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九章 辽东舆图
房俊回道:“东征在即,兵部承担绘制舆图之重担,兵部上下自然不敢懈怠。前两日,经由兵部数十位经验非富的书吏齐心协力,将辽东传回之信息予以汇总、甄别、分辨,依然绘制完成高句丽之舆图,其过境之内历历在目,绝大部分都清晰可辨。”
“高句丽全境?”
李绩闻言蹙眉道:“事关重大,越国公万勿胡吹大气。”
言语有些不客气,不过这也是两家关系亲近,他又素来将房俊视为晚辈的情况下。
房俊笑道:“英国公多虑了,东征之意义,下官如何不知?万万不敢在这等大事上弄虚作假、哗众取宠。”
他转向李二陛下,说道:“陛下,请让内侍前往兵部,命崔敦礼即刻将高句丽之舆图拿来,请陛下与诸位大臣观摩斧正。”
李二陛下很有兴致:“可!”
当即命内侍总管王德亲自前去兵部,宣召崔敦礼命其将舆图带到皇宫里来。
一旁的萧瑀笑道:“若是当真已经绘制完成高句丽之舆图,越国公可是大功一件,堪为东征之首功。”
行军打仗,无非是天时地利人和而已,如今之战术更是推陈出新,一方面是军队的战斗力,一方面是后勤辎重的补给,还有一方面便是能够有清晰的舆图,可以充分考虑战场的种种条件,予以指定相应的战术。
在军队战力差距不大的情况下,一份完整、精确的舆图,往往就意味着一场胜利。
因为在这个年代,舆图的绘制实在是太难了……
当然,自家人嘛,相互吹捧自吹自擂一番,为不能亲自参与东征的房俊讨一点好处,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房俊却摇头道:“宋国公有所不知,此番为了绘制高句丽之舆图,兵部共有百余位细作潜入高句丽境内,散步之各处穷山恶岭,更有两百余位商贾愿意无偿提供掩护,并且予以协助。”
说到这里,他转向李二陛下,诚恳道:“这份舆图之问世,凝聚了兵部上下以及无数商贾百姓之心血,因此牺牲之官吏、百姓,达到三十余人。若是战后论功行赏,某愿意不居寸功,将功劳尽皆让给兵部官员,升官晋爵丰厚赏赐,并且对那些自愿协助刺探敌**事要塞的百姓,更要予以嘉奖,吾大唐子民一心为国,哪怕身在敌国亦会舍生忘死报效家国,这份赤诚之忠心,必须得到嘉奖,否则岂不是让那些忠孝国民心灰意冷?”
李二陛下默然颔首,慨然道:“正该如此!刘侍中,将此事记下,待到东征之后论功行赏,就如越国公之言,将那些在此战当中协助帝国之百姓尽皆登记造册,予以嘉奖。为帝国牺牲者,可酌情赐予其爵位勋阶,昭告天下,荫萌家族!”
“喏!”
刘洎赶紧应命。
大臣们齐声道:“陛下英明!”
大唐尚武之风浓郁,因此才能使得民风剽悍,短时间内便可聚集大规模的军队,府兵与募兵两种制度并行不悖,共同筑建起如今威服四海的庞大帝国。
爵位勋阶那是必须要通过实打实的战功来兑换的,不少历经战阵的老兵都未必能够得到足够的功勋进而被钦赐爵位勋阶。
而爵位勋阶除去算是一个无比崇高之荣耀,在乡间会得到与乡老等同的待遇,任谁都得高看一眼之外,更有减免赋税、赐予永业田这等实打实的实惠。
可以想见,只要这道敕令一经颁布,必然使得民间士气暴涨,尚武之风愈发浓郁。
兵部就在承天门南的皇城之内,王德一溜小跑,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打了一个来回。
崔敦礼气喘吁吁的来到御书房,身后跟着两个满头大汗的小内侍,一人背了一个装书的山藤编织的书箱,放到御书房的地上。
崔敦礼喘了几口气,这才施礼道:“下官兵部左侍郎寸崔敦礼,见过陛下,见过诸位上官。”
李二陛下显然对崔敦礼的观感很好,温言道:“崔侍郎不必多礼,舆图可曾带来?”
崔敦礼道:“已然带到。”
说着,将书箱拿起,左右张望一番,请示道:“陛下明鉴,舆图过于巨大,不知陛下可否允许微臣将这面墙壁腾空,用意张挂舆图?”
他指了指西侧的墙壁。
相比于另外几面拜访了书架、书案等等家具,这边墙壁只是挂了有些稀罕的装饰,有鹿角、狼皮、还有一副强弓、一柄宝剑,相对来说简约很多。
李二陛下颔首道:“可。”
王德便赶紧上前带着两个小内侍将装饰物尽皆取下,暂且放在一旁,然后帮着崔敦礼打开书箱,将舆图取出,用一根根细小的钉子仔仔细细的展开之后钉在墙上。
四张特制的纸张拼凑成一幅巨大的舆图,差一点将整面墙壁都给占满,舆图上密密麻麻的画着各式各样的线条,而箱子里,依旧还剩下几十张舆图……
李二陛下起身来到舆图之上,仰首观望,大臣们也都纷纷起身站在李二陛下身后。
一直以来,房俊便以能力卓著而闻名,尤其是其时不时鼓捣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方式方法,闻所未闻,令人叹为观止。大家都知道房俊自从第一日入主兵部,便开始主导天下舆图之绘制,今日初见成品,自然心中好奇,急于一观。
只见舆图之上自幽营二州开始,由辽河一直向东,直至扶余国大部,向南则直达牙山湾、竹岭一线,与百济、新罗交界。
崔敦礼指着地图介绍道:“高句丽自建昭二年正式建国,国都设在国内城,其民主要是濊貊和扶余人,后又吸收一部分靺鞨人及三韩人。北魏始光四年,高句丽第二十代国王长寿王在位之时,将国都由国内城移都平壤城,至此,高句丽的扩张方向由寒冷的辽东逐步开始向温暖湿润的半岛转变,后逐步扩张,目前占据了大半个半岛,疆域辽阔,不过因为气候苦寒,所以地广人稀,且多为不宜耕种之山地丘陵。”
指着地图,崔敦礼娓娓道来,将高句丽之溯源以及目前之国势讲得清清楚楚,往昔对于高句丽只是一个模糊的认识,眼下却犹如历历在目
李二陛下赞叹道:“崔侍郎熟读史书,胸中自有沟壑,当再接再厉,为帝国立下殊勋,朕必不薄待!”
崔敦礼心中激动,施礼道:“多谢陛下赞誉!不过微臣不敢居功,实是房尚书整日里耳提面命,严令吾等兵部官员定要熟知高句丽之人文历史、地形国势,才能有的放矢,做出针对的部署,为东征之胜利贡献一己之力。”
李二陛下回头瞅了一眼房俊,满意道:“兵部上下一心,筹备得力,东征之后,朕必然不吝于嘉奖!”
大臣们看着崔敦礼,纷纷赞叹。
这位出身于清河崔氏的子弟,因其出众的才能以及房俊不遗余力的举荐,屡次进入陛下的视线,已然算得上是“简在帝心”了,假以时日,怕是最低的成就也得是六部尚书,便是进入政事堂也未尝不能。
冉冉升起的一位帝国重臣呐……
李二陛下看着舆图之上密密麻麻标注的城池、山脉、峰峦、河流,心中颇为欣慰:“来,崔侍郎给朕好好讲解一番高句丽之地势。”
“喏!”
崔敦礼信心倍增,沉稳道:“陛下请看,高句丽与大唐接壤之处在辽河之西,亦即是营州之地。而自从贞观初年以来,高句丽为了防备大唐攻伐,自知无法在野战之中抵御大唐之兵锋,故而由此向着纵深之处延伸,在紧要之处都建筑了山城、堡垒,起作用犹如长城一般,只不过限于其国力,无法将无数座山城连成一片,作为抵挡大唐之防线。而在其国都平壤城,更是于浿水北岸建筑了无数的坞堡,用以抵御大唐天下无敌的骑兵突袭……”
第七百五十章 士气高涨
舆图之上,用各色线条、字迹,标注了每一处城池、山脉、河流,令人犹若自天空俯瞰一般将广袤的辽东大地尽收眼底。
之后,崔敦礼又从书箱中拿出一些小幅的舆图,一一展开,便是高句丽各地的详细舆图,一个区域,一座城池,甚至一条山谷、一个村寨、一条道路……详尽无遗。
末了,崔敦礼指着舆图上由东北直至辽河入海口的数处红点练成的一道虚线,解释道:“贞观二年,卫国公破突厥颉利可汗,高句丽荣留王高建武遣使奉贺,并上封域图。贞观五年,陛下曾诏遣广州都督府司马长孙师前往高句丽境内收殓隋时战亡将士骸骨,捣毁数处高句丽所设京观。高建武惊惧不已,召集群臣商议之后,决定举筑长城,抵御大唐有可能之进攻。东北自扶余城起,西南至辽河入海口海,共一千馀里,由高句丽权臣渊盖苏文监工负责。渊盖苏文觉得以高句丽之国力,想要建成这样一条长城抵御大唐之进攻,需要耗费至少三十年之久,便突发奇想,先行在各处地势紧要之关隘修筑山城,于是在扶余、新城、玄冤、辽东、沙卑、盖牟、安市、建安诸城各自修筑山城堡垒,成南北一线排列,战时相互依托、互相支援。然后待国力有余,再于各山城之间修筑城墙逐一连接……”
说到此处,颇有些遗憾道:“只可惜高句丽对于各处山城尽皆采取军事托管,由军队驻扎,无一平民,出入亦要受到严格盘查,我们的细作无法潜入,故而只能知晓各处山城之位置,却不能知晓其中之底细。大军作战之时,应当小心戒备,仔细谋算。”
众人听得入神。
即便是李二陛下早已立志于覆灭高句丽,立下千古未有之功勋,可所有对于高句丽的了解,依旧只限于文献资料,以及辽东大军不断的在前线所收集之线索,何曾有过这般详细?
可见兵部在房俊率领之下,的的确确是下了大功夫。
这两年兵部的开支一直处于六部之首,甚至就连更多承担了关中地区水利设施建设的工部都要甘拜下风,御史台多次弹劾兵部浪费财赋,朝中上下也多有诟病,予以指责。
房俊一概不理。
大家都以为这是李二陛下宠信房俊,所以对其大力支持意在做出功劳,却不想人家所谋划之事业,早已经出乎所有人之预料。
可以想见,这般详尽之高句丽舆图,需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够达到这等规模,就算是兵部的靡费再多一倍,也无可指摘。
李二陛下赞赏的颔首,欣慰道:“兵部之大功,朕记在心中,必有赏赐。另外,这些舆图尽快复制一份,送交到辽东军前,也好让薛万彻对于辽东之地势地形心中有数,能够更好的制定突袭战略。”
崔敦礼恭声道:“启禀陛下,此事兵部已在进行当中,三五日之后,便会有三份复制的舆图完成,一份交予军机处,一份留在兵部,一份送往辽东军前,而这一份便由陛下带在身边,随时随地了解辽东之形势,指挥大军攻城拔寨,无往而不胜!”
“好!好!好!”
李二陛下龙颜大悦,兵部不仅任务完成的漂亮,更是将功夫坐在事前,若是朝中上下尽皆如此,自己能省多少心?
东征大业,何愁不成?
对房俊的不快也烟消云散,满意的不得了。
这厮不仅自己精明强干、办事妥帖,更有识人之明、用人之能,崔敦礼之前在兵部不显山不露水,虽然年纪轻轻便占据了兵部侍郎之位,但更多还是因为其家族在背后的推动,然而自房俊去兵部上任之后,便陡然焕发光彩,诸般事物处置得井井有条。
如今在兵部,房俊是名义上的尚书,把持一切,但是办事的更多还是崔敦礼在做。
李二陛下并不认为这有何不妥,一个人就算再是精力充沛,又能办多少事?身为一个上位者,最重要的能力便是能不能用人、会不会用人,这一点,房俊无论是在兵部亦或是水师,都做得非常好,不仅自己的政绩斐然,更为帝国发掘、培养了一大批人才。
只不过房俊越是这般优秀,晋王在兵部的日子就越是不好过,上上下下皆以房俊马首是瞻,这些官员们才不会管你晋王是不是皇子亲王,仕途命运没有掌握在你的手中,自然不会言听计从,去跟房俊这样的人作对……
人生,或许永远这般充满矛盾,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心底感慨一番,李二陛下振作精神,神态豪迈道:“帝国上下,万众一心,朕与众位爱卿矢志不渝、排除万难,三月初三,誓师出征!待到平定辽东,班师回朝之日,再与诸位共饮庆功酒,诏告天地,壮吾大唐!”
“陛下万岁,大唐万岁!”
“臣等定当协助陛下,开创万世不拔之伟业!”
“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一众大臣纷纷俯身施礼,宣誓效忠,慷慨激昂。
李二陛下豪气大发,大笑道:“高句丽弹丸之地,却使得前隋两代帝王以举国之力亦不曾将其征服,如今朕御驾亲征,誓要将高句丽一鼓荡平,让这等旷世功勋就要降临到朕与众位爱卿之身上,彪炳青史,万世流传!”
“陛下威武!”
