贼!纵容家中子弟犯上谋逆,已然是死罪,如今居然又拿出这样一份高句丽故意设计的布防图来蛊惑陛下,意欲使得东征大军大败亏输,令陛下的千秋大业折戟沉沙,实在是国之奸佞,人人得而诛之!”
一番话先将自己拔高到“为国除奸”的崇高地位,然后怒气勃发,朝着长孙无忌就冲了过去!
长孙无忌登时魂飞魄散。
他如何想得到房俊这厮居然敢当着皇帝的面殴打自己?当即吓得一个趔趄滚在地上,大叫道:“竖子,敢尔!”
房俊岂会怕它?心里对这老贼的怒气早已集聚多时,想要收拾他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横竖今日一番劝谏要遭受责罚,不如干脆将这老贼收拾一顿,挨一顿打也值了!
当即如狼似虎一般冲了上去。
长孙无忌年老体衰,当年再是英武剽悍,也抵不过岁月之侵蚀,在地上连着滚了两滚,却也避不开房俊猛冲过来的房俊,被一下子压在身下,正欲喊叫,便被一拳狠狠的锤在胸腹处,只觉得一口气都要给打散了,肠胃肝胆一阵紧缩,惨叫一声,便一口吐了出来。
房俊一招得手,却不罢休,拎着长孙无忌的衣领将他拽住,又是狠狠一拳打在他肚子上。
他虽然是在宣泄怒气,但下手却也知道轻重,没有往长孙无忌脸上招呼,也不动他的致命之处,只是两拳打在不会致命也不会重伤的胸腹处。
饶是如此,他勇冠三军的神力又岂是年老体衰的长孙无忌可以挨得住的?
只是两拳下去,长孙无忌便如虾米一般蜷缩在地上,一口一口的呕吐,鼻涕眼泪一齐流下,披头散发的形象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李绩和萧瑀都懵了。
娘咧!
你还真打啊?
那可是长孙无忌啊!不仅是李二陛下曾经的亲密战友、首席谋士,更是文德皇后的兄长,哪怕他一而再的为了关陇贵族的利益而与陛下作对,陛下也不曾这般轻贱羞辱!
对于大唐,对于李二陛下来说,长孙无忌是那种“即便是死,亦要维护其尊严”的重要人物。
如今却被房俊揍孙子一般摁在地上狂揍……
李二陛下这回是彻底怒了,长孙无忌那可是他曾经的肱骨啊,如今被房俊这般痛殴,挨打可不仅仅是长孙无忌的肚子,还有他李二的脸!
“放开老子!娘咧!剑呢?快把剑老子,老子要宰了这个混账!”
李二陛下气弩如狂,对李绩和萧瑀拳打脚踢,却始终挣脱不了两人,直气得两眼血红,大叫道:“来人!来人!将这个混账给朕宰了!”
外头的内侍和禁卫闻言,这才敢冲进御书房,一见到房俊正将长孙无忌骑在身下,一个个的顿时眼皮直跳。
娘咧!
这可真是猛人呐……
听得李二陛下暴跳如雷的大吼,赶紧冲上去,宰了肯定是不能宰了的,这可是皇帝的女婿、当朝国公,眼下陛下暴怒如狂,若是他们当真将房俊就地斩杀,等到陛下的怒气消散,必定后悔,他们这些禁卫就得给房俊陪葬。
大家冲上去将房俊七手八脚的拉起来,还不住的劝说:“越国公息怒,快快住手!”
“二郎你疯了不成?陛下大怒,赶紧请罪啊!”
“赶紧住手吧,哎呦,再打下去可就打死了……”
等到大家将房俊拉起来,再去看长孙无忌,以往威严无比的赵国公此刻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一张白脸张得通红,脸上涕泗横流,狼狈到了极点。
长孙无忌心中恨极,直想扑上去将房俊这个恶贼咬死,饮其血、啖其肉,将骨头都一口一口嚼碎了吞下去!
他纵横一生,几曾受过这等屈辱?!
心中悲愤欲绝,嘶吼一声,从地上爬起就待要扑到房俊身上去。周围的内侍、禁卫哪里能让他扑上去?
大家一边拉扯着怒发冲冠的长孙无忌,一边劝阻道:“赵国公,不可徒逞匹夫之勇!”
“是啊,还请顾全体面。”
“您这么大岁数,打不过越国公啊,还是消停点儿吧……”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气得长孙无忌差点呕血三升。
不过这话虽然难听,却也是事实,这般不要命的扑上去,那不是白给房俊送上一个沙包,任凭拳打脚踹么?
长孙无忌到底是经过风浪的,知道房俊这个棒槌根本不懂尊老爱幼,自己冲上去怕是要好遭受一番好打,便抹了一把脸,用力将身边的内侍、禁卫都给推开,上前两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悲呼一声:“陛下!请赐老臣一死吧!”
“砰”的一声,一个头磕在地上,待到他抬起头,额头上依然鲜血迸流,然后“砰”的又是一声,再一个头磕下去,地上的青砖都给鲜血染红。
李二陛下也被长孙无忌这等似乎要磕死在他面前的狠劲儿给镇住了,停止去抢夺宝剑,对内侍、禁卫们喝道:“还愣着干什么?速速将赵国公搀扶起来!”
内侍、禁卫们如梦初醒,赶紧上前将长孙无忌给拽了起来。
额头磕破了皮,鲜血留下来染红了半边脸,平素威严肃穆的长孙无忌此刻形容可怖,放声悲哭道:“陛下!老臣教子无方,无颜见人,请赐老臣一死,去往文德皇后面前请罪吧!”
呵!
房俊大怒,这老阴人居然还玩这一套,将死了多年的文德皇后拉出来垫背,简直恬不知耻!
几个禁卫拉着他的胳膊,被他用力一振,顿时挣脱,一个箭步就蹿到长孙无忌面前,举起拳头就砸下去。
他这一下敏捷无双,兔起鹘落,长孙无忌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已经到了面前,斗大的拳头夹带着风声就落了下来,吓得他“啊”的一声大叫,躲避是来不及了,只得一缩脖子,眼睛一闭。
第七百六十八章 发配去哪儿?
他身边的内侍、禁卫奉旨看住他,哪里能让房俊再打他?两个禁卫赶紧横身上前拦在他的身前,其中一人被房俊一拳锤在胸口,“砰”的一声闷响。
那禁卫只觉得好似被一头狂奔的野牛撞上一般,五脏六腑都似乎移了位,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倒吸了一口凉气。
心想这位当真是狠呐,自己身强力壮挨着一拳都得难受半个月,这若是打在长孙无忌身上,还不得去了半条命?
可好歹算是挡住了,否则若长孙无忌当真被打得受伤,自己的下场怕是要无比凄惨。
被房俊振开的几个禁卫已经魂飞魄散,这若是让房俊将长孙无忌打伤,他们几个的下场还能有好?赶紧冲上去好似树獭一般紧紧缠在房俊身上,将他胳膊、大腿都给固定住,嘴里还得一个劲儿的哀求:“二郎,勿要动怒!”
“冷静一下,莫要招惹陛下生气!”
“祖宗诶,兄弟求您了,消停吧……”
但凡能够成为皇帝身边禁卫的,都是勋戚子弟,平素虽然与房俊的身份地位差得太远,可毕竟大多是小时玩伴,寻常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也能凑在一起吃一顿酒、聊一聊天,都是熟人。
这些人深知房俊的棒槌脾气,哪里还敢怠慢?自然将房俊搂得死死的,令房俊寸步难行。
那边李二陛下也被李绩与萧瑀死死拦住,气得一脚将一张椅子踹翻,戟指骂道:“老子要将你夺爵,削职,流放岭南!”
好歹不去抢宝剑了。
只是想了想,又觉得房俊这厮与冯盎的关系素来不错,将他流放岭南,怕是依旧活得逍遥自在,又改口道:“岭南太近,发配琼州!”
又想到琼州靠海,水师随时随地都能抵达,如今甚至有水师修建的港口正在建设当中,让这厮去了琼州,不一样如鱼得水?
娘咧!
老子身为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想要发配一个大臣,居然连一个合适的地方都找不到?
怎地越是偏远蛮荒之地,这厮反倒越是如鱼得水,简直就是个异数!
越想越气,回身拎起一把椅子就往房俊头上掷去,骂道:“混账东西,老子打死你!”
萧瑀急忙往前一挡,不料李二陛下这一下用力太大,他没挡住,一条椅子腿正好打在他额头,疼得他“哎呦”一声,捂住额头,鲜血已经顺着指缝涔涔流下。
李二陛下愣了一下,误伤了萧瑀,心头的火气略微收敛,理智也已经回复,忙道:“爱卿可有大碍?来人,传太医!”
长孙无忌却不想让太医来,他也受了伤、见了血,若只是这些个内侍、禁卫,此间之事倒是未必能够传出去,这些人没那个胆子。可一旦太医来到,那事情就瞒不住了,那些个太医各个都是杏林高手、享誉天下,回府之后碎嘴子一叨叨,整个长安都知道了。
自己这堂堂赵国公的颜面何存?
可人家萧瑀受了伤,自己若拒绝让太医前来诊治,又有些不合适……
踟躇一番,只得作罢。
片刻之后,太医匆匆赶来,一见到御书房里乱七八糟的景象,就好似市井之间斗殴现场一般,都暗暗纳罕,却也不敢多问,跟进给萧瑀、长孙无忌两人诊治一番,发现并无大碍,便简单的包扎了一下伤处,外敷了一些伤药,又开具了一张生肌活血的方子,便齐齐告退。
李二陛下怒气未消的坐在椅子上,瞅着一片狼藉的御书房,怒哼一声,起身往外走去,喝道:“去偏殿议事!”
几位大臣连忙起身相随,只是李绩与萧瑀依旧将房俊拽着,唯恐他再去殴打长孙无忌。
内侍总管王德见到皇帝和大臣都走了,赶紧喊人进来,迅速的将御书房打扫一新,看着小内侍擦拭着地上的血迹,心里对房俊早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厮真是太猛了,连长孙无忌都敢打,啧啧……
偏殿内,李二陛下沉着一张脸,先看着头上缠了纱布的长孙无忌,关切问道:“辅机可还好?”
长孙无忌单手捂脸,哽咽道:“老臣颜面尽丧,无颜面见君王,恳请陛下允准老臣乞骸骨,致仕告老。”
李二陛下也无奈了,虽然觉得长孙无忌这般咄咄逼人的做法令人恶心,丝毫没有朝廷重臣的大气,不过看着他头上的伤也就释然,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当世权臣被房俊这厮给摁在身下殴打,任谁能咽得下这口气?
只好将先前在御书房的话语又说了一遍:“房俊目无君上、全无敬畏,殴打朝廷大臣,夺去爵位,革除官职,发配琼州!”
他想来想去,实在是没什么地方可以发配了。
自古以来,发配罪臣都得往边疆蛮荒之地,令其忍受艰苦,以为惩罚。西域那边如今是李孝恭担任安西都护,与房俊虽然差着辈分,可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将其发配西域,怕是什么苦也吃不到,反而被李孝恭当成座上宾,摇身一变成了“西域副都护”……
至于北疆也不成,哪里如今皆是关陇子弟担任要职,将房俊弄去哪里,怕是没几天就能收到房俊“病疫难治,以身殉国”的讣告,着手准备丧事。
岭南也不行,冯盎把守岭南数十年,俨然一方王国,海外的生意对其极为重要,与房俊早就私下勾结,共同贩卖货物往南洋诸国。
辽东之地那就更不行了,如今大战将起,将房俊弄去辽东算怎么回事儿?
