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九章 唇枪舌剑
无论是关陇领袖的身份,亦或是“贞观第一功臣”的地位,自从大唐立国以来,长孙无忌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荣耀备至,去往谁家做客更是大开中门、阶前相迎,几时遇到过这种冷落的场面?
这些年他已经轻易不会前往谁家,如今破例一次,非但没有大开中门的待遇,连正堂都进不去,只是在书房接待他……
令狐修己感受到长孙无忌平淡神色下的怒气,心中有些忐忑,这两年长孙无忌虽然不再是权倾朝野的权臣,但余威犹在,尤其是对于他们这些关陇子弟来说,更是敬畏有加。
心底也不禁埋怨自家老爹,无论咱们心里怎么想,又何必在脸面上给长孙无忌难堪呢?
毕竟人家可是刚刚被打了脸……
弯着腰,垂着头,一手推开书房的门,恭声道:“赵国公,请。”
长孙无忌不言语,冷着脸抬脚进了书房。
书房之中,令狐德棻站在书案前,见到长孙无忌进来,拱手施礼道:“赵国公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啊,您可当真是稀客。”
长孙无忌上前两步,还礼,皮笑肉不笑道:“蓬荜生辉未必,恶客临门才是真吧?”
令狐德棻哈哈大笑,握着长孙无忌的手,来到窗前的椅子上坐好,感概道:“人老了,不中用咯。当年陛下命老朽编纂检校史书典籍,常常三五日不眠不休,依旧精神百倍,不知疲累。如今伏案不过两天,便筋骨酸软精力不济,怕是将死之日不远矣。”
长孙无忌蹙眉,眼睛打量着满屋子的竹简典籍,随口说道:“可别这么说,彭城公老当益壮、学识渊博,吾等关陇子弟都指望着能够聆听教诲,有所寸进,您可是咱们关陇的定海神针呐。”
“彭城县公”乃是令狐德棻的爵位……
这时候侍女奉上香茗,令狐德棻摆手将其斥退,书房中只留下令狐修己一个人从旁服侍。
请长孙无忌饮茶,这才唏嘘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终究是要死的。只不过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若能生前留下一部著作,被后世所诵读敬仰,便是一死又有何妨?老夫如今风烛残年,族中事务、子孙前程也顾不得了,惟愿有生之年能够将《周书》编纂成书,传诸后世,此生足矣。除此之外,那些个蝇营狗苟、尔虞我诈,再也不想为其浪费半点心神。”
长孙无忌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水,心中有些着恼。
这个老狐狸,自己还什么都没说呢,竟然已经将话风给堵死了……
放下茶杯,他斟酌着说道:“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彭城公老而弥坚、威望卓著,正该教诲子弟、提携后进,咱们关陇子弟,可都对您敬仰有加,想要进入您的门墙,得以学习儒家经义,您可不能偷懒图清闲,否则怕是要寒了所有关陇子弟的心。”
令狐德棻笑道:“人皆将老,人皆将死,无人可跳出三界、不入五行,生旺死绝,宇宙之法。谁还没有老去的那一天呢?现在年轻人或许有些许怨言,但等到彼时年老体衰、精力难济,大抵就会明白老夫之苦衷了。来来来,喝茶。”
亲手给长孙无忌斟茶。
长孙无忌连忙谢过,语重心长道:“彭城公德高望重,实乃吾关陇之中坚底蕴。所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您如今闭门不出,只图自身之名望,著书立说传诸后世,却将整个关陇之前途置之不顾,未免有些凉薄。毕竟令狐家之有今日,亦是关陇团结携手之结果,当初有所得,今日岂能不有所付出呢?”
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令狐德棻这一辈子历经荣辱,见过了太多荣誉和诋毁,岂能如此轻易被长孙无忌的话语所诳住?
他笑着说道:“挟泰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
这句话出自于《孟子》,意思是要一个人把泰山夹在胳膊下跳过大海,这人说:‘我做不到’,这不是我不做,而是真的做不到。
拒绝之意,显露无遗,已经不屑于用上拖延敷衍之策略了,无异于与长孙无忌划清界限。
长孙无忌面色清冷,淡淡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方为勇士。彭城公身负关陇之名望,年高德劭,自当给后辈们坐下榜样。若知难而退、舍难取易,怕是要令人灰心丧气,再无一往无前之精神。”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论语》当中的话语。
什么叫“不能”?明知不能还要勇往直前,那才是真正的名仕,若是知道困难便退缩不前、偃旗息鼓,那你往后就是关陇的罪人。
令狐德棻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来,呷了一口茶水,缓缓说道:“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于道路矣。”
这又是《孟子》的话语。
“庠序”是学校的意思,商朝的学校叫“序”,周朝的学校叫“庠”。
认认真真地兴办学校教育,把孝敬父母的道理反复讲给百姓听,头发花白的老人就不会背着或者顶着东西奔走在道路上了。
老子都七老八十了,你还拿这种话语来胁迫我,好歹我也是你的长辈,先前你还说我年高德劭、德高望重呢,还知道一丝半点的孝道不?
两人一来一往,唇枪舌剑。
长孙无忌被噎得不轻,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
这年头的儒者素来崇尚“辩论”,经常有两位大儒碰面之后滔滔不绝引经据典阐述自己的理念想法,试图说服对方。
作为天下有数的大儒,令狐德棻在这方面的造诣几乎无出其右,他却要咬文嚼字试图在这方面以论短长,实在是愚蠢至极。
几句话下来,自己就被扣上一个“不遵孝道”的罪名……
蹙着眉,长孙无忌对束手立于一侧的令狐修己道:“吾有大事与彭城公商量,劳烦大朗守住门口,不让外人听闻。”
令狐修己便知道这是要支开自己,忙躬身应是,退到门外,反手掩好房门,就站在门前的暖阳下,心念电转。
自己是父亲的嫡长子,注定将来要成为令狐家的家主,所以这些年父亲一直栽培自己,家中大事小事都询问自己的意见,从未有什么事情隐瞒。
所以在他看来长孙无忌支走他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再是重要隐秘之事,父亲事后又岂能不对自己言及呢?
神神秘秘的,不知道搞什么鬼……
他站在书房门前的暖阳中舒展了一下腿脚,左右张望无人,便侧身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了半晌,却只能听见隐隐约约的语声,未能分辨所言何事,心底焦急,却也只能忍着。
半个时辰之后,门内才传来响动。
令狐修己连忙比在一旁,便见到门从里边打开,长孙无忌大步走出来,一张圆脸阴云密布,怒气冲冲。
身后,令狐德棻慢悠悠的声音在书房之中响起:“赵国公慢走,恕不远送。”
长孙无忌怒哼一声:“彭城公不必客气,吾当不起!”
令狐修己心中一惊,这是吵架了?
连忙跟上,小声询问道:“赵国公何不再稍坐一会儿?吾已命下人备好了酒宴,不妨赏脸喝上一杯。”
长孙无忌脚下不停,口中冷哼道:“算了吧,你们令狐家的酒,吾又怎么喝得起?”
令狐修己缩了缩脖子,不敢多言。
直至将长孙无忌送出大门,瞅着他登上马车扬长而去,这才赶紧返身回来去了书房,见到父亲正出神的坐在书案之后,不由急切问道:“父亲因何与赵国公争吵?”
在他看来,大家都是关陇一脉,纵然理念有所冲突、立场有所不同,那也犯不着红脸。
令狐德棻却长叹一声,摇着头,唏嘘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呐……”
便再也不肯多说一句。
令狐修己一头雾水,不知父亲与长孙无忌谈了什么,更不知两人因何而争吵……
第七百八十章 帝王有情
“启禀陛下,这两日赵国公先后去了令狐家、侯莫陈家、宇文家以及窦家,每一次都入宅深谈大约一个时辰。只是每当密谈之时皆摒除左右,故而无法得知其所谈为何。”
神龙殿里,李二陛下坐在窗前捧着一本书卷,一旁李君羡正低声汇报。
李二陛下将书卷合起,在膝盖上敲了敲,闭目想了一会儿,然后将书卷放在一旁的桌上,顺手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这才问道:“赵国公拜访之后,各家可否有什么异常之处?”
李君羡道:“并无异常,只是在拜访令狐家的时候,似乎与彭城县公发生了争执,走的时候怒气冲冲。不过……”
他顿了一下,续道:“末将调查的时候,发现另外也有人紧盯着赵国公府。”
李二陛下睁开眼睛,略有惊奇:“哦?是何人所为。”
李君羡道:“末将并未打草惊蛇,不过若是末将没有猜错,应当是越国公的人。”
“房俊?”
李二陛下又捧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冷笑一声:“朕还以为这混账天不怕地不怕呢,打了人家赵国公,不也是吓得唯恐被下黑手,赶紧派人盯着?别去管他,只要赵国公不做出什么事情,他不会添乱的。”
“喏。”
李二陛下又叮嘱道:“马上就要东征誓师了,这一段时间除去盯着关陇各家之外,长安城内外也不能有丝毫松懈。在这个时候,一定要首要保障京畿之安定,谁若是欲行不轨,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末将遵命!”
李君羡赶紧领命。
身为帝王之鹰犬,他自然知道李二陛下心心念念都是东征,为了东征之胜利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忍受了多少憋屈,谁敢坏了他的东征大事,谁就是他的生死之敌!
即便是宗室之中有人心怀叵测,他也会狠下杀手,震慑群伦!
关陇贵族们若当真敢在这个闹什么幺蛾子,影响了东征,李君羡敢保证李二陛下第一个拿长孙无忌开刀。
容忍不代表懦弱,退让不代表麻木,雄才大略的李二陛下一直对关陇贵族颇多优容,无论关陇贵族闹出多少事情都一味的避让隐忍,一切都为了东征。若是被他发现他一贯的忍让被关陇贵族视若不见,甚至变本加厉,暴怒的李二陛下怕是会做出最为疯狂的事情。
李二陛下点点头,道:“退下吧,用心办事,待到东征之后,若是你仍旧一心前往军前效力,朕会予以考虑,十六卫、四大都护府、甚至是水师,随你挑选。”
这些年李君羡作为身边最为得力的“鹰犬”,着实办了不少事情,令他省心很多。但是人各有志,李君羡一直心心念念前往军中,自己又岂能让他一辈子都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呢?
固然李君羡知悉太多皇族秘辛、朝中黑幕,但李二陛下自觉自己非是卸磨杀驴之人,宁愿冒着一些泄露秘辛的风险,也不愿当真“狡兔死,走狗烹”,做一个无情无义的君王。
自古君王无情,他也曾做过无情之事,只是年岁愈大便愈是觉得后悔,每每午夜梦回之时都冷汗满襟,后怕不已,所以他极力想要摆脱这样一个轮回。
既然要远超秦皇汉武,那自己何妨做一个有情之君呢?
这也是他虽然制定了打压关陇贵族之国策,却始终不曾彻底翻脸、兵戎相见的一个原因,并不仅仅为了在东征之时保持朝政之平稳。
李君羡顿时欣喜若狂,当即单膝下跪,感激道:“陛下爱护体恤之情,末将没齿不忘。今生今世,愿为陛下之马前卒,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他早就厌倦了这等“鹰犬”之生活,看似权力极大,实则危险重重,稍有不慎便是阖族灭亡之祸。况且周遭人士那等冷眼相待、极为不屑,更是令他满腔郁结,壮志难酬。
做梦都想置身沙场,哪怕是马革裹尸,亦要纵意驰骋开疆拓土,不负七尺男儿之志!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有些不悦道:“你们呐,总是拿朕与以往那些个君王相比较,以为朕也会如他们一样,为了保住皇族之秘辛,便对你这等帝王鹰犬斩尽杀绝。朕之气量可移山吞海,自认绝非秦皇汉武可比,你对朕忠心耿耿鞠躬尽瘁,朕自然要给你功名权柄一世富贵。苟富贵,勿相忘!”
李君羡衷心敬服、感激涕零:“陛下威武!”
李二陛下这才道:“行啦,下去办事吧,堂堂七尺男儿,涕泗横流像个什么样子?”
“喏!末将知错,末将告退。”
……
看着李君羡退出御书房,李二陛下忽然叹了口气,神情有些萧索。
自古最是帝王无情,可帝王又岂愿无情?
宝剑有双峰,既然一手握着天下至尊的权力,那么另一手就得将人世间的温情尽皆放下,否则就要遭遇反噬。
自忖除去当年玄武门下不得不为之的“杀兄弑弟”之外,多年来他坐在天下至尊的宝座上,却对身边的亲人、故旧一直保持温和,极力经营彼此之间的感情,亦曾立志永不相负。
除去侯君集谋反作乱当场惨死之外,即便长孙无忌意欲干涉皇权,荆王图谋甚远,都未曾以雷霆手段予以铲除。
他一直在等,等着对方自己醒悟,感受到他这个君王给予的宽宥与体谅。
只是不知道,他想要做一个有情之君王的心愿,最终会否被那些狼子野心之辈所辜负,逼得他不得不拿起屠刀,斩断恩情……
*****
整个帝国中枢都在忙碌的运转,有关于东征的各种事务一桩一桩予以解决,各种物资从全国各地不断的抽调征集,运往辽东前线,日子一天一天变暖,大战一触即发。
到了二月底,各种开战前的准备经由有条不紊的筹备,已然大抵妥当,就等着李二陛下誓师出征,百万大军便如狼似虎的渡过辽水,直插辽东腹地,攻城拔寨。
长安城内的气氛也渐渐沉肃起来。
毕竟是一场征集了举国之力的国战,无论站前朝廷上下对于此战报以何等乐观之心态,大战当前,却无人敢于玩忽职守、懈怠军机,都睁大了眼睛严谨的处置自己职权范围之内的事务,免得被李二陛下捉住痛脚,予以严惩。
……
昨夜一场春雨过后,连泥土都似乎散发着芬芳,被微风吹拂着,掠过窗外树木发出的新芽。
一千五百年后的关中,即便是二月底的气温也很是干燥阴冷,然而这个年代不同,气候尚未变化,水汽更加滋润,“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贸,沃野千里,蓄积多饶”,世人皆称“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比益州平原获得“天府之国”的称呼要早了很多年。
兵部衙门。
值房内,房俊与李治相对而坐,桌上的清茶散发着袅袅热气,窗户敞开着,空气清凉而湿润。
李治喝了一口茶水,抬头看着房俊,叹服道:“越国公当真是横行霸道、恣无忌惮,前次听闻越国公与父皇的御书房内殴打赵国公,实在是惊为天人。这长安城里大大小小的纨绔、地痞不知凡几,越国公当论第一,实至名归。”
他如今与房俊的关系缓和不少,虽然依旧对立,但彼此却并未仇视。私下里他会称呼一声“姐夫”,在衙门里则称呼爵位官职。
房俊懒洋洋的斜倚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温言瞅了一眼李治,笑道:“这话听着别扭,晋王殿下是打算为民除害,亦或是替您那位舅父讨回公道?”