大臣们一起附和。
固然大家心底都在打着各自的小算盘,但是没有一个人认为以大唐举国之力尚不足以荡平高句丽。
胜利肯定是毋庸置疑的,只不过在胜利的过程当中,究竟看谁能够攫取到更多的利益罢了……
*****
关中已然严冬降尽、新春降至,江南更是草长莺飞、柳絮飘荡,而西域却依旧寒风凛凛,大雪弥漫。
然而就在这被冰雪覆盖的丝路之上,依旧有着无数的商队在冰天雪地里艰难的跋涉,即便随时一场暴风雪都会导致迷路,甚至被大雪覆盖进而冻死在路途上,却并不能阻挡人们向往财富的**。
在这最是凶险的旅途背后,却也蕴藏着巨大的商机,被一趟往来行商的利润都会是夏日里的五倍甚至是十倍,只要能够侥幸抵达终点完成贸易,那便是车载斗量的财富。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抵如此……
冬季的丝路充满了危险,不仅仅是酷寒的气候和弥漫的暴雪,神出鬼没的盗贼匪寇更是商队的克星。
这些西域各国的民众、兵卒甚至是突厥人的狼骑组成的盗匪,最是擅长在冬日里截杀商队强多财物。寒风凛凛大雪漫天,袭击之后携带着财物迅速远遁,无论是唐军亦或是西域各国的军队都无从追觅,实在是杀人越货的最佳季节。
如此,依旧怀着侥幸心思的商队便不得不雇佣唐人来保护安全。
这些唐人有的是退伍的府兵,有的是关中的游侠儿,有的甚至本身就是匪寇,他们装备精良骁勇善战,甚至会联络数家商队联合在一起一同行进,最大限度的降低被盗匪截杀的风险。
……
长孙濬带着自己的五十余名精锐家将,便扮演成了护送商队前往西域的护卫,混迹在商队之中,向着西域进发。
因为此次前往大马士革乃是父亲交代的绝密任务,长孙濬即便心底极为抵触,却也不敢怠慢。若是不能带足护卫力量,他害怕半路稀里糊涂的被盗匪截杀,可人带的多了,又唯恐被沿途的唐军发现行踪,固然干脆装扮成一队专门护送商队往来西域的“雇佣兵”,利用伪造的身份证明秘密上路。
这个方法确实奏效,长孙家伪造的身份证明真假难辨,甚至根本就是在关中某一处衙门真实入档的,故而连过数座关防,也没有被发现。
直至一路出了玉门关,眼前是茫茫大漠冰天雪地,长孙濬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但是真正的艰难旅途也才刚刚开始……
第七百五十一章 险被识破
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
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
交河城外,长孙濬坐在马上,呼啸的寒风夹杂着芦花一般的大雪打在身上,厚重的铠甲几如坚冰一般冰凉沉重,透骨生寒。
裹了裹外面的披风,将头上的貂皮帽子往下压了压,一脸冰霜的长孙濬看着逐渐走进的一队唐军兵卒。
此处乃是交河城外,前往西域的必经之路,更是西域都护府所在地,所以来往兵卒军队络绎不绝,即便是大雪天也严查过路商贾。
长孙濬坐在马上,看着逐渐走进的那队兵卒,其中还有一个是在长安市曾经对坐饮酒的世家子弟,如今革甲披身,往昔的桀骜光彩早已被西域的风沙雨雪打磨得半点不剩,一张满是冻疮的脸上,只有钢铁刀刃一般的坚强锋锐。
“从何处来,到何处去,贩卖何等货物?”
为首的校尉坐在马上,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沫,沉声喝问。
说话的时候,另一只手始终搭在腰间横刀的刀柄,精神处于警惕状态,稍有异常情况,便会拔刀出鞘,暴起杀人。
唐军从来都不是仁义君子,在长安、在山东、在江南,儒家子弟整日宣扬的仁义礼智信,在这一片胡汉杂居的土地上根本毫无用处。自玉门关以西,直至更远处的大食、拜占庭,胡人信奉强者为尊、适者生存,一切行为均要遵从自身之利益出发,谁的拳头大,谁就说话算。
跟这些茹毛饮血的胡人将道理,无异于自寻死路……
长孙濬坐在马上,闭口不言。
此次雇佣长孙濬的商户乃是陇右道天水郡的秦家家主秦长庚,此刻早已经从马背上翻下去,掏出怀中早已备好的一小袋铜钱,熟门熟路的递上去,赔笑道:“吾乃陇右道天水郡人氏,此行前往大马士革,贩卖丝绸三百五十匹。诸位官军奉皇命驻守西域,守护吾等商贾之身家性命,心中感佩,区区心意,不成敬意,这冰天雪地的请诸位官军买杯水酒,去去寒气。”
那校尉在马上摆了摆手,身后的兵卒便上前挨个车辆查看。
然后对秦长庚道:“本将奉命盘查,不敢执法犯法,故而老哥的心意收了,但是这钱却不敢收。将所有人等之身份证明拿来我看。”
“哎哎。”
秦长庚只得将钱袋收回来,一边喊过来自己的账房将各种文牍拿来递给校尉,一边感慨道:“在下行商数年,来往西域也有个十几二十回,似校尉这等正直之人确实少见,心中敬佩。”
那校尉接过文牍一一翻阅,信口说道:“如今河间郡王担任安西大都护,上任伊始便整肃军纪,严禁对过往商贾盘剥搜刮,这等当口,谁不打算要着吃饭的脑袋了,敢顶风作案?”
秦长庚感叹道:“只愿朝廷能够永远掌管西域,将丝路紧紧的握在手里,吾等商贾才能大大发财。”
自前隋裴矩开辟西域商路以来,中原王朝的军队便始终控制着西域,使得丝路畅通,无数商贾因此发家致富,成为一方豪绅。
朝中时有驻军西域靡费甚多、拖累国库之说,但是对于商贾们来讲,自然无比拥护朝廷在西域永远驻军下去。
校尉嘿的一笑,随意道:“大家都发财自然是好,但是也别忘了缴税。”
缴税的地方在刚刚过去的一处关卡,秦长庚已经交足了商税,此刻连忙说道:“校尉说的是,在下岂敢偷税漏税?且不说自从越国公上书陛下进行商税改制之后,咱们只需缴纳一回税费即可,每年不知省下多少钱,单单这唐人十税一、胡人四税一的政策,便使得咱们完全压制了胡商,利润也比以往多了不止一筹。朝廷如此关照咱们商贾,咱们自然愿意拥戴朝廷,经商缴税,天经地义!”
“十税一”的税率其实是比以往的税费高得多的,毕竟在此之前商税是“零”,根本就没有商税这么一说儿……
然而固然没有正经的商税,但是贩卖货殖的路途上所经之处各种地方官府私设的关卡,那一处不是雁过拔毛?甚至各种地方的摊牌,最终都要转嫁到商贾的头上。
一趟行商算下来,得有一大半的利润是给各地官府干的……
如今固定了商税,只需要拿着完税的凭证,一路穿州过府再也无需缴纳一分一文的税费,里外里节省了多少,商贾们岂能算不出?
校尉戏谑道:“嗬,你倒是识相……那个,孙俊?”
长孙濬先是并未留意,待到看着那校尉向着自己看过来,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从马背上跳下,低着头,恭声道:“正是在下。”
校尉翻看着文牍,然后道:“抬起头来。”
长孙濬心中一紧,却也不敢抗命,只得抬起头,任凭校尉的目光刀子一般在他脸上扫来扫去。
这若是被识破自己的身份,不仅父亲交代的任务无法完成,更可能由此引发一系列的后果,毕竟身为长孙家的子弟,隐迹藏行假冒身份前往西域,到底意欲何为?
虽然自己的脸上做了简单的化妆,可是这校尉以前可是与自己相识的,虽然谈不上熟悉,但万一……
好在那校尉估计也只是职责所在,按着身份文牍将所有人都点名了一遍,觉得并无异常,才将文牍尽数归还给秦长庚。
然后警告道:“此行西区,地域辽阔人烟稀少,巡逻的兵卒难免照应不过来,所以盗匪横行。尔等一路上要多加戒备,若是遇到盗匪打劫,不必慌乱,先结成阵势拖延时间,然后燃放烟火通知周边的巡逻兵卒赶去营救……当然,若是兵卒能够看得见烟火的话。”
胡地荒凉广袤,北风卷地白草折,又时不时的降下鹅毛大雪,一百万大军撒下去也犹如鱼入大海,哪里看顾得过来?除非恰好有巡逻兵卒在左近不远处,否则还真不一定看得到商贾求救的烟火。
是生是死,更多是看运气……
秦长庚忙道:“多谢校尉提醒,这位孙俊壮士乃是在下此行雇佣的护卫,身手很好,装备也甚是精良,除非遭遇大股突厥马匪,否则自保应当无虞。”
突厥人在漠北被大唐击溃,颉利可汗被生擒活捉,整日里在大唐皇帝陛下座前载歌载舞,充分展示草原民族能歌善舞的天赋……龙庭之地又被薛延陀给鸠占鹊巢,不得已只能一直向西逃窜,依靠大漠天险,方才苟延残喘。
虽然突厥人时常活动在西域各国之间,但是忌惮于唐军的战力,不敢零散出行,只能大规模的行动,安全虽然有了保障,但是行动也难免受限,不可能随时随地往来丝路截杀商贾。
“哦?”
校尉在马上又看了长孙濬一眼,目光自他腰间的横刀掠过,笑了笑,说道:“知道小心就好,时辰不早,赶紧上路吧。”
“喏!”
秦长庚这才率领商队拜别校尉,缓缓启程。
看着这一支商队缓缓的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那校尉骑在马上,摸着下巴的胡茬,暗暗思忖:那叫做孙俊的家伙,怎地看上去这般面善?好似以往在何处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也是世家子弟,虽然门庭不显,但当初身在关中的时候往来的也都是达官显贵,仔细想想,以往相熟的熟人怎么可能跑到这冰天雪地的西域,给一支商队充当护卫呢?
摇了摇头,带着麾下兵卒,又拦住了另外一队商队……
长孙濬直到走出老远,回头看看漫天风雪早已经湮灭了来时的道路,那些兵卒更是被风雪阻挡见不到半点身影,这才长长的吁出口气。
那校尉最后的一眼,差点让他以为自己已经被认出来了。
好在最终瞒了过去,过了这交河城,便是广袤的大漠深处,唐军的影响力有限,不虞再遇上熟人被发现踪迹。
只不过距离大马士革的漫漫长路,才刚走了不到一半……
第七百五十二章 冰天雪地
西域的风很大,天上的云层随时飘动、变幻莫测,所以很难长时间的降雪或者降雨,往往前一刻的前方还是大雪封山,等到翻越一座大山,眼前便是广袤无垠的戈壁。
但是无论降雪与否,也无论脚下是冰冻的积雪亦或是荒凉的戈壁,毫无遮挡的寒风在天地间肆无忌惮的吹拂鼓荡,尤其是夜晚之时若不能寻到避风之地,人活着牲畜都很快被冻僵,很难活到天亮。
长孙濬一贯养尊处优,对于这等酷寒之天气极端不适应,若非知晓此行对于家族之重要,若有闪失父亲可能一刀将他给宰了,这会儿都想干脆半途而费,打道回府……
可再是酷寒之天气,也得坚持下去。
若能顺利完成父亲交代的任务,那么长孙家下一任家主的位置他非他莫属,可若是坏了父亲的大事,那可就万事皆休。
路上倒也遭遇了几波盗匪,只不过装备简陋面黄肌瘦的盗匪战斗力有限,三两下就被长孙濬的护卫杀退,使得秦长庚激动不已,自己这是找了一支战斗力的强悍的护卫队啊,除非遇到大规模的突厥人突袭,否则等闲的盗匪根本无法奈何他们。
旅途的安全就意味着此行必将大赚特赚,冬日里来往于丝路之上,固然风险较比夏日大了一倍不止,可收益也很是乐观,起码比寻常高出五倍。路上已经遇到好几波一同自长安出发的商队,好几支都被盗匪伏击之后劫掠一空,注定了赔得血本无归。
秦长庚心情大好,向长孙濬保证道:“只要此行能够安全抵达大马士革,待到交易之后,定将壮士的酬金翻一倍!”
长孙濬打个哈哈,皮笑肉不笑。
这丝路虽然流淌着财富,可同样凶险处处,遍地黄金等着你去捡,却也得能够捡的起来、扛回家中才算……
商队过了龟兹,天色渐渐晴朗起来。
一直向西进发,然后半途上折而向南,脱离了丝路的路线,长孙濬好奇问道:“为何不遵循旧路而行?”
秦长庚道:“这几日天气晴朗,所以吾等便改变路线,穿过热海前往碎叶城,顺路去碎叶川流入热海的山口祭奠一番当时为了阻断阿拉伯骑兵而奋战而死的英灵。吾等汉商之所以如今在西域地位崇高,正是因为当初安西军的斥候死战碎叶川山口为大军争得了战机,方才挫败了大食人图谋西域的阴谋。否则此刻整个西域已然尽入大食人之手,哪里还有吾等汉商通行之余地?怕是要被当做牲畜羔羊一般扒皮煎骨食肉了。”
长孙濬恍然,自然全无异议。
当初碎叶川山口一战,早已流传至大唐内地,轰动一时。
商队向南走了一段,然后继续西进,两天后便钻入一道山口,北侧有高山阻挡了寒风,与南边一道山脉夹着中间的一个浩瀚辽阔的大湖,商队只能在湖畔山脚下的小径上缓缓前行。
一日之后,便到了山口。
此处山峰耸峙,湖水自此倾泻而出,沿着山坡上的河道奔腾而下,严冬不冻,水声轰鸣震耳,气势磅礴。
山口一侧的空地上,有一处石块垒砌的高堆,堆前竖起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大唐安西军阵亡之地”,石碑前的石桌上堆满了已经冻透了的食物瓜果,盛放香烛的石槽里香灰已经被大风吹得干干净净。
显然,此处时常有人前来祭奠。
商队停下,秦长庚带着几个仆役上前,先将食物放在石桌之上,然后用手捧了不远处石缝中残留的积雪放在石槽中,再取出香烛插在石槽之中点燃,又拿出一坛酒水倾倒在石碑之前的土地上,最后面容肃穆的整理一番衣冠,一揖及地。
一番祭奠完毕,秦长庚拿出一方洁白的手帕,将那石碑仔仔细细的擦拭一遍,对长孙濬说道:“吾等往来西域之汉商,只要天气允许,大抵都会从这热海岸边走一遭,来这里祭奠一番。咱们汉家儿郎,为了守护西域葬身于此,固然有些悲凉,可也壮我汉家英气,死得其所。正是因为有他们死战不退的烈性,才没有胡人敢小瞧我们,他们每一个都是英雄。”
马上的长孙濬心潮起伏,神情纠结。
说着话的时候,秦长庚转到了石碑的背面,说道:“瞧瞧,这上头还有阵亡于此的兵卒的名字,头一个叫做高真行,是安西军的校尉,据说还是长安城的世家子弟呢。”
高真行啊……
长孙濬仰首,看了看被大风吹得晴朗的天空,耳畔是隆隆的水声,心中百味杂陈。
他怎能不记得高真行呢?长孙家与高家血脉相连,却也恩怨纠葛,谁能想得到在长安城中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到了这西域边陲,却也能够悍不畏死,以一身之血肉,铸就唐军烈烈之雄魂?
更何况,之后也正是长孙家的子弟试图瞒报阿拉伯骑兵入寇的消息,不肯发兵救援,坐视高真行力战而死……
每一个大唐男儿,都有一份壮烈不屈的胸怀,长孙濬也不例外。
他从马背上翻身下来,跟秦长庚要了几柱香,点燃之后插在石槽当中,郑重的跪地磕头。
起身之后又从马背上取下酒囊,拔掉塞子自己灌了一口,然后尽数倾洒在石碑之前,心情被这等壮烈的事迹所影响,一时间眼眶有些泛红。
秦长庚奇道:“贤弟何以这般激动?”
一般人前来祭奠,大抵也就是悼念一番,毕竟时过境迁,很难控制不住心情。
长孙濬默然,许久方道:“吾与高真行,乃是旧识。”
秦长庚恍然,赞叹道:“高校尉真乃吾汉人之英杰,若是吾能与其生前相识,往后必定时常挂在嘴边,让吾之儿孙亦能知晓先辈之壮烈。”
长孙濬默然不语。
再是壮烈千古,又能如何?