再远一点的新罗……自己那个三子吴王李恪怕是恨不能将房俊给供起来,整日里美人醇酒的招待着,估计房俊这厮发配途中能够“乐不思蜀”……
想来想去,也就是琼州偏远一些,固然有水师照拂,可海南之地烟瘴横行、民生艰苦,也算是将这厮磨炼一番。
这厮的才能还是有的,若是能够顺手将琼州弄得繁华一些,何乐而不为呢……
他是真的气到了,对于房俊的犯颜直谏忍无可忍,若是继续让这小子嚣张下去不加限制,岂非没几年就会成为下一个魏徵?
一个魏徵就让李二陛下憋屈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将魏徵给熬死了,若是再来一个比魏徵年轻且身强力壮的家伙,这回怕是等不到自己熬死他,反倒被他给熬死了。
老子眼瞅着就将立下千古未有之旷世奇功,超越秦皇汉武也只在须臾之间,岂能任由另一个“魏徵”在自己面前指手画脚,这个不行那个不准?
也该是老子恣意享受的时候了!
当然,他没想真将房俊打发到那么远的地方,自己东征之后,长安空虚,若无房俊这等人才坐镇长安,他放心不下。
萧瑀、李绩这两人岂能坐视将房俊充军发配?只要他两人开口求情,自己便顺水推舟,略作惩戒即可,亦能起到威吓之效,就不信房俊这厮不害怕,往后必然会收敛起来他那套“犯颜直谏”的做派。
真当老子是桀纣幽厉那样的残暴昏聩之君么?
简直气煞我也……
果然,他话音刚落,萧瑀便急忙说道:“陛下,不可!琼州烟瘴滋生、偏僻穷苦,去了那里怎还有命活着回来?”
李二陛下怒哼道:“那就别回来了!”
萧瑀被噎了一下,差点无言以对,看了看李绩,这老货又耷拉着眼皮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娘咧!
算准了老子不能坐视房俊被夺爵罢职充军流放,肯定得赤膊上阵是吧?
再看了一眼房俊,登时一咬牙,暗道:罢了罢了!房二啊房二,老子今日为你豁出去了,只希望你往后能记着今日之恩情,对兰陵萧家好一点!
想到这里,他咬着牙,奓着胆子,躬身道:“陛下明鉴,按照大唐之律例,三品以上官员之任免,应当由政事堂召开会议,商议之后方才报请陛下批准。所以……房俊是否夺爵罢职、充军发配,需要政事堂仔细审理之后方才能够决定。”
言下之意,您虽然是皇帝,可是按照您自己定下来的规矩,您还真就不能一句话便将房俊给一撸到底、充军发配了……
第七百六十九章 朝廷法度
当然,规矩的确是这样一个规矩,可皇帝这种职业,什么时候讲过规矩,怎么可能讲规矩?
政事堂的大臣到底是皇帝的臣子,除去魏徵那等“头铁”之人,用性命前程去搏自己的一世清名,谁又肯当真将皇帝的旨意驳斥回去?
一般来说,皇帝如此盛怒,哪怕是旨意略有出格,政事堂的宰辅们也大多随着他的心意,并不会群起反对。
毕竟政事堂的权力来自于皇帝,皇帝可以赋予,自然也可以剥夺。只要皇帝认为政事堂的体制已无必要,完全可以乾纲独断,使得这一项制度形容虚设,更使得政事堂的体制名存实亡。
毕竟朝令夕改,一切皆由皇帝的旨意办事,则政事堂的威严不在,便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所有事情再次如前朝那般移交到皇帝的御书房即可……
这是肯定不行的。
李二陛下的确好大喜功,但也是少有的睿智之君,他知道一个人再是如何精明,也难免被自己的见识、情绪所左右,在某些重大事情上做出错误的判断与决定。
自从他开府建牙至今,历经无数凶险,深切懂得广开言路、勇于纳谏之重要,否则他何须忍受魏徵那么多年?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眼界更有很大的局限,似秦皇汉武那般功盖千秋之一代帝王,照样做出过严重的错误。
想要避免出现那种错误,不是他自己如何谨慎小心就可以的,需要身边的能臣、谏臣们出谋划策,更要给予他们适当的权力。
如若一切事宜皆由乾纲独断,那么绝对的权力必将使得自己刚愎自用,有些时候未必就能够听得进大臣们的谏言,必须以一种相对的强制性制度,来约束自己的权力。
权力依旧是皇帝的,但皇帝准许大臣们对于皇帝的权力做出限制,李二陛下认为这才是最完美的制度。
似秦皇汉武那般乾纲独断不行,像汉献、晋安那样皇权旁落更不行,政事堂这种制度则刚刚好。
……
最为重要的是,李二陛下从心里并不打算当真将房俊夺爵罢职、充军流放。只不过他这两年一直想要稳住关陇贵族,令其不至于在自己东征只是搞什么小动作,所以一直隐忍怀柔,颇多放纵。
如今东征在即,又岂能亲手将大好局面打破?
所以他的暴怒一半真一半假,所谓的夺爵罢职更只是做做样子,没有谁比他更清楚房俊这些年立下的功绩有多少,帝国之所以有今日之繁盛强横,除去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打下的好底子之外,更离不开房俊这些年的南征北讨、广开财路。
他对待试图分散皇权的长孙无忌尚能做到怀柔隐忍,又岂能对甚为喜爱的房俊刻薄苛责?
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却未必就一定要一撸到底……
此刻萧瑀抬出政事堂的制度来顶撞他,令他有了机会下台阶,却兀自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怒道:“这天下还是不是朕的天下了?”
萧瑀揉了揉额头,恭声道:“陛下乃天下之主,满朝文武天下黎庶,莫不衷心敬佩,愿为陛下效死!然而政事堂的制度乃是陛下金口御旨,岂能朝令夕改?既然有政事堂在,那么就要依照政事堂的规矩来办,房俊之罪责由政事堂商议确定,报请陛下允准。若陛下不满政事堂之制度,大可予以裁撤,老臣无话可说。”
一直“事不关己”的李绩这个时候终于开口:“陛下,朝廷自有法度,任何事都要遵循法度办理,否则以人治法,则天下危矣。”
唐初的大臣们个个历经战火,皆乃人中之杰,固然对李二陛下敬佩服帖,却没有谁是毫无原则的应声虫,只知道一味的讨好李二陛下从而丢了气节。
固然不可能人人都如魏徵那般寸步不让,但是在大是大非上,却往往都很有骨气。
法度之设立,就是为了规范世人之准则,自然皇帝也要包含在内,遵纪守法。若是绝对法度有误,那也应当先行予以更改甚至废黜,却不能用时则有、不用则无。
法律放在那里不遵守,要来何用?
事事皆由皇帝之好恶一言而决,迟早天下大乱,社稷倾覆……
一旁的长孙无忌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摁着胸口,即便心中怒极,却也知道李二陛下只是做做样子,绝对不肯将房俊夺爵罢职、充军流放,所以他干脆也不吱声,等着李二陛下自己演戏。
李二陛下自然不肯严厉处罚房俊,但是这厮在御书房里殴打长孙无忌,若是轻飘飘放过,往后岂不是更加变本加厉?
便说道:“既然宋国公如此说,那朕就将此事交由政事堂处置,但是朕有言在先,此獠狂悖不敬、无法无天,决不可轻易放过,必须严惩不待,以儆效尤!”
萧瑀心里一松,忙道:“喏!老臣遵旨。”
李二陛下这才看向长孙无忌,安抚道:“辅机毋须动怒,这小子就是个混账,不必与他一般见识。此事交由政事堂,自有律法惩处,必不轻饶。”
长孙无忌颔首,语声嘶哑:“多谢陛下给老臣做主。”
心中暗忖:您倒是推得一干二净,政事堂?如今的政事堂几乎成为太子的大本营,从上到下哪里还有他关陇贵族的人马?此事到了政事堂,结局只能是不了了之,最后您发一通火,责骂政事堂一顿,推说政事堂自有法度,您不好干涉……
不过他早已过了一怒冲冠的年纪,虽然心中怒极、恨极,却也能够隐忍,知道眼下非是与房俊计较的时候,暂且放在心里,这笔账慢慢再算不迟。
君之报仇十年不晚,且让这个畜生等着……
内侍奉上香茗,李二陛下挥手斥退,然后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示意长孙无忌、李绩、萧瑀三人饮茶,又瞪了房俊一眼,骂道:“混账东西!”
房俊低眉垂眼,欣然领受。
李绩饮了一口茶水,想起那幅导致了这一场闹剧的平壤城布防舆图,便问道:“陛下,那幅舆图……应当如何处置?”
他倒不是故意引战,只是此份舆图牵连甚大,若是此图为真,届时攻打重军把守的平壤城之时自然事半功倍。可若此图为假,到时候唐军按照舆图进军,则很可能误中圈套,被高句丽军来一个瓮中捉鳖,胜负暂且不说,必定损失惨重。
李二陛下又瞪了房俊一眼,断然道:“勿要听信这个混账的鬼话,长孙涣虽然犯下谋逆大罪,但怎敢令其家族背上里通外国之罪,遭致满门屠戮?这份舆图必然是真。”
长孙无忌自然听得懂这番话语之中的敲打与警告,赶紧指天立誓道:“陛下放心,犬子固然有罪,却也不敢在这等事情上逆天而行,若此图有伪,长孙家阖族上下愿遭天雷轰噬,人神共弃!”
只要朝廷认可这份舆图,那么不管将来东征之战打成什么模样,长孙涣的这一份功劳就算是板上钉钉,到时候荣归故里,所有罪孽尽皆洗清。
萧瑀欲言又止。
他原本也相信这份舆图是真,理由与长孙无忌所说相同,那长孙涣就算再是谋逆,难道还能故意拿一份假的舆图,害了东征大军,然后使得阖族上下背负一个叛国罪名,老少屠尽妇孺不留,就连祖宗尸骸也得挫骨扬灰?
然而经由房俊这么一闹,他忽然就觉得这份舆图的真实性的确不是那么把准了。
或许长孙涣未必有这么大的胆子,可万一这份舆图乃是高句丽那边故意泄露出来,就等着被大唐的细作得知,然后传回长安呢?
那可就大事不妙……
只不过眼下李二陛下对这份舆图深信不疑,长孙无忌又被房俊狠狠折辱一番颜面丧尽,心里必定怒气冲天,自己若是这个时候提出怀疑,必然将陛下与长孙无忌得罪得狠了。
一贯左右逢源察言观色的萧瑀,觉得还是暂时默认为好,待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向李二陛下进谏……
想到这里,便说道:“此图之真伪,其实不必急于确认,大可派遣细作不断前往平壤城刺探虚实,慢慢予以甄别即可。辽东广袤,即便大军势如破竹,攻到平壤城下之时至少也得八月中秋以后,可缓缓图之。”
李二陛下觉得不错,唯恐房俊这厮又抬杠,赶紧说道:“那就这么定下吧,真伪且不必急于确认,待到东征之后,收集各方情报再予以甄别。”
第七百七十章 互为死敌
一幅舆图,将御书房闹得天翻地覆,直至一场闹剧终结,诸位大臣齐齐起身告辞。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叮嘱道:“再过几日,朕便即誓师东征,紧要时刻,诸般事物绝对不容有失,诸位爱卿皆乃国之柱石,还望多多尽心。待到凯旋之时,朕为诸位请功!”