李治摇头,道:“本王焉有此意?不过是朝堂争锋罢了,谁胜谁败谁得谁失,自然听天由命,怨不得旁人。若是赵国公占了上风,越国公之遭遇怕是也好不了多少。”
第七百八十一章 人品一流
“呦!”
房俊故作惊奇道:“晋王殿下何时这般深明大义?当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李治放下茶杯,没好气道:“何必这般阴阳怪气?本王提及此事,只是想要提醒越国公一句,往后走夜路的时候当心一些,免得被人头上套了麻袋敲了闷棍,惹人耻笑。”
套麻袋敲闷棍都是小事,人家长孙无忌才不会干这种胡闹的事情,不动手则已,一旦动手将是必杀之局。
以往长孙无忌固然想要弄死房俊,可到底太多掣肘,计较衡量之下自然有所收敛,下手也有些分寸,不敢闹得太大。如今一张老脸被房俊打得啪啪响,一世英名即将沦为笑柄,说不定恼羞成怒之下不管不顾。
房俊看着李治,不解道:“按说殿下应当恨不得微臣走路摔死、沐浴淹死才好,何以却好心提醒?”
李治翻个白眼,道:“本王有你说的那么狭隘?储位争夺,乃是君子之争,正如越国公之前所言那般,一切都要有底线约束。一旦突破底线,不仅会造成朝局动荡,更会悔之莫及。再者说来,你是本王的姐夫,本王就算看你再是不爽,可总不会眼看着高阳姐姐守寡吧?”
说到这里,心里忽然一动,想着这厮若是当真被长孙无忌宰了或许也是一件好事,起码他的那些个妾室未必为他守寡,自己略施手段,或许就能将武媚娘收入房中。
只可惜武娘子给这厮诞下了子嗣,有些不美……
房俊哪里知道眼前这个小舅子居然还惦记着自家美妾?欣慰颔首道:“殿下能够深明大义,实乃帝国之福。”
李治知道房俊不大待见自己,甚至可以说是深具戒心,便不理会他的调侃挖苦,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张嘴想要说话,却见到崔敦礼从外头走进来,便闭上了嘴巴。
崔敦礼进了值房,先是向两人施礼,然后将一份文书放在房俊面前,说道:“辽东传来了消息,年前那匹军械延时抵达之后,因为急于送去各部军中,幽州都督府不得不派遣军卒冒雪上路,因此损失不小,总计有冻伤者三百七十人,其中不治者十六人,特此将名单上报,请求抚恤。”
按理说,房俊虽然是兵部尚书,但李治戴着一个“检校兵部尚书”的头衔,算是皇帝派来兵部的“监军”,职权更甚于房俊。但崔敦礼进来之后根本不在意李治,只是向房俊请示,将李治当做空气。
李治虽然年轻,可气量却也多少有那么一点,起码脸上看不出丝毫不悦……
崔敦礼也不管他悦还是不悦,他这人虽然出身门阀世家,也懂得官场上的逢迎阿谀、委婉曲折,却是个实干派。他认准了跟着房俊,跟着太子能够使得自己的才华得以展露,甚至有机会成为一个名垂青史的人物,所以就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根本不曾考虑过转投晋王阵营。
事实上,这也是如今诸多山东世家的态度。
自北魏孝文帝汉化改革定族姓之后,山东世家便以强悍的文化底蕴独树一帜,影响着数百年来的历史进程。然而他们从未真正染指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甚至在“衣冠南渡”之后一分为二,一部分南下开辟江南,一部分留守北地苟延残喘。
直至大隋鼎定全国,山东世家才在胡族的压迫之中崛起,然而他们又犯下了一个关键的路线错误,在政治投机之中朝秦暮楚、两面三刀,结果便是不仅被关陇贵族狠狠打压,就连以南渡的山东世家为根基的江南士族也在隋末之时迎头赶超,地位一度非常尴尬。
隋唐两朝至今,山东世家白白拥有着天下文宗的底蕴,却始终未能进入政治中枢,获得相应的权力与利益。
如今痛定思痛,决定集中所有的力量坚定的支持太子,再不做那等投机之事。
房俊拿起文书,细细观看,良久方才抬起头来,放下文书,凝眉沉思。
武将升迁铨选、兵卒军功审计,这都是兵部的职责,身为兵部尚书,对于在前线运输军械冻死、冻伤的兵卒自应厚加抚恤,一则可以展现公平公正之原则,使得兵卒无后顾之忧,再则亦能够以此提振士气,使得每一个兵卒都能看到,他们的任何牺牲,朝廷都看在眼中,不会忽视。
然而这其中也有一个麻烦,那便是这个抚恤的“度”,要什么样才算是合适?
兵部自然有关于这等抚恤的规定,一般情况下只需按照规定施行即可,谁也说不出不满的话语。但问题在于眼瞅着就将东征开始,在房俊看来东征之战无论胜败,大抵都会在一年之内结束,届时若是胜利,李二陛下会不会大肆封赏有功之士?
这个时候若是按照规定之条例予以抚恤,待到东征胜利之后李二陛下又大肆封赏,就会令这一批冻死冻伤的兵卒感到不满,同样都是为了东征立功,凭什么区别对待?
若是厚加抚恤,而东征却以失败告终,封赏自然是没有的,如此又会使得这一批兵卒的抚恤太过显眼,兵部难免遭受攻讦。
至于先行按照规定予以抚恤,待到东征之后酌情增加更是行不通,那样一来,兵部的规定便形容虚设,导致威信大降。
拖到东征之后再行抚恤更是不行……
李治在一旁看着,见到房俊迟疑不决的神情便有些误会,哼了一声,道:“这有什么为难?这批军械是由本王负责运送,延误了时间,责任自然在本网身上。越国公大可以将此事上报政事堂,若有惩处,本王一身当之,绝不推卸责任,令越国公你背负这个罪名。”
房俊愣了一下,知道李治误会了,解释道:“殿下误会了,微臣再是不堪,焉能这点担当都没有?只是如今这个时间比较敏感,对于这些冻死冻伤的兵卒之抚恤,有些难以拿捏。”
他只是略微解释一下,一旁的崔敦礼便低声给李治详细解说了一番这其中的道理。
李治一听,松了口气。
他嘴上说着不怕责任,可是如今正在争储的关头,他寸功未立不说,反而先领了一个处分,对于声望的打击是很严重的。只是觉得若房俊非得将这个罪名丢给他来背,他也推卸不掉,不如干脆光棍一些,主动揽过来……
听到房俊并无此意,而且看上去似乎对于军械延迟之责任很有扛下去的意思,心中有些感动,想了想,便说道:“这有何难?大不了以本王之名义,对这些兵卒予以抚恤,钱财由本王来出,以兵部规定之双倍恒定,官职勋阶由兵部酌情给予。即便与东征之后的封赏有些出入,也怪不到朝廷,更怪不到你越国公。”
人家房俊没有落井下石,这就很够意思了,自己出一点钱替房俊解决了麻烦,也算是略有回报。
房俊却苦笑道:“这如何使得?”
李治道:“不过是一些钱财而已,身外之物,无需在意。”
房俊无语。
这小子虽然将来算是个老谋深算的皇帝,可如今依旧太嫩……
崔敦礼也苦笑起来,低声道:“殿下,万万不可。您乃是皇子,帝王血脉、天潢贵胄,私自施恩于下,居心何在?”
自古以来,皇子之身份最为尊贵,却也颇多忌讳,平素什么事情该干、什么事情不该干,都要分得清清楚楚,稍有僭越便会惹祸上身。
作为一个皇子,且还是争储的皇子,却对一些兵卒用自己的钱财予以抚恤,此乃大忌!
一旦被御史言官盯上,一纸奏章递交到政事堂予以弹劾,便是李二陛下再是宠爱李治,也要为此焦头烂额,左右为难。
李治愣了愣,瞬间一头冷汗。
自己怎地这般疏忽,差点犯下如此大错?若是此事被御史言官得知,那就是一个巨大的把柄被人家攥在手里,随时随地一纸奏书,都能让自己狼狈不堪、威信大跌。
都说房俊是个棒槌,可人家的确有底线,人品一流,否则若是不声不响的顺着自己,此事就有可能影响储位最终之归属……
第七百八十二章 栽赃构陷
李治冲崔敦礼颔首道:“多谢崔侍郎提点,是本王鲁莽了。”
崔敦礼笑了笑,看了一旁的房俊一眼,道:“越国公时常教导吾等,为人要光明正大、胸怀宽广,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若为名臣,先为名仕,若为世范,先为君子。”
嘴上说得很是好听,心里对房俊更是钦佩。
这可是打击晋王的一个绝好之机会,居然就这样平白放过,房俊之心胸、格局,的确举世罕有。
世人皆说房玄龄温润如玉、一世君子,却生出房俊这样一个棒槌,实则在崔敦礼看来,房俊之行为固然有些率诞,但其心性,却也绝对配得上“君子”之准则。
君子不苟求,求必有义。
此等人物,谁能不心生敬服?
李治笑了笑,颔首道:“越国公胸怀宽广,实乃吾辈之典范,否则如何当得起父皇对他那般宠信器重呢?”
房俊对着等吹捧不以为然,淡淡道:“知伯以国士遇臣,臣故国士报之。”
当年豫让为知伯复仇,不慎被赵襄子识破,赵襄子对豫让说:“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知伯灭范中行氏,而子不为报仇,反委质事知伯。知伯已死,子独何为报仇之深也?”豫让回答道:“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以众人遇臣,臣故众人报之;知伯以国士遇臣,臣故国士报之。”
及后得赵襄子之王袍,豫让拔剑三跃,大呼:“而可以报知伯矣。”之后伏剑而死。
此为“士为知己者死”!
李治默然不语。
欲成大事,除去自身之优秀以外,尚需得力之臂助辅佐。父皇当年有长孙无忌、杜如晦、房玄龄、程咬金、李绩等一干文武群臣鼎力辅佐,方才成就大业,名垂青史,如今又有房俊这等当世人杰誓死报效,正因为父皇之人格魅力能够慑服群雄,岂不令人艳羡钦佩?
而自己又何时能够遇到自己的“豫让”呢?
……
思忖再三,房俊道:“将这些将士之名字誊抄造册,至于如何抚恤,暂时先由兵部拨出一笔款项发放至兵卒以及阵亡者家属手中,定要言明一应抚恤要按照东征之后陛下之旨意而行,钱帛一次性补齐,军功勋阶亦会一一封赏,请他们定要谅解,毋须急于一时。”
崔敦礼也认为这样处置最好:“下官会按照户籍所登记之住址,派遣兵部以及当地府衙之官员亲自登门,先给予一部分钱帛予以安抚,取得他们的谅解。”
既然怎么做都不合适,那就只有拖一拖,却一定要得到这些兵卒本身以及家属的谅解,不能给人一种功勋被贪墨的误解。
总不能为了这点事去征询李二陛下的意见吧?
况且如今李二陛下或许大手一挥大加封赏,待遇远超兵部之规定,等到将来东征受阻,又会对封赏予以减免。没人敢埋怨李二陛下出尔反尔,只会攻讦兵部处事不公、前后不一……
然后崔敦礼便告辞离去。
李治有些不解,这两人从头至尾都未谈及这一笔军械延迟所导致的兵卒冻伤冻死事件,到底要归于谁的责任……
想了想,他忍不住说道:“此事过错在于本王,越国公大可在奏疏上写明,本王对这些兵卒之死伤心有愧疚,定会担负责任,哪怕那些阵亡兵卒之家属去王府门前骂街,本王也坦然受之。”
这倒也并非是他勇于承担,而是知道这件事发生在他主政兵部期间,他根本跑不了。
房俊却道:“此事与殿下何干?殿下初仕兵部,对于兵部之运转并不了解,固然遭受小人蒙骗,不用水师之船队运输,反而花费重金雇佣江南民间之船只,非但花费甚大,耗时太久耽搁军情,还导致一批军械失窃,至今未能找回。微臣已经拟定了奏章,明早便会递交至政事堂,请诸位宰辅评定得失、予以惩罚。”
李治:“……”
这特么跟老子担起责任有何不同?
事情是长孙无忌办的,可都是经过了我的同意,你现在堂而皇之的将责任扣在长孙无忌头上,可最终的板子还是要落在我的屁股上……
由此可见,房俊所谓的“底线”是什么了,那就是阴谋诡计暗下杀手的那一套都收起来,大家都别用,有什么能耐就摆在明面上,谁是亏谁占了便宜只能各凭本事,听天由命。
此刻细想,当初水师拖拖拉拉各种理由不远运输这批军械,自己也不敢让水师承运,不得不让长孙无忌从江南民间雇佣船只运输,一切都掉进房俊算计好的圈套里。
就等着今日予以弹劾呢。
甚至于,那批丢失的军械搞不好也是房俊做的手脚……
李治苦笑道:“越国公当真好算计,不仅本王落入圈套,就连赵国公也懵然不知。此等阳谋,本王钦佩万分。”
房俊喝了口茶水,上身靠在椅背上,悠悠道:“殿下此言,涉及诽谤,还请慎言,否则微臣说不得就要再写一道奏疏,弹劾您言语污蔑,败坏了微臣之清誉。”
李治无语,赶紧举手投降:“好好好,此事乃是本王犯傻,自作自受,这总行了吧?”
他知道房俊说得出做得到,不愿意以阴谋手段对付自己,却不代表不能光明正大的打击自己。如今刘洎虽然升任中书令,但御史台上上下下皆是他的部署,言出法随一言九鼎,一旦房俊这封奏疏当真呈上,以刘洎如今紧跟太子步伐的立场,必然发动一次大规模的弹劾风波来攻讦自己。
那雪片一般飞进政事堂,最终呈现于父皇案头的奏疏,想一想就让人头痛……
房俊哈哈一笑:“微臣已经说了,此事与殿下无关,只是受了奸人蒙蔽而已,若有必要,微臣甚至可以提供人证物证,证明有人在此次雇佣环节当中吃拿卡要、贪墨公帑……”
江南任意曾经派遣船只参与运输军械的一家,哪一个敢不听房俊的号令?凭借着房俊的权力威势,以及背后江南士族的支持,在整个江南完全称得上是一言九鼎。
出个家奴指认长孙无忌从中贪墨,又有何难?