如今亦不过是一抷荒冢而已,所有的荣华富贵、壮志抱负都已空无一物,唯有活下去,才能笑到最后。
……
在碎叶城,商队休整了两天。
沿途冰天雪地,酷寒的气候、恶劣的环境,对于人和牲畜的伤害都极大,商队中不少骆驼倒地不起,秦长庚的活计和长孙濬的护卫也有数人染了风寒病重不治,被丢弃在荒凉的戈壁滩上。
碎叶城虽然也是冬天,但是日照充足,有河流过境,周围又有山岭阻挡寒风,气候明显温暖得多。
只不过此地乃是安西都护府所控制的最西线,唐军明显增多,往来的斥候探马络绎不绝,长孙濬怕被人认出,整日里待在客栈不敢露头。但是客栈之中往来商贾居住,消息倒也畅通。
与几个精通汉话的胡商饮了几次酒,也得到不少消息。
拜房俊之赐,于碎叶城之南击溃阿拉伯骑兵之后,几乎所有的大食军队都远远的缩回过境,不敢再逼近唐军控制的土地,而大食国内部更是发生了哈里发遇刺身亡、王位更迭这样的大事,乱成一团,更是无暇顾及西域诸国,突厥人也在冬天里偃旗息鼓,这就导致偌大的西域唯有唐军纵横驰骋,控制力前所未有的强大。
固然时不时的有些盗匪出没,截杀小规模的商队,但是大体上来说,汉人商贾在整条丝路上的地位都明显增强,最显著的表现,便是汉人商贾越来越多,压制得胡商越来越少。
因为但凡能够接到汉人商贾的求救,不管多远,唐军必定策马赶至,予以解救,而胡人商贾哪怕被盗匪洗劫一空,唐军也是置之不理……
后果便是胡商更多的只能当一个“坐地商”,等着汉人商贾将货物送到门口然后交易,如此一来,绝大部分的利润自然被汉人商贾赚取一空。
经由房俊率军在碎叶城西与阿拉伯骑兵一战,汉人已经主导了西域的贸易。
第七百五十三章 杀人灭口
长孙濬不禁不感叹,房俊虽然人在长安,但是对于西域的影响根本不做第二人想,如今的安西都护李孝恭对房俊更是言听计从,所有的一些政策都是出自于房俊的授意。
而房俊将汉人商贾的地位拔高至前所未有的地位,同时使得更多的财富流入大唐。
即便是前隋名臣裴矩经略西域功震当世,却也略逊房俊一筹……
只可惜,这等注定成为名臣的人物,却与长孙家仇怨纠缠,恨不能置对方于死地,永远无法携手修好。
在碎叶城逗留两日,补充了淡水和食物,又购买了一批骆驼,商队才重新启程。
由碎叶城向西,便出了安西军的控制范围,虽然丝路连接东西方成为一条财富的纽带,无数人在这条路途上讨生活,所以明里暗里都有很多势力在努力的维持着丝路的畅通、商贾的安全,可毕竟在胡人的掌控之下,每一个汉人都得谨小慎微,稍有不慎,便会招致灭顶之灾。
所幸,这一路很是畅通。
等到抵达大马士革不远处,气候已经渐渐转暖,算一算日子,已经是二月份了,这一行自长安出发,历经两月有余将近三个月,跋山涉水历尽艰难,此行之目的地终于在望。
大马士革是丝路上最重要的一处节点,亦是此时大食国最重要、最繁华的大都市,由此向西便是浩瀚的地中海,沿着海边的道路北上便是另一座雄伟的都市,拜占庭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由君士坦丁堡跨越海峡,可抵达阿尔瓦人、法兰克人所统治的平坦、肥沃的土地。
当然,君士坦丁堡西方的广袤地区如今正处于极度愚昧黑暗的时代,哪里的土著人们茹毛饮血、愚昧不堪,与光明的世界隔着千山万水,即便是汉商能够抵达那些地方,贫穷的土著也买不起昂贵的大唐商品。
所以汉商大多至君士坦丁堡而止,整个欧洲的的商业贸易都控制在阿拉伯商人的手里,即便是依旧强大的拜占庭帝国也不得不依靠阿拉伯商人的贸易带来财富。
正是阿拉伯商人将东方精美的商品跨越千山万水,贩卖至遥远北方的,甚至西方的海边……
……
站在路旁,眺望远方建筑在平地上的大马士革城,长孙濬的心里颇有些失望。
这就是名闻天下的大马士革?
不仅小,而且土……
西方远处是一条蜿蜒起伏的山脉,长孙濬知道山脉的背后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大马士革城就坐落在山脉下方的平原上,河流纵横土地肥沃,是一块位于山脉与沙漠之间的绿洲。
城池不大,或许能够与大唐一个中州的府城大小差不多,别说是天下第一大都城长安了,即便是洛阳、扬州、金陵这些个繁华的都市,也足以在规模和人口上碾压大马士革。
秦长庚手搭凉棚远眺着大马士革城,兴奋道:“终于到了!不过望山跑死马,看上去好像不远,但现在已经黄昏,到大马士革城就得半夜了,这座城到了晚上就要宵禁,任何人不得入城,而城外虽然宽敞,但是许多巡逻士兵来回巡梭,看上不顺眼的就要敲诈勒索一番,稍有不慎还会惹上官司。咱们不妨就在此地扎营,将就一宿,明日一早再前往入城。”
长孙濬颔首,这倒是正和他的心意……
扎营之地选择了一出沙丘的向阳面,紧邻大路,来来往往商队不绝,晚上只需留着一堆卫兵值夜,很是安全。
而就在不远处,同样有几队商队选择驻扎下来,显然也是打着同样的主意,打算明早进城。
营帐扎下,商队中的厨师兴致勃勃的将所有食材都翻找出来,架起锅灶,做了一顿丰盛的美食。
路上所有食物都要省着吃,但是此刻到了地头,眼看着明早就可以进城贸易之后补给食物,然后再购买当地的特产贩回长安,所以就不必节省着吃了。
再者说了,这一路上爬冰卧雪,整个商队渐远了十余人,好不容易活着到了大马士革,岂能不庆祝一番?
待到商队所有人一起用了晚膳,每个人还将分到的一点酒喝光,夜幕已经降临。
……
帐篷外,彻骨的寒风呼呼的刮着,小小的简易帐篷在狂风之中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能被大风掀开。
长孙濬坐在一块地毡上,紧了紧身上的皮裘,喝了一口酒,啃了一口手里的骆驼腿,津津有味的咀嚼着。
以往,长孙公子对于这等粗劣的食物根本不屑一顾,长这么大都没吃过,然而经由两个多月的艰难旅程,缺乏油水使得两颊都已经凹陷下去,这一刻吃上一口骆驼肉,喝一口劣酒,简直就是无上的美味。
就这么一块骆驼腿肉,还是经过碎叶城的时候冻死的骆驼被宰杀之后留下来的肉,今日里秦长庚塞给他的。
不得不说,秦长庚对他的确很好,一路上并非是因为雇佣的关系而示好于他,而是真心实意的将他当做一个可以信赖之人。
汉人自己在国内各种龌蹉,争权夺利无所不用其极,即便是贩夫走卒之间也耍着小心机,占着小便宜。但是一旦踏出国门,来到异族之地,却立即团结起来,相互帮扶从不吝啬。
喝着酒,吃着肉,长孙濬默默的叹了口气。
帐篷的入口被人掀开,一股寒风灌了进来,吹得马灯晃晃悠悠。自己的亲随从外头钻进来,搓搓手,呼出一口寒气,还未说话,长孙濬便将手里的酒囊丢了过去。
亲随赶紧接过,灌了一大口劣酒,长长的吁出口气,浑身都暖和起来,这才说道:“公子,吾等都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动手。”
长孙濬拒绝骆驼肉的动作僵了一下,然后继续,问道:“都睡了?”
“只有四五个亲信尚在守夜,不过全无防备,在下可以确保无声无息的收拾掉,不惊动任何人。”
“嗯。”
长孙濬应了一声,耷拉下眼皮道:“那就动手吧,下手狠一些、快一些,让他们少受点罪,毕竟这一路来相互扶持,总归是有几分交情的。最重要是,决不可惊动旁边歇息的那几支商队,得手之后,立即离开。”
“喏!”
亲随应了一声,起身钻了出去。
长孙濬一个人坐在帐篷里,将剩下的骆驼肉用油纸仔仔细细的包裹起来,塞进一旁的衣物下边,摸了摸嘴巴上的油,拿过酒囊喝了一口酒,叹了一口气,眼神有些黯然。
人在世上,身不由己。
自己肩负家族存亡之大任,半点都不敢疏忽懈怠,与秦长庚一路上从陌生到相熟,难保以后自己不被认出来。
一旦被旁人得知身为长孙家的子弟亲自跑到大马士革来,而且后续发生的事情足以称得上惊天动地,那么长孙家的后果可以想象。
李二陛下可以容忍长孙家在朝堂上兴风作浪,无论是为了东征大业也好,顾念往昔的交情也罢,大抵都是睁一眼闭一眼。可若是知晓长孙家通敌卖国,那么等待长孙家的唯一下场,便是起兵谋反,然后被镇压灭族,再无其他。
所以秦长庚极其商队的所有人都必须死,只有这些人都死了,自己前来大马士革之事便天衣无缝毫无破绽,再也不会被旁人知晓。
虽然有些亏心,也有些不讲道义,可为了确保安全,他又能有什么法子呢?也只能嘱咐手底下的死士们下手的时候狠一些、快一些,让秦长庚他们少受一些罪,最好是睡梦之中稀里糊涂的丢了命,半点痛楚都感受不到,一觉醒来,已是奈何桥上,灌一碗孟婆汤下去,便是来世……
半炷香之后,帐篷再一次被掀开,还是先前那个亲随,手里的横刀在马灯照耀下反着光,有鲜血顺着刀刃低落。
“公子,事成了。”
“嗯。”
第七百五十四章 西域名城
长孙濬起身,将横刀仔细的系在腰间,然后将随身衣物连同一些盘缠、书信都带好,出了帐篷。
迎面而来的冷风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呛得人浑身一激灵。
数十名死士尽皆站在帐篷外,各自牵着马,除去马屁偶尔打个响鼻之外,寂静无声。
长孙濬跨上亲随牵来的战马,瞅了一眼黑沉沉的营地,道:“留下几个人,待吾等走后半炷香,将营地烧干净吧,然后去大马士革城外汇合,明日一早,一起进城。”
“喏!”
死士们应命,当即留下五六个人,其余人则纷纷上马,驱赶着一部分装载着丝绸货物的马车,在长孙濬身后缓缓踏上大路,走出一里地之后,才纵马加速,向着大马士革城奔去。
身后,火光照亮了整座沙丘,火借风势,一瞬间便熊熊燃烧起来。
附近几支扎营的商队顿时被惊动,呼呼喝喝的叫喊起来,都是汉人商队,不能袖手旁观,大家一起冲到近前想要救火。然而帐篷、货物都淋上了灯油,天干物燥,火借风势,哪里能够扑灭?这些想要救火的商贾也只能远远的看着,提防着大风将火星吹起落到自家的营地了……
长孙濬回首远远的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一味的打马向前。
这里没人认得自己,即便事后发现尸体当中不见了他们这些护卫,也没人能够按图索骥知晓是自己所为,只要进了大马士革城,花一些银钱便能摇身一变换一个身份,成为从长安前来贸易的商贾。
此间之事,再也无人知晓。
……
等到天色大亮,他们终于抵达大马士革城外。
一道低矮的城墙环绕着整座城池,四周山脉绵延,将此地围拢,几阻挡了寒风,有汇聚了水源,实在是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
一队队商贾以及本地的百姓都在城门前排着长队,接受检查之后缓缓入城。
等待入城的当口,身边有人凑了过来,好奇问道:“公子是哪里人士?第一次前来大马士革经商吧,在下头一回见你。”
长孙濬扭头看去,见到是一个相貌粗犷的中年男人,身上穿着臃肿的皮裘,头上戴着一顶毡帽,胡子虬结盘曲,眼珠子泛着淡蓝色,很明显是一个胡商。
长孙濬微微蹙眉,对于这种上杆子打交道的商贾殊无好感,淡然道:“阁下又如何得知吾是第一次前来大马士革?”
那胡商哈哈一笑,露出一嘴黄牙:“咱叫白茅,龟兹王族,现定居于长安怀远坊,常年在丝路上行走,像是公子这等规模的商队,咱也可以说大体全都认识,却并未见过公子,故而由此一问。”
虽然此刻商队只剩下长孙濬带着自己的亲兵死士,可数十人各个膀大腰圆杀气腾腾,这在一众商队之中极其罕见,尤其是他为了装扮成商贾所以将秦长庚的一批丝绸和瓷器都给留下,这便让人看出了异样。
毕竟丝绸虽然珍贵,但是对于长途行商的商贾来说,沉重且不易运输的瓷器,价值更加贵重。
只从装在瓷器的马车走在雪地上,车辙深深陷入雪地里,就可看出车上必然是瓷器,总不能将铁器从长安贩运到大马士革来吧。
人家大马士革可是天下有数的刀剑之乡,大马士革刀享誉天下,大唐的横刀在这里可不受欢迎……
长孙濬暗叹自己疏忽,就不该带着瓷器的,而且这个白茅只看名字就是龟兹的王族,怀远坊更是长安城内胡商的聚居之处,坊名取自“怀柔远夷”之一,这些胡商整日里与大唐的达官显贵打交道,万一识得自己,那可就大大不妙。
所以他不愿与这个白茅攀谈,冷着脸道:“之前都是家中长辈在丝路贸易,今年长辈染病,便让吾接受商事,一则锻炼一下,再则也能了解其中详细。要入城了,还请自便。”
那白茅以为碰上一个长安的豪商,想要凑凑近乎,以后在长安也好有个照应,多个朋友多条路嘛,毕竟胡商哪怕家财万贯,在长安的地位也极其低下,真正的贵人连看都不看他们,而这些汉人商贾却大多是王侯公卿们所豢养的……
碰了一鼻子灰,白茅只得讪讪的退到一旁。
心想这小子好大的气魄,不过是一个商贾而已,居然比那些个王侯公卿的世家子弟都难伺候……
临到长孙濬一行人入城,他愕然发现城门处的兵卒当中居然有两个汉人。
等到他递上自己的身份文牍,才明白原来那些个黑面卷发的大马士革人不懂得汉字,而汉商又太多,只能招募汉人兵卒来查验过往汉商。
其中一个汉人兵卒看了看长孙濬,然后低头仔仔细细的查看了一摞文牍,便回头跟大马士革士兵说了几句什么,一群兵卒便上前将马车上的箱子都打开,逐一检查。
正当长孙濬以为这兵卒是不是想索要好处的时候,便听得他说道:“即刻入城吧,第一次来大马士革?”