几位大臣急忙应下:“吾等身为臣子,自当辅佐陛下成就大业,粉身碎骨亦即分内之事,何敢邀功?”
李二陛下欣然微笑,然后面容一整:“诸位爱卿且回去忙吧,房俊留下。”
房俊心中一紧……
另外几人不敢多说,施礼之后齐齐推出。
到了殿外,萧瑀摸了摸额头,看着狼狈至极的长孙无忌,心底有些不忍,上前道:“辅机,不必跟越国公一般见识……”
孰料长孙无忌理都不理他,黑着脸,径自扬长而去。
萧瑀愕然,不过倒也未曾生气。
同僚为官数十年,岂能不知彼此的脾气?一贯阴柔隐忍、谋定后动的长孙无忌今日被房俊狠狠的将颜面踩在脚下,必然心中怒极,更重要是觉得无颜见人,情绪激烈一些,自在情理之中。
李绩慢悠悠从后边走上来,看着长孙无忌的背影,面色凝重道:“二郎今日鲁莽了,赵国公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此番被二郎如此折辱,便是做下任何出格之事,都不足为奇。”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尤其是长孙无忌这等阴柔性情之人,平素看上去似乎温厚宽和,实际上心胸狭隘,极其在乎颜面,今日受此折辱,谁知道他会采取何等方式报复?
萧瑀倒是不以为然,哂然道:“再出格还能出格至何等程度?若非他几次三番的试图谋害二郎的性命,二郎也不至于有今日之举。”
都已经要谋害房俊的性命了,再是出格也不过如此。
李绩默然,只是心思沉重道:“这次是不同的,赵国公的手段一旦突破下线,那可就不仅仅是谋害性命那么简单。”
萧瑀愣了一下,失声道:“你是说……不至于吧?”
“不至于?”
李绩冷哼一声,低声道:“满朝文武,吾唯独对赵国公避之唯恐不及,只因关陇行事,极易突破底线,这天下,就没有他们不敢干的事儿。”
萧瑀说不出话来。
关陇贵族崛起于北魏之时,以军功起家,骨子里依旧是草原胡族那种率性而为、只为逐利的秉性。自北魏而至大唐,他们兴一国、灭一国,扶一帝、废一帝,这种事做了多少?
只要于己有利,他们从来不在乎什么家国天下,即便是将亿万黎庶拖入战火,造成生灵涂炭,亦是在所不惜。
两人互视一眼,默契的将话题终至,向宫门走去。
……
偏殿内,房俊小心翼翼的瞅了李二陛下一眼,躬身道:“陛下不知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呷了一口茶水,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冷哼道:“刚才那般威风,连赵国公都敢打,这会儿却胆小如鼠的站在门口,离着朕八丈远,怎地,还怕朕吃了你不成?”
房俊陪着笑:“微臣对陛下景仰敬重,敬畏有加,应该的,应该的。”
“放肆!”
李二陛下怒喝一声,戟指骂道:“娘咧!你个混账无法无天了是不是?当真朕的面前还敢打人,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帝么?信不信朕这就抽出宝剑,一剑斩了你这个混账!房玄龄一世君子,温文尔雅,扺掌朝堂十数年从未与人红过脸,怎地就生出你这么个桀骜难驯的东西!”
房俊唯唯诺诺,不敢争辩:“微臣知罪,陛下息怒。”
今日算是将李二陛下给气得狠了,此间只有两人相对,一旦李二陛下脾气再次发作,拿宝剑要砍他可怎么办?
可不敢指着外面那些个内侍敢冲上来拦阻……
李二陛下气得胡子直翘,手指头指了指房俊,闷声道:“朕对你素来宽宥,不忍苛责,可你总得分清楚场合,分清楚对象吧?这些年关陇贵族们一直抓着权力不放,使得朕身为恼怒。可即便是朕定下打压门阀之策略,却也不曾对关陇贵族赶尽杀绝,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东征大业?眼下正是东征的关键时刻,所有的一切都应当放下,首要之务便是稳定朝堂,连朕都能忍,你凭什么不能忍?若是当真因为你的缘故导致关陇贵族铤而走险,坏了东征大业,信不信朕真的砍了你的脑袋!”
房俊一脸羞愧,垂首道:“陛下教训得是,是微臣鲁莽了,请陛下责罚!”
从李二陛下这番话语当中,就可以听得出他心目当中谁远谁近,谁亲谁疏。一直以来,房俊的确立下过诸多汗马功劳,可人家长孙无忌那可是辅佐李二陛下逆而夺取登基为帝的从龙之功,房俊怎么比?可李二陛下不仅摒除朝廷异议将房俊一手提拔到国公的爵位,更是在房俊每一次犯错的时候,都只是象征性的予以惩戒,告诫为主,惩罚为辅。
可以说,李二陛下完全将房俊认可自己的女婿,视作家人。
相反,他虽然对长孙无忌颇多优容,却因为关陇贵族之故,从不将长孙无忌视作亲人。两人的关系再是亲密无间,也只是合则两利的同盟,合为一体的时候无分彼此,可一旦分道扬镳,便是翻脸无情。
即便长孙无忌是文德皇后的胞兄,也不能令李二陛下掏心掏肺的以诚相待。
毕竟两人所代表的利益有着本质上的冲突,当皇权被关陇贵族所胁迫、压制,多少情谊都得如天上烟云一般,风吹即散。
李二陛下语重心长:“值此非常时刻,更需懂得忍耐与退让,一时之隐忍,是为了心中之大业,大业即成,功盖千古,回过头来自可快意恩仇,无需再忍。”
显然,李二陛下对于关陇贵族的嚣张跋扈、咄咄逼人也隐忍很久了。
然而他一边坚定的抱着打压关陇的心志,另一边确又纵容晋王借助关陇的力量竞逐储位,如此矛盾的做法,令房俊一头雾水,理解不能。
左思右想,却也无法尽窥李二陛下的真实想法……
可无论明不明白、是否理解,这个时候都应当乖巧恭顺的颔首称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拜谢君恩。
李二陛下便很是满意,指了指面前的椅子让房俊坐下,看着他说道:“另外,水师作为东征之辅助,你要顶住苏定方等人,万勿贪图功劳便贸然参战,水师负责大军的后勤辎重,只要做到从水路威慑平壤城即可,一定要保持沉稳,不能出一丝半点的差错。”
房俊闷声应下。
屁的保持后勤畅通,还不就是怕水师锐气太盛,悍然参战抢了别人的功劳?
此次东征,被军国上下视为三十年内最后一场大战,往后再有同等规模的战争,估计就得是攻伐吐蕃之战了,完全没影的事儿。故此,谁都将这场战争看作这一代人最后攫取功勋的机会,世家门阀、各派势力摩拳擦掌,卯足了劲儿打算好好露一露脸,赚足了功勋加官晋爵、封妻荫子。
万一这个水师悍然加入,多了本属于大家的功劳,必将导致士气涣散、怨声载道,极有可能影响大军的士气和团结。
这份担忧房俊明白,也能理解,毕竟身为帝王需要全盘考量,平衡各方的利益乃是重中之重,更是东征胜利、朝廷稳固的前提。
然而,朝野上下的莫名信心令房俊越发焦躁不安,难道就没有人想到这一仗会输?
想了想,他还是忍不住劝谏道:“陛下明鉴,非是微臣在乎攻破敌国、开疆拓土的功勋,非要在东征之中掺和一下,实在是将水师的作用完全忽略不计,只给予一个运送辎重的任务,未免有些托大……”
第七百七十一章 远近亲疏
房俊偷着看看李二陛下的神情,见到并无发怒,这才继续说道:“……以水师的实力,完全可以做到强攻平壤城,哪怕一时打不下,亦能给予敌军重大的杀伤与牵制,届时陛下率领大军由辽东进发,一路攻城拔寨向南扫荡,水师再运送一部分军队沿着浿水之上抵达平壤城附近登陆,两相呼应,南北夹击,很快便能够横扫高句丽,何必放着水师如此强悍的力量不用,反而以硬碰硬,非要层层推进、每城必争,跟高句丽军队决一死战?”
而且问题的关键在于,你这样子搞很可能如历史上如出一辙,导致失败啊!
李二陛下喝着茶水,静静的听着,末了,方才茶杯,缓缓说道:“治国之事,你还不懂。因着世家门阀之存在,导致朝堂上各方势力纠结攻讦、永无宁日,不仅极大的消耗了帝国的力量,更对帝国的稳固造成严重威胁。你以为东征仅只是朕好大喜功、意欲超越秦皇汉武的冲动之举么?非也。朕的确好大喜功,却尚未做到可以无视这样一场国战之胜负,依旧刚愎自用的地步。然而你要清楚,这一场大战不仅仅是要攻伐高句丽这个对于大唐来说无比威胁的敌国,更要趁机虚弱各派系势力彼此之间的敌对和竞争。故而,哪怕是东征因此失败,朕也要做出如此决定。一场失败,动摇不了国本,大不了收拢残兵,整军再战,以大唐的实力,这样的战争就算打上个三场五场也无妨。可是一旦朝堂上的各派系势力勾心斗角、各有谋算,则大厦倾覆或许就在旦夕之间。”
他自己也很是无奈,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世家门阀啊,这个依附在帝国身上的毒瘤,令帝国因其而兴,也有可能因其而亡。若是不能让各方势力都得到足够的利益,以此平衡相互之间的局面,很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将所有的矛盾都爆发出来。
日薄西山、垂死挣扎的关陇贵族,人才辈出、壮志凌云的山东世家,底蕴深厚、不甘寂寞的江南士族……
一方方势力,构筑了大唐强生的基石,使得大唐成为天下间一等一的强国,却也种下了危险的种子——利益分配不均,相互争斗。一旦这颗种子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很容易就能拱开搭建地基的石块,使得整个帝国墙倒屋塌。
门阀与寒门,朝堂与地方,整个帝国上下,无一处不在为了利益而明争暗斗,这就是看似强盛的大唐隐藏在深处的莫大危机。
与之相比,一场东征又算得了什么?
若有必要,李二陛下甚至甘愿使得东征彻底失败,以此来削弱各方势力的实力,减轻帝国潜在的危机。
自古以来,战争从来都不只是单纯的战争,没有一场战争的本质只是为了追逐战争本身,而是都有着潜藏在背后的各种因素,以及无法言说的利益交换、政治述求。
即便是帝王,亦要婉转妥协,以换取利益之平衡。
房俊默然不语。
李二陛下看着他的神情,便蹙眉道:“还要提及你那一套‘骄兵必败’的说辞?简直胡闹。这几年你的确率军征战,立下不少战功,但是你要知道,论起行军打仗、排兵布阵的兵法之术,你还根本不够格。”
房俊颔首:“微臣知晓,绝不敢妄自尊大、骄纵狂悖。”
这是事实,他从来不会因为打了几场胜仗就自大到以为自己“用兵如神”,因为他的胜利大多是通过装备的碾压得来的,当真论起针对敌人的阵型如何排兵布阵,朝中至少有二十人超过他。
李二陛下续道:“骄纵之心不可涨,骄纵狂悖,则极易迷失本心,不能针对敌人的缺陷之处仔细斟酌、反复权衡进而得到最佳的作战方案。然而你也要知道,骄纵之心也会提振军队士气,‘在战略上藐视敌人’,这不是你的话么?就是这个道理。况且,所谓的‘破釜沉舟’这种以少胜多的案例毕竟千古罕见,所以才会流传甚广,东征乃是一场战争,关乎于两国国力、兵力的全方位的战争,而非是一场战斗,那种侥幸之下的战果,绝对不可能出现。”
听上去有理有据、合情合理,可房俊还是想要说一句:当年隋炀帝大抵也是如同你这么想的,结果兵败如山倒……
终究还是闭上嘴巴。
因为李二陛下的自信绝不容许三番五次的出现这种“骄兵必败”的论调,即便是趴在他耳朵边整日里叨叨,也根本不可能打动他对战争的推理。
一个伟大的人物,最重要便是拥有坚定不移的品格,一旦自己认为所作的事情正确,便会不管那些闲言碎语,意志坚定的一路走到底。
或许会因此犯下各种各样的错误,但前提是若没有这样的品格,根本就不可能获得成功……
所以但凡古往今来的卓越人物、一代人杰,总是固执己见,不为旁人之意见所动摇。
可谓成也固执,败也固执。
却也是成功者不可缺少之要素。
还要怎么劝呢?只能识相的闭上嘴。
李二陛下见房俊固然闭嘴不言,但神情间之担忧依旧不散,知道他的心思,便笑道:“你这娃子,年岁太轻,没有见识到朕当年统御大军南征北战的威风,浅水原打破薛仁杲,虎牢关三千破十万,何等强敌在朕的面前不是俯首称臣、烟消云散?区区高句丽,不过是土鸡瓦犬而已,顷刻间灰飞烟灭,如何挡得住朕的玄甲铁骑?”