当初若非他的默许,就没有一家船队敢接运输军械的生意……
李治叹了口气,世人都说长孙无忌是个“阴人”,阴谋诡计层出不穷,常常将人算计得深入陷阱而不自知,如今看来房俊也不是个吃素的,权谋手段不遑多让。
最厉害的是这厮却整日一副坦荡无辜的面目示人,天下人皆说他直爽率真、胸怀磊落……
即便不得不低头,心中也着实不爽,李治哼了一声,讥讽道:“怪不得就连父皇也曾痛骂越国公乃是奸佞之辈,这阴谋构陷的手段,当真无所不用其极。”
房俊也不恼,随意道:“殿下此言差矣,赵国公虽然有功于社稷,但其阴私歹毒、居心叵测,实乃国之蠹虫。且不说微臣根本未曾做过任何手脚,便是有些谋算,亦是以毒攻毒,如何谈得上是构陷忠良呢?殿下对于‘忠良’之认知,实在是肤浅了一些,还是应当多读读史书,长长见识,才能够分辨忠奸、看懂人心。”
李治翻个白眼,闷声不语。
他这才想起,人家房俊当初那也是朝堂之上舌战御史的人物,黑的能说成白的,死的能说成活的,舌绽莲花思维敏捷,自己如何是他的对手?
行吧,反正长孙无忌都已经让你打了,再栽赃一个罪名也无所谓,反正你俩早已经算是死对头,都欲将对方置于死地而后快……
房俊伸了个懒腰,往外瞅了瞅天色,道:“微臣打算去书院走一趟,看看卫公主持的军训之情况,不知殿下可否愿意同行?”
李治想了想,左右无事,便道:“素闻书院之军训规模宏大,早已轰动整个长安,本王倒还真想去瞧瞧。”
第七百八十三章 演一场戏(上)
房俊欣然道:“有何不可?正想请殿下予以指正。”
李治笑道:“卫公主持之军训,怕是帝国所有的将军都想要前来观摩学习,且不说本王不通武事,即便读过几本兵书,又岂敢班门弄斧?”
卫国公李靖卸职隐居多年,不问兵事、著书立说,如今年轻一辈的军中将校只听闻其传说,却从未见过其排兵布阵之能,故而听闻李靖一边主持书院之军训,一边协助太子整编东宫六率,纷纷提起兴趣,想要见识一番“军神”之能力,毕竟全国之将军虽然都有机会进入书院培训学习,但人数众多,每堂课上李靖不可能逐一指点。
所以若是能够趁着书院军训的机会学习几招,怕是终生受用不尽。
东宫六率之整编自然是看不到的,也就唯有书院之军训可以一饱眼福……
房俊起身道:“那这就走吧,这个时候到了书院观摩一番,正好赶上午膳时间,也请殿下品味一下书院的伙食。”
李治也起身,向往道:“如今书院之食堂早已享誉关中,都说天南海北之夜色吃食都可在书院食堂寻到,不少学子甚至就连放假了也不愿回家,而是自愿留在书院帮助教谕做一些工作,就为了能够多吃几顿。”
房俊伸了一下手,请李治走在前边,自己跟着出了值房,摇头道:“以讹传讹而已,假期留下书院的多是寒门学子,一则家乡遥远需要一笔不菲的盘缠,少回去一趟就能省一些钱。再则他们深知自己.asxs.低,比不得世家子弟有着各种各样接触衙门运作的机会,所以便主动留下。书院中的教谕要么本身担负着要职,要么与各个衙门的官员交情深厚,便会安排学子们去到各处衙门,帮着处置公文案牍也好,打打杂也罢,既能开拓眼界,也能及早熟悉衙门办事之流程,更能接触衙门里各种各样的规矩,对于他们往后进入仕途之后有很大的帮助。”
两人走到门外,温煦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甚是舒服。
等候马车的时候,李治又问:“虽然省下了回家的盘缠,可据本王所知,假期的时候,朝廷是不负责书院食堂伙食的费用的,这些伙食费怕是也数目不菲吧?”
房俊看了看一旁驶过来的马车,回道:“假期所有逗留书院学子的伙食,一直是由微臣来承担的。书院有钱,不过这种为了学子个人之利益而多出来开销,书院不会支付。”
凡事都得有规矩,学子能够在假期的时候主动参与到各个衙门的运作当中,开拓眼界积累经验,这是好事。但若是因此使得书院增添一笔开支,未免对那些未曾留下的学子不公。
书院的每一分钱,都要秉持一个“公开公正”的原则,花费在每一个学子身上。
这时马车驶了过来,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各自的禁卫前呼后拥将马车看护得严严实实,缓缓出了皇城,沿着朱雀大街向城南行去。
出了明德门,沿着官道径自向南,走了一段之后便折而向西,朝着昆明池的方向前行。
这一段路还算不错,虽然春天气温回暖刚刚化冻,但是由于之前东西两市翻修的时候曾将商贾汇聚于此,承载着长安超过半数的货殖贸易,所以加固了道路,走起来还算可以。
等到过了废弃的集市,以及铸造局所在的那一个区域之后,道路便有些南行。
关中冬季寒冷,天寒地冻,雨雪被寒冷锁冻在土质的道路上,开春气温回暖,冰冻开化,但是到了晚上气温骤降,白天花开的道路又被冻上,翌日又再化开……经过人马车辙碾压,路面便变得泥泞崎岖。
马车晃晃悠悠,李治被晃得有些头晕,抱怨道:“这道路也太过难行了吧?你是书院的司业,为何不向父皇进谏,拨一笔钱予以维修呢?还是水泥路好啊,不惧雨雪。”
房俊道:“这条路就在昆明池畔,不断的渗水,地下水分充沛,路基很是难以夯实,铺设水泥路面若没有坚实的路基,也顶不了几天。等到过些时日路面完全化冻,微臣会命人将整个路基都铲掉,铺上石子粗砂夯实,然后再在上面浇灌水泥。只不过工程太大,靡费甚多,政事堂如今钱粮紧缺,诸位宰辅不肯拨款。”
“想致富,先修路”的道路谁都懂,然而在任何一个年代,修路都是一件极其困难的实情。
路基夯实,路面铺设,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尤其是昆明池一带地势低洼,地下水分充沛,就只能从别处移来土方修筑路基,而这庞大的工程量需要动用民夫,牵涉到的麻烦方方面面。
总不能如同修筑长城一般征召民夫吧?
修完之后也不能置之不理,还要承担后续维修,否则没个几年就废掉了。唯一的好处就是这个年代的车辆稀少,不虞超载的车辆压坏路基,搞得一年两小修,两年一大修……
李治便笑起来:“宰辅们精打细算的过日子,又赶上东征,多少钱粮都不够用,自然要时时哭穷。”
说起来,大唐的宰辅也很奇葩。历任宰辅都是世家门阀、勋臣贵戚出身,各个家资丰厚富甲一方,结果担任宰辅之后,一个比一个抠门儿,无论皇帝亦或是朝廷想要干点什么事情,绝大多数时候都只有两个字的回复:没钱……
当然,也正是这些从大唐初年艰难岁月当中走过来的人,知道国库空虚的时候是何等的艰难,所以一直将这股艰苦朴素的精神保持下去,一个铜钱掰成两瓣儿花,才积攒下了偌大的家底,轻易的便能够发动一场国战。
等到未来的那位“唐明皇”登基,固然在治国以及用人上还算有几分本事,但是却大手大脚恣意享乐,对外的战争连年败北,导致国库太宗、高宗、武后三朝积累下来的家底迅速消耗一空。
朝廷没钱,就只能借助地方的力量维系国家之稳定,加速了地方门阀势力的壮大,埋下了“安史之乱”的隐患。
历朝历代,国家的衰弱甚至灭亡,都是从国库空虚朝廷没钱开始的,而国库之虚实,又是由君王与大臣能否开源节流所决定的。
钱粮,乃是国之根基。
当然宋朝除外,那是个奇葩……
两人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聊着天,又前行了不久,便听到车外传来一阵呼喝声,似乎由数百人齐声呐喊一般,气势很足。
房俊敲了敲车厢,大声问外头的车夫:“什么情况?”
车夫答道:“是卫公操练书院的学子呢。”
“停车。”
“喏。”
马车缓缓在路边停下,护卫的兵卒围拢上前,警惕的观察四周,尤其是房俊的亲兵部曲,一时片刻都不敢懈怠。
朝中想要置房俊于死地的都是一些大人物,势力庞大,往往可以出乎预料的布下杀局,在不可能的地方猝下杀手,去年芙蓉园里的那一箭,至今想想还令大家胆寒……
房俊与李治下了马车,抬眼看去,之间路边不远处的昆明池畔,一大队身着军装的军卒正在池畔的沙滩上奔跑。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脚下的沙滩踩一脚下去便陷至脚踝,跑起来分外费力,而身上的大包袱又看似沉重,一个个累得七扭八歪,喊着号子也渐渐变得稀松不齐,时不时有人累倒在沙滩上,死狗一般仰躺着掉队。
李治看了一会儿,问道:“这就是负重越野吧?据说当初越国公在神机营就是采用此等训练方式,将神机营操练得个个身强力壮战力强横,即便面对突厥狼骑之冲锋亦是怡然不惧。”
房俊有些意外,瞅了李治一眼。
第七百八十四章 演一场戏(中)
如今的神机营由吏部尚书李道宗统领,只不过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早已不复当日之盛。而李治却能够一口道出自己曾在神机营操练兵卒之方法,若说他不是仔细研究过房俊的过往,房俊是绝对不信的。
只不过就是不知到底是李治自己私下研究的,还是长孙无忌研究之后说于李治听的。
看来,长孙无忌还真是重视自己啊,简直当成了一生之敌……
目光重新回到池畔沙滩上正辛苦训练的学子身上,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以往操练神机营时的那股子虽然疲累之极点依旧咬牙坚持的韧劲儿,这些学子跑不出多远便累得气喘吁吁,一时不慎脚踩在沙子里跌倒在地,便顺势四仰八叉的躺着,大口大口的喘气,再也不站起来。
即便没有跌倒的,亦是跌跌撞撞叫苦连天,整个队列歪七八扭俨然一群乌合之众……
李治有些失望:“虽然只是一些学子,可这到底也是军训,这般受不得疲累磨难,能练出个什么模样?”
房俊脸色铁青,推开挡在身前的亲兵部曲,大步向着沙滩走过去。
亲兵们唯恐有失,赶紧赶上,目光灼灼的盯着周围的学子,只要有谁稍有异动,便是天王老子亦要格杀勿论。
房俊走到一个学子近前,这家伙正躺着喘气,嘴里骂骂咧咧抱怨着什么,被房俊一脚踢在肋部,整个人“嗷”的一声惨叫,在地上滚了两圈儿,虾米一般蜷缩起来。
“站起来!”房俊大喝一声。
那学子蜷缩在地上,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好不容易顺过气,却依旧站不起身,骂道:“娘咧!谁特娘的踹老子?”
嚯!还敢骂人?!房俊身边的亲兵早已有两人箭步上前,一人薅住他的脖领子一较劲给提溜起来,另一人狠狠一拳打在他的腹部。
“呜!”
那学子惨嚎一声,张口便吐出一口胃里的东西,一口吐完,又一口接上,直至将苦胆水都给吐了出来。
其余学子都楞楞的看着这边,停下脚步,鸦雀无声。
房俊又上前一步,喝道:“站起来!”
那学子蹲在地上好不容易吐无可吐,喘着气,抬起脸,脸上憋得涕泗横流,骂道:“娘咧!不想活了是吧?老子……呃,越越越越,越国公……”
整个人都吓傻了。
怎么会是越国公?!
房俊瞪着他,问道:“卫公现在何处?”
那学子已经吓傻了,期期艾艾道:“就就就,就在队列的后边……”
整个书院,李二陛下是名义上的大祭酒,算是最高领导,接下来便是两位司业,房俊与褚遂良。可无论权势地位亦或是在书院当中的影响力,褚遂良如何能够与房俊相提并论?不止是比不过房俊,现在就连掌握着书院后勤大权的许敬宗,地位都要比褚遂良来得高。
无数学子将房俊奉为自己的偶像,传颂着他那一篇篇足可传诸后世、名垂千古的诗词名篇,讲述他一桩桩开疆拓土无与伦比的盖世功勋,甚至就连“长安第一纨绔”这个诨号,也被赋予了一众可望而不可即的意义。
每一个学子都憧憬着能够成为下一个房俊,凭借自身的实力立下一桩又一桩的功勋,以弱冠之年进入政事堂,甚至成为军机大臣,权倾一方名望崇高,成为帝国之柱石。
想到自己刚刚模样被房俊看在眼里,又踹了自己一脚,那学子如何不怕?
这可是连长孙无忌都敢打的狠人呐……
房俊却没心思与他计较,黑着脸带着亲兵部曲,大步向队列后方走去。李治饶有兴致的看着一群东倒西歪的学子,摇摇头,踱着步子跟着房俊走过去。
那学子已经一脸懵然,直到房俊走出去老远,方才回过神来,一把抓住身边的同学,瞪着眼睛结结巴巴的问道:“那个啥,吾刚才……是不是骂了一句什么?”
那同学一脸同情的看着他,点点头:“是,你骂了越国公。”
那学子张了张嘴,忽然眼珠一翻,向后仰倒,吓得同学急忙扶住,却发现这人已经吓得昏了过去……
几个同学手忙脚乱的将他放在地上,将随队的医官喊了过来,进行简单的救治。
……
房俊脚步飞快,所过之处,认出他的学子们赶紧停下来站在一旁,束手躬身,老老实实的请安问好。
房俊理也不理,径直向前,片刻之后见到了随队而来的卫国公李靖。
“呦,越国公何时过来?老夫正在操练军训,甲胄在身,未能施礼,见谅见谅。”李靖急忙走过来。
身后的几位书院教谕以及抽调而来协助军训的军中校尉也赶紧上前见礼。
房俊一一还礼。
李治从后边气喘吁吁的追上来,李靖等人纷纷惊讶,不知这两人为何走到一起,不过赶紧见礼。
相互礼毕,房俊黑着脸对李靖说道:“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这些皆乃书院之学子,入学之时便立誓为国奉献、不畏艰难,何以去取军训,却一个个丢盔弃甲有若乌合之众?此非是书院军训之目的也!”