长孙濬连忙称是,手下不慢,掏了几个金锞子出来,塞进兵卒手中。
兵卒略一掂量,脸上顿时满是笑容:“先去城中负责贸易的衙署报备,按估测之数目缴纳商税,然后在城东指定之区域内贸易即可,切记不可四处乱走,否则若是惹上麻烦,谁也保不了你。”
“多谢多谢。”
长孙濬一叠声的应允,这才命亲随驱赶马车,过了低矮的门洞,进入了大马士革城。
入城之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条长长的街道,放眼望去可见到最东边的城门楼,由东至西贯穿整座城池,左右两边挤满了店铺,无数商贾、百姓沿街叫卖,喊声不绝于耳,甚为繁华。
各式各样新奇的建筑充满了大食风韵,看上去很是别具风格。
当时便有当地的商贾凑到近前,操着一口别扭至极的汉话,询问他们所贩卖何等货物,是否需要帮忙。
前些时日从秦长庚那里得知,这些人是专门给汉商充当跑腿的,帮助初来乍到的汉商缴税、寻找卸货的仓库,甚至帮忙寻找买家,从中赚取佣金。
只不过这些人大多是当地的地痞,往往索要的佣金非常昂贵,你若是不给,他们便会串通大马士革的官府给你找各种各样的麻烦,甚至寻个由头将你的货物没收,乃至于干脆给你按个罪名下了大狱,吃得一点渣滓都不剩……
长孙濬当然不差钱,懒得四处去走动受人脸色,便对这人说道:“帮我们缴税,然后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卸货。”
那人顿时喜动颜色,这是有生意上门了,赶紧道:“在下阿普杜拉,我的兄弟阿兹米是大马士革的守城将军,您选择了我,是最正确的事情!请随我来!”
他看出长孙濬一行人根本就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既然你不问佣金多少,那我也不说,等到贸易之后便张口要个天价,你若是反悔不给,那可就别怪我黑心,嘿嘿……
当下便领着长孙濬一行人去了位于城中位置的衙署申报了税赋,有专门的官员检查了货物之后给出了一个估价,由此按照比例缴纳赋税。
至于这个估价是否合理……那就得全看这些官员的心情。
不过长孙濬不在乎这个,痛快的缴纳了税赋,得到了一个令牌,凭此算是在大马士革城有了一个官方承认的身份,可以在集市内设置一个地点摆摊,贸易自己的货物。
阿普杜拉说道:“其实不必去集市内摆摊,那里有太多本地的商人,他们会跟你挑挑拣拣,一味的压榨你的利润,只要被他们盯上了,就没有别的商贾过来和你贸易。我在城里有很多人脉,认识很多商贾,不如让我直接给你联系买家,你们谈好价钱,给我一些酬劳就好了。”
第七百五十五章 求找门路
长孙濬不理会这茬,说道:“不急,先给我们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将货物卸下,然后好生歇一歇。”
“那好,诸位随我来。”
阿普杜拉带着长孙濬等人穿街过巷,来到城东一处多加库房连绵的地方。
这大马士革城到处都是商贾,马车牛车骆驼在城中穿梭不停,各式各样的牲畜和人的粪便布满了街道两侧,大一些的主干道还好,那些个小巷简直臭气熏天,在严寒的冬日里尚且如此,到了夏天的情况简直不敢想象……
最要命的是这些大食人根本不在乎这等恶劣的卫生条件,即便是走路的时候不小心一脚踩了还冒着热气的粪便,也只是跺跺脚,浑不在意。
长孙濬一路行来都是捂着鼻子,那股子味道熏得他差点呕吐。
与之相比,大唐即便是那些个地方府县也比这干净得多啊……
心里对大马士革的憧憬已经彻底消失,原本还有一份见识一下西方名称的祈盼,如今身临其境,顿时觉得不过如此,只恨不得赶紧将父亲交代的人物及早完成,然后踏上归途。
宽广厚重、灯红酒绿的长安才是他这样的勋贵最应该待的地方,那个阿普杜拉居然还说这大马士革“人间若有天堂,大马士革必在其中;天堂若在太空,大马土革与它齐名”,更吹嘘什么“天神宠爱谁,就把谁安顿在大马士革”……
就这也能成为天堂?
“天神”若是见识了长安洛阳的雄伟,领略了姑苏钱塘之繁华,再是厚脸皮也说不出这样的话语……
安顿好了住处,大半天的时间都过去了。
长孙濬带着阿普杜拉寻了一处食舍将就着对付了一口,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都不愿意吃,只是要了一根羊腿,就着透着酸馊的浊酒,勉强吃了一顿。
这会儿长孙濬更是无力吐槽了,“天神宠爱谁,就把谁安顿在大马士革”这句话根本就是扯淡,在他看来,“天神”把谁恨到骨子里,才会将他弄来这大马士革遭罪。
只要想想长安的美食,长孙濬便归心似箭,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抹了抹嘴,他看着阿普杜拉问道:“你当真有一个当将军的亲戚?”
阿普杜拉咽下口中的食物,点头道:“当真如此,绝不骗人,公子是有什么事情要办么?”
长孙濬身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玉佩,放在阿普杜拉面前:“岂是吾乃大唐之使者,万里迢迢而来,半路遇上盗匪劫路,厮杀一番方才摆脱,但也丢失了国书印信。所以,若是你能够帮助我见到穆阿维叶,不仅仅是这枚玉佩,我这一次所携带的所有货物,就都是你的了。”
“……”
阿普杜拉下意识的就像拒绝。
开什么玩笑?如今的穆阿维叶已经是大食国的哈里发,刚刚从圣地麦加返回不久,据说正担忧上一任哈里发的死忠前来刺杀,所以整个王宫的警戒异常严密,岂是谁都能见的?
可是看着桌上的这枚玉佩,这可是极品的羊脂白玉,整个大食国最尊贵的贵族才能拥有。
还有刚才卸到库房里的那些产自大唐的轻盈华丽的丝绸、莹白如玉的瓷器……
阿普杜拉使劲儿咽了口唾沫,想了想,说道:“这件事我无法决定,你将这枚玉佩送给我,然后我拿着它去见我的亲戚,看看能否打动他让他想办法。你刚来大马士革,不知道城内的情形,穆阿维叶刚刚就任哈里发,政权未稳,不是谁想见就能见。”
至于得了这块玉佩能否完成事情……他不会给出承诺。
反正这大马士革乃是他的地头,若是没有自己的帮助,眼前这个汉人一点见到穆阿维叶的机会都没有。
他吃定了这个汉人,不仅是这块玉佩,连带着那些丝绸和瓷器,也都得吞进肚子里去……
长孙濬看着阿普杜拉,微笑道:“我家里是大唐的豪族,财富无数。此次奉大唐皇帝之命前来大马士革,半途却丢失了国书印信,这是大罪。所以只要你能够帮我见到穆阿维叶哈里发,不仅仅是这才财物,待到我回归大唐之时,你可亲自与我同行,抵达长安之后,我会再加一倍谢礼,决不食言。”
阿普杜拉一颗心霍霍跳动,嘴唇干涸。
唐人都这么有钱的吗?这枚玉佩与那一些丝绸的价值几乎相等,还有那么多的瓷器,居然还要再加一倍……
“你等着我!”
阿普杜拉再也按耐不住对财富的渴望,将那枚玉佩揣进怀里,起身便小跑着出了食舍,径自去寻他那个担任守城将军的兄弟。
食舍里,亲随有些担心的说道:“公子,那玉佩价值不菲,若是此人心存贪念,据为已有之后却不肯办事……”
长孙濬摆了摆手,叹气道:“一枚玉佩而已,就算是十车丝绸十块玉佩,又算个甚?这鬼地方屎尿熏天肮脏贫穷,就连吃的东西都难以下咽,还有这酒,啧啧……我是一天都不愿意多待。就让这个阿普杜拉试试吧,若是不行,咱们再找别的门路便是。胡人视财如命,咱们那么多的丝绸和瓷器,总有人能够牵上线的。”
亲随自然不敢多说。
这位公子平日里养尊处优,此番万里跋涉来到大马士革,一路上遭的罪怕是早就受够了,若非担忧家主的惩罚,顾及半路就扭头回去了……此刻既然已经到了大马士革,舍弃多少钱财都无所谓,只要将任务办好,那就算是功德圆满。
返回住处,长孙濬嫌弃的将充满了古怪味道的被褥都给扔到地上,裹着自己从秦长庚那里带走的毛毡躺在床榻之上,好在亲随们寻来一些木柴在壁炉里点燃,否则能将他给冻死……
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瞅瞅外头天色微黑,浑身不得劲。
没有青盐漱口,没有清水濯洗,没有丫鬟梳头……正在长孙公子扒拉着自己的头发抓虱子的时候,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敲门之后进来,正是去而复返的阿普杜拉。
长孙濬精神一振,问道:“如何?”
阿普杜拉一脸难色,叹息一声,道:“我那兄弟说了,此事非同寻常,难度太大,几乎不可能,他想与您见一面。”
这种话长孙濬整日里听过无数次,前头所有的一切都不必在意,只要关注最后一句就行了。
若是不可能,为何还要与自己见一面?
长孙濬瞬即起身,披上皮裘,道:“头前带路。”
只要能够见到穆阿维叶完成父亲交待的任务,现在他什么代价都愿意出,只求赶紧回返长安,离开这个该死的大马士革……
阿普杜拉心中一喜,见到长孙濬的神情愈发放心,你只要着急就好,只要着急,就得由着我们敲上一笔狠的……
*****
城中一处宅院内,长孙濬见到了那位据说是阿普杜拉兄弟的守城将军,阿兹米。
阿兹米三十左右年岁,一脸虬髯盘曲滋生,脸上油腻腻的好似半年不洗一次脸,头发用白巾包裹,那白斤已经脏的变成了淡黄色……
虽然形象差了一些,但是坐在案几后面背脊挺直,两只铜铃也似的牛眼光芒闪烁,倒也有几分统兵将军的气势。
长孙濬进了屋子,鞠躬施礼:“在下大唐使者,因半路丢失国书印信无法觐见哈里发陛下,故而恳请将军帮助。事成之后,必有重礼酬谢。”
阿兹米嗯了一声,开口道:“阿普杜拉已经说了你的处境,我心中知晓,请坐。”
一开口,下了长孙濬一跳。
这位大马士革的将军居然说了一口流利的汉话,虽然口音如同阿普杜拉一般怪异,但的的确确听得懂。
送了几口气,长孙濬坦然坐在阿兹米对面。
阿兹米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长孙濬,也不说话,直将长孙濬看得心里发毛,忽听阿兹米说道:“今早有一队汉商在城外五十里处的沙丘被人劫杀,且放火将尸体付之一炬……是你做的吧?劫杀商贾、杀人越货,在大马士革,这是死罪,必将处以绞刑!”
长孙濬吓得差点跳起来!
第七百五十六章 讨价还价
由长安来此的一路上,长孙濬已经对于大马士革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
虽然号称是“西方的明珠”,被“上帝祝福的土地”,实际上这个城池相当的愚昧落后,西方人更是从未经受过儒家思想的教育,不懂得何谓“仁义礼智信”,他们信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谁的拳头大谁就说话算。
这里的人根本不懂得创造的意义,认为遥远的东方所讲究的那些个仁义道德根本空虚无物,没有了就去抢,谁强谁有理,谁弱谁该死,何必那般假仁假义、虚与委蛇?
所以他们固然远远落后于汉人,却从来都看不起汉人。
所谓的法律制度更是形同虚设,只是为了上位者可以更好的奴役平民奴隶而创造出来的工具罢了。
故而像是汉人自相残杀这种事,大马士革人从来都不在乎。
他们只在乎有没有人到大马士革来经商,能否给他们带来财富,至于汉人是死是活,他们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由此,长孙濬才敢悍然在距离大马士革不远的地方将秦长庚的商队尽数屠杀……
长孙濬心里发虚,强自镇定道:“在下对此完全不知,更没有劫杀什么商队,将军想必是弄错了。”
阿兹米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长孙濬,沉默不语。
长孙濬干咳一声,说道:“在下自长安而来,不慎中途丢失国书印信,故而恳请将军代为请示贵国王,事成之后,必有重礼酬谢。”
他可不能在商队被杀一事上纠缠,大马士革人的确不会管汉人的死活,可这人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万一起了贪念想要将自己抓捕下狱,然后敲诈勒索一番可怎么办?
自己可是个玉器啊,万万不能摔碎在这大马士革的地界上!
还是赶紧提出正事吧,也好让这个阿兹米知道,你想要钱,我有的是,完全可以帮我办事来获取酬劳,而不是盯着商队劫杀一事敲诈勒索……
好在,阿兹米固然粗鄙,却并不愚笨,脑子里转了转,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这个汉人身在万里之外,纵然家中财帛如山,但远水抵不了近渴,难不成还能让他给长安的家中写信,千山万水的送到大马士革来赎人?
这么做倒也不是不行,反正将其关在箭雨等着他家人前来便是,但如此一来势必弄得满城风雨,一旦这件事传到哈里发耳中,自己恐怕难逃责罚。
对于东方那一片富饶的土地,哈里发早已经垂涎三尺。虽然前番发动的战争未能取得占据西域诸国直逼大唐国都的战果,半途因为圣地麦加发生的动乱不得不班师回朝,但这番心思却从未减弱半分。
反倒是因为意外登上了哈里发之位,扺掌阿拉伯帝国广袤的疆域和强盛的兵力之后,愈发亟不可待。
而哈里发对于大唐的觊觎,并非是一片尚未蒙面的土地,哈里发对于土地的渴望与前任绝不相同,他更看重实实在在的财富。
谁都知道丝绸之路是一条流淌着黄金的通道,而丝路的.asxs.大唐的长安,更是天下财富汇聚之所。
无数到过长安的胡商都在描述着那座城市的雄伟和富庶,若是能够将其征服,将会获得多少财富?
而前番在碎叶川的战争,也使得哈里发见识到了唐军的强悍,由此心生顾忌,在内部尚未稳固之前,不会贸然去征服那个有着无数军队的强盛帝国。
但是攫取财富的过程是不能中断的,于是,阿拉伯帝国境内的所有城市,都被下令要善待汉商,尽可能的吸引更多的汉商来到阿拉伯帝国通商贸易,加速财富的流通,使得帝国获取更多的税赋。
所以若是被哈里发知晓自己为了敲诈财富将汉商软禁关押起来,必定不会饶恕自己……
心中念头转动,阿兹米说道:“哈里发乃帝国之首领,更是上天在人间的使者,身份尊贵无比,岂是谁想见就能见的?便是我们这样的武将,平素都难以见到哈里发一面,似你这等外臣更是痴心妄想。很难,很难。”
长孙濬心中鄙视,还是阿普杜拉那一套,先强调困难,然后又留下话口……这些愚蠢的大马士革人难道就不会一点别的套路么?