言语激荡,意气飞扬。
不过却也绝对不是骄狂,当年正是他极力劝说高祖李渊于晋阳起兵,之后占据关中俯视天下,终究成就大唐之宏图霸业。李建成的能力的确不俗,若是当真做了皇帝,成绩未必就会比李二陛下差多少,然而这大唐的江山基业,最攸关存亡的几场大战却的确是李二陛下打下来的,对于大唐来说,李二陛下功不可没。
一位心中激荡着雄心壮志的帝王,历经无数凶险击溃无数强敌终于走到今天这一步,试问,又有谁会当真将区区高句丽放在眼中呢?
别说什么前隋数次折戟辽东,隋炀帝虽然亦算得一代枭雄,治国之能千古罕有,但是论起带兵打仗,确实不如李二陛下多矣……
李二陛下的确骄傲,但人家有骄傲的资本。
房俊叹息道:“陛下乾纲独断,微臣无话可说。只不过微臣还是想要多嘴一句,那份舆图之真伪存疑,且不说长孙涣是否胆敢欺骗陛下,其身在高句丽之中枢,左右皆是高句丽之权贵,谁又能做知晓是不是有人故意将消息泄露给他,利用他来给大唐布下陷阱呢?陛下当谨慎处之,以免误中圈套。”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道:“刚才你若是这般心平气和的指出疑点,又何至于同赵国公大打出手?你倒是痛快了,以赵国公之心性,这件事是肯定过不去的。原本朕还想着东征之后,让你与宋国公、赵国公一同辅佐太子监国,如今看来,朕还是将赵国公带在身边为好。否则朕一旦御驾亲征前往辽东,谁也不知道赵国公会使出何等手段来对付你。不要以为遭受了几次刺杀,便认为这已经是赵国公的全部手段,论及阴险谋算,放眼朝堂,谁也要膛乎其后,会令你防不胜防。”
以长孙无忌之阴狠,关陇贵族之豪横,谁也猜不出一旦他这个皇帝离开了长安,这些人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来对付房俊,对付太子。
他心中倾向于易储,却绝对不代表愿意见到长安城因为易储之事血雨腥风、杀人盈野,更不愿见到太子与房俊倒在易储的血泊之中。
*****
第七百七十二章 坚守底线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对于天下利益汇于一处的皇宫来说,故而上午的时候御书房内发生了一场“恶战”,到了下午,消息便已经在长安城内各处勋臣贵戚的府上传得沸沸扬扬。
李二陛下本就不是一个严谨死板之人,对于皇宫的掌控其实一直都算不上严密,非但不太在意内侍宫女们私底下嘀嘀咕咕,甚至就连内侍们与外臣结交也并未一味禁止。
他自诩开明,功盖当世,天下人都应当发自内心的予以拥戴,何须用那等严苛之法对待宫人,动辄廷杖鞭挞斩首赐死,弄得自己身边人心惶惶鲜血淋漓?
所以他不仅很少处罚犯了错的大臣,对于宫里的内侍宫女也颇为优柔,这就导致皇宫的消息经常前脚刚刚发生,后脚便已经朝野尽知,偏偏李二陛下对此不以为意,觉得自己光明正大事无不可对人言,更不会有人吃了豹子胆,敢如侯君集那般谋夺他的皇位……
……
“御书房大战”的消息传出去,朝野哗然。
虽然近几年来关陇贵族的声势越来越低,连带着长孙无忌这位曾经的“当朝第一人”也逐渐被李二陛下所冷落,滔天的权势也很大缩水,可那毕竟也是“贞观第一功臣”,更是文德皇后的胞兄啊!
结果却被房俊给打了?
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这朝堂之上好歹也是精英云集,一个一个的拎出来都算得上当世人杰,结果却如同市井地痞一般动辄饱以老拳、大打出手?
当然,更多人在震惊于房俊这个“棒槌”的剽悍战斗力之后,更在乎的却是等着看房俊将会遭受到什么样的责罚。
责罚的轻重,极有可能代表着李二陛下在争储当中的意志更偏向于那一边,这对于朝中大臣、世家门阀来说,关乎自家的前程,自然无比关注……
*****
晋王李治在王府之中得知这个消息,坐在那里愣了半天。
良久,方才起身对身边的侍女道:“服侍本王沐浴更衣。”
在后宅洗了澡,换了一身青衣直裰,晋王妃急匆匆赶来,神情有些惶急:“殿下,此事已然传遍长安,对于赵国公的声威打击甚大,不知可有办法挽回?”
她出身当世名门,自幼见惯了官场尔虞我诈,耳濡目染之下,见识自然非是寻常妇人可比。听到“御书房大战”消息之后的第一反应,便是赵国公极有可能因此声威受损,连带着影响力大降,进而影响到争储的形势。
她身后的太原王氏虽然愿意竭尽全力辅佐晋王,可无奈此时的太原王氏早已今非昔比,单薄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扶持晋王登上储位,不得不唯关陇贵族马首是瞻。
一旦长孙无忌声威受损,最直接的便是关陇势力下降,争储形势愈发岌岌可危……
李治微微一笑,晴朗俊秀的面容不见一丝急躁,轻轻握了一下晋王妃的玉手,温言道:“舅父历经无数风雨险阻,区区小事,岂能难得住他?放心便是,本王这就前去赵国公府探视舅父,商议对策。”
晋王妃秀面微红,反手握住李治的手掌,柔声道:“是妾身莽撞了,殿下成竹在胸,必然化险为夷、成就大业!”
李治笑容温柔,微微颔首,松开晋王妃的玉手,抬脚走出正堂。
外头微风吹拂,春风送暖,禁卫早已经套上马车等在院子里,李治登上马车,关好车门,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凝重。
手指头轻轻在雕漆茶几上叩击着,心中将眼下之形势细细的捋了一遍,然后得出一个结论。
他此番前往赵国公府,最重要的非是给予长孙无忌宽慰与支持,而是警告……
……
马车到了赵国公府大门前,李治推开车门下了马车,早有长孙家的仆役迎上前来,躬身将其迎入正门。
到了书房,便见到长孙无忌一身常服站在门口,躬身拱手,一揖及地:“老臣见过殿下,不知殿下前来,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李治快步上前将长孙无忌搀扶起来,脸上的笑容有如春风一般令人愉悦轻松:“本王闲来无事,过府窜门,舅父何必这般客套?说起来,倒是本王应当事先知会一声,有所失礼。”
长孙无忌瞅着李治脸上的笑容,心情却并未有所好转,挤出一个笑容,侧身道:“殿下,请书房内说话。”
李治道:“请!”
便当先进了书房。
长孙无忌随后跟进,转身反手将房门关上,这才将李治让至上座,自己在下首相陪。
两人坐定,长孙无忌喟然一叹,颓然道:“殿下想必是听闻了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故而前来安抚老臣一番吧?唉!都怪老臣一时疏忽,纵横朝堂数十载,却从未想过居然有这般嚣张狂悖之人,失算了,失算了。”
他以手掩面,似乎无颜见人。
李治便安慰道:“舅父何必如此?人生一世,总有疏忽懈怠之时,被对手趁机捉住予以打击,这并算不得什么。舅父其实不必那么心急,父皇春秋鼎盛,储位之归属尚需多年之绸缪运作,岂能旦夕之间便分出胜负?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水之善者,无常形、无常势,敌强我弱、敌弱我强,故而微则无声,巨则汹涌。吾等只需待时而发,顺其自然可也。”
长孙无忌放下手,蹙眉道:“殿下怎会有这般想法?如今之势,已然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是不争,如何逆而夺取、后来居上?”
不过他也承认李治的观点,争还是要争的,却不必争得那么激烈。
李治靠在椅背上,低声说道:“父皇御驾亲征在即,一旦他离开长安,最忌惮只是便是有人趁机在长安搅风搅雨,闹得朝野不靖、人心不稳。这个时候,谁跳的凶,谁就最失分,谁能够顾全大局,谁就更能够得到父皇的青睐。说到底,这储位之归属,不还是父皇心之所属、乾纲独断?”
长孙无忌脸色不大好看,却还是微微颔首。
君在外,众臣协助太子监国,前线战火连天,这个时候最重要便是京畿之稳定,否则一旦波涛汹涌朝局有变,李二陛下如何能够安心征战?
谁让他操心,他就必然事后追究。
李治见到长孙无忌肯听劝,暗暗松了口气,喟然道:“当然,本王也知道舅父这次受委屈了,心中感同身受,同仇敌忾。”
长孙无忌一张脸黑如锅底,想要伸手摸摸额头的伤口,却强自忍住。
岂止是委屈?
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毕竟是曾经的“贞观第一功臣”,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最鼎盛之时就连房玄龄、杜如晦、萧瑀这些个李二陛下的肱骨之臣都不得不退让三分,如今却被一个小辈这般凌虐羞辱,一张面皮简直快要丢尽了。
不过李治能够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赶来慰问,长孙无忌心底还是有几分欣慰的。
朝堂之上,利益争斗、政治较量尽皆冰冷无情,他之所以扶持晋王争储也非是出于甥舅感情,而是单纯为了自己的利益。
但是在利益的背后,能够有几分温情存在,的确令人更能够感受到温暖和愉悦……
然而未等他好好感受这份久违的温馨,便听得李治又说道:“但本王还是想要规劝舅父一句,如论舅父心中如何恨极房俊,都勿要采取哪些毫无底线之手段。本王想要争夺储位,更想要在未来大展宏图建功立业,却绝对不愿意双手沾染了手足兄弟、亲朋故旧的鲜血,踩着一路的尸骸白骨上位。若不得不如此,那本王宁愿放弃争储。”
长孙无忌愕然,不可置信的瞪着李治,放佛头一回认识也似。
第七百七十三章 另有深意
亏得老夫还心存感动,可这哪里是来安慰我的?
分明是来警告我的!
若是老夫胆敢不惜一切代价、不计一切后果对房俊下手,那么他李治甘愿放弃储位之争!