李治能够感受到房俊的怒火,他将军训视为磨炼学子品格性情的磨刀石,结果这些学子一个个东倒西歪不成样子,哪里有半分坚韧不拔之意志?这也就是负责军训的乃是卫国公李靖,房俊言语之中颇多收敛,若是换了一个旁人,说不定房俊早已先上去踹两脚出出气再说……
李靖闻言,脸上有些难堪,叹口气,无奈道:“越国公之言,老夫深表赞同,这亦是老夫之所以接受军训之原意。只是这些学子多是世家子弟,平素养尊处优桀骜不驯,且素质极差,哪里还有其祖辈驰骋沙场建功立业之风范?那些寒门子弟固然要听话一些,可小时候大肉都吃不上几顿,一个个骨瘦如材身如麻杆,跑几步路都喘,如今负重越野,根本坚持不住。”
一旁的一个校尉也说道:“卫公要求极严,可这些学子乃是最差一等的兵源,放在军队当中,那都是要淘汰回乡的,很少有人能够成为精锐部队的主力。”
府兵制最严重的一个弊端,便是兵源参差不齐,差距极大。毕竟平素都是乡间重地的庄稼汉、地主富绅的纨绔子弟,有一些身体素质极差,根本不适合当兵打仗。可官府征兵编入府兵那是按照人头算的,只要你年纪到了,且没有残疾,那就必须要成为府兵。
可一个人身体素质不行,即便是狠狠的操练也未必有效果,练得很了,甚至有可能暴卒猝死……
尤其是大唐立国以来,虽然战事频仍,但作战的主力已经渐渐转移到譬如水师那样的“募兵”的军队,民间大多数年青人更追求读书成为一介文官,平素头悬梁锥刺股,闷头读书不事生产,这就导致身体素质越来越差,与立国之初随便一支府兵拉出去都能参与野战,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李治对李靖这个传奇人物极有好感,见到房俊依旧神色不善,唯恐这个棒槌说出什么话语令李靖下不来台,便开口道:“卫公御兵之术天下无双,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等兵员素质,便是卫霍之辈前来,想必亦是束手无策。”
李靖感激道:“多谢殿下褒奖、老臣愧不敢当。”
房俊这才脸色好转,叹了口气,道:“原本希望能够将学子们狠狠操练一番,起到一个典范之作用,使得天下人依旧保持尚无之精神,却没想到帝国立国未久,风气便以糜烂至此。若是依旧这般下去,五十年后,哪里还有可战之兵?”
李治不语,心中却暗忖:你这般大张旗鼓的将李靖弄来主持军训,赵国公还为此颇为忌惮,唯恐将书院学子训练成一股强军,又为东宫增添羽翼,如今看来却完全是异想天开。学子就是要读书学习的,将来都要做官,你把他们都练成强兵,又有什么用?
术业有专攻,如今天下升平,你却要让学子们如同当年立国之初那般允文允武,怎么可能?
第七百八十五章 演一场戏(下)
李靖嗟叹道:“非是老夫不肯用心,只是这些学子要么自幼散漫,要么素质低下。老夫用兵一贯令行禁止、军纪严明,可这些到底都是学子,每一个都是读书种子,老夫总不能看谁不遵军令,便拉出去军法处置吧?越国公实在是难为老夫了。”
一旁的李治不断颔首,表示认同。
从古至今,读书人的地位从来都尊贵无比,毕竟亿万黎庶当中,有几个人能够有读书的机会,又读得出门道来?每一个读书人都是国家的宝贝,操练一番强身健体也就罢了,难道还真能抽上个十几鞭子,甚至枭首示众?
若当真如此,不说别的,御史台那些个御史言官就能疯了一样弹劾李靖。
而李靖是什么人?
因为当初的盖世功勋,深受父皇之忌惮,这些年为了避嫌一个兵都不敢带。也就是父皇心胸宽广,若是换了别的皇帝,怕是老早就找个罪名赐下一杯毒酒三尺白绫,让他自我了断了。
这等形势之下,李靖岂敢大出风头?
房俊面色难看,似乎也觉得李靖之言有些道理,只得摆了摆手,郁闷道:“朽木不可雕也……罢了,卫公随便操练一番就好。这帮子酒囊饭袋不是体力不济、操练不得么?回头某就让书院在考核上严加把关,在学习上稍有懈怠者,便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附近站着的一些学子闻听此言,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最初书院设立的时候,大家为了一个名额无所不用其极,觉得只要进了书院,那便是天子门生,仕途有了保障。而且凭借同窗的人脉关系,将来比能够有所作为,青史留名。
然而到了书院之后,却有不少人熬不住。
别的地方只需要学习经史子集就行了,甚至于将那些史书学一遍,那就是读书人,高人一等。然而在书院当中,不仅要学习经史子集,还要学习数学、格物,若说经史子集只靠着死记硬背就可以,数学和格物却是需要一定天赋的,有些学子一点就通、一学就会,而有些人则根本不开窍,每天对着一堆数字和那些奇奇怪怪的格物实验,一个头两个大,两眼一抹黑……
这就导致学习负担成倍增加。
而且书院的考核相当严格,三门学科当中若是有两门在考核的时候不及格,累积三次,便要开除书院、遣返原籍……
当初都是顶着光环来到书院的,寄托了家中无数殷望,若是被遣返原籍,下半辈子哪里还有脸见人?
此刻听闻房俊还要加强考核之难度,大家死的心都有了。
如无意外,接下来的日子里书院的灯油、蜡烛消耗将会大幅度增加……
李靖摊摊手,也是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
他的确称得上“用兵如神”之评语,可到底是人不是神,面对一群注定将来要成为帝国官员阶层主力的学子们,还能怎么样呢?
房俊邀请李治去书院坐坐,李治欣然同意,拉着李靖同行。
李靖有些迟疑:“虽然这些学子不像话,可老臣职责所在,总不能弃之不管……”
房俊打断他,道:“随他们去吧,派个校尉看着一点,别闹出大笑话就行了,时候不早,咱们去陪殿下喝一杯。”
李靖也只好从谏如流,吩咐了身份的校尉几句,自己随着房俊与李治在护卫簇拥之下向书院行去。
待到一行人走远,那名校尉才收回目光,脸上浮现一丝狞笑,目光从学子们脸上掠过,露出白牙阴森森道:“很好,刚刚的表现称得上合格。但是如此尚不足以成为你们的正式成绩,如果军训之成绩不达标,无论是世家子弟亦或是寒门学子,下场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开除学籍、遣返原籍!”
周围的兵卒吓得一激灵,连忙挺直腰杆,异口同声道:“喏!”
校尉大吼道:“那还等什么?午饭还想不想吃了?现在开始前往目的地,最后抵达的二十人不仅没有午饭,还要做足一百个俯卧撑!”
“轰!”
一群学子连忙转身,被恶狼追赶的兔子一般向前奔跑,一个个奋勇争先,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那种散乱颓废之色?
……
房俊和李靖陪着李治在书院逛了一圈儿,然后在食堂用的午膳。
午膳也很是简单,李治拒绝了厨房整治一桌上好席面的心意,坚决要吃一顿与学子一样的膳食。
既然他有这样的要求,房俊自然不会惯着他,便在食堂里每样菜色都打了一样,凑足了十几种,随便寻了个桌子坐下,又准备了一坛好酒。
“条件简陋,怠慢殿下了,微臣先干为敬。”
房俊举起酒杯,说了句客套话,一饮而尽。
李靖也在旁边陪了一杯。
李治笑道:“都是自家人,何须如此客套?本王乃是不速之客,承蒙款待,已然是心中欢喜,再不敢颇多计较。”
也饮了一杯。
房俊给桌上的酒杯斟满酒,再次举杯,道:“本想着给殿下看看学子军训之风姿,却没想到竟是一群乌合之众,实在是丢人。罚一杯,以示歉意。”
举杯再次饮尽。
李靖面色不大好看:“此事过错在我,与二郎何干?亏得老夫一向自诩颇有练兵之能,如今却束手无策,惭愧惭愧。”
又陪了一杯。
李治劝慰道:“刚才本王也看了,那些个学子各个娇生惯养,到底不是真的兵卒,又岂能尽搬军中那一套?这种事任谁来了也没用,卫公毋须自责。”
也将杯中酒饮尽。
房俊再次斟酒,提起酒杯:“这一杯,祝愿殿下身体康健、龙马精神!”
说着,就要往嘴边送。
“越国公……姐夫,慢着慢着!”
李治连忙拉住房俊,心里有点慌,苦笑道:“本王今日只是一时兴起,想要跟姐夫来书院玩耍一番。你这般左一杯右一杯,一句话一杯酒,本王如何挨得住?你的酒量关中无双,可本王不行啊!咱慢慢喝,随便聊一聊,行不行?”
他是真的打怵。
不知怎么的,这厮大抵是看出了他想要来书院看看真实情况的意图,一路上虽然不言不语,但是都在这儿等着呢。
房俊何等酒量?今日若是放开了来喝,他非得大醉个三天三夜醒不来……
房俊瞪着眼睛,不悦道:“殿下说的哪里话?您既然称呼微臣一声姐夫,那咱们此刻就只叙私谊,不论爵位。来来来,姐夫敬你一杯,你若不喝,那就是不给姐夫面子,可别怪姐夫发飙!”
将手里的酒杯跟李治放在桌子上的杯子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
李治差点给自己一巴掌,这等时候,攀什么近乎?自己喊了一声姐夫,这厮便顺杆儿爬上来了。他知道这厮可不仅仅是说说而已,若是自己当真推三阻四不肯喝,搞不好真能爆发起来走自己一顿。
酒桌上姐夫揍了小舅子,满天底下也是白打……
李治忙看向李靖,哀求道:“卫公,您可得主持公道!不然这厮今日非得将本王灌翻了不可!”
李靖哈哈一笑,捋着胡子对房俊道:“二郎莫要吓唬殿下,殿下毕竟年少,这身子骨还未长成呢,哪里经得住你的酒量?咱们随便聊聊,适量就好,适量就好。”
房俊不可能不给李靖面子,哼了一声,道:“男儿汉大丈夫,连酒都不能喝,还能干点什么?没出息!”
李治根本不敢反驳,只能陪着笑脸:“姐夫教训得是,往后本王这酒量多练一练,练成之后,再好好的陪陪姐夫。”
他知道房俊这厮是属驴的,得顺毛儿捋,哪里敢摆出亲王的威风?话说这朝廷的亲王,挨过房俊打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就连被父亲称为“似禽兽矣”的蜀王,在房俊面前都乖巧得跟个猫仔也似……
第七百八十六章 示敌以弱
对于房俊,李治可说是又敬又畏,而且他也知道父皇对房俊有多么宠爱,若是当真揍了自己一顿,最怕怕也是不了了之,根本不会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惩罚。这等情况之下,他岂能不怵?
他也知道房俊大抵是看不惯自己与太子争储,固然不曾落井下石打击自己,却也绝对不会给自己好脸。
好在李靖在一旁相陪,身份地位都极高,又颇得房俊之尊重,所以房俊很是收敛。
这顿酒喝得李治心惊胆颤,浑身不自在,顺着房俊的话风根本不敢有所辩驳,好不容易熬了小半个时辰,赶紧推说自己王府之中还有要事,不顾房俊与李靖的挽留,带着自己的护卫急匆匆离去……
食堂里,看着李治急匆匆离去的背影,李靖回首笑道:“老夫演得可还行?这可比戏班子有意思多了。”
房俊喝了口酒,笑道:“细节之处略有浮夸,整体勉强及格,还需再接再厉。”
李靖哈哈大笑,敬了房俊一杯,叹气道:“说实话,老夫当真不愿牵扯进这等乱七八糟的争储当中,身为军人,只需战阵之上冲锋陷阵即可,马革裹尸乃是求仁得仁。官场之上,老夫的兵法完全不经用,时常面对困局要么束手无策,要么误入歧途,当真惭愧得紧。”
这话不是谦虚,他自己用一辈子证明了虽然是个合格的军人,却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面对抉择之时所做出的决定,简直可以用“愚蠢”来形容。
最具有代表性的便是当年“玄武门之变”前夜,李二陛下找上门去希望能够得到李靖的辅佐,结果遭到拒绝。
拒绝也就罢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想与立场,谁也看不到以后,岂能预测到处于下风的李二陛下能够翻盘成功,逆而夺取呢?
然而李靖的做法却绝对称得上愚蠢,既然拒绝了李二陛下,那么为何不将此事告知高祖皇帝与太子李建成呢?若是不愿向太子李建成效忠,那么为何不干脆跟着李二陛下一起干呢?
他选了最不可思议的中立,坐山观虎斗,你们打生打死跟我没关系……
怎么可能没关系呢?
若是李建成胜了,最终知道李二陛下曾经求助于李靖,而李靖却没有将此事告知,这是什么样的行为?藏着什么样的居心?李建成不杀了李靖才有鬼了。事实上李二陛下胜了,对于李靖的忌惮也毫不掩饰,直接明示暗示一番,使其交出兵权投闲置散,不得不幽居府中闭不见客,以此来抵消李二陛下的忌惮于怀疑。
结果便是蹉跎半生,在大唐最是高歌猛进开疆拓土的年代里,身为“军神”却只能做一个看客,不能身临战场再立殊勋,在历史上留下更为伟大的事迹……
房俊温言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卫公如今虽然暂时并无带兵之可能,可留在书院之中一边完善整理自己的带兵心得,一边教授天下各部军队之精英,未来名垂青史、桃李满天下,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壮志得酬呢?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只需目标坚定,恒心以守,必会绽放光芒。”
人生,总是会充满各种各样的遗憾,每个人都一样,最重要不能固步自封嗟叹于过往,而是要挺起腰昂起头向前看,坚定不移的迈出脚步。
事不凝滞,理贵变通。
有些时候坚定意志的同时对方向予以调整,这才是通往成功的捷径……
李靖颔首道:“若非二郎屡次在陛下面前美言,老夫焉能得到这书院教谕之机会,更遑论能够辅佐太子整编东宫六率?老夫敬二郎一杯,恩情友谊,尽在酒中。”
房俊忙举杯,道:“卫公言重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您不仅是帝国之栋梁,更是兵史之传奇,晚辈从您身上学到的太多,亦当回敬您一杯。”
一老一小,相视一笑,一杯酒饮尽,尽在不言中。
吃了口才,李靖问道:“你非得让老夫配合着演这么一出戏,当真有必要?”