“我们汉人有一句话,叫做‘朋友有疏财之义’,只要将军能够帮我这个忙,那么将军便是我的朋友,只要您开口,多少谢礼都不成问题。”
如今在长安盛行一句话:“凡是钱能够解决的问题,那就都不算是问题”。据说这话最初出自房俊之口,后来传扬开来,被许多人奉为圭臬。
乍听上去似乎有些狂悖,然而仔细思之,却又不得不承认的确很有道理。
当一个人稍微达到一点较高的层次,就会发现财富累积起来其实相当容易,予以相比,一些官场上或者规则中的事情反倒更加难以处理,若是能够用钱打开道路、解决问题,何乐而不为呢?
阿兹米一听,顿时笑逐颜开,脸上的冷酷严肃瞬间消失,抚掌赞叹道:“你们汉人的确聪明,这么精辟的道理唯有你们能够想得到。既然阁下将我当做朋友,那么我也不藏着掖着了,一口价,黄金一千两,阁下意下如何?”
长孙濬差点没将自己的舌头给咬掉,他吃惊的瞪着阿兹米,这个人掉眼前儿里么?
这个年代限于矿石开采的水平低下,所以金银产量极其稀少,东西方皆是如此,故而极其珍贵。
大唐官方对于金银铜的兑换值是一:十:十,前两者的单位是“两”,后者的单位是“贯”。一贯等同于一千文,也就是说一两黄金价值一万钱。这还是官方的定价,事实上由于金银奇缺,绝大多数时候作为流通货币的都是铜钱和布帛,实际的兑换价格还有上涨一些,大抵在一两黄金兑换一万二三千钱左右。
这个阿兹米张口讨要一千两黄金,那就是一百余万贯,一千余万钱……
就算是用马车来拉,也得数十辆马车才行。
即便是长孙家家大业大,一时半会儿的凑够这么多的先前也不容易……
长孙濬却面无难色,慨然道:“在下出使大马士革,身上不可能带那么多钱,若是将军信得过我,大可以等到在下返程的时候,派亲信心腹跟随,只要一到长安,必定如数奉上,绝不推迟。”
“哈哈,阁下以为我是个粗人,就那么好糊弄么?”
阿兹米咧嘴笑道:“等到你回了长安,若是一心耍赖,我又能奈何?那可是长安,大唐帝国的都城,雄兵百万固若金汤,就算是咱们的哈里发也只能望而兴叹,更何况我这个小小的将军?”
长孙濬蹙眉道:“将军这可就难为我了,此次出使,路途遥远轻车简从,没谁会携带那么多钱在身上……”
话说一半,便被阿兹米打断。
阿兹米凝视长孙濬,收起笑容,冷冷道:“莫要再拿这等话来诳我,在担任这大马士革的守城将军之前,我的职责便是负责城东的集市,整日里与汉商打交道,所以才学会了这一口汉化,汉字也能识得几个。据我所知,大唐的天使无论出使哪国,都会有皇帝节旄随行卫队,以彰显大唐皇帝君临天下之尊贵……阁下身边不过区区数十人,既无国书,又无节旄,还要屠杀一队商贾劫掠其马车货物用以伪装身份,你说你是大唐使节,骗谁呢?”
长孙濬无话可说。
千算万算,他没有算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居然都被大马士革人所掌握,落入了极其被动的局面。
只得说道:“我身上的确没有这么多钱,回长安之后奉上,将军又担心我耍赖,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第七百五十七章 大食皇宫
阿兹米道:“很简单,你此刻便写下书信,让亲随送回长安家中,令家中准备酬金送到玉门关。然后我带你去见哈里发,之后我会请求哈里发出使大唐,然后再玉门关外交接这一千两黄金。”
这算盘打得铛铛响,的确精明。
首先这是将他长孙濬当做人质,等到了玉门关外,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做不了假。其次因为有大食国的使节团,无论大唐与大食国的关系如何,都不可能为了区区一千两黄金便悍然屠杀使节,尤其是对于大唐这种素来讲究仁义道德大国风范的国家来说,更是不能忍受。
如此一来,便可以顺利的将黄金带回大马士革。
长孙濬也只能同意,不然他知道非但想要再去寻一个面见穆阿维叶的门路很难,他自己也根本出不了这个门……
这个阿兹米分明就是个土匪,岂能放任他这个“财神”去别处寻求门路?
“既然如此,那就一言为定!”
“哈哈!爽快!”
“不知将军打算何时安排在下觐见贵国哈里发?”
“嗯……这个还得等机会。”
“……”
看着摸着胡子笑得诡异的阿兹米,长孙濬恨不得当场暴起一刀将这厮宰了。
一千两黄金啊!
即便是长孙家这样的世家门阀底蕴深厚,那也足足刮掉一层肉,结果这人居然还不满意?
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长孙濬只得忍着气,温言道:“难自然是难了一些,不过还请将军多多用心,在下必然不会亏待。”
阿兹米这才说道:“哈里发刚刚从圣地返回不久,长途跋涉之下精神疲惫,等闲不见外客……当然啦,若是有哈里发身边的亲信愿意帮忙递话,倒还有几分可能。”
“在下应当如何?”
这个汉人很是懂事啊,阿兹米笑得很是得意:“听说你这次进城,带了一些货物?反正也是从别人那里劫来的,不如将这些货物送给那些哈里发的亲随,一则可以让他们在哈里发面前美言几句,再则,也可以消弭你劫杀商贾所犯下之重罪。”
长孙濬明白了,这个大胡子将军不将自己敲骨吸髓,那是绝对不肯罢手的。
大唐与大食国的风俗人情南辕北辙、差距极大,但是在这些个**龌蹉的心思上,却罕见的同流合污……
不过他是个明白人,只在乎赶紧完成任务返回长安,根本无所谓付出多少代价,这鬼地方他是一天都不愿意多待。
“在下把将军当成朋友,一切便请将军做主,在下绝无怨言。”
“好!爽快!”
阿兹米大喜:“既然如此,你就留在这里安歇,让阿普杜拉服侍你,我这就去王宫走一趟,请求哈里发身边的人帮着说项。”
长孙濬也很是欣喜,没想到这家伙敲诈勒索恨不得将人敲骨吸髓,但是谈妥之后,办事倒是雷厉风行。
至于将自己扣下作为人质,却是并不担心。
反正自己身在贼穴,纵然不在阿兹米的府中,难道就能逃脱他的掌控?对方无非是求财而已,只要能够帮助自己见到穆阿维叶完成父亲交代的任务,多少钱财都给他就是……
“那就多谢将军费心了!”
“哈哈,好说,好说!”
当即,阿兹米将长孙濬留在家中歇息,自己则连夜前往皇宫,求见与自己相熟的内侍。
作为大马士革的守城将军,阿兹米固然贪财了一些,人品不大可靠,但是人脉关系却绝对一等一……
*****
长孙濬一觉醒来,再一次被擀毡的头发折磨了一遍,用清水洗了一遍却没有肥皂,头发里的虱子也很难清除,聊胜于无吧。
用细碎的盐粒漱口的时候,直把阿兹米家中的仆人都给看傻眼了……
这等事何等高贵富庶的家族培养出来的孩子,才能够奢侈到用盐来漱口?
等到长孙濬在阿普杜拉的陪同下艰难的享用了一顿难以下咽的早餐,阿兹米便兴冲冲的从外头回来。
这人显然一夜未睡,两只眼睛红彤彤的,但精神很是健旺。
来到长孙濬身边坐下,用脏兮兮的一只手拽过一只胡饼放在嘴里咬了一大口,一边嚼着一边兴奋说道:“昨夜我与守宫的将领与内侍沟通过,他们答应为你说话,让我们等着消息便是。”
长孙濬看着他那只手,顿时半点食欲也无,拱手道:“多谢将军连夜奔走!”
阿兹米大笑道:“你们汉人总是这样在乎礼貌,这有什么?不过是为了钱财而已,让我舍去半条命都行,何况只是找人疏通一番?客气,客气了!”
用过早餐,阿兹米回去卧房补觉,长孙濬只能由阿普杜拉陪着在院子里说话。
他现在已经被阿兹米当做了财神爷,是绝对不能放任他离开自己掌控范围的……
好在将将到了晌午,便有人从外头进来求见阿兹米,被阿兹米请进卧房当中说话,不一会儿,阿兹米连同那人一起出来,对长孙濬说道:“带上你的东西,随我进宫。”
长孙濬长吁一口气,急忙将自己的包裹打开,将父亲交给他的信封放进怀中。
阿兹米便带着长孙濬出了家门,径直往位于城中的皇宫走去。
到了宫门外,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在巡逻,一手持盾,一手拎着巨大的带着瑰丽花纹的大马士革刀,身强体壮,威风凛凛。
见到长孙濬的目光在刀身上停驻,阿兹米道:“你们大唐什么都好,但是唯有这刀剑,比不得我们大马士革。据说咱们大马士革的军刀在大唐也很是受欢迎,待到公子临走的时候,我送给你几把。”
长孙濬忙道:“多谢。”
他心说一两把大马士革军刀又算得了什么?若是能够得到锻炼宝刀的秘方秘术可以成批锻造,那才是自己上心的东西。
不过他也知道大马士革军刀的锻造方式一直以来都是不传之秘,也就没敢贸然开口……
等到进了皇宫,长孙濬更是大失所望。
这特么就是一国之皇宫?
看这建筑倒是高大威猛,风格全然与大唐不同,墙壁上甚至还有用一块一块陶砖拼凑起来的巨大图案,都是一些象征着教派意义的图案,也看不懂个啥,但只觉得有些神秘。
可是无论装饰之华美、亦或是占地之宽广,不说与太极宫没法比,纵然是咸阳残留下来的那些个前朝殿宇,也足以碾压这座皇宫。
太简陋了……
走到一处院落前,里边走出来一个身材高大、头裹白巾、身穿长袍的中年人,鹰钩鼻、眼眸深邃,看上去阴气森森,有一股生人勿近的味道。
阿兹米低声道:“这位便是哈里发身边最受宠爱的内侍……你们那里叫太监是吧?千万别乱说话,这人脾气古怪得很,昨晚我可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让他答应在哈里发面前美言,惹毛了他,当心将你拖出去喂狗!”
长孙濬顿时等到眼睛。
原来这大马士革的哈里发身边也有太监?
嘿呦,这可当真是长见识了……
心里虽然好奇的要命,想要仔细看看这大食国的太监与长安的太监有何不同,但忌惮阿兹米的警告,所以低眉垂眼的,也不敢多看。
那太监跟阿兹米说了几句什么,阿兹米回头对长孙濬说道:“大内侍说了,见到哈里发之后,一定不能乱说话,将来意道明即可,一切皆有哈里发做主,否则若是触怒了哈里发,唯有死路一条。咱们这里可不比大唐,酷刑多着呢,而触怒哈里发所要承受的刑罚,仅次于谋朝篡位,绝对凄惨无比!”
长孙濬吓得一哆嗦,赶紧乖巧应下。
那大内侍这才点头,领着二人进了一道高大的门阙,然后向左一拐,直直走进一间巨石垒砌的宫殿之中。
刚一进门,长孙濬便感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继而便是扑鼻的香气,以及在耳畔响起的鼓乐之声。
他悄悄抬起头,想要四处打量一番,谁知目光刚刚向前方扫过,便被震惊得目瞪口呆……
第七百五十八章 坐地起价
此间估计是一处浴室,高高的穹顶有阳光倾洒下来,穹顶上绘着繁复优美色彩绚丽的花纹,阳光投下,空气中浮荡着的水汽袅袅浮动,愈发显得神秘莫测。
而就在殿宇正中,修砌着一个巨大的浴池,一块一块产自大唐的瓷砖将浴池铺设得华丽堂皇,浴池中热水翻滚,水汽升腾,弥漫的水汽之中,一个身材健硕虬髯盘曲的中年男人正双臂伸展枕在浴池边上,几个不着寸缕体态妖娆的女子围在他的左右,有人舀起热水浇在他的胸口,有人依偎在他身上有若树藤一般,更有一个正侧卧在浴池的地上,美好的身段在水汽当中若隐若现,一只雪白的玉手正拈着一颗火红的不知名的果子,塞进那男子的口中,男子似乎很是满意,咬住果子的同时,在那春葱一般的手指上也咬了一下。
惹得那女子洁白的娇躯轻轻扭动,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长孙濬有些发懵,不可置信的看向身边的阿兹米,以目光详询:这位便是贵国的哈里发?
阿兹米微微颔首。
长孙濬彻底无语。
虽然不过是番邦异域,不知礼法纲常,可到底也是一国之君,居然当着自己的内侍、大臣甚至还有外国使节的面前,与自己的妃嫔这般放浪形骸,还要不要颜面了?
体统何在?
恐怕就算是被奉为暴君之代表的“桀纣”,也做不出这等荒唐狂悖之事……
那大内侍躬着身子上前,来到浴池旁,对浴池中的男子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那男子摆摆手,几个白得耀眼的女子方才从浴池中站起,任凭水珠在妖娆的身子上滑落,然后才拿起一旁放置的白色袍子披上,款款走去后殿。
那男子也站起身,任由大内侍拿起一件袍子披在他的身上,从浴池中走出,来到一侧的一张胡床上半躺着,拿起一个盛放着鲜血一般颜色酒水的玻璃杯子,凑在唇边喝了一大口,然后才冲着阿兹米和长孙濬招招手。
两人上前。
阿兹米跪在地上,长孙濬却只是按照汉人礼节一揖及地,郑重道:“大唐长孙濬,奉家父之命,觐见哈里发陛下。”
一旁的阿兹米顿时吃了一惊。
他以前负责大马士革城集市的事物,与很多汉商打过交道,自然知道堪称大唐第一门阀的长孙家,以及那位权倾朝野的长孙无忌。
他知道长孙濬的身份很神秘,却没想到原来是长孙无忌的儿子……
那么,他万里迢迢隐藏身份来到大马士革觐见哈里发,又是为了什么?
不过这会儿当然没有他发问的余地,赶紧将长孙濬的话语翻译给穆阿维叶听。
穆阿维叶也很是惊奇,问长孙濬来到大马士革求见他到底有何用意?