长孙无忌简直不敢相信……
他不可思议道:“殿下怎地这般想?自古以来,但凡上位者,哪一个不是从荆棘之中杀出一条血路,行非常事,为人所不能为,方能逆而夺取、逆天改命!似殿下这般妇人之仁,简直愚蠢透顶!”
李治的言语超过了他的认知,使得他心里很是震惊,说话也难免有一些不敬。
李治没有计较这些小小的不敬,口头上就算再是尊敬,也掩盖不了长孙无忌心底里将他视作“奇货可居”一般的轻视,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所以依旧保持温润的微笑,轻轻拍了下椅子的扶手,轻叹着说道:“父皇一直教导吾等子女,要相亲相爱,要荣辱与共,切不可为了一己之私欲,兴起那些不该有的念头。这天下是父皇的天下,本王可以去争,却绝对不会违背父皇的意愿,到了最终,若是父皇给吾,那吾就当仁不让,若是父皇不给吾,那吾绝对不会去抢。”
长孙无忌默然,一双眼灼灼的盯着李治。
好半晌,才扭过脸,抬眼望向窗外,缓缓摇了摇头。
很明显,李治已经察觉到了他有可能不择手段、毫无底线的去做一些事情,一则要一雪心头之恨,挽回丢失的颜面,再则亦可趁机提升关陇的影响力,给争储增添一份沉重的筹码。
现在,李治是在警告他——有些事情可以做,但有些事情不能做,我虽然无力阻止你,但我可以在关键的时刻放弃争储……
而一旦晋王放弃争储,对于关陇的打击将会是致命的。
自己之所以这般死心塌地的支持晋王,是因为自己速来不看好太子,如今更是与太子一系势同水火,想要借助晋王上位来达到消除太子一系的目的。
毋庸置疑的一点是,一旦太子被废、晋王上位,那么不管晋王的心意如何,他都会斩草除根,将太子一系彻底的抹杀,从此绝无可能再有一人立足于朝堂之上。
但是现在,李治干脆挑明了告诉他,他有底线。
这令长孙无忌感觉既是震惊又是沮丧,当初之所以选择晋王,固然是因为李二陛下十分宠爱这个最小的嫡子,更是因为李治年幼,涉世未深,将来便于控制。
然而现在看来,年幼是真,涉世未深也是真,但却绝不懵懂,清楚的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仔细想想,似乎就算将来辅佐李治争储成功,甚至将李治顺利的推上皇位,前景也未必如当初预想那么乐观。
这孩子……不好控制。
长孙无忌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李二陛下生了这么多的儿子,好像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一个两个都鬼精鬼精的,一肚子主意……
不过这个时候自然不能违逆李治的意愿,长孙无忌只得说道:“老夫所作所为,只为能够辅佐殿下顺利成为储君,即便因此遭受损失,亦是在所不惜。不过既然殿下有这份坚持,老夫又岂能不遵命行事呢?罢了,今日所遭受之屈辱,老夫便咽进肚子里去,绝不会做出越格之事。”
李治当然明白自己简单的几句带着警告意味的话语,就能够令长孙无忌这样一个枭雄言听计从、不敢造次,不过自己说与不说,性质却完全不同。
况且关陇贵族好歹还要指望着从自己身上压上重注,获得超常的回报,所以对于自己的话语总该有几分忌惮。
况且……
“若是本王所料不差,怕是就算舅父想要做些什么,也未必有那么机会。”
“嗯?殿下这是何意?”
长孙无忌蹙眉不解。
李治轻笑一下,道:“父皇英明神武,本王能够想到的事情,父皇又怎会想不到呢?”
长孙无忌顿时面色一变。
他今日的确被房俊气得昏了头,回府之后便琢磨着如何对付房俊,将今日丢尽的颜面找回来,却忽略了陛下的心思。
如今正是东征的紧要关头,长安的稳定大于一切,李二陛下岂能容忍自己肆无忌惮的谋算房俊?
一旦关陇与太子一系正面对上,再无回寰之余地,必会使得整个关中乱作一团。
想要避免这种情况的办法当然有很多,但是最简单的一个办法,便是干脆将自己带在身边,随同出征辽东……
若是不能留在长安,那自己之前所做出的一切努力,岂不是都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长孙无忌眉毛乱跳,一贯深沉的城府似乎也压不住心底的慌乱。
他甚至在想,御书房里房俊嚣张桀骜,当着李二陛下的面殴打自己,到底是性子暴躁压制不住,亦或是早有谋算,算准了李二陛下有可能会在冲突发生之后将自己带去辽东?
若房俊当真如此老谋深算,迫使自己离开长安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长孙无忌忽然觉得脊背发凉。
*****
东宫。
左春坊的花厅内。
太子妃苏氏跪坐在茶几前,背脊挺直神情恬淡,一双素手轻柔娴熟的沏茶、分茶,然后将两杯热茶轻轻推到太子与房俊面前。
房俊与李承乾对坐,忙微微欠身,道:“多谢太子妃殿下。”
苏氏委婉一笑,柔声道:“都是自家人,何必这般客气?”
言罢,往火炉里夹了几块香炭,将水壶放在一旁的火炉上,添了一瓢水,等着水开。
其间,一双妙目忍不住瞥了房俊好几眼……
她出身书香门第,也算是有些见识,更熟读诗书,却也从不曾听闻过世间尚有房俊这等人。
你说他跋扈嚣张吧,人家功勋赫赫、能力卓越,放眼朝堂文武群臣,有几个能与之相提并论?若说他一代名臣吧,偏偏又桀骜不驯、恣意妄为,再是无法无天的权臣、恶霸,又有谁敢在皇帝面前殴打朝廷重臣?
简直不可思议……
李承乾饮了一口茶水,轻叹一声,一脸愁容,埋怨道:“二郎这次鲁莽了,赵国公好歹也是父皇的功臣、母后的胞兄,纵然其行为越来越与父皇之理念相抵触,可怎好那般折辱?体统什么的暂且不谈,你又不是不知赵国公之性情,说一句睚眦必报都还不足,心狠手辣之处,便是父皇都深感忌惮。之前便恨不得谋害于你,此番羞辱之后,必然更是恨你入骨,万一发起疯来连最后的体面都不顾了,便是父皇也无可奈何!”
身为关陇贵族之领袖,长孙家传承久远、以军功起家,家中豢养的亲兵死士不知凡几,一旦不顾后果悍然在长安城内发动刺杀,所构成的威胁任谁都要头皮发麻。
事后将所有责任推脱,即便是李二陛下亦不能将其如何。
除非有确凿之证据,否则谁能只凭借几个死士就能指证“贞观第一功臣”是幕后主使?
规则之所以成为规则,就是为了保护弱者、约束强者。
一旦强者将规则视若无物,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房俊放下茶杯,轻叹道:“殿下当时并不在场,不知具体之情形,微臣非是鲁莽跋扈,只是若非如此,怕是陛下不会将那份舆图之真伪存疑。一份舆图干系重大,万一其中有诈,届时大军兵临平壤城下,依照舆图所示却误入敌军之圈套,必将损失惨重。”
李承乾摇了摇头,虽然是在训斥,语气却极为温和:“话虽如此,可也不能不顾自身之安危吧?赵国公之为人……罢了,事已至此,埋怨又有什么用处呢?好在以孤之见,父皇必定也能想到这一层,说不定会干脆将赵国公带去辽东,免得他在长安搅风搅雨,谋害于你……”
说到此处,他忽然一愣,惊愕的看着房俊,问道:“二郎该不会早已经算准了父皇会将他带去辽东吧?”
第七百七十四章 心有所忧
李二陛下对房俊之宠爱、宽容,世人皆知。放眼朝堂文武群臣,再无一人可以入房俊那般在李二陛下恣无忌惮的表述心中想法,甚至狂悖违逆,却从不曾真正激怒李二陛下,更未对其严厉惩罚。
眼下房俊将长孙无忌得罪得死死的,以李二陛下对他一以贯之的维护,又岂能眼睁睁看着长孙无忌极有可能以毫无底线之手段谋害房俊?
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的,从无千日防贼的”,一个人想要谋害一个人,大可以藏身暗处默默观察,然后窥其漏洞一击即中。而一个想要防备敌人之谋害,则要难得太多,毕竟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再是如何严密的防备,也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候。
最好的防备之法,便是将长孙无忌调离长安。
若是李二陛下若是干脆将长孙无忌带在身边,一则可以就近监督免得长孙无忌暗中谋害,再则一旦长孙无忌远离长安,便无法做到对门下死士如臂使指,所有针对房俊的行动都将大打折扣。
开始的时候李承乾满心忧虑,这会儿忽然发现事情或许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
他深知房俊之能力,有些时候固然莽撞狂悖了一些,但绝对不是一根筋的蠢货,既然明知有可能将长孙无忌刺激得不管不顾突破底线,又为何非得在父皇面前对于殴打?
难不成这厮一早就算准了一旦他与长孙无忌发生冲突,父皇一定会从保护他的观点出发,从而将长孙无忌带在身边,前往辽东?
如此一来,不仅房俊所承受的压力骤减,就连他这个太子在监国的时候也能够愈发从容,毕竟没有了长孙无忌这个最大的“反对派”,其余关陇贵族想要兴风作浪,可就没有那么容易。
李承乾瞪大眼睛,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厮已经深谋远虑至这种程度了?
房俊哑然失笑:“微臣哪里有那般算计?只不过那份舆图之真伪,微臣认为很是存疑不可轻信,可当时陛下一意孤行,几乎想要依照那份舆图指定战略,微臣迫不得已,才胡闹一场,搅乱陛下的思路。至于陛下极有可能因此将赵国公带去辽东,却是事后才察觉。”
他的智商不低,却也绝对达不到《三国演义》当中诸葛孔明那种“走一步,算三步”的地步。
他既不信任关陇贵族,更不信任长孙涣,所以不能让李二陛下彻底的对那份舆图信赖有加,否则极有可能铸成大错。故此,才接着殴打长孙无忌的机会,将这件事打断。
想必事后李二陛下想起,也会冷静的看待这份舆图之真伪,这边足够了。
至于李二陛下有可能将长孙无忌带走,这的确是事后才领悟过来有这个可能。当然,前提是因为李二陛下对他的爱护,不欲让长孙无忌趁着他这个皇帝不在长安的时候突破底线狠下辣手。
说实话,李二陛下对他的宠爱之情、维护之意,确实令他感动,毕竟自己殴打的那可是“贞观第一功臣”的长孙无忌啊,换了一个人,只怕李二陛下二话不说先夺爵罢职再说,严重一点充军流放绝对不容商量……
李承乾颔首,心里松了口气。
这才对嘛,你别搞得神神鬼鬼深不可测的模样,那样显得我这个太子很无能啊……
便欣然道:“即便是误打误撞,可一旦赵国公离开长安,对于吾等来说都是好是一件。父皇御驾亲征,孤以太子之名义监国,定要维护关中安定、料理后勤通顺,否则何以回报父皇之信任?若赵国公留在长安,没有父皇压着他,指不定就要搞出什么幺蛾子。”
对于长孙无忌,他有一种深深的忌惮。
何止是他?房俊也有同感。
“前番关陇贵族的联盟濒临崩溃,却全屏赵国公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可谓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硬生生将整个联盟又给整合起来。只不过如今关陇贵族之间貌合神离,这种联盟能够维系多久,怕是赵国公自己也没底。所以,为了将这个曾经显赫强盛的联盟维系下去,为他的政治生涯源源不断的提供充足的支持,怕是必须要突破底线,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手段去争夺一些利益,稳定关陇贵族内部的纷争与裂痕。微臣总有一种忐忑不安之心绪,唯恐赵国公不择手段。”
即便李二陛下这次很可能将长孙无忌带去辽东,可房俊依旧心神不宁。
关陇贵族承袭两百年,自北魏、西魏、北周而至隋、唐,功勋赫赫实力雄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始终掌控着朝堂的主导,即便是当代帝王也多出自关陇内部,兴一国灭一国,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颓废之躯,旧染既除,新机重启,扩大恢张,遂能别创空前之世局。
一代又一代的关陇子弟融治关陇胡汉民族之有武力才智者,入则为相,出则为将,自无文武分途之事,扺掌朝堂,建功立业。
时至如今,固然因为李二陛下的忌惮而采取打压、削弱之政策,加之其内部逐渐分裂隔阂,导致关陇之声势早已大不如前,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关陇贵族们自武川镇起家,直至盘踞关中陇西手执日月兴风作浪,势力早已遍植大唐权力的每一个角落,岂是那般容易烟消云散?