房俊给他添酒,道:“自然有必要。长孙无忌老谋深算、胆大包天,没有什么是他不敢干的,荆王那边最近偃旗息鼓毫无声息,但越是安静就越是有鬼……陛下御驾亲征高句丽,离京在即,这长安城中谁晓得会翻起怎样的波浪?敌在暗,我在明,兵法之大忌也。若是能够将书院兵卒操练成一支强军,拉出来便可打一场硬仗,便是为太子殿下增添一个助力,亦能让敌人猝不及防下打乱部署。”
他穿越至今,从帮助李承乾稳定储君之位开始,历史早已经面目全非,所有曾经的记忆都已经出现了偏差,派不上什么用场。
历史上李二陛下的这次东征以失败告终,并且身染重疾,不得不仓惶撤兵,给国内留下了极大的隐患。
之后太子谋反、荆王篡位,一桩一桩的政治事件层出不穷,这背后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背景?
史书之上根本没有答案。
李靖举杯与房俊碰了一下,笑道:“若论及兵法布阵,老夫绝不将二郎你放在眼中,固然你亦曾鏖战西域、覆灭北疆,但是兵法谋略在老夫眼中尚有欠缺。然而说到朝堂争锋,老夫痴长你几十岁,却是自叹弗如、差之远矣!”
房俊也哈哈笑道:“卫公何必这般委婉?干脆就说晚辈一句‘不入流’即可。晚辈自家知自家事,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他哪里懂什么兵法?所依仗的只不过是拥有超前的意识,能够搭建出一支超时代的军队而已。
然后凭借完全超越这个时代的战斗力,一路碾压过去,毫无战术可言……
别说与李靖这等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军神”没法比,即便是李孝恭、程咬金、尉迟恭这些人,在兵法造诣上也超过房俊半条银河系。
李靖举杯饮尽,欣然道:“这也正是老夫佩服二郎的地方,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从来不曾掩饰自己的不足,更不会将无知视为耻辱。世上之人哪里有什么都懂的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长处,能够擅用自己的优点,以己之长攻敌之短,且能够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之处,已可称为人杰矣。”
事实上,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很简单,但能够正视自己的不足却很难,而做得到正视自己不如的同时能够充分发挥自己长处的人,无一不是在各个领域之内都做出杰出成绩之人杰。
两人又喝了几杯,李靖道:“为了配合二郎,将学子们荒废了一上午,老夫这就赶去狠狠的操练一番,务必让这些学子平素读书进学,紧要时刻拉出去,那就是一支骁勇善战、纪律严明的虎贲!”
学子的确都是懒散油滑的自家子弟和身体素质地下的寒门子弟,若是放在旁人手中,当真很难练的出来。可李靖是何人?他只是站在那里,那个学子敢偷奸耍滑?
更别说军训的成绩与书院的考核联系在一期,只要还想着毕业,就没有哪个学子敢懈怠……
房俊放下酒杯,面容凝肃:“还请卫公多多费心吧,再过几日陛下即将誓师出征,届时关中空虚、长安动荡,几乎不可避免。多一分力量,太子的储位便安稳一分,而一支旁人不曾关注的力量,极有可能决定最后的胜败。为了帝国的安稳和传承,吾辈自当竭尽心力、辅佐太子,否则贞观一朝之累累硕果都将荡然无存,眼下这盛世更会戛然而止,天下板荡局势扑朔,帝国之将来何去何从,只能听天由命。”
李靖肃容颔首:“二郎放心,老夫岂能不知这些?这一把老骨头在家中闲散了十余年,行将就木,也没有什么好畏惧的,拼却此身,但愿能够名垂青史,则死而无憾!”
第七百八十七章 局势紧张
李靖不是个蠢人,蠢人也不可能有他那么大的成就。然而时至今日,他却也愈发认识到自己当年做的事情有多么愚蠢,不掺和皇权之争斗作壁上观,固然身家性命无虞,却也使得当时的太子与秦王皆对自己生出忌惮之心,里外不是人。
故而导致了贞观一朝十余年的饱受排挤、投闲置散。
这也就是李二陛下胸怀宽广,若是当初的太子李建成登基为帝,自己怕是早已经被赐死了好多回,子孙家眷也得跟着遭殃……
若是等闲的官员,在权力斗争当中作壁上观退避三舍,以免被殃及池鱼,那倒是可以。然而若是等级到了一定的程度,拥有强悍的力量和影响力,就不是想躲就躲得开的。
就比如眼下之局势,自己虽然幽居府中十余年,但是对于军中的影响力依旧尚存,太子可以看到这一点所以对自己示以厚恩加以招揽,晋王又岂能看不到呢?
他若是对太子的招揽客气谢绝,回头晋王就会亲自登门。
还是如当年那样不闻不问、作壁上观吗?
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待到将来储位已定,乃至于新君登基之后,就得祈祷着新君能够有着李二陛下一样宽广的胸怀,不会介意如今他李靖的不屑一顾……
房俊有句话说得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什么是江湖?有人、有利益、有斗争的地方就是江湖,朝堂之上更是一个大江湖。
只要身在其中,便很难明哲保身……
*****
三月初一,整座长安城都戒严起来。
距离李二陛下誓师出征的日子还有两天,关中各路军队都已经陆续来到长安城外集结,营帐绵延数十里,城东的灞桥两侧、城西直至昆明池畔,全被连绵的军营所占据。
为免有人伺机捣乱,影响到誓师出征的顺利,京兆府的衙役巡捕以及各个衙门的兵卒在长安城内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任何有可能影响到长安城稳定的因素都会被予以拔除,这两日坊市之间因私斗而被关入京兆府大牢的地痞不知凡几。
“百骑司”更是精锐尽出。
各处城门的盘查滴水不漏,任何身份有所怀疑的人都会被予以严查,稍有可疑之处,便会被抓捕起来,由“百骑司”审讯。
长安各个负责治安的衙门夜以继日的忙碌工作,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懈怠,一旦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出现差错,极有可能导致整个系统的大清洗,遭受牵连者不可计数。
最忙碌的自然是兵部。
眼下兵部虽然依旧没有征调兵马、决定战略之权,但是全军的后勤工作都压在兵部身上,聚集在长安附近的军队已经超过十万人,每日里巨量的粮秣消耗乃是一个天文数字,需要兵部从各地征集、运输,然后一一分派。
一点点的差池,都会导致一支军队的不满,进而引发无与伦比的恶劣影响。
李治与房俊这两天几乎吃住都在兵部衙门,房俊身为兵部尚书,自然要居中坐镇,负责所有事务的最终定夺。李治作为“检校兵部尚书”,手里的权力没有房俊大,但是需要承担的责任却丝毫不逊涩于房俊。他固然认为房俊不一定会趁机陷害他,可诸多事务都压在房俊身上,人的精力到底是有限的,万一房俊一时疏忽,出了差错可怎么办?
所以他必须跟房俊一起盯着。
李治坐在值房之中,微微侧身看着窗外,整个院子里人影幢幢,所有的兵部官员都脚步匆匆、神情凝肃,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公文,负责着长安周边军队的联络与物资分配。
一股大战之前的紧张肃穆,使得一贯性格洒脱的李治感受到了几分口干舌燥。
这就是帝国机器全速运转之后所呈现的模样,每一个人都是这部机器上的一个零件,看似臃肿冗余,实则不可或缺。任何一个零件的运行偏差,都会导致整体的误差,甚至影响到最高层面。
以往李治并未将东征看作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身边的人一直对东征是一种“旗开得胜,马到功成”的论调,使得李治也认为这不过是一场“苍鹰搏兔”也似的战争,双方实力相差悬殊,知道大唐兵锋一至,高句丽顷刻间便会土崩瓦解。
直至此刻,他才认识到原来这样的一场国战,究竟对于帝国意味着什么样的凶险,胜利固然举国欢腾,从此荡平四夷周边再无强国,可一旦失败,或许前隋的结局便是大唐的明日。
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喉咙,李治看着对面坐在书案之后伏案疾书,不断批阅文书的房俊,忍不住问道:“姐夫,这场东征一定会胜利的吧?”
房俊抬眼瞅了他一眼,没回话,继续批阅手中的文书。
对于李治的习惯他已经有所了解,这位时常将称呼在“越国公”与“姐夫”之间完美切换。称呼“越国公”的时候,就代表着公事公办,毋须讲什么人情,而称呼“姐夫”的时候,则意味着以亲人的关系相处,说话可以随意一些。
这样便可是使得他处处占据有利之地位。
真是一个狡猾的小家伙啊……
将手中的公文批阅完成,合上放到一边,又从案头堆积如山的公文最上面拿起一份,展开看了看,将毛笔在砚台里沾了墨水,想了想,说道:“编读史书,这世上何尝有过必胜之战?以少胜多之案例数之不尽,即便是这高句丽一隅之地,前隋倾举国之兵,不也是折戟沉沙、铩羽而归?所以孙子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李治迟疑一下,道:“不至于吧?前隋之所以东征失败,是因为隋炀帝横征暴敛,且骄纵自大未将高句丽放在眼中,这才因为轻敌之故兵败。如今大唐上下一心,举国出征,对于高句丽无比重视,怎会重蹈前隋之覆辙呢?”
“呵!”
房俊笑了一声,干脆将毛笔阁下,伸了个懒腰,喝了口茶水,这才说道:“殿下看过《隋书》?”
李治颔首。
房俊啧啧嘴,婉转道:“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尤其是史书,可以细细观之用心揣摩其中的圣王之道,却也不能盲目的信以为真。需知道,历来史书皆是由后来者编纂,胜利者去编撰失败者的历史,又岂能绝对客观呢?”
李治蹙眉:“别的史书或许会夹杂着编纂者的个人意愿,但是唯独《史记》与《隋书》不会。太史公铮铮铁骨,魏玄成忠言直谏,这两人的品性千古罕有,岂会有姐夫所言之情况发生?”
房俊捧着茶杯,摇摇头,叹气道:“只要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就会有个人喜恶,人非圣贤,没有谁会当真做到完全客观,这是不可能的。”
史书这种东西,看看也就行了,真实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在史书当中出现。
号称“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且不去说,其中主观臆断之处不胜枚举,夹杂了太多的个人情感;单说《隋书》,难道当真因为魏徵的铮铮铁骨,便绝对真实可信了吗?
未必。
诚然,《隋书》弘扬秉笔直书的优良史学传统,品评人物较少阿附隐讳。魏徵其人刚正不阿,他主持编写的纪传,较少曲笔,不为尊者讳。如隋文帝之“刻薄”专断,“不悦诗书”,“暗于大道”,隋炀帝矫情饰貌,“锄诛骨肉,屠剿忠良”等情况,都照实写来,了无隐讳。
然而未必公正。
一部著作,代表了编撰者的核心思想。魏徵其人乃是隐太子李建成的幕僚,“玄武门之变”后成为李二陛下团队当中以忠言直谏为特质的代表人物,这样的人性情刚烈、嫉恶如仇,又岂能对待事物以平常心看待?
第七百八十八章 敬天法祖
李治一脸懵然,不可置信道:“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若是连史书都不可信,还有什么是可信的?吾辈孜孜不倦的日夜诵读,难道都是一场虚空?”
自古以来,所谓的读书,不过经史子集而已。
《晋中经簿》将六略改为四部,即甲部录经书,相当于六艺,乙部录子书,包括诸子、兵书、数术、方技,丙部录史书,丁部为诗赋等,奠定了四部分类的基础。魏徵编纂《隋书》之时,提出“两都各聚书四部,以甲乙丙丁为次,列经史子集四库”,将四部制最终确立,正式标注经、史、子、集四部的名称,并进一步细分为四十个类目。
古代之书籍包罗万象,门类极多,但是其中绝大多数都归于“杂书”之列,读之无用。尤其是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大部分古籍都被废弃,真正受到重视的一部分,大多都是史书。
若房俊所言为真,连史书都不可信,那还读什么书?
房俊道:“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不要去吹捧那些所谓的前任总结下来的道理,而是要自己从书中去感悟、去体会每一个古人在不同的时局之下所做出的判断。”
李治一脸茫然:“可姐夫刚才还说史书之中不可尽信,谁有知道那些事情是真是假?”
房俊喝了口茶水,笑道:“即便不是真的,那也是史书编撰者杜撰出来的。历来能够参与修史的学者,无一不是当世大儒。这些人以平生所学去编撰一部史书,凝聚了一生的心血,即便是对事实有所扭曲,亦是蕴含了无数的人生智慧。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吾等拜读史书,正该学一学这些人的精华。”
每一部史书,都是一部人文巨著,其中固然有虚假扭曲之处,但是其中的深邃思想,却比那些记录下来的前尘往事更为重要,这才是一部史书的精华之所在。
李治觉得自己受到了巨大的冲级,一时间猛然不知如何回应。
房俊也不理他,自顾自的处置公文。
到了晌午时分,崔敦礼进到值房里禀报:“殿下、尚书,圜丘那边已经布置妥当,二位要不要现场检查一番,看看有无疏漏之处?”
圜丘即是天坛,乃皇帝祭天之所在,东征这等大事,誓师出征之前势必要祈祷上苍赐予胜利,不可缺少,乃是重中之重。
房俊便对李治道:“殿下,一起去看看吧?”
李治颔首道:“此乃大事,不可有丝毫疏忽,正该去敦促一番。”
两人放下茶杯,一齐起身走出值房,在一众兵部官员的簇拥之下,出了兵部衙门,策马出了皇城,沿着朱雀大街径直向南出了明德门。
圜丘就在明德门外两里许之处,是一处巨大圆锥状土堆,外围有三到矮墙环绕,祭天时,除了皇帝和一些重要的大臣外,其他人等都是不能进入最里面一道墙,礼乐队、外国使节等都在内墙的外面。
房俊等人抵达之时,圜丘周围早已经被顶盔掼甲的兵卒重重围住,确保无人捣乱,礼部官员出出进进,布置着相应的一切设施。
翻身下马,房俊与李治来到圜丘下方,抬首仰望这座祭天之所。
圜丘为四层圆坛白灰抹面。每层圆坛都设有十二条直通丘顶的通道,称为“陛”,寓意着十二辰分布在四周,分别朝十二个方向辐射,大约体现了唐人心目中的天上十二辰,分别以十二时辰命名,其中子、午、卯、酉陛又称北、南、东、西陛。
其面南的午陛则宽于其他十一陛,这是皇帝登坛的御道。
“下官见过殿下,越国公!”
兵部右侍郎郭福善与一位礼部官员匆忙迎了上来,鞠躬施礼。
李治负手而立,站在圜丘之下抬首仰望,问道:“按照祭天的流程,一应事物准备的如何?”