长孙濬便将父亲交给他的书信拿出来,双手呈上。
大内侍在一旁接过信,想要交给穆阿维叶,忽然想起穆阿维叶可不认识汉字,又将信封交给了阿兹米。
阿兹米拆开信封,先一目十行的将心中内容扫视一遍,顿时大吃一惊,顾不得翻译,先凑到穆阿维叶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长孙濬听不懂,蹙眉看着阿兹米,不过他并不认为阿兹米敢于胡诌信中之内容,所以倒也并不担心。
但见到穆阿维叶也很是惊奇的看了长孙濬一眼,然后喝着酒,听着阿兹米将信中内容翻译给他听。
半晌,阿兹米读完信,将信笺放在桌上,退了一步,保持与穆阿维叶的距离。
穆阿维叶相貌甚有威严,不过长孙濬刚刚目睹了他荒淫之一面,心中先入为主,难免存了几分轻视,不过他也知道再一个君权至上的国都里,生死全凭君主制喜恶,也不敢露出半分心底的情绪,躬身肃立,目不斜视。
良久,穆阿维叶才对长孙濬说了几句,他嗓音有些沙哑,语调很是缓慢,听上去甚是怪异。
阿兹米翻译道:“哈里发说了,如何能够相信你们信中之言?”
长孙濬早有准备,肃容道:“家父素来钦慕哈里发之威名,只恨年高体衰,未能跋涉万里来到大马士革,亲自面见哈里发,领略天下英雄之阵容,只能身在长安,神交万里。至于信中之言,皆是家父发自肺腑,字字是真,更愿意哈里发缔造一个宏伟的帝国,而献上力所能及之帮助。”
阿兹米瞪眼道:“哈里发问你可有何凭证来佐证信中之言,你扯这些作甚?”
长孙濬从容道:“君子之交,贵在坦诚,家父光风霁月、胸怀宽广,愿意与大食国缔结百年不变之友情,此心可鉴日月,何须证据佐证?哈里发若是相信,自可凭此做出决断,若是不信,便当在下从未来过,如此而已。”
还要给你证据?
做梦呢吧!
今日给你证据,明日你就能拿着这份证据成为我长孙家通敌叛国之证据……
阿兹米对于长孙濬的回答很是不爽,只凭你和你父亲的一封信就让我们哈里发相信这么大的事?
不过这时候并非他能够决断,只能翻译给穆阿维叶听了。
穆阿维叶盯着长孙濬看了几眼,然后阖上双目,沉思不语。
良久,张口说了几句话。
阿兹米道:“哈里发让你出去等一等。”
长孙濬一揖及地,从容的走出大殿,站在外头看着阳光照耀下的大马士革皇宫,心潮起伏。
好半晌,阿兹米才和大内侍一同出来。
阿兹米道:“先跟我回去,再与你细说。”
长孙濬冲着大内侍施礼,大内侍还礼,这才与阿兹米一起出了皇宫,回到住处。
阿兹米将仆人尽皆赶走,连阿普杜拉都给赶出去守着门口,坐下来看着长孙濬说道:“哈里发不相信你。”
长孙濬蹙眉,虽然他并不在乎哈里发的态度,自己只是完成父亲交代的任务就好,但是被人怀疑的感觉依旧不是那么美好,却也并未开口说什么。
这里是大马士革,那穆阿维叶又是大食国的哈里发,自然有着自己的逻辑情绪,信与不信,非是他能够左右。
阿兹米又说道:“但是我完成了我的承诺,让你见到了哈里发,我们之间的协议依旧有效。”
长孙濬很是鄙视这个死要钱的,颔首道:“在下一言九鼎,答应的事情决不反悔。明日一早,在下便补充食物和清水,等到准备妥当之后,便即返回长安,将军可以派人跟随,直至玉门关外,定然有千两黄金奉上。”
阿兹米摇头道:“不不不,公子想必误会了,先前我以为你只是想要借着大唐使节的身份,向哈里发换取一些两国交流之御赐物品,借此发一笔财。但是现在知道了你们所谋甚大,尤其是区区千两黄金可以打发得了?”
长孙濬愕然道:“将军打算坐地起价?”
“诶,为何说得那么难听?”
阿兹米笑道:“哈里发只说了不信任你们信中之言,却并未说不会依着信中所言之事进行,那便说明你们还有希望。而一旦哈里发如你们所愿那般,你们的收益岂止是山一样的财富那么简单?我帮助你们完成了大事,你们的奖赏自当更多一些才行。”
长孙濬无语。
敲诈勒索也能被你这么理直气壮的说出来,还能要点脸么?
“既然如此,那在下便将酬劳增加一倍,将军意下如何?”先稳住这个贪得无厌的混账,待自己回到长安,到底给不给钱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孰料阿兹米早已看出他的算盘,笑着伸出三根手指:“要三倍才行,那位大内侍的权势你也见到了,很是得到哈里发的宠爱,若是公子能够给予三倍的酬劳,大内侍会在哈里发面前极力游说,让他依照信中所言之事进行。反之,只需他表示出对你们的怀疑,哈里发一定会将这件事忘到脑后。而且,此次公子返回长安,山高路远,盗匪丛生,在下会亲自率领一队兵卒,打着前往长安觐见大唐皇帝的名义,一路护送公子,确保安全。”
长孙濬有些慌神,这是打算软禁自己……
第七百五十九章 放血疗法
长孙濬知道大食国的人不讲信义、毫无道德,却没想到堂堂大食国的朝廷大臣也这般出尔反尔、卑劣无耻,一转眼的功夫就将酬劳上涨至三千两黄金……这举国上下,难道就没有一丝半点的礼义廉耻?
简直土匪强盗一般!
这等卑劣无耻之行径,令他实在是无法接受……
然而不接受也不行,此刻他身在大马士革,若是贸然拒绝了阿兹米的敲诈,万一这厮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干脆将他绑起来关进大狱,然后给长安家中去信一封,让父亲凑集钱财赎他性命,该当如何是好?
他却没想过,这等轻而易举便能够得到数倍于酬劳的财富,阿兹米岂能没动过心思呢?
既然动过心思,却并未那般去做,自然绝对不是良心发现或是讲究道义,而是因为令他不敢去那么做的原因……
在阿兹米逼迫之下,长孙濬不得不再次修书一封,派一个亲随送回长安,令家中筹集三千两黄金,至玉门关外接应自己。
只不过三千两黄金实在是一个大数目,即便豪奢富贵如长孙家,一时半会儿的想要筹措如此之多的黄金亦要焦头烂额。尤其是这笔“赎金”实在不能被外人得知,凑错起来的难度便愈发增大,万一到时候凑错不出……
长孙濬简直不敢想。
尤其令他困惑的是穆阿维叶的态度,这位哈里发根本不通汉话,说什么自己无从知晓,完全要依靠阿兹米的翻译,万一这个阿兹米从中作梗,又当如何是好?
毕竟就算他再是不在乎穆阿维叶的态度,一心只想着早日返回长安,可到底是父亲交代的任务,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来了大马士革一趟,然后稀里糊涂的回去……
怎么也有些说不过去。
*****
翌日清早,长孙濬刚刚醒来走出卧房,便见到自己的亲兵死士都已经被缴了兵刃,驱赶在庭院当中。
长孙濬登时大怒,刚想去找阿兹米询问清楚,便见到阿兹米一身戎装从外头走回来,见到长孙濬便笑道:“公子这个时候才醒?哈哈,果然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在下都怀疑您到底是如何熬得过茫茫戈壁和浩瀚沙海才来到这大马士革……走吧,在下陪您去购买食物,然后补充淡水。”
长孙濬怒道:“将军何以将吾之亲兵尽数缴械?此乃奇耻大辱!”
一众亲兵死士也个个满脸气愤,但是手无寸铁,又身在大马士革,唯恐给自家公子招来灭顶之灾,却也敢怒不敢言。
阿兹米皮笑肉不笑:“如今你我达成协议,自当相互合作,使得协议继续下去。万一因为这些莽夫一时不慎,导致咱们之间的合作关系遭受波折,岂不是大煞风景?公子放心,有我阿兹米的卫队保护,必然保您毫发无伤。您可是我的财神呐,便是掉了一根头发,我都难过得要死……”
长孙濬气得无话可说,这算是彻彻底底被挟持了,在阿兹米收到“赎金”之前,看来是绝对不肯放归自己自由。
……
阿兹米亲自带着长孙濬在大马士革城内大肆采购,购买了足够的食物和装水的皮囊。
长孙濬叮嘱道:“还要多购买一些药材,我带的药材来时路上都已经用光了,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没有药就麻烦了。”
不仅仅是他自己,此次来到大马士革所带领的亲兵死士,都是长孙家的精锐,培养一个死士不仅要花费很多的金钱,更需要极大的耐心,怎能轻易的折损在路上?
阿兹米顿时一脸不屑:“你们汉人什么都好,就只是一样很奇怪,那些个草根树叶甚至是地底下的虫子,居然也能够用来治病?简直荒谬!那些东西看上去就脏得厉害,吃下去不死人就错了,怎么可能治病呢。”
长孙濬大为惊奇:“那你们大食人生病了要如何医治?”
他自己也觉得平日里一旦生病需要饮下去的那些汤药很是煎熬,有些要苦得不能让忍受,只要是能够抗过去的病症,他宁愿多遭几日罪,也不愿意饮用汤药。
若是大食人的医药更加高明,岂不是更好?
“放血不就得了?”
阿兹米在长孙濬惊恐的目光之中,从怀中掏出一柄雪亮的小刀,到身上布满了瑰丽的花纹,是名满天下的大马士革刀,之间他拿着小刀在自己的手脖子、大腿上比比划划,说道:“得了什么病,就只需要在某一处将血管割开,放血就好了。”
长孙濬目瞪口呆。
阿兹米看到长孙濬“惊为天人”的神情,顿时大为自豪:“生病了吃药那是多么麻烦的一件事?你们汉人真是愚蠢!咱们的‘放血疗法’才是天地之间最神秘的法术,复杂无比,一般人根本弄不明白。这么跟你说吧,根据病人的年龄、体格、季节、气候、居住地点等等不同之处,所、采取的放血方式也有所不同,不同位置的血管与之对应的器官也不尽相同,比如右手血管连着肝,左手血管连着脾,病情越越重,放血的量就越多。”
然后他用刀子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叹了口气说道:“最严重的病就要在脖子上放血,割开这一处血管,可以将体内所有毒素都排除干净,病人自然不药而愈。然而这门法术实在是太精深了,我也没有学到最精髓的地方,当年我的父亲染了重病,我将他身上十余处血管割开放血,却也没有效果,最后只好隔开脖子上的血管,然而终究耽搁得太久,病情太重,还是没能将他救活。”
长孙濬下意识的摸了摸脖子,感受着脖子上动脉有力的跳动,这回当真是对阿兹米“惊为天人”!
娘咧!
你确定你爹是病死的,而不是被你将身上的血放光了而死的?
放血可以治病?
简直为所未闻,千古奇闻……
对这个神奇的城市、神奇的国都,长孙濬有一种三观颠覆、叹为观止的拜服!
肮脏、野蛮、愚昧,这是长孙濬对于大马士革的印象,这样一座即便在遥远的东方也久负盛名的城市,却与其盛大的名气并不相符,实在是闻名不如见面。
在长孙濬的强烈要求之下,阿兹米只要一脸不耐烦的带着他去了城东的集市,在汉商哪里购买了一些治疗风寒、发热的药材,看着那一小堆青皮、紫苏、甘草、桔梗……阿兹米又掏出他的小刀,满是不屑道:“你们汉人当真奇怪,一刀下去放些血就可痊愈,为何偏偏要弄这些乱七八糟的吃下去?真是不可理喻。”
长孙濬强忍住内心疯狂的吐槽,翻个了白眼。
你才不可理喻,你们全家都不可理喻!
血液乃人体之精华,所谓“一滴精十滴血”,生命本源之物,岂能轻易放出体外?
再者说了,人体脏器连通阴阳五行,若有损伤,必采天地生养之物予以补充调解,世间万物相克相生,诸多药材汇聚在一起方能够疏通筋络血脉,治愈人体之病灶,其间之知识千变万化,千余年世代医者孜孜不倦之努力钻研,尚且不敢说什么药到病除,尤其是区区一把小刀割破血管便可痊愈?
他也懒得与这等“野人”争辩,将药材仔细的包好放在怀中,与阿兹米一同回了住处。
这一夜长孙濬归心似箭,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转眼天亮,阿兹米果然不知通过什么手段弄来了哈里发颁发的国书,弄了一个规格十足的使节队伍,带着长孙濬兴致勃勃的启程,前往万里之外的大唐。
百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出了大马士革城,沿着大陆向东进发。
路过来时曾扎营歇息的沙丘,呜呜的风声不绝,将沙丘上的沙子吹得随风漫卷,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长孙濬在马上看着那被火烧的黑黝黝的沙地,残破的尸体早已经被野兽啃噬得露出了雪白的骨头,难免有些心虚,赶紧加快马速越过此地。
都说恶有恶报,自己杀死秦长庚商队实在是无奈之举,也不知会否在未来的某一刻,被他的冤魂索命,横死当场?
第七百六十章 倭国之殇
在天香具山与橘寺之间,多武峰和甘樫丘、飞鸟川共同包围着一方不算宽敞的平原,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来得有些早,濛濛细雨之下,平原上宫殿、宅邸、仓库等建筑物都笼罩在细密的雨雾之中,被石垣包围的山、巨大的池子、众多的寺院,以及石头铺成的道路和运河等等,形成了一幅优美安宁的画卷。
飞鸟寺的一座禅房之内,壶里的泉水在火炉上“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敞开的窗户能够感受到雨水的湿润,清凉的风吹进来,水汽袅袅。
年过六旬的苏我虾夷跪坐在光洁的地板上,浑浊的目光从敞开的窗户看出去,穿透细密的雨丝,整个飞鸟京尽收眼底。
看似安宁祥和的雨雾之下,阡陌纵横宫阙林立,清冷的空气将雨丝吹拂鼓荡,好似迷离环境一般。
坐在苏我虾夷对面的刘仁愿将火炉上的水壶取下,热水注入黑陶茶壶之中,洗一遍茶,倒出将茶杯也清洗一番,然后重新注入开水,稍等片刻,便将青翠的茶水注入茶杯之中。
热气袅袅,茶香氤氲。
刘仁愿抬手示意,然后自己取过一杯,放在唇边轻轻的呷了一口。
雨天清冷,畅饮热茶,夹带着水汽的凉风吹进来,回甘馥郁的热茶入喉,别有一番意境。
苏我虾夷双手放在腿上,微微颔首,谢过刘仁愿请茶之意,也拿过一杯喝了一口。
品味一番,赞叹道:“大唐之清茶,的确独步天下,如今老朽已然是一日不可无茶,唯有静坐品茗,方可感受宁静抒怀之意。大唐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便是这等口腹之物,亦能尽窥天地之道,吾等倭人实是望尘莫及。”
岂止是他?如今倭国上层贵族皆以饮茶为乐,一些小贵族为了追逐潮流更是不惜花费重金购买大唐茶叶,举国上下,蔚然成风,谁待客之时若是不能沏上一壶好茶,几乎会被视为极大之不敬。
好一些的唐茶贵比黄金,仅此一项,每年便不只有多少金银流入大唐,此消彼长之下,倭国之国力进一步空虚。
贵族们贪图享乐,奢侈攀比,百姓们则食不果腹,叫苦连天,长此以往,上下之关系必将愈发紧张,直至不共戴天,动乱之世怕是绵延百年亦未必能够平息。
怕是终有一日,整个倭国都会被虎视眈眈的大唐所侵占吞并。
然而他固然看得到这潜在的危机,却又能如何呢?