只要长孙无忌铁了心做些什么,所带来的危害觉得出乎想象,即便是李二陛下也未必就能完全遏制。即便长孙无忌离开长安,其余的关陇贵族在长孙无忌的暗中指挥之下,依旧具有强悍的执行力。
李承乾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失声道:“二郎该不会以为他们胆敢谋害于孤吧?”
他自己吓了一跳,但是想了想,摇头道:“不至于此。赵国公虽然贪恋权力、心黑手辣,却也不敢轻易挑战父皇的底线。说到底,他乃是孤之舅父,与母后一母同胞,若谋害于孤,便是同室操戈、自相残杀,此乃父皇最深恶痛绝之事。一旦发生这样的事,父皇必然再不会顾念往昔之情谊,进而与之决裂,那是包括赵国公在内所有关陇贵族们绝对无法接受之局面。”
房俊却道:“兵谏政变也好,谋朝篡位也罢,他们可做过不止一次两次,在权力的引诱之下,没有人能够始终保持冷静与隐忍。总之,待到陛下东征之后,殿下只在东宫署理政务即可,便是太极宫也要少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李承乾却觉得除非长孙无忌是疯了,否则岂敢谋害于他?那简直就是自绝于天下,奇蠢无比的举措。
一旁一直闷声不吭的太子妃苏氏却忍不住了,轻轻握住李承乾的手,花容有些惊慌,劝谏道:“越国公都是在为了殿下着想,殿下岂能不以为意,使得身边人操心担忧呢?正如越国公所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殿下还是就待在东宫,有禁卫与六率护卫方能够确保安全。”
前次她自作聪明,向房俊多言多舌,被房俊给怼了一通,颜面大失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做法的确有些僭越,此后便收敛许多。今日太子与房俊议事,她虽然就坐在一旁,却只是竖着耳朵听,未敢插言一字半句,唯恐又被房俊扣上一个“干政”的罪名。
但是到这会儿,眼看着太子对房俊的建议不以为然,终于忍不住了。
天大地大,性命最大!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既然明知关陇贵族可能突破底线、铤而走险,又岂能完全无动于衷呢?
李承乾觉得妇道人家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插嘴,尤其还是反驳自己,不过也不愿再房俊面前折损太子妃的面子,只要颔首道:“既然如此,那孤往后注意着一些便是,尽量不出宫,即便不得不出宫,也会召集足够的护卫确保安全。”
第七百七十五章 自知之明
房俊与太子妃苏氏这才放下心来。
李承乾见到两人神情,便笑道:“孤知道你们是关心孤的安危,所以心中很是宽慰。如今东宫六率已经开始整编,用不了多久就能够开始操练,卫公向孤保证过,只需一年,东宫六率便会成为大唐军队序列之中首屈一指的存在,届时别说是区区见不得人的暗杀手段,就算是发动军队攻打东宫,也完全有自保之能力。”
自从东宫六率的指挥权重归东宫,李承乾可谓意气风发、雄心万丈。
一则东宫有了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在斗争之中再不会处处受到钳制,腰杆子不是一般的硬实;再则从六率重归于东宫也可看出,如今父皇固然依旧支持雉奴争储,但是对于他这个太子的观感却已经不再是以往那般抵触和失望。
对于李承乾来说,这是一场重大的胜利,其所意味着的更深层次的变化,令他欣喜若狂。
某种意义上来说,东宫六率所代表的便是储君的稳固地位。
房俊放下心,虽然李承乾依旧并未对关陇贵族有足够的重视,但有着太子妃在一旁时时敦促刻刻提醒,安全方面应当不至于出现重大疏漏。
关陇贵族固然底蕴深厚,可毕竟自隋朝末年以来实力便遭受严重损失,入唐以来有所发展,等到李二陛下上任之后又施行打压,实力再次缩水。
只要措施得当、予以重视,关陇贵族未必就能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太子妃苏氏神情温婉,语气却有些埋怨,轻声道:“殿下莫要不以为意,您如今身系帝国之安稳,不仅仅是您一个人的事,更关乎着您身边的家人、朋友,以及所有坚定不移支持您的大臣。所以您怎可以如此轻率,辜负所有支持您的人的信任呢?”
李承乾面容凝肃,颔首道:“是孤大意。”
他这个人性子软弱,没有那么锋芒毕露、霸气四溢,但随时随地都能听取旁人的意见,从不刚愎自用,也不会觉得自己永远正确,会根据别人的提醒及时做出调整。
说不上虚怀若谷,更多是一种不自信,但无论怎么样,这也算一个优点。
历史上那些个胸怀壮志、意志坚定的帝王固然能够因此做出一番成就,可每每到了晚年都会急转直下,脑子蒙蔽做出一切悔之不及的错误决定,不仅使得自己一生英名受损,更会导致国家动荡、朝局不稳。
眼下大唐正走上一条快速发展的道路,有李二陛下指定的国策在先,根本不需要李承乾去做出什么改革,墨守成规就会得到一个很好的结果。而且贞观一朝虽然说不上“众正盈朝”,但也是名臣辈出,李承乾将来继承大统,只要能够坚持李二陛下的道路不便,对门阀世家继续施以打压控制他们的势力,大唐就会取得突破性的发展。
一举超越秦汉,指日可待。
而若是李承乾刚愎自用,想着突破李二陛下的桎梏闯出一番新天地,对国策肆意涂改,则很有可能使得贞观前期的积累毁于一旦,整个帝国陷入动荡之中,盛世遥遥无期。
隋炀帝看似雄才大略、文成武德,创下无数名垂青史的政绩,可他若只是一个守成之君,守着隋文帝开创的局面、富庶的国力,有何至于将大隋江山断送,导致天下烽烟四起,亿万黎庶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且不说无数国力在内战之中损耗,单单隋朝大业五年全国有八百九十万户,结果到了唐朝武德年间,只剩下两百余万户。
这其中固然有因为战乱而无法统计的失去户籍的人口,但人口锐减一半却是肯定的。
如此,隋炀帝之功过到底如何论述?
若说他功大于过,恐怕那些丧生于战乱之中的黎民百姓第一个不答应……
*****
房府内宅。
当武媚娘从码头回来,将自己听来的关于“御书房大战”的消息说给姐妹们听,高阳公主、萧淑儿、金胜曼已经目瞪口呆。
连长孙无忌都敢打?
这厮怕是要上天……
金胜曼是新罗公主,来到大唐时日尚短,还不能领会长孙无忌是何等威势,高阳公主出身皇族,萧淑儿乃名门闺秀,从小到大耳濡目染,早就对“贞观第一功臣”的形象深植心底,哪怕自家郎君一次次的折损长孙无忌的颜面,却也从未削减对于这位曾经大唐第一权臣的敬畏。
而现在,居然被自家郎君在皇帝面前给打了……
高阳公主一手捂脸,嗔怒道:“这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连赵国公都敢打,活腻歪了不成!就算父皇再是偏袒于他,可那到底是赵国公啊!只怕这一会的责罚是逃不掉了,非得削爵罢职不可。”
眼下关陇贵族们虽然大不如前,可到底也是朝中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他们的领袖被人在皇帝面前殴打,岂能善罢甘休?
只要他们群起抗议,父皇就不得不处置房俊。
否则关陇贵族们闹将起来,必然导致朝局动荡,在这个东征的关键时刻,父皇必定要隐忍……
武媚娘倒是不这么认为。
跪坐在地席之上,伸手从茶几上的盘子里拈了一块点心放在唇边咬了一小口,说道:“倒也未必,陛下素来英明神武,应当明白若是对关陇贵族一味的谦让,必然助长他们的威风,等到陛下御驾亲征离开长安,这些人说不定就会搅风搅雨。如果借此机会敲打关陇贵族一番,令其感受到的皇帝的压力,说不定反而老实一些,不敢恣意妄为。”
高阳公主想了想,觉得武媚娘的话也有一些道理,况且她素来信服武媚娘,即便是房俊、房玄龄父子有些时候都会主动就朝局的一些问题询问武媚娘的看法,并予以重视,见识自然比自己更为深邃。
不过还是埋怨道:“就算这样又如何?父皇能够压得住一时,却也压不住一世,赵国公最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此前就已经数次暗中刺杀,这回想必更是非得将郎君置于死地!他那么冲动做什么呢?简直就是个棒槌!”
这回武媚娘也蹙起秀美,觉得高阳公主的担忧不无道理。
便轻叹一声,道:“郎君非是鲁莽之辈,既然打了赵国公,那必然有不得不打的理由。事已至此,往后出入无比更加小心才行,否则被关陇贵族们窥得机会,后果不堪设想。不过话说回来,陛下又岂能不防备着呢?想必也会做出应对,维护郎君。”
高阳公主愁眉深锁,叹气道:“就算父皇有心维护郎君,可总不能成天监视着赵国公吧?”
武媚娘道:“那也未必,若是将赵国公带去辽东,不就迎刃而解了?只要赵国公不在长安,其余那些个关陇贵族们,哪个敢暗中行刺郎君?就算他们敢,也未必有那个能力。”
……
两人低声讨论着局势,一旁萧淑儿与金胜曼却只是担心房俊。
金胜曼见萧淑儿秀美紧锁一脸担忧,便坐到她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轻声道:“毋须担忧,郎君乃是当世人杰,焉能处置不了这等事情?你身子重,不能担忧上火,别为这些事情着急,若是出了差池,那可了不得。”
萧淑儿点了点头,神情却未有多少舒缓,想了想,忽然抬头看着高阳公主与武媚娘,说道:“我不打算去江南了。”
几人尽皆愕然。
过年的时候,家中就已经做下了安排,待到开春,房遗直直接前往倭国,房遗则先去华亭镇,之后亦会前往倭国利根川出海口一带,建设房家的海外基地,而萧淑儿届时会一同南下。
房俊并未说明理由,但妻妾们都能够感受到他的紧迫感,觉得将要有大事发生。
这会儿萧淑儿却忽然不想去江南了……
第七百七十六章 同甘共苦
武媚娘拉起萧淑儿的手,柔声问道:“为何不愿去江南了?”