那礼部官员道:“回殿下的话,礼部有数十名官员在此,严谨按照流程一一准备,眼下一切进展顺利,不敢有丝毫懈怠。”
礼部尚书原本是令狐德棻,被武媚娘挠了一脸血不得不致仕告老之后,这个位置曾经闲置了一段时间,又先后由几位大臣暂时代理,近期才由宋国公萧瑀正式接任。
萧瑀为人圆滑,心思缜密,这等大事自然派遣礼部的精兵强将予以筹备,不至于闹出纰漏来。
李治点点头,叮嘱道:“祭天之事,重中之重,定要竭尽全力,不可有半点疏忽。”
兵部、礼部的官员齐齐躬身,肃容应是。
李治这才对房俊说道:“要不要上去看看?”
房俊道:“那是自然。”
丘顶乃是祭祀之所,需要布置各种各样的设施,琳琅满目繁杂无比,必须一一清点确认无误才行。
两人便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之下,顺着午陛旁边未陛拾级而上。
整座圜丘高达三丈,以夯土修筑,非常坚固,表面用白灰抹砌,整洁大气。站在圜丘之顶,眺望四野。
封建王朝祭祀昊天上帝的行为属于最高规格的礼仪活动,因此圜丘在皇家礼制建筑中的地位相应也极其重要,不仅常年有礼部官员驻扎此地负责维护,且以圜丘为中心,周边五十丈之内不允许有任何形式的建筑,故而站在圜丘之顶,视野开阔,俯视大地苍茫,仰望苍穹如盖。
北边的长安城巍峨雄壮,南边的终南山虎踞龙蟠,自隋文帝而始,往后隋唐两代帝王数百年的时间内,都会在此祭祀上苍,面前是“昊天上帝”的牌位,手中捧着为上天献纳的玉璧,为国家的康泰祭天祈福。
……
《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此之为国家诞生之初所赋予的核心功能。
在远古的时候,国家的职能就是这两个。而纵观华夏之历史,即是“祀、戎”相见的历史。
“祀”者,行礼乐之教化而尊天地与鬼神也;“戎”者,固社稷之安定而伐非礼与不善也。礼乐教化若不能安社稷,则以“征伐”而代之,此乃所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为“天下有道”者也。
没有比这两样更重要的事情了,所以很多时候“祀、戎”是紧密相连的。
房俊接过一旁礼部官员递过来的名册,上面记录着祭祀所需要的各种流程以及相对应的器物,一件一件一丝不苟的予以核对。这件事不敢有半点疏漏,否则后果谁也承担不起,稍有差池,整个礼部衙门估计得有一半以上的官员要被充军流放。
所以哪怕他检查得再是严格,一旁的礼部官员也未有半分不满。
李治则背着手四处溜达,虽然也曾参加过不少祭祀大典,但是这等国战之前的祭天典礼,其档次估计也就只比新皇登基的典礼稍微差一点,是他从未经历的,所以处处都感到好奇。
房俊足足检查核对了一个时辰,方才松了口气,将名册交还给礼部官员,依旧不放心的叮嘱道:“这里所有的一切,从此刻起谁也不许碰触,违者严惩不贷!此次祭天之典礼到底又多重要,想必毋须本官提醒,若是出了差错,诸位不仅前程不保,甚至还会阖家遭难,定要谨慎处之!”
不过是一场充满了“封建思想”的大型活动而已,当真能够影响到东征之胜负么?
答案是肯定的。
“敬天法祖”乃是华夏之人文渊源,人们敬畏上天的力量,认为不可抵御,而上天则无时无刻不在俯瞰着人世间的苍生,其喜怒哀乐都会通过各种各样的自然现象对世人予以警示。
一旦祭天的环节出错,那必然是上天警示世人“此战不利”,会极大的削弱军心士气。假若战事之中正巧稍有不顺,更会将上天的“警示”无限放大,严重之时,整个军队士气低迷彻底溃败都有可能。
很多时候,精神作用往往是主导胜败的决定性因素……
第七百八十九章 父子恩情
神龙殿。
寝宫之内,华灯初上。
李二陛下跪坐在靠窗的地席之上,太子坐在他对面,两侧是魏王、齐王、蜀王、燕王、蒋王等等一众皇子,长乐、晋阳、城阳等几位公主在不远处的卧房中,与杨妃、韦妃、徐妃等嫔妃一件一件整理着衣袍。
气氛有些凝肃、压抑。
李二陛下伸手接过晋王斟的茶水,呷了一口,看看面前几个儿子凝重担忧的神色,不仅哑然失笑。
心中慰籍。
开口道:“汝等毋须担忧,为父当年横刀立马、战阵冲杀,可不比程咬金、丘行恭那些夯货杀得人少,天下英雄,哪一个不是俯首称臣?如今虽然年岁大了,却也不用亲自上阵,整日里坐在中军大帐,行军坐卧皆有内侍照料,与身在宫中无异。”
话是这么说,可几个皇子依旧满面担忧。
虽然性情不一,但是皇子们对于李二陛下的敬畏之情却是一般无二,平素怕得要死,可心里也是真心关切。
太子苦着一张胖脸,叹气道:“话虽如此,可辽东苦寒,山高水远,父皇的身子骨毕竟不如当初,儿子们岂能不心中担忧?”
他是最怕李二陛下出事的那一个。
除去儿子对父亲那种天性的孺慕不谈,若是李二陛下当真在东征途中有什么意外,必将引起朝中巨大的风波。东宫的力量如今虽然比前几年强盛许多,朝中的大臣们也更多依附,可毕竟尚有晋王在一侧觊觎储位,关陇贵族们更是虎视眈眈,没有李二陛下压着,谁知道这些人会做出何等疯狂之事?
李二陛下最是不耐烦看到太子这等优柔寡断、患得患失的性子,男儿汉大丈夫,自当意志坚定一往无前,即便遭遇挫折,那也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自己硬生生趟出一条路来,整日里这般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能有什么出息?
冷哼一声,沉声道:“帝国如今众正盈朝、国泰民安,即便为父有什么闪失,有赵国公、宋国公、越国公这些朝廷柱石在,天下就乱不了。身为太子,自当迎难而上,有所担当,坐镇长安监国之时,要让天下臣民心生安定,即便朕阵亡在辽东,亦要确保江山稳固、社稷安宁!”
太子吓得面青唇白,急忙跪伏于地,连声请罪。
其余诸位皇子也心中战战,不敢出声。
卧房里几位嫔妃、公主被惊动,纷纷出来查看,见到几个儿子尽皆拜倒在地,李二陛下脸上则阴沉似水,都心中诧异,不知是谁又招惹了陛下。
李二陛下威望绝伦,这个时候无人敢上前劝阻,除了晋阳公主与徐妃……
徐妃在一旁文文静静的站着,俏脸上一片宁和,纹丝不动。
若是李二陛下对大臣发怒,她尚可上前去劝谏一番,可眼下李二陛下发作的乃是一众皇子,她就不能出面了,否则难免瓜田李下之嫌……
长乐公主隐蔽的用手指捅了捅还在看热闹的晋阳公主的腰肢,冲着父皇那边努努嘴。
晋阳公主心领神会,脚步轻盈的走到李二陛下身边跪坐下去,一手揽住李二陛下的胳膊,娇憨道:“皇兄们也真是的,既然是担忧父皇御驾亲征远去万里,自当在父皇面前彩衣娱亲哄得父皇高兴才是,怎可招惹父皇生气呢?真是不孝啊!”
李二陛下无奈,气道:“你个小丫头,跟着掺和什么?一边儿玩去!”
晋阳公主却不怕他,也不理他,看着齐王李祐道:“听说五哥最近在府中请了诸多戏子,整日里排练着曲子,要在父皇面前唱舞一曲以为壮行,怎地跪在那里不声不响的?来,快给父皇唱一曲,也让小妹听听!”
地上跪着的齐王李祐连都白了……
小祖宗诶!
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为兄只是一时好玩,弄了几个戏子在府中唱曲儿解闷,何时说过要在父皇面前献曲了?而且由于保密做得不好,被御史台那帮子御史言官得知了,这些时日以来不知弹劾了自己多少奏章,自己正害怕父皇提及此事遭受责罚呢。
你这是要害死我啊……
然而李二陛下却没有发作,只是瞥了吓得鹌鹑一般的齐王李祐一眼,训斥道:“平素朕懒得管你们,可身为皇子就代表着皇族的颜面,也得持身守正、明辨是非,整日里跟一群戏子胡天胡地,成何体统?太子,你回去盯着这厮一些,让他将府中戏子都撵走。朕出征以后,你替朕监国,自然言出法随,他若是不听话,就替朕严惩于他,不得袒护!”
“喏!”
太子连忙领命。
李佑心里松口气,面上却丝毫不敢表露,连忙道:“父皇教训得是,儿臣知错,回去之后就将那些戏子尽皆遣散,不敢违命。”
李二陛下捋着胡子,看着眼前这几个已经成年的儿子,也是心绪万千,叹息一声,道:“都起来吧。”
“谢过父皇。”
几个皇子起身,老老实实的跪坐,眼观鼻鼻观心,乖巧得不得了。
晋阳公主接过李治的活计,替大家斟茶。
李二陛下喝了口茶水,目光从儿子们脸上一一扫过,柔声道:“为父性情刚硬,有些时候对于你们过于严厉了一些,希望你们能够理解。身为父亲,自然希望你们一个个的都能有出息,虽然太子只能有一个,可这天下是咱们家的,你们自然应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团结起来将这锦绣江山好生打理,千秋万代的传下去。”
皇子们谨然受教,不敢说话。
李二陛下看着李治,说道:“太子乃是为父之嫡长子,理应册封为太子,克继大统。如今为父只是允许你与太子公平竞争,却绝对没有认可你可以取代太子。朕离开长安之后,你要谨守本分,明白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决不可依仗为父之宠爱,便恣无忌惮、毫无底线!”
李治忙道:“父皇放心便是,儿臣对太子哥哥绝无半分轻慢之心,只是觉得自己更适合继承父皇之大统,并非无视手足之情。这江山是父皇的,父皇哪一天给我,我就尽心竭力做好准备。父皇若是不给我,我就安心做一个富贵王侯,尽心辅佐太子哥哥。”
李二陛下欣然道:“如此甚好!”
他又看向太子,目光复杂了一些,柔声道:“勿要觉得父皇偏心,皇位之归属,不仅关系到尔等手足之未来,更关系到整个皇族之存亡、江山之延续,为父不得不慎之又慎。不过你放心,为父答应你,只要你能够做一个合格的太子,让为父看到你将来继承大统之后也能够有能力当好皇帝,为父绝不会辜负于你。”
事实上,他心中对太子的不满,以及急不可待的易储之心,在这两年已经有所削减。
随着太子在房俊、李绩等人的辅佐之下渐渐有所担当,不再如以往那般胡闹不堪,李二陛下的心意也有所变化。
他又岂能不知一旦易储,给自己的儿子们会带来什么样的伤害,导致什么样悲惨的结局呢?但凡太子能够让他看到希望,他都绝对不会轻易将储位交给李治。
然而他不仅仅是一个父亲,更是一个扺掌偌大帝国的皇帝,他不仅要为自己的儿子们负责,还有为天下亿万黎庶负责。要在儿子们的幸福美满与江山的锦绣繁华之间做出取舍,当真不易……
太子跪伏在地,涕泗横流,哽咽道:“儿臣对父皇之敬仰,亦如登临泰山仰望苍穹一般!儿臣乃是父皇所生,这江山更是父皇打下来的,您给不给儿臣,全由父皇乾纲独断,儿臣心中绝无半点埋怨。”
若是当真易储,他也不会埋怨父皇,只会埋怨苍天。
既然注定不让我继承大唐皇帝之位,那又为何让我生而成为父皇的嫡长子呢?
将这一切都归于我的名分之下,最终却又残酷的掠夺,上苍待我何其冷酷也……
第七百九十章 血脉相连
第七百九十章血脉相连
李二陛下看着面前涕泗横流的太子,心中一软,幽然一叹。
都是自己与文德皇后诞下的儿子,血脉相连,若非万不得已,他又岂能愿意将原本属于长子的储位剥夺呢?纵然雉奴一再保证会善待兄长,可一旦失去储君之位,就意味着将会成为将来新皇的心腹大患。
皇帝号称富有四海、天下至尊,可照样处处掣肘、不能万事遂意。雉奴固然没有伤害兄长的心思,但是等到将来继位之后,其追随者又怎能放过曾经的太子,任其威胁到皇位呢?
雉奴是会遵守今日对自己的诺言,还是顺水推舟,任凭那些追随者将所有危及皇权的隐患尽皆消除?
李二陛下不敢肯定。
毕竟他经历过皇权当前足以压碎一切仁义道德血脉亲情的时刻……
心里忽然觉得自己的做法可能对太子过于苛责,甚至是有些不公平。太子的确有诸多不能令自己满意的地方,可毕竟天意如此,谁让他就是自己的嫡长子呢?
生下来的时候便注定了这一切,自己却偏偏要吹毛求疵,对于太子来说何曾有过半分公平而言?
甚至于如果让太子自己去选,也未必就愿意做这个太子……
或许,自己本该顺应天意,上天待自己不薄,有可能太子未来偏偏就能够做一个合格的皇帝呢?
总比强行易储最终导致儿子们手自相残、兄弟阋于墙来得更好吧……
只不过即便彻底打消易储的心思,也得等到东征之后在从长计议,毕竟自己如今已经将晋王推上前台,贸然改变心意,晋王怎么想?晋王身后的关陇贵族们怎么想?
李二陛下终于意识到,自己一贯追求完美储君的想法,甚至不惜以废黜太子的做法来达成目的,或许从根本上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
难道自己当真老了?
李二陛下心潮起伏,看着面前几个恭顺乖巧的儿子,一时间唏嘘不已。
身边晋阳公主在给他揉着肩膀,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们,温言道:“世间功名利禄、皇权富贵,最是动人心志、乱人道德。汝等生在帝王之家,却勿要被这皇权利益所蒙蔽双眼,而是要保持圣贤之心,谨记手足情谊,传承道德文章,并肩携手将为父的基业传承下去。不仅仅是为了咱们李唐皇室千秋万代的富贵权力,更是为了这天下亿万黎庶之太平福祉。”
一众皇子赶紧俯身跪拜,齐齐应下。
李二陛下没有再多说,而是摆摆手,让儿子们离开寝宫。
他一生之经历可谓丰富多彩,然而其中遗憾扼腕之处,却也不胜枚举,其中当年“玄武门”下留下的梦魇,时至今日愈发在心里如骨刺一般深入肺腑,时时痛不欲生。
说是别无选择,然而当真如此么?