如今整个大和国都被唐军所控制,这飞鸟京里里外外的战略要点皆由唐军驻扎,所有贵族之身家性命都在唐军之手,只要稍有异动,眼前这位屯驻飞鸟京的唐军水师将领一声令下,便足以将飞鸟京夷为平地。
飞鸟京陷落,其余封国必然会为了争夺天皇之承继而相互攻伐,唐军趁机拉拢打压、扶持势力、逐步并吞,则倭国诸多岛屿迟早尽归大唐之版图。
而苏我家族,更会成为倭国之千古罪人……
茶叶,丝绸,瓷器,玻璃……这等人世间最奢靡华美之物,却成为倭国人脖颈上的一根绞索。
长此以往,何须大唐横行天下之武力?单单是这些华美货物便可以将整个倭国的财富吸干……
刘仁愿慢慢喝着茶水,即便跪坐在禅房之中,却依旧背脊挺直,浑身散发着刚硬不屈的军人气质,缓缓说道:“狮群有首,狼头为王,这世间所有活物,皆有其王者,余者依附其尾。狮首狼王一往无前,固然享受着整个族群的拥戴,却也用自己的血肉勇武,为族群去拼争一片天地。否则碌碌无能之辈,便要遭受天敌屠戮,成为口中餐食。世道如此,规则如此,没有那份成为狮首狼王之能力,不但会让自己成为天敌口中之食物,更会拖累整个族群,又何必怨天尤人,怒其不争?”
在这宁静肃穆的飞鸟寺中,刘仁愿谈起弱肉强食之丛林法则,心境舒缓,神情自然,居然并无一丝一毫之违和。
苏我虾夷眼皮跳了跳,无言以对。
不得不承认,刘仁愿的这番道理是很站得住脚的。
如今大唐便是狮首狼王,与其作对的下场便是化为齑粉,那高句丽固然三次击退隋炀帝的征伐,可是在大唐兵锋之下,早已是危若累卵,又能偏安一隅几天呢?
迟早会被纳入大唐版图之内,所有高句丽人将会成为大唐的奴隶。
倭国虽然不得不依附于大唐,却好似跟随在猛兽身后等着分食腐肉的小兽一般,固然毫无尊严,且生死尽皆操之人手,然而到底能够分得一口肉吃,而不是被猛兽当做猎物吃掉。
是坚守尊严挺着腰杆凄惨的死去,还是放弃尊严弯下腰来屈辱的活着?
对于倭人来说,这根本就不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强者本来就是要尊敬的,如果你自己还不够强,那就依附于强者身后去攫取养分,然后静待时机,等到自己足够强大足以挑战强者,再逆而反击,将强者掀下马来,狠狠的捅一刀,食其血肉壮大己身,傲视群雄。
当然,机会更多时候是争取来的,而不是等来的……
苏我虾夷正襟危坐,神情恭谨:“如今之大和,已然成为诸多封国的众矢之的,想要保全国祚、延续血嗣,唯有统一之一途,愿将军能够体恤老朽之真诚,助苏我家统一倭国,则苏我家愿意世代侍奉于将军之足下,生生世世,永不相负!”
唐军势大,其国力更非是倭国可以抗衡,唯有利用其内部争权夺利之间隙,方才有可能完成自己心中夙愿。
为此,他不惜以一国之尊,在区区一个唐国水师偏将面前卑躬屈膝,尊严全无。
刘仁愿喝了一口茶,看着苏我虾夷,笑了笑,说道:“据我所知,阁下的子嗣早已丧生在那场政变之中。您这般苦苦谋划,死后又无子嗣继承这一番家业,所为何来?”
苏我家虽然枝繁叶茂,但是苏我虾夷的儿子都已经死了,绝了后。倒是还有不少侄子,可他的兄弟苏我仓麻吕也死在那场政变之中,且是苏我虾夷的儿子苏我入鹿手刃,固然如今苏我入鹿已死,可谁知道苏我仓麻吕的儿子是否会将苏我虾夷当做杀父仇人,视若仇寇?
若是苦苦谋划之家业最终留给了的自己的侄子,而侄子们却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
人世间之悲哀,恐怕莫过于此。
苏我虾夷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笑容,素来闪烁着智慧的眼眸,此刻也浑浊无比,凄然一笑,涩声道:“事已至此,徒唤奈何?然则老朽终究是苏我家的家主,这份家业乃是父祖们历经百年创下,焉能在老朽手中断绝?更别说,如今倭国之传承,亦在老朽之手。用不了几年,老朽便是一抷黄土撒手人寰,总归是要将这家业国祚传承下去。”
子嗣断绝,承袭无望,就算再是功业千秋,又有何用?
然而苏我虾夷心中仍旧有一份执念,那便是能够在有生之年统一倭国。如此,千百年后的倭人子孙们谈论起今日之事,大多会顾念他统一倭国之功业,而非是谴责谩骂其断绝天皇血嗣之罪孽。
唯有将这倭国在苏我家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他苏我虾夷之名才会被放进神社,受到百世供奉,享受香火血食。否则若是苏我家一朝覆亡,那么他苏我虾夷注定会成为倭人历史上无与伦比的奸佞,贪图一己之私断绝天皇血嗣,遗臭万年。
刘仁愿低下头,手指捏着茶杯,感受着茶水的温热,慨然一叹,缓缓说道:“水师的权柄,始终掌握于越国公之手,莫说是我,便是苏都督、刘将军,亦不可能将水师据为已有。吾与你之谋划,算得上是背信弃义、吃里扒外,只是不知越国公之心意如何。”
第七百六十一章 私心作祟
刘仁愿并未想过暗中分裂水师,甚至自立门户,且不说他能不能做到这一点,即便可以,他也不会去做。
正是在水师之中,他才能够尽展平生所学,立下一桩桩的功绩,房俊的简拔之恩,他无以回报,又岂能背叛?
只不过对于权力之贪欲,令他做出了一个在背叛边缘游走的试探——他让苏我虾夷派人前往长安朝贺,然后提出请大唐帮助苏我家统一倭国。
他知道凭借房俊的智慧,必然能够看出这背后是他在操纵一切,也必然看透他想要争夺水师在倭国之权力,成为大唐的封疆大吏,更成为倭国的“太上皇”!
只要得到房俊之允可,他便可出兵协助苏我家统一倭国,在此过程之中不仅可以开创万世不朽之功勋,更可以使得整个倭国尽在他的掌控之下,而非是目前区区大和国一隅之地。
他在等房俊的回应,但是在房俊给予回应之前,他绝对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动作。
心里想着是一回事,动手去做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不敢背叛,也不能背叛。
苏我虾夷不肯放弃自己的努力,极力蛊惑道:“水师对于倭国之掌控,在于遍及倭国各地的利益,无论是佐渡的矿藏,亦或是浅见的银山,都是水师在倭国的利益之所在。而如今除去大和国之外,那些个封国表面上听命于大唐,不过是畏惧大唐之武力稍做权衡而已,谁又肯当真听从大唐的号令呢?唯有将整个倭国统一,尽皆置于大唐掌控之下,这才是最附和大唐利益的做法,届时将军之功绩震古烁今,可谓是开疆辟土,为何不动心?”
刘仁愿慢慢的喝茶,默不作声。
他岂能不动心?
然而他知道房俊对于倭国的战略从来都不是占据多少土地、统御多少倭人,而是不断的挑拨各个封国之间的关系,使其长期混战,一点一点的消耗掉这个民族的最后一丝元气。
用房俊的话来说,土地要来何用?
终有一日大唐会盛极而衰,届时倭人趁势而起,所有的土地都会夺回去。
倭人要来何用?
又不能一个个的都给杀了,终究有一日要掀起反唐之浪潮,与唐人决一死战。
就让其在彼此攻伐内斗之中一点一点的消耗掉人口、资源、民心,用不了五十年,大唐将会完全占据这片土地,让所有倭人说汉话、写汉字、入汉籍,从骨子里认同他们自己是一个唐人。
刘仁愿承认,这的确是彻底占据一个国度的最好办法,虽然一切都出在潜移默化之中,但是一旦完成,倭国之所有本质都将彻彻底底的消失,这个民族会被完全“汉化”。
可是这一切在刘仁愿看来,却实在是太慢了。
等到五十年、一百年后,就算倭国真正被大唐所吞并,却又与他房俊何干?
谁会想到当年是他刘仁愿坐镇飞鸟京,死死的压制着苏我家,这才使得倭国诸多封国相互攻伐消耗掉了最后一丝元气?
谁会认为倭国之归附,也曾有房俊和他刘仁愿一份功劳?
而若是此刻协助苏我家统一倭国,然后将整个倭国置于大唐掌控之下,使得倭国成为名副其实的藩属之国,那房俊的功勋便是开疆拓土,征服一国!
连带着,他刘仁愿也将功勋赫赫,名垂青史!
然而房俊似乎从来都未曾考虑过这等将倭国纳入大唐版图之功勋,他只是在缓缓图谋着将倭人这个民族完全消弭、汉化……
土地才是赫赫功勋,那些个愚昧未曾开化的倭人简直犹如豚犬一般,只能做些最低级最危险的开矿等等活计,大唐百姓有万万之数,要这些倭人何用?
简直令人想不明白……
苏我虾夷见到刘仁愿低着头默不作声,认为他已经心动,再接再厉道:“越国公乃是帝王之婿,更是太子臂膀,他的爵位已经到了人臣之巅峰,想要再有寸进,何其难也?然而将军却不同,区区一个水师偏将,如何能够彰显将军之学识本领?协助倭国统一诸封国,然后倭国举国依附,成为大唐之藩属,这才能够使得将军成就一番盖世功勋!”
人家房俊已经位极人臣,所以对于吞并倭国并不在意,反正就算此刻将整个倭国纳入大唐之版图,他还能因功晋升为郡王、亲王不成?
可是你们不一样啊!
你们需要功勋来加官晋爵、封妻荫子,岂能跟随着房俊的步伐呢?
刘仁愿将杯中茶水饮尽,抬起头,冷漠的注视着苏我虾夷,冷冷道:“莫要用这等卑劣可笑之手段,试图挑拨吾与越国公之关系。没有越国公之简拔提携,吾如今也不过是大唐百万军中一校尉,如何能够手握重兵,在番邦异域作威作福?吾只会建议,却绝对不会违逆越国公之任何决定。”
他当然明白苏我虾夷的心思,倭国内战频仍、战火四起,所有的封国都将罪责归咎于苏我家弑君,断绝了天皇血嗣,所以苏我虾夷才会心心念念的将这些封国统统击败,一统倭国,结束内战。
即便是依附于大唐成为藩属之国,他也将会统一倭国内部之口径,逐渐扭转舆论,消弭对于苏我家的不利局面。
千百年后,谁还会记得正是苏我家的贪欲,才使得倭国陷入混战?
说不定,还会将苏我家鼓吹成不甘于天皇残暴统治,故而奋起抗争为所有倭人争取到和平幸福的功臣……
史书,本就是胜利者书写,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苏我虾夷忙道:“将军切勿误会!老朽岂能有这等想法呢?只不过心中仰慕大唐之繁盛,不胜向往,急于依附于大唐成为藩属之国,为大唐守护东洋屏障而已!”
刘仁愿冷哼一声,却也不去与他计较。
正在这时,外头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唐军兵卒顶盔掼甲由外头进到禅房,施行军礼道:“启禀将军,苏都督已然抵达难波津,急召将军前去相见,说是有紧急军令。”
刘仁愿心中一震,知道终于来了。
只是不知到底是赞同自己的主张,亦或是申饬责罚……
军令如火,刘仁愿不敢怠慢,对苏我虾夷颔首致意道:“军令紧急,吾先行告辞。”
苏我虾夷道:“将军自便,恕老朽不远送了。”
刘仁愿道:“阁下留步。”
起身走到门口,有亲兵递上蓑衣给他披上,又拿来一顶斗笠戴在头上,便大步除了禅房门口。
院子里,亲兵已经牵来战马,刘仁愿飞身上马,一甩马鞭,战马便疾驰而出。斗大的铁蹄踩踏在寺院里铺设的青砖上,嘚嘚作响,积蓄的雨水被马蹄踩踏飞溅而起,打破了寺院的宁静。
禅房内,苏我虾夷紧蹙眉头,看着刘仁愿前呼后拥之下策骑远去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
固然刘仁愿不肯入彀,但他却不能放弃。
倭国之所以有今日,皆是苏我家之私欲所造成,为了不使苏我家成为倭国子民千秋万代唾骂之奸佞,他只能尽力去平息目前混战之状态,使得国家归于统一,然后依附于大唐羽翼之下,默默发展,积蓄力量。
若是未能强盛起来,那便一直甘做大唐之鹰犬,乖巧恭顺,言听计从,甚至可以在大唐征服高句丽之后,派兵帮助大唐管理广袤的高句丽之地,毕竟对于年年地龙翻身海啸肆虐的倭国人来说,早已觊觎那片土地太久。
若是侥幸能够趁机壮大,再反戈一击,击溃唐军,占据辽东之地,割据称王,那么他苏我家之功勋,必将被倭国子孙世代歌颂,成为倭人的英雄之主,不愧于天照大神的子孙!
只是不知这一次唐军水师都督苏定方亲至难波津,带来的是否是自己所期盼的消息呢?
第七百六十二章 教训敦促
军令如火,刘仁愿不敢怠慢,当即策马从飞鸟京直奔难波津,在海边码头旁的木屋内,见到了水师都督苏定方。
“末将参见都督!”
脱去蓑衣,刘仁愿单膝跪地施行军礼。
苏定方跪坐在窗前饮茶,身上穿着一袭粗布长袍,神情淡雅举止温和,不似一个扺掌天下第一水师的将领,反倒更似一位饱读诗书的儒者。
“起!”
“多谢都督!”
刘仁愿起身,上前跪坐在苏定方面前,抬手在一旁的水盆中洗了洗,然后执壶给苏定方饮茶。
苏定方低眉垂眼,一口一口的喝着茶水。
窗外细雨迷蒙,海浪拍打码头的声音唰唰作响,一队顶盔掼甲的兵卒手摁腰刀站在床沿之下,任凭细密的雨丝打在身上,最终汇聚成流沿着铁甲流下,仿若石雕一般,巍然不动。
刘仁愿一颗心紧紧的揪着,不敢说话。
他知道这是水师的督战队,战时若有畏敌不前者,当即斩杀,以振士气,平素则维护军纪,但有触犯军纪者,轻则杖刑,重则死罪。
整个水师自房俊一下,军纪第一,任何人都不能逍遥法外。
苏定方来的如此突然,肯定是带来了房俊的决定,又让这样一群平素任何一个兵卒见到都两腿打颤的督战队站在窗外,刘仁愿岂能不两股战战、心中忐忑?