萧淑儿咬了咬嘴唇,轻声道:“虽然不知朝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再这样危险的时候,我怎能离开家里,让郎君一人去面对那些阴谋算计呢?我们是一家人,自当荣辱与共、携手面对,你们不能将我一人送往江南。”
高阳公主在一旁安慰道:“你如今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咱们全家都得紧着你的安全着想。且不说那等凶险未必来临,可只是这长安城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便会扰得你一日三惊,万一伤了胎气,那可如何是好?再者说了,此去江南,你也正好回娘家走一走,这可是个好机会。”
在古代,女子出嫁之后很难有回娘家的机会,一则风俗如此,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死了都是别人家的鬼,频繁的回娘家会被视为“不详”,再则交通极度落后,很多地方一座山就隔开了两个世界,一生一世都不知山那边的情形。
即便是同在一座城市,出嫁的女子也不能经常回去娘家看看……
萧淑儿却摇头道:“有什么好看的呢?离了那座宅子,便从未想回去过。”
她自幼失怙,母亲也在自己还未懂事的时候便病逝,一直以来虽然已萧家嫡系的身份居住在江南的大宅子里,却从不曾感受到多少温馨亲情。很小的时候她便知道,终有一日自己会如同货物一般被家中长辈嫁出去,以便换取等价的利益或者财富。
若说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气,自然是不可能的,谁又愿意如同牲畜那般成为政治较量的筹码呢?
如今嫁入房家,阖家温馨上下知礼,郎君宠爱有加,公婆处事公道,与房俊的妻妾之间也相处愉快,大家不争不抢,殊为难得。
只不过这算得上是意外之喜,她却并不会对家中有半分感激——家中将他嫁入房家的目的是贪图房俊的权势,至于房俊是翩翩君子亦或是鸡鸣狗盗之辈,何曾有人考虑过?
能够喜得佳婿,是她自己的命,她又为何要因为自己的命好一些,就对那些冷漠的人报以感激?
生长在那个奢华的大宅子里,人与人之间只有利益的取舍与得失的衡量,彼此间的感情冷漠得如同霜雪。外人艳羡嫉妒的所谓“世家传承”,在萧淑儿的心里几乎与天边的流云无异。
聚散之间,不萦于心。
现在她只想陪在自己的郎君身边,无论鲜花赞誉亦或是风刀霜剑,一起去承担,去面对。
而不是将郎君一个人丢在这凶险的漩涡之中,自己却跑去温暖的江南……
任凭高阳公主几人苦苦劝慰,萧淑儿却展现出罕见的执拗,只是一味的摇着头,毫不松口。
哪怕她们以孩子为借口,也不能动摇她的决心。
武媚娘气道:“你这人平素柔柔弱弱的,谁说什么都不予反驳,好似一点主意都没有,怎地这会儿却好似一头犟驴一般固执?”
正说着话儿,房俊从外头走进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笑问道:“咱家屋里皆是举世罕见的美人儿,哪里有驴?”
武媚娘哼了一声,板着脸道:“怎么没有呢?你眼前就有一头胭脂驴,倔得要命。”
“呵!”
房俊走进屋子,一边坐到靠窗的椅子上,一边奇道:“某只闻世间有胭脂马,何来胭脂驴?”
武媚娘努努嘴:“瞧瞧,说的就是这位。”
萧淑儿羞窘不已,不依的锤了一下武媚娘的肩膀,嗔道:“你这张嘴,就饶不得人了是吧?迟早被你气死。”
武媚娘冷笑:“哎呦,谁敢给你气受啊?你这成天要与郎君生死与共、双宿双飞的,咱还得当心被你吹了枕头风,改天被郎君给休了呢。”
智商高、心眼儿多的人嘴皮子最利索,这方面武媚娘自然完爆单纯的萧淑儿,气得萧淑儿使劲儿推了她一下,气道:“我哪有什么双宿双飞的心思?只是不愿在这个时候与你们分开罢了……”
武媚娘便伸出手臂,揽住萧淑儿因为怀孕而丰腴的腰肢,柔声道:“傻瓜,这怎么能是分开呢?咱们身为女人,能够陪着郎君同生共死固然幸福,可为夫君诞下子嗣、传宗接代,那更是我们的责任呐!”
看着萧淑儿闷声不语的模样,伸手掐了一下她吹弹可破的白皙脸蛋儿,打心眼儿里爱惜这个平素不声不响、却秀外慧中的女子。
房俊没料到她们居然是为了留下来陪他面对长安的风起云涌而争执,心底感动,脸上满是笑容,故意大咧咧道:“当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待到陛下东征之后,为夫早已命高侃秘密训练了一批死士,尽皆装备最先进的火器,各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出入更是府中与东宫两点一线,旁人便是当真贼胆包天意欲谋害于我,也绝对找不到下手的机会。真以为你们郎君是个棒槌,一点准备都没有就敢殴打长孙无忌出一出恶气?”
高阳公主心底一松,急问道:“当真?”
房俊道:“何止如此?待到陛下东征之后,由太子监国,整个长安城的布防将由东宫六率接手,其余军队任何情况下都不得入城,就算关陇贵族能够派出几个死士,又能有什么威胁?”
妻妾们顿时心安。
东宫六率虽然整编的时间尚短,战力不得而知,但毕竟是经由李靖与李绩联手调教出来的精锐,怎么可能差的了?而且各率的统军校尉都是太子与房俊的心腹亲信,忠诚方面绝无问题。
若是当真由东宫六率接管长安防务,那的确万无一失。
房俊续道:“为夫算不得什么盖世英雄,最是怕死,所以直到陛下还朝之前,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出长安城半步。让那些心怀叵测之辈瞪瞎了眼睛,也寻不到一丝一毫的下手机会。可毕竟时局艰险,谁也保不准有什么样的意外,所以淑儿你必须去江南,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这件事没有商量。”
“哦。”
即便知道房俊的安全不会有大问题,萧淑儿依旧不愿离开长安,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
正在此时,外头有侍女走进来,禀告道:“二郎,卫鹰有事向您禀报。”
房俊当即起身,对妻妾们道:“某去去就来。”
快步出了屋子,直接去了前院,便见到卫鹰正站在外宅的门口,上前低声禀报道:“二郎,您让吾等盯着赵国公府,刚刚派过去的人回来,说是赵国公一刻钟前坐着马车,去了令狐家。”
房俊眉头一簇:“令狐德棻?”
李二陛下极有可能将长孙无忌带去辽东,房俊觉得这人绝对不甘于如此偃旗息鼓,一定会在离京之前做出一些准备和交待,便派人守在赵国公府的门口,盯着长孙家上下的动向。
却没想到居然去了令狐家。
令狐德棻如今有一些“洗尽铅华,归于平淡”的做派,以往极为热衷的名利都放在一边,整日里深居简出著书立说,颇有一种化身当世大儒的意思,对于关陇内部的纷争根本不屑一顾。
年前他在吏部衙门闹了一场,将令狐修己的颜面狠狠的剥了一回,事后令狐修己非但未曾叫嚣找回场子,反而偃旗息鼓一声不吭,这很显然是其父令狐德棻对其有所交待,也显示了令狐家如今对于朝中局势的态度——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忍着……
既然如此,长孙无忌难道以为他还能让令狐家掺和进争储之中,甚至摒弃“与世无争”的态度,赤膊上阵?
想了想,叮嘱道:“一直盯着长孙无忌,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都要仔仔细细的记下。另外,他那几个儿子也都派人盯着点,尤其是长孙濬。那小子如今颇得长孙无忌的重用,有什么事也一定会交代他去办。”
卫鹰道:“吾等盯着长孙家的人,听到长孙家的管事私下里谈论,说是自从年前腊月就已经没见到长孙濬,阖家上下都不知其去了何处。”
第七百七十七章 修身养性
房俊一愣:“腊月就已经不见长孙濬的踪影?”
卫鹰回道:“的确如此,说这话的人乃是长孙家的一个大管事,深得长孙无忌信赖,既然他都不知长孙濬的踪影,可见必是在长孙无忌的安排下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房俊沉吟不语。
长孙家虽然威风不如当年,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单只“关陇领袖”这一个身份,便足以碾压绝大多数的世家门阀。况且长孙无忌这人虽然阴险狠辣,却绝对不傻,单凭着手中的权力便足以为家族谋取巨大的利益,又何必去做那些蝇营狗苟见不得人的勾当?
即便是有,也不至于让长孙濬亲自去办。
自长孙冲流亡在外,长孙涣自戕身死,长孙无忌余子之中唯一能够上得了台面的,也就只剩下长孙濬。
这样一个极有可能会成为未来长孙家家主的儿子,长孙无忌岂能让他沾染那些龌蹉实务,坏了名声?
从腊月至今,已经将近四个月了,跑多远的路办什么重要的事,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猜是猜不出来的,房俊叮嘱道:“派人盯着各处城门,以及长安周边的驿站,一旦发现长孙濬之踪迹,立即追查其曾去往何处、见过何人、所为何事,不可懈怠。”
“喏!”
卫鹰急忙领命。
这年代但凡出了一趟远门,都需要文书路引予以通关,尤其是进出关中,来回都要在四关之处报备,只要发现了长孙濬的踪迹,然后即刻前往四关守备处调出档案查看,便可知其曾去往何处、几时归来。
就算长孙家能够消除四关守备处的文档记录,也可以根据其回京之时间,查出与其一同入关的商贾、旅客,然后一一查访,查出长孙濬曾经到过何处,然后顺藤摸瓜。
*****
令狐家书房内。
令狐德棻自从被武媚娘挠得满脸桃花开之后,自觉颜面扫地、无颜见人,遂整日里躲在府中深居简出、不见外客。起先极其郁闷了一段时日,然后某一日忽然心有所感,觉得自己忙忙碌碌追逐名利,结果到头来被一个女子挠了几下,便轻易的将所有功名利禄似乎都给挠没了,一辈子到头来,还剩下什么?
说到底,名利犹若浮云,红尘俗世之中随骨肉而消融,百年之后唯余一抷黄土,生前之生命显赫,半点不存。
作为一个文人,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名垂千古、流芳百世,即便死后亦会被人们记得,甚至可以余荫子孙后代?
答案唯有一个,那便是著书立说!
人可以死,骨肉可以腐烂,但是写下来的著作并不会随着人死而消失,反而会越来越珍贵。
瞧瞧人家房玄龄,声名煊赫了一辈子,临老了致仕归家,不也编撰了一本《字典》出来,传诸后世、百代扬名?