若是自己一开始便毫无半分野心,不曾对皇位有过一丝一毫的觊觎,又何必在征战天下的过程当中不断的收拢人心、发展壮大,直至最终使得太子李建成将他视为心腹大患,急于除之?
以他的心智谋略,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其实已经走在一条不归路上,玄武门下那一场鲜血飞溅、恩断义绝的恶战,更是自己早已经在潜意识当中认定了的归宿。
只不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当时眼看着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死在自己面前,甚至被割下头颅传檄长安,使得整个东宫一系军心崩溃尽皆臣服,这一切又岂能无动于衷?
每每午夜梦回,梦到浑身是血的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他又怎能心若止水,说服自己当初实是无奈之举,不得而为之?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然而现在,如今他好像一手将晋王推到了自己当年的那个位置,所有的一切都要在晋王与太子身上重演一回……
揉了揉额头,李二陛下拍拍晋阳公主的手,柔声道:“给父皇重新沏一壶茶来。”
“喏。”
晋王公主眼见李二陛下的脸色很是难看,赶紧手脚麻利的重新沏了一壶茶水,斟了一杯放在李二陛下手边,然后乖巧的依偎在李二陛下身边,关切问道:“父皇可是不舒服?”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喝了口茶水,这才长长叹息一声,嗟叹道:“父皇好像做了一件错事。”
“是什么事?”晋阳公主好奇追问。
李二陛下却摇摇头,不肯细说,转过头看着闺女如花似玉的娇靥,心中温暖,笑道:“不过不妨事,既然已经认识到错误,待到东征之后,自然有足够的时间去予以改正,吾儿毋须担忧。”
晋阳公主纤细的眉尖略微蹙起,对于李二陛下不尽不实的语气有些不满,却也不好追问,只是哼了一声,道:“辽东苦寒,山高水远,定要多带一些太医在身边才行。不然有个头疼脑热的来不及医治,岂不是让儿女们和朝中大臣担忧?不若父皇下一道圣旨,征辟孙道长随军前往辽东吧,孙道长医术通神,有他在父皇身边,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李二陛下欣慰的笑起来,摇头道:“孙道长以医入道,乃是得道高人,焉能以圣旨加以束缚?况且宫中的太医也不是三岁毛孩子,各个都是家学渊源、医术高超,有他们跟着处置一些意外情况足矣。”
原本孙思邈的医术已经天下皆闻,地位极其崇高。如今又研制出治愈疟疾的药方,声望更上一层楼,已经有了“药神”的美誉,天下黎庶皆将其视为“活神仙”。
这样的人物,岂是一道圣旨可以束缚?
又岂能用圣旨加以束缚?
这道圣旨若是颁布下去,怕是要引来一片骂声……
晋阳公主咬了咬嘴唇,闷闷的“嗯”了一声。她虽然年纪小,却聪慧伶俐,当然懂得其中的道理,只不过一想到父皇要跋山涉水劳师远征,心中的担忧便无法搁下。
看着闺女脸上的担忧神色,李二陛下老怀大慰,这才是朕的小棉袄啊,比那些个各怀鬼胎的臭小子们强多了……
宠溺的揉揉闺女的发髻,李二陛下笑道:“为父当年四处征战,不知经历了多少沙场争雄的时刻,区区高句丽,自然是兵锋所指、所向披靡!兕子毋须担忧,到不了冬天,为父自可得胜而归、班师回朝。”
晋阳公主歪了歪头,有些不满:“父皇啊,女儿不是小孩子了,不要这样摸女儿的头。”
李二陛下咧嘴一乐:“嘿!兕子长大了?那很好啊,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待到为父得胜还朝之时,便给兕子寻一门亲事。”
晋阳公主张口结舌,不知自己怎么一下子将话题引到这件事上来了?
成亲,如今是她最害怕提及的事情了……
旁边长乐公主以及杨妃、韦妃、徐妃等人见到速来口齿伶俐的晋阳公主一脸囧样,顿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晋阳公主心中焦急,吃吃道:“那个……父皇明鉴,闺女虽然长大了一些,可是孙道长早已说了,身子骨却还是虚弱得多,至于成亲之事还是要缓一缓才好,哈哈。”
杨妃在一旁道:“可提起这话,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兕子你调养得很是不错,脸色红润剔透,可见身子已经大好了。这亲事乃是顶顶重要之事,岂能一拖再拖呢?要我说啊,不如趁着陛下亲征在即,干脆定下来,也好让陛下放下一个心事,专心致志的出征。”
晋阳公主吓了一跳,眼瞅着父皇居然露出“理当如此”的神色,赶紧起身凑到杨妃身边,摇着她的肩膀撒娇道:“娘娘岂能如此草率?既然成亲乃是大事,总要仔细的挑选一个好人家,这般急促的将我嫁出去,父皇岂能放心得下呢?”
“哎哎哎,殿下莫摇了,我这头都晕了……”
第七百九十一章 柔情似水
杨妃被她摇的一阵头晕,赶紧伸手摁住她瘦削的肩膀,笑着反问道:“听着殿下这么说,难道自己心目当中已经有了佳婿之人选?那可要说来听听,也让我们帮着陛下参谋参谋。”
几个女人一起掩唇笑起来。
晋阳公主这才醒悟被杨妃给耍了一通,顿时娇嗔道:“连娘娘也来戏耍我么?哼哼,我这辈子就陪着娘娘好了,绝对不嫁人!”
杨妃笑得花枝乱颤:“哎呦,我可受不起,殿下若是整日待在我的宫里,拒不嫁人,陛下还不得将我给休了啊?殿下莫害我。”
……
李二陛下看着嫔妃与女儿们相处无间,很是欣慰,看着杨妃眼角细细的皱纹,却发觉岁月虽然在她身上刻下印记,非但未曾减弱她的美丽,反而平添了几分端庄风韵,那个念头不仅又浮现出来。
文德皇后逝世之后,他一时间痛彻心扉,曾立誓此生再不册立皇后,自己这一生一世,正妻也唯有文德皇后一人。
事实上,有他在,后宫即便无主,亦不能有丝毫纷乱。
然而有些时候,皇后这个地位所代表的意义,不仅仅是主持后宫那么简单。这么多年来,身为前隋皇室血脉的杨妃性情温婉、知书达礼,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费尽心力的料理后宫诸事,使得他这个皇帝可以无后顾之忧。
而两人间的感情也始终稳定,纵然宫里时不时的添加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自己却从未觉得杨妃已经老了,进而有所嫌弃。
男人的一生能够在钟爱的妻子去世之后,依旧有另一个女子全心全意不求回报的倾心于自己,这是何等幸运?
只是想要将杨妃册立为皇后,所牵涉的方方面面都不好解决。
首先,杨妃的血统代表着前隋皇室,一旦册立为皇后,朝中不少前隋旧臣之后,是否会因此紧紧团结在杨妃周围?虽然吴王李恪已经出任新罗国王,不可能再角逐储位,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前隋旧臣们铁了心想要扶持吴王回归长安,乱子就太大了。
其次,杨妃虽然身份高贵,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地位却并非一众嫔妃当中最高的,韦妃、燕妃都是地位最高的贵妃,身后也各自有着势力庞大的背景,若思将杨妃越过这些妃子直接册封为皇后,势必引起她们的不满,种种斗争必将因此而起,平静的后宫将会从此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再无宁日。
再看看吧,或许等到东征之后,能够有契机解决此事,给杨妃一个名份,也算是给她一个交待……
时辰已晚,嫔妃与公主们相继离开,唯有徐妃留了下来,在一旁将一些衣物仔仔细细的叠好,放进箱笼里头,又拿了两个装了香料的荷包放在箱子角落里,这样不会因为返潮而使得衣物沾染异味,很是体贴细心。
李二陛下负手在这一样,居高临下看着徐妃秀美的容颜清静恬宁,秀眸低垂专心致志的做着手头上的事情,心中即是温馨,又有些歉然。
这个花一般的女子聪慧毓秀,有着惊艳的才情和细腻的心思,本应享受到这世上最美好的生活,然而他这个皇帝虽然颇多宠幸,却一直未能诞下子嗣,这令李二陛下心中很是不舒服。
自从杨氏为他诞下幺子之后,这两年他便不曾再有儿女出生了……
母凭子贵,即便自己这个皇帝再是宠爱,但是自己的年岁实在是大她太多,等到自己百年之后,徐妃若无子嗣傍身,晚景势必凄凉。太子再是仁厚,亦不能取代自己的孩子膝前尽孝。
且世人大多势利,宫中内侍宫女,谁又会对一个孤老婆子尽心尽力?
心中怜惜,李二陛下便坐下来,伸手捏了捏徐妃晶莹雪白的脸颊,满是宠爱。
“呀!”
徐妃正在专心致志的收拾衣物,冷不防被捏了一下,吃了一惊,旋即秀面绯红,咬了咬嘴唇,羞赧道:“殿下莫要轻薄,后日便是祭天大典,您要沐浴斋戒三日,不得行房呢。”
她这么一说,李二陛下愈发心中愧疚更深。
因为他忽然发觉,自今年开始,自己非但时常疲惫劳累,且精力愈发不济,以往最好男女之事,甚至每夜无女不欢,现在对于这方面的兴致居然很明显的消退,剩下更多的则是精神层面的宠溺……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是一种残酷至极的认知,意味着以往跃马扬刀无往不胜的魅力,都即将一去不复返。
难道从今以后只能依靠药物去维持这方面的需求?
脸上挤出一抹笑容,握住徐妃纤细柔软的纤手,温言道:“这等事自有女官去做,何须你这般费心费力?过来坐坐,陪朕说说话。”
徐妃娇媚的看他一眼,柔声道:“自古以来丈夫出征,行囊自然是要妻子好生整理,这等事岂可假手于人?”
李二陛下愈发心疼。
她不是嫌弃女官们做不好,而是将这视为一种很神圣的仪式感……
两人坐在窗前,外头繁星闪烁,虚空无月。
轻轻将徐妃一缕头发拢在耳后,李二陛下低声说道:“待到朕得胜而回、班师回朝,便要让你怀上身孕,诞下子嗣。”
徐妃眼眸如水、秀面微红,娇羞的垂下头,却难抑心头向往,轻轻的嗯了一声,反手握住李二陛下的手掌。
这个男人不仅是天下的君王、人世间的至尊,更是一个知情识趣、体贴温柔的好丈夫。以她的眼界心胸,未必对这等至尊的权力感到向往,但是却很容易的便倾心于男人的魄力与魅力当中。
一生一世,再无所求。
当然,若是能够有一个孩子,自然更为完美。
每一次太子的世子以及房俊的儿子进到宫里的时候,都会看得她眼馋得紧……
李二陛下轻叹道:“当初招你入宫,本没有多想,可如今想来,却是朕自私了一些。爱妃如今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朕却已经年过不惑、将近知天命之年。再过二十年,朕风烛残年,爱妃却正当锦绣年华……委屈你了。”
徐妃抬起头来,秀美无匹的面容上含着微笑,一双秀眸盈盈如水,凝视着李二陛下,语声娇脆:“陛下龙马精神,岂会老去?在臣妾心目当中,陛下便是当世无双的英雄,薄柳之姿能够幸得陛下青睐,一生一世自当追随。便是能够与陛下结为夫妻一日,明日便即死去,此生亦无怨无悔。”
清亮的眸子泛着光彩,秀美的面容上尽是坚定与深情。
李二陛下顿时豪情万丈。
一个男人凭借自己的魅力彻底征服一个如花少女,令其死心塌地爱火熊熊,这是就连天下无双的至尊权力也无法给予的满足感!
人生至此,可谓巅峰!
“能够得到爱妃之垂青,朕又怎敢妄自菲薄?此番东征,定要创下千古未有之功勋,超越秦皇汉武,成为千古一帝!等到朕班师回朝,必定大赦天下、论功行赏,册封爱妃为贵妃!”
徐妃吓了一跳,忙道:“陛下,使不得!臣妾身份卑微,尚无子嗣,岂能窃据贵妃之位?必将招人非议,有损陛下声威。”
贵妃可不是想封就封的,皇帝后宫的嫔妃地位森严,不可僭越。如今李二陛下的后宫当中唯有韦妃一人被封为贵妃,连他素来宠爱的杨妃都未能晋升贵妃之名号,其后的燕德妃、郑妃、阴妃等等更不用说,她徐惠年纪轻轻背景浅薄,岂能窃据贵妃之位?
莫说这些个妃子心中不满、生出仇隙,便是御史台那些个御史言官也必不罢休,定要整日里的递上弹劾奏疏不可。
李二陛下却不以为然,况且他心中自有打算,大气道:“爱妃尽可放心,届时朕挟千古未有之旷世功勋得胜还朝,谁还敢在朕面前嚼舌头?此事朕自有打算,爱妃无需多问。”
第七百九十二章 佳期如梦
李二陛下是个极有魄力之人,既然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些年来有颇多不妥之处,身边人的安排更是有所疏忽,打定主意等到东征之后,无论面对何等阻碍,亦要一一予以解决。
近两年体力虽然有些衰弱,但精力并未难继,趁着东征之后的威势将身边诸多难题都解决掉,以免给身边人带来隐患,更为继任者带来麻烦。
只是这千头万绪,时不我待啊……
与徐妃执手相对,坐在窗前仰望天上繁星,李二陛下心头的焦躁渐渐平静下来,侧头看去,身边玉人容颜如画、娇媚可人,忍不住轻轻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呀!”
徐妃吓了一跳,俏脸煞白,惶然道:“陛下不可!”
李二陛下郁闷:“不过是亲一下而已,有甚大不了?”
徐妃整理一下衣襟,往后退了一点距离,咬着嘴唇道:“陛下后日便要祭奠昊天上帝,誓师出征,正该斋戒沐浴三日,以示诚心,岂能行下此等淫秽之举,玷污上苍?臣妾即便一死,也不愿让陛下背负这等罪孽!”
人虽娇俏秀美,但是目光湛然、神情肃穆,极为坚定。
李二陛下忍不住捂着额头,苦笑道:“爱妃放心,朕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淫邪之念,只是看到你容颜如画、气质恬淡,与这宁静夜色相得益彰,故而心生爱怜,忍不住吻了一下而已,绝无绮念。”
心底又有些烦躁,曾几何时,自己那可是极好美色之人,每每夜御数女,依旧龙精虎猛。
如今佳人当面,心中却纯洁得并无一丝杂念……
到底是年纪大了男儿雄风减退衰败,亦或是当真已经上升到脱离肉欲、更需要精神满足的境界?