偏偏苏定方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伏溜伏溜”的喝着茶,低眉垂眼的,连看都不看刘仁愿一眼。
气氛很是宁静,却充满压抑。
等到苏定方将一壶茶水饮尽,刘仁愿终于沉不住气了,起身重新单膝跪地,垂头喟然道:“末将知罪……无论生死,还请都督示下,末将绝无怨言。”
苏定方瞅都不瞅他,只是手指敲了敲茶几,淡然道:“奔波一路,舟车劳顿,实在是渴得厉害,继续倒茶。”
刘仁愿本想求个痛快,此刻却无奈起身,继续斟茶。
又喝了半壶水,苏定方才将茶杯放下,取过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抬眼看着刘仁愿,不说话。
刘仁愿愈发慌乱了。
他素来知晓苏定方是个耿直的性子,固然算不上霹雳火爆,却也雷厉风行,这般沉默着一言不发,让他感觉到必然是房俊的处罚太过严重。
按理说自己的确算得上是违逆了房俊的军令,可毕竟未曾有过任何实质的行动,该不至于就以“违逆军令”定罪,来一个“格杀勿论”吧?
可是一想到房俊治军之严谨,苏定方处事之公正,心里却渐渐有些发慌。
水师上下谁都知道房俊对于倭国之重视,甚至远在安南、新罗等国之上,而房俊对于倭国战略之制定,水师的高层将临更是人尽皆知。如今自己公然违逆房俊的战略,想要通过协助苏我虾夷统一倭国而达到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权力,顺带着攫取一份大大的功勋,谁知道房俊会不会因此恼羞成怒?
别说什么房俊对他刘仁愿如何看重,军中最重军纪,若有违反,就算是苏定方也一定难逃责罚,又何况是他?
心念电转,越想越觉得大事不妙,额头难免微微见汗。
忍不住又垂首道:“末将知罪,若有责罚,还请都督示下。”
苏定方看着刘仁愿,没有说什么“何罪之有”之类阴阳怪气的废话,他对刘仁愿还是非常看重的,而越是看重,此刻刘仁愿之行为,便越是不能原谅。
“你知道大帅当初为何制定下五十年之战略,通过延续不断的文化、武力两方面的压迫,最终达到尽收倭人之心的目的,而不是凭借强横的武力强占了倭国四岛,将其纳入大唐之版图么?”
苏定方缓缓问道。
刘仁愿愣了一下,颔首道:“末将自然知晓,大帅说过,征服其地容易,奴役其民也容易,然则若想尽收其民心,使之与我大唐言听计从永不悖逆,却难如登天。大唐不在乎倭国区区岛国之土地,却不能任由倭人对吾大唐心存怨愤,视作亡国之仇寇,否则一旦将来大唐势弱、倭国崛起,则必将大唐作为生死大敌,肆意屠戮,杀人无算。”
苏定方哼了一声,道:“大帅说过,倭人不仅寡廉鲜耻,且性情坚韧、脾性暴戾,今日他如何在亡国之时恭顺隐忍,异日便会在崛起之时杀人如麻。对付倭人,要么将其斩尽杀绝屠灭其族,要么潜移默化将其汉化,大帅选的是后者。大帅之决断,非是想要占据这倭国之土地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而是想要将所有的倭人尽皆归化为吾大唐之子民,百年之后,死间再无倭人,则倭国之土地,自然顺理成章的并入大唐之版图!”
他瞪着刘仁愿,训斥道:“而你身为水师副将,明知大帅为了谋划倭国倾注了多杀心血,却依旧为了自己些许功勋,便要将大帅之战略尽皆破坏,任由倭国完成统一,从此之后成为大唐的心腹大患,简直罪该万死!”
刘仁愿汗如雨下,伏地道:“末将知罪,请都督治罪!”
苏定方大声道:“大帅对于倭国之重视,可谓无出其右,将镇守倭国之重任交付于你,这是何等之信任?而你居然为了一己私欲,罔顾大帅所制定之战略,你对得起大帅么?”
刘仁愿愧疚难当,汗颜道:“末将一时间鬼迷心窍,升起死心,罪该万死!”
他这个时候才感觉到房俊对于倭国之重视,的确与东洋、南洋诸国皆不相同,若说勉强可以相提并论,也就唯有安南了。
在安南,水师的策略依旧是不占领土地,只是租借了几处港口,然后在强大的武力威慑之下,强行推动汉商之贸易,鼓励百姓前往其地垦殖,更组织无数士子前往安南讲授汉学,就是在用商贾、文化两方面的手段,逐渐动摇安南土著的抗拒心理,最终达到将其完全汉化之目的。
与倭国之战略,如出一辙。
而自己居然为了短期内将倭国并入大唐藩属之功勋,而忽视了房俊高瞻远瞩之策略,岂非大错特错?
苏定方冷哼一声,道:“大帅非是苛责之人,就算你当真犯下了罪该万死的死罪,又岂能忍心将你处死?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大帅原本打算待到东征之后,给水师当中所有将领向陛下恳请晋升勋位,这一次便没有你的份儿了。”
刘仁愿长长吁出口气,颔首道:“末将绝无怨言。”
苏定方又道:“飞鸟京依旧由你镇守,莫要听苏我虾夷那个老狐狸说什么,就只是看死了他,稍有风吹草动,都要果断处置,紧急之时甚至可以将整个苏我家连根拔起。这倭国又不是仅有他苏我家能够管理,他若是不想老老实实的当大唐的鹰犬,那也没有什么存在的价值,中臣氏,忌部氏,大伴氏,物部氏,随便选一个都行。”
中臣氏与忌部氏都是倭国共同掌管神事和祭祀活动的家族,绵延千年,威望颇著。
大伴氏和物部氏则侍奉宫廷,世代继承军事职位,掌管军队,同任“大连”之职,曾在是否接受佛教问题上与主张接受佛教的苏我氏发生对立并开战,因战败而势力衰弱,与苏我氏仇恨似海。
倭国传承久远,虽然一直未能有真正政令统一的时候,但势力庞大威望显著的世家豪门却是不少,随便选一个,在大唐的鼎力扶持之下也不会比苏我家差的太多。
刘仁愿连忙领命道:“多谢大帅宽宥!末将必定谨守飞鸟京,继续按照大帅之战略,扩大倭国内部之战争,使其相互攻伐、仇怨深种。同时会看顾好前来飞鸟京教授汉学之士子,以及所有汉商不受倭人之骚扰,若有闪失,自戕谢罪!”
第七百六十三章 家国情怀
苏定方瞪他一眼,训斥道:“这等话语,莫要随便出口,所谓事在人为,谁又能保证永不犯错、永不失误?若是异日当真因为无心之失犯了大错,难道大帅就会要你履行今日之诺言,命你自戕谢罪不成?”
训了一句,忽然又想起一事:“对了,大帅的兄长近日估计会渡海来到飞鸟京,担任私塾之讲学,你定要好生看顾,若是房大郎当真有了闪失,你还真就得自戕谢罪了,否则如何对得起大帅之信赖?”
刘仁愿当即拍着胸脯道:“都督放心,房大郎若是来到飞鸟京,有末将看顾,谁敢动他半根毫毛?倭人固然桀骜暴戾,却也就是欺软怕硬,且畏吾大唐如虎,断然不敢对任何一个前来教授汉学之士子动什么坏心思。那苏我虾夷极为崇尚吾大唐,对大唐之一切都奉为圭臬,就连家寺当中的一块瓦片,都要学着大唐瓦片之模样烧制而成,如今大唐肯派遣士子前来教授汉学,他做梦都会笑醒。”
当今之世,大唐之强盛对于周边诸国来说已成碾压之势,尤其是这些个蕞尔小国,根本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心。
而自古以来汉学便流传甚广影响甚大,这些个番邦蛮族素来以精通汉学为荣,能够写得一手汉字、说得一口汉话、读懂汉人之典籍,无论在哪一国那妥妥都是一等一的人才,甚至唯有贵族才有这等权利资格。
他们闻听可以学习汉学,欢天喜地都来不及,那里能够意识得到汉学会对他们的本源文化造成强烈的冲击,直至将他们本族的文化侵蚀殆尽,令他们不是汉人之身,却有了汉人之心。
倭国侵华的时候,但凡所占之地皆要推行日语教学,令华夏孩童学日语、写日文,这样便会在文化上认同倭国,达到祛除汉学之目的。
结果倭国举国之力所构建的日语教学体系,在战败之后自然分崩离析,功败垂成。
然而,这一点却被英美轻易的做到了……
诚然,自小学习外国语言会加速与世界接轨之进程,然而不能够否认的是,这种行为必将导致外来文化与本地文化发生激烈之碰撞,使得一部分人的价值观、世界观都产生了扭曲。
后世的那些个孩子们在洋文化的肆虐下生长,崇洋媚外几乎成了理所应当,根本无视无数先辈之努力,认为但凡是外国的就是好的,有奶就是娘,没有敌我善恶之分。
有几个人还在乎什么家国情怀?
文化之侵略,较之武力尤甚,它能够从根源上掘断一个民族的传承,荼毒一个人的思想,使之同化,再无敌我之分。
想一想,当敌国轰轰烈烈的展开贸易战的时候,那些年轻人却嚷嚷着“我自己的钱,选择哪国货是我的自由”的时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世间从无真正意义之自由,野兽没有,人类没有,即便是千万年前的原始人也没有,然而偏偏就有很多人发誓要“呼吸着香甜的自由空气”,将先辈们抛头颅洒热血守住的江山弃若敝履。
你不能享受着和平的红利,却又毫不迟疑的背叛这片生你养你的土地。
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这得有多么无耻?
……
两人对坐下来,喝着茶水,谈论着对于倭国的控制方式。
苏定方道:“此次回京,与大帅促膝相谈一番,深切了解了他对倭国的战略意图。其实说来也简单,那便是注重矿藏的开采,以及商贸的拓展。谁允许我们开采矿藏,谁与我们通商贸易,我们就要给予一定的支持,使其在周边封国当中有显著的优势。”
刘仁愿给苏定方斟茶,颔首道:“末将明白,无外乎挑拨离间、相互掣肘,今天打这一个拉那一个,明天或许便打那一个拉这一个,只要有利于我们的利益,我们就支持,否则便予以打击,甚至出兵攻伐,也在所不惜。”
其实对倭国的战略很简单,说白就是一句话:决不能让倭国统一。
一个分裂的、各自为政的倭国,才符合大唐的利益,水师依仗绝对的武力优势在各个封国之间挑拨离间、左右逢源,扶弱锄强,使其长期内斗下去,烽烟不熄,流血不止,直至耗尽最后一分元气。
这可比水师开展屠杀所带来的效果好上太多,否则一旦在某一国内杀人太多,会导致其余藩国人人自危,损害了大唐“光明正义”的形象。
苏定方颔首,叮嘱道:“如今东征在即,举国之力都在高句丽的土地上攻伐杀戮,水师也要承担更多的粮秣辎重、兵员运输的任务,不可能有太多精力放在周边诸国,所以倭国这边一定要保持稳定,不要贪功冒进。”
刘仁愿领命道:“末将遵命!”
旋即,他低声说道:“多谢都督替末将开脱!”
他不是糊涂蛋,在房俊坚持既往战略的情况下,岂能不对他这个违逆军令之人施以惩罚?而苏定方只是看似严厉的训斥自己一番,便轻轻放下,很显然是打算替自己扛起责罚。
苏定方狠狠瞪了他一眼,喝了口茶水,缓缓说道:“如今吾水师之盛,早已成为诸军之冠,不知多少人眼馋嫉妒,意欲插手其中,皆是大帅在长安左右抵挡,方才能够稳住局势。”
青山非一道,天下同**。
关中大地也被一场淅沥沥的春雨所笼罩着,四周群山围绕,渭水流势滔滔,雨水浸润着肥沃的土地,又是一年好年景。
长安城西的一处宅邸内,下了值的房俊正坐在房舍之中饮茶,敞开着的窗户时不时的飘落进来几滴雨点,空气清冷而湿润。
刚刚沐浴过后的武顺娘穿着一袭裙衫,乖巧的跪坐一旁,低眉垂眼,雪白的素手斟茶递水,两颊处尚透着**之后的慵懒娇艳。
房俊喝着茶,看着面前的美人,忽然觉得自己如今也与唐高宗那个人渣没什么区别了。
武顺娘的相貌气质与武媚娘迥然有异,更多了一种柔顺温婉的娴静,性子很软,逆来顺受,不似武媚娘那般娇艳妩媚之中藏着刚硬志气,所以贺兰家才会肆无忌惮的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即便有房俊这样一门亲戚,也根本不太在乎武顺娘的意愿,只想靠她在房俊这边占些便宜。
男人都有掌控欲,面对如此绝色,谁能忍得住呢?
更何况如今这个年代将男人的地位推到无比尊崇之程度,女人再是开放,也永远是男人的附庸,这等社会现实更是将一个男人的**推升到了极限,且无可遏制。
喝着茶水,房俊说道:“敏之在书院还好,不过他性子太过顽劣,轻佻暴躁,若是不能予以打磨压制,往后怕是要闯下大祸。所以这段时间将他留在书院,与军训的学子同吃同住,狠狠的杀一杀锐气,这对他将来的前程有好处,你莫要担心。”
自从书院开学,房俊便将贺兰敏之弄到书院,只不过这孩子桀骜难驯,故而尚未开始入学,便被房俊丢到李靖那边整日里操练个半死,整日里哭爹喊娘嚷嚷着回家。
当着武顺娘的面自然不能这么说,慈母多败儿,以武顺娘逆来顺受软塌塌的性格,必然哭着将贺兰敏之领回家去,不肯再多受罪。
只不过房俊如今既然与武顺娘有了这一层关系,自然要承担起一些责任,若是不能将贺兰敏之教导成才,那小子将来必然闯祸拖累其母。
武顺娘依旧低着头,脸上的红晕未曾消散,语音软糯:“这些时候当然是男人拿主意,你决定就好。”
虽然时常与房俊私下低幽会,可她是个腼腆的性子,即便是寡居在家,依旧感到难为情。
房俊问道:“贺兰家的那些人,没找你的麻烦吧?”
此前贺兰楚石曾亲自向他求情让贺兰家的子弟进入书院就读,被房俊拒绝,结果如今他亲自将贺兰敏之弄去书院,以贺兰楚石那等厚颜无耻的德行,必定会从武顺娘这里想办法,甚至逼着她找自己疏通一下,给贺兰家的子弟大开方便之门。
而武顺娘这个性子,绝然不肯跟自己开口,贺兰楚石又步步紧逼,肯定又是一肚子的委屈自己吞下……