自己虽然曾经参与了朝廷编纂的各类史书,却从不曾有一部是由自己主导、署名,将来的影响力未免差了一些。
于是,他便向李二陛下恳请,由自己独自编撰《周书》。
贞观三年,李二陛下诏修梁、陈、齐、周、隋五代史,令狐德棻与岑文本、崔仁师负责撰北周史,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未能成书。
令狐德棻到底是当世大儒,被房俊的小妾挠了一顿声名受损、威望全失,李二陛下也觉得蛮可怜,给老人家找点事情做也能消除郁闷,况且令狐德棻文华显著,国家凡有修撰无不参预,水平一等一的高,便答允下来,并且命人将太极宫保留的有关于北周的文史典籍尽皆送去令狐家,让令狐德棻阅读借鉴。
令狐德棻便将自家的书房扩充了一番,成千上万的竹简堆满了整个书房,整日里一边阅读西魏史官柳虬所写的官史和隋代牛弘没有完成的周史,以及唐初为了修史而征集的家状之类文书档案,一边伏案疾书,整个人都沉浸在著书立说的成就感当中。
令狐修己用一只手托着一个托盘,另一手先敲了敲门,然后径自推开,走进书房。
这间书房经过扩建,木棱糊纸的窗户早已经换成了明亮宽大的玻璃窗,故而房间中并不阴沉,反而明亮透气,外头的阳光从窗户斜斜的照射进来,可以在光影当中看到浮动的尘埃。
书香墨香,烟尘浮动,颇有一种隔绝尘世、宁静深远之意。
进了书房,令狐修己反手将门掩好,以免风刮进来使得父亲受了凉,上前绕过一大堆书简,来到书案前。
令狐德棻正伏案疾书。
雪白的头发只是简单的用一根簪子固定,身上披着一件葛布袍子,胡须虬结,整个人形容憔悴、很是邋遢。
毕竟才是二月底,气温依旧很低,书房之内又不可生火,很是清冷,一双握着毛笔奋笔疾书的手都冻得发红。
令狐修己很是心疼老父,轻轻上前,低声道:“孩儿给父亲沏了一壶热茶,备了几块点心,父亲喝杯茶暖一暖身子再写不迟。”
令狐德棻头也不抬,只是随意的应了一声:“待吾写完这一章不迟。”
令狐修己不敢再说,将托盘放在书案上,拿起托盘上的茶壶斟了一杯热茶放在令狐德棻手边,然后挽了挽袖子,便欲将书案前堆积如山的竹简清理一下。
“放在那里别动,否则过后吾找不到。”
……
令狐修己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站起身,觉得自己很没用。
著书立说这种事乃是每一个读书人都视为至高的荣誉,结果自己学识不足,非但没法帮助父亲,反而显得有些多余……
便顺手抄起一本书简,坐在书案一侧的椅子上,精心品读起来。
良久,令狐德棻才放下手中毛笔,活动一下手腕,伸了一个懒腰,扭头见到儿子正在一旁读书读得入神,便欣慰一笑,拿起书案上的茶水呷了一口,发现茶水已经凉掉,便倒入一旁的笔洗中,自去提起茶壶又倒了一杯,喝了一口发现仍有余温,便一口喝掉。
令狐修己惊醒过来,放下书简,道:“儿子再去给父亲重新沏一壶热茶来。”
起身去拿茶壶。
令狐德棻摆摆手,笑道:“喝茶只是一个心境,茶叶之好坏、水温之高低,其实并无所谓。此间书如瀚海,为父徜徉其中,深得其乐,便是饮一瓢凉水亦是如饮甘霖,何须在意?”
说着,拈起一块糕点放进口中咀嚼,又拿起帕子擦了擦手,这才问道:“怎地没去衙门?”
令狐修己坐在一旁,苦笑道:“孩儿如今在吏部颜面尽丧、威信全失,几乎成为整个衙门的笑话。早晨去点了个卯,见到并无太多事务便回来了,如今中枢各部都紧锣密鼓,反倒是吏部无事可做,索性便偷一偷懒。”
被房俊那般折辱,如今他在吏部衙门的时候总是觉得有人在背后对自己指指点点,恣意嘲讽,使他无颜见人。
令狐德棻哈哈一笑,道:“你这娃子倒是在乎面子,当初为父被那武娘子挠了一脸血,一辈子的颜面都丢干净了,差一点三尺白绫悬于梁上,来一个一了百了……然而后来方才醒悟,其实这人生一世,有太多重要的东西,唯独脸面之事,连个屁都不算。”
令狐修己苦笑不已。
令狐德棻也知道这种事单凭别人劝说是没用的,总归要自己去想明白,这需要时间。
“跑到这里来,该不是向为父哭诉你如何颜面无存没脸见人吧?”
令狐德棻喝着茶水,慢悠悠问道。
令狐修己哭笑不得,叹气道:“父亲何必这般刺激儿子?您这无异于伤口上撒盐呐……不过儿子或许也能理解父亲刚才话语的意思了,毕竟儿子的辈分在这里,年纪也轻一些,被人打了脸倒也说得过去。就在早些时候,房俊那厮在陛下的御书房中,将赵国公给打了……”
“噗!”
令狐德棻一口茶水喷出,将面前的书稿打湿了。
第七百七十八章 何去何从
待到令狐修己将今日流传的御书房内“大战”之情形向令狐德棻讲了,令狐德棻捋着胡子半天没回过神。
好半晌,令狐德棻才揉了揉脸,说道:“忽然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你去让人准备几个小菜送来,再烫一壶好酒。”
“喏。”
令狐修己不知道父亲为何这个时候吃东西,却也不敢多问,赶紧转身出去。
世家大族的厨房自然是二十小时有人待命,没一会儿的功夫,几个侍女拎着食盒来到书房,将几样小菜一一摆在书案上,又取出一壶好酒。
令狐德棻摆摆手,道:“都下去吧,让大朗陪我就行了。”
待到侍女们退下,令狐修己掩好房门,回来坐在书案对面,给老父亲斟上一杯酒,便见到老父亲眯着眼睛,一口将一盅酒抽干,品味片刻,长长的吁出口气。
“痛快啊!”
一张枯瘦褶皱的老脸上,尽是欢欣舒畅之意,好似横亘胸中多年的块垒一朝疏浚,整个人都意气飞扬起来。
令狐修己满是诧异,心想不过是家中寻常的好酒而已,至于这般舒爽?
心里想着,便也给自己斟了一杯,呷了一口,觉得也就这样啊……
令狐德棻畅饮一杯,觉得所有郁闷似乎都得到消解。人生在世难免遇到颇多不如意事,遭遇之悲惨亦各有不幸,谁也无法逃脱。然而若是想要使得自己遭遇之不幸得到缓解,最好的办法便是看到别人比自己更加不幸……
说不上幸灾乐祸,也有些小人心思,但人非圣贤,谁又能当真光明伟大如天地般坦荡?
自己当初被武媚娘折辱,一世英名扫地,沦为天下笑柄,后来固然一朝顿悟,深居简出著书立说,可心中又岂能当真毫无介怀呢?
说白了,有一半是境界提升不太在乎颜面,另一半则是自欺欺人罢了。
如今长孙无忌居然被房俊那个棒槌给打了,这等遭遇比之自己当年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中岂能不感到舒爽畅快?
见到儿子居然在自己面前自斟自饮,顿时呵斥道:“不长眼睛的东西,还不赶紧给为父斟酒?”
令狐修己连忙放下酒杯,给父亲斟酒,又递上筷子。
父子两个你一杯我一杯,放怀吃喝。
许是喝了几杯酒,又许是见到有人比自己更惨心情舒畅,令狐德棻指点儿子道:“你不去掺和吏部之事,做的不错。如今兵部和吏部已经成为太子与晋王竞争角逐的战场,但凡卷入进去的,要么从此立下从龙之功,往后平步青云直入中枢,要么沦为牺牲品仕途从此一蹶不振。吾令狐家扎根关中多年,先祖历任瓜州司马、敦煌郡守、郢州刺史,封长城县子,历经三朝直至当下,根脉底蕴自然非同小可,用不着如山东世家、江南士族那般为了自家之前程博上一切、押上赌注,不成功便成仁。”
令狐修己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却疑问道:“可若是吾家始终游离于争储之外,将来新君即位、寸功未立,岂不是要投闲置散、不得重用?”
中立派的好处是不会动辄覆灭于争储的漩涡之中,可坏处就是谁也不会拿你当自己人,等到将来新君即位,论共欣赏之时,哪里会有你的赏赐?
令狐德棻却不这么看。
吃了口菜,呷了口酒,指点道:“陛下如今之国策,是打压世家门阀,扶持寒门子弟,而世家门阀之中,又以关陇为最,毕竟关陇根深蒂固、势力庞大,若是不予打压,将来说不得有朝一日就会凌驾于皇权之上,陛下岂会容得?然而正是因为关陇根深蒂固,自然非是一朝一夕间便能彻底打压,待到东征之后,陛下的策略必然会予以调整,打压关陇的同时,必会予以分化。”
令狐修己道:“打一派,拉一派?”
“正是如此!”令狐德棻欣慰道:“天下权力之构架,首重平衡,如今世家门阀一分为三,互相抵触,互相钳制,却也互相依托。纵然将关陇连根拔除又能如何?此消彼长,没了关陇,山东、江南便会趁势进入朝堂,所作所为与关陇之当初绝无二致,陛下不会不明白这一点。所以关陇的存在是极有必要的,毕竟这曾是陛下起家之根基,打压关陇的同时,又拉拢关陇内部的温和派,这才是最为正确的方式。”
令狐修己不解:“那陛下如何会认为咱们令狐家是温和派呢?”
“呵呵。”
令狐德棻笑了一下,呷了一口酒,缓缓说道:“关陇一脉,多以军功立身,礼数周、隋两朝,无不手掌兵权,桀骜不驯。然自吾之祖父起,令狐家便与那些当世名儒一般钻研经史子集,家中更是藏书无数,至吾父之时,已然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诗礼之家。关陇始终不曾放手军权,而吾家却及早步入文学诗礼,与其余各家格格不入,否则咱们家又何至于越来越被关陇各家所排斥?文武殊途也。文臣名满天下、享誉春秋,然而空虚之名实则无用,唯武将手中之兵权才能令陛下忌惮。陛下既然分化关陇内部,又岂能放着咱们令狐家这等文学之名满天下,手中却并无半分实权的人家呢?”
分化乃是手段,目的是为了控制,没有谁家能够比令狐家这种名满天下、声誉优隆,却与关陇格格不入的人家更适合成为“马骨”。
只要令狐家能够彻底倒向陛下,成为支持陛下削弱门阀政策的拥趸,必然影响整个天下。
如此见效快、副作用几乎没有的方式,陛下又怎会不去做呢?
令狐德棻又道:“所以你大可以稳着点,一定要记住,我们既不站太子,也不站晋王,我们只站陛下,唯陛下之命是从。”
令狐修己肃容道:“儿子记住了。”
固然在太子与晋王之间难以取舍,支持谁、反对谁,一旦错误就会导致不可测的反噬,那还不如干脆直接站在皇帝身后。
这天下终究是李二陛下的天下,无论将来太子还是晋王登基,总不能怪罪咱家当年支持皇帝吧?
君临天下、唯命是从,便是最大的政治正确。
此举固然比不得从龙之功,但胜在安稳,能够脱身于争储的漩涡之外,否则令狐家这等毫无实权的家族,动辄便有倾覆之祸……
外头有人在敲门,隔着门说道:“家主、大郎,赵国公亲自过府,求见家主。”
书房里,父子两个面面相觑。
令狐修己奇道:“赵国公刚刚丢了颜面,不去想办法找回场子,怎地跑到咱家来?”
令狐德棻捂着额头,无奈道:“这老阴人是不肯让咱们家逍遥自在啊,非得跟他绑在一起不可。罢了罢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你这就去前门迎接,为父见他一见,看他到底想要如何。”
令狐修己赶紧起身,道:“那儿子这就将赵国公迎去正堂,父亲不妨去梳洗一番,换一套衣裳。”
很长一段时间,令狐德棻都在书房里吃睡,也不见外客,邋里邋遢好似一个乡间老农一般,这般情形去见长孙无忌,未免有些不敬。
令狐德棻却摇头道:“就将他带到这里来,为父也毋须梳洗。”
令狐修己不敢多说,赶紧出了门,快步走向前门,将长孙无忌给迎进了大门,待到这书房来。
长孙无忌一身锦袍,步伐不紧不慢,气度俨然,令狐修己在一侧偷瞄了几眼,见其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幞头,遮住了前额,并未能见到传言中受伤的额头……
等到了书房门口,长孙无忌明显一愣,看看令狐修己,蹙眉道:“令尊就在此间?”
令狐修己恭声道:“家父自年前便在书房之中编撰《周书》,已然数月未曾出屋,还请赵国公见谅。”
“好说,好说。”
长孙无忌面色拢上一层阴霾,语气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