隐隐约约间,他觉得或许是时常服食的丹药透支了自己的体力,虽然服食之后精神百倍、精力充沛,但是一段时间之后便犹如被掏空了身子一般精神萎靡……
只不过眼下正值东征的关键时刻,御驾亲征统御百万兵马,需要的精力不知凡几,还是暂且服食些时日,待到熬过这次东征,再停止服食不吃。
徐妃面红耳赤,垂头不敢与李二陛下的目光对视,嗫嚅道:“是臣妾想岔了,臣妾罪该万死……”
人家只是亲吻一下以示爱意,自己却以为是动了心思……搞不好会被误会成自己是个极易动情之人呐。
这让人情何以堪?
徐妃只觉得脸颊好似火烧一般,死死的垂着头,下颌快要埋进胸脯里,不敢抬头。
李二陛下见她这样一幅羞不可抑的模样,不觉莞尔,心头一丝丝郁闷之情也舒展开来。
中宵露重,繁星当空,搂着心爱的女人说一些知心的话儿,享受这份纯洁的情愫,倒也是新奇的体验。
毕竟以往李二陛下都是剑及履及,直奔主题的性子……
*****
翌日清晨,天空阴霾,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微风拂动,凉意沁人。
圜丘的设施仍有一部分尚未完成,兵部负责警戒、隔绝外人不得靠近,礼部则负责所有设施的完善,两个衙门精锐尽出,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房俊披着蓑衣,戴着斗笠,骑在马上亲自监督两个衙门的官员,宋国公萧瑀也赶到现场,敦促属下务必尽善尽美。因为圜丘正在明德门之外,紧挨着出城向南的官道,为防止有人破坏、捣乱,所以房俊已经命令右屯卫兵卒在道路中间设下关卡,所有来往人等皆要接受严密之极的盘查。
因为盘查太多严密,所以耗时太久,小雨淅淅沥沥,路上的行人、车马堵得老长一溜,乌龟一般缓缓往前挪动,颇有些后世“早晚高峰”的模样……
雨势不大,但淅淅沥沥绵绵不尽。
萧瑀披着一件蓑衣从一旁的营帐之中走出,来到房俊马前,用斗笠遮住雨水眺望一番圜丘的进度,口中叹气道:“早不下雨晚不下雨,偏偏这个时候下雨,明日便是祭天大典,赶上这样一场雨,怕是有些不吉。”
房俊坐在马上,也有些无奈。
这年头所有人都迷信得很,几乎所有的天气变化都能找到与之对应的事情,并且以此来揣测吉凶。地震、陨石坠落这等天象都能与“皇帝失德”联系在一起,更何况是祭天誓师之时连续降雨?
若是被有些人加以利用,很容易便会惹出一场风波,进而影响到祭天大典,甚至连东征都会遭受诟病……
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又能管得了?
他倒是曾经装神弄鬼在骊山求了一次雨,可就算是发展到一千五百年后,人类也只能向云中播撒干冰、碘化银、盐粉等催化剂加速降雨,对于即将降下的雨水,却是半分能力都没有……
仰头看了看天色,房俊忧心忡忡道:“太史局那边说这场雨并不会延续太长时间,可瞧着着密密的云层,怕是一时半会儿的停不了,万一影响到祭天大典……真是麻烦啊。”
萧瑀摇头道:“太史局那些人平素算一算历法也就罢了,这预测雨雪天气也就只是凭借经验,所谓的占卜根本不靠谱,基本没几回准的。”
两人正说着话,远处高侃亦是一身蓑衣,从关卡出大步流星的跑过来,浑然不顾溅了一身泥水,来到房俊马前,施礼道:“启禀大帅,关卡那边堵了太多人,有人意欲先行通过,不知可否准其通行?”
房俊恼火道:“军令如山,岂可更改?便是亲王皇子来了,也得乖乖的排队等候盘查,否则万一出了差错,谁负担得起?无论是谁,断无先行通过之理!”
设置关卡之时,房俊便下了严令,无论是谁都要一视同仁,否则这长安城内权贵多如狗,这个卖个面子先行一步,那个赏个脸通融一二,这关卡岂不是形同虚设?
再者说了,设置关卡之目的就是谨防有人破坏圜丘之设施,若是尽皆放行,万一出了差错谁能负得起责任?
这高侃平素办事倒是尽心尽力,今日却这般糊涂……
眼见房俊面色不善,高侃心中惊惧,抬手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小心翼翼道:“大帅,是长乐公主的车驾,说是要前往终南山的道观为陛下祈福,所以末将觉得应当知会您一声……”
如果当真是某个王公贵戚,高侃才不会颠儿颠儿的跑过来询问房俊。
可他隐隐约约也听闻过自家大帅与长乐公主之间的绯闻,虽然不知真假,可毕竟到处都在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当真传闻是真,自己将长乐公主丢在一旁不闻不问一视同仁,往后说不定就要穿自家大帅的小鞋了……
房俊一愣:“长乐公主?”
这位跑去终南山作甚?祈福什么时候不行,非得赶在下雨天?简直胡闹。
一旁的萧瑀笑呵呵对高侃道:“你家大帅素来秉公执法、刚正不阿,其实那等阿附权贵之辈?管她什么长乐公主晋阳公主,速速回去回话,就说都得老老实实的排队,不得徇私!”
房俊无语。
老东西你闲得蛋疼是吧?一把年纪了居然搞这种恶作剧,真真是为老不尊……
正了正头上的斗笠,肃然道:“长乐公主乃是为给陛下祈福,故而冒雨赶去终南山道观,孝心可嘉,岂能与一般权贵作威作福相提并论?吾等身为人臣,自当竭尽全力协助长乐殿下,不可阻挠殿下尽孝心……那个啥,头前带路。”
萧瑀笑眯眯的看着房俊一通鬼扯,捋着胡子幽幽道:“二郎公忠体国、忠心耿耿,实在是朝臣之典范。只希望他日陛下也能这么想,不会委屈你这位大唐忠臣。”
这话既是揶揄,也是提醒。
毕竟长乐公主的身份有所不同,在李二陛下心目当中的地位更是独一无二,与她沾上关系,可想而知李二陛下会是如何雷霆震怒。
小子,你得悠着点儿……
第七百九十三章 公主心思
房俊嘿的一声:“为老不尊!”
便不再理会一脸揶揄的萧瑀,催动坐骑与高侃一同来到关卡出,见到横在路上的拒马之外长长的人群,蹙了蹙眉,对高侃道:“某在这边等着,汝带几个兵卒,去将公主的车驾送过来。”
如今关于他与长乐公主的绯闻沸沸扬扬,若是他这般堂而皇之的露面且给予长乐公主优待,准许其插队通过关卡,势必使得谣言愈发愈演愈烈。
此刻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倒是不虞被人认出……
“喏。”
高侃自然知道轻重,遂带了两个兵卒,将腰间横刀解下,连鞘拎在手中,走到关卡前,冲着排队的人群喝道:“退后退后,让出一条道路来!”
人群莫名其妙,不过见到高侃凶神恶煞的走上前来,手里的横刀左右挥舞,稍有不慎就要被打在身上,惊惧之下一阵混乱,赶紧都向道路两侧退去,将中间让出一条道路来。
高侃走到长乐公主的车驾前,躬身道:“末将护卫殿下通过关卡。”
周围的人群一看,顿时吵吵嚷嚷起来。
“凭什么这辆马车就能先走?”
“就是,你们刚才说了一视同仁,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便自食其言,过分了吧?”
“嘿!老子乃是宗室,天潢贵胄,凭什么不让老子先走?”
……
马车内,长乐公主听着周围纷纷扰扰的吵杂之声,忍不住蹙起黛眉。
她本不欲以权贵之身份获得特权,如此在百姓商贾尽皆排队的时候不显特殊,可以令她更自在一些。所谓的权贵也好,贵胄也罢,那应当是一种骨子里的优越和高贵,而非是体现在与一群百姓争利。
尤其是当她得知于此地设卡的乃是右屯卫兵卒,更不想太过招摇……
结果没等多久,便听得周边熙熙攘攘,身边侍女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看,惊喜道:“殿下,是右屯卫高将军!”
说话间,高侃已经来到车前,施礼道:“奉大帅令谕,请长乐殿下车驾先行过卡,不敢耽搁殿下进山焚香为陛下祈福。”
周边闹闹哄哄的人群一听,赶紧都闭上嘴巴。
皇权至上,人家长乐公主乃是为了赶去终南山给陛下祈福,理应先行过卡,谁敢不忿,那可就是大不敬之罪。固然李二陛下素来心胸宽广,不至于为了这么点事儿跟他们这些老百姓较劲,但大家对李二陛下亦是衷心拥戴,岂能在这件事情上聒噪不休?
况且大家也都对长乐公主与房俊的绯闻有所耳闻,此地既然是人家房俊的右屯卫设卡,长乐公主恰好路过,岂能没有先行过卡之优待?
李二陛下固然不至于跟他们这些老百姓较劲,可房二那厮可就说不准了,万一惹恼了他这位红颜知己,脾气发作起来……
赶紧老老实实的退让一旁,一个两个都闭上嘴巴,半句风凉话都不敢说。
马车里长乐公主黛眉微蹙,心中有些着恼。这房俊简直胡闹,眼下两人的绯闻愈传愈烈,却还要在这么多人面前给予自己优待,岂不是愈发显得那些绯闻非是空穴来风?
可事已至此,只能微微颔首,冲身边侍女使了个眼色。
侍女连忙撩起车帘,冲着外头的高侃道:“殿下谢过高将军通融,还请将军前头带路。”
只谢了高侃,浑然不提房俊……
高侃心领神会,应命道:“末将遵命!”
带着一众兵卒护卫着长乐公主的马车缓缓向前,径直通过了关卡,再往前行了数步,马车缓缓停下。
长乐公主正自疑惑,便听得车帘外有人说道:“微臣见过殿下。”
心中一跳,忙抬手掀起自己这边的车帘,便见到车窗外一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淅沥沥的小雨下,骑着马肃立在路旁,仔细一看,正是房俊。
便有些不悦道:“所有人都等着排队过卡,越国公何须对本宫优待,惹人口舌?”
房俊推了推斗笠,露出阳光板灿烂的笑容,笑问道:“殿下所谓惹人口舌,却是何意?”
长乐公主面色微愠,垂下眼帘:“明知故问。”
“呵!”
房俊轻笑一声,看着长乐公主秀美无匹的脸蛋儿,慢悠悠道:“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想要说什么,尤其是你我可以操纵?况且微臣与殿下光风霁月,可谓君子之交,又何惧旁人搬弄是非、无中生有?除非殿下您感到心虚,故而急着堵住悠悠众口,掩人耳目。”
“谁心虚了?”
长乐公主秀面微红,矢口否认:“勿要在这边胡说八道,本宫急着去道观为父皇祈福,就不耽搁越国公公干了,这便告辞。”
说着,便将车帘放下,一张脸已经快要红透,素手往脸蛋儿上扇着风,暗暗咬了咬牙,恼火房俊的口不择言。
上次在道观之中,两人虽然有一番近乎于剖白心迹的对话,几乎与表白无异,可到底谨守底线,并未作出出格的事情。
眼下看来,这厮面厚无比,在自己面前越来越恣无忌惮了……
马车外,房俊笑容不减,扬声道:“春雨湿寒,微臣在此地待了大半天,已然是身寒腹饥,精神萎靡。且因雨天路滑,此去终南山要历经数段险路,不若让微臣陪同殿下前往,顺便讨得一顿斋饭果腹,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长乐公主秀眉一扬,还得寸进尺了?
扭头瞥了一眼身边的侍女,小侍女早已眼观鼻鼻观心,对一切都充耳不闻,便咬了咬牙,再次撩开车帘,凑到车窗边前后看了看,然后瞪着房俊恼火道:“你小点声行不行?万一被旁人听到了,又不知该说出什么闲话儿来!”
房俊也策骑往前凑了凑,笑嘻嘻道:“那殿下是答允了?”
长乐公主拿他没辙,只得说道:“也不是不行,只不过这一路你自己骑马,绝对不能登车。”
她知道这人死皮赖脸,今日被他得了私下相处的机会,断不会轻易的放弃,若自己摆出公主殿下的身份予以拒绝……这厮根本就不会害怕。
好像在他面前自己这个公主的身份毫无威慑力可言,被吃得死死的……
房俊顿时满脸喜色:“微臣谨遵殿下懿旨!”
然后回过头去,冲肃立在远处的高侃吩咐道:“严密盘查过往行人车驾,稍有身藏利器或是身份可疑者,立即拿下,押解京兆府大牢,确保圜丘之安全,万勿被人破坏!”
“喏!”
高侃躬身领命。
房俊这才率领自己的亲兵部曲,簇拥着长乐公主的马车,慢悠悠沿着官道向南行去,径直进了终南山。
……
车队行走在山路上,云层低垂天色昏暗,雨水淅淅沥沥的落下,绵绵不绝,将雄浑蜿蜒的终南山洗涤得纤尘不染,山岭纵横沟壑错落,尚未冒出新叶的树木矗立在山坡上,分外凄冷萧索。
长乐公主坐在晃悠悠的马车里,时不时从晃动的车帘缝隙看看外头,见到房俊一直策骑跟随在马车旁边,雨水丝丝落在身上的蓑衣上,然后一缕一缕汇聚成流,显得很是清冷。
抿了抿嘴唇,有心想要让这厮上车来暖一暖,可想到这厮的德行,怕是又要做出什么逾距的举止来惹人着恼,只好硬着心肠作罢。
想了想,吩咐身边的侍女:“让车夫走快一些。”
侍女微愣,小声道:“殿下,山路难行,若是走快了必然颠簸得厉害……”
长乐公主道:“颠簸一些有什么大不了?快去传话。”
“喏!”
侍女赶紧起身,打开了车厢前头一个小窗子,对外头车辕上的车夫道:“殿下有令,可加快一些速度。”
“喏。”
车夫应了一声,鞭子在马匹身上甩了甩,驾车的健马便缓缓提速。
侍女退回来,缩着身子坐在角落,心中暗忖:殿下这是担忧越国公被雨淋的时间太长,哪怕忍受颠簸之苦亦要赶快抵达道